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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辈子做女孩-伊莉莎白

伊莉莎白·吉尔伯特 (美)
第1节:序言"第一○九颗珠子"
  序言"第一○九颗珠子"
  在印度旅游的时候--尤其在圣地和道场游览之时--你会看见许多人脖子上戴着念珠。而你也能看见许多老照片里的赤裸、削瘦、令人望而生畏的瑜伽士(或有时甚至是肥胖、和蔼可亲、容光焕发的瑜伽士)也戴着念珠。这些珠串称为"念诵謦"(JapaMala)。数个世纪以来,这些珠串在印度被用来协助印度教徒与佛教徒禅坐默祷时保持心神集中。一手握着念珠,以手指一圈圈捻弄--每复诵一次咒语,即触摸一颗珠子。中世纪的十字军朝东方推进、进行圣战时,目睹朝圣者手持这些"念诵謦"祈祷,颇为赞赏,于是把这个构想带回欧洲,成为玫瑰念珠。
  传统的"念诵謦"串有一○八颗珠子。在东方哲学家的秘教圈子里,认为"一○八"是最吉祥的数字;这三位数是三的完美倍数,其组成部分加起来等于九,而九又是三的三倍。而"三"这个数字,自然代表了至高平衡,只要研读过三位一体或审视过高脚凳的人,都深明其理。由于本书写的是我为追求平衡所做的种种努力,因此我决定赋予它以"念诵謦"的结构,将我的告白分为一○八个故事,或珠子。串连而成的这一○八则故事,又分成三个段落:意大利、印度与印尼--即我在这一年自我追寻期间所造访的三个国家。这样的划分,意味着每个段落有三十六个故事,就个人层面而言很得我心,因为我正是在三十六岁时写下了这些文字。
  趁我还未深入讨论数字学这个主题,容我下个总结:将这些故事以"念诵謦"的结构串连起来,这个想法也颇让我开心,因为这很……结构化。真正的心灵探索,往往致力于建立系统化的原则。追求"真理",并非某种在场人士皆可参加的愚蠢竞赛,甚至在这种人人皆可参加什么的伟大时代亦不是。身为追求者与写作者,我发现尽可能抓稳珠子不无助益,让我的注意力得以更为集中于我想达成的目标。
  每一串"念诵謦"都有一颗特殊、额外的珠子--第一○九颗珠子--悬荡在一○八颗珠子串成的平衡圆圈外头,有如缀饰。我以为这第一○九颗珠子是为了应急备用,就像漂亮毛衣的附加钮扣,或是皇家幼子,但它显然是为了一种更为崇高的目的。当你的手指在祈祷时接触这个标记,你应当暂停专注凝神的禅坐,而感谢你的老师们。因此,在本书开始之前,我在自己的第一○九颗珠子这儿暂停一会儿。我向我所有的老师致谢,他们以各种奇特的类型出现在我这一年的生命之中。
  我特别感谢我的印度导师,她是慈悲的化身,宽大地容许我在她的印度道场中学习。我也要藉此机会说明,我所描述的印度经验,纯粹出自个人观点,而非以理论学家或者任何人士的官方发言人的身份发言。因此我在本书中将不提及导师的名字--因为我无法为她代言。其实来自她的教诲言语,本身即是最佳代言。我亦不透露她的道场名称与地点,这是为了让这所学校免于它不感兴趣、亦无力掌控的机构宣传事宜。
  最后我要感谢的是,本书从头到尾零散出现的那些人物,因为种种原因,都非以原名示人。而我也决定更改我在道场遇见的每一个人--印度人与西方人--的名字。这是为了尊重多数人之所以从事心灵朝圣,并不是为了往后成为书中人物之故(当然,除非他们是我)。关于这项自订的匿名政策,只有一个例外。来自德州的理查的确名叫理查,也的确来自德州。我想要采用他的真名,因为他是我在印度生活期间的重要人物。
  最后,当我询问理查能否让我在书中提及他从前吸毒、酗酒的往事……他说有何不可。
  他说:"反正,我一直在想方设法如何告诉大家这件事。"
  不过,首先让我们从意大利开始吧……
  第三部印尼
  或说"就连内裤里头也觉得不同";或说"三十六则追求平衡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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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这辈子从未有哪回像抵达巴厘岛时更无计划。在我漫不经心的旅游史中,这是最草率的一次登陆。我不清楚住哪里,不清楚要做什么,不清楚兑换率,不清楚在机场如何叫计程车--甚至不知道到哪里叫计程车。没有人期待我到来。我在印尼没有朋友,连朋友的朋友也没有。带着过时的旅游指南旅行且放着不读,这造成了一个问题:我没搞清楚自己即使想待在印尼四个月,也不被允许。我在入境时才发现这件事。结果只被批准一个月的观光签证。我没想过印尼政府并不乐意让我在他们的国家爱待多久就待多久。
第2节:印尼故事(1)
  和善的入境检查员在我护照上盖章,准许我在巴厘岛只待整整三十天。我以最友好的态度问他能否让我待久一点。
  "不行。"他以最友善的态度回答。巴厘人以友善知名。
  "我应当在这儿待三或四个月的。"我告诉他。
  我并未提及这是"预言"--两年前有个年老而且很可能精神错乱的巴厘药师,在看过十分钟我的手相后,预言我将在此地待上三或四个月。我不晓得如何说明此事。
  但现在想想,这位药师究竟跟我说了什么?他果真说我会回到巴厘岛,与他同住三四个月?他果真说与他"同住"?或者他只是要我人在附近的话,顺道再去看他,再给他十块钱看一次手相?他是说我"会"回来,或是我"该"回来?他果真说了"回头见"或"再见啦"?
  打从那天晚上起,我未曾与药师有过联系。反正我也不晓得如何和他联系。他的地址是哪里?"阳台上的药师,印尼巴厘岛"?我也不清楚他是生是死。我记得两年前见面时,他似乎相当老;在那之后,他可能遭遇任何事情。我只确定他名叫赖爷,记得他住在乌布镇郊的村子里。却记不得村名。
  或许我早该好好想过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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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想要穿行于巴厘岛,倒是颇为简单。不像降落于非洲的苏丹,完全不清楚接下来如何是好。巴厘岛与美国德拉华州(Delaware)面积相当,是受人欢迎的观光胜地。整个地方都为了协助你而安排有序,让携带信用卡的西方人来去自如。此地广说英语。(这令我感到内疚,却也深感解脱。我的脑神经在过去几个月因努力学习现代意大利语和古梵语而负荷过重,实在没法子再学习印尼语,或难度更高的巴厘语--此语言之复杂尤甚于火星文。)在此地生活,毫不麻烦。你能在机场换钱,找到友善的计程车司机推荐优美的旅社--这一切都不难安排。由于旅游业在两年前爆炸案过后大幅衰退(爆炸案发生在我首次离开巴厘岛的数星期后),于是如今在此地旅游更为容易;人人都急于协助你,迫切找份差事做。
  于是我搭计程车前往似乎适合作为旅程起始地的乌布镇。我入住一家漂亮的小旅社,位于名称美妙的猴林路(MonkeyForestRoad)上。旅社有个可爱的泳池,种满热带花卉的花园,花开得比排球还大(由一群高度有组织的蜂鸟和蝴蝶照料)。工作人员是巴厘人,也就是说,他们在你一进门时,自动开始爱慕你,称赞你的美。在房间可以眺望热带树林,包含每天早晨的新鲜热带水果早餐。简而言之,这是我待过的最美好的地方之一,而且每天花我不到十块钱。回来真好。
  乌布位于巴厘岛的中心,坐落于山区,四周是梯形稻田和数不清的印度寺庙,河流跨越丛林深谷,看得见地平线上的火山。乌布向来被视为巴厘岛的文化中心,传统的巴厘岛绘画、舞蹈、雕刻和宗教仪式茁壮成长之处。乌布不靠海,因此前来此地的游客是一群自我选择、颇有格调的人;他们宁可看一场古庙盛典,而不愿在海边冲浪、喝凤椰汁。无论药师预言什么,这可是适合待一阵子的好地方。此镇有点像是小型、太平洋版的圣菲镇(SantaFe),只不过这儿到处是趴趴走的猴子,还有身穿传统服饰的巴厘人家。这儿有好餐厅和不错的小书店。我在乌布的整段时间,可以从事美国良好离婚妇女打从基督教女青年会(YWCA)发明以来消磨时间的事情--报名上一堂一堂蜡染、击鼓、珠宝制作、陶艺、印尼传统舞蹈与烹饪课……就在我住的旅社对街,甚至有个叫"禅坐店"的地方,是个每天晚间六至七点开禅坐课程的小店面。告示牌上写着,"和平永驻"。我完全同意。
  我打开行李时还早,正午刚过,于是决定去散散步,重新熟悉两年不见的小镇,而后我得想办法找到我的药师。我猜想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或许得花上几天,甚至几个礼拜。我不确定从何开始找寻,于是出门之前到前台问马里奥能否帮忙我。
  马里奥是旅社工作人员之一。我登记住宿时已和他交上朋友,大半因为他的名字。不久前,我才在一个有很多男人名叫马里奥的国家旅行,却没有哪个是矮小、健壮、精力充沛的巴厘岛小伙子,穿条沙龙丝裙,耳后插朵花。因此我必须问他:"你真叫马里奥吗?听起来不太像印尼名字。"
第3节:印尼故事(2)
  "不是我的真名,"他说,"我的真名叫老三(Nyoman)。"
  啊,我早该知道。我早该知道我有四分之一的几率猜中马里奥的真名。容我暂时离题--在巴厘岛,大部分人给孩子取的名字只有四个,且无分男女。这四个名字是"Wayan""Made""Nyoman"和"Ketut"。这些名字只是老大、老二、老三、老四的意思,意味出生顺序。倘若生第五个孩子,便重头开始名字的循环,因此第五个孩子的实际名字大致是:"二次老大"。依此类推。若是双胞胎,则依他们的出世次序命名。巴厘岛基本上只有四个名字(上层精英人士有自己挑选的名字),因此两个"Wayan"大有可能结为夫妻(事实上也很常见)。他们的头一个孩子自然也取名为"Wayan"。
  这暗示家庭在巴厘岛的重要性,以及家族中成员定位的重要性。你可能认为这套系统会趋于复杂,但巴厘人却处理得很好。可以理解(而且有其必要)的是,大家流行取绰号。比方说,乌布有个成功女事业家名叫"Wayan",她经营一家繁忙的餐厅,叫"老大咖啡馆"(CafeWayan),因此她被称为"咖啡馆老大"--意即"经营老大咖啡馆的老大"。有的人可能称为"肥老二"或"租车老三"或"烧掉伯父家的蠢老四"。我的巴厘新朋友马里奥简单称呼自己为马里奥,因此躲过这问题。
  "为何叫马里奥?"
  "因为我喜欢意大利的一切。"他说。
  我跟他说不久前我在意大利待了四个月,令他大感吃惊,他从柜台后走出来,说:"来,坐下来谈吧。"我坐了下来,我们谈话。于是我们成了朋友。
  因此这天下午我决定开始寻找我的药师,于是问我的新朋友马里奥是否碰巧知道一个叫老四赖爷的人。
  马里奥皱眉思索。
  我等他说出类似这样的话:"啊,是的!老四赖爷!上礼拜过世的老药师--德高望重的老药师过世了,真遗憾啊……"
  马里奥要我把名字再说一遍,这回我写下来,猜想自己或许发音有误。果真,马里奥认了出来,面露喜色。"老四赖爷!"
  现在我等他说类似这样的话:"啊没错!老四赖爷!他是疯子!上礼拜发疯被捕……"
  不过他接下来说的是:"老四赖爷是名医。"
  "对!就是他!"
  "我认识他。我去过他家。上礼拜我带表姐去,她需要治疗哭闹整晚的婴儿。让老四赖爷治好了。有回我带像你一样的美国姑娘去赖爷屋子。姑娘希望能有魔法让自己在男人眼中更美。赖爷画了一张魔法图,帮助她变得更美。之后我开她玩笑,天天跟她说:"图生效了!瞧你真美!图生效了!""
