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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梁《荣宝斋》

_34 都梁 (当代)
  “出门儿了?”宋怀仁微微一愣,“怎么也没打个招呼?什么时候回来?”
  “没听说。”
  “嘿,怎么这么不巧啊,井上先生那儿我都答应了……”宋怀仁自言自语着往外走。
  王仁山从后门进来:“怀仁,先别走,铺子里的事儿咱们得商量商量。”
  宋怀仁已经到了大门口,他回过头来:“嗨,还商量什么呀,您瞧着办吧。”说着,左脚迈出了门槛。不大一会儿,宋怀仁又折回来,他探进半个脑袋:“经理,这  章两天维持会那边儿事儿多,我就先不过来了。”
  王仁山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这是着了什么魔了?”
  圆到虎坊桥的地区维持会办公处,宋怀仁不禁长叹一声:“唉!”
  橘子皮正在屋里闲坐着,他凑过来:“会长,您出去的时候儿好好儿的,怎么一回来就唉声叹气的?”
  宋怀仁愁眉苦脸:“嗨!井上先生托我传个话儿,他中午要约我们东家吃饭,我都答应了,可东家又不在,让怎么跟井上先生交待呀?”
  宋怀仁还没想好该怎么交待,井上村光已经进来了,他身后还跟着两个日本士兵。宋怀仁和橘子皮赶紧起身鞠躬。
  “宋先生,约好了吗?”井上村光问道。
  宋怀仁哈哈腰,满脸尴尬:“井上先生,对不住您,我们东家今天不在。”
  “哦?”井上村光思索了片刻,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单子,“那只好改日再说了,宋先生,我找你还有别的事,请你仔细看一看,这上面列出的字画,你要尽快帮我找到。”
  宋怀仁接过单子迅速地扫了一眼,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井上村光注视着宋怀仁:“请把此事办好,对你的忠诚,我们会给予回报,你明白吗?”
  宋怀仁鞠躬:“我尽力,一定尽力。”
  送走了井上村光,橘子皮搭讪着:“会长,我不认字儿,那上头儿写着什么呀?”
  宋怀仁不耐烦地挥挥手:“去,没你的事儿。”
  “嗨,我说,刚才这儿还替您说话呢,怎么遇到好处就没我事儿了?”橘子皮感到挺纳闷。
  让伙计们从南京全部撤回来的电报发出去半个多月了,到现在,连一个人影儿都没见着,日本人已经占领了南京城,民间不断传来日军疯狂杀人的消息,和张喜儿又联络不上,张幼林如热锅上的蚂蚁,寝食不安。明岸法师又接连写来两封信催促,何佳碧判断,老法师这么急着叫他过去,必有要事,张幼林这才启程去了潭柘寺。
  到潭柘寺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在阵阵暮鼓声中,僧人们排着队依次走迸大殿,不一会儿,殿里传来优美的诵经声。
  张幼林在一棵古松下等待了片刻,明岸法师从大殿旁的甬道走过来,张幼林迎上去:“法师!”
  “阿弥陀佛,张先生,你可算来了。”明岸法师双手合十。
  张幼林还礼:“您急着叫我来,有什幺事儿?”
  明岸法师稍有犹豫:“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想让你在寺里小住数日,如何?”
