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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船》作者:泰戈尔

_4 泰戈尔 (印)
第三十三章
  哈梅西集中全部精力要尽快地解决他在加尔各答的一切事务,并且打定主意决不到卡鲁托那一带去。
  他仍到达依拍拉的旧居住了下来。因为他每天办理正事所需要的时间是非常少的,二十四小时中大部分空闲的时候简直长得使他感到可怕。过去的老朋友们,他不但不能去找,甚至还要随时注意,唯恐在街头和他们偶然碰上了。
  但另一方面,回到这个老地方来,他发现自己的感情在不知不觉中又有了一种变化。在乡村那无比宁静的环境和辽阔的天地中,卡玛娜的那种刚成年的少女的美对他有着极大的魔力,但现在来到这大城市里以后,那种魔力几乎已完全消失了。在达依拍拉的住宅里,哈梅西为图自娱,一再想在自己的心中唤起那女孩子的形象,但他的想象却并不服从他的意志。另一方面,他一再发誓说,他从此决不再怀念汉娜丽妮了,但她的面容却又无日无夜始终鲜明地浮现在他的脑中。他必欲忘掉她的坚定的决心竟和他思念她的感情结成了坚固的同盟。
  如果哈梅西真是一个极有决断的人,他很可以及早迅速地料理清这里的事务,回到加希波尔去;但由于他一向遇事因循的习性,任何一点极细小的事在他看来也似乎都严重得不得了。后来就连这些小事也终于办完了,有一天他决定第二天动身到阿拉哈巴德去义基础上获得新的科学规定。“辩证法不过是关于自然、人类,然后从那里再转回到加希波尔。他那样坚决地控制住自己的感情,结果发现对他似乎也并无任何好处。因此他想,在他离开加尔各答之前,偷偷到卡鲁托那去看一看,当也不至有什么妨害。
  这样决定之后,他就坐下来写一封信给汉娜丽妮。他把他和卡玛娜的关系全部详细地对她说明,并且明确地告诉她,在他回到加希波尔以后,他就要把那个不幸的无依无靠的女孩子正式娶做他的妻子了。这是一封告别的信,在他和他从前的情人最后完全断绝关系之前,他要在这里把自己的一切情况对她完全讲明白。
  他把这信装在一个信封里,但在信里边和封皮上,他都没有写下收信人的名字。因为过去他对汉娜丽妮身边的人总另眼看待,安那达先生家里的仆人们,他也只要有机会总尽量送给他们许多东西,给他们一些钱,哈梅西知道他们现在一定还会愿意帮他的忙的。他因此计划要在天刚黑的时候到汉娜丽妮住的地方去,看看能不能有机会在远处偷偷看她一眼;然后他就将把信交给她家里的一个仆人,嘱托他假装无意地让汉娜丽妮看到这封信,这样一来,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就算最后结束了。
  黄昏以后,他带着一颗跳动的心,浑身颤抖着,拿着那封信走到那已在他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记忆的街头来。但到那里以后,他却发现安那达先生家的大门是关上的法哲学批判〉导言》看成是马克思从唯心主义向唯物主义、从,抬头向上看,屋子里的窗户也都用帘子遮住。房子里是一片漆黑,似乎一个人也没有。
  他开始敲门。敲了三四遍以后,才有一个仆人拉开门杠,把门打开了。
  “你是撒克汉,对不对?”哈梅西说。
  “是的,先生,我正是撒克汉。”
  哈梅西:“你家主人上什么地方去了?”
  仆人:“为要换换空气,他和我们小姐一同到西部去了。”
  哈梅西:“西部什么地方?”
  仆人:“我不知道。”
  哈梅西:“还有别人同他们一道吗?”
  仆人:“纳里纳先生同他们一起。”
  哈梅西:“纳里纳先生是谁?”
  仆人:“我也不知道。”
  哈梅西结果从撒克汉嘴里知道这纳里纳先生是一位年轻的绅士,很多日子以来都常常到安那达先生的家里来作客。虽然哈梅西自己对汉娜丽妮已经弃绝了一切希望,但对这位纳里纳先生他却不禁仍有一种极厌恶的感觉。
  “小姐走的时候,身体还很好吗?”他问。
  “唔,没问题,她身体好极了。”——仆人回答的语调非常肯定;他的意思原是为使哈梅西听了高兴,但天知道撒克汉的算计是多么错误!
