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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梁《荣宝斋》

_23 都梁 (当代)
  “啪”的一声,善耆把惊堂木拍在桌子上:“放肆!谋刺摄政王,不是犯罪是什么?”
  汪兆铭慷慨激昂:“在东京的时候我是《民报》的主笔,生平宗旨都刊登在《民报》上了,这里恕不多言。孙中山先生起事兵败以后,我自愿来到北京,为的是寻找机会刺杀朝廷的高官,以振奋天下革命党之人心,鼓励同志们为推翻腐败的朝廷而继续奋斗!我就没有打算活着离开这里,该怎么处置,请便吧。”
  审判庭里鸦雀无声,沉默了片刻,善耆又问:“你的同党是谁?”
  汪兆铭断然答道:“我没有同党。”
  “你们俩谁是主谋?”善耆机警的目光在汪兆铭和黄复生的脸上来回扫视着。
  黄复生抢着回答:“我是!”
  汪兆铭赶紧否认:“不,主审官大人,我是主谋。”
  黄复生使了个眼色:“兆铭,你就别争了。”
  “主审官大人,请不要相信他的话,行刺摄政王,我是主谋……”汪兆铭还要再说下去,善耆站起身,大吼一声:“大胆!”随即拂袖而去。
  法庭宣布休庭,潘文雅感到很意外,回去的路上,她问张幼林:“怎么不接着审了呢?”
  “我不知道你注意了没有,主审官好像很欣赏汪兆铭。”
  潘文雅摇头:“没注意,这个主审官是谁呀?”
  “现任的民政部尚书、肃亲王善耆。善耆的祖上是大清国的开国元勋、八大铁帽子王之一的豪格,由于是世袭罔替,所以,传到善耆这一代还是亲王,谋刺摄政王是件大案,由他亲自审理。”张幼林思忖着,“善耆拂袖而去我看是件好事儿,说明他不想立刻就把汪兆铭他们斩了,这就有回旋的余地。”
  “你有办法了?”潘文雅惊喜地看着他。
  “还没有,不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尽力而为吧。”其实,张幼林此时已经有了营救汪兆铭、黄复生的思路。
  几天之后,张幼林在鸿兴楼的一个雅间里请肃亲王的手下、民政部的右参议陈光启吃饭。陈光启经常光顾荣宝斋,和张幼林也算是熟人了。席间,张幼林问道:
  “陈大人,我听说肃亲王同情汪兆铭他们,这是真的吗?”
  陈光启放下筷子:“是真的,肃亲王读了汪兆铭发表在《民报》上的文章和在守真照相馆里搜出来的其他手稿,激动不已,非常佩服他的人品和远见卓识。”陈光启凑近了张幼林的耳边,压低了声音,“其实,肃亲王对朝廷的腐败也早就深恶痛绝了,他甚至私下里说出这样的话:如果我不是出生在皇族,也早就加入革命党反叛朝廷了……”
  张幼林听罢,心中大喜过望,不过,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
  “要说咱们这个朝廷啊,唉,让人窝心的地方儿太多了!”陈光启感叹着。
  “肃亲王同情汪兆铭,这对判决有什么好处呢?”
  陈光启摇头:“现在还不明朗。”
  张幼林给陈光启布菜:“陈大人,您在肃亲王身边多年,肃亲王都有什么爱好?”
  “要说爱好,肃亲王喜欢书法,他的字写得很不错。”陈光启注视着张幼林,“老弟,守真照相馆就开在荣宝斋边儿上,我知道你跟汪兆铭他们关系不错,你是有什么打算吧?”
  “我有什么打算也得通过陈大人您哪,来,喝酒!”张幼林举起了手中的酒杯。
  从鸿兴楼回到家中,李妈和何佳碧正在卧室里哄着小璐,见张幼林回来了,李妈站起身,把小璐从何佳碧手里接过去:“走喽,小宝贝儿,今儿个让你妈睡个踏实觉”
  “来,让爸爸亲一口。”张幼林凑到儿子红扑扑的小脸蛋上亲吻了一下。
  “您可给他盖严实了,这小东西夜里老踹被子。”何佳碧叮嘱着。
  “少奶奶,交给我您就放心吧。”李妈抱着小璐出去了。
  张幼林关上门:“佳碧,你得给我帮个忙儿,我打算用《西陵圣母帖》救汪兆铭他们。”
  何佳碧听罢,沉默了半晌才开口:“有把握吗?”
