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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辈子做女孩-伊莉莎白

_2 伊莉莎白·吉尔伯特 (美)
  她几乎笑倒在地。而后她镇定下来,下结论说:"每个人都需要性,小莉。"
  这时有名漂亮女人走进店里,绽放出灯塔般的笑容。图蒂跳起来,奔向她的怀抱,喊着:"亚美尼亚!亚美尼亚!亚美尼亚!"结果真的是这名女人的名字--而非某种奇怪的民族主义呐喊。我向亚美尼亚介绍自己,她告诉我说她是巴西人。这女人非常有活力--非常巴西。她艳光动人,穿着优雅,有气质、有魅力,看不出年龄,性感无比。
  亚美尼亚也是大姐的朋友,时常来店里吃午饭,接受各种传统医疗与美容服务。她坐下来,和我们聊了将近一小时,加入我们三姑六婆的小圈子。她在巴厘岛的时间只剩下一个礼拜,之后得飞往非洲,或者回泰国去照管她的生意。这名叫亚美尼亚的女人过的生活原来一点也不华丽。她从前服务于联合国难民事务高级专员办事处。在20世纪80年代,被派去战争打得如火如荼的萨尔瓦多和尼加拉瓜丛林担任和平调解员,运用她的美丽、魅力与机智,让每个将军和叛军都冷静下来听从道理。(你好,"漂亮的力量"!)现在她经营一间名叫"Novica"的国际行销公司,赞助全球各地的原住民艺术家在网络上贩售其产品。她大约能说七八国语言。她还穿了一双打从罗马之行以来我见过最亮眼的鞋子。
第22节:印尼故事(21)
  大姐看着我们俩,说:"小莉--你怎么从不试试让自己看起来性感些,像亚美尼亚一样。你是这么漂亮的姑娘,有好脸蛋、好身材、好看的微笑。但你一天到晚就穿同一件破T恤,同一条破牛仔裤。你不想跟她一样性感吗?"
  "大姐,"我说,"亚美尼亚是"巴西人",情况完全不同。"
  "哪里不同?"
  "亚美尼亚,"我对我的新朋友说,"能不能请你跟大姐说明身为巴西女人的意义?"
  亚美尼亚笑了,而后似乎认真考虑这个问题,回答:"这个嘛,即使在中美洲的战区和难民营,我也尽量让自己打扮得女性化。即使在最凄惨的悲剧和危机当中,你也没有理由让自己看起来邋邋遢遢,增添他人的愁苦。这是我的观点。因此进入丛林的时候,我总是化妆、戴首饰--不是什么奢侈玩意,或许只是个金手环和耳环,一点唇膏,与好香水。足以让人看见我仍有自己的尊严。"
  就某方面而言,亚美尼亚使我联想起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女性旅人;她们常说,没有借口不在非洲穿英国客厅里穿的衣服。这位亚美尼亚是只蝴蝶。她不能待在大姐店里太久,因为有许多要务在身,但她仍邀请我今晚去一个派对。她认识另一位移居乌布的巴西人,今晚他在一家餐馆办活动。他将做传统巴西佳肴黑豆烤肉"feijoada",此外还有巴西鸡尾酒。还有许多从世界各地移居巴厘岛的海外人士。我想不想来?之后他们或许还会出去跳舞。她不清楚我喜不喜欢派对,不过……
  鸡尾酒?跳舞?烤肉?
  我当然去啰。
  89
  我不记得上回盛装出门是何时的事了,但这天晚上,我从行李箱底翻出自己唯一的一件细肩带时髦洋装,穿上了它。我甚至涂了唇膏。我不记得上回涂唇膏是哪时候的事,我只知道不是在印度。在去派对的路上,我在亚美尼亚家稍作停留,她拿自己的时髦首饰套在我身上,让我借用她的时髦香水,让我把单车存放在她的后院,一起搭她的时髦轿车共同抵达派对,就像个得体的成年女人一般。
  和海外人士的晚餐很有意思,我感觉自己重新寻访那些长期潜藏的个人性格。我甚至有点喝醉,经过前几个月在道场祈祷、在自家巴厘庭园喝茶的纯净日子后,尤其明显。我还调情!我有很长时间没和人调情了。近来我只和僧侣及药师混在一起,但突然间,我往日的性别再度复苏。尽管我分不太清楚自己跟谁调情,有点像到处调情。我是否迷恋坐在隔壁那位机灵的澳洲前记者?("我们这儿每个人都是醉汉,"他打趣道,"我们来写参考资料给其他醉汉看。")或者桌子那头那位安静的德国文化人?(他答应把个人收藏的小说借给我看。)或是为我们烹煮这餐盛宴的那个年纪较大的巴西美男子?(我喜欢他亲切的棕眼和他的口音,当然还有他的厨艺。我不知哪根筋不对,跟他说了些非常挑逗的话。他开了个关于自己花钱的玩笑,然后说:"我这个巴西男人是彻底的灾难--不会跳舞,不会踢足球,也不会玩乐器。"出于某种原因,我答道:"或许吧。但我感觉你可以扮演一个很好的情圣。"当时,时间静止好长一段时间,我们率直地注视彼此,好像在说:"把这想法摊开来谈很是有趣。"我的大胆声明仿若香味般在我们四周的空气中飞翔。他并未否认。我先把眼光别开,感觉自己脸红了起来。)
  无论如何,他的黑豆烤肉棒极了。颓废、辛辣、醇厚--巴厘岛食物当中通常吃不到的一切。我一盘接一盘地吃烤肉,决定承认:只要这世界上有这种食物存在,我就永远吃不成素。而后我们去当地一家舞厅跳舞,如果能称之为舞厅的话。它更像是时髦的海滩棚屋,只是少了海滩。有个巴厘岛年轻人组成的现场乐团,演奏很不错的雷鬼音乐,舞厅里的人形形色色,各种年纪与国籍,海外人士、游客、当地人、炫丽的巴厘岛少男少女,人人跳得浑然忘我。亚美尼亚没来,她说隔天得干活儿,但年长的巴西美男子招待我。他不像自己宣称的那样舞跳得不好。或许他也会踢足球。我喜欢他在身边,为我开门,恭维我,叫我"甜心"。而后,我发现他对每个人都叫"甜心"--连毛茸茸的男酒保也是。尽管如此,有人献殷勤还真是不错……
第23节:印尼故事(22)
  我很久没去酒吧了。即使在意大利,我也不上酒吧;和大卫的那几年间,我也很少出门。我想上回去跳舞是已婚的时候……这么说来,是在我婚姻愉快的时候。老天爷,那是几百年前的事了。我在舞池碰上我的朋友史黛芬妮亚,她是最近我在乌布上禅修课时所认识的一位活泼的意大利姑娘;我们一起跳舞,头发飞扬,金发与黑发,欢乐地旋转。午夜过后,乐团停止演奏,大家互相交谈。
  我就在此时认识了名叫伊恩的家伙。喔,我真喜欢这家伙。我真的一见面就喜欢他。他非常好看,结合史汀(Sting)与雷夫?范恩斯(RalphFiennes)的弟弟那一类。他是威尔士人,因此嗓音好听。他善于表达,很聪明,很会问问题,跟我一样用牙牙学语的意大利语和我的朋友史黛芬妮亚谈话。结果他竟然是雷鬼乐团的鼓手,敲手鼓。于是我开玩笑说他是"鼓夫",像威尼斯船夫,只不过不划船而玩鼓,不知怎么回事,我们一拍即合,开始谈笑。
  斐利贝--这是那巴西人的名字--随后走过来。他邀请我们大家去当地一家欧洲人士开的酷餐馆,一个从不打烊的狂欢地点,他保证,随时提供啤酒和屁话。我看着伊恩("他想不想去?"),他说好,于是我也说好。因此我们去了这家餐馆,我和伊恩坐在一起,整晚说说笑笑,哦,我真喜欢这家伙。我已经很久没有认识这么让我喜欢的男人。他比我年长几岁,生活过得相当精采,有很好的个人简历(喜欢《辛普森家庭》,周游全世界,住过道场,引用托尔斯泰,似乎有工作,等等)。他最先服役于英军,在北爱尔兰担任轰炸队专员,而后成为跨国地雷引爆人员。在波斯尼亚盖难民营,目前来巴厘岛度假学音乐……相当迷人的履历。
  我真不敢相信自己凌晨三点半还没睡,也没禅坐!我半夜三更不睡,身穿洋装,和一位有魅力的男子在聊天,真是激进得可怕。聚会结束时,伊恩和我都承认很高兴认识彼此。他问我有没有电话号码,我跟他说我没有,但我有电子邮件,他说:"可是电子邮件感觉太……"因此聚会结束时,我们只交换一个拥抱。他说:"我们会再见面的,只要他们,"--他指了指天上诸神--"同意。"
  破晓前,老巴西美男子斐利贝载我回家。我们开在蜿蜒的村路上,他说:"甜心,你和乌布最臭屁的家伙聊了一整晚。"
  我的心一沉。
  "伊恩果真臭屁?"我问:"现在就告诉我实话吧,免得日后麻烦。"
  "伊恩?"斐利贝说。他笑了。"不,甜心!伊恩是认真的家伙。我说的是我自己。我是乌布最臭屁的家伙。"
  我们继续行驶,沉默了一阵子。
  "反正我只是开开玩笑。"
  又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后,他问:"你喜欢伊恩,对吧?"
  "我不晓得。"我说。我的脑袋不太清楚。我喝了太多巴西鸡尾酒。"他有魅力,也很聪明。我有好一阵子没喜欢过任何人。"
  "你在巴厘岛的几个月会过得很快乐。等着看吧。"
  "但我不清楚自己能再参加多少次社交聚会,斐利贝。我只有一件洋装。大家会发现我老是穿同一套衣服。"
  "你年轻又美丽,甜心。你只需要一件洋装。"
  90
  我果真年轻又美丽?
