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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梁《荣宝斋》

_39 都梁 (当代)
  “那你就说说,你和日本特务井上村光如何掠夺古玩字画的事,还有,主要谈谈《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的下落。”
  宋怀仁一买卖人,当初投靠日本人也不过是为了捞些好处而已,哪儿想到惹上保密局了?事到如今,他也犯不着替日本人背黑锅,于是,宋怀仁添油加醋地全招了,当然,他也把责任全都推到了井上村光身上,顺口胡诌什么“井上村光拿枪逼着我,不干就要我的命……”,说到后来,宋怀仁一把鼻涕一把泪,仿佛他成了受害者。
  朱子华懒得搭理他,冷冷地问道:“照你的意思,这两幅字画你已经交到魏东训手里了,是实话吗?”
  “长官,我要是有一句瞎话,您一枪毙了我。”
  朱子华沉思片刻:“那好,我放你出去,你把这两幅字画给我要回来。”
  宋怀仁一听就傻了,他结结巴巴:“那……要是魏东训不……不给,我……我该怎么办?”
  朱子华轻蔑地瞟了他一眼:“这我可管不着,怎么说那是你的事,这件事很简单,这两幅字画要是拿回来,你就可以活下去,拿不回来,你就得死,你要考虑清楚。”
  “长官,我想活,我想活,您放心,我一定想办法。”宋怀仁赶紧表了态。
  宋怀仁还能有什么好办法呢?思来想去,他只好硬着头皮去司法局找魏东训。魏东训也不含糊,整整蹲了他仨多钟头才慢腾腾地走进会客室,宋怀仁战战兢兢地站起来:“魏先生,我……我有急事找您……”
  魏东训很不耐烦,他皱着眉头:“什么事?快说!”
  “是这样……我上次拿给您的两幅字画……”宋怀仁吞吞吐吐。
  “怎么啦?”
  “保密局的朱先生您认识吧?”
  “你说的是朱子华吧?认识,他怎么啦?”
  宋怀仁又吞吞吐吐起来:“那两幅字画……不知怎么,被朱先生知道了,他说……他说这属于敌产,应该由……由保密局接收保管……”
  魏东训一听就火了:“放屁!他朱子华有什么权力对司法局下命令?不给,他能怎么样?”
  宋怀仁“扑通!”一声跪下,声泪俱下:“魏先生,我求求您了……保密局我……我实在惹不起……朱先生说了,我要是要不回这两幅字画,我……我就没命了……”
  魏东训嘲讽地看着他:“姓宋的,保密局你惹不起,难道就惹得起司法局?”
  “不不不,我……我谁也惹不起,你们都是我的爷……”宋怀仁就差给魏东训磕头了。
  回到办公室,魏东训把朱子华惦记《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的事告诉了张乃光,张乃光自然是暴跳如雷,他爹啊娘的一通招呼,恨不得把朱子华的八辈祖宗都侮辱一遍。骂痛快之后,张乃光想出了一条计策,他拿出《柳鹆图》:“东训啊,你到琉璃厂,找个高手仿一幅。”
  “什么?仿一幅?”魏东训迷惑不解。
  张乃光也没有解释:“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云生腋下夹着几幅字画,撩开门帘走进荣宝斋后院的北屋,他把字画递给王仁山,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经理,这阵子溥大爷是真够勤快的,只要尺寸送到,准是提前交活儿,不拖着了。”
  王仁山展开一幅,边看边说:“溥大爷是懒到家了的主儿,他能勤快?除非太阳从西边儿出来,头些年,有一回这位大爷愣给客人拖了一年半才交差,弄得你急不得、恼不得,我看溥大爷准是手头儿没得用啦,这才上赶着写写画画的,挣饭钱。”
  “倒也是,物价涨得这么厉害,谁心里不肝儿颤啊。”
  “这阵子给书画家的润笔别耽误,能早结尽量早结。”
  正说着,张幼林走进来,他诧异地看着王仁山:“外边儿这么冷,你这屋里怎么还不笼火?”
  “嗨,生火烟气大,我这些日子胸口老觉着憋闷。”王仁山撒了个谎。
  张幼林半信半疑:“不会是卖炭的长了钱,你舍不得用吧?”