  “不好说,但我想试一试,《西陵圣母帖》是咱妈的宝贝,要把她老人家说动了,就全靠你了!”张幼林注视着自己的妻子,目光中充满了期待。
  在这个世界上,何佳碧是最了解张幼林的人,别看他平时一天到晚吃喝玩乐,表面上看着没什么心思,但内心却如明镜一般,尤其在大事上,泾渭分阴,从不含糊,他要是想好了做什么事,一定有他这样做的理由。尽管何佳碧对拿出《西陵圣母帖》来救人心里犯嘀咕,但她还是依了丈夫:“我怎么跟妈说呢?”
  这一点张幼林已经想好了,他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详尽地教给了何佳碧。
  第二天吃过早饭,张幼林借故离开了家,何佳碧把小璐交给了用人,自己捧着张报纸聚精会神地读起来。
  “佳碧,瞧什么呢?我看你都入迷了。”张李氏觉得儿媳今天有些怪,连孩子都不看了。
  何佳碧的眼睛没有离开报纸:“报上说的都是汪兆铭他们的事儿。”
  “汪掌柜的和那个照相先生被砍头了吗?”张李氏也挺关心这事儿。
  “没有,开庭审了一次,现在休庭了。”
  “朝廷也学新派儿了,谋刺摄政王这么大的事儿,要是搁在从前,皇上一句话,早斩了。”张李氏看了看墙上挂着的全家福,叹了口气, “唉,汪掌柜的一表人才,照相先生也文绉绉的,要是真斩了,怪可惜了的。”
  “妈,这上面有汪兆铭写的诗,还真有文才。”何佳碧赞叹着。
  “你给我念念。”
  何佳碧挑了一首《被捕口占》念给婆婆听:
    街石成痴绝,沧波万里愁;
    孤飞终不倦,羞逐海浪浮。
    姹紫嫣红色,从知渲染难;
    他时好花发,认取血痕斑。
    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
    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留得心魂在,残躯付劫灰;
    青磷光不灭,夜夜照燕台。
  “写得好哇!”张李氏频频点头,“看来,汪掌柜的不是一般人。”
  “这首诗在京城都传遍了,眼下,各路人等正在想办法救他们呢,连这个案子的主审官肃亲王都动了心,肃亲王对汪兆铭是钦佩有加,幼林也在跟着一块儿忙乎呢。”何佳碧把事先准备好的话说出来。
  张李氏很惊讶:“幼林也跟着忙乎?”
  “无罪释放是不可能的,但只要肃亲王下决心免除他们的死罪,先留下性命,别的以后再说。”
  张李氏思忖着:“肃亲王不是佩服汪掌柜的吗?他又是这个案子的主审官,他发话不斩他们不就得了?”
  何佳碧摇头:“没这么简单,谋刺摄政王毕竟是个大案,得从各方面促使肃亲王下决心,据幼林打听,肃亲王喜欢书法,幼林想把咱家的《西陵圣母帖》拿出来送给他,促一促这件事儿。”
  何佳碧说得轻描淡写,张李氏却一下子就火儿了:“等等……你说什么?幼林打《西陵圣母帖》的主意?他倒是真敢想,你告诉他,门儿也没有!想打《西陵圣母帖》的主意,先把我这条老命拿走。”
  何佳碧给婆姿的茶碗里续上茶:“妈,您先别着急,我们不是正想和您商量吗?这当然得您同意才行。妈,您了解自己的儿子,幼林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他难得佩服什么人,可我看得出来,幼林是真正佩服那些革命党,佩服汪兆铭先生。”
  “佩服?”张李氏反问着。
  “妈,他们是一群值得尊敬的人,他们所做的事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救国救民。我听说,他们都是些世家子弟,如果不参加革命党,他们本可以享受荣华富贵,可他们就这么抛家舍业,甚至把性命搭上也无怨无悔,就凭这点,我和幼林就佩服。”何佳碧娓娓道来。
  张李氏本就是个极明事理的老人,听儿媳这么一说,火儿也消去了一大半:“佳碧啊,你说得有道理,照你这么说,革命党都是些好人,可话又说回来了,世界上好人有的是,可咱张家只有一幅《西陵圣母帖》,要说救人,世上该救的人多了,我们哪儿救得过来呀?”