  我以为自己又老气又是离过婚的女人。
  当晚我几乎无法入睡,还不习惯这通宵达旦的时辰,舞曲仍在我脑袋里回响,我的头发有烟味,肠胃对酒精表示抗议。我打了个盹,在太阳升起时起身,如同平日的习惯。只不过今早并未得到休息,也不觉得平静,也没有资格禅坐。我为何如此焦躁?昨夜我过得很不错,不是吗?我认识有趣的人,盛装出门,跳舞,和一些男人调情……
  男人。
  想到这词儿,使我愈发焦躁,变成一种惊惶失措的烦忧。我再也不知道该怎么做这件事了。我在十几、二十岁的时候曾经是最大胆无耻的调情者。我犹记得自己曾经觉得这件事很有趣:遇上某个家伙,钓住他,提出模棱两可的邀请与挑逗,无视于任何告诫,任凭后果自行发展。
第24节:印尼故事(23)
  然而现在的我只觉得迟疑、恐慌。我开始检视这一整夜,想象自己和那个甚至没给我电子邮件地址的威尔士家伙扯上关系,我已一路看见我们的未来,包括争论他的抽烟习惯。我怀疑如果再把自己献给一名男人,将会摧毁我的旅行、写作、生活,等等。另一方面--其实偶尔谈情说爱也没什么不好。尤其在经过一段长时间的干旱时期之后。(我记得德州理查有回对我的爱情生活提出告诫:"你需要一位"纾解干旱者",姑娘。你得为你自己找个"造雨人"。")然后我想象身材英挺的伊恩骑着他的摩托车过来,和我在我的庭园里做爱,多么美好。这个不算讨厌的主意不知怎地让我紧踩煞车,我不想再走一遍心碎历程。然后我开始强烈思念起大卫,心想,"或许我该打电话给他,问他是否想再一次尝试重聚"……(而后我接收到老朋友查理的精确电波,说:"喔,真天才啊,食品杂货--昨晚除了有点喝醉,是否还动了脑手术?")思索过大卫之后,总逃不掉沉缅于离婚的种种,随即开始沉思(一如往昔)前夫、自己的离婚……
  "我以为这话题我们老早解决了,食品杂货。"
  而后,出于某种原因,我开始思索老巴西美男子斐利贝。他很不错。这个斐利贝,他说我年轻又美丽,说我会在巴厘岛度过愉快的时光。他说得没错,对吧?我会过得轻松而开心,对吧?但今早我可不觉得开心。
  我已不知如何过这种日子。
  91 
  "人生是怎么回事?你搞得懂吗?我搞不懂。"
  说话的是大姐。
  我回到她的餐厅吃美味营养的多种维他命午间特餐,希望纾解自己的宿醉与焦虑。巴西女人亚美尼亚也在那儿,一如往常,看起来好似度过水疗周末,而在返家途中顺道造访美容院。小图蒂坐在地板上,照例画着房子。
  大姐刚刚得知,她的店即将在八月底租约期满--距今仅剩三个月--且店租即将提高。她可能必须再次搬家,因为她负担不起。她的存款仅剩五十元左右,不知该何去何从。搬家得让图蒂再次转学。他们需要一个家--一个真正的家。这可不是巴厘人可以过的生活。
  "痛苦为何没有尽头?"大姐问。她并未痛哭,只是提出一个简单、毫无解答的无奈问题。"为什么每件事必须重复再重复,没完没了,无止无尽?你辛勤工作一整天,隔天却只是得继续工作。你吃饭,隔天却又饿了。你找到爱,而后爱又离去。你出生时一无所有--没有手表,没有T恤。你辛苦工作,死的时候也一无所有--没有手表,没有T恤。你年轻,却会变老。无论多么辛苦工作,都无法阻止自己变老。"
  "亚美尼亚可不,"我打趣道,"她显然不会变老。"
  大姐说:"那是因为亚美尼亚是巴西人。"如今她已理解世界的运作方式。我们都笑了,然而这是一种黑色幽默,因为大姐此刻在世间的处境可一点也不有趣。事实真相是:单亲妈妈,早熟的孩子,仅足糊口的生意,迫在眉睫的贫穷,实质上的无家可归。她何去何从?显然不能去住在前夫家。大姐自己娘家则是贫困的乡下稻农。她如果回去与家人同住,她在市镇的治疗事业将从此告终,因为她的病患无从与她取得联系,而让图蒂受良好教育、将来上大学念兽医的梦想也将成为泡影。
  其他因素亦随时间一一浮现。我头一天留意到那两名躲在厨房后头的害羞女孩呢!原来她们是大姐收养的一对孤儿。她们俩都叫"老四",我们叫她们大老四和小老四。大姐几个月前发现她们俩在市场挨饿乞讨。她们遭一个狄更斯小说人物般的女人--可能是亲戚--丢弃;这女人担任某种乞儿掮客,把无父无母的孩子放在巴厘岛各市场讨钱,每天晚上再以货车接回这些孩子,收取他们讨来的钱,让他们睡在棚屋。大姐最初看见大小老四时,她们已多天没吃东西,身上满是虱子与寄生虫。大姐推测小的大约十岁,年纪较大的约十三岁,但是她们都不清楚自己的年纪,也不清楚自己姓什么。(小老四只知道她和自己村里的"猪公"同年出生;但这对日期的验证毫无助益。)大姐收留她们,像照顾自己的图蒂般关怀她们。她和三个孩子睡在店铺后方卧室内的同一张床垫上。
第25节:印尼故事(24)
  一位巴厘岛的单亲妈妈如何在面临被迫搬迁的命运之际,还有心收留两名额外的流浪儿--这已远远超越我对悲悯意义的理解。
  我想帮助她们。
  这正是我头一次遇见大姐后,深深体验的颤抖感受之所在。我想帮助这位单亲母亲和她的女儿及两名孤儿,我想帮忙她们过更好的生活。我只是不知如何着手。但今天大姐、亚美尼亚和我吃着午饭,一如往常进行彼此体谅、互揭疮疤的交谈之际,我留意到图蒂正在做一件颇为奇怪的事。她双手捧着一小块漂亮的银蓝色正方形瓷砖在店里走来走去,以某种吟诵的方式唱歌。我看了她一会儿,看她想做什么。图蒂耍弄这块瓷砖好一段时间,扔入半空中,低语、吟唱,而后像火柴盒小汽车般沿着地板推动。最后她在安静的角落里坐在瓷砖上,闭上眼睛对自己吟唱,沉浸在属于自己的某种神秘、隐形的空间当中。
  我问大姐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她说图蒂在路上一个豪华饭店建筑的工地外头发现这块瓷砖,遂据为己有。打从图蒂发现这块瓷砖,她就不断告诉母亲:"哪天我们如果有房子,或许能有这种漂亮的蓝色地板。"据大姐说,图蒂现在经常坐在这一小块蓝色瓷砖上一连数个小时,闭上眼睛假装在自己的房子里。
  我该怎么说?我听了这件事,见这孩子坐在自己小小的蓝色瓷砖上陷入冥想,于是心想:"好吧,就这么办。"
  我提早离开店里,去彻底解决这件令人难以忍受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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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姐曾经告诉过我,她在治疗病患时,有时自己会成为一条打开的输送管道,让神的爱传输而过,而她自己则不再去思索接下来需做的事情。智性停下来,本能取而代之,她只需让自身的神性流过自己。她说:"感觉像一阵风吹过来,执起我的手。"
  或许正是这阵风,那天也同样把我吹出大姐的店,让我不再忧虑是否该开始"约会"的事,转而引导我前往乌布当地一家网吧,坐下来写了--一口气轻轻松松地--一封筹款信给世界各地的亲朋好友。
  我告诉大家,我的七月生日将至,即将迈入三十五岁。我告诉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我什么也不缺,这辈子不曾比现在更快乐。我告诉他们,倘若我人在纽约,我会打算举办一场愚蠢的大型生日派对,让他们大家都来参加,必须带给我礼物、好酒,整个庆祝活动将办得奢华得可笑。因此,我解释道,比较便宜又美好的庆祝方式是,让我的亲朋好友共同捐款帮助一位名叫"WayanNuriyasih"的女人,为她自己和她的孩子们在印尼买房子。
  接着我讲述大姐、图蒂、两名孤儿及其情况等这整件事情。我答应捐款有多少,我就会从自己的积蓄里拿出数量相当的款项来。我解释说,当然我很明白世间充满不知多少苦难与战争,每个人都亟需救助,但我们能怎么办呢?巴厘岛这一小群人已成了我的家人,而我们必须照顾家人,无论在何处遇见他们。在总结这封长信之际,我想起我的朋友苏珊九个月前在我展开这趟世界之旅前,对我说过的话。她担心我永远不再返乡。她说:"我知道你这个人,小莉。你会认识某个人,爱上他,最后在巴厘岛买房子。"
  标准的预言家,这个苏珊。
  隔天早上我查看电子邮件,已筹到七百块钱。再隔一天,捐款已超过我拿得出来的相当款项。
  我不去细说那个礼拜的整个戏剧化过程,或去说明我每天打开来自世界各地传来"算我一份"的信件时,心中的感受。每个人都愿意给予。我个人所知的破产或负债之人都毫不迟疑地捐钱过来。我最先收到的回应之一,是来自我的美发师的女友的一个朋友,她收到转寄的信后捐了十五元。我那最自以为是的朋友约翰,自然会先发表一套讽刺的言论,说我的信多么冗长、感伤、情绪化("听着--下回你觉得必须为打翻的牛奶哭泣时,先确定是浓缩牛奶,好吗?"),但他还是捐了款。我的朋友安妮的新男友(一位华尔街银行业者,我甚至没碰过面)愿意捐助最后筹得款项的两倍。而后,这封电子邮件开始绕行全世界,于是我开始从完全不相识的人那儿收到捐款。这个全球性的慷慨之举令人窒息。我们简单下个总结吧--从最初透过电邮发送出去的恳求,仅过七天--全世界各地的亲朋好友和一群陌生人帮我筹得了大约一万八千元款项,将要捐给大姐买房子。
第26节:印尼故事(25)
  我知道让奇迹出现的人是图蒂,透过她强有力的祈祷,竭尽所能让她那一小块蓝色瓷砖在她四周软化扩展--犹如杰克的魔法豌豆--变成一座实体的家,永远照顾她自己、她的母亲和一对孤儿。
  最后还有一件事可以说说。我必须满怀羞愧地承认,是我的朋友鲍伯(而不是我自己)发现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图蒂"在意大利语当中,意指"每一个人"。我怎么没早些留意到这件事?我还在罗马待过几个月!我并未看见这个关联。必须等到犹他州的鲍伯向我指出这一点,我才恍然大悟。他在上周的电邮来信中允诺捐款购新屋的同时,指出:"这可真是最后的一课,对吧?当你前往世界帮助自己,最后却免不了帮上……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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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筹得所有的钱之前,我不打算告诉大姐这件事。保守这么大的秘密可不容易,尤其在她一天到晚担心自身未来的时候,但在最终底定之前,我不希望让她期望太高。因此整整一个礼拜,我闭口不提自己的计划,让自己几乎天天晚上忙着和似乎不介意我只拥有一件洋装的巴西人斐利贝吃晚饭。
  我想我有点迷恋他。吃过几回晚饭后,我很确定自己迷恋上了他。这位自称"臭屁大王"的认识乌布所有人的人,总是派对中的核心人物,但他这个人不仅仅像他所表现的那样而已。我向亚美尼亚问起斐利贝,他们是好一阵子的朋友。我问:"那个斐利贝--他比其他人更有深度,是吧?他身上有更多东西,对吧?"她说:"喔,是的,他是个亲切的好人。但他经历过一次艰苦的离婚。我想他来巴厘岛是为了让自己痊愈。"
  啊--这件事我可一无所知。
  不过他是五十二岁的人,这很有趣。我怎么已届这种年龄,将五十二岁男人列入约会对象的考虑?尽管如此,我还是喜欢他。他有银白色的头发,以不失迷人的毕加索方式渐渐秃顶。他有一双温暖的棕色眼睛。他面容柔和,而且闻起来很香。他是真正的成年男人。这种类型的成熟男子,对我而言是崭新的体验。
  他住在巴厘岛至今已五年之久,和巴厘岛银器匠合作,将由巴西宝石制作而成的珠宝首饰出口到美国去。我喜欢他忠心耿耿维持二十年婚姻,而后才因种种复杂的理由逐渐变质的故事。我喜欢他抚养过孩子,而且抚养得很好,让孩子们喜欢他。我喜欢他在孩子们还小的时候待在家中照顾他们,他的澳洲太太则去追求自己的事业。(他说自己是个女性主义好丈夫:"我想走在社会史上正确的一方。")我喜欢他这种巴西人天性夸大其辞的感情表白。(他的澳洲儿子十四岁时终于不得不说:"老爸,我已经十四岁,或许你不该在送我上学、在校门口下车时再亲我的嘴了。")我喜欢斐利贝能说四种,或许更多种流利的语言。(他一直说自己不会讲印尼语,可是我却听他一天到晚在讲。)我喜欢他这辈子游历过五十多个国家,在他眼中,世界是个不难处理的小地方。我喜欢他听我说话的模样,倾着身子,只有在我打断自己问他说,我讲的话是否让他无聊时,他才会插进来说话,而他总是答说:"我有全部的时间给你,我可爱的小甜心。"我喜欢他叫我"我可爱的小甜心"。(尽管女服务生亦获得此一称谓。)
  有天晚上他对我说:"小莉,你怎么不趁着待在巴厘岛的时候找个情人?"