  我忆起几年前赖爷画给我的图,于是告诉马里奥,药师也曾给我一张魔法图。
  马里奥笑了。"图对你也生效了!"
  "我的图是帮我找到神!"我解释道。
  "你不想在男人眼中更美?"他问道,显然感到迷惑。
  我说:"嘿,马里奥--能不能哪天带我去见赖爷?你不忙的时候?"
  "现在不行。"他说。
  我刚开始感到失望时,他又说:"五分钟后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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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此抵达巴厘岛当天下午,我突然坐在摩托车后座,抓着"意式印尼"新朋友马里奥,他载我穿越梯田,朝老四赖爷家而去。过去两年来尽管想过与药师重聚,我却不晓得到达时跟他说什么。我们当然没有预约,因此是突然到访。我认出门口的招牌和上回一样,写着:"老四赖爷--画家"。这是巴厘岛典型的传统家庭宅院。石头高墙环绕整幢住宅,中央有中庭,后方有座寺庙。几代人同住在墙内各个彼此相连的小屋里。我们并未敲门进去(反正也没有门),惊动几条典型的巴厘岛看门狗(骨瘦如柴、凶里凶气),老药师赖爷就在中庭里,身穿沙龙裙和高尔夫衫,和我两年前第一次见到他时完全一样。马里奥对赖爷说了些话,我不熟悉巴厘语,但听起来像是简单介绍,"来了个美国姑娘--加油"之类的句子。
  赖爷朝我露出几乎没有牙齿的笑容,其力度有如慈悲的消防水龙,如此教人安心:我记得没错,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他的脸是一本兼容并蓄的和善百科全书。他激动而有力地握我的手。
第4节:印尼故事(3)
  "很高兴认识你。"他说。
  他不知道我是谁。
  "来,来吧,"他说,我被请进他的小屋门廊,有竹席充当家具,和两年前一模一样。我们俩坐下来。他毫不迟疑地执起我的手掌--猜想我和多数西方访客一样来看手相。他很快看了我的手相,我放心地发现正是他上回告诉我的简缩版。(他或许不记得我的长相,但我的命运在他熟练的眼睛看来并未更改。)他的英语比我记忆中来得好,也好过马里奥。赖爷说起话来像经典功夫片里聪明的中国老人,某种可称为"蚱蜢式"的英语,因为你可以把亲爱的"蚱蜢"插入任何句子当中,听起来非常聪明。"啊--你的命很好,蚱蜢……"
  我等待赖爷停止预言,而后打断他,让他知道两年前我来过这里看他。
  他迷惑不解。"不是头一次来巴厘岛?"
  "不是。"
  他绞尽脑汁想。"你是加州来的姑娘?"
  "不是,"我有些丧气地说,"我是纽约来的姑娘。"
  赖爷对我说(我不晓得这和任何事有哪门子关系):"我不再英俊,掉很多牙。或许哪天该去看牙医,弄新牙齿。但我怕牙医。"
  他张开荒芜的嘴巴,展现其损害。没错,他的嘴里左侧的牙齿缺了大半,右侧全部碎裂,看来像是有害的黄色残牙。他说自己摔了跤,因此牙齿全毁。
  我跟他说得悉此事甚感难过,而后我又试了一次,放慢速度说。"我想你不记得我了,赖爷。两年前我跟一位美国瑜伽老师来过这里,她在巴厘岛住过多年。"
  他高兴地微笑。"我认识芭洛丝(AnnBarros)!"
  "没错。芭洛丝正是这位瑜伽老师的名字。我是小莉。我曾来请你帮忙,因为我想更接近神。你画了张魔法图给我。"
  他和蔼地耸耸肩,漫不经心地说:"不记得了。"
  这坏消息简直逗趣。现在我在巴厘岛该怎么办?我不确定和赖爷重聚的情况如何,但我的确希望我们能有某种喜极而泣的团圆。我虽然曾经担心他可能过世,却没想过--假使他还活着--他一点也不记得我。尽管如今看来,想像我们的第一次邂逅对他就像对我而言那般令人难忘,是多么愚蠢的事。或许我早该设想到真实状况。
  于是我描述他画给我的那张图,有四条腿("坚定地踩在地上")、无头("不能透过脑袋看世界")、脸则位在心脏处("用心观看世界")的形象。他客气地听我说,带着适度的兴趣,好似我们在谈论他人的生命。
  我不喜欢这么做,因为不想让他为难,但我必须说出来,于是摊开来讲。我说:"你告诉我说我应该回巴厘岛来。你告诉我在这儿要待三四个月。你说我能帮你学英语,你也会把你知道的事教给我。"我不喜欢自己有些绝望的语气。我并未提及他曾邀我与他的家人同住。在考虑到眼前的情况下,这似乎太越界。
  他客气地听我说,微笑摇头,好像在说:"人们说的事可真逗趣"。
  我几乎放弃。但我远道而来,必须做最后一丝努力。我说:"赖爷,我是写书的作家。我是纽约来的作家。"
  出于某种原因,这成功了。他的脸突然亮起喜悦,变得清澈、纯粹而透明。他的心中燃起认出人来的光辉。"你!"他说,"你!我记得你!"他凑过来,双手握着我的肩,开始快乐地摇动我,好似孩子摇着未打开的圣诞礼物,想猜猜里头是什么。"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说。
  "你,你,你!"
  "我,我,我!"
  现在我泪眼汪汪,却极力不表现出来。我内心的解脱难以言喻,甚至连我自己也觉得讶异。就好似我出了车祸,车子掉下桥去,沉到河底,我从沉下的车子里打开窗户游出来而脱困,而后踢着蛙式,竭力一路通过寒冷绿色的河水游向天光,我几乎用光氧气,动脉爆出脖子,脸颊鼓涨着最后一口气,而后--猛吸口气--我穿越水面,吸入大口大口空气。我活下来了。吸口气脱困而出--这正是我听印尼药师说"你回来了!"时的感觉。我正是如此松了一口气。
第5节:印尼故事(4)
  我真不敢相信奏效了。
  "是的,我回来了,"我说,"我当然回来了。"
  "我真高兴!"他说。我们双手交握,现在他兴奋无比。"我一开始记不得你!我们见面是很久以前的事。你现在看起来不一样!跟两年前完全不一样!上次你是模样悲伤的女人。现在--这么快乐!脱胎换骨!"
  一个人在两年时间内脱胎换骨这个想法,似乎在他心中兴起一阵笑声。
  我不再隐藏自己的汪汪泪水,让眼泪倾注而出。"是的,赖爷。从前我很悲伤。但现在过得好多了。"
  "上回你经历很糟的离婚。"
  "很糟。"我予以认可。
  "上回你有太多忧愁,太多哀伤。上回你看起来像老女人,现在看起来像年轻姑娘。上回你不好看!现在很美!"
  马里奥欣喜若狂地拍手,胜利地宣告:"瞧,图生效了!"
  我说:"赖爷,你还想让我帮你学英语吗?"
  他告诉我现在就开始,敏捷地跳了起来。他蹦蹦跳跳跑进小屋,拿来一叠过去几年从海外寄来的信(所以他有地址嘛!)。他请我给他大声读信;他通晓英语,却不太会读。我已成为他的秘书。我是药师的秘书。太妙了。这些海外艺术收藏家的来信都设法取得赖爷有名的魔法画作。一封澳洲收藏家的来信赞扬赖爷的技艺,说:"您怎能如此巧妙地使用这么细腻的笔法?"赖爷好似口述听写般回答我:"因为我已画了许多许多年。"
  念完信后,他向我叙述自己过去几年生活的新消息。发生了一些转变。比方,现在他娶了老婆。他指着中庭对面的一名胖女人,她站在厨房门口的阴影中瞪着我,好似不确定是否该直接射杀我,或者先给我下毒再射杀我。上回我在这里的时候,赖爷悲伤地给我看此前病故妻子生前的相片--一名漂亮的巴厘老妇,尽管年老,却欢快天真。我朝中庭对面的新任老婆挥手,她退入厨房。
  "好女人,"赖爷朝厨房的阴影宣告,"很好的女人。"
  他接着说自己忙于治疗巴厘病人,总有大量的工作:为新生儿施行法术,给亡者举行仪式,治疗病患,举办结婚仪式。下回他有一场婚礼要去,他说:"我们可以一块儿去!我带你去!"唯一的问题是,探访他的西方人不再很多。爆炸案过后,没有人再来巴厘岛。这让他"脑袋很乱",也让他觉得"银行很空"。他说:"现在你每天来我家和我练习英语?"我愉快地点头,他说:"我教你巴厘禅修,好吗?"
  "好的。"我说。
  "我想三个月时间够我教你巴厘禅修,用这方式帮你找到神,"他说,"也许四个月。你喜欢巴厘岛吧?"
  "我爱巴厘岛。"
  "你在巴厘岛结婚?"
  "还没有呢。"
  "我想再不久吧。你明天回来?"
  我答应明天回来。他未说起我搬去和他家人同住的事,因此我也没提起,偷瞄了厨房里的可怕老婆最后一眼。或许还是待在我那可爱的小旅社吧。反正也比较舒服。有马桶,等等。不过,我需要一辆自行车,才能天天来看他。
  该走了。
  "很高兴认识你。"他握了我的手说。
  我马上教他第一堂英语课。我教他"高兴认识你"和"高兴见到你"的差异。我说我们头一次遇见某人时才说"很高兴认识你"。在这之后,每回我们改说"高兴见到你"。因为你只认识某人一次。可是现在我们日复一日彼此见面。
  他喜欢这堂课,于是予以练习:"高兴见到你!我很高兴见到你!我见得到你!我不是聋子!"