  “照我说,《柳鹆图》、《西陵圣母帖》是张家的宝贝,就算在您手里完好无损,可您百年之后会怎么样就难说了,就算幼林把它保护得好好的,可等幼林百年之后呢?万一落到不肖子孙手里,与其仨瓜俩枣儿的抵出去换银子,不如我们现在就用它做点儿正事儿。妈,这也是幼林的意思,他说您是信佛之人,不是有这种说法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对这些革命党人,我们无论如何不能见死不救啊。”何佳碧句句话都说到了裉节儿上。
  张李氏站起身:“别忙,佳碧,你和幼林也别逼我,我说不过你们,这不是件小事儿,容我好好想想。”老太太眼睛里含着泪水离开了。
  何佳碧劝说母亲的当口,张幼林本来想到铺子里转转,可刚拐进琉璃厂,远远地看见陈璧君在被封了门的守真照相馆前徘徊,张幼林赶紧跑过去,悄声问道:“陈小姐,你怎么还敢在这儿?”
  陈璧君抬起头来,泪流满面。
  对面有一个空的洋车过来,张幼林伸手拦住,吩咐车夫:“送这位小姐到明远楼茶馆。
  陈璧君刚在茶馆的一个角落里坐定,张幼林随后就赶到了,他擦着头上的汗:“陈小姐,守真照相馆你千万不能再去了,朝廷的密探经常茌门口出没,太危险了。”
  陈璧君哽咽着:“张先生,您是京城的世家子弟,关系多,人脉广,能否帮我托托人?我想见汪兆铭。”
  张幼林吃了一惊:“汪先生是朝廷的重犯,恐怕……没那么容易吧?”
  陈璧君站起身来,给张幼林跪下:“我在京城人地生疏,请你帮这个忙,花多少银子都不在乎,只要能让我见他一面……”陈璧君说不下去了。
  张幼林连忙把她扶起:“陈小姐,汪先生是我的朋友,你们的事我岂能不管?”
  送走了陈璧君,张幼林回到荣宝斋,他左思右想之后,差人到帖套作去找宋栓。眼下,庄虎臣已经把帖套作交给了宋栓来打理,他平时很少过这边来。
  宋栓听到召唤赶紧赶过来,张幼林把他带到后院的僻静处,悄声问道:“得子师哥在的时候,和刑部大牢里一个看守挺熟,那人我也认识,叫什么来着?”
  “他叫刘一鸣,是额大人的跟班三郎的老乡……”
  宋栓还要往下说,张幼林打断了他:“对,是叫刘一鸣,你和他熟吗?”
  “挺熟的,他和三郎是老乡,每次我请三郎吃饭都叫上他,这人也挺爽快的。”
  “等等,你经常请三郎吃饭?为什么?”张幼林有些诧异。
  “额大人不是管着宫里文房用品的采购吗?掌柜的早就交代了,让我们经常请三郎吃个饭什么的,三郎虽说是个跑腿儿的,可额大人那儿有个风吹革动的,三郎就传过信儿来。
  “哦,师傅的心可真细。”张幼林暗暗称道。片刻,他又问:“刘一鸣还在法部大牢吗?”
  宋栓点头:“在呢,岁数也不小了,怕是也干不了多久了,早先得子师哥在的时候,由他和三郎、刘一鸣他们联系,得子师哥走了以后,掌柜的让我接的班儿,上个月我还请他们在便宜坊吃过烤鸭呢,那天刘一鸣也来了。”
  张幼林大喜过望:“那太好了,栓子,你马上去找刘一鸣,我有要事相托。”
  “行,我马上去,见了他我该怎么说?”
  “你就说,有人要进牢里看汪兆铭,请刘一鸣通融一下,需要多少银子打点,他说个数儿就行,总之,这件事一定要办成。”张幼林轻描淡写。
  宋栓听罢不禁大惊失色:“妈呀,去看汪掌柜的?那可是朝廷要犯,他刘一鸣有这个胆子吗?”