  “瞧您说的,该用还得用,前边铺子里不是暖暖和和的?”
  云生给张幼林沏上茶:“东家,您喝口水。”
  张幼林嘘了嘘茶叶,抿了一口:“我说经理,你这茶不对呀。”
  王仁山苦笑着:“今儿您老人家就将就点儿,涨价闹的买卖不好做,眼瞧着过了阳历年就是年关了,今年的‘官话儿’①还不知该怎么说呢,能省还真得省点儿。”
  ①官话儿:这里指年终给伙计们发红包。
  “你这可有点儿小家子气了。”
  “我也是没辙,法币再这么贬下去,前景可不妙啊!”王仁山忧心忡忡。
  “躲过了初一,还有个十五在后头等着呢,唉,盼中央,盼中央,中央来了更遭殃。”
  “东家,还有件窝心的事儿呢,我在心里憋了好几天了,魏秘书来通了个信儿,说张乃光想问问您,有没有意思出让《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
  张幼林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盯着王仁山:“司法局的货款划过来了吗?”
  王仁山摇摇头:“还没有,张乃光是个口是心非的东西,前些日子还答应得好好的,这两天又变卦了。”
  张幼柿一拳砸在桌子上:“《柳鹆图》、《西陵圣母帖》,我张家三代人豁出命来保了几十年,没想到现如今成了祸害!”
  宋怀仁提心吊胆地挨了些日子,当他差不多已经万念俱灰地再次来到司法局的时候,万万没想到,魏东训竟然没怎么刁难他就归还了《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宋怀仁喜出望外,他立即狂奔到保密局,上气不接下气地把字画呈给了朱子华。
  朱子华得到这两件宝贝爱不释手,他把《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展开,和北平地图并排悬挂在办公室的北墙上,仔细地欣赏着。
  门外有人喊:“报告!”
  朱子华身子没动:“进来!”
  郑天勇走进办公室,他手里拿着文件夹递到朱子华的面前:“长官,这是一份逮捕令,请您签字。”
  朱子华看也没看就签了字。
  郑天勇合上文件夹,看了看《柳鹆图》,谄媚地问道:“长官,这真是那个皇上画的吗?”
  朱子华点点头:“嗯,北宋的徽宗皇帝,这幅画传世已经八百多年了。”
  “哟,那可值钱了,这书法呢?”
  “更值钱,已经传世一千一百多年了,你看,这上面还有历代收藏家的收藏印,光皇帝就好几个,有南唐李后主的、明朝英宗皇帝的,还有清朝乾隆皇帝的……”
  “长官,那个宋怀仁怎么处置?”
  “他的事先放一放,过一阵再说,我还不信他敢跑了。”
  郑天勇面有难色:“宋怀仁是个汉奸,我们收到不少有关他的检举信,这样的汉奸我们要是不意思意思,舆论……恐怕交待不过去。”
  “宋怀仁的罪行还是比较轻的,他不过是和日本人拉拉扯扯,介绍日本人买些古玩字画,从检举信上看,他手上好像还没有人命,要是这样的人都追究,那么沦陷区里好人就不多了,北平就是再建一百座监狱也关不下。”
  “我明白了,长官。”
  “不过,说是这么说,可宋怀仁的案子还不算完,先把他挂起来,以观后效吧。”
  以观后效?啥叫以观后效呢?咱又不能到保密局去表现,宋怀仁仔细琢磨了一番之后,决定回荣宝斋上班,他要争取在近期内做出几档子露脸的事儿给朱子华看。
  第二天,宋怀仁大摇大摆地走进荣宝斋,他又恢复了似前的派头,背着手在营业厅里踱步,东瞧礁,西看看,只是大伙儿都各自忙着手里的活,谁也没搭理他。
  宋怀仁终于坐下:“启贤啊,给我沏杯茶去。”
  任启贤瞟了他一眼:“沏茶?对不起了您哪,店里生意不好,买不起茶叶了,我们都改喝刷锅水了,怎么着,给您也来一碗?”