  我们全笑了,连马里奥也笑了。我们握手,同意明天下午再过来。此时,他说:"回头见。"
  "再见啦。"我说。
  "让你的良知引导你。假如你有朋友来巴厘岛,请他们来我这儿看手相--爆炸案后,我的银行现在很空。我是自学成才的人。我很高兴见到你,小莉!"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赖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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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厘岛人笃信印度教,位于长达一千公里、有全球最多穆斯林人口的印尼群岛的中央。因此巴厘岛是个奇罕的地方;它甚至不该存在,却果真存在。巴厘岛的印度教从印度经由爪哇传入。印度商人在纪元四世纪间,将其宗教带往东方。爪哇诸王创立强大的印度教王朝,如今所剩无几,除了壮观的婆罗浮屠(Borobudur)寺庙废墟之外。16世纪,一场伊斯兰暴动席卷该区,崇拜湿婆的印度教王族成员逃离爪哇,成群结队避往巴厘岛,后世将这段期间称为麻喏巴歇大迁徙(MajapahitExodus)。上层阶级的爪哇人只带了自己的皇室家族、工匠与祭司来到巴厘岛--因此,据说每个巴厘人都是国王、祭司,或艺术家的后裔,并不夸大。巴厘人的骄傲与才华正源于此。
第6节:印尼故事(5)
  爪哇殖民者将自己的印度教种姓制度带来巴厘岛,尽管社会地位的分界线不像过去的印度那般严格施行。然而,巴厘人认定了一套复杂的社会等级制度(光是婆罗门即分五种)。想了解这套依然盛行此地的错综复杂、环环相扣的宗族制度,简直比破解人类基因还难。(作家艾斯曼[FredB.Eiseman]写过许多关于巴厘岛文化的好文章,进一步详细说明了这些微妙之处;我从他的研究中取得大部分资讯,不仅引用于此处,本书各篇章皆有受惠。)一言以蔽之,每个巴厘岛人都属于某一族群,人人清楚自己属于哪个族群。倘若因严重犯规被族群踢出去,你还不如去跳火山算了,因为老实说,如此一来,你无异于死去。
  巴厘文化是世上最有条理的社会与宗教组织系统之一,具有井井有条的任务、角色和仪式。巴厘人镶嵌在一套精密的习俗中。此一网路的产生,结合多种因素,但基本上可以这么说,巴厘岛的出现,是传统印度教的丰富仪式叠置于辽阔的水稻农业社会之上的结果,这个社会有必要依赖精细的社群合作来运作。稻米梯田需要大量的共同劳动、维护和工程始可成功。因此每个巴厘岛村落都有个"里"(banjar)--由人民联合组织而成的机构,通过共识制定村里的政治、经济、宗教、农业等方面的决策。在巴厘岛,团体的重要性绝对超越个人,否则谁也没饭吃。
  宗教仪式在巴厘岛至关重要(别忘了,此岛有七座变幻莫测的火山--你也免不了要拜佛脚)。据估计,典型的巴厘岛女人整天有三分之一时间花在准备仪式、参与仪式,或仪式结束后清理仪式的工作上。这儿的生活是献祭与仪式的恒常循环。你必须顺序正确且动机正确地操作这一切,否则整个宇宙将失去平衡。人类学家米德(MargaretMead)写过巴厘岛人"难以置信的忙碌",完全没错--巴厘人家少有偷闲时光。这儿有必须每天举办五次的仪式,还有必须一天、一星期、一个月、一年、每十年、每百年、每千年举办一次的仪式。这些日期与仪式皆由祭司与圣者参照三套复杂历法组织而成。
  巴厘岛上的每个人都有十三大过渡仪式,每个仪式都有个高度组织的典礼。心灵抚慰仪典终其一生都在举行,为了让心灵免受一〇八种罪行的侵害(又是"108"这数字),包括暴力、偷窃、懒惰、说谎等这些缺点,巴厘岛的每个孩子都得通过一场重大的青春期仪式,让犬牙或"尖牙"磨平,以增进美感。在巴厘岛人看来,粗俗与兽性是最糟的事,尖牙被视为是一个提醒,提醒我们的野蛮天性,因此必须去除。在这个组织严密的文化中做野蛮人是危险的事。某人的杀人意图足以破坏整个村子的合作之网。因此在巴厘岛最好做个"alus",即"有教养"或"美化过"的人。在巴厘岛,美是好事,无论男女。美受人尊崇。美安全无虞。儿童即要学会在面临痛苦时"面带笑容"。
  整个巴厘岛是个矩阵,由圣灵、指引、道路与习俗组成的庞大组织。每个巴厘岛人都清楚自己的归属,在这幅庞大无形的地图内确定其方向。只要看看几乎每个巴厘人民的四个名字--老大、老二、老三、老四--提醒每个人自己在家中的出生时间和所属位置即可知晓。即便把孩子叫做东、南、西、北,也不会比这种社会分类系统更清楚。我的意式印尼朋友马里奥告诉我,只有让自己的心灵和精神保持在垂直线和水平线的交点处,处于完美的平衡状态时,他才感到快乐。为此,他必须时时明白自己位在何处,无论与神或与家人之间的关系。倘若失去平衡,便失去力量。
  因此,说巴厘岛是全世界的平衡大师,并非荒唐可笑的假设;保持完美的平衡状态,对他们而言是一种艺术、科学和宗教。对我而言,在寻求个人平衡时,我期望从巴厘人身上学习在这混乱的世间维持平稳的方式。然而对这文化读得愈多、看得愈多,我更意识到自己与平衡相距甚远,至少从巴厘人的观点看来。我习惯漫游世界却无视于自己身在何处,并决定走出受限的婚姻家庭网络,使我--就巴厘议题而言--成了鬼一样的东西。我喜欢这么过生活,然而就巴厘人的自尊标准看来,却是可怕的生活。你若对自己的定位或所属族群一无所知,如何找到平衡?
第7节:印尼故事(6)
  尽管如此,我不很确定能把多少巴厘岛人的世界观,纳入自己的世界观内,因为,目前我对"平衡状态"似乎采用较为现代的西方定义。(目前我将这个词转译为"相等自由",或在特定时间落入任何方向的几率相等,视……形势发展而定。)巴厘岛人不等着"看形势发展而定"。这是可怕的事情。他们直接"安排"形势的发展,免得搞砸事情。
  走在巴厘岛路上遇见陌生人,他或她问你的第一个问题是:"你去哪里?"第二个问题则是:"你来自何方?"对西方人来说,素不相识的人提问这类问题似乎颇具侵犯性,但巴厘人只是想给你定位,想让你进入安全舒适的组织系统中。你若告诉他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或只是漫无目的到处走,你的巴厘新朋友将感到窘迫。你最好挑选某个特定方向--哪儿都好--让大家感觉好些。
  巴厘岛人几乎肯定问你的第三个问题是:"你已婚吗?"又是定位的询问。他们有必要知道这点,以确定你生活在完整的秩序当中。他们真正要你回答的答案是"已婚"。听你说已婚,使他们大感欣慰。你若单身,最好别直接说出来。假使你离了婚,我真心建议你绝口不提。这只会让巴厘人大感忧虑。你的孤寂只是向他们证明脱离组织的危险。你若是在巴厘岛旅行的单身女子,当有人问你:"你已婚吗?"最好回答"还没",这比回答"不"来得礼貌,亦表示你乐观地期待尽早结婚。
  即便你已八十岁,或是同性恋者,或是激进的女性主义者,或修女,或八十岁的激进女性主义同性恋修女,从未结婚也不打算结婚,最礼貌的回答还是:"还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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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里奥早上帮我买了自行车。就像一位风度翩翩的准意大利人,他说:"我认识一个家伙。"而后带我去他表哥的店,我花了不到五十块美金,买下一辆山地自行车、一顶头盔、一把锁和篮子。如今我可以在我的新城乌布自由行动,或至少让我在这些狭窄、迂回、维护不良、挤满摩托车、卡车和观光巴士的路上自由行动,感到安全。
  午后,我骑自行车前往赖爷的村子,和我的药师一起过头一天的……管它做什么事。老实说,我并不确定。英语课?禅修课?美好的老式阳台闲坐?我不晓得赖爷为我安排了什么,我只是高兴受邀进入他的生活。
  我到的时候,刚好他有客人。是一户巴厘乡下小家庭带来他们一岁的女儿找赖爷帮忙。可怜的小娃儿正在长牙,已经哭了好几个晚上。父亲是俊俏的年轻人,穿沙龙裙;有着苏俄战争英雄雕像的健壮小腿肚。母亲漂亮害羞,从羞怯低垂的眼睑底下注视着我。他们给赖爷的服务带来小小的奉献--两千卢比,相当于二十五美分左右,摆在比饭店酒吧的烟灰缸稍大一点的手工制棕榈篮内。篮子里有一朵花、钱和几粒稻米。(他们的贫穷和傍晚从省会登巴萨[Denpasar]前来造访赖爷的富裕人家--母亲头上顶着装花果和烤鸭的三层篮,香蕉女郎看见她也会自叹不如的头饰--形成强烈对比。)
  赖爷对待他的客人随和亲切。他聆听这对父母说明孩子的问题,而后他从阳台的小箱子里掏出一本古账本,里头以巴厘梵语写满小字。他像学者般参考这本册子,寻找合适的文字组合,自始至终与这对父母说说笑笑。然后他从一本上面有只克米蛙的笔记簿上取下一页,为小女娃写下"药方"。他诊断这名孩子除了长牙的身体不适外,还受到小恶魔侵扰。对于长牙问题,他建议父母以红洋葱汁涂抹女娃的牙龈。至于安抚恶魔,则必须杀鸡宰猪献祭,连同一小块糕饼--用他们的祖母从自己的草药花园采摘下来的特殊药草混合制成。(这些食物不会白费;献祭仪式过后,巴厘人家总是允许食用自己献给神的供品,因为祭品的象征意义大过实质。巴厘人的看法是,神取用属于自己的东西--人的心意;人取用属于自己的东西--食物本身。)
  写完药方后,赖爷转过身去,盛了一碗水,在其上方唱了一首精彩、冷森森的咒语。而后赖爷用他刚刚赋予神圣力量的水祝福女娃。即使年纪才一岁,这孩子已经知道如何接受巴厘传统的神圣祝福。母亲抱着女娃,女娃伸出圆润的手接受圣水,啜饮一口,再啜饮一口,把剩余的水洒在自己头上--完美的仪式。她丝毫不怕对她吟唱的无牙老头。随后赖爷将剩余的圣水倒入小塑胶袋内,扎起来,给这家人之后使用。母亲拿着盛在塑胶袋里的水离去,好似刚刚在嘉年华会赢得一条金鱼,却忘了带走金鱼一般。
第8节:印尼故事(7)
  老四赖爷给这家人四十分钟的全心关怀,收费二十五美分。他们若没有钱,他也会做同样的事情;这是身为治疗师分内之事。他不能拒绝任何人,否则神明将解除他的治疗天分。赖爷每天约有十名巴厘访客,全需要他帮忙或询问有关神明或医疗之事。在喜庆佳节,人人都想要特殊的祝福时,访客人数可能过百。
  "你不累吗?"
  "这是我的工作,"他告诉我,"也是我的嗜好--做一位药师。"
  整个下午又来了几位病患,但赖爷和我也抽空单独一起待在阳台。和这位药师的相处十分自在,就像和自己的爷爷一样轻松。他给我上第一堂巴厘禅修课。他告诉我,寻找神的方式有许多种,但对西方人而言多半太过复杂,因此他要教我一种简单的禅修法。基本上像是这样:静坐微笑。这我喜欢。他在教我的时候也在笑着。静坐微笑。好极了。
  "小莉,你在印度学瑜伽?"他问。
  "是的,赖爷。"
  "你可以练瑜伽,"他说,"但瑜伽太难了。"此时,他把自己扭曲结成一团莲花坐,脸则扭曲成滑稽、罹患便秘的模样。而后他放松下来,笑着说:"练瑜伽为什么看起来总是那么严肃?脸这么严肃,会把好能量吓跑的。禅坐只需要微笑。脸微笑,心微笑,好能量就来找你,驱走脏能量。甚至让你的肝脏微笑。今晚在旅社练习吧。别太急,别太费劲。太严肃会让自己生病。微笑能唤来好能量。今天到此结束。回头见。明天再过来。我很高兴见到你,小莉。让你的良知引导你。假如你有朋友来巴厘岛,请他们到我这儿看手相--爆炸案后,我的银行现在很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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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四赖爷如此诉说自己的人生故事:
  "我的家族有九代担任药师。我的父亲、祖父、曾祖父都是药师。他们都要我当药师,因为他们看见我有慧根。他们看我有美和智慧。但我不想当药师。念太多书!太多资讯!而且我不信药师!我要当画家!我想做艺术家!我有绘画天赋。
  "我还年轻时,遇上一位很有钱的美国人,可能和你一样是纽约人。他喜欢我的画。他想出高价买我的大幅画,大概一公尺大。卖画的这笔钱足够让我成为有钱人。我每天画呀、画呀、画呀,甚至晚上也画。从前没有像今天这样的电灯泡,只有灯。油灯,懂吧?抽油灯,得抽油才行。我每天晚上都点油灯画画。
  "一天晚上,油灯很暗,于是我抽啊抽啊抽啊,结果爆炸!我的手臂着了火!烧坏的手臂让我住院两个月,造成感染,感染到我的心脏。医生说我必须去新加坡做截肢手术,切除手臂。这我可不喜欢。但医生说我得去新加坡做手术切除手臂。我告诉医生--我必须先回村子里的家。
  "那天晚上在村子里,我做了个梦。父亲、祖父、曾祖父都来到我梦中,齐聚一堂,告诉我如何治疗烧伤的手臂。他们要我提取番红花和檀木的汁液,把汁液敷在烧伤处,然后把番红花和檀木磨成粉,把粉涂在烧伤处。他们告诉我这么做才不会失去一条手臂。此梦如此真实,就像他们和我在屋子里齐聚一堂。
  "我醒来后不知如何是好,因为梦有时只是开玩笑,你懂吧?但我回家去,把番红花和檀木汁液敷在手臂上,然后把番红花和檀木磨成粉涂在手臂上。我的手臂感染很严重,很痛,肿得很大。但敷上汁液和粉之后变得很凉,冷却下来,开始感觉好一点。十天内,我的手臂好了,痊愈了。
  "因此,我开始信了。我又做了梦,父亲、祖父、曾祖父告诉我现在我必须成为药师。我必须把自己的灵魂献给神。因此我必须斋戒六天,懂吧?不吃不喝。不吃早餐。不容易。斋戒让我渴得要命,一大早太阳出来之前去了稻田。我坐在稻田里,张开嘴,喝空气中的水。稻田早晨空气中的水,怎么说?露水?对。露水。六天以来我只喝露水。没吃东西,只喝露水。第五天,我失去知觉。我看见到处都是黄色。不,不是黄色--是金色。我看见到处是金色,甚至在我心中,我很快乐。我现在懂了。这金色就是神,也在我心里。神和我内心是同一回事,都一样,都一样。
第9节:印尼故事(8)
  "因此现在我必须成为药师。我必须念曾祖父的医籍。这些书不是由纸做成,而是棕榈叶做的,叫做"lontars",是巴厘岛的医学百科全书。我必须学习巴厘岛各种不同的植物,不容易。我渐渐学到一切。我学会照料人们的许多问题。其中之一是身体生病。我用药草帮助身体生病的人。另一个问题是家庭生病,整天吵闹不停。我用和谐、用特殊的魔法图来帮助他们,也用谈话帮忙。把魔法图摆在家中,就不再吵闹。人有时为爱生病,因为找不到匹配的人。对巴厘人和西方人都一样,永远有许多爱的问题,很难找到匹配的人。我用咒语和魔法图治疗爱的问题,把爱带给你。此外,我还学巫术,帮助遭魔法诅咒的人。把我的魔法图摆在家中,能给你带来好能量。
  "我还是喜欢当艺术家,有空的时候我喜欢作画,卖给画廊。我的画永远是相同的画--巴厘岛是天堂的时候,大约一千年前吧。画丛林、动物、有胸脯的女人。因为是药师,我很难找到时间作画,但我非是药师不可。这是我的职业,我的嗜好,我必须帮助人,否则神会发怒。有时必须接生,为死者举行仪式,或举办锉齿仪式或婚礼。有时我清晨三点醒来,就着电灯画画--我只能在这个时辰画画。我喜欢这种时辰独自一人,适合画画。
  "我真心施法,绝不开玩笑。我永远只说实话,即使是坏消息。我这一生必须品格优良,否则会下地狱。我会讲巴厘语、印尼语、一点日语、一点英语、一点荷兰语。战争期间这里有很多日本人。对我来说不是坏事--我为日本人看手相,很友好。战前这里有很多荷兰人。现在这里很多西方人,都说英语。我的荷语--怎么说?你昨天教我的词怎么说?荒疏?对啦--荒疏。我的荷语有些荒疏。哈!