  “宋栓,你要是没这个胆子,就明说,我再找别人。”张幼林冷冷地注视着他。
  宋栓可不是孬种,他赶紧表白:“师哥,您太小瞧我啦,我宋栓怕过什么?行了,您踏踏实实在家听信儿吧,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张幼林叮了他一句:“真有这个胆子?不是吹牛吧?”
  “谁吹牛谁是孙子,您就擎好吧。”说完,宋栓速速离开去找刘一鸣了。
  晚上,张幼林回到家中,母亲房里的灯还亮着,他换好衣服正准备过去,张李氏拿着《西陵圣母帖》过来了,她把卷轴交给儿子:“幼林,我想通了,《西陵圣母帖》你拿去吧,你说得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信了一辈子佛,总不能还不如你们明事理。”
  张幼林十分感激:“妈,谢谢您了!”
  “谢什么呀,我还能活多少日子?把着来把着去,到头来还得落到你手里,我也看出来了,什么好东西到了你手里,早晚也是散出去,不过,只要你是在做善事,妈就不心疼,这事儿就这么着吧。”她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听说继林这两天不错,他的病会不会慢慢就好了?”
  张幼林摇摇头:“范太医说,他的药最多管两年。”
  “唉!”张李氏长叹一声,“继林还不到四十岁,黄泉路上无老少啊。”母亲走后,张幼林紧紧地拥抱了何佳碧,他再一次为妻子的聪慧、善解人意而激动不已。
  四周黑洞洞的,法部大狱的一间单人牢房里,汪兆铭正在酣睡。一盏微弱的油灯缓缓向这里靠近,刘一鸣带着陈璧君轻手轻脚地走过来。
  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又见到了日思夜梦的爱人,陈璧君霎时泪如雨下,她隔着铁窗轻声呼唤:“兆铭,兆铭……”
  陈璧君那仿佛来自天际的熟悉而又温暖的声音撞击着汪兆铭的耳鼓,他翻身坐起,揉了揉眼睛,待到看清铁窗外站着的真是陈璧君时,立即奔过去,握住陈璧君的手,声音颤抖着:“璧君,这不是做梦吧?”
  刘一鸣打开了牢门,陈璧君走进了牢房。
  “陈小姐,小声点儿,咱们只有十分钟时间,在换班的来之前必须结束,不然你我都得倒大霉,您听清楚了吗?”刘一鸣叮嘱着。
  “谢谢,谢谢您!大叔,我给您跪下磕头了……”
  刘一鸣连忙扶起陈璧君:“小姐,使不得,使不得,这是荣宝斋张先生托我办的事,就是掉脑袋咱也得办,我们是老交情了,小姐,您抓紧时间。”
  刘一鸣走了,陈璧君拉着汪兆铭的手:“你受苦了。”
  汪兆铭突然反应过来:“你怎么还在北京?这里太危险了!”
  “我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陈璧君语调平静。
  “那也不能作无谓的牺牲。”
  陈璧君望着他的眼睛:“我来,是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汪兆铭苦笑着:“我已身陷囹圄,还能答应你什么?”
  陈璧君郑重地说道:“咱们结婚!”
  汪兆铭听罢,一时愣住了。
  “我们两人,虽然被牢狱的高墙阻挡,但我们的心却能穿越厚厚的高墙,一刻也不分离。”
  汪兆铭摇摇头:“璧君,我何尝不想和你白头到老?可现在,找是一个等待砍头的囚徒,根本没有出狱的希望。”
  “我不在乎,兆铭,我们不能举行形式上的婚礼,但你我从现在起,在心中宣誓结为夫妻,你说好吗?”
  汪兆铭心潮澎湃,他热泪盈眶,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见过了汪兆铭,陈璧君了却了自己的心愿,在汪兆铭的再三请求下,她答应尽快离开京城。车票已经买好了,潘文雅来为她送行,陈璧君拿出汪兆铭写给她的《金缕曲》给潘文雅看,潘文雅轻声朗读起来:
    别后平安否?便相逢凄凉万事,不堪回首。
    国破家亡无穷恨,禁得此生消受,又添了离愁万斗。
    眼底心头如昨日,诉心期夜夜常携手。一腔血,为君剖。
    泪痕料渍云笺透,倚寒衾循环细读,残灯如豆。
    留此余生成底事,空令故人潺愁,愧戴却头颅如旧。
    跋涉关河知不易,愿孤魂缭护车前后。肠已断,歌难又。
  潘文雅不觉流出了眼泪,她擦了擦,连声称赞:“汪兆铭这首词写得太好了,难怪中山先生称他为大才子,果然是才华横溢,璧君,我真羡慕你!”