  张幼林松了口气:“多谢法师垂爱,这里是另一番世界,耳闻晨钟暮鼓和师傅们的诵经声,能暂时忘却心中的烦恼。”
  两人说着话,向寺院深处走去。
  “法师,从上次在法源寺为家母做佛事遇见您到现在,又是十多年过去了,人生如梦啊!我很羡慕您,选择了皈依佛祖,过着世外桃源的清净日子,了却了很多烦心的事儿。”
  明岸法师微笑着:“烦心的事该是你的,到头来还得找你,这都是因缘所致,躲是躲不掉的,其实,无论喜与忧,只要心不为之所动,二者就没有什么区别。”
  张幼林思索了半晌,摇摇头:“这太难了,我是个俗人,到不了这样的境界,日本人一来,荣宝斋的诸多变故已经把我弄得七荤八素了。”
  “乱世之中举步维艰,你也不容易啊。”明岸法师感叹着。
  “没办法,混吧!”天色渐渐暗下来,张幼林侧目看着身边须发皆白的老法师,不觉心中一动,“法师,秋月在美国过得挺富裕,伊万在纽约开了一家银行,他们又生了一个女儿,要不是打仗,原本秋月打算回来看看。”
  “一切随缘。”明岸法师手数念珠,心静如水。
  张幼林原本就是个散淡之人,潭柘寺在群山环抱之中,远离俗世尘嚣,他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也暂时忘却了心中的烦恼,铺子里的事就全由王仁山支应了。
  火车由于战事中途停驶,伙计们步行回到北平,王仁山的心放下了一半儿。又过了十来天,终于有熟人从南京辗转传来了消息:荣宝斋南京分店毁于战火,张喜儿和宋栓在店里坚守,没能逃出来。听到这个噩耗,王仁山一下子惊呆了,良久之后才回过神来,他放声大哭:“喜子、宋栓,我的好兄弟,你们这是何苦啊,什么也没有性命重要啊……”
  东家张幼林不在,王仁山就自己做主了,他决定荣宝斋拿出重金抚恤张喜儿和宋栓的家属,还派出几个伙计到张喜儿和宋栓的家里帮助料理后事,为这两个人的死亡,全店的员工都很悲痛,毕竟荣宝斋没出过这种事,一下子就死了两个人,还是非正常死亡。
  宋怀仁倒是很高兴,他琢磨着,张喜儿和宋栓已经不在了,那么,眼下除了王仁山,他宋怀仁就是荣宝斋名副其实的二掌柜了——王仁山虽说是个经理,可他和我宋怀仁是无法比的,我逐兼着官差呢,好歹是地区的维持会长,日本人再横也得给我面子,不然谁替他们维持?
  近来宋怀仁长了脾气,时常在铺子里对伙计们吆三喝四,横挑鼻子竖挑眼,弄得像徐海这样胆小的伙计见着他就像耗子见了猫,恨不得钻进柜台里藏起来。不知从哪天开始,王仁山也变得客气了,不但不再给他派活儿,甚至有时看见他进来,还把后院北屋主动让出来,自个儿找地方该干吗干吗去,这使宋怀仁感到心情很愉快,认为王仁山还算是个比较懂事的人。
  宋怀二又检查了一下井上村光交给自己的书画目录,有些事已经办了,可最难整的还是陈福庆的《四明山居图》,那是慧远阁的镇店之宝,陈福庆能轻易拿出来吗?
  宋怀仁苦思冥想了半天也没琢磨出个好办法,看看天色已晚,待会儿丰泽园还有个饭局,想到这个饭局,宋怀仁不觉又愉快起来:现如今,琉璃厂一条街上开铺子的都得拿咱当爷供着,前两天西头儿的“翠云阁”画店刚刚易了主,新东家铺子还没开张就上赶着请宋怀仁吃饭,对这类饭局宋怀仁有经验,说是吃饭,谁缺那顿饭吃?酒至三巡,菜过五味之后节目才真正开始呢,按这类程序,新东家的红包里没有一百块光洋就别想拿出手……
  宋怀仁顺手打开了桌子上他刚抱回来的收音机,里面正左播放梅兰芳的《贵妃醉酒》:“……想你当初进宫之时,你娘娘怎生待你,何等爱你?至今日你忘恩负义,玉美人倒在鞘千驾上……”他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跟着戏文哼哼起来,赵三龙从门口路过,他好奇地探头往里看了看,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宋怀仁睁开眼睛:“账结啦?”
  “山东正结着呢。”赵三龙惊奇地看着收音机,还伸手摸了摸,“这是啥东西?”
  宋怀仁推开赵三龙的手:“别乱动,这叫话匣子,金贵着呢。”
  “这玩意儿真神了,把那么大一戏台都装里了,您哪儿来的?”
  “日本人送的,人家看得起咱荣宝斋。”宋怀仁语重心长,“三龙,我告诉你,日本人也是人,你对他们客客气气,有事就帮一把,人家呢,也不会给你亏吃,这叫礼尚往来……”
  张小璐踱进来,身子斜靠在桌子边,伸手把收音机关了,挑衅地看着他:“宋经理,日子过得够滋润的,上班时间不干活儿,听起戏来啦?”