  "我在巴厘岛属于第四阶层,社会阶层很低,像农人。但我看见很多第一阶层的人不比我聪明。我名叫老四赖爷。赖爷是我祖父在我还小的时候给我取的名,是"明光"的意思。这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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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巴厘岛自由得简直荒唐。我每天必须做的事情,就是午后探访赖爷数个钟头,远远称不上苦差事。其他时间则是悠悠哉哉度过。我每天早晨禅坐一个小时,用导师教我的瑜伽方法,而后每天晚上禅坐一个小时,用赖爷教我的练习("静坐微笑")。两者之间的时间,我则漫步、骑车,有时跟人们谈话、吃午饭。我在镇上发现一间安静的小图书馆,给自己申请一张借书证,如今生命中有大量时间在庭园读书。在度过道场的密集生活后,甚至在意大利到处吃喝玩乐的堕落时光之后,这是一段崭新平静的人生时期。我有许多空闲时间,都可以用公吨来计算了。
  每回走出旅社,马里奥和前台其他工作人员便问我去哪里;每回返回旅社,他们便问我去了哪里。我几乎能想象他们在抽屉里放了亲朋好友的小小地图,标示出每个人在每个特定时刻身在何处,为确保随时对整个组织负责。
  傍晚时分,我骑自行车爬上山丘,穿越乌布北方的一亩亩稻田,眺望绿油油的美景。我看见粉红色的云朵倒映在稻田的积水中,仿佛有两个天空--一是众神的天堂,一是凡人的湿泥。有一天,我骑去苍鹭保护区,贴有勉强的欢迎标语("好吧,你在这儿看得见苍鹭"),但那天不见苍鹭,只见鸭子,因此我看了一会儿鸭子,然后骑去下一个村子。沿途经过男男女女、小孩、鸡犬,他们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却未忙到不能停下来跟我打招呼。
  几个夜晚前,我在一座美丽森林的坡顶看见一个指标:"出租艺术家之屋,附厨房。"宇宙如此慷慨,于是我在三天后住进那儿。马里奥帮我搬进去,他在旅社的其他朋友泪水汪汪地与我道别。
  我的新家位于寂静的路上,四周环绕稻田。农舍般的小房子,外墙爬满长春藤。屋主是位英国女人,夏天人在伦敦,因此我溜进她家,取代她入住这神奇的地方。这儿有鲜红色的厨房,养满金鱼的池塘,大理石露台,铺马赛克瓷砖的户外淋浴间--我可以一边洗头一边观看筑巢于棕榈树上的苍鹭。小秘道通往诗情画意的庭园。这地方有园丁,因此我只须观看花草。我不清楚这些美妙的赤道花卉如何称呼,于是给它们取名。有何不可?这是我的伊甸园,不是吗?不久,我给每一种植物取了新绰号--水仙树、卷心菜棕榈树、舞衣草、螺旋公子哥、踮脚花、忧愁藤,还有一种被我命名为"小娃的首次握手"的粉红色兰花。此处流淌的纯洁之美,叫人难以置信。从卧室窗外的树上,我能摘到木瓜与香蕉。这儿还住着一只猫,每天在我喂它的半小时前对我亲热得很,其余的时间则疯狂地呻吟,好似回想起越战场景。古怪的是,我并不介意。这些日子以来,我不介意任何事情。我无法想象、也记不得有何不满。
第10节:印尼故事(9)
  这儿的声音世界亦很精采。夜晚时分有蟋蟀乐团,由青蛙提供低音。深夜时分,狗儿嚎叫自己多么被误解。黎明之前,公鸡从数公里外宣告当公鸡有多酷。("我们是公鸡!"它们叫喊:"只有我们有资格当公鸡!")每天清晨日出时分,有一场热带鸟类的歌唱竞赛,总有十个不分胜负的冠军对手。太阳升起时,这个地方就安静下来,蝴蝶也上工去了。整个屋子爬满长春藤;我觉得哪天屋子就会完全消失在草叶中,我也会随之消失,自己也成为丛林花朵。这儿的租金比我在纽约市每个月花费的计程车费还少。
  顺道一提,"天堂"一词来自波斯文,字面的意思是"有围墙的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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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么说之后,我必须在此承认,我在当地图书馆只花了三个下午的研究时间,即意识到自己原先对巴厘岛天堂的想法有些被误导。打从两年前头一次来巴厘岛,我便告诉每个人,这座小岛是世界上唯一真正的乌托邦,自始至终只有和平、和谐与平衡。一个完美的伊甸园,未曾有过暴力或流血历史。我不清楚这了不起的想法从何而来,但我满怀信心地予以支持。
  "连警察也在头上戴花。"我说道,仿佛这证明了什么。
  事实上,巴厘岛原来和世界各地有人存在的其他地方并无不同,也有过血腥、暴力、镇压的历史。爪哇诸王在16世纪首先移居此地,基本上建立了一个封建殖民地,采取严格的种姓制度--就像每一种骄傲的种姓制度--往往不屑于考量底层阶级。早期的巴厘岛经济得力于有利可图的奴隶贩卖(不仅比欧洲参与国际奴隶交易提早数世纪,也比欧洲的人口贩卖历时更久)。岛内内战不断,诸王竞相攻击彼此(加上集体凌虐与谋杀)。直到19世纪末期,巴厘岛人在商人与水手口中还拥有"恶斗者"之名。("amok"一字,如"runningamok"[充满杀机],是巴厘用字,描述突然以自杀式血腥搏斗来疯狂抗敌的战术;欧洲人十分恐惧此战术。)三万人组成的高纪律军队使巴厘岛人分别在1848、1849、1850年击败荷兰入侵者。巴厘诸王因意见不一致、背叛彼此以取得权力、与敌方紧密合作以获得好生意,最终才在荷兰统治下溃散瓦解。如今将巴厘岛的历史包裹在天堂之梦当中,多少是对真相的一种侮辱;过去千年来,这些人并非只是轻松地微笑唱歌。
  然而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一群精英阶级的西方旅人发现巴厘岛,这些新来者不理会血腥历史,他们认为此地果真是"诸神之岛""人人皆是艺术家",人类过着完美的喜乐生活之地。此一梦想依然久留不去;造访巴厘岛的人(包括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依然予以赞同。"我气上帝让我生来不是巴厘岛人。"德国摄影家克劳萨(GeorgeKrauser)在20世纪30年代探访巴厘岛后说道。一些顶级游客为超凡之美与宁静宜人的报导所诱惑,开始造访这座岛--史毕斯(WalterSpies)等艺术家;克华德(NoeiCoward)等作家;荷特(ClaireHolt)等舞蹈家;卓别林等演员;米德(尽管这儿有许多袒露的胸脯,她却明智地点出巴厘岛社会和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一样古板:"整个文化没有一点自由性欲")等学者。
  20世纪40年代的世界大战期间,好日子结束。日本人入侵印尼,居住在巴厘花园、雇用俊俏家仆的幸福外国人被迫逃离。战后,印尼争取独立期间,巴厘岛和群岛各地一样愈来愈分化,变得愈来愈暴力,到了20世纪50年代(据一份称为《巴厘岛:虚构的天堂》的研究报导),哪个西方人敢于造访巴厘岛,睡觉时枕头下最好搁把枪。20世纪60年代,权力斗争让全印尼变成国民军与共产党人之间的战场。经过1965年企图在雅加达发动政变过后,国民军进驻巴厘岛,手中带着岛上有共产党嫌疑的一串名单。在一个礼拜内,在当地警察及村落官方的一步步协助下,国民军在每个镇上一路屠杀。当疯狂杀戮结束时,十万具尸体堵塞了巴厘岛的秀美河川。
  伊甸园美梦在20世纪60年代末期复苏,当时的印尼政府决定将巴厘岛重新塑造为国际旅游市场的"诸神之岛",遂展开大规模市场行销,成功推销巴厘岛。被诱回巴厘岛的游客是一群品格高尚的人(这儿毕竟不是罗德岱堡[FortLauderdale]),他们的注意力被引向巴厘岛文化固有的艺术与宗教之美,没有人注意到历史的黑暗面。从此以后就一直如此,忽视至今。
红桥
第11节:印尼故事(10)
  在当地图书馆阅读几个下午,我有些疑惑。等等--我何以再次造访巴厘岛?为了追求世俗喜悦和灵修操练之间的平衡,是吧?这里可是做此种追求的适当环境?巴厘岛人果真比世上其他人更呈现平静的平衡?我是说,那些舞蹈、祈祷、宴乐、美与微笑让他们看起来处于平衡状态,但我不清楚在那底下真正蕴藏什么。警察确实耳后插花,但巴厘岛到处见得到贪污,就像印尼其他各地一般(有天我亲自发现此事实,当时我偷偷塞了一百块钱贿赂一名穿制服的官员,得到非法延长签证,让我能在巴厘岛待四个月)。巴厘岛人相当认真地依靠自己身为世上最和平、最虔诚、最富艺术感的形象过活,但其中有多少部分是原有的本质,有多少部分是以经济为考量?像我这种外来客对于可能隐藏在这些"欢喜笑容"背后的压力了解多少?这儿和其他地方都一样--太近观看相片时,所有坚定的线条都变成模糊一团的笔触与光点。
  目前我只能确定,我喜爱自己租下的房子,而巴厘岛民待我彬彬有礼,无一例外。他们的艺术与仪式在我看来美丽而富活力;他们似乎也这么认为。这是我在这地方的存在经验,或许比我能了解的更为复杂。但无论巴厘岛人必须把持自己的平衡(并维持生计)到什么程度,都操之在他们自己。我在这儿做的则是保持自己的平衡状态,至少就目前而言,此地仍是滋养的环境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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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清楚药师的年纪。我问过他,可是他也不确定。我犹记得两年前来这儿,翻译员说他八十岁。但马里奥有天问赖爷年岁多大,他却说:"大概六十五岁吧,不确定。"我问他哪年出生,他说不记得。我知道二战期间日本人占领巴厘岛时,他已是成人,这使得他现在的年纪可能是八十岁。但当他告诉我年轻时手臂烧伤的故事时,我问他哪一年发生,他却说:"我不清楚。也许是1920年吧?"然而1920年他倘若年约二十,那现在是几岁?或许一○五岁吧?因此我们估计他目前的岁数在六十到一○五岁之间。
  我还留意到他对自己的年龄估算随日子而改变,根据他自己的感觉而定。他很疲倦时便叹道:"今天可能八十五岁吧。"可是当他觉得振奋时,便说:"我想今天我六十岁。"或许这也算是估算岁数的好方法--你"觉得"自己年纪多大。老实说,还有什么更重要?尽管如此,我始终想找到答案。某天下午,我简单地问他:"赖爷,你生日在什么时候?"