  宋怀仁一拍桌子站起来:“嘿!你怎么说话呢?见我宋怀仁走了背字儿,连你也想挤对我?”
  “不敢,宋先生,您有事儿没事儿?要买东西您掏钱,要是没事儿就赶紧走,别耽误我们营业。”
  “我可告诉你,我不是来买东西的,我是来上班的,我这个副经理是东家任命的,咱东家可没说要撤换我,怎么着?谁瞧我不顺眼找东家说去,跟我说不着!”宋怀仁气哼哼地又坐下。
  王仁山一直在核对账目,他终于抬起头来:“老宋啊,不是让你在家歇着吗?东家待你不薄,你那工钱待遇不是一点儿没少吗?”
  “王经理,我正要跟您说呢,我已经没事儿了,保密局的朱先生说,这案子已经结了,我在敌伪时期的表现不算汉奸,结论已经有了,也劳驾您跟东家说一声,我想来上班了。”
  “老宋啊,有句话我本来不想说,可我要是不说出来,你总是不明白。你是不是汉奸,政府有政府的说法,咱老百姓有老百姓的说法,这是两码事儿;就算政府说你没事儿了,可老百姓不认可,那谁也没辙,鬼子在北平待了八年,谁都干了点儿什么,老百姓心里自然有杆秤啊。”
  “王经理,照您的意思,我就该找一地缝儿钻进去?天地良心啊,这八年里我可没干什么缺德事啊。”宋怀仁还挺理直气壮。
  李山东实在忍不住了,他大声吼道:“姓宋的,你还有事儿没事儿,没事儿赶紧走!”
  宋怀仁瞪起眼睛:“李山东,连你一个伙计也敢欺负我?你就不怕我将来……”
  还没等宋怀仁说完,李山东抄起墙角的长柄扫帚向他扑过去,宋怀仁见势不妙,仓皇逃出了荣宝斋……
  张乃光遇见朱子华是在一个舞会上,舞会的场面很大,北平国民党军政要员们都携着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夫人、小姐在舞池里翩翩起舞,朱子华身穿笔挺的军服,佩上校肩章和一个女人在跳华尔兹,这一对男女的舞姿出众,引来不少旁观者。
  一曲结束,众人纷纷鼓掌,朱子华春风得意地向众人频频致意,张乃光挤入人群:“哎哟,这不是朱组长吗?少见,少见!怎么样?老弟近来好吗?”
  “哦,是张局长,你也来跳舞啦?你的舞伴呢?”
  张乃光拍拍自己的大肚子:“我这个岁数可是跳不动喽,还舞伴儿呢?这会儿我家那个河东狮吼就在郡边看着我哪,你要是个女人,这老娘们儿就该扑过来和我拼命了。”
  朱子华大笑起来:“早听说张局长惧内,看来是真的了?”
  张乃光凑过去小声说道:“子华老弟,有件事我想向你核实一下,我局里最近收到不少检举信,都是告一个叫宋怀仁的汉奸,我正想抓他呢,可听说他的案子被你们保密局接手了,有这事儿吗?”
  “哦,你问这个?”朱子华点头,“没错,我们是在办这个案子,因为这其中牵扯着不少日伪特务组织的敌产,按照对口接收的原则,我们保密局理应负责,张局长有什么异议吗?”
  张乃光赶紧摆手:“没有,没有,我只是好奇,听说你老弟收藏了两幅珍贵的字画,你知道,我从民国五年就开始搞收藏,手里多少也有几件好东西,一般的字画咱还看不上眼,可要是真有《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那样的宝物,我还非要看看不可,怎么样?朱组长,找个时间,请几个有身份的朋友,我来摆一桌,你把字画带来,让我们开开眼,如何?”
  “好说,好说,我随时恭候。”朱子华爽快地答应了。
  不久之后,张乃光在全聚德包了个雅间,邀请了几位有头有脸的国民党军政官员,大伙闲聊着。
  警察局的柳局长问道:“张局长,你今天请客总要有个说法吧?”