  为了自己的信誉起见,他这么说并不仅仅意味着他可以胜任,尽管我相信他或许乐意接受这份工作。他向我保证伊恩--相貌好看的威尔士家伙--很适合我,但也有其他候选人。有位纽约来的主厨,"一名健壮、高大、自信的好兄弟",他认为我或许会看得上。他说,这里实在有各式各样、来自世界各地的男人,浮沉于乌布镇,躲藏在世间不断变动的"无家无产"社区当中,而许多人都乐于见到我,"我可爱的小甜心,你在这儿有个美好的夏日"。
  "我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我告诉他,"我不想再费心去谈情说爱,你了解吧?我不想每天得刮腿毛,或必须让新恋人看我的身体。我也不想再从头说一遍我的人生故事,或担心避孕的事。总之,我甚至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再过这种日子。我觉得自己十六岁的时候比现在对性和谈情说爱更有自信。"
第27节:印尼故事(26)
  "这不奇怪,"斐利贝说,"你当时又年轻又愚蠢。只有年轻、愚蠢的人对性和谈情说爱感到自信。你觉得我们有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觉得人类有办法简简单单、毫不复杂地彼此相爱吗?你应该看看在巴厘岛发生的事情,甜心。这些西方男人在家把生活搞得一团糟之后来到这里,觉得已经受够西方女人,于是娶了个娇小、甜美、听话的巴厘岛小姑娘。我了解他们的想法。他们认为这种漂亮的小姑娘能让自己快乐,让自己过安逸舒服的生活。但每回看见这种事,我总想说相同的话"祝你好运"。因为,我的朋友啊,还是有个女人在你面前哪。而你也还是个男人啊。两个人依然必须尝试和谐相处,因此肯定会变得复杂。而爱向来是复杂的事。可是人类总得尝试彼此相爱,甜心。我们必须偶尔心碎。心碎是好兆头。表示我们已经尽力。"
  我说:"上回我严重心碎,至今仍感到伤痛。这不是很荒唐吗?爱情故事几乎已经结束两年,却依然感到心碎?"
  "甜心,我是巴西南部人。我能为我从未吻过的一名女人心碎十年之久。"
  我们谈论各自的婚姻,各自的离婚故事。不是发牢骚,而是表示同情,彼此比较离婚后深陷抑郁的无底深渊。我们一同品酒、尝美食,和对方说前夫或前妻在自己记忆中的美好故事,以便让整个有关失落过程的对话少去杀伤力。
  他说:"这个周末想不想和我做些事?"我说好,那很不错。因为那真的很不错。
  至今已有两回,斐利贝在我住家门前放我下车道晚安时,探头过来要给我一个睡前亲吻,而我也已有两回做相同的事--任凭自己被他拉过去,但在最后一刻低下头,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让他搂着我一会儿。持续的时间长过仅是友好的表示。我感觉到他把脸贴在我的头发上,我的脸则贴在他的胸骨上。我闻到他柔软的亚麻衬衫的味道。我真的喜欢他的味道。他的手臂结实,胸膛宽阔。他在巴西曾是体操冠军。当然那是1969年的事了,即我出生那年,但他的身体感觉起来仍很强壮。
  每当他探手过来时,我便这么低下头,这是一种回避--我在回避简简单单的睡前之吻,却同时也是一种不回避。在夜晚结束时的漫长寂静时刻,让他搂着我,这是我让自己被搂住。
  这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未曾发生。
  94
  我问我的老药师赖爷。"你对谈情说爱懂多少?"
  他说:"谈情说爱是什么?"
  "别放在心上。"
  "请说吧,谈情说爱是什么意思?"
  "谈情说爱就是,"我说明,"男女相爱。或有时候男男相爱,或女女相爱。亲吻、性和结婚--这些玩意。"
  "我这辈子没和太多人有性,小莉。只跟我太太。"
  "你说得对--是没太多人。但你说的是第一个太太或第二个太太?"
  "我只有一个太太,小莉。她已经过世。"
  "弥欧姆呢?"
  "弥欧姆不算我的太太,小莉。她是我哥哥的太太。"见我一脸迷惑,他又说,"这在巴厘岛很常见。"他说道。赖爷的哥哥是稻农,与赖爷比邻而居,娶了弥欧姆。他们一起生了三个孩子。而赖爷和他太太无法生孩子,于是收养赖爷哥哥的一个儿子以传续香火。赖爷的太太过世后,弥欧姆开始住在两个家宅,将时间对分给两家人,照顾她的丈夫和丈夫的弟弟,照料两家自己的孩子。就巴厘岛人而言,她完全是赖爷的老婆(烹饪、打扫、照管一家的宗教仪式),除了他们不做爱之外。
  "为什么不?"我问。
  "太老了!"他说。而后他叫弥欧姆过来,把这个问题转述给她听,告知她这位美国女士想知道他们为何不做爱。这想法让弥欧姆几乎笑破肚皮。她还走过来用力打我的手臂。
  "我只有一个太太,"赖爷继续说,"她已过世。"
  "你想念她吗?"
  他露出悲伤的微笑。"她大限已到。我跟你说我是如何认识我太太的。我二十七岁的时候遇上一位姑娘,爱上她。"
  "那是哪一年的事?"我问,和往常一样亟欲得知他的年纪。
第28节:印尼故事(27)
  "我不清楚,"他说,"大概是1920年吧?"
  (这让他现在大约是一百一十二岁。我想我们就快找出解答了……)
  "我爱这位姑娘,小莉。她很美,但人品不佳。她只想要钱。她追求另一位男孩。她老是说谎。我想她心机隐密,谁也看不见。她不再爱我,和另一位男孩跑了。我非常难过,心都碎了。我向我的四兄弟祈祷啊祈祷,问他们为什么她不再爱我?然后其中一个兄弟告诉我真相。他说:"她不是你真正的女人。耐心点。"于是我耐心等候,然后找到我的太太,美丽的好女人,始终对我很好。我们没吵过架,家庭始终平静和谐,她总是挂着微笑。即使家里缺钱,她也总是挂着微笑,说看见我让她多么快乐。她过世的时候,我心里非常难过。"
  "你哭了吗?"
  "只流了点泪。但我禅坐,清除体内的痛苦。我为她的灵魂禅坐。虽然伤心,却又快乐。我每天禅坐时探访她,甚至亲吻她。她是和我有过性爱的唯一一个女人。因此我不晓得……今天那词儿是什么?"
  "谈情说爱。"
  "是的,谈情说爱。我不清楚谈情说爱,小莉!"
  "因此这不是你的专业领域啰?"
  "什么意思,这词儿?专业?"
  95
  我终于和大姐坐下来,告诉她有关我为她筹款购屋的事情。我说明一下我的生日愿望,让她看一看我全部朋友的名单,而后告诉她最后筹得的款数:一万八千美元。首先,她震惊万分,表情好似哀伤不已。有时强烈情绪能使我们对意想不到的消息产生违反逻辑的反应,这虽然奇怪却也真确。这是人类情感的绝对价值--喜悦的大事,有时在芮氏地震仪上显示出彻底的创伤;而可怕的悲痛有时让我们突然大笑起来。我刚才递给大姐的消息,令她难以承受,使她几乎以接受哀伤事件的方式接收,因此我陪她坐了几个小时,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她整件事情的始末,不断让她看筹款数目,直到她开始会意到事实。
  她第一个清晰的反应(我是说,甚至在她意识到自己即将拥有一座庭园而哭起来之前),是急忙说:"拜托,小莉,你一定得向帮忙筹款的每个人说明,这不是大姐的房子。这房子属于帮助大姐的每个人。假使哪个人来到巴厘岛,谁也不准住旅馆,好吗?你请他们过来住我的房子,好吗?答应我跟他们说喔!我们把房子叫做"集团屋"……"众人之屋"……"
  然后她意识到自己能够拥有庭园,于是哭了起来。
  然而,慢慢地,她开始领略到快乐,仿佛把钱包里的情感抖落四处。倘若有家,她就能有间小书房摆放所有的医疗书籍,一间传统医药房,一间体面的餐厅,有真正的桌椅(因为她已经把昔日的好桌椅变卖,以偿付离婚律师费)。倘若有家,她终于能被列入《孤独星球》旅游指南;他们一直想提及她的服务,却老是办不到,因为她没有永久住址能让他们列入书中。倘若有个家,图蒂下次就能开生日派对!
  然后她又冷静、严肃起来。"小莉,我该怎么谢你?我愿意给你一切。如果我有个我爱的丈夫,你如果需要一个男人,我也会把丈夫给你。"
  "留着丈夫吧,大姐。只要让图蒂上大学就行了。"
  "假如你没来这里,我该如何是好?"
  但我"一直"都来到这里。我想起我最爱的一首苏菲诗歌,说神很久以前就在你此刻脚下的所在地周围,画上圆圈了。我永远不会不来到这里。这是注定发生的事情。
  "你要在哪里盖你的新房子?"我问。
  犹如小球迷老早看中橱窗里的某个棒球手套,或梦幻少女打从十三岁就开始设计自己的结婚礼服,大姐也早就知道自己想买哪一块地。那个地点是在附近某村子的中心,连接公共水电,附近有好学校让图蒂上学,而因为坐落于中心地带,病患与客人步行即可找到她。她说她的兄弟们会帮忙盖房子。她也已经挑好主卧室的油漆。
  于是我们一块儿去找一位专司财务顾问兼房地产专业的法国人,他颇为好意地建议汇钱的最佳方式。他的建议是采取简单方式,直接从我的银行账户把钱汇入大姐的银行账户,让她买自己想买的土地或房子,那我就无须为在印尼拥有资产伤脑筋。只要每次汇款不超过一万块钱,国税局和调查局就不会怀疑我为毒品洗钱。而后我们去大姐所属的小银行,和经理讨论如何设定电汇。银行经理最后利落地说:"大姐,电汇完成后,再经过几天,你的银行账户就会有一亿八千万卢比亚。"
第29节:印尼故事(28)
  大姐和我面面相觑,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好一笔巨款!我们尝试镇定下来,毕竟是在银行家的豪华办公室里,却忍不住笑个不停。我们像醉鬼似的跌跌撞撞地走出银行,搀扶彼此以免跌倒。
  她说:"我还没见过发生得如此之快的奇迹!这些日子,我求神帮助大姐。而神也求小莉来一起帮助大姐。"
  我接口说:"而小莉也求她的朋友帮助大姐!"
  我们返回店里,见图蒂已放学回家。大姐跪下来抓住她的女儿,说:"房子!房子!我们有房子了!"图蒂假装晕倒,像卡通人物似的昏倒在地。
  大伙笑在一起时,我留意到两名孤儿从后头的厨房注视着这一幕。我瞥见她们看着我的表情类似……恐惧。大姐和图蒂雀跃万分之时,我在想两名孤儿做何感想。她们恐惧什么?被冷落?或者现在我在她们眼里很恐怖,因为我无端变出一大笔钱?(这种难以想象的钱数或许是某种魔咒?)或者当你像这些孩子曾过着没有保障的生活时,任何改变都叫人恐惧吧。
  当庆祝的心情稍微平静下来时,为了确定起见,于是我问大姐:"大老四和小老四怎么办?这对她们是不是也是好消息?"
