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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梁《荣宝斋》

_3 都梁 (当代)
  林满江叹着气说:“事到如今,咱得先闹清楚是怎么回事儿。我已经托人去打听了,估计一半天就能有信儿了,然后咱再商量。”
  “那就这么着吧,潘家那边应该问题不大吧?”张山林思忖着,“你跟他们说,再等几天,松竹斋是他家的老主顾了,就算真要欠账也欠不到他家呀!”
  “我尽力吧,再多说说好话。唉,打老爷子一走,这倒霉事儿就没断过,就跟说好了似的,全赶一块儿了!”林满江感叹着,走出了张山林的家。
  松竹斋的大门口,潘家的大伙计和他带来的几个人还在吵吵嚷嚷,潘家大伙计手指着松竹斋的匾不客气地说:“这哪儿像老字号的做派?我们潘家和你们松竹斋做生意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怎么越来越不守信用了?”
  松竹斋的伙计一个劲地给潘家大伙计鞠躬:“您多包涵,您多包涵,还请回去跟潘爷说,再宽限几日,等松竹斋的银子周转过来,我给潘爷送到府上……”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陈掌柜高兴得摇头晃脑哼起了小曲儿。
  庄虎臣从后门进来,见掌柜的这副模样,正在猜测遇见什么喜事儿了,又听见街上闹哄哄的,于是就问正在摆弄笔筒的小伙计:“外面怎么了?”
  “哦,是松竹斋,他们家让人要账要到门儿上来了,半天了,还没走呢。”小伙计伸着脖子又向外看了一眼。
  陈掌柜“哼”了一声,踱到桌子前:“这就付不出账了?看来我还高估他们了,早知道这么不顶用,我根本就不用费那么多脑子。”
  庄虎臣挺为松竹斋惋惜,他站在门口看了看,语调有些沉重地说:“他们家最近是真走背字儿,说是库房给泡了,存的货都完蛋了,这不,人家来要账了,可真够他们一呛的,看来松竹斋的气数要到头儿了!”
  陈掌柜呷了一口茶,不屑地瞟了一眼庄虎臣:“你以为,松竹斋的库房是说漏就能漏吗?”
  庄虎臣一惊:“掌柜的,您是说……”
  “那当然!我早就说了,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得让它万无一失才行!哼,我要这一次就让他松竹斋关门滚蛋,再也别想翻身!”陈掌柜看了庄虎臣一眼,露出了笑意,“虎臣啊,你想出的那两招‘从上到下,再断其货源’虽说是够绝的,但还不够狠,所以我又给加了把料,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让人去他家房上借了几块瓦……”陈掌柜暗自得意着。
  庄虎臣的心一沉:“掌柜的,这可……”庄虎臣看着陈掌柜,后边的话咽了回去。
  “潘家那边谈得怎么样了?”
  终于谈成了,潘家答应把那批货给咱们,不过价格上还得抬点儿。”庄虎臣看了一眼街对面的松竹斋,“说实话,这也是沾了松竹斋不景气的光,潘家和松竹斋做了几辈子买卖,那交情不是一般人能拆台的,潘家的人一个劲儿地说,就这么把松竹斋给甩了,脸上真有点儿挂不住,几辈子的交情啊,要不是因为张山林不争气,潘家说什么也不会出此下策。”陈掌柜不阴不阳地瞧着庄虎臣:“虎臣啊,怕是没这么简单吧?进货的价儿抬点儿?抬多少?这涨出来的差额进了谁的腰包,恐怕是说不清楚吧?”
  庄虎臣的脸涨红了:“掌柜的,听您这意思,是信不过我庄虎臣,怀疑我从中拿好处?”