  宋怀仁下意识地站起来,他从张小璐的眼神里读出了某种不祥的东西。这位少东家虽说是清华毕业的,但可不是文弱书生,他从小就跟他爹练武,长得膀大腰圆,谁知道今天哪根筋不对了,再者说了,人家毕竟是少东家,荣宝斋这铺子早晚是他的,这位爷能不惹还是不要惹。
  宋怀仁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少东家,您坐,您坐,我给您请王经理去……”宋怀仁赶紧逃走了。
  王仁山进来的时候,张小璐还在活动手腕子,他愤愤地说道:“王经理,我真想抽宋怀仁这孙子。”
  王仁山摆摆手:“少东家,不值当,别为这么个东西脏了你的手,你……有事儿?”
  张小璐关上门,他看着王仁山,欲言又止。
  王仁山给他倒了碗茶:“少东家,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张小璐接过茶碗:“王经理,实不相瞒,我有个同学出城参加了抗日游击队,想让我帮着搞些治枪伤的药,我到药铺里转了转,根本没有,日本人都控制起来了,您能帮着想想办法吗?”
  王仁山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小声点儿,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儿。”他沉思了片刻:“你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张小璐摇摇头:“不知道,我妈去潭柘寺看过一次,好像是明岸法师没让回来。”
  王仁山点点头道:“小璐,这件事非同小可,你容我想想。”
  明岸法师一直把张幼林留到腊月二十三,在寺里过完了小年才放他回去。临走那天,明岸法师把张幼林送出了很远,分手的时候,张幼林不禁回首仰望,心中生出一些留恋:“乱世之中难得有这样安静的地方啊!”
  明岸法师依旧是语调平和:“心净则佛土净。”
  “在寺里这些日子,我把那些事儿基本上想明白了,就像您说的,一切随缘吧。”
  “真能做到事事随缘,也就自在了。”明岸法师停顿了片刻说道,“幼林,我叫你来,是让你躲避一场杀身之祸。”
  张幼林一下子惊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杀身之祸?为什么?”
  “很快你就会知道了,多保重吧。”
  张幼林疑惑地上了车,和明岸法师挥手告别,明岸法师一直望着汽车在山间的拐弯处消失,才缓步离去。
  在汽车里,老安把一摞报纸递给张幼林:“先生,这是这些日子给您攒下的。”
  张幼林接过报纸翻看着:“家里都好吗?”
  “太太、少爷都挺好。”
  “铺子那边呢?”
  “王经理照应着,宋经理净往维持会跑,别的照旧。”
  突然,张幼林翻动报纸的手停住了,他的脸上现出惊异的表情。只见报纸上,醒目的黑体字大标题赫然写着“康复器械夹带违禁药品,济慈医院院长潘文安被枪决”。
  张幼林的眼前一黑,险些晕倒,他紧紧地抓住了座位旁的把手,泪水夺眶而出……
  原来,张幼林和潘文安在六国饭店见面的时候,明岸法师正在禅定之中,他早已不是当年的杨宪基了,经过几十年潜心修行,他已经证到了极高的境界,对世间万物洞若观火。在禅定之中明岸法师看到了这件事的结果,潘文安命中必有此劫,他救不了,而张幼林倒是还能躲过去,于是明岸法师修书唤他到寺中小住,助他躲过此劫。
  明岸法师送走张幼林后,自知来日无多,他再次外出云游,最后在终南山的净业寺含笑圆寂,七日后肉身火化,得五彩舍利子数百枚,被信众供养、珍藏。
  张小璐踌躇良久,还是走进了父亲的书房,他在张幼林的身边坐下:“爸爸,有件事儿我想了好些日子了,还是得跟您说。”
  张幼林放下手中的书:“是寻药的事儿吧?王经理跟我说了。”
  张小璐皱着眉头:“我想了好多办法,都不行,看来只能靠您了。”
  “小璐,这是掉脑袋的事儿,你跟谁也不要再提了。”张幼林语词严厉。
  张小璐诧异地看着父亲:“您……”
  张幼林叹了口气:“唉,咱们张家人丁不旺,眼下就你这么一根独苗儿,说什么也不能有闪失……”
  张幼林的话还没说完,用人推开了门:“老爷,岳大夫来了,在客厅里等着呢。”
  张幼林站起身:“我马上过去。”
  张小璐也要跟着去,被张幼林拦下了:“我不是跟你说了吗,这事儿你就别再掺“。
  张幼林换了件衣裳来到客厅,岳明春微笑着:“张先生,您找我来干什么,我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张幼林在岳明春的对面坐下:“要是这样我就省得再说了。”
  “王经理跟我念叨过,我一时也没琢磨出法子来。”岳明春摇了摇头。
  “药搞到吗?”