  大姐看着厨房里的女孩们,肯定也看到相同的不安,因此她走过去,把她们搂入怀中,在她们头顶轻声说话鼓舞她们。她们似乎在她怀中安心起来。而后电话响起,大姐想放开孤儿去接电话,但大小老四的瘦弱手臂抓住她们的非正式母亲不放,把头埋在她的腹部和腋窝中,即使很久之后也不放她走,其猛烈是我前所未见的。
  于是我替她接了电话。
  "巴厘传统医疗,你好,"我说,"今天过来逛一逛我们的搬家清仓大拍卖吧!"
  96
  我又和斐利贝一同出去,周末出去两次。我在周六带他去见大姐与孩子们,图蒂画房子给他看,大姐则在他背后挤眉弄眼,以口形默示"新男友"?我不断摇头:"不是,不是。"(尽管我已把那个威尔士家伙抛诸脑后了。)我还把斐利贝带去见我的药师赖爷,赖爷为我的朋友看手相,断言--不下七次(同时以锐利的眼神直盯着我看)--他是"好男人,非常好的男人,非常非常好的男人。不是坏男人,小莉--是好男人。"
  而后斐利贝在周日问我想不想去海滩。我突然想到自己在巴厘岛住了两个月之久,却还没见过海滩,简直荒唐,于是我说好。他开着自己的吉普车来接我,我们花了一小时的车程去到帕当湾(Pedangbai)几乎没有游客流连的隐密小沙滩。这个地方简直是我见过最像天堂的地方,碧海、白沙、棕榈树阴。我们聊了一整天,偶尔停下来游泳、打盹、看书,时而为对方朗诵。海滩棚屋里的妇女烤捕获的鲜鱼给我们吃,我们买了冰啤酒和水果。我们在海浪中嬉戏时,诉说着彼此过去几星期来在乌布各家餐厅喝酒共度夜晚时尚未提及的人生细节。
  他告诉我,他喜欢我的身材,在海边第一次目睹之后。他说巴西人对我这种身材有个特定的说法,就是"magra-falsa",译为"假瘦",即这女人远远看来苗条,近看却发现她其实颇丰腴,在巴西人眼里很是不错,愿神保佑巴西人。我们躺在毛巾上谈话时,有时他伸手过来拍去我鼻子上的沙,或拨去我脸上的乱发。我们聊了整整十小时左右。而后天色渐黑,于是我们收拾东西,漫步穿越巴厘岛这古老渔村昏暗的泥土主街,在星光下愉快地勾着手。这时,巴西人斐利贝十分自然而轻松地(仿佛在考虑我们是否该吃点东西)问我说:"我们是否该谈场恋爱,小莉?你说呢?"
  我喜欢这一切的发生方式。不是以行动--不是打算亲吻我,或采取大胆行动--而是提问一个问题,而且是正确的问题。我记得一年前展开这趟旅行前,我的治疗师说过的话。我跟她说,我希望在这一整年的旅程中维持单身,却担心"假使遇上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呢?该如何是好?我该不该跟他在一起?我是否该保持自己的自主性?或者让自己享受一场恋情?"我的治疗师宽容地笑道:"你晓得,小莉--这些可以等问题发生时,再和当事人一起讨论。"
第30节:印尼故事(29)
  因此这一切就在眼前--时间,地点,问题,当事人。我们开始讨论在友好地手勾手漫步海边之际自然出现的想法。我说:"斐利贝,在正常情况下,我或许会说好。啊,管它什么是"正常情况"……"
  我们俩都笑了。但我接着让他明白我的迟疑,也就是--我也许愿意把自己的身心暂时交付给一名驻外情人,内心却有另一部分严格要求自己将这一整年的旅行完全献给自己。我的生命发生某种极其重要的变化,此一变化需要时间与空间来完成其过程,不受任何干扰。基本上,我是刚出炉的蛋糕,依然需要时间冷却始可加上糖霜。我不想剥夺自己这段宝贵的时间。我不想让自己的生活再次失控。
  斐利贝自然说他了解,说我应当做对我自己最好的事情;他说希望我原谅他提出这个问题。("迟早非问不可,我可爱的甜心。")他向我保证,无论我做任何决定,我们仍将保有这份友谊,因为我们共度的时光对彼此来说似乎都很美好。
  "只不过,"他继续说,"我得提出自己的声明。"
  "这很公平。"我说。
  "其一,如果我正确理解你的意思,你这一整年是在追寻虔诚与快乐之间的平衡。我看见你做了许多虔诚的实践,却不确定到目前为止你的快乐从何而来。"
  "斐利贝,我在意大利吃了很多面食喔。"
  "面食,小莉?面食?"
  "对啊。"
  "另外,我想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有个人即将走入你的生活,再次剥夺你的一切。我不会这样做,甜心。我也孤独了好一段时间,和你一样,也经历过许多爱的失落。我不希望我们剥夺彼此任何东西。我只是喜欢有你做伴,超过任何人的做伴,我喜欢和你在一起。别担心--你九月离开这里的时候,我不会追着你回纽约。至于几个礼拜前,你跟我说不想找情人的种种理由……嗯,这样想好了:我不介意你是否每天要刮腿毛,我已喜欢你的身体,你也已经告诉我整个人生故事,而你也用不着担心避孕--我已经做了结扎。"
  "斐利贝,"我说,"这是一个男人给过我最迷人最浪漫的提议。"
  确是如此。但我依然说不。
  他开车送我回家,在我的屋子前停车,我们共享了几个甜美亲吻,带着白昼海滩的咸味与沙子。美好,当然美好。但我依然又一次说不。
  "没关系,亲爱的,"他说,"明天晚上来我家吃晚饭吧,我做牛排给你吃。"
  而后他开车离去,我独自上床睡觉。
  我一向对男人决定得很快。我总是很快坠入情网,未曾衡量风险。我不仅容易看见每个人最好的一面,也假设每个人在情感上都有能力达到最高的潜能。我曾无数次爱上一个男人的最高潜能,而非爱上他本人,而后我久久(时而过久)紧抓住关系,等待这个男人爬升至自身的伟大。在爱情中,我多次成为自己乐观倾向的受害者。
  我从爱与希望出发,年纪轻轻就仓促结婚,却极少谈论婚姻的真相。没有人对我提出婚姻的忠告。父母给我的教育是独立、自给自足、自我决定。在我二十四岁时,大家都认为我理当能独立自主地为自己做所有的选择。当然世界并非总是如此运作。倘若我在任何早期西方父权时代出生,我将被视作父亲的财产,直到他把我交付给我的丈夫,成为婚姻财产。我对自己的人生大事将毫无任何发言权。如果在古代,假设一名男子追求我,我的父亲可能和这位男人坐下来,询问一连串问题,以确定是否匹配。他会想知道:"你如何供给我的女儿?你在社区中的声望如何?你的健康状况如何?你将让她住在何处?你的负债与资产状况如何?你有哪些人格优点?"我父亲不会只是因为我爱上这个家伙就把我嫁出去。然而在现代人生中,当我决定嫁人时,我的现代父亲毫不干涉。他不会干涉我的决定,就如同他不会干涉我的发型一般。
  请相信我,我对父权制度毫无怀旧之情。然而我逐渐意识到,当父权制度(名正言顺地)瓦解之时,却未有另一种保护形态取而代之。我是说--我从未想到要跟任何一个追求者提问在另一个时代我父亲可能盘问的问题。我曾多次只为爱情而让自己坠入情网,有时在过程中付出所有。假使我真正想成为一名自主女性,就得全权成为自己的监护人。史坦能(GloriaSteinem)曾劝告妇女应努力变得像自己想嫁的男人。我近来领悟到,我不仅必须变成自己的丈夫,也必须变成自己的父亲。因此那天晚上我独自上床。因为我觉得此刻接受一位君子追求者对我而言太过早。
第31节:印尼故事(30)
  说是这么说,但我在凌晨两点钟醒过来,重重叹了口气,生理十分饥渴,不知如何满足。住在我屋子里的疯猫出于某种原因高声哀号,我对它说:"我懂你的感觉。"我必须想办法处理自己的渴望,于是我起身,穿着睡衣去厨房,削一磅马铃薯,水煮后切片,以奶油炸过,撒足量的盐,吃个精光--看看自己的身体能否接受一磅炸薯片的满足感,以取代做爱。
  我的身体吃掉每一口食物后,只是回答:"没得讨价还价。"
  于是我爬回床上,无聊地叹息,开始……
  嗯。请容我谈谈自慰吧。有时是蛮便利的工具(请原谅我),有时却令人无法满足,过后只让你觉得更糟。在一年半的单身生活后,在一年半躺在自己床上呼唤自己的名字之后,我已有些厌倦这项消遣。然而今晚,在我浮躁不安的状态中--我还能怎么做?马铃薯并未奏效。因此我又一次以自己的方式处理自己。一如往常,我的脑子翻阅储存的色情档案,寻找适合的幻想或记忆帮忙尽快完事。但是今晚没有任何东西奏效--消防队员不行、海盗不行……通常一举见效的那个以备不时之需的变态克林顿场景也不行,甚至在客厅里带着一群年轻女侍的维多利亚绅士围在我身边,亦无法奏效。最后,唯一令人满足的,是当我不太情愿地让我的巴西好友和我一起爬上床的场景进入我的脑海时……
  而后我睡了。醒来时看见寂静的蓝天,以及更加寂静的卧室。依然心绪不宁的我,花了一大段早晨时光,咏唱一百八十二节的古鲁梵歌--我在印度道场学会的伟大、净化人心的基本赞歌。然后我静坐一个小时,直到再次感受到自身那种具体、忠诚、清澈、与任何事毫无关联、永不更改、无以名之、永远完美的快乐。此种快乐果真比我在世间任何地方经历的任何事情更为美好,包括咸味、奶油味的亲吻以及更咸、更油的马铃薯。
  我真高兴决定自己独自一人。
  97
  因此,隔天晚上我有些讶异--他做晚饭招待我,我们瘫在沙发上几个小时谈论各种话题,他出人意外地扑身把脸埋入我的腋窝,说多么喜爱我奇妙的臭味,之后--斐利贝用手掌贴住我的脸颊,说:"够了,甜心。现在来我床上吧。"我就跟他去了。
  是的,我和他上了床;那间卧室面向夜间寂静的巴厘岛稻田。他拨开床架周围透明的白色蚊帐,引导我入内。而后他以多年来惯于准备为孩子们入浴的温柔能力帮我脱去衣裳,并向我说明他的条件--他绝对不想剥夺我任何东西,除了容许他一直爱慕我,只要我愿意。这些条件是否合我意?