  “你别误会,我还能信不过你?我只是疑惑,光凭你这两片子嘴就能把松竹斋给顶了,把潘家拉过来?可别是松竹斋和潘家合起来做套儿让咱们钻啊。”
  “陈掌柜,您这心眼儿可是够多的,对谁都防一手儿,要是这样,以后再赶上谈生意,恐怕还得您亲自出马,我可不想招这嫌疑。”庄虎臣的脸耷拉下来。
  “虎臣,这你就多心了,我信不过谁还信不过你吗?”陈掌柜打起了圆场。
  话虽这么说,可这里的弦外之音庄虎臣能听不出来吗?接下来好几天,庄虎臣心里都觉着别扭。
  给秋月赎身的高官,就是刚从湖南调入京城、出任刑部左侍郎的杨宪基。杨宪基是个江南才子,一次出官差到南京,在秦淮河偶遇秋月,两人诗词唱和、美酒笙歌,不觉相见恨晚。同僚们以为杨大人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哪知他是真动了感情,回到长沙后不久,又重返南京,花重金给秋月赎了身,这次到京城赴任,也把秋月带在了身边。不过,杨宪基心里也有苦衷。
  离琉璃厂不远有个明远楼茶馆,茶馆二楼的雅间里,此时杨宪基正握着秋月的手,默默地注视着她。要说的话难于启齿,良久,杨宪基才开了口:“秋月,你听我说,我……对不住你,你随我千里远到京城,我却不能把你接到家中,我……”
  秋月打断了杨宪基的话:“大人,别这么说,您为秋月赎了身,我能与大人同居京城,已经心满意足了,秋月别无奢望,不在意将来,也不在意什么名分,只要大人不嫌弃,秋月一生就在小院里随时等候大人。”说到这儿,秋月的眼睛里已经满含泪水了。
  杨宪基叹了口气:“唉!”他把秋月的手握得更紧了。
  秋月十分的善解人意,适时改变了话题:“大人,衙门里的事还顺利吧?”
  说到衙门里的事,杨宪基的脸上有了点笑容:“还好,我刚到,这几天光顾着应酬了,还见了几个过去的老同僚,聊了不少往事,真是光阴似箭啊!我从侧面打听了一下你父亲的案子,等过些日子安顿下来,我打算调来你父亲的案卷好好琢磨琢磨。”
  “那就拜托大人了!”秋月十分感激。
  “我说秋月,你怎么老这么客气?你我之间不必如此。”杨宪基突然想起了什么,掏出怀表看了看,“糟糕,差点儿忘了,我还有个饭局,这样吧,我先送你回去。”
  杨宪基的轿夫见杨大人和秋月从茶馆里出来,立刻起轿迎了上去。
  秋月看了看天色,对杨宪基说:“大人,这儿离琉璃厂不远,我想去逛逛,您赴约吧。”杨宪基有些犹豫。
  “我走不丢的,您放心去吧。”
  杨宪基又追加了一句:“早点回家!”这才起轿去赴约了。
  张家小院的东屋里,张幼林大声地背诵着《应科目时与人书》:“……然是物也,负其异于众也,且曰:烂死于泥沙,吾宁乐之……”
  私塾先生闭着眼睛跟着张幼林背诵的节拍摇头晃脑,张继林在一旁临帖。
  张幼林扭头从窗户缝里看见林满江从影壁后面走进来,一走神,背诵的声音就低下来了:“……若俯首帖耳,摇尾而乞怜者,非我之志也……”
  私塾先生睁开眼睛,见张幼林正往外面看,于是拿起桌子上的一块木板,“啪”地拍在桌子上,发出了震耳的响声。
  张幼林吓得浑身一激灵。
  “别东张西望的,我看你就是成心捣乱,这不是能背下来吗?给我好好背一遍,一会儿再背《系辞上传》。”私塾先生又闭上了眼睛。
  张幼林背诵的速度又快起来:“是以有力者遇之,熟视之若无睹也。其死其生,固不可知也……”
  张李氏站在北屋的窗下听着东屋里的响动,也看见张幼林的种种顽劣,不觉潸然泪下。顷刻,她赶紧擦干了眼泪,林满江也已经到了门口。
  “大少奶奶,哦,夫人,您看我老改不了这口,您找我?”
  “没事儿,林师傅,您怎么顺口就怎么叫吧,都这么多年了,您快请进来吧。”
  张李氏把林满江让进屋里。
  两人坐下,张李氏问道:“林师傅,您来松竹斋有三十多年了吧?”
  “嗯,到下个月就三十七年了,我十四岁到松竹斋跟老掌柜学徒,这一晃已经五十岁的人啦!”