  “现成儿的没有,不过可以拿中药配出来,可就是不好往外带,日本人控制得太严了。”
  “我倒有个想法,”张幼林压低了声音,“我爷爷当年在没辙的时候,用松烟墨给朋友止过血,咱能不能把治枪伤的药加在墨里带出去?”
  “墨里藏药?”岳明春皱起了眉头。
  “《本草纲目》里有‘药墨’之说,我的意思是以荣宝斋的名义开个制墨作坊,把药混在墨里。”
  岳明春恍然大悟:“这倒是个好主意,荣宝斋制墨是名正言顺的事儿,不会引起怀疑,回头我再查查《本草纲目》,琢磨一下加些什么药进去。”
  “此事不可外传。”张幼林叮嘱着。
  岳明春会心地一笑:“放心,我懂。”
  晌午吃过了午饭,宋怀仁才慢悠悠地踱进了荣宝斋,他在后院逛了一圈,又到北屋眯瞪了一小觉,中午烤肉吃多了,嘴里直叫渴,他这才懒洋洋地爬起来,给自己泡了一壶浓香四溢的铁观音,端着紫砂壶去了前厅。
  铺子里没有客人,宋怀仁坐在椅子上喝着茶,他四处看了看,发现少了个人,于是拖着长腔问道:“经理,这些日子怎么没见着三龙啊,他干吗去了?”
  “噢,东家让他干点事儿。”王仁山边记账边回答。
  宋怀仁翻了翻眼睛:“公事儿还是私事儿啊?可不能在铺子里拿着工钱,给他私干活儿。”
  王仁山抬起头,还没来得及开口,李山东已经凑过去了:“副经理,您整天往维持会跑,为维持会办事儿,就不在铺子里拿工钱了,是吧?”
  宋怀仁被李山东噎得涨红了脸,他正寻思着怎么收拾李山东,一旁整理柜台的伙任启贤一本正经地说道:“副经理,您近来可是跟从前大不一样了。”
  “你觉着,我哪儿跟从前不一样了?”宋怀仁的注意力转移了。
  李山东抢着回答:“自打日本人进了城,有人连走道儿,都这样儿……”
  他夸张地比画起来,学着螃蟹的样子,横着走。
  任启贤也撅起了屁股,点头哈腰的,嘴里念叨着:“太……太君……”
  大家一阵哄笑,宋怀仁气坏了,他“腾”地站起来,手一带,紫砂壶“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碎了。
  李山东收住笑容:“得,得,您别跟茶壶砸筏子,这铺子里的东西可都是东家置办的。”
  徐海拿来笤帚,李山东接了过去,他在宋怀仁的脚底下扫着碎壶碴子:“宋会长,您让让,您让让啊……”
  宋怀仁气急败坏,他恶狠狠地瞪着伙计们:“大家听着啊,以前的事儿我不计较,就算过去了,往后说话都留点儿神,李山东,我要是再听出你话里带刺儿,可别怪我不仗义。”
  铺子里一时鸦雀无声,宋怀仁见压住了阵脚,又坐回到椅子上,不知在吩咐谁:“沏茶!”
  伙计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站着没动,宋怀仁暴跳如雷:“哼,敢耍我?这是跟日本人叫板,还反了不成?”