  “是啊,是新娶了一房姨太太,还是捡到一坛金元宝?你给说说嘛。”城防赵副司令附和着。
  张乃光摆摆手:“没事儿,没事儿,不过是想和大家聚聚,一起吃个饭。”
  魏东训推门进来:“保密局北平站朱子华先生到!”
  身穿军服的朱子华出现在雅间门口,他双手抱拳:“抱歉!抱歉!朱某来晚了,还请各位老兄多包涵。”
  张乃光迎上去握手:“哪儿的话,朱组长能大驾光临,张某受宠若惊啊,请这边坐,这边坐。”
  朱子华回头对随从吩咐:“把字画挂起来,让张局长和各位老兄给我掌掌眼。”
  张乃光故作惊讶:“朱组长,您还真把字画带来啦?我还以为您就是这么一说呢,朱组长真是太客气了。”
  “你张局长是收藏大家了,可别看不上我这些小玩意儿哟,说实话,我也就是玩玩票而已。”话是这么说,可朱子华的脸上还是洋溢着一种骄傲的神情。
  《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被悬挂在北墙上,官员们纷纷围上去观赏。
  “我的天,怀素的狂草?不得了啊,朱组长还自称是玩票,你的收藏是故宫博物院的级别。”柳局长艳羡地看着朱子华。
  “徽宗的画儿虽说传世不少,可件件是珍品,都是价值连城啊。”财政局的王局长也赞叹不已。
  张乃光面带微笑:“朱老弟,您这两幅字画鉴定过真伪吗?”
  “也找了一些行家鉴定过,没什么问题,关键是这两幅字画有出处,应该是真迹。”
  “都是哪些行家呀,这么肯定?”
  张乃光的话里明显的具有挑衅的意味,朱子华的脸一沉:“张局长,你这是什么意思?”
  “朱组长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是,行家也难免有走眼的时候,鄙人就上过不少回当。”张乃光依旧是笑眯眯的。
  “那以张局长一个收藏大家的眼光看,这两幅字画是不是真迹呢?”
  “有一半儿的可能是真的。”
  “哦,那另一半儿的可能就是假的了,理由呢,理由是什么?”
  “很简单,就在前几天,我也得到了《柳鹆图》,加上我以前收藏的《西陵圣母帖》,和您这两幅简直一模一样。”张乃光回过头,“魏秘书,把我那两幅字画挂起来,也让朱组长给我掌掌眼。”
  魏东训打开早就准备好的卷轴,挂在墙上,来宾发出一阵惊叹。
  赵副司令仔细地看着:“还真是一模一样,连细小的笔触都毫无二致。”
  朱子华吃了一惊,冷汗从脑门上滚落下来,但他不肯服输,仍然强硬地说道:“张局长,即便如此,那也不能证明我的字画就是假的。”
  张乃光不禁大笑起来:“朱老弟,你非要这样认为当然也可以,收藏家都是这样,只要自己认为是真的,那就是真的。不过……我可没朱老弟这么自信,在座的诸位老兄,谁要是喜欢收藏名家仿作,我愿意奉送。”
  柳局长马上答腔:“哎哟,那我先谢谢张兄了,反正我不是收藏家,弄幅仿作挂在客厅里我也知足了。”
  朱子华一声不吭,他脸色铁青地走到自己的两幅字画前,掏出打火机点燃了字画,火苗迅速飞蹿着向上卷起……
  赵副司令大声惊叫:“赶快灭火,赶快灭火!把房子点着了可了不得……”
  张乃光则慢悠悠地鼓起掌来:“好啊,烧了也好,省得有人拿假画再去害人,魏秘书,把我那两幅也点了,给大伙儿助助兴!”
  朱子华铁青着脸拂袖而去。
  回到保密局,他气得直拍桌子,立即差人叫来了宋怀仁。
  宋怀仁小心翼翼地走进朱子华的办公室:“朱先生,您找我?”
  朱子华指了指椅子,宋怀仁坐下。
  朱子华依旧铁青着脸:“现在北平司法局正在调查你在日伪时期当维持会长的事儿,我们准备把你移交给司法局。”
  “交给司法局?”宋怀仁的心里一掂量,觉得不对劲,赶紧追问,“长官,我这案子……你们不是已经结了吗?”