  从沙发到床上的这段时间,我哑口无言,只是点头。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已度过一段漫长苦涩的时期。我为自己做得很好。但是斐利贝没说错--够了。
  "好吧,"他回答,移开一些枕头,把我的身体移到他底下,"我们让自己组织起来吧。"
  这其实很好笑,因为那一刻终止了我企图组织的一切努力。
  后来斐利贝告诉我那天晚上他眼中的我。他说我看起来很年轻,丝毫不像他在白昼世界里所认识的那个自信女人。他说我看起来年轻得很,却又开放、兴奋,因被认可而感到宽慰,厌倦于勇往直前。他说我显然很久未被人碰过。他看见我充满需求,却又感激能表达这种需求。虽说我并非完全记得这些,但我却相信他的话,因为他似乎对我相当关心。
  那一晚我最记得的是四周浪涛般的白色蚊帐,在我眼里像是降落伞。我觉得这把降落伞护送我从侧门跳出坚固的飞机;这架飞机过去几年来载着我,飞离生命中的艰困时期。但是如今这架坚固的飞行器在半空中已用不着,于是我步出这架专用的单引擎飞机,让这飘舞的白色降落伞载我穿越我的过去与未来之间的奇特空气层,让我安全降落在这座床形小岛,岛上只住了这位帅气的巴西遇难水手。我的出现让他(本身也孤独许久)又惊又喜,突然间忘了英语,只在每回看着我的脸时重复五个词:美啊、美啊、美啊、美啊、美啊。
第32节:印尼故事(31)
  98
  我们当然一夜没睡。而后,荒唐的是--我得离开。隔天一大早我必须愚蠢地回自己的屋子去,因为我和朋友尤弟有约。他和我老早计划这个礼拜一起展开我们的环巴厘岛公路之旅。这是某天我们在我屋里想出的主意:当时尤弟说,除了他的老婆和曼哈顿之外,美国最让他怀念的是开车--和几个朋友钻进车子里动身展开远距离的冒险,行驶于美妙的跨州公路上。我告诉他:"好吧,我们一块儿在巴厘岛走一趟美式公路之旅吧。"
  我们两个都认为这个主意滑稽得诱人--在巴厘岛根本不可能进行美式公路之旅。首先,在面积相当于德拉瓦州的岛上,根本没有所谓的"远距离"。而无所不在、疯狂驾驶、相当于美国小型车的小摩托车--挤着一家五口,父亲单手驾驶,另一手抱着新生儿(仿佛抱着橄榄球),而身穿紧身纱龙裙的母亲在他身后侧坐,头上顶着一口篮子,一边注意着一对才刚会走路的小孩,警告他们别从快速行驶、可能逆向行车且无前灯的机车上摔下来--使这可怕的公路,更为危险万分。很少人戴安全帽,却常常--我未曾查明原因--"携带"安全帽。试想这些累累重担的摩托车飞速地横冲直撞,而巴厘岛公路上处处是人。我不晓得每个巴厘岛人怎未死于交通事故。
  然而尤弟和我依然决定离开一个礼拜,租车周游这座小岛,假装我们人在美国,而且是自由之身。上个月我们想到这个主意时,我大受吸引,然而此时--当我和斐利贝躺在床上,他吻着我的手指、前臂和肩膀,怂恿我待久一点--却是很不巧的时刻。可是我必须走。就某种程度而言,我也确实想走。不仅和我的朋友尤弟共度一个礼拜,也是让自己在与斐利贝度过重要的一晚后稍事休息,以面对新现实,如同小说里所说的--我有了情人。
  于是斐利贝送我回家,给我最后的热情拥抱,我的时间刚好足够淋个浴振作精神,而后尤弟驾着租来的车抵达。他看了我一眼,说:"好家伙--昨晚何时回家?"
  我说:"好家伙--我昨晚并没有回家。"
  他说:"好--家伙。"并笑了起来,可能想起我们两周前才进行的对话,当时的我郑重断言自己这辈子可能永远不再做爱。他说:"所以你投降了?"
  "尤弟,"我回答,"让我讲个故事。去年夏天在我离开美国之前,我去纽约州北部边远地区看祖父母。我祖父的太太--他的第二任太太--是位很好的女士,名叫盖儿,现年八十多岁。她拿出一本老相簿,给我看19世纪30年代的相片,当时她十八岁,跟她的两名好友和一位监护人去欧洲旅行一年。她翻阅相片簿,让我看那些叫人惊叹的意大利老相片;我们突然翻到一张相片,是个俊俏的意大利家伙,在威尼斯。我说:"盖儿--这帅哥是谁?"她说:"那是旅馆主人的儿子,我们在威尼斯所待的旅馆。他是我的男朋友。"我说:"你的男朋友?"我祖父的娇妻诡秘地看着我,散放出贝蒂?戴维斯(BetteDavis)的性感眼神,说:"我当时看腻了教堂,小莉。""
  尤弟跟我击掌说:"继续努力吧,老兄。"
  我和这位处于流放状态、年轻的印尼音乐天才,动身展开假美国式的环岛公路行,车子后座满载吉他、啤酒,以及相当于美国公路旅行食品的巴厘岛食物--炸米饼和味道恐怖的土产糖果。旅程细节,如今对我而言已有些模糊,因为心中充满对斐利贝的杂念,还因为在任何国家做公路旅行始终会有奇特的朦胧感。但我记得尤弟和我自始至终说着美语--我许久未说的语言。这一年我自然说了不少英语,美语却不然,而且绝不是尤弟喜欢的那种嘻哈美语。因此我们大说特说,把自己变成看MTV的青少年,开着车,像纽约郊区的青少年嘲弄彼此,叫彼此"好家伙"和"老兄",时而柔情蜜意地称彼此"玻璃"。我们的对话经常环绕着对彼此母亲的亲密侮辱。
  "好家伙,你拿地图干什么?"
  "何不问你娘我拿地图干什么?"
  "老兄,我会的,只不过她太肥。"
  诸如此类。
第33节:印尼故事(32)
  我们甚至未深入巴厘岛内陆,我们只是沿着海岸行驶,整个礼拜都是海滩、海滩、海滩。有时我们搭小渔船出海到某个岛上,看那儿有什么好玩的。巴厘岛有各式各样的海滩。我们某天在库塔的南加州式白沙海滩闲晃,而后上行前往西岸凶险的黑岩岸海滩,然后跨越似乎未见一般游客前往的分界线,到达北岸,唯有疯狂的冲浪者才勇于踏上的狂烈海滩。我们坐在海边观看危险的海浪,看着精瘦、棕肤色和白肤色的印尼与西方冲浪军划过水面,犹如扯开大海的蓝色晚宴服背后的拉链。我们看着冲浪者带着傲骨冲向珊瑚与岩石,回来的时候却又冲着另一波海浪,我们倒抽一口气说:"好家伙,完全一团糟啊。"
  我们如同原本的打算,长时间(为尤弟着想)完全遗忘自己身在印尼的现实,驾着租来的车,吃垃圾食物,唱美国歌,到处找比萨饼吃。当我们被身在巴厘岛的证据压倒时,便予以忽视,假装自己还在美国。我会问:"通过这座火山最好走哪条路?"尤弟便说:"我想该走"I-95"。"我反驳:"可是那会刚好碰上波士顿的塞车时段……"虽然只是游戏,却多少奏效。
  有时我们发现绵延不绝的平静碧海,便游泳一整天,准许对方在早上十点开始喝啤酒("好家伙--这药有效。")我们和每个遇上的人交朋友。尤弟是那种走在海边看见有人造船,就停下来说"哇!你在造船吗?"的那种人。他的好奇心如此迷人,没过多久,我们便得到去造船人家里住上一年的邀请。
  奇特的事在夜间发生。我们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碰上神秘的庙会,让自己被合唱歌声、鼓声与木琴声催眠。我们在某个海边小镇上,发现全部的当地人聚集在阴暗街道上举办生日庆典;尤弟和我被人从人群中拉出来(被外人视为嘉宾),受邀与村里最美的姑娘跳舞。(她穿金戴银,香味四溢,化的妆仿如埃及人;她可能年仅十三岁,其纤柔、性感的摇臀方式却足以诱惑她想诱惑的任何神明。)隔天我们在同个村子里找到一家奇特的家庭餐馆,餐馆的巴厘老板自称是泰式料理的大厨,尽管他肯定不是。但我们还是整天待在餐馆里喝冰可乐,吃油腻的泰式炒面,和老板十几岁的柔弱儿子玩大富翁。(我们后来才想到,这位美少年很可能是前一晚的美少女舞者;巴厘人精通于仪式变装。)
  每天我从所能找到的偏远电话亭跟斐利贝通话,他问:"还得睡几天觉,你才会回到我身边?"他告诉我:"我很享受爱上你,甜心。感觉如此自然,就像每隔两个礼拜就会经历的事情,但实际上我已将近三十年没对任何人有这种感觉了。"
  还不到那里,还不到深深陷入爱中的地步,我语出犹豫,提起自己几个月后即将离开。斐利贝漠然以对。他说:"或许这只是一个愚蠢浪漫的南美想法,但我要你了解--甜心,为了你,我甚至愿意受苦。无论我们之间将来发生任何痛苦,我都已接受,只为了现在和你在一起的快乐时光,让我们享受美好的此刻。"
  我告诉他:"你可知道,有趣的是--在遇见你之前,我认真考虑过永远独身。我打算过灵性沉思的生活。"
  他说:"甜心,那先来沉思一下……"而后开始具体陈述再度与我同床共枕时,他打算对我的身体所做的第一、第二、第三、第四、第五件事。讲完电话后,我膝盖软下去,踉跄地走开,为这新的激情感到莞尔而迷惘。
  公路之旅的最后一天,尤弟和我在某个海滩闲坐数小时之久--正如我们经常做的那样--又开始谈及纽约,它的好,我们对它的爱。尤弟说他想念纽约,几乎相当于想念他太太--仿佛纽约是一个人,打从被驱逐出境后就失去的一个亲人。我们聊天的同时,尤弟在我们的毛巾之间掸开一块白沙地,画一张曼哈顿地图。他说:"让我们填上纽约在自己记忆中的一切吧。"我们用手指尖画出每一条大道,主要的交叉路段,歪曲的百老汇街,河流,格林威治村,中央公园。我们挑了一个漂亮的薄贝壳代表帝国大厦,另一个贝壳代表克莱斯勒大厦。我们拿了两根小枝子,把双子星大楼放回曼哈顿岛尖端,以示敬意。
第34节:印尼故事(33)
  我们用这幅沙子地图来告知对方纽约最让自己喜欢的地点。尤弟现在戴的太阳眼镜是在这儿买的;我现在穿的凉鞋是在这儿买的。这是我和前夫第一次吃晚饭的地方;这是尤弟和他太太认识的地点。这是城里最好的越南餐馆,这是最好的贝果饼店,这是最好的面馆("没的事,死玻璃--这里才是最好的面馆。")我画出自己过去住的"地狱厨房"(Hell"sKitchen)区,尤弟说:"我知道那儿有家好餐馆!"
  "踢踏客(Tick-Tock)、鲜艳(Cheyenne)或星光(Starlight)?"我问。
  "踢踏客,好家伙。"
  "有没有试过蛋蜜乳?"
  他悲叹:"喔,天啊,我知道……"
  我深深感受到他对纽约的思念,有片刻间使我误认为那是自己的思念。他的乡愁彻底感染了我,使我忽然忘记自己其实在未来哪天能回到曼哈顿去,而他却不能。他把玩双子星大楼的两根枝子,使它们更牢牢固定在沙地上,而后眺望平静的碧海,说:"我知道这儿很美……但你想我能不能再见到美国?"
  我能说什么。
  我们陷入沉默。然后他吐出含在嘴里已经一小时的难吃的印尼硬糖,说:"好家伙,这糖的味道恶心透了。你从哪儿拿来的?"
  "从你娘那儿,好家伙,"我说,"从你娘那儿拿来的。"
  99
  我们回乌布后,我直接到斐利贝家,然后约有一个月未离开过他的卧室。这说来一点都不夸张。过去我从未被哪个人如此愉悦专注地依恋爱慕。我从未在做爱过程中被如此生吞活剥。
  我对亲密关系所了解的一件事,是某种天然法则支配着两个人的性经验,而这些法则没有让步的余地,正如同地心引力般无从商榷。生理上对另一个人的身体感觉自在与否,不是你所能做的决定,和两个人的想法、举止、谈吐,甚至长相,也毫无关系。神秘的吸引力若非深埋在胸骨后头,就是毫不存在。倘若不存在(如同我过去令人心痛的明确体验),你亦无从强迫,正如同外科医师无从强迫病患的身体去接受不合适的肾脏捐赠。我的朋友安妮说,一切都回归到一个简单的问题:"你想不想让自己的腹部,永远贴着另一个人的腹部?"