  "礼拜四。"他说。
  "这礼拜四?"
  "不,不是这礼拜四,是礼拜四。"
  这是好的开始……但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资讯。哪个月的礼拜四?哪一年?谁也不知道。无论如何,在巴厘岛,礼拜几出生比哪一年出生更重要,因此尽管赖爷不清楚自己几岁,却有办法告诉我礼拜四出生的小孩,守护神是破坏者湿婆,这一天由两个动物神灵所引导--狮与虎。礼拜四出生的孩子,代表树木是榕树,代表鸟类是孔雀。礼拜四出生的人总是先讲话,打断其他人,有点好斗,偏向俊俏(以赖爷的话来说,"是花花公子或花花女郎"),但整体品格亲切,记忆力佳,有帮助他人的欲望。
  他的巴厘岛病患带着健康、财务或感情问题来找他时,他总是问他们礼拜几出生,以便调配正确的祷文与药方帮助他们。赖爷说,因为有时候"人们的生日出了毛病",须做些占星上的调整,以便让他们回归平衡状态。一户当地人家有天带了小儿子来看赖爷。孩子大约四岁。我问出了什么问题,赖爷翻译说,这家人担心"小男孩有好斗逞强的问题。小男孩不听话,举止不良,注意力不集中。家里每个人都被小男孩搞得很累。还有,小男孩有时会头晕。"
  赖爷问父母能否抱孩子一会儿。他们把自己的儿子放在赖爷的大腿上,男孩向后靠在老药师的胸膛上,轻松悠闲,毫不怕羞。赖爷温柔地抱着他,一只手掌搁在男孩的额头,让他闭上眼睛。而后一只手掌放在男孩的肚子上,再一次让他闭上眼睛。他从头到尾对男孩微笑、轻声说话。检查很快结束。赖爷把男孩交还给父母,而后一家人带着处方和圣水离去。赖爷跟我说他问了孩子的父母有关男孩的出生状况,发现这孩子在邪星之日出生,而且是礼拜六--在这天出生,会有邪恶鬼魂的干扰因素,比方乌鸦鬼魂、猫头鹰鬼魂、公鸡鬼魂(使这孩子好斗)、玩偶鬼魂(造成他的晕眩)。但并非都是坏消息。在礼拜六出生,男孩的身体也包含彩虹魂魄和蝴蝶魂魄,可予以强化,必须举行一系列奉献仪式,才能使孩子再次平衡。
第12节:印尼故事(11)
  "为何把手放在男孩的额头和肚子上?"我问,"是否检查有没有发烧?"
  "我在检查他的脑袋,"赖爷说,"看他脑子里有没有恶灵?"
  "哪一种恶灵?"
  "小莉,"他说,"我是巴厘岛人。我相信巫术。我相信恶灵从河里跑出来害人。"
  "男孩有没有恶灵?"
  "没有。他只是生日出了毛病。他的家人做奉献就没事了。小莉,你呢?每天晚上有没有练巴厘禅修?让脑子和心灵干净?"
  "每天晚上都做。"我保证。
  "学习让肝脏微笑?"
  "让肝脏也微笑,赖爷。肝脏笑得很开心。"
  "很好。微笑让你成为美丽的女人,给你变漂亮的力量。你可以使用这种力量--漂亮的力量--得到生命中想要的东西。"
  "漂亮的力量!"我重复这个让我喜爱的句子,像在禅修的芭比娃娃。"我要漂亮的力量!"
  "你也还练印度禅修吧?"
  "每天早上。"
  "很好!别忘了你的瑜伽,对你有益。持续练习印度和巴厘两种禅修对你很好。两者虽不同,却同样好。都一样、都一样。我思考宗教,多数都一样、都一样。"
  "不是每个人都这么想,赖爷。有些人喜欢与神争论。"
  "没有必要,"他说,"你如果遇见信不同宗教的人想与神争论,我有好的想法。我的想法是,听这人说有关神的一切。别跟他争论神的事,最好说:"我同意你。"然后你回家,随心所欲地祈祷。这是我的想法,让人们平心静气对待宗教。"
  赖爷始终抬着下巴,我留意到他的头微微后仰,既傲慢又优雅,犹如一位好奇的老国王。他从鼻子上方审视整个世界。他的皮肤光滑,呈金黄褐色。他几乎完全秃顶,却有一对长而飘逸的眉毛,看似渴望升空飞翔。除了缺牙齿、右手臂烧伤,他似乎非常健康。他告诉我年轻时代的他是舞者,在庙会上跳舞,当时的他俊俏得很。我相信。他每天只吃一餐--巴厘岛典型的简单饮食:米饭佐配鸭肉或鱼肉。他每天喜欢喝一杯加糖咖啡,多半只为了庆贺自己买得起咖啡与糖。只要这么吃,你也能轻而易举活到一○五岁。他说自己让身体保持强壮的办法是每天睡前禅坐,将宇宙的健康能量拉入自己的核心。他说人体恰恰由五种元素创造而成--水(apa)、火(tejo)、风(bayu)、天(akasa)和土(pritiwi)--你只须在禅坐时集中心思于这些事实之上,即可从这些来源取得能量,保持强壮。他偶尔展现对英语句子的精准听力,说:"微观世界变为宏观世界。微观世界的你变得和宏观世界的宇宙同为一体。"
  今天他非常忙碌,巴厘病患在他的庭园里排队,有如货柜箱,每个人腿上摆着小孩或贡品。有农人和商人,父亲和祖母。有小孩不吞下食物的父母,有摆脱不掉法术诅咒的老人。有为爱欲与愤怒所苦的年轻人,有寻找佳偶的女人,还有患皮疹的孩子。人人失调,人人需要恢复平衡。
  然而赖爷家的庭园气氛始终是人人充满耐心。有时必须等候三个小时才轮到让赖爷看诊,但大家从不曾用脚打拍子,或恼怒地翻白眼。而孩子们的耐心亦教人惊叹,他们靠在美丽的母亲身上,玩着自己的手指头消磨时间。之后我总是觉得好笑,我发现这些安静的小孩之所以被带来看赖爷,是因为他们的父母判定自己的孩子"太顽皮",需要治疗。是那个小女孩吗?那个在烈日下安静地连续坐上四个小时,却毫无怨言、手边也没有零食或玩具的三岁女生?她很"顽皮"?我真希望告诉他们:"各位--你若想见识顽皮,让我带你去美国,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过动儿。"只不过此地对孩子守规矩的标准很不同。
  赖爷亲切治疗每位病患,一个接一个,似乎无视于时间的流逝,全心关注他们,无论下一个病患是谁。他非常忙,甚至中午也没能吃自己一天的一餐饭,而是守在阳台上,遵从对神和祖宗的尊重,连续坐好几个小时,治疗每一个人。傍晚,他的眼睛看起来像战场军医的眼睛。当天最后一名病患是位忧烦的巴厘中年人,抱怨连续几个礼拜没睡好;他说自己摆脱不掉"在两条河里同时溺水"的噩梦。
第13节:印尼故事(12)
  在这一晚之前,我仍然不确知自己在赖爷生命中的角色。每天我都问他是否确定要我待在身边,他始终坚持要我来和他共度时光。占用他这么多时间,令我感到内疚,可是到了傍晚我离开之时,他似乎总是怅然若失。我并未真的教他英语。他在几十年前学的英语,老早深印在脑子里,没有太多空间更正或增加新字汇。我能做的只是在刚来的时候教他把"高兴认识你"更正为"高兴见到你"。
  今晚,最后一名病患离去时,赖爷已经筋疲力竭,辛劳的服务使他看起来很苍老,我问他是否我该走了,让他有点私人空间,他答说:"对你,我永远有时间。"而后他请我告诉他一些有关印度、美国、意大利、我家人的事情。此时我才意识到,我不是赖爷的英语教师,也不是他的神学学生,而是这位老药师最简单纯粹的喜乐--我是他的同伴朋友。我是能让他讲话的人,因为他喜欢听世界的事,尽管他没有很多机会去看这个世界。
  在阳台的时光,赖爷问过我许多问题,墨西哥买车多少钱,艾滋病的病因,等等。(我尽己所能回答这两个问题,尽管我相信能更具体回答这些问题的专家所在多有)。赖爷一辈子不曾离开巴厘岛。事实上,他很少离开自己的阳台。他曾去巴厘岛最大、最具宗教重要性的火山--阿贡山(MountAgung)朝圣,但他说那儿的能量十分强大,使他几乎无法禅坐,唯恐自己被神圣之火吞没。他去各寺庙参加各大重要庆典,他本身亦受邀前往左邻右舍家中主持婚礼或成年礼,但多数时间都能在他家阳台找到他;他盘腿坐在竹席上,四周环绕着曾祖父的棕榈叶药籍,照料人们,撵走恶魔,偶尔享受一杯加糖咖啡。
  "我昨晚梦见你,"他今天告诉我,"梦见你骑单车上任何地方去。"
  他停顿了下来,于是我提出一处文法更正。"你是说,你梦见我骑单车去"每个地方"?"
  "对!昨晚我梦见你骑单车去每个地方和任何地方。你在我梦中很快乐!你骑车走遍全世界!我跟随在你身后!"
  或许他希望自己办得到……
  "也许你哪天来美国找我,赖爷。"我说。
  "不行,小莉,"他摇头,愉快地听从自己的天命,"我的牙齿已经不够搭飞机旅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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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赖爷的老婆,我花了些时候才与她成为同盟。他叫她弥欧姆(Nyomo),是个胖女人,四肢健壮,微跛,牙齿因嚼食槟榔而染成红色。罹患关节炎使她的脚趾痛苦地弯曲。她的眼神强悍。第一眼看见她教让我害怕。她给人那种在意大利寡妇和上教堂的黑人母亲身上所看得见的凶狠老妇的感觉。她看起来像会为了最轻微的罪行鞭打你的屁股。她一开始对我抱持怀疑的态度--"这只红鹤干嘛天天在我家闲晃?"她从满是煤烟的阴暗厨房瞪着外头的我,对我的存在不以为然。我朝她微笑,而她只是继续瞪着眼,决定是否该拿扫帚赶我出去。
  但事情发生变化,那是在复印事件过后。
  赖爷拥有一堆堆老旧的横线笔记本与账簿,里头以小小的古巴厘梵语写满治疗秘密。他远在祖父过世之后的20世纪40、50年代,就将一些疗方摘录抄写到这些笔记本上,把所有的医药资讯记录下来。这东西的价值难以估量。一册册资料记载了罕见的树木、叶子、植物及其医疗特性。他有六十页的图表在说明手相,还有写满占星资料、咒语、符咒与疗法的笔记本。问题是,数十年来的发霉和老鼠啮咬,使这些笔记本几乎残破不堪。枯黄、龟裂、发霉,彷若一堆堆逐渐瓦解的秋叶。他每翻一页,纸张便剥裂开来。
  "赖爷,"上礼拜我拿起他的一本破烂笔记本告诉他,"我虽然不像你是位医生,但我想这些本子快死了。"
  他笑了出来,"你觉得它们快死了?"