  “谁告诉你结了?是我们通过调查,认定你不是日本人留下的间谍。”
  宋怀仁站起身,连连鞠躬:“谢谢长官,谢谢长官!”
  朱子华冷冷地说道:“间谍的嫌疑是排除了,但你在日伪时期所犯的汉奸罪是确凿的,按照业务归口的原则,你的案子应该由司法局负责,因此,我们决定把你的案子移交给司法局。”
  宋怀仁听罢,大惊失色,他“扑通”一声跪下,磕头不止:“朱先生,朱先生,您不能把我交给司法局……我……我是为了您才得罪的张局长……您饶命,饶命啊!”
  朱子华阴冷地笑了:“到了司法局,恐怕你就再也出不来了。”
  “司法局我不能去,朱先生,您无论如何得拉我一把。”宋怀仁哭了。
  朱子华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救你?我凭什么?放你出去?恐怕没那么容易,你我有过命的交情吗?没有哇,那凭什么呢?不把你交给司法局,我拿什么向上峰交代?不把你送走,又用什么堵住我部下的嘴呢?”
  宋怀仁哭得更厉害了,眼泪像开了闸的河水,奔涌不止:“朱先生,我冤枉啊,当初日本人逼着琉璃厂成立维持会,是东家和王经理让我出面干的,我真是冤枉啊……”
  朱子华不耐烦地冲门口喊道:“来人,把他带走!”
  两个多月后的一天早晨,李山东和徐海打开荣宝斋的大门准备卸窗板,突然发现张幼林正站在门口,李山东颇感意外:“呦,东家,您今儿真早。”
  “睡不着啊。”张幼林神情疲惫地。
  “您到后院歇会儿,我给您沏茶。”李山东转身进了铺子。
  张幼林没忙着进去,他问徐海:“你说,宋怀仁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这个……这人论做买卖是够精明的,可就是……做人有点儿那什么……我说不上来。”徐海支支吾吾。
  张幼林望着东边升起的一轮红彤彤的太阳,感叹着:“日月轮回,又是一天哪!”
  云生急急忙忙从铺子里出来:“东家,您有事儿?”
  “宋怀仁……昨儿个夜里没了。”
  云生大吃一惊:“怎么回事儿?”
  “汉奸罪,被执行死刑了,我刚接到的通知。”
  徐海也很吃惊:“东家,他的事儿不算大,手上又没人命,照理说,判个两三年徒刑也就差不多了,他是有罪,可罪不该死呀?”
  张幼林长叹一声:“唉!我也没想到宋怀仁会被枪毙,这的确有些冤枉,看来司法局也会草菅人命。”沉默了半晌,张幼林又说道:“云生,帮我办件事儿,你待会儿去趟左家庄,请化入场帮着把后事办了,挑费都记在我的账上。”
  云生有些犹豫:“东家,宋怀仁被抢毙了,政府自有安排,我看您就不必管了吧?”
  “唉,大家共事一场,好也罢,坏也罢,临到了都是一把灰,人都没了,就别计较了。”张幼林向铺子里走去,他刚要迈进铺子,忽然想起了什么,又站住,回过身叮嘱云生,“你再去趟法源寺,烧几炷香,请僧人念念经,赶早儿超度了他,下辈子可别再做坏事儿了。”
  “您放心吧,我这就去办。”云生带上钱,匆匆地走了。
  徐海感叹着:“东家,您可真是好人啊!”
  张幼林无奈地摇摇头:“这世道,好人又能怎么样?你看咱荣宝斋,生意是越来越不景气了,比日伪时期还糟糕。”
  “主要还是因为政府各部门欠款不还,咱就是想告他们,法院也不会受理,上次我问法院的人,像这种情况,我们能不能起诉政府,您猜人家怎么说?想告政府?你长着几个脑袋?”
  “盼了八年啊,总算是盼回了我们自己的政府,可这个政府啊,我是越来越看不透了,它究竟是不是好政府?我还想再看一看,时间长了,也许就看清了。”
  徐海愤愤地说道:“东家,我看这个政府挺孙子的,您没地方说理啊,就这么熬着吧!”