  斐利贝和我欣喜地发现,我们是一个完全协调、在基因设计上即完全腹贴腹的成功案例。我们没有任何身体部位对对方的任何身体部位过敏,没有任何危险、困难,或排斥。我们的感官世界--简单而彻底地--相得益彰。并且……被予以赞赏。
  "看看你。"斐利贝在我们再次做爱后,带我到镜子前,让我看看自己赤裸的身体与毛发,仿佛我刚从太空总署的太空训练离心机中走出来。他说:"看看你多美……你的每一道曲线……都像沙丘……"
  (事实上,我想自己的身体这辈子从未看起来或感觉如此放松。打从六个月大时,母亲拍下我在厨房水槽洗完澡后,裹着毛巾在梳妆台上的快乐照片以来,都不曾有过。)
  而后他带我回床上,以葡萄牙语说:"Vem,gostosa."
  过来吧,我的可人儿。
  斐利贝还是个宠爱大师。他在床上不知不觉地以葡语爱慕我,因此我已从他的"可爱的小甜心"晋升为"他的queridinha"(字面翻译:"可爱的小甜心")。我来巴厘岛后很懒惰,不想学印尼语或巴厘语,突然间却轻而易举地学会了葡萄牙语。当然我只学会枕边细语,却是好用的葡语。他说:"亲爱的,你会腻的。你会厌倦我的抚摸,厌倦我每天说好几次你有多美。"
  考验我吧,先生。
  我在这儿失去时间,我在他的被单下、他的手下消失。我喜欢不知年月的感觉。我一板一眼的时间表已随风消散。最后,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才在某天下午去看访我的药师。赖爷在我开口说话前从我脸上看见真相。
  "你在巴厘岛找到男友了。"他说。
  "是的,赖爷。"
  "很好,小心别怀孕。"
  "我会的。"
  "他人很好?"
  "你告诉我吧,赖爷,"我说,"你看过他的手相。你保证过他是好男人。大概说了七次。"
第35节:印尼故事(34)
  "真的?哪时候?"
  "六月的时候。我带他过来。他是巴西人,年纪比我大。你跟我说你喜欢他。"
  "我从没说过,"他坚称,而我不管说什么他都不相信。赖爷时而忘事,就像你若介于六十五至一百一十二岁之间的话也会忘事。大半时间,他是敏锐的人,但有些时候我觉得自己干扰到他,把他从另一层意识、另一个宇宙里拉出来。(他在几星期前,完全不明所以地对我说:"小莉,你是我的好朋友,忠心的朋友,亲爱的朋友。"接着叹口气,凝望空中,哀戚地加上一句:"不像雪伦。"谁是这见鬼的雪伦?她对他做了什么?我想问他,他却未给我任何答案。甚至突然间像是不明白我提起的人是谁,仿佛一开始是我先提起这位贼头贼脑、水性杨花的雪伦。)
  "你怎么从来不带男友过来给我认识?"此刻他问道。
  "我带来过,赖爷。真的,你跟我说你喜欢他。"
  "不记得了。你的男友,他有钱吗?"
  "没有,赖爷。他不是有钱人,但他的钱够用。"
  "中等有钱?"药师要数据表式的细节。
  "他的钱够用。"
  我的回答似乎让赖爷恼怒。"你跟这名男人要钱,他会给你,或不会?"
  "赖爷,我不要他给我钱。我从没跟男人拿过钱。"
  "你每天跟他过夜?"
  "是的。"
  "很好。他宠不宠你?"
  "非常宠。"
  "很好。你还禅坐吧?"
  是的,我依然天天禅坐,从斐利贝的床溜到沙发上,让自己静坐,对这一切表达感激。在他的阳台外头,鸭子一路聒聒叫,穿越稻田,到处聒噪戏水。(斐利贝说这些巴厘岛的忙碌鸭群,老是让他想起大摇大摆走在里约海滩的巴西女人:高声闲聊,经常打断彼此,自信满满地摆动臀部。)现在的我如此放松地潜入禅修,仿如我的情人正为我准备沐浴。在早晨的阳光下裸着身子,只裹着一条薄毯,我融入恩典中,漂浮在无极的上空,犹如在汤匙上保持平衡的小贝壳。
  过去的人生,为何似乎很难?
  有一天我打电话给在纽约的朋友苏珊,隔着电话传来典型的都市警车鸣笛的背景响声,我听她向我倾诉最新的失恋细节。我的声音冷静平和,有如午夜爵士电台主持人的语调,我告诉她,放手吧,我说,宝贝,你得明白一切皆已十分完美,宇宙提供给我们安宁、和谐的一切……
  隔着警笛声,我几乎看见她一边翻着白眼,一边说:"这听起来像是今天已经高潮四次的女人说的话。"
  100
  可是在几个礼拜后,所有的寻欢作乐使我自食其果。那些不眠之夜,那些做太多爱的日子,使我的身体开始反扑,我的膀胱严重感染。一种过度性爱的典型病症,尤其在你不再习惯过度性爱的时候,更易遭受侵袭。它就像任何悲剧般迅速来袭。某天早上我走过镇上办理杂务,灼痛与发烧突然袭来。我在轻狂的年轻时代曾有过这些感染,因此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惊恐片刻--这种事很可能变得很严重--而后心想:"谢天谢地,我在巴厘岛最好的朋友是位治疗师。"于是跑进大姐的店里。
  "我生了病!"我说。
  大姐看了我一眼,说:"小莉,你生病,因为做太多爱。"
  我呻吟,把脸埋在手中,很不好意思。
  她咯咯笑说:"你瞒不了大姐……"
  我痛得要命。感染过的人都很清楚这种可怕的感觉;至于未曾体验过这种痛苦的人--请构想你自己的痛苦比喻,最好在句子里使用"拨火棍"这词儿。
  大姐就像资深消防员或急诊室医师,总是从从容容的。她开始有条不紊地切药草,煮根茎,游走于厨房和我之间,给我一帖又一帖温热、棕色、味道有如毒药的煎药,说:"亲爱的,喝了吧……"
  每逢一帖药正在煎煮时,她便坐在我对面,神情淘气地利用机会追问。
  "你小心不要怀孕吧,小莉?"
  "不可能,大姐。斐利贝做了结扎。"
  "斐利贝做了"结扎"?"她问道,对此敬畏三分,仿佛问的是,"斐利贝在托斯卡纳有栋别墅?"(顺便一提,我也有相同的感觉。)在巴厘岛要男人做这件事非常困难。避孕向来是女人的问题。
第36节:印尼故事(35)
  (印尼生育率近来的确有下降趋势,源于最近实施的一套避孕奖励计划:政府答应提供一部新机车给每一位自愿动结扎手术的男人……尽管我可不敢想象这些男人必须在"手术同一天"骑新机车回家。)
  "性很有趣。"大姐若有所思地说,一边看我痛得呲牙咧嘴,不断喝她的自制煎药。
  "是的,大姐,谢啦,是很愉快。"
  "不,性真的很有趣,"她继续说,"使大家做有趣的事。每个人一开始爱上的时候都像这样。想要更多快乐,太多欢乐,直到让自己生了病。甚至大姐,在爱的故事刚开始时也发生过,失去平衡。"
  "我真丢脸。"我说。
  "不,"她说,随后她以完美的英语(以及完美的巴厘逻辑)又说,"有时为爱失去平衡才能过平衡的生活。"
  我决定打电话给斐利贝。我家有些抗生素,以备旅行期间的不时之需。从前我有过这种感染,清楚其严重性,甚至可能通往肾脏。我不想在印尼经历这些。于是我打电话给他,告知他发生的事情(他深感罪恶),请他把药带来给我。并非我不信任大姐的医疗本事,只不过这痛不是闹着玩的……
  她说:"你不需要西药。"
  "但也许比较好,以防万一……"
  "再等两个小时,"她说,"要是没好转,你就服自己的药。"
  我勉强同意。我对这种感染的经验是可能得花几天时间才能消失,即使服用强效抗生素。但我不想让她不舒服。
  图蒂在店里玩,她不停地拿自己画的房屋小图过来逗我开心,以八岁孩子的同情心轻拍我的手。"伊莉莎白妈妈生了病?"至少她不清楚我做了什么才得病。
  "大姐,你房子买了吗?"我问。
  "还没呢,亲爱的。不急。"
  "你喜欢的那个地方呢?我以为你想买?"
  "那里没在卖。太贵了。"
  "你心目中有其他地方?"
  "现在别担心这个,小莉。目前,让我使你快快好起来。"
  斐利贝带来我的药,一脸自责,对于让我遭此痛苦(至少这是他的看法)向我和大姐道歉。
  "不严重,"大姐说,"用不着担心。我不久就能治好她,很快就能好起来。"
  随后她去了厨房,拿出一只巨大的玻璃钵,钵里装满叶、根、浆果、姜黄、一团看起来像巫婆头发的东西,还有我认为是蝾螈的眼睛……全部浮在原本的棕色汁液中。钵内的这玩意儿约有一加仑之多,臭得像尸体。
  "亲爱的,喝了吧,"大姐说,"全部喝掉。"
  我忍着喝下去。不到两个钟头……嗯,我们都清楚结局如何。两个钟头不到,我没事了,彻底痊愈。必须吃几天西方抗生素才能治好的感染,全都消失了。我想付钱给她,作为她把我医好的代价,她却只笑说:"我的姐妹不需要付钱。"而后她转身对斐利贝假装严厉地说:"你现在得小心待她。今晚只能睡觉,不准碰她。"
  "医治人们这些因为性而引起的问题,不让你觉得难堪?"我问大姐。
  "小莉,我是治疗师。我治疗所有的问题,女人的阴道,男人的香蕉。有时候我甚至还为女人制作假阴茎呢,让她们独自做爱。"
  "人造生殖器?"我吃惊地问。
  "小莉,不是人人都有个巴西男友。"她提醒道。然后她看看斐利贝,快活地说,"你如果有需要帮忙让你的香蕉变硬,我能给你药。"
  我赶忙向大姐保证斐利贝的香蕉一点都不需要帮忙,但向来有生意头脑的他打断我,询问大姐这种让香蕉变硬的治疗能否装瓶上市。"能让我们大赚一笔。"他说。但她说不是这样的。她所有的药都需要每天新鲜制作才能奏效,而且必须配合她的祷告。无论如何,她说,内服药不是她让男人香蕉硬挺的唯一方式,而按摩也能达到效果。而后我们惊异地听她描述她为男人不举的香蕉所做的各种按摩,她如何抓着这玩意的底端,甩动一个小时,促进血液流动,同时念特殊祷词。
  我问:"可是大姐--万一男人每天回店里来,说:"还没治好,医师!需要再做一次香蕉按摩!"那怎么办?"这无聊的主意令她发笑,她承认是得当心别把太多时间花在治疗男人的香蕉上,因为这在她内心造成某种程度的……强烈感觉……她认为这对医疗能量并无好处,有时确实会让男人失控。(倘若你多年不举,突然间这位一头乌黑秀发的褐肤女郎让你的引擎再次运转,你也会失控。)她说有个男人在某回治疗不举之际跃起身子,开始绕着房间追她,说:"我需要大姐!我需要大姐!"