  陈璧君整理着手提箱里的物品:“文雅,你不用瞒我,我看得出来,你喜欢张幼林先生,是不是?”
  潘文雅连忙掩饰:“你瞎说什么呀?张幼林是我的同门师兄,他是我的兄长也是的朋友。”
  陈璧君站起身:“你不用掩饰,喜欢就是喜欢,有什么不敢承认的?你以前可不是这样,那年我在德克萨斯州的牧场上认识你的时候,你穿着高筒马靴,一身牛仔装束,腰上还挎着左轮枪,骑着一匹枣红马,那时你敢爱敢恨,谁要是惹了你,你敢拔出枪和人决斗,那时的潘文雅,简直是个女侠。”
  潘文雅睁大了眼睛:“璧君,难道我现在变了?我怎么不觉得呢?”
  “这还用说吗?你的变化简直太大了!在张幼林面前你就像个淑女,有时你看他的眼神……”
  “哟,我的眼神怎么啦?”
  “那里面太复杂了,什么都有,就像个情窦未开的少女猛地遇见了白乌王子,崇拜、爱慕,甚至还有嫉妒……”
  潘文雅连忙伸手堵陈璧君的嘴:“璧君,你再说,我就撕你的嘴!”
  陈璧君笑着躲闪:“那就是说到你的痛处了,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潘文雅叹了口气:“张幼林和汪兆铭一样,也是个道学先生,我们这些在海外长大的中国女人,怕是已经适应不了他们了,他们是读四书五经长大的。璧君,我这次来北京,算是了了少女时代的一个梦,以后再也不用想了!”
  陈璧君安慰着:“还是再好好谈谈吧,张幼林是有妻子的人,不过,按照中国法律,他可以同时拥有若干个妻子,如果是这样,你介意吗?”
  潘文雅不假思索:“我当然介意。这不可能,在我看来,这简直是野蛮人的法律,和文明社会的精神背道而驰,就凭这一点,我就崇拜汪兆铭他们,他们不顾自己的身家性命去革命,去流血牺牲,为的是建立一个文明、自由的社会。”
  陈壁君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文雅,我要去车站了,你什么时候回美国?”
  “两天以后启程。”
  话音刚落,张幼林敲门进来:“陈小姐,我来送送你。”
  “谢谢张先生!”陈璧君拿出一张早就准备好的巨额银票递给他,“我走了以后,还请张先生经常给汪兆铭、黄复生送些吃的东西,这银票你拿着。”
  张幼林拒绝了:“这个不必,陈小姐放心,我会托人尽可能照顾他们。”
  在前门火车站的站台上,陈璧君和潘文雅相拥而别,张幼林把手提箱递给陈璧君:“陈小姐,一路平安。”
  “呜——”一声长鸣,火车缓缓开出了站台。京城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次相见,潘文雅不禁泪流满面。张幼林递上手帕,潘文雅擦着眼泪:“我理解璧君为什么冒着生命危险来见汪兆铭了,在她看来,没有比两颗心的结合更能体现爱情的意义了。”
  “陈小姐离开京城就安全了。”张幼林此时考虑的是另外的问题。
  回去的路上,张幼林告诉潘文雅,明天晚上他就能见到肃亲王了,希望在饭桌上能打听出对汪兆铭、黄复生的判决结果。
  “张先生,我已经订好了去美国的船票,后天就要出发了。”
  张幼林有些意外:“哦,这么急?不过……也好,这次你回国赶上不少事,也没有好好走一走,你看,我也是忙得很,为汪先生的事,不管有用没用,总要去跑一跑,所以也就顾不上潘小姐了,真对不起!”
  “别客气,你为朋友做的已经很多了。我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张先生就不想和我说点儿什么?”
  张幼林思索了片刻说道:“你多保重,祝你幸福!”