  就这么熬着,晃晃悠悠,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1948年的初春。那天傍晚,张幼林正在自家的书房里写字,王仁山匆匆走进来:“东家,您还写字儿哪?有人要找事儿了!”
  张幼林放下毛笔:“仁山,你坐下,慢慢说,荣宝斋不死不活挺了两年,已经这样儿了,还能再倒霉到哪儿去?”
  “魏东训刚找过我,还是那两幅字画的事儿,说张乃光……”
  张幼林得听下去,他打断了王仁山:“这又不是什么新事儿,张乃光惦记那两幅字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张乃光的意思是,他为这两幅字画已经耐着性子等了两年,他想问问,张先生还打算让他等多久?现在他的耐性已经到了头儿,想找张先生说道说道了。”
  张幼林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他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不想和他谈,你转告魏秘书,我那两幅字画现在不卖,将来不卖,永远也不打算卖!”
  王仁山皱着眉头:“东家,我听到一个消息,应该是可靠的,宋怀仁临被处决之前,写了两份儿供词,一份儿是揭发您在日本人投降之后,指使荣宝斋收购嘉禾商社的字画儿,将敌产据为己有;另一份儿是,宋怀仁指认少东家和共产党有来往。”
  张幼林“啪”地一拍桌子站起来:“放屁!”
  “您别急,谁都知道宋怀仁被枪毙了,这两份供词是死无对证,况且是不是宋怀仁写的也很难说,可张乃光事隔两年以后又把这事儿抖落出来,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明摆着是威胁您,咱们得好好合计一下,这一关怎么过。”
  “怎么过?反正是要字画没有,要命有一条!让他张乃光看着办吧。”张幼林咆哮起来。
  “东家,刀把子在人家手里攥着,硬顶不是事儿,得想个辙。”王仁山心平气和地说道。
  过了半晌,张幼林颓然地坐下:“我是没辙了,为这两幅字画,张家三代人提心吊胆了近百年,心血都快耗尽了。”
  “我倒有个主意,”王仁山压低了声音,“第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第二天一早,张幼林取出《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默默地将它们展开,悬挂到墙上。注视着这两幅饱经沧桑的字画,张幼林的耳畔似有似无地又响起祖父张仰山临终前说的那些话:“今后张家子孙就算是遇到天大的难事,也不准将国宝卖掉,否则,就是最大的不孝……”他仿佛又看到母亲倒拿着鸡毛掸子,咬着牙往自己的背上抽:“说!你把画儿拿到哪儿去啦?说……”
  张幼林的流泪“刷”地滚落下来。
  张小璐推门进来,他很诧异,试探着问:“爸爸,您……怎么了?”
  张幼林抹了一把眼泪:“小璐啊,我问你件事儿,你一定要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和共产党有联系?”
  张小璐不觉一愣:“爸,您问这干什么?”
  张幼林直视着儿子:“回答我,难道还怕你爸爸去告密吗?”
  张小璐赶紧摇头:“爸,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有几个清华的同学,抗战时去西山参加了八路军,前两年我们在街上遇见又恢复了联系,正巧那时我接到通知,让我们这些预备役军官重返部队,同学们劝我,千万不要参加内战……”
  张幼林打断他的话:“我问你,现在还找得到他们吗?”
  “可以联系上,平西门头沟一带有共产党的根据地。”张小璐回答得十分肯定。
  “那马上离开北平,去找你那些同学。”
  “爸,出什么事儿了?”张小璐瞪大了眼睛。
  张幼林收起字画,递给儿子:“事情紧急,你今天就走,走时带上这个。”
  “我为什么要带着字画走?”张小璐迷惑不解。
  张幼林长叹一声:“唉!有人在打它的主意,这人很有势力,我们斗不过他,所以,你必须带走,保护它。”
  “爸,这是我们张家的传家之物,谁在打它的主意?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这个世道,哪儿有王法?惹不起咱总还躲得起,孩子,你带上它走吧。”
  张小璐思索了片刻:“爸,我该怎么处置这两幅字画?”