第37节:印尼故事(36)
  然而大姐的能力不仅这些。她告诉我们,有时她还必须教导如何对抗不举或冷感,或者教导生不出小孩的夫妻有关性的事。她必须在他们的床单上画魔法图,对他们说明哪些性姿势适合月中的哪一天使用。她说男人若想要孩子,就该和老婆"非常、非常使劲地"做爱,就该"从他的香蕉非常、非常快速把水喷入她的阴道"。有时大姐还必须亲自和做爱的夫妻待在房间里,说明该多么使劲、多么快速。
  我问:"有医师大姐站在身边,男人有办法让香蕉非常使劲、非常快速地喷出水来吗?"
  斐利贝模仿大姐观看夫妻:"快一点!使劲点!你到底想不想要小孩啊?"
  大姐说,是的,她知道这很怪,但这是治疗师的职责。尽管她承认进行这件事之前与之后必须举行多次净化仪式,以便让她的圣灵完好无损,她并不喜欢太常做,因为这让她觉得"怪异"。但倘若关于受孕,她就会处理。
  "这些夫妻现在都生了孩子吗?"我问。
  "生孩子了!"她骄傲地确认。当然他们都生了孩子。
  但大姐接着告诉我们一件相当有趣的事。她说假使一对夫妻不幸无法受孕,她就会同时检查夫妻两人,决定--照他们的说法--过错在谁。假使问题在女方,没问题--大姐可采取古疗法治疗。但倘若问题在于男方--这在巴厘岛的父权社会中,可是微妙的情况。大姐在此情况下的医疗选择有其限制,因为直接对一个巴厘岛男人说他不孕是危险的事--男人怎么可能不孕的!男人毕竟是男人。倘若无法怀孕,肯定错在女方。倘使女人不赶紧给丈夫生孩子,麻烦可大了,她可能遭遇挨揍、羞辱、被休的命运。
  "在这种情况下,你怎么处理?"我问道。心中啧啧称奇于一个还把精液称作"香蕉水"的女子,能够诊断得出男人不孕。
  大姐对我们说明一切。她对男人不孕病例采取的治疗法是,跟男人说他的妻子不能生育,而妻子必须每天下午单独前来参与"疗程"。当妻子独自来店里时,大姐从村子里找一名年轻男人过来,跟妻子做爱,希望让她怀孕。
  斐利贝惊恐地说:"大姐!不可能吧!"
  但她只是平静地点点头。是的。"别无选择。妻子如果健康,就能生下孩子,人人都很高兴。"
  斐利贝因为住在镇上,立刻想要知道:"谁?你雇谁做这个工作?"
  大姐说:"就是那些司机。"
  我们全笑了,因为乌布镇处处看得见这些年轻人,这些坐在每个街角的"司机",骚扰路过的游客,不断叫嚷:"搭车?搭车?"希望载人出城游览火山、海边或寺庙,以赚点小钱。大致说来,这群人相貌堂堂,肤色有如高更画中的人物,身材健美,蓄时髦的长发。在美国为女人开一间"精子诊所",雇用这类美男子,绝对可以让你大赚一笔。大姐说她的不孕治疗最妙的是,一般来说,这些司机为自己提供的性传送服务甚至不求报偿,尤其倘若看诊的妻子长相漂亮的话。斐利贝和我同意这些男人相当慷慨且极具社区精神。九个月后,漂亮的孩子出生了。人人都很高兴。最美好的是"没有必要取消婚姻"。我们都晓得取消婚姻在巴厘岛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斐利贝说:"老天--我们男人真是坏蛋。"
  大姐理直气壮。这项治疗之所以有必要,是因为对一个巴厘岛男人说他不孕,他回家的时候免不了要对妻子做出可怕的事。倘若巴厘男人不像这样,她大可用其他方式治疗不孕。但这是文化现实产生的结果。她对此毫不心虚,而认为这只不过是另一种创意疗法。她又说,无论如何,让妻子和很酷的司机做爱有时候不失为好事,因为巴厘岛的多数老公都不知道如何和女人做爱。
  "多数老公都像公鸡,像山羊。"
  我提议:"大姐,或许你该开设性教育课程。你该教导男人如何温柔抚摸女人,那么也许他们的老婆会更喜欢性爱。因为男人如果温柔抚摸你,触摸你的肌肤,说甜言蜜语,亲吻你全身,不慌不忙……性爱可以是美好的事情。"
  突然间,她脸红了。这位按摩香蕉、治疗膀胱感染、卖人工生殖器、有时拉皮条的大姐,竟然脸红了。
第38节:印尼故事(37)
  "你说这些,让我觉得别扭,"她扇扇自己,说,"这些谈话,让我觉得……有异状,就连内裤里头也觉得有异状!你们两个回家去吧。别再谈这些有关性的事了。回家,上床去,但睡觉就好,好吧?睡觉就好!"
  101
  回家路上,斐利贝问我:"她房子买了吗?"
  "还没。她说还在找。"
  "打从你把钱给她,已经一个多月了,不是吗?"
  "没错,可是她想要的那块土地不出售。"
  "小心点,甜心,"斐利贝说,"别让这件事拖太久。别让整个情况变成"巴厘式"麻烦。"
  "什么意思?"
  "我不想干涉你的事,但我在这国家已待了五年,知道这儿的情况。事情有可能变得很麻烦。有时候很难搞清楚事情的真相。"
  "斐利贝,你想说什么?"我问,我见他未立刻回答我,便引用他自己说过的名句:"你若能慢慢告诉我,我就能快快明白。"
  "我想说的是,小莉,你的亲朋好友为这个女人筹了一笔钱,而现在钱都搁在大姐的银行,确定一下她的确买了房子。"
  102
  七月底来临,我的三十五岁生日也到来。大姐在她店里为我举办生日派对,和我以往的过生日经验完全不同。大姐让我穿上巴厘岛传统的生日礼服--鲜紫色纱龙裙、无肩带紧身上衣和一条紧紧裹着我的金色长布,形成一道紧身保护膜,几乎使我喘不过气来,甚至吃不下自己的生日蛋糕。她在又小又暗的卧室(里头塞满与她同住的三个孩子所有的东西)中,把我塞入这套精美服饰,一边在我胸前别住这些打了折的华丽布料,不经意地问我:"你想过嫁给斐利贝吗?"
  "没想过,"我说,"我们没打算结婚。我不想再嫁人,大姐。我认为斐利贝也不想再娶妻。但我喜欢和他在一起。"
  "外在体面好找,但外在体面而且内在也体面,这可不容易。斐利贝就是一例。"
  我同意。
  她微笑说:"小莉,这好男人是谁带给你的?是谁天天祈祷让你找到他?"
  我亲吻她:"谢谢你,大姐。你做得超完美。"
  我们起身参加生日派对。大姐和孩子们用汽球和棕榈叶装饰整个地方,还有手写标语,上面写着复杂的连写句,比方:"祝你,亲爱的好姐姐,我们心爱的伊莉莎白女士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永远平安,生日快乐。"大姐的几位侄儿、侄女是天生的舞者,在庙会跳舞,于是他们都来餐厅为我跳舞;令人难以忘怀的华丽演出,通常只用来献给祭司。每个孩子都佩戴大型金色头饰,脸上化着妖艳的浓妆,顿足有力,手势纤柔。
  巴厘岛的派对,整体而言环绕着一个原则组织而成:大家盛装出席,坐在附近,面面相觑。事实上很像纽约的时尚派对。("天啊,甜心,"当我说起大姐要为我举办巴厘式生日派对时,斐利贝呻吟道:"那会是一场乏味的派对……")然而并不至乏味--只是安静,只是不同罢了。先是整个盛装打扮的部分,而后是整个跳舞表演的部分,接着是整个坐在附近、面面相觑的部分,其实并不太坏。大家看起来都很美。大姐全家人都来了,他们从一米之外不断朝我微笑招手,我也不断朝他们微笑招手。
  我和最小的孤儿小老四一同吹熄生日蛋糕的蜡烛;我在几个礼拜前决定,从今以后,她也和我一样在七月十八日过生日,因为她从前都不曾有过生日或生日派对。我们吹熄蜡烛后,斐利贝送给小老四一只芭比娃娃,她惊喜地打开礼物,把它当做前往木星的太空船票--这是想都想象不到的自己会收到的礼物。
  有关这场派对的一切都有些诡异。古怪地混杂各种国籍、各种年纪的朋友,连大姐的家人以及几位我没见过面的她的西方客户与病患都到场来。我的朋友尤弟带来半打啤酒祝我生日快乐,还有个叫亚当的洛杉矶编剧家也来了。斐利贝和我某晚在酒吧认识亚当,邀请他过来。亚当和尤弟在派对上和一名叫约翰的小男孩说话;男孩的母亲是大姐的病患,是德国服装设计师,嫁给一位住在巴厘岛的美国人。小约翰--七岁的他说尽管自己从未去过美国,但因为老爸是美国人,因此他也算是美国人,可是他跟他母亲讲德语,跟大姐的孩子们讲印尼语--很崇拜亚当,因为他发现这家伙来自加州,而且玩冲浪。
第39节:印尼故事(38)
  "你最喜欢的动物是什么,先生?"约翰问。亚当回答:"鹈鹕。"
  "什么是鹈鹕?"小男孩问道,尤弟于是插嘴说:"好家伙,你不晓得鹈鹕是什么吗?好家伙,你该回家问你老爸。鹈鹕可酷呢,好家伙。"
  而后,算是美国人的小约翰转身和小图蒂说印尼话(或许问她鹈鹕是啥),图蒂正坐在斐利贝腿上读我的生日贺卡;斐利贝则和一位来找大姐治疗肾脏的巴黎退休绅士讲着漂亮的法语。同时,大姐打开收音机,肯尼?罗杰斯(KennyRogers)正在唱《乡下胆小鬼》,而三名日本姑娘不经意间走进店里,看看能否接受医疗按摩。我招呼日本姑娘吃生日蛋糕的时候,两名孤儿--大老四和小老四--拿着她们存钱买给我当礼物的大亮片发夹在装饰我的头发。大姐的侄子、侄女--庙会舞者,稻农子弟--安静地坐着,迟疑地盯着地板,一身金装,仿佛小小神明;他们让房间充满某种奇异脱俗的神性。我的巴厘岛传统服饰紧紧勒着我,好似热情的拥抱,我觉得这肯定是我有生以来最奇怪--却可能也是最快乐--的生日派对。
  103
  可是大姐还是必须买房子,而我开始担心这不会发生。我不清楚为何未发生,但是非发生不可。斐利贝和我如今已插手干预。我们找到一名房地产经纪人,带我们四处看地产,但大姐都不喜欢。我不断告诉她:"大姐,你非买不可。我九月离开这里。在我离开前,必须让我的朋友们知道他们的钱确实为你买了家。而你也必须在店面被收回之前,有个栖身之地。"
  "在巴厘岛买地不太简单,"她不断告诉我,"可不像走进酒吧买杯啤酒。这有可能花上很长一段时间。"
  "我们没有很长一段时间,大姐。"
  她只是耸耸肩,我再次想起巴厘人的"弹性时间"观,亦即时间是相对性且弹性化的概念。"四个礼拜"对大姐的意义不见得和我相同。一天对大姐来说也不见得由二十四小时所组成;有时较长,有时较短,视当天的心情与情绪特性而定。就像我的药师和他谜样的年纪,有时计算日子,有时秤日子的重量。