  "先生,"我严肃地说,"这是我的专业意见--这本子若不赶紧找人帮忙,用不着六个月就会翘辫子。"
  接着我问他能否让我把笔记本带到镇上复印,免得它翘辫子。我必须说明复印是怎么回事,答应二十四小时后还给他,不让本子受到任何伤害。我激昂地保证我会小心翼翼处理他祖父的智慧,最后,他同意让我把本子从阳台带走。我骑车前往有网络电脑和复印机的店家,谨慎恐惧地复印每一页,而后将崭新干净的复印页面以塑胶文件夹装订起来。隔日中午前,我把本子的新旧版本带回去给他。赖爷又惊又喜,因为他拥有这本笔记本已有五十个年头。字面意思可能是"五十年",或只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意思。
第14节:印尼故事(13)
  我问他能否让我复印其他笔记本,也保证资料安全无虞。他取出另一份破破烂烂的资料,里头写满巴厘梵语和复杂的图表。
  "又一个病人!"他说。
  "让我医治它吧!"我回答。
  又一次大成功。直到周末前,我已复印了好几份老手稿。每一天,赖爷都叫他的老婆过来,兴高采烈让她看新的影印本。她的脸部表情并无任何改变,但她认真细看物证。
  隔周礼拜一,当我来访时,弥欧姆给我一杯果冻盒盛装的热咖啡。我看她端着搁在瓷碟上的咖啡走过中庭,从厨房一拐一拐地慢慢走到赖爷的阳台。我以为咖啡是为赖爷而准备的,结果不是--他已经有杯咖啡。这杯是给我的。她为我准备。我想谢谢她,但她似乎对我的谢意感到恼火,有点想要挥我走,就像在她准备午饭时,挥赶老是站在户外餐桌上的公鸡一般。然而隔天,她端给我一杯旁边摆糖罐的咖啡。再隔一天则是一杯咖啡、一罐糖和一颗水煮冷洋薯。那个礼拜的每一天,她都加上一项新品。我开始觉得像小时候搭车子时玩的背字母游戏:"我要去祖母家,带了苹果……我要去祖母家,带了苹果和气球……我要去祖母家,带了苹果、气球、果冻盒咖啡、糖罐和冷洋薯……"
  而后,昨天我站在中庭,向赖爷道别,弥欧姆拿扫帚拖着脚走过,打扫地面,假装没留意到在自己的王国内所发生的一切。我双手反剪在背后站在那里,她来到我背后,握住我的一只手。她摸弄我的手,好似想解开号码锁,找到我的食指。而后用她那只大而有力的拳头绕住我的食指,紧紧捏着,持续好一段时间。我感觉到她的爱透过有力的手掌流入我的手臂,一路通往我的肺腑。而后她松开我的手,一拐一拐走开,一言不发,继续扫地,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我则静静站在那儿,在两条河里同时溺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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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位新朋友,名叫"Yudhi",念作"尤弟"。他是印尼人,原籍爪哇。我之所以认识他,是因为他是租房子给我的人;他为英国女屋主工作,在她去伦敦度夏时照看她的房子。尤弟二十七岁,身材健壮,讲话像南加州冲浪者。他时时刻刻叫我"老兄"和"好家伙"。他的微笑足以阻止犯罪,而他年纪虽轻,却有段复杂的人生故事。
  他生在爪哇;母亲是家庭主妇,父亲是猫王迷,做空调冷冻的小生意。这家人信奉基督教--在此地是异数,尤弟述说自己因为"吃猪肉"和"爱耶稣"等缺点而被邻近的穆斯林孩子取笑。这些嘲弄并未惹恼尤弟;尤弟不是天性容易恼火的人。然而他的母亲不喜欢他和穆斯林孩子们鬼混,多半因为他们老是打赤脚,而尤弟也喜欢打赤脚,但她认为不卫生,于是让儿子作选择--穿鞋去外头玩,或打赤脚待在家里。尤弟不喜欢穿鞋,于是他的童年与青少年时期有大半时间待在自己的卧室里,于是学会弹吉他,打着赤脚。
  我未曾遇见过比这个家伙更有乐感的人。吉他弹得优美,虽不曾拜师学艺,对音韵却了若指掌,犹如一起长大的姐妹。他创作的音乐合并东方与西方,结合传统印尼摇篮曲以及雷鬼经验与早期史提夫?汪达(StevieWonder)的放克(Funk),难以解说他的风格,但他应该成名。任何人听过尤弟的音乐,都认为他该成名。
  他一直想去美国住,在娱乐界工作。这是全球共通的梦想。因此当尤弟还是爪哇少年时,他说服自己去嘉年华游轮(CarnivalCruiseLines)上干活(当时的他几乎不识英语),于是让自己从爪哇的狭窄环境中解脱出来,走入广大蔚蓝的世界。尤弟所取得的游轮工作,是那种勤奋移民所从事的疯狂工作--住下层甲板,天天工作十二小时、每个月休假一天,他做清理工作。他的工作同伴是菲律宾人与印尼人。印尼人和菲律宾人在船上分开吃睡,从不混在一起(穆斯林人相对于天主教徒,可想而知),但尤弟一如往常,与每个人交朋友,成为两个亚洲劳工集团之间的某种特使。他在这些女侍、守卫、洗碗工身上看见的相似处多于相异处,他们每天日夜不停地工作,为了每个月寄一百多块钱给家人。
第15节:印尼故事(14)
  游轮首次航入纽约港时,尤弟整个晚上没睡,站在最高的甲板上,注视城市的天际线出现在地平线一方,心中兴奋异常。几个小时后,他在纽约下船,招了一辆计程车,犹如电影情节。新来的非裔移民计程车司机问他去哪里,尤弟说:"哪儿都行,老兄--就载我逛逛吧。我想看每一样东西。"几个月后,船再次来到纽约,这回尤弟永久下了船。他和游轮的合约届满,如今他要住在美国。
  他最后来到新泽西郊区,和在游轮上遇见的一位印尼男子住了一阵子。他在购物商场的三明治店工作--又是天天工作十到十二小时的移民式劳工,这回的同事不是菲律宾人,而是墨西哥人。他在头几个月学的西班牙语多过英语。尤弟在他少数的空闲时间搭公车去曼哈顿,漫游街头,对这个城市依然怀有说不出的迷恋--是一个如今被他形容为"全世界最充满爱的地方"的城市。但不知怎么地(又是他的笑容吧),他在纽约市遇上一群来自世界各地的年轻乐手,于是开始和他们一块儿弹吉他;与来自牙买加、非洲、法国、日本的优秀年轻人整晚表演即兴音乐……在其中一场演奏会上,他认识了安妮--一位弹奏低音提琴的康州金发美女。他们坠入爱河。他们结了婚。他们在布鲁克林找到一间公寓,他们和一群绝妙的朋友一同开车南下前往佛罗里达礁岛群(FloridaKeys)。生活快乐得难以置信。他的英语很快地臻于完美。他考虑上大学。
  9月11日,尤弟从布鲁克林的公寓屋顶目睹双子大楼倒塌。他和每个人一样,对所发生的事感到哀伤,不知所措--怎么会有人对全世界最充满爱的城市下此毒手?我不知道尤弟对国会随后通过的爱国法案--立法制定严厉的新移民法,多条法规针对印尼之类的伊斯兰国家--留意多少。其中一条规定要求说,定居于美国的印尼公民皆须向国土安全部(DepartmentofHomelandSecurity)登记。尤弟和他年轻的印尼朋友们开始互通电话想方设法--其中许多人签证过期,担心前去登记将被驱逐出境。但是如果不去登记,又怕被视为罪犯。而游荡在美国各地的基本教义派恐怖分子,则看样子对这条登记法规视而不见,不过尤弟却决定去登记。他娶了美国人,想提供自己最新的移民身份,成为合法公民。他不想过隐姓埋名的日子。
  他和安妮向各式各样的律师求教,却没有人知道如何给他们建议。九一一之前没有任何问题--已婚的尤弟只要去移民管理局提供自己的签证状况,即可开始申请公民。可是现在?谁知道?"这些法规尚未经过试验,"移民律师说:"现在即将在你身上测试。"于是尤弟和他太太去见了一名客气的移民官员,叙说他们的故事。这名官员告诉这对夫妻,尤弟当天傍晚必须回来接受"第二次面谈"。他们当时应当提高警觉;尤弟被严格指示必须单独前来,不能由妻子或律师陪同,口袋里不能带任何东西。尤弟往好处想,确实空手单独回来接受第二次面谈--结果这些政府人员当场逮捕他。
  他们把他送往新泽西伊丽莎白镇的拘留所待了数星期。拘留所内有一大群移民,都是近来在国土安全条款下被捕的,许多人在美国工作、居住多年,多数都不谙英语。有些人被捕时无法与家人联络。他们在拘留所是隐形人;没有人再去留意他们的存在。近乎歇斯底里的安妮,花费数天的时间才得知丈夫的下落。尤弟对于拘留所里十几位黑炭般黝黑、消瘦、受惊害怕的尼日利亚人记忆犹新;他们在货船上的货柜箱里被人发现,他们在船底的货柜里几乎躲藏了一个月后才被发现,他们企图来美国--或任何地方。他们根本不清楚如今身在何处。尤弟说,他们的眼睛张得老大,好似仍被探照灯照得头晕目眩。
  拘留期过后,美国政府将我的基督教徒朋友尤弟--如今显然是伊斯兰恐怖分子嫌疑犯--遣送回印尼。这是去年的事。我不知道他是否允许再靠近美国。他和他的妻子如今仍在设法处置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梦想并不能让自己生活在印尼。
第16节:印尼故事(15)
  在文明世界住过之后,尤弟无法接受爪哇的贫民窟,于是来巴厘岛看看能否在此地谋生,尽管来自爪哇的他因为不是巴厘岛人的关系,其实不易被这个社会接纳。巴厘岛人一点也不喜欢爪哇人,认为他们全是盗贼和乞丐。因此尤弟在自己的祖国印尼,比在纽约时遭遇更多歧视。他不知道接下来如何是好。或许他的妻子安妮会过来和他会合,也或许不会。她在这儿能做什么呢?他们如今只仰赖电子邮件沟通,婚姻岌岌可危。他在此地如此迷茫,如此疏离。他身为美国人的部分超过其他人;尤弟和我使用相同的俚语,我们谈论我们在纽约最爱的饭馆,我们喜爱相同的电影。他在傍晚时分到我的屋子找我,我请他喝啤酒,他弹奏美妙的吉他曲子。我希望他成名。假如世界公平的话,他现在应当成名。
  他说:"老兄--人生何以如此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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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赖爷,人生何以如此疯狂?"隔天我问我的药师。
  他答道:"Bhutaia,dewaia."
  "什么意思?"
  "人是魔鬼,也是神。"
  这对我来说是很熟悉的观念。很印度,也很瑜伽。这观念是说,人类生来--我的导师曾多次说明--有相同潜力的收缩与扩张。黑暗与光明的元素在我们每个人身上同时存在,善意或恶念的引发,有赖个人(或家庭、或社会)的决定。地球的疯狂多半出于人类难以和自己达到善意的平衡。而疯狂(集体的和个人的)则引发恶果。
  "那么对于世界的疯狂,我们该怎么做?"