  “那个时候,松竹斋兴盛吧?”
  “那是!想当年,别说在琉璃厂,就是可着北京城,要说起南纸店,首屈一指就是咱松竹斋了。唉,那风光是不在啦!这眼下,就更甭说了,让人是一想就心疼啊!要是松竹斋真不行了,我怎么去见九泉之下的老掌柜啊!”林满江说着激动起来。
  张李氏给他倒了杯茶端过来:“这阵子我晚上都睡不安生,林师傅,您说,松竹斋怎么就成这样了?”
  林满江站起身来接过茶杯:“这是您问,我可就照实说了,要是有不对的地方,您可得多担待。”
  “我就是要听您的实话,您尽管说吧。”张李氏投去了鼓励的目光。
  “掌柜的就不是个买卖人儿,心思根本就不在这上面!这我不说您也知道;这儿还没挣来呢,他早早的就先花出去了,这么做买卖,能有个好儿吗?老掌柜在的时候,多少还是个震慑,现在可好,连幼林少爷也跟着……唉,我真没法说了!”林满江是越说越激动,茶水差点儿泼在地上。
  张李氏叹息着:“都是公公和梦林去得太早了,可眼下,他叔贪玩儿,咱也不能眼瞅着这二百年的家业就败了啊!”
  林满江也叹了口气:“唉,话是这么说啊,可……”
  “林师傅,您是这家里的老人儿了,比我都来得早,眼下我就得指着您了,咱们得商量个法子,救救松竹斋。”张李氏诚恳地望着林满江。
  林满江想了想,说:“当初大少爷过世的时候,孙少爷还小,松竹斋这才交到二少爷手里。我琢磨着,要是现在您再把铺子接回来,也不是不在理儿。”
  “接回来?可如今账上都支应不开了,我就算把铺子接回来也还是不行啊,再说了,我一妇道人家,对柜上的事儿又不懂,怎么管啊?”
  这显然不是个好办法,林满江一时也没了主意,只好接着唉声叹气。
  “林师傅,我今天请您来,就是想求求您,说什么也得想出个法子,”张李氏哽咽起来,“他叔儿指不上,继林和幼林还小,就只有您能帮我了,松竹斋万万不能……”她说不下去了。
  “夫人,您别着急,我这一辈子都在松竹斋,东家的事儿就是我的事!”
  林满江嘴上安慰着张李氏,可他心里明白,松竹斋到了这份儿上,要想起死回生,难啦!
  秋月在琉璃厂边走边辨认着沿街商家的字号,左爷带着心腹李三黑和柴河打这儿路过,左爷远远地瞧见秋月就开始挪不动步了。
  这位左爷大号叫左金彪,是琉璃厂一带出了名的地痞恶霸,四十出头的年纪,生得满脸横肉,个头中等偏高,肤色黝黑。左爷色迷迷地盯着秋月看,还贪婪地咂巴着嘴自言自语:“嘿!这小娘们可真水灵,跟他妈画儿里的仙女儿似的,左爷我真是四十多年白活了,怎么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娘们儿?”
  左爷身旁的李三黑,绰号黑三儿,三十来岁,他的背有点儿驼,黑三儿凑到左爷的耳边,低声问道:“左爷,我看出来了,您老人家瞧上这小娘们儿了,是不是?”
  “瞧你说的,漂亮娘们儿谁不喜欢?”左爷毫不掩饰。
  柴河笑道:“那您还等什么?喜欢就说一声,兄弟我把这小娘们儿叫过来就是了。”柴河有个二十来岁,绰号叫柴禾,还甭说,这绰号起得挺妙,柴河长得就像根细长的麻秆柴禾。柴禾刚要上前,被左爷一把拽住:“你懂什么?对付这种娘们儿可不能霸王硬上弓,在大街上玩愣的,非捅大娄子不可!”
  “这好办,我把这娘们儿引到僻静处,剩下的事儿就看您老人家的啦。”黑三儿又凑近左爷的耳边耳语了几句,左爷大笑着给了他一拳:“你小子,真他妈的是个狗头军师!”
  秋月全然不知已经被地痞盯上了,她还在边走边看商家的字号,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黑三儿举着一块手帕从后面追上来:“小姐,等一等!”