  潘文雅面对着张幼林站住了,凝视着他:“张先生……不,我还是叫你幼林吧,幼林,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些……快分手了,有句话我一直藏在心里,不敢说出来……”
  “如果不好说,就不要说。”张幼林避开了她的目光。
  “不,我要说,不然以后就没机会了,幼林,你听好,我想说的是,我喜欢你,你明白吗?”
  “明白,潘小姐这是看得起我,可我已经娶妻了,好像不该再惦记别的女人,你说是不是,潘小姐?”
  潘文雅笑了:“我当然知道你有妻子,可……这并不妨碍我喜欢你呀?张,你是受过西式教育的人,你应该明白,爱情……没有任何理由,只会听凭心灵的召唤。”
  俩人继续向前走,张幼林答道:“潘小姐,我现在的问题是,我对我妻子有过承诺,这辈子不纳妾,只忠实她一个人,所以,我不会改变自己当初的承诺,对不起!”
  “男人的誓言……就这么可靠?据我所知,每一个结了婚的男人大都有过类似的誓言,结果呢?世上的婚姻并不因为双方的誓言而变得美好。”
  “别的人我管不了,但我的承诺永远有效。”张幼林语气坚定。
  “你的承诺是永不纳妾,但并不包括离婚,幼林,我想告诉你,我希望你能和她离婚,我了解过,按中国法律,夫妻离婚没有什么复杂的手续,只需丈夫给妻子写一纸休书即可生效……”
  “然后呢?”
  “你和我结婚,幼林,真的,这不是我自私,她真的不适合你,像你这种受过西式教育的人,不应该找一个旧式女人做妻子,你们之间恐怕没有共同语言……”
  潘文雅还在尽情地说着,张幼林打断了她:“文雅,看到你,没有哪个男人会不动心,我也一样,可我是个重承诺的人,既然承诺了,就要做到,请你谅解!况且我和佳碧也不是没有共同语言,我们之间有很深的感情基础。”
  潘丈雅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问道:“就这些,没有别的话了吗?”
  张幼林摇头:“没有了……”
  潘文雅黯然神伤,她改用英语:“我明白了,张,这件事我以后不会再提了,对不起!”
  “没什么,我们永远是朋友。”张幼林也用了英语。
  “那我走了!”潘文雅头也不回地走了,张幼林望着她的背影,久久地伫立在那里……
  傍晚时分,陈光启带着张幼林来到了民政部餐厅的雅间,肃亲王平时就在这里招待客人。张幼林环顾四周,雪白的墙壁上除了挂着两幅书法外,房间里几乎没有其他的装饰,他不禁感叹道:“没想到这么简朴!”
  两人坐定,张幼林问:“陈大人,您把《西陵圣母帖》交给肃亲王,他没说什么吗?”
  “肃亲王打开看了看,赞叹不已,说真是一件难得的宝贝,我就趁机把你的意思说了,希望肃亲王手下留情,对汪兆铭、黄复生从轻发落。”
  “肃亲王的态度呢?”这是张幼林最关心的。
  “他没表态,只是说要见见送《西陵圣母帖》的人……”
  陈光启的话还没说完,肃亲王善耆手里拿着一个卷轴推门进来,俩人赶紧站起身。善耆把卷轴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张先生,请坐,你是荣宝斋的东家,排场惯了,我这儿是清水衙门,对不住啦。”
  “您客气。”
  三人落座,善耆端详着张幼林:“你跟汪兆铭是什么关系?”
  “萍水相逢,他的照相馆和荣宝斋仅一墙之隔,我们就算是邻居吧。”
  “我听说,《西陵圣母帖》是你的家传之宝,为什么不惜拿出如此贵重之物,救一个萍水相逢的人?”
  “和您一样,钦佩他的人品、人格。”张幼林不假思索。
  听到这话,善耆神色大变:“谁说我钦佩他了?”