  铺子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谁反了?”张幼林迈进了门槛,他看了看众人,话里软中带硬,“咱是买卖人,做买卖、赚钱养家糊口是咱的本分,没事儿别在铺子里扯闲篇儿,今儿个我跟大伙儿说明白,谁要是嫌荣宝斋的庙小盛不下他,趁早儿另谋高就,我张幼林不耽误他前程。”
  大伙儿都不言语了,李山东瞟着宋怀仁,宋怀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王仁山走过来:“东家,制墨的事儿怎么样了?”
  宋怀仁也赶紧搭讪着:“东家,您有事儿就吩咐,我去办。”
  张幼林打量着宋怀仁没好气地说:“我也得抓得着你啊,这些日子你正经在铺子里待了吗?”
  “嗨,维持会那边儿不是事儿多嘛。”
  “好啊,那边儿事儿多你就先忙去,铺子里有我和王经理盯着就行了。”张幼林不再理他了。
  宋怀仁一听话茬儿不对,赶紧往回找:“东家,眼下北平是日本人的天下,我出面儿当地区维持会长,咱铺子也沾光啊,不就耽误点儿时间吗?时间还不有的是?大不了我拉点儿晚儿。”
  “哼!扯淡,有的人哪,就是乌龟进了铁匠铺——找捶!”李山东愤愤地把宣纸塞进柜台里。
  宋怀仁装没听见:“得,东家,就按您说的,我先忙乎维持会的事儿去。”他走过张幼林的身边,讨好地趴在张幼林的耳边悄声说道:“东家,去年夏天,您让伙计往卢沟桥给29军送饭的事儿,有人向日本人举报了,可让我给压下来啦。”
  “这不都是公开的吗,还用得着举报?”张幼林感到诧异。
  宋怀仁的眉头皱了起来:“可别这么说,这事儿要是让日本人知道了,您身上可就是有砟儿了。”
  张幼林缓和了语气:“噢,怀仁哪,这就对了,荣宝斋是我的,也是你的,是我们大家的,无论什么时候,你得记着,咱们是中国人,是中国人就得互相帮衬着,对不对?”
  宋怀仁赶紧就坡下驴:“东家,您放心,您还不了解我?我能吃里扒外吗?”
  “行啊,要是这样儿,副经理的位置我就还给你留着。”
  “您留着,留着,我快去快回。”宋怀仁急匆匆地走了。
  荣宝斋新开的制墨作坊在陶然亭附近一个中等大小的院子里,靠东墙砌着几个炉灶,炉灶上安着许多带拐脖的烟囱,院子的背后是一片松树林。
  制墨师傅姚德有五十来岁,是个腆着肚子的胖老头儿,他正聚精会神地从一节烟囱里取烟,赵三龙扛着一大捆松树枝走进来,姚德有过去看了看,摇摇头:“三龙啊,你找的松树枝儿太嫩了,你这一大捆也取不出多少烟来。”
  赵三龙擦着脸上的汗:“那得砍什么样儿的?”
  姚德有放下手里的烟囱:“我带你去。”
  两人向松林深处走去,赵三龙感叹着:“真没想到,制个墨还这么讲究。”
  “这单是一行儿啊,荣宝斋不是卖墨的吗,怎么卖着卖着又想自个儿做了?”姚德有挺纳闷。
  “咱一伙计,哪儿知道东家是怎么想的呀?让干啥就干啥呗。”赵三龙捡起地上的一块土坷垃,向树上的松鼠扔过去。
  姚德有在一棵比他还粗的古松前停下,指着树干上渗出的松脂:“有松脂的古松最好,就砍这棵的。”
  赵三龙抬起头瞧了瞧,往手上啐了口吐沫,蹭,蹭几下儿就爬了上去。
  姚德有仰着头:“留神,别摔着。”
  砍完松枝回到作坊,不大一会儿,李山东肩上背着个大包,手里提着一小篮鸡蛋来了,赵三龙凑过去,两只眼睛盯着鸡蛋放出光来,右手已经伸到了半空中:“山东,这是咱的晚饭吧?”