  秋月转过身子:“你是喊我吗?”
  “小姐,你掉了东西啦,瞧瞧,这手帕是你的吧?”
  秋月嫣然一笑:“您追错人了,这手帕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不对吧,我明明看见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黑三儿装得跟真事儿似的。
  “真的不是,您可能看错人了,不过,我还是得谢谢您。”
  黑三儿摸了摸脑袋:“噢,我还真是认错人了,小姐,你别客气,我们一家子都是吃斋念佛之人,行善助人是我的本分嘛,你这是找人吗?”
  “不,我在找一家叫松竹斋的铺子。”
  “嗨!松竹斋啊,我知道,离我们家不远,我带你去!”
  “那真谢谢您了。”秋月不明就里,跟着黑三儿就走了,还以为遇见了活菩萨。
  张李氏向林满江讨主意这当口儿,张幼林已经溜到了隔壁他叔儿家。
  张山林一见到侄子就乐了,手里捧着个葫芦迎上来:“哟,幼林,还不到下课的时候吧?”
  “今儿那老东西有事儿,走得早。”张幼林进了院子就奔鸟笼子去了,张山林把他截住,把葫芦捧到了他的眼前:“你来得正好,瞧瞧我新淘换的蝈蝈,好家伙,就这么一蝈蝈,加上一葫芦,你猜多少银子?”
  张幼林瞟了一眼:“撑死了也就二两吧。”
  “二两?这么着得了,我给您十两银子,您给我找这么一空葫芦就行,您要真能十两银子找来,我有多少要多少,告诉你,这蝈蝈加上葫芦,不多不少,四十两银子!“张幼林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这么贵?”
  “那是,你得看看这是什么东西,瞅瞅,这蝈蝈的颜色,色碧而嫩,跟顶花儿的嫩黄瓜似的,这叫豆绿蝈蝈,再瞅瞅这身形,须长翅阔,瞧见那画儿上的美人儿没有?那小腰儿,那身条儿,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这么说吧,这就是蝈蝈里的美人儿,真正的秋虫儿。”
  “叔儿,什么是真正的秋虫儿?”张幼林故意做出一副不耻下问的样子。
  “小子,你也有不知道的事儿?平日里不是挺能吗?”张山林显得颇为得意,“跟叔儿好好学学吧,告诉你,秋虫儿者,当秋虫盛鸣之际,搭火炕于空室,室必通风,炕上铺以豆枝草叶,炕下煨微火,每日淋水,任其枯腐,选蝈蝈雌雄俱健壮者,纵于枝叶间,任其自寻配偶,中秋节后望可交配甩子,逾两月即可成虫儿。大侄子,你听明白没有?”
  “这么麻烦,我还以为秋天到草丛里逮一只就行了呢。”
  张山林板起脸来:“笑话,您那叫秋虫儿吗?那叫鸟儿食,喂鸟儿倒差不多。秋虫儿是什么?十冬腊月,西北风一刮,您怀里揣一葫芦,蝈蝈‘得儿,得儿’一叫,那是什么劲头?给个神仙也不换!”
  “好嘛,一只蝈蝈还这么多说道?我听着都晕。”
  “你以为呢?这是学问,书本上可学不到,你查查四书五经去,那上面有吗?”
  张幼林仔细地看着蝈蝈,张山林又滔滔不绝起来,“再说我这葫芦吧,之所以名贵,是因为摘下生葫芦得晾干一年,等着它变硬,然后入油温炸,等到色变得微黄再取出晾干,用丝帛抛光,这时您再瞧瞧,这葫芦是光润剔透,再配上象牙盖儿,上面刻上‘五蝠捧寿’、‘鱼跃龙门’什么的,这就齐活了,这葫芦,三十两纹银,少一两人家都不卖。”
  “叔儿,不是我夸您,像您这么会玩的,京城里还真不多,要玩就玩出个派来,哪天您闹身好行头,左手拎鸟儿笼子,右胳膊上架只鹰,怀里再揣一蝈蝈葫芦,后面跟一大狼狗,迈着四方步往天桥那儿一溜达,嘿!这才是真正的爷。”张幼林真心恭维起他叔儿来。
  张山林听着浑身舒坦,怜爱地看着侄子说:“幼林啊,你小子,就是和你叔对脾气,连玩都能玩到一块儿去,唉,你堂兄继林啊,没你有出息,除了会死读书,什么本事也没有!”