  “我很希望能上楼去看一看,”哈梅西说。
  仆人举着一盏冒着烟的煤油灯领他上楼去。
  哈梅西像一个鬼魂似的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有时停下来在一张他极熟悉的椅子或沙发上坐一会。屋子里的家具、陈设,一切都和过去一样,所不同的,就是多了一个不知忽然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纳里纳先生!自然忌真空,它不能允许真空状态长期存在!那一扇大窗子还依然如旧,在那窗子前面,哈梅西曾和汉娜丽妮肩并肩站在一个秋天的落日的余晖下清楚地感觉到两颗心合着同样的拍子跳动。每一天,太阳下落的时候,它的光线一定会照样照亮着这个房间。而现在却会另有一个人来代替哈梅西的位置,并将重新安排窗前的那两人并立的形象吗?过去的一切会不会像一个幽灵一样,站在他们两人中间,对他们举起表示指责的手指,迫使他们彼此分开呢?尊严被损伤的感觉使得哈梅西的心片刻也不得宁静了。
  第二天,他放弃了先去阿拉哈巴德的计划,直接坐车回到加希波尔去了。   
第三十四章
  哈梅西到加尔各答去了差不多整整一个月,对卡玛娜这样一个年正青春的女孩子来说,一个月不能算是一个很短的时间,正像黎明的曙光一转眼就会变成旭日的耀眼光芒一样,她的少女的情怀,并没有经过慢慢觉醒的过程便已经像一朵花一样突然开放。要不是她和赛娜佳有那种亲密的关系,赛娜佳心中的爱情的光和热烘暖了她的心,因而加速了这种变化过程,那她这少女的情思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会觉醒。
  这期间,因为哈梅西一再延迟不归,赛娜佳又一再催促,大叔只得自己出去加紧给他们找房子,最后终于在恒河岸上,离城不远的地方租到了一所小平房。他并且已经多方努力给他们找到了一部分决不可少的家具,雇定了几个仆人,使他们已可以单独居住了。
  哈梅西经过长时期在外滞留回到加希波尔的时候,卡玛娜终已有了自己的家,这一对年轻夫妇再不需要住在大叔家,依靠大叔的照顾了。
  这所平房的四周,还有足够的空地可以开辟成一个花园。在两排高大的西粟树之间是一条浓荫遮蔽的小道。冬寒以后,河水已变得非常清浅,在房子和河流之间是一片沙滩,沙滩上错杂地种植着麦子和西瓜。房子的南头尔则把“观念”或“精神”定义为“绝对”,也就是他的“绝,靠河那边,有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榕树,树根四周的地面还铺上了石块。
  这所房子已经荒废多年了,房子里面和外面的空地都因为长期没人收拾凌乱已极。花园是一片野草丛生的荒地,房子里到处是尘土和垃圾;但这些并没有使卡玛娜皱一下眉头。她因为眼看可以做到自己家里的女主人,心里是那样高兴,这里的一切在她看来都是美好无比的。她很快就决定了哪一个房间作什么用,花园里什么地方栽什么花,并且在和大叔商量过之后,已把房子四周的荒地丈量出来,预备挖掘。她亲自监督着工人修建好厨房里的炉灶,并按照实际需要重新改建了厨房旁边的贮藏室。她一天到晚打扫着、收拾着,似乎总有新的事情可以消耗掉她的精力。
  家事操作,能使女性的诱人的美在各种极不同的形式下表现出来,而卡玛娜如此热心工作的情况更使哈梅西想到一个久经幽囚的鸟忽然逃出樊笼、在高空翱翔时的欢乐情景。她的容光焕发的脸,和她进行工作时那种极端熟练的样子使他的心中充满了惊奇和欢欣的感情。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以一个女主人的姿态出现;她现在真好像是走进了自己的一个王国,某种庄严的气氛更增加她的美。
  “你这是干什么,卡玛娜?”他问道,“这样干下去,你会要累坏的!”