  张幼林不无留恋地抚摸着两个卷轴:“孩子,你知道,这两幅书画承载着我们张家三代人的希望,当年我祖父曾打算作为张家的传家之宝,一辈接一辈地传下去,无论到什么时候,就是饿死也不能卖掉,否则,就是最大的不孝,张家的子子孙孙永远不会原谅他。近百年来这两幅书画历尽坎坷,这其中的甘苦,只有我们张家后人自己知道,不足为外人道啊。时至今日,我终于想明白了,这两件国宝……实在不适合由张家保管了。”
  “为什么?”
  “因为在一个个人的生命财产包括个人尊严都毫无保障的社会里,连生命的价值都变得微不足道,更何况两幅书画呢?没有一个政治清明,提倡民主、自由、公正的政府,那么这个国家的每一个公民都将生活在黑暗中,永远没有希望。我仔细考虑过,这两件国宝级的字画实在不适合私人收藏,张家三代人为它已经熬尽了心血,实在没有能力再继续保护它了,我希望在不久的将来,由一个民主、自由、公正的新政府保管它,这样珍贵的字画,只有一个政治清明的好政府才有资格收藏它……”张幼林老泪纵横,“要和它分手了,我这心里……很难过,真是舍不得……”
  看着父亲伤心的样子,张小璐有些犹豫:“要不……咱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张幼林擦干了眼泪,他态度坚决:“走吧,你必须走,带上它,走得远远的,你妈那儿由我去说,孩子啊,你走时……不必和我们告别,悄悄地走……”
  张幼林转身走出了书房,张小璐流着泪喊道:“爸……”
  荣宝斋的生意越来越不景气,云生指着货架子上少得可怜的几沓纸对王仁山说道:“您看,冰雪宣、云母宣、净皮、棉料都没多少了,安徽的纸要是再上不来,恐得用川纸顶了。”
  王仁山摸着冰雪宣,十分惆怅:“北方的书画家都用不惯川纸啊,这些先收起来,留给老熟人吧,唉!还不知什么时候能进货呢。”
  就在这当口,任启贤送完货,拉着空板车走进广安门的城门洞,他被几个士兵拦住,一名军官走过来,上下打量着他:“小子,多大啦?”
  “我还小呢,六十了。”任启贤没好气儿地答道。
  “嗬,你小子还挺各,怎么说话呢?”
  “老总,我说您有事儿没事儿?我可没工夫跟您逗咳嗽,没事儿我走了啊。”
  “走?往哪儿走?没事儿我能找你吗?告诉你吧,老子找你不光是有事,而且还是公事,跟我们走吧。”
  “跟你们走?干什么?”任启贤倔犟地梗着脖子,他丝毫没有意识到厄运已经来临。
  一名士兵把他拽住:“长官看得起你,带你当兵去,有饭吃、有钱儿花。”
  “我不去!”任启贤挣脱着。
  军官吼道:“少他妈啰嗦,这由不得你,给我带走!”
  “你们讲不讲理?这不成了土匪吗?”任启贤和士兵厮打起来。
  “他妈的,给脸不要脸,把这小子给我捆起来,你不是不想当兵吗?老子非让你当不可……”
  任启贤被士兵们捆了起来,他骂着:“好啊,要非让我当兵,没关系,大爷我就当,反正别让我赶上打仗,上了战场大爷我第一枪就照你后脑勺上打……”任启贤的话还没说完,后背就狠狠挨了一枪托,他连拉带拽地被士兵们拖走了。
  任启贤的失踪对荣宝斋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从经理到伙计,一个比一个情绪更加低落。铺子里仅有的那点儿货卖得差不多了,柜台里空空荡荡,李山东百无聊赖地拿着鸡毛掸子东掸一把、西掸一把,王仁山心事重重地抱着一卷旧蓝布进来:“山东,帮着把货架子给围上。”
  李山东放下鸡毛掸子,懒洋洋地走过去:“经理,都没东西了,还围它干吗?”
  “你看着空架子心里舒服是吧?”王仁山没好气地把旧蓝布蹾在柜台上。
  “三五天都没个人进来,肚子都喂不饱,谁还有闲心写字画画儿的。”李山东嘟囔着。
  “我看你是想回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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