  张幼林摸摸肚子,看着张山林说:“叔儿,我饿了,今儿晚上咱去哪儿吃饭啊?”
  张山林掏出块金怀表看了一眼:“哟,净顾着说话了,还真到饭口了,这么着吧,咱们去泰华楼,我做东。”
  “行啊,泰华楼的香酥鸭和水晶肘可是一绝啊,我可是有日子没去啦!”张幼林兴奋起来,拉着张山林直奔了泰华楼,至于这顿饭要花费多少两银子,这叔侄俩可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天色渐晚,黑三儿引着秋月走迸了一条僻静的小街。
  秋月疑惑起来,不安地看着黑三儿:“大哥,松竹斋怎么会在这里?咱们是不是走错了?”
  “没错,我们家在这条街上住了有小一百年了,还能走错了?你甭着急,马上就到。”这时,左爷带着柴禾迎面走过来。
  黑三儿突然挽住秋月的胳膊,把脸凑上去:“姑娘,让哥亲一个。”
  秋月大惊失色:“你……你要干什么?”
  黑三儿一把抱住秋月:“姑娘,你别怕,哥喜欢你。”
  秋月挣扎着大声喊起来:“来人哪……”
  左爷和柴禾蹿过来:“干什么?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你敢调戏良家妇女?”
  黑三儿掏出了一把匕首朝左爷一晃:“你们少管闲事,都给我滚开!”
  左爷义正辞严地说:“把刀子给我放下!听见没有?”
  “老子要是不放呢?”
  左爷突然飞起一脚踢在黑三儿的小腹上,黑三儿惨叫一声扔掉了匕首,柴禾照着他又是一脚,黑三儿被踢出两米多远,摔倒在地上……
  左爷双手叉着腰:“起来!大爷我打起不打卧,省得别人说我欺负你。”
  黑三儿爬起来,跌跌撞撞地逃走了。
  左爷扶住惊魂未定的秋月,关切地问道:“小姐,你没事儿吧?”
  被吓得花容失色的秋月紧紧抓住左爷的胳膊,心有余悸:“大叔,刚才那个人是坏人吗?太可怕了,我怎么会相信他,让他把我带到这儿来?”
  “那小子当然是坏人,我要是晚到一步,不定出什么事呢。”左爷向柴禾递了个眼色:“柴禾,你到前边看看,给小姐叫辆车来。”
  柴禾心领神会:“行,你们等着!”说罢坏笑着走了。
  “姑娘,我家离这儿不远,要不上我那儿歇歇再走?”
  “不用了,我能走,谢谢大叔了。
  “姑娘,你可别叫我大叔,我有这么老吗?刚三十出头啊,我看你还是叫我大哥吧。”
  秋月四处看看:“大哥,这是哪儿啊,我连回去的路都找不到了。”
  左爷大包大揽地:“没关系,我送你,放心吧,有大哥在,就没人敢欺负你。”
  柴禾赶着一辆带篷的马车过来,左爷催促着:“姑娘,上车吧,我送你回去。”
  秋月信以为真,她正要上车,突然,马车车厢的布帘猛地掀开,黑三儿探出脑袋,一把抓住秋月的胳膊:“上来吧!”说着便把秋月往马车上拖。
  秋月这才醒过味来,她拼命地挣扎,高喊“救命!”
  左爷在一旁欣赏着,微闭着眼睛,陶醉其中。“喊吧,大声喊,左爷我喜欢听你叫唤,比百灵叫还好听啊!”左爷的心此时已然飞到了床上……
  秋月的呼救声惊动了迎面过来的一顶绿呢官轿,官轿停住了,一位身穿官服的大人下了轿,他拦在路中央厉声喝道:“住手!你们是何人?”