  "什么也不做,"赖爷亲切地笑道,"这是世界的本质,是天命。只要担心自己的疯狂就行了--让自己平静。"
  "可是我们该如何在自己内心找到平静?"我问赖爷。
  "禅修,"他说,"禅修的目的只为快乐与平静,很简单。今天我要教你一种新的禅修法,使你成为更好的人。叫"四兄弟禅修"。"
  他继续说明巴厘岛人相信我们每个人出生时都有四兄弟陪伴,他们跟随我们来到世间,保护我们一辈子。小孩还在子宫的时候,四兄弟甚至已与他同在--由胎盘、羊水、脐带以及保护胎儿皮肤的黄色蜡状物为代表。婴儿出生时,父母将这些无关紧要的出生物收集起来,放在椰子壳里,埋在屋子的前门边。根据巴厘岛人的说法,埋入地里的椰子是未出生的四兄弟神圣的安息地,该地点永远像神庙般受人照料。
  孩子从懂事以来即得知无论他去哪里,四兄弟都永远伴随着他,他们也将永远照顾他。四兄弟呈现让生命安全快乐所需的四种德性:智慧、友谊、力量(我喜欢这项)和诗词。在任何危急状况,皆可传唤四兄弟前来救援。在你过世时,四兄弟收集你的灵魂,带你上天堂。
  赖爷今天告诉我,他尚未把四兄弟禅修法教给哪个西方人,但他觉得我已做好准备。首先,他教我那四位看不见的四兄弟的名字--"AngoPatih""MaragioPatih""BanusPatih"和"BanusPatihRagio"。他指导我背住这四个名字,此生若有需要,请我的四兄弟帮忙。他说我用不着郑重其事像祈祷似的和他们说话。我可以用熟悉亲切的语气和我的兄弟们讲话,因为"他们是你的家人啊!"他告诉我早上洗脸的时候说他们的名字,他们就会与我会合。每次吃饭前再说一次他们的名字,让我的兄弟们一同分享用餐的愉悦。睡前再次召唤他们,说:"我要睡了,因此你们必须保持清醒,以保护我。"我的兄弟们整晚将守护我,阻止恶魔与噩梦。
  "这很好,"我告诉他,"因为有时候我有做噩梦的问题。"
  "什么噩梦?"
  我跟药师说明自己从小以来所做的同一个噩梦:一名男人持刀站在我的床边。这噩梦十分鲜明,男人也十分真实,有时令我恐惧得尖叫出来。每回我的心都怦怦跳(这对跟我同床的人来说可不好玩)。就我记忆所及,每隔几个礼拜就会做一次这个噩梦。
  我把这件事告诉赖爷,他跟我说,我对这影像误解多年。持刀站在卧室的男人不是敌人;他只是我的兄弟。他是代表力量的兄弟。他并非想攻击我,而是在我睡觉时守护我。我之所以醒过来,可能因为感受到我的兄弟击退打算伤害我的恶魔时所引发的骚乱。我的兄弟拿的不是刀,而是"kris"--有力的匕首。我用不着恐惧。我可以回去睡觉,因为知道自己受到保护。
第17节:印尼故事(16)
  "你是幸运儿,"他说,"你很幸运能够看见他。有时我在禅坐时会看见我的兄弟,但正常人很罕见。我想你有很强大的灵力。我希望哪天你能成为药师。"
  "好吧,"我笑着说,"只要还能看我的电视剧就好。"
  他跟着我笑,当然不是因为听得懂玩笑,而是喜欢人们开玩笑。赖爷教导我,每当和我的四兄弟说话,我必须跟他们说我是谁,才好让他们认出我来。我必须使用他们为我取的昵称。我得说:"我是"LagohPrano"。"
  "LagohPrano"的意思是"快乐身躯"。
  我骑着单车回家,在傍晚的夕阳下,将自己的快乐身躯推往山上的家。在我穿越树林的路上,一只大公猴从树上落到我面前,朝我露出牙齿。我根本没打算退缩。我说:"杰克,闪一边去--老娘有四兄弟保护。"于是我就从它旁边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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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隔天(尽管有四兄弟保护),我却被巴士撞了一下。巴士不大,却仍让我在无路肩的路上骑单车时摔下来,我被抛入水泥沟渠。约有三十名巴厘岛机车骑士停下来帮我,他们目睹事故发生(巴士早已不见踪影),人人邀请我去家中喝茶,或提出载我上医院,他们对整件事故感到难受。尽管考虑到原本可能发生的可怕结果,这说起来不算是大灾难。我的单车没事,尽管篮子扭曲,头盔裂开(总比脑袋开花来得好)。损害最严重的是我的膝盖划了一道颇深的伤口,沾满碎石和泥土,后来--在其后几天潮湿的热带空气中--受到可怕的感染。
  我不想让赖爷担心,但几天后我终究在他的阳台上卷起裤腿,撕去泛黄的绷带,让老药师看我的伤口。他忧虑地盯着伤口看。
  "感染,"他诊断道,"很疼。"
  "是的。"我说。
  "你该去看医生。"
  这有点教人惊讶。他难道不是医生?然而出于某种原因,他并未主动提出帮忙,我亦未强迫他。或许他不给西方人看病开药。或者赖爷只是有个隐藏的锦囊妙计,因为撞伤的膝盖让我最终认识了大姐(Wayan)。从那回见面后,注定发生的一切……都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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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奴里亚西大姐(WayanNuriyasih)和老四赖爷一样,是巴厘治疗师。不过他们有些不同。一位是老头子,一位是年近四十的女人;赖爷是僧侣般的人物,具有神秘色彩,大姐则是具有实务经验的医师,在自己店里调配草药,并照料病患。
  大姐在乌布中心有个店面,名为"巴厘传统医疗中心"。我骑车去赖爷家途中多次路过;之所以留意到这家店,是因为店外摆满盆栽,并刊登"多种维他命午间特餐"的手写告示。但在膝盖受感染前,我未曾去过这个地方。然而赖爷要我去看医生时,我想起这家店,于是骑车过来,希望有人帮我处理感染问题。
  大姐的店铺是小型诊所,并兼住家与餐馆。楼下有个小厨房,还有个不太大的公众用餐处,摆了三张桌子和几把椅子。楼上是大姐给病患按摩、治疗的专用区,后方则有间阴暗的卧室。
  膝盖疼痛的我一拐一拐地走进店里,把自己介绍给治疗师大姐--一位风采迷人的巴厘岛女子,笑容可掬,亮丽的黑发长及腰间。两名小女孩躲在她身后的厨房里,我朝她们挥手,她们露出笑容,而后又躲进去。我让大姐看了一下感染的伤口,问她能否帮忙。不久,大姐将水和药草搁在炉上煮,让我喝"佳木"(jamu)汤剂--巴厘岛传统自制药汤。她拿温热的绿叶敷在我的膝盖上。我马上开始感到好转。
  我们谈起话来。她的英语讲得很好。她是巴厘岛人,于是立即问我三个标准问题--"你今天要去哪里?""你从哪里来?""你结婚了吗?"
  我说自己未婚("尚未结婚"),她看起来吃了一惊。
  "从没结过婚吗?"她问。
  "没有。"我撒谎。我不喜欢撒谎,但我普遍发现最好别和巴厘岛人提起离婚,因为这让他们不舒服。
  "真的没结过婚?"她又问一次,此刻饶富兴味地看着我。
  "真的,"我撒谎,"我没结过婚。"
  "你确定?"这开始有些古怪。
第18节:印尼故事(17)
  "我很确定!"
  "一次婚都没结过?"她问。
  好吧。她看穿了我。
  "这个嘛,"我供认,"有过一次……"
  她的脸亮了起来,仿佛在说:"没错,我想也是。"她问:"离了婚?"
  "是的,"此刻我心怀羞愧地说,"离了婚。"
  "我看得出你离过婚。"
  "在此地不太寻常吧?"
  "我也是,"大姐完全出乎我意外地说,"我也离了婚。"
  "你?"
  "我该做的都做了,"她说,"离婚前,我试尽所有办法,天天祷告。但我必须离开他。"
  她眼泪汪汪,接着我握着大姐的手,只因遇见第一位巴厘岛离婚人士,我说:"我相信你尽了最大努力。我相信该做的你都做了。"
  "离婚是哀伤的事。"她说。
  我同意。
  其后五个小时,我待在大姐的店里,和新好友谈她的问题。她清洗我的膝盖伤口,我听着她的故事。大姐告诉我,她的巴厘丈夫"成天喝酒,一天到晚赌博,赌输我们所有的钱,我不再给他钱赌博喝酒,他就揍我,好几次他把我揍到送医。"她拨开头发,让我看头上的疤,说:"这是他拿机车头盔揍我的结果。他老是拿头盔揍我,在他喝酒的时候,在我没赚钱的时候。他揍得很用力,使我失去知觉、头晕、看不见。我有幸身为医生,我的家人都是医生,所以在他打我之后,我知道如何治疗自己。要不是我自己是医生,可能老早没了耳朵,变成聋子;或没了眼睛,变成瞎子。"她告诉我,她在遭到痛打,以致"肚子里的第二胎流产"之后离开他。事情过后,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小名图蒂的聪明小女孩说:"我觉得你早该离婚,妈咪。每次你进医院,都把太多家事留给图蒂。"
  图蒂在四岁的时候说这句话。
  在巴厘岛走出婚姻而孤独无依,在西方人来说难以想象。封闭在围墙内的家庭单位,在巴厘岛,是生活的一切--四代亲属同住在环绕家庭祠堂的一间间小平房,照料彼此,从生到死。家宅是力量、财务保障、健康、日间看护、教育,以及--对巴厘岛人最为重要的--信仰的源头。
  家宅的重要性,使巴厘岛人将它视为活生生的人一般。巴厘岛的村落人口数,传统上并非以人数,而是以家宅数量计算。家宅是自给自足的宇宙。因此你离不开它。(当然除非你是女人,你只须搬动一次--从父亲家搬入丈夫家。)这种系统若是奏效--在这健全的社会中几乎一向如此--即培育出全世界最健康、安稳、平静、快乐、平衡的人类。若不奏效呢?就变得像我的新朋友大姐一样,这些弃儿迷失在缺乏空气的轨道中。她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是选择留在家宅的安全网内,继续与把她揍到送医的丈夫待在一起,不然就选择自救离去,却从此一无所有。
  事实上,并非真的一无所有。她带着博大的医疗知识、善良之心、工作道德和图蒂--由她努力争取而来的女儿。巴厘岛到底是父权社会,在罕见的离婚案例中,孩子自动归属父亲所有。为了争取图蒂,大姐必须散尽所有的一切去聘请律师。我是说--"所有的一切"。她不仅卖了家具和珠宝,还卖了刀子、汤匙、袜子、鞋子、旧抹布和烧过的蜡烛--为了付清律师费用而卖掉一切。经过两年的交战,她最后确实争取到女儿。图蒂是个女孩,这是大姐的幸运;因为倘若图蒂是男孩,大姐甭想再见到这个孩子,男孩宝贵得多。
  过去几年来,大姐和图蒂独立生活--在组织如蜂巢的巴厘岛中独自生活!--随着钱的来去,每隔几个月搬一次家,始终为了下一步何去何从忧心忡忡。这并不容易,因为每回搬家,她的病患(多半是巴厘岛人,近来他们亦自身难保)很难再找到她。此外,每回搬家,图蒂都必须转学。图蒂从前在班上总是名列前茅,但打从上回搬家后,名次已掉到五十个学童当中的第二十名。
  正当大姐向我叙述这件真实故事之际,图蒂本人放学回家,走进店里。如今八岁的她,展现出无比的魅力。这名可爱的女孩(绑马尾、皮包骨、活跃异常)用生动的英语问我想不想吃午饭,大姐说:"我都给忘了!你该吃午饭!"母女俩赶忙跑进厨房--加上躲在里头的两位害羞女孩帮忙--过一会儿制作出我在巴厘岛尝过的最佳食物。
第19节:印尼故事(18)
  小图蒂端上每道菜时,就嗓音清亮、笑容可掬地说明盘内的东西,如此活泼的她该去耍指挥棒。
  "姜黄汁,清洁肾脏!"她宣告。
  "海藻,补充钙质!"
  "番茄沙拉,补充维他命D!"
  "多种香草,预防疟疾!"
  我最后说:"图蒂,你在哪儿学会这一口好英语?"