  李山东一瞧赵三龙这架势,赶紧把鸡蛋挪开:“别,东家让给姚师傅送过来的。”
  赵三龙颇为失望:“敢情没咱的份儿啊。”
  “你们东家还真上心,有鸡蛋加进去,出来的墨就不一样了。”姚德有把鸡蛋接过来。
  赵三龙跟在姚德有屁股后面:“我说师傅,鸡蛋这么贵重的东西,人还没得吃呢,往墨里加?多可惜了的呀。”
  姚德有对李山东笑了笑:“瞧我这徒弟,嘴这份儿馋,这篮儿鸡蛋放这儿可就悬了,弄不好还没加到墨里,就全进他肚子了。”
  赵三龙咽了口吐沫,眼睛终于离开了鸡蛋:“师傅,我也就这么一说,您当我真敢吃呢?那不是给荣宝斋丢人吗?”
  姚德有沉思了片刻,对李山东说道:“回去告诉你们东家,我再多待几天,等第一批墨出来再走。”
  李山东拉住他:“千万别价,东家说了,您岁数大了,帮忙儿指点几天就得了,剩下的您给三龙交待好了,让他弄就行。”
  “恐怕我不手儿把手儿教,他做不出来。”
  “没关系。”
  “怎么叫没关系?”姚德有指着院子里的设备,“花了这么多钱置东西,要是做不出墨来不是瞎掰吗?”
  “东家说没关系,就是没关系,我这就送您回去。”
  姚德有生气了:“你们这东家可真是的。”
  此时橘子皮正在附近逮蛐蛐儿,他远远地看见李山东陪着一老头儿从一处孤零零的院子里出来,感到好奇,于是偷偷地摸过去,隔着门缝儿向里面这么一看,吓了一跳,按他有限的知识储备,橘子皮认为这分明是个炸药作坊。他连个愣儿都没打就跑去找宋怀仁了。
  送走了姚德有,张幼林就迫不及待地来到制墨作坊。他是个急脾气,加之那天是十五,天上的月亮又圆又亮,张幼林就带着赵三龙热火朝天地干起来。他手里拿着和岳明春商量好的制墨方子,吩咐赵三龙:“松烟二斤。”
  “松烟二斤——”赵三龙嘴里唱着,用秤称了二斤松烟,倒进身旁的一个大木盆里。
  “胶十两。”
  “胶十两——”十两胶也倒进了木盆。
  按照方子把料配齐了,赵三龙用一根木棒子边在大盆里搅和边问:“东家,您的方子是哪儿来的呀?”
  “韦诞的《合墨法》里抄来的。”
  “韦诞是谁呀?”
  “三国时候的制墨名家,字仲将,他做出了当时的极品墨,人称‘仲将之墨,一点如漆’。”
  “墨还能像漆?”赵三龙似乎不大相信。
  张幼林解释:“一般的松烟墨,颜色乌黑发暗,没光泽,韦诞的墨不但有光泽,而且附着力很强,所以叫‘一点如漆’。”
  赵三龙思忖着:“咱要是照着韦诞的方子一点儿不差地做,是不是也能做出名墨来?”
  张幼林摇头:“那可说不好,这就像做菜,使的作料儿都一样,不同的人,做出来的味儿能差着十万八千里。”
  张幼林拿过大粗碗递给赵三龙:“把鸡蛋清儿和里头。”
  赵三龙往大木盆里兑着鸡蛋清儿,把蛋黄儿扒拉到一边儿:“那鸡蛋黄儿呢?”
  “待会儿当夜宵吃了。”
  “好嘞!”赵三龙兴奋起来,他把大粗碗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大门口的灶台上,还凑上去用鼻子使劲嗅了嗅。
  这当口,橘子皮带着一小队日本宪兵已经来到了制墨作坊的附近。由于是荣宝斋的事,宋怀仁耍了个心眼儿,他就不抛头露面了,由橘子皮带着日本宪兵去抓捕。橘子皮指着前面隐隐透出亮光的地方,趴在日本宪兵队翻译官张光灿的耳边耳语:“就是那儿。”
  张光灿把橘子皮的话翻译给宪兵小队长西村武夫,西村武夫向他的部下挥了挥手:“悄悄地上去,把那个地方包围起来。”
  日本宪兵迅速散开,摸向了制墨作坊。
  院子里,赵三龙把切成了细末儿的草药兑进了大木盆,张幼林思忖着:“加进这些草药,出来的墨会是什么样儿呢?”