  左爷一见官员便有些心虚,但还是故作镇静地解释说:“大人,别误会,这……这是我内人,跟我吵了架跑出来,怎么劝也不回去。”
  “大人救命,我不认识这些人!”秋月已经是满脸泪水了。
  官员心里全明白了,他怒视着三个歹徒:“好呀,你们好大胆子,光天化日之下霸抢民女,活得不耐烦了吧?放开她!”
  黑三儿和柴禾无可奈何地松开手,秋月赶紧躲到了官员的身后。
  左爷见势不妙,立即跳上马车,柴禾举鞭猛抽马屁股,马车转眼之间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官员转过身来问秋月:“小姐,你住在哪儿?我送你回去!”就这样,秋月被这位解救危难的官员送回了住处。在回家的路上,秋月得知,这位官员就是刑部主事、后来青史留名的戊戌六君子之一刘光第。
第三章
  那天接近晌午的时候,张山林家的客厅里,用人在给他斟茶,张山林手里拿着个装蝈蝈的葫芦正凑在耳旁津津有味地听着,林满江急匆匆地走进院子,还没迈进门槛,声音先到了:“掌柜的,事情总算是搞清楚了!”
  “什么事儿?”张山林的耳朵没离开葫芦。
  “考试用纸的事儿啊,咱不能稀里糊涂让人抢了行,还不知道是谁干的吧?”
  张山林的心思还在蝈蝈上,有一搭无一搭地问:“谁干的?”
  林满江看了看用人,上前走了一步,凑在张山林的耳边耳语,张山林挥挥手,让用人退下了。
  “满江啊,茂源斋的掌柜的好像是姓陈吧?这庄虎臣是什么人?”张山林听着“庄虎臣”耳熟,可实在又想不起来他是干吗的。
  “哎哟,我说掌柜的,在琉璃厂哪儿有不知道庄虎臣的?虽说他表面上只是茂源斋的大伙计,可实际上茂源斋的经营全靠他了,这么说吧,没有庄虎臣撑着,十个茂源斋也垮了,这个陈掌柜,也就是个摆设。”
  张山林把葫芦放下了,他背着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真邪了门啦,一幅书法帖子就把恭亲王给摆平了,你说是谁的字来着?”
  “唐朝怀素的《自叙帖》,不过不是真迹,是宋代的摹本,怀素的真迹存世不多,所以能有个宋代的摹本就很珍贵了,听说王爷就好这个,恭王府里的人说,王爷还说过,若是右怀素的真迹,他宁可用整座恭王府去换。”张山林猛地停住脚步:“王爷真是这么说的?”
  “我一个叔伯兄弟在恭王府当厨子,是他听见的,想来不会错。”林满江回答得很肯定。
  张山林眉开眼笑:“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怀素的真迹咱有啊!”
  “真的?”林满江惊呆了,随即醒过味来,阴沉了好些日子的脸上头一回有了笑容,“那太好了,松竹斋有救啦!”
  “你的意思是……”
  “咱们不会也进进贡?只要王爷发句话,考试用纸的买卖还得是咱们独家经营。”
  张山林笑了:“我说满江啊,你这脑袋简直是榆木疙瘩,要是有座恭王府,那咱还要松竹斋干什么?”
  林满江搔了搔头皮,看着张山林:“这倒也是啊,不过……”
  张山林可没工夫听下去了,他朝门外喊了句:“给我备车!”就拿起葫芦向外走。
  林满江跟了出去:“掌柜的,您要出门?”
  “没大事儿,我和幼林说好了,中午去鸿兴楼吃饭,这事儿就这么着吧。”张山林自顾自地坐上车,走了。
  鸿兴楼的雅间“金丰阁”里,杨宪基和几个同僚正在用餐,刘光第坐在他的身旁。杨宪基和刘光第在四川曾经共过事,虽然在官位上杨宪基比刘光第高得多,但杨宪基欣赏刘光第为人耿直、光明磊落的个性,两人私交甚好,算是老朋友了。刘光第为官清廉,通常不参与这类吃酒应酬的事,这天是在杨宪基的盛邀之下才特意来的。他们正在叙旧,忽然听见对面的雅间里吵吵起来。
  对面的雅间里,一位穿着镶金边长袍,油光满面的中年胖子把盘子一推,没好气地说:“这哪儿是鸭汤煨出来的,纯粹是蒙事儿!”