  旁边的陈光启一见善耆变了脸,头上的冷汗马上就冒出来了,张幼林却不动声色:“我是在您主审汪兆铭的法庭上看出来的。大人,我知道您做过崇文门的税务监督,那是老佛爷特意给您的肥差,负责进京物品的税收,大家都不言自明,税务监督除了向国库缴纳一定数额的税款以外,剩下的就可以据为已有,老佛爷本来是想让您发一笔财,可您却向国库缴纳了超过定额的税款,并由此引起王公贵族的不满,受到弹劾。我还知道,您在九门提督和民政部尚书的任上在北京修铁路、通邮、办自来水厂……”
  “够了。”善耆打断了张幼林。
  “所以,我认为您是个深明大义、以江山社稷为重的好官,因此我敢为汪兆铭、黄复生求情。”
  沉默了片刻,善耆问道:“照你这么说,汪兆铭谋刺摄政王也是为了江山社稷了?”
  “请恕我直言,正是,只是与您的方式不同而已。”张幼林直抒胸臆。
  善耆一拍桌子:“大胆!你拿《西陵圣母帖》贿赂我,就不怕我把你当成汪兆铭的同党抓起来?”
  张幼林依然是不动声色,他十分冷静:“如果您非要把我当成汪兆铭的同党,我也只好认了,这在我决定做这件事儿之前就已经想好了,只是有一点,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担,不要牵连我的家人和朋友。”
  话音刚落,善耆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张先生果然胆识过人,你倒真像个革命党,来,我敬你一杯!”
  张幼林与善耆碰杯,二人一饮而尽。
  善耆说道:“我到法部大狱看过汪兆铭,和他有过一番辩论。汪兆铭是个难得的人才,就是太激进了,其实在某些方面,朝廷和汪兆铭的观点还是比较一致的,双方完全可以坐下来谈一谈嘛,可是汪兆铭认为革命党和朝廷之间没有谈判的必要,革命党唯一要做的,就是用武力推翻朝廷,这就太过分了。”
  “大人,革命党我不大了解,可汪兆铭先生我还是比较了解的,不管汪先生的行为如何,至少有一点我是相信的,他所做的一切都不是出于个人私利,而是为着整个国家,仅凭这一点,我就佩服他,希望您能高抬贵手,放汪先生一马,至少要保全他和黄复生的性命……”
  “张先生,我实话告诉你,这个案子很快就要结了,最后定的罪名是误解朝廷,对汪兆铭、黄复生从轻发落,判处终身监禁。”
  张幼林神情激动:“谢谢!谢谢大人!这都是您的功劳。”
  善耆摆摆手:“也不全是,摄政王也是个识大体的人,汪兆铭、黄复生在法庭上的表现你还看不出来吗?他们根本不怕死,革命党搞暗杀,就是要玉石俱焚,他们巴不得杀身成仁、留名青史,朝廷杀了汪兆铭、黄复生,不仅吓不倒那些革命党,还会激起民众对朝廷的不满,所以,还是不杀为好。”
  善耆起身拿起《西陵圣母帖》,郑重地递给张幼林:“张先生,你的心意我领了,君子不夺人之爱,况且我善耆做了一辈子官,还没收过任何不义之财,张先生,你收好,千万不要陷我于不义,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告辞了。”
  善耆走出了餐厅,张幼林愣在那里,随即泪水从眼眶里涌出来……
第十九章
  1911年10月10日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日子,这一天的晚上,湖北武昌城内的清军新式陆军士兵哗变,攻占了楚望台的军械库,经过一夜的激战,第二天起义军占领了武昌城,宣布成立湖北军政府。武昌起义的成功,极大地震撼了全国,湖南、陕西等地的革命党人纷纷响应,各地形势风起云涌。
  10月13日,张幼林从外边回到家中,他刚一进院子,用人就迎上去:“老爷,霍先生来了,在客厅里等您呢。”
  “霍大叔来了?太好了,我正想他呢!”张幼林喜形于色,“霍大叔……”他大叫着冲向客厅。
  霍震西苍老了许多,鬓发已经斑白,他正在客厅里喝茶,听到喊声站起来,张幼林冲进来一把抱住他:“霍叔啊,我可想死您啦!”
  “幼林啊,这些年我虽然没来京城,可你的事我全听说了,好样的,我当年还真没看错你。”霍震西微笑着,目光中充满了赞许。
  “您都听到什么了?”
  “你为那些革命党奔走的事我都听说了,行啊,小子,你还真有些胆量,赶上这种事,一般人躲还躲不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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