  "从书上!"她宣称。
  "我认为你是很聪明的女孩。"我告知她。
  "谢谢你!"她说,跳了个即兴的快乐小舞,"你也是很聪明的女孩!"
  顺带一提,巴厘岛的孩子通常不像这样。他们经常极度安静客气,躲在母亲身后。图蒂却不然,她具有娱乐风采,她懂得表现与表达。
  "我让你看我的书!"图蒂唱歌般地说道,冲上楼梯取书。
  "她想当动物医生,"大姐告诉我,"那词怎么说?"
  "兽医?"
  "对,兽医。她对动物有许多疑问,我却没法回答。她说:"妈咪,如果有人带一只生病的老虎过来,是不是先包扎牙齿,以免它咬我?假如有条蛇生了病,需要服药,它的开口在哪里?"我不晓得她从哪儿得到这些想法。我希望她能上大学。"
  图蒂抱着一堆书,摇摇晃晃下楼梯,迅速爬到母亲腿上。大姐笑着亲吻女儿,离婚的愁云惨雾刹那间从她脸上消失。我看着她们,心想,让母亲幸存下来的小女孩,长大后必能成为女强人。一个下午的时间,我已深爱着这个孩子。我不由自主地向神祈祷:"愿图蒂有天能为一千只白老虎包扎牙齿!"
  我也喜爱图蒂的母亲。但我已在他们店里待了好几个小时,觉得自己该走了。也有其他游客走入店里,希望用餐。其中有名游客是个厚脸皮的澳洲老女人,大声嚷嚷问大姐能否帮她治疗"糟透了的便秘问题"。我心想:"亲爱的,再唱大声点吧,让我们大伙为你伴舞……"
  "我明天再来,"我向大姐保证,"再点你的多种维他命特餐。"
  "你的膝盖现在好多了,"大姐说,"很快就会更好,不再感染。"
  她拭去我腿上残留的绿色药膏,然后轻轻摇了摇我的膝盖骨,摸着感觉什么。而后她摸另一条腿的膝盖,闭上眼睛。她睁开眼睛,咧嘴而笑,说:"我从你的膝盖得知最近你不太有性生活。"
  我问:"怎么说?因为合得太紧?"
  她笑着说:"不是的--是关节,很干燥。性生活能分泌荷尔蒙,润滑关节。你多久没有性生活了?"
  "大概一年半。"
  "你需要好男人。我会帮你找找。我会去庙里求神给你找个好男人,因为现在你是我的姐妹。还有,你明天过来的时候,我会为你清洁肾脏。"
  "除了好男人,还有干净的肾脏?听起来很不错。"
  "我没告诉过任何人这些离婚的事,"她告诉我:"我的人生太沉重,太哀伤,太辛苦。我不明白人生为什么这么辛苦。"
  而后我做了件奇怪的事。我握住治疗师的双手,口气坚定地说:"你的人生最辛苦的部分都过去了,大姐。"
  而后我离开她的店,无法解释地颤抖,充满某种自己仍无从辨别或释放的强烈直觉或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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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我每天的活动,分成自自然然的三等分。早晨和大姐待在她的店里,谈笑,吃饭。下午去赖爷家,聊天,喝咖啡。晚上在我的美丽庭园,独自消磨时间和阅读,或时而与过来弹吉他的尤弟聊天。每天早晨,我在太阳从稻田一方升起之时禅坐,睡前我跟我的四兄弟说话,请他们在我睡觉时守护我。
  我在这里只待了几星期,却已经有任务完成的感觉。在印尼的任务是寻求平衡,而我却不再觉得自己在寻求任何东西,因为平衡已自然到来。我并未变成巴厘岛人(如同我从未变成意大利人或印度人),而是感觉到自身的平静,我喜欢让自己的日子在舒适的禅修和愉悦的美景、挚友与美食之间摆荡。近来我时常祷告,自在而频繁。多数时候,我发现自己在傍晚时分从赖爷家穿越猴林与稻田骑车回家时很想祈祷。当然,我祈祷不再被巴士撞上,或被猴子扑上来,或被狗咬,但这些都无关紧要。我的祷告多半纯粹是对自己的心满意足表达感激之情,我未曾感到有过如此卸下自己或世界的重担这般的轻盈。
第20节:印尼故事(19)
  我一直记得我的导师对快乐的教诲。她说人们普遍以为快乐全凭运气,运气好的话,快乐就像好天气般降临在你身上。但这不是快乐的运作方式,快乐是个人努力的结果。你去争取,追求,坚持,有时甚至周游世界找寻它。你必须积极参与自己的各种福气,一旦达到快乐境界,你永远不得懈怠,你得坚守它,永远朝这快乐努力游去,浮在快乐顶端,否则你将漏失内在的满足。患难时祈祷并不难,但危机结束时继续祈祷则是一种封存过程,帮助灵魂紧紧抓住自己的成就。
  我在巴厘岛的夕阳中,自由自在骑着单车,回想着这些教诲,不断祷告(其实是起誓),将自己的和谐状态呈现给神,说:"我想抓住这些。请协助我牢记这种满足感,协助我永远给它支持。"我把这快乐储存起来,由我的四兄弟看守保护,以备日后之需。我将这种练习称作"孜孜不倦的喜乐"。为"孜孜不倦的喜乐"而努力之时,我也不断回想起朋友达西告诉过我的一个简单想法--世间的一切忧伤与烦扰,都是由不快乐的人所造成的。不仅是像希特勒等让全球为之动荡的层次如此,在最小的个人层次来说亦是如此。即便我在自己的生活中,也确实看见自己在不快乐时所带给周遭人的痛苦、烦恼或不便。因此,追寻满足不仅是自保与自利的行为,也是献给世界的厚礼。丢弃一切痛苦,让你离开邪路,使你不再是自己或他人的障碍,此时的你始可随心所欲服务他人并与他人同欢。
  目前,我最欣赏的人是赖爷。这位老人--确实是我遇过最快乐的人之一--允许我有完全的自由去询问他任何萦绕在我心中有关神灵、人性的问题。我喜欢他教我的禅修,简单而逗趣的"让肝脏微笑",以及令人感到心安的"四兄弟法"。有天药师告诉我,他懂得十六种不同的禅坐法,以及切合不同需要的多种咒语。有些为了带来和平或快乐,有些针对健康,但有些只是单纯的神秘咒语--将他送往其他的知觉境界。比如,他说知道一种带他去"上面"的禅坐法。
  "上面?"我问,"什么是上面?"
  "去上面七层,"他说,"去天堂。"
  听见这熟悉的"七层"观念,我问他是否指禅坐带他穿越瑜伽所谓体内的神圣七重轮。
  "不是七重轮,"他说,"是地方。这种禅坐法带我去宇宙的七个地方,一层一层上去,最后抵达天堂。"
  我问:"你去过天堂吗,赖爷?"
  他微笑。他当然去过天堂。他说,去天堂并不难。
  "天堂什么样子?"
  "很美。那儿一切都很美。美丽的人。美丽的食物。那儿的万事万物都是爱。天堂即爱。"
  赖爷接着说他知道另一种禅坐。"去下面。"这种去下面的禅坐,带他前往地下七层,是一种危险的禅坐法。初学者不宜,只适合能手。
  我问:"所以,第一种禅坐带你上天堂,那么,第二种禅坐肯定带你……"
  "下地狱。"他讲完句子。
  这很有趣。我不常听印度教讨论天堂地狱的观念。印度人从因果报应的观点看待宇宙,一种永恒的循环过程,也就是说,当你走到生命尽头,最终的安息地并非某个地方--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而是以另一种形式再次循环,回到世间,以解决上辈子尚未完成的关系或错误。终于获致完美之时,你从循环中完全脱离出来,融入无极之境。因果循环的观念暗示着,天堂与地狱只在尘世间看得见;因为依照自身的命运和性格,我们可以做出善行与恶行,而由此创造出天堂与地狱。
  我向来喜欢因果循环这个概念。并非就字面而言,不见得因为我相信自己从前是埃及艳后身边的调酒师--而是就比喻而言。因果循环的哲学,在比喻层面上,受我青睐,是因为即便在我们此生当中,我们显然也经常重复相同的错误,执著于相同的瘾头与冲动,一再制造相同的悲惨后果,直到自己最终能加以阻止并解决。这是因果循环(同时也是西方心理学)的至高课程--立即解决问题,否则下回再搞砸一切,就得再痛苦一次。重复的痛苦,亦即地狱。脱离无止无尽的重复状态,进入新层次的了结--始可找到天堂。
第21节:印尼故事(20)
  然而赖爷对于天堂与地狱的说法并不一样,仿佛他确实去过宇宙当中的这些地方。至少我认为这是他的意思。
  由于想弄清楚,我问:"赖爷,你去过地狱?"
  他微笑。他当然去过。
  "地狱是什么样子?"
  "和天堂没有两样。"他说。
  见我一脸茫然,他尝试说明:"宇宙是个圆,小莉。"
  我想我还是不清楚。
  他说:"去上面,去下面--最后都一样。"
  我记得基督教有个古老神秘的概念:"如其在上,如其在下"。我问:"那你如何分辨天堂与地狱?"
  "看你怎么去。天堂,你往上去,通过七个快乐的地方。地狱,你往下去,通过七个哀伤之地。因此往上去比较好,小莉。"他笑道。
  我问:"你是说,反正天堂和地狱这两个目的地都一样,你这辈子还不如往上去,通过快乐的地方?"
  "都一样、都一样,"他说,"结果都一样,因此最好有一趟快乐的旅途。"
  我说:"那么,倘若天堂是爱,地狱就是……"
  "也是爱。"他说。
  我坐在那儿思索了一会儿,想搞清楚答案。
  赖爷又笑了,亲切地拍拍我的膝盖。
  "年轻人老是很难理解这一层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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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今天早晨我又去大姐店里闲晃,她在想办法让我的头发长得更快、更浓密。她自己有一头浓密、闪亮的及腰秀发,为我这头小捆、蓬松的金发感到可怜。身为治疗师的她自然有办法帮助我的头发变浓密,但这可不简单。首先我必须找棵香蕉树,亲自砍下它。我必须"扔掉树头",然后把树干和树根(根仍深植于泥土中)雕成一口又深又大的钵,像个"游泳池"。而后我必须把一块木头放在坑顶,以免雨水、露水跑进去。几天后我必须再回来,看见水池内注满香蕉根的营养汁液,我得把汁液收集在瓶中,带回给大姐。她把香蕉萃取液拿去庙里祭拜,而后每天将汁液涂在我的头皮上。几个月内就会像大姐一样,有一头浓密、亮丽的及腰长发。
  "就算秃头,"她说,"也能长出头发。"
  在我们谈话的同时,刚放学回家的图蒂坐在地板上画图,画一间房子。图蒂近来多半画房子。她渴望拥有自己的房子。在她画的图里,背景总有一道彩虹,还有一个笑眯眯的家庭--父亲与全家。
  我们整天在大姐店里就是做这些事。我们坐着谈天,图蒂画画,大姐和我闲聊家常,彼此开玩笑。大姐喜欢讲黄色笑话,一天到晚谈性,贬我单身,推测路过男人的生殖天赋。她不断告诉我,她每天晚上都去庙里拜拜,祈求一位好男人出现在我生命中,成为我的恋人。
  今天早上,我又告诉她一次:"不,大姐--我不需要。我心碎太多次。"
  她说:"我知道如何治疗心碎。"大姐以权威大夫的态度,用手指标出六种"零故障心碎疗法"--"维他命E、睡眠充足、摄取充分的水、远离你原本所爱的人、禅坐、心中认定这是自己的命"。
  "除了维他命E,其他我都做了。"
  "所以现在你已痊愈。现在你需要新男人。我会求神给你。"
  "我不求神给我新男人,大姐。近来我只求让自己平静。"
  大姐翻翻白眼,像在说"得啦,你这白种大怪物,随你怎么说",然后接着说:"那是因为你记性不好。你已经忘了性爱多么美好。从前我已婚的时候记性也不好。每回看见英俊的男人走在街上,就忘了家里有个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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