  鸿兴楼的掌柜在一旁忙不迭地赔着不是:“鹏爷,您别着急,我这就让厨子给您重做,按您的口味,味儿浓着点儿!”说着,掌柜的弯下腰,凑到胖子的耳边说:
  “您可真是行家,今儿个大厨重感冒,起不来炕,徒弟顶的,手艺不到家,您多担待,多担待……”
  那位鹏爷仰起脸,略带得意地瞧着掌柜的:“我说是蒙事儿吧?”
  “鹏爷,您可别这么大声儿。”掌柜的小心地向钋看了看。
  “那这银子怎么算啊?”鹏爷在银子上从来都不含糊。
  “您瞧着给,您瞧着给。”
  有这话就齐了。鹏爷又抬头看了掌柜的一眼,慢条斯理地吩咐:“赶明儿大厨好了,专门给我做一回,南豆腐得是你们鸿兴楼自制的,别拿豆腐店的南豆腐来瞎对付,鹏爷我可品得出来。”
  “您放心,放心。”掌柜的心里说了,蒙谁我也不敢蒙您呀。
  “鸭汤也得煨够了时辰,这么说吧,一两个时辰煨出来的汤那不叫汤,那叫什么你知道么?那叫刷锅水。”
  “是是是,那叫刷锅水,”掌柜的应酬着,又加了一句,“赶明儿我照着十个时辰煨。”心想,这下儿该满意了吧?
  哪知鹏爷还没完,继续提着要求:“南豆腐上要搁金华火腿末儿,刀功要精,切碎着点儿,别忘了放上好的香菇。”
  “一定照办,大厨做好了我会提前给您通个信儿。”
  “我不在家就直接送到衙门里。”
  掌柜谄媚地笑笑:“保证这道菜,让您吃到嘴里还是热乎的……”
  杨宪基看傻了,问刘光第:“这是什么人,怎么这么大派头啊?”
  “咱刑部的人,您的下属,正是在您左侍郎的手下当差。”刘光第满脸的不屑。
  另一位同僚接上话茬说:“他姓王,叫王金鹏,是个书吏。”
  杨宪基大惑不解:“在座的至少都是五品以上的官员,他一个小小的书吏竟敢如此放肆,难道他没看到咱们吗?”
  “他又没触犯刑律,我们奈何不得他。”刘光第无奈地摇摇头。
  “这家伙怎么看着像个富商?与这书吏相比,我这刑部左侍郎倒真显得寒酸了。”
  “杨兄可能还有所不知,”刘光第放下筷子,“这京城的小吏可非比寻常,有人不是说了么,‘京,朝官多贫至不能自存,而吏人则多积资巨亿,衣食享用,似于王者’以至僭越违制之事时有发生。”
  “可……衙门里的小小书吏,靠什么来聚敛钱财呢?”杨宪基看着刘光第,还是感到很诧异。
  “书吏虽小,但手中却握有实权,通常衙门里办案子,是堂官交给司官,司官交给书吏,由书吏检阅成案,回呈给司官,司官稍加润色再呈送给堂官,这时候,堂官如果不给驳回来,案子就算定了。”
  杨宪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他们靠熟悉例案公务,挟制堂官、司官,放手作奸索贿。”
  “杨兄思维敏捷,不减当年啊!”刘光第赞许地点点头,“没错,六部衙门每天要办理大量的公务,案牍文书可是堆积如山啊。”
  在座的又一位同僚接着说:“杨大人,大清律例多如牛毛,特别是刑部,不但有《大清律》,还要熟谙多种名目的‘例’文,像‘丢失东城门钥匙比照丢失印信处理’,这样的例文也有两千条,您说这么多谁全都能记住啊?那记不住不就得找这些吏官了吗?”
  杨宪基感叹着:“所以书吏就执例以制官了,真是怪事!”