  同时,我也终于完全了解在巴厘岛买地产相当花钱。由于这儿所有的东西都很便宜,使你以为地价也很低,然而这却是个错误的假设。在巴厘岛--尤其在乌布镇--买地几乎可能像在威斯特郡(WestchesterCounty)、在东京,或在比佛利山庄名店街(RodeoDrive)买地一样贵。这完全不合逻辑,因为一旦拥有一块地,你却无法以任何传统逻辑可想象的方式回收你的钱。你可能花了两万五千块钱左右买一"阿罗"(aro)的地("阿罗"是一种土地度量衡,大略"比休旅车停车位稍大一点"),而后你在那儿盖一家小店面,每天卖一条蜡染纱龙裙给一位游客,如此持续一生,每次获利七角五分不到,毫无道理可言。
  可是巴厘岛人对其土地的热爱,远远超越经济逻辑可以理解的范围。由于土地拥有权在传统上是巴厘岛人唯一认可的合法财富,如同马塞族人对牛的看重或我的五岁外甥女对唇蜜的重视:也就是说,怎么样都不嫌多,一旦拥有,必然永远不会放手,一切都名正言顺归你所有。
  此外--我在八月期间深入研究错综复杂的印尼房地产后才发现--想搞清楚土地究竟何时出售,几乎不可能。巴厘人出售土地通常不喜欢别人知道他们有地要卖。你认为发布这项消息不无好处,但巴厘人不做如是想。假如一位巴厘农民想卖地,意谓他急需现金,这是件羞耻的事。而且如果邻居和家人发现你卖了地,他们会以为你手头宽裕,于是人人都想问你借钱。因此出售土地仅靠……口耳相传。这些土地交易都秘密进行。
  此地的西方海外人士听说我想为大姐买地,开始围在我身边告诫我,提供他们本身的不愉快经验。他们警告我,关于此地的房地产事务,你永远无法真实确知怎么回事。你购买的土地可能不是卖方拥有的地。带你看地的人甚至可能不是地主,而是地主愤愤不平的侄儿,只因为昔日某件家庭纠纷而想报复伯父。不要期待你的地产界线一清二楚。你为自己梦想中的家园所买来的土地,可能后来被宣布为"太接近寺庙",因而无法取得建筑许可(在这个寺庙估计多达两万间的小国家中,想找到一块不太靠近寺庙的土地可不容易)。
第40节:印尼故事(39)
  你还必须考虑自己可能住在火山坡地上,也可能横跨断层线,而且不仅是地理上的断层线。巴厘岛或许看似美好,明智的人却牢记这儿毕竟是印尼,他们骨子里并不稳定,其腐败贪污的现象从最高的司法人员,一直到最底下给你的车加油的家伙(假装加满油)都可见到。这里随时可能爆发某种革命,你的全部资产可能被胜利者据为己有,而且也许还是在枪口下。
  为了应付这种种难事,我可还没有资格。我是说--虽然我在纽约州历经离婚诉讼累积种种经验,但这完全是另一码子事。同时,我和亲朋好友们捐赠的一万八千元正搁在大姐的银行账户中,已兑换成印尼卢比亚--这个货币过去曾经在一夕之间垮掉,化为乌有。而大姐的店约即将在九月到期,就在我离开印尼的时候,也就是三个礼拜之后。
  结果发现,想找到大姐认为适合安居为家的土地几乎不可能。除了所有的现实考量外,她必须检查每个地方的神灵(taksu)。身为治疗师,大姐对神灵的感觉即使就巴厘岛的标准而言,也是超级敏锐。我找到一个我认为很完美的地方,但大姐说它被恶魔控制。接下来有块地之所以遭她拒绝,是因为太靠近河流,而大家都知道河流是鬼魂的居所。(大姐说,看过这块地后,她晚上梦见一名美女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放声大哭,于是我们买不成这块地。)而后我们在小镇附近找到一栋漂亮的小店家,还有后院,却坐落在街角,只有想破产和英年早逝的人才住街角的房子。这是人人皆知之事。
  "千万别去劝阻她,"斐利贝劝我,"相信我,甜心。别介入巴厘岛人和他们的神灵之间。"
  然后斐利贝在上个礼拜找到一个地方,似乎符合所有的条件--一小块美好的土地,接近乌布镇中心,位于安静的路上,傍着稻田,有足够空间盖花园,在我们的预算之内。我问大姐:"我们该不该买?"她回答:"还不晓得,小莉,做这样的决定别太急。我得先找祭司谈谈。"
  她说她必须询问祭司,才能在决定买的时候选定购地吉日。因为在巴厘岛,所有的大事都必须挑选吉日。但是在她决定是否真要住在那块土地之前,她甚至不能向祭司询问购地吉日。她拒绝承诺,除非等到自己做了吉祥的梦。我深知自己在此地所待时日无多,于是我好里好气问大姐:"你能多快安排做个吉祥的梦?"
  大姐也好里好气地回答:"这件事不能急。"不过,她若有所思地说,倘若带祭品去巴厘岛某大庙,求神带给她吉祥的梦,也许不无帮助……
  "好吧,"我说:"明天请斐利贝开车载你去大庙,让你带上供品请神托给你一个吉祥的梦。"
  大姐很愿意,她说。这主意很好。只不过有个问题,她这整个礼拜都不许进寺庙去。
  因为,她的……大姨妈来了。
  104 
  或许我尚未理解到这一切是多么有趣。说实话,想办法去理解这一切,既古怪却又有趣得很。或许我之所以十分享受生命中这段超现实时光,只是因为我碰巧谈恋爱了,这向来让世界看起来如此可爱,无论周遭现实何等疯狂。
  我一向喜爱斐利贝。但他在八月间"大姐之家的故事"当中的表现方式,让我们像真正的夫妻般。当然,这位颠颠倒倒的巴厘女药师发生什么事,并不干他的事。他是生意人。他住在巴厘岛将近五年,却未与巴厘岛人的个人生活和复杂仪式有过度牵扯,突然间却和我涉过泥泞的稻田,寻找能带给大姐吉日的祭司……
  "在遇上你之前,我愉快地过着自己的无聊生活。"他经常这样说。
  从前他在巴厘岛很无聊。他没精打采地混日子,像葛林(GrahamGreene)小说中的人物。我们一认识,怠惰感立即停止。如今我们既然在一起,我得以聆听斐利贝自己的说法,有关我们如何相识的过程,我从未听腻的美好故事--他在那晚的派对上如何凝望我,即便我背对着他,甚至我无需转头让他看见我的脸,他内心即已明了:"她是我的女人。为了拥有这个女人,我愿意做任何事。"
第41节:印尼故事(40)
  "得到你并不难,"他说,"我只须苦苦哀求几个星期。"
  "你才没苦苦哀求。"
  "你没注意到我苦苦哀求?"
  他说起我们头一晚见面去跳舞,他看我完全着迷于那个俊俏的威尔士家伙,形势的发展使他心情低落,心想:"我极力引诱这名女人,而现在那个小白脸就要把她抢走,给她的生活带来许多麻烦--但愿她知道我有能力给她多少爱。"
  他的确有能力。他是个天生的照顾者,我能感觉他进入我身边的轨道中,让我成为他的指南针所设定的方向,而他则变成我的随从骑士。斐利贝是那种亟需生命中有个女人的男人--不是为了让自己被人照顾,而是为了有个人让他照顾,让他奉献。他从结束婚姻后,生活中未曾再有过此种关系,近来一直过着漂泊不定的生活,但现在他把自己组织起来,包围着我。被人如此对待是件好事,却也令我害怕。有时我听见他在楼下做晚饭给我吃,我则在楼上悠闲地看书,听他哼着愉快的巴西森巴,朝楼上呼喊:"甜心--想不想再来杯酒?"而我心想,自己有没有能力成为某人的太阳,某人的一切?此时的我是否足够集中,得以成为他人的生活中心?某晚我终于跟他提起这个话题,他说:"我可曾要求你成为这样的人,甜心?我可曾要求你成为我的生活中心?"
  我立即对自己的自负感到羞愧,竟认定他要我永远跟他在一起,让他能够一路纵容我,直到时间尽头。
  "对不起,"我说,"这有点傲慢,对吧?"
  "是有一点,"他认同,然后亲吻我的耳朵,"但不很严重,真的。甜心,这事我们当然得讨论,因为事实上--我爱你爱得疯狂。"我反射性地脸色煞白,他于是即时开玩笑,尝试消除我的疑虑:"当然,这完全是假设性的说法。"接着他郑重地说:"瞧我都五十二岁的人了。相信我,我老早知道世界如何运作。我看得出你还不像我爱你那样爱我,但事实上,我并不在乎。出于某种原因,我对你的感觉就像我在我的孩子们还小的时候对他们的感觉--他们没有爱我的责任,但我有责任爱他们。你能决定自己想要的感觉,但是我爱你,也将永远爱你。即使我们彼此不再见面,你也已经让我复活,这就够了。当然,我很想和你共享生活。唯一的问题是,我不确定我在巴厘岛能提供你多少生活。"
  这也是我考量过的事。我观察过乌布镇的海外人士社交圈,十分肯定那不是适合我的生活。这镇上到处看得见同一种角色--惨遭生活凌虐、磨损的西方人,他们丢下所有的挣扎,决定永久放逐巴厘岛;他们只需花两百块月租即可居于华屋,也许找个巴厘男人或女人做伴,午前喝酒也不会遭人责难,出口一些家具给某人来赚点钱。但大致说来,他们在这儿做的,是留意自己不再被要求做任何严肃的事情。请注意,这些人可不是废物。这些人是层次很高、包含多种国籍、有才华的聪明人。可是在我看来,我在此地遇见的每一人从前似乎都具有某种角色(通常是"已婚者"或"受雇者");如今,他们都共同缺乏似乎已被自己永远放弃的一样东西"志气"。不用说也知道,喝不少酒。
  当然,这个巴厘岛的美丽小镇乌布是悠闲度日、无视于时光流逝的好地方。我想这点很类似佛罗里达的西屿(KeyWest)或墨西哥的瓦哈卡(Oaxaca)。乌布镇的多数海外人士,当你问他们在此居住多久时间,回答都不是很确定。一方面,他们不很确定打从移居巴厘岛后经过多少年头;另一方面,他们不很确定自己确实居住此地。他们无所归属,漂流不定。有些人喜欢想象自己只是在此地晃荡一阵子,就像在红绿灯前任引擎空转,等待信号灯变换一样。然而十七年过去了,你开始想……到底有没有人离开过?
  在周日下午那些漫长的午餐时光,有他们的悠闲陪伴,喝香槟、言不及意,着实是一番享受。然而身临其境的我,多少觉得自己像《绿野仙踪》当中身处罂粟花丛的桃乐丝。"小心!别在这片让人昏睡的草地上睡着,否则你将昏昏沉沉度过一生!"
第42节:印尼故事(41)
  那往后我和斐利贝将会如何?既然"我和斐利贝"如今似乎已经成为一体的话。前不久他告诉我:"有时候我希望你是迷失的小女孩,能让我把你捞起来,跟你说:"来和我住吧,让我照顾你一辈子。"但你并不是迷失的小女孩。你是有远大志向的职业女性。你是完美的蜗牛:你把自己的家背在背上。你应该永久抓住这种自由。但我只想说--倘若你想要这个巴西男人,你可以拥有他。我已经是你的人。"
  我不确知自己想要什么。但我知道有一部分的自己始终希望听见男人说:"让我照顾你一辈子。"从前我未曾听过这句话。过去几年来,我已放弃寻找这个人,而学会对我自己说这句鼓舞的话,尤其在恐惧的时刻。可是现在听见有人诚心诚意对我说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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