  赵三龙咧嘴一笑:“反正又不拿它写字儿,爱什么样儿什么样儿。”
  突然,不远处传来李山东的一声尖叫:“妈呀!”
  “不好,有人……”赵三龙脸色大变。
  “别慌。”张幼林抄起木棒赶紧在大木盆里搅和,赵三龙愣了片刻,接过木棒使劲儿地搅和起来,张幼林把装药的口袋迅速扔进了炉膛子里。杂乱的脚步声已近,张劝林从容地打开了院子的大门。
  橘子皮带着日本宪兵冲进来,李山东的双手被反绑着推搡进来。
  赵三龙放下手里的木棒,他一眼就发现了橘子皮,立刻火冒三丈:“橘子皮,你小子真他妈阴,这事儿我跟你没完……”
  赵三龙向橘子皮走去,日本宪兵把手里的步枪一横,拦住了赵三龙:“八噶!”
  西村武夫四下看了看,使劲嗅了嗅鼻子,对张光灿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日语,那意思是,这里有股奇怪的味道。张光灿也用鼻子嗅了嗅,皱起了眉头。
  西村发现了地上的大木盆,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张幼林见日本人对木盆里的东西感兴趣,就主动端起桌子上的油灯,给他照着亮儿。
  西村武夫看着木盆里黑糊糊的东西,皱了一下眉头,问张光灿:“这是什么东西?”
  张光灿问张幼林:“这东西是干吗的?”
  “制墨呀,我从古书上看到个制墨的方子,想自个儿做着试试。”
  张光灿眯起眼睛打量着张幼林:“你是谁呀?”
  橘子皮在一旁抢着答道:“琉璃厂,荣宝斋的东家。”
  张光灿给西村作了翻译,西村蹲下身子,用手捏起一点盆里的糊状物,仔细看了看,又扔下了。他站起来,扫视了一眼院子,指着东墙的设备问:“这是干什么的?”
  张光灿看着张幼林:“皇军问你,这是干什么的?”
  张幼林走过去,取下一个拐脖、儿拿过来给他们看:“取烟的,我要做的是松烟墨,在炉子里点松树枝儿,让烟存在烟囱里。”
  西村伸出一个指头在拐脖儿里探了探,粘出了点儿烟油子,又伸到鼻子边闻了闻,表情显得很疑惑:“这个味道和盆里的不一样。”
  张光灿翻译:“皇军问,为什么这个味儿和盆里的不一样?”
  张幼林指着木盆:“这是原料,盆里的兑上了胶,还有鸡蛋清儿,朱砂……”
  西村武夫松了一口气,他练过毛笔字,知道墨是干什么用的,他转身对橘子皮吼了一声:“你的情报有误,这里不是做炸药的。”
  橘子皮一听就傻了眼:“皇军……皇军,我可真不是有意蒙您,我……我看他们在这儿鬼……鬼鬼祟祟地捣鼓,就以为是做炸药害皇军……”他吓得不轻,浑身直哆嗦。
  西村武夫拍了拍橘子皮的肩膀:“你对大日本皇军很忠诚,这很好,不过,你需要学习一下做炸药的基本常识。”
  橘子皮听罢,连着给西村鞠了三个躬:“谢谢皇军!谢谢皇军……”
  西村武夫挥挥手,带着部下向门口定去,橘子皮愣了一下,也慌忙跟了上去,路过灶台时,他把盛着鸡蛋黄的大粗碗碰到了地上,鸡蛋黄洒了一地,赵三龙正在给李山东解绳子,心疼得直跺脚。
  李山东活动着已经麻木的双臂,感叹着:“东家,多亏您想得周到,让我在暗处埋伏着,要不然可就麻烦了!”
  张幼林爱怜地看着两个年轻的伙计:“抓点儿紧,咱们尽早把墨成型,明儿个我带你们去全聚德好好吃一顿。”
  “谢谢东家!”两个伙计的脸上乐开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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