  “唉!当今朝廷,岂止吏制腐败,我看啊,不变法不足以治其根本!”刘光第激动起来,一拳砸在了饭桌上。
  张山林和张幼林走进了鸿兴楼,门口候着的堂倌带着他们径直走向了事先订好的座位上。
  叔侄俩坐定,堂倌送上了菜单,张山林连看都没看一眼,随手就扔在了桌子上,他吩咐堂倌道:“清蒸鸭子、火腿煨冬笋、糟蒸鸭肝、红烧鲍脯,有这四个热菜足矣,冷荤你看着配几样就行。”张山林问侄子:“幼林啊,喝什么酒呀?”
  “老规矩,还是‘莲花白’吧,”张幼林不假思索地回答,又追加了一句,“伙计,再给我来份水晶虾饼、两碗甜汤核桃酪,快点儿上啊。”
  “您二位稍候,说话就上。”堂倌一溜烟似的小跑着离开了。
  张山林夸起了张幼林:“嘿!幼林,你行啊,瞅你点菜这派头,有点儿爷的意思了,这就对了,什么是爷?会吃会玩儿才是爷。”
  张幼林皱着眉头:“叔儿,要说论吃喝玩乐,侄子我还差得远呢,唉,没办法,兜儿里银子跟不上,我要是像您似的,柜上的银子随便支,我得把京城的名饭庄吃遍了!”
  “哟嗬,我这侄子还有点儿远大报负,想吃遍京城不难呀,可你不能什么都吃,你得把各个名饭庄的拿手菜挨个尝一遍,这么说吧,随便到了哪个饭庄,您得知道这儿做什么菜拿手,怎么个点法儿,总不能一开口就点个满汉全席,那不叫爷,那叫冤大头,花费银子事小,可面儿咱栽不起。”张山林往后拽了拽凳子,跷起了二郎腿。
  “唉,叔儿,这里面学问大了,您抽工夫得教教我,别的甭说,就说这点菜吧,这里的水可深了去啦。”
  张山林来了精神:“那是,没个二三十年功夫,您想在京城称爷?门儿也没有!说到点菜,那可不光为了吃,还有一层表示身份的意思,跑堂儿的一看,哟,这位爷可是吃过见过的主儿,蒙不得,比方说吧,到了正阳楼,您得点小笼蒸蟹、蟹肉酥和;到了致美斋,您得张嘴就是四作鱼,什么是四作鱼?红烧鱼头、糖醋瓦块、酱汁中段、糟熘鱼片……”
  张幼林接过话来:“到了厚德福,您得点铁锅蛋、厚块鱼、核桃腰……”
  “嘿!侄子,你行啊,正经是上道儿啦。”
  “不行,不行,比起叔儿您来,我还差得远呢!”张动林一副谦虚好学的样子。
  堂倌上了菜,叔侄俩埋头吃了起来。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庄虎臣正在跟原松竹斋南纸店的长期合作者、供货商潘掌柜和另外几个客人吃饭呢。只见庄虎臣举着酒杯说:“潘掌柜,今儿个我心里太高兴了,您答应和茂源斋长期合作,实在是给小店脸呢,我代表我们陈掌柜,敬潘掌柜一杯,我先干啦!”庄虎臣一饮而尽。
  “庄先生,不瞒您说,今天我心里……还真有点堵得慌……”潘掌柜手里攥着酒杯,却没喝。
  庄虎臣显得很善解人意,他给潘掌柜一边布着菜一边说:“我知道,潘掌柜还在为松竹斋的事儿闹心呢。”
  “是啊,我们潘家和松竹斋合作了几辈子,谁承想,今天到了分手的地步,这也是实在没办法,张山林这位爷人是不错,就是做不了买卖,一而再、再而地欠着货款不给,我不能总跟着赔呀。”潘掌柜道出了心里话。
  “那是,交情是交情,买卖是买卖,这是两码事儿,潘掌柜看在老辈子的交情上已经够宽容的了,若是换个人,恐怕早几年就不干了,还等到现在?”庄虎臣说的是实情。
  “唉,话是这么说,可哪天真遇见张山林,”潘掌柜摇了摇头,“我这脸……还真有点儿拉不下来,当年张仰山先生和我父亲可是无话不谈的朋友,谁知道我们这些后人走到今天这个份儿上?”
  庄虎臣感吸道:“潘掌柜是个重感情、讲义气的人,可生意场上的规矩是铁打的,谁也破不得,大家都无能为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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