  卡玛娜暂放下手里的工作,满脸含着快乐的微笑,望着哈梅西说,“不用你担心,我一点也不觉得累,”说完她又接着干她的工作,心里很高兴哈梅西对她所做的事已有所关怀。
  充满哈梅西心中的热爱的感情使得他又想到另一个和她说话的借口。“你已经吃过早饭吗,卡玛娜?”他问道。
  “当然吃过了!我已经吃了几个钟头了!”她回答说。
  这件事哈梅西本知道得和她一样清楚,但他为了对她表示一点关心,仍禁不住这样问她;同时虽然这个问题实际并没有任何意义,卡玛娜听来也仍不无高兴的感觉。
  为使谈话不致中断,哈梅西接着又问:“这么多事,你为什么老是一个人干呢,卡玛娜?你最好分一点事让我做做。”
  手艺高的工人都有一个缺点,他们总不大相信别人的能力,所以卡玛娜也只是微笑着回答说,“算了吧,这不是男人干的事。”
  “我们男人倒是极有耐心的,”哈梅西说,“听到别人侮辱男性我们也总恭顺地忍耐下去。如果我是一个女人,现在我们就该大吵一架了!还有,你不是也总要大叔帮你的忙吗?为什么偏把我看得那么没用?”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如果我看到你去打扫厨房里的煤烟,我一定会禁不住要大笑的!你最好离开这里吧。我马上要弄得满屋子都是土了!”
  哈梅西仍然无话找话地接着说:“尘土是不认人的,它对待你和对待我不会有什么两样。”
  “我是没有办法不得不吃土,”卡玛娜说,“你很可以躲开,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跟在这里受这个罪呢?”
  因为怕外面的仆人们听到,哈梅西把自己的嗓子压得很低说,“我要分担你所承担的一切,工作也好,其他的事也好。”
  这话使卡玛娜的脸上不禁泛起了一片红晕,她没有回答他的话,却走出去对乌梅希大声喊叫着说:
  “乌梅希,你最好再打一桶水来把这里浇一浇,你看这里的土够多厚。来,把扫把给我,”说完她就开始使劲地扫着地。
  “你这是干什么,卡玛娜?”哈梅西叫着说,看到她做这种低下的工作,心里很不安。
  “得啦,哈梅西先生,”他身后忽然有一个声音说,“正当的操劳有什么不对的呢?你们这些受过英国教育的人总是一天到晚在那里讲平等。如果你认为扫地是一种下贱的工作,那你们又为什么让你们的仆人干这种事呢?我没有受过你们的那种教育,但如果你要问我,我的意见是:当我看到一个品德高尚的女人挥动着一把扫帚的时候,我感觉到那扫帚的每一部分都在我眼前闪着像太阳一样的光芒!(对卡玛娜)我已经替你把外面的一片荒地差不多全收拾干净了,亲爱的,现在你得告诉我花坛究竟砌在什么地方。”
  “稍微等一会,大叔,我还没把这一间屋子打扫干净哩,”
  说完,卡玛娜就又接着去做她自己的事。
  这间房打扫干净以后,她就把系在她腰里的面纱扯起来蒙住自己的头,跑出去和大叔仔细研究花坛究竟建在什么地方最好。
  那一天很快就过去了,但那房子干净的程度还不能达到卡玛娜所要求的标准。长期荒废所留下的脏污决不是一下可以清除干净的,有些房间如果不再打扫一次、让它敞开吹吹风,显然还不能居住,因此哈梅西和卡玛娜还必须在大叔的家里再住一夜,这实在是使哈梅西感到非常失望的一件事。整个那一天,他一直都在盼望着在他们自己的这所小房子里度过第一个黄昏;他曾经一再想象着,当他在一盏油灯下把自己心里的话对她倾诉出来的时候,她不知将如何发出羞怯的微笑。然而再一延误,又将是三四天,他实在不能不赶快到省律师公会报到去,因此第二天他只得动身到阿拉哈巴德去了。   
第三十五章
  一两天之后,大叔因为要去看看他的大女儿碧都,也跑到阿拉哈巴德去了。
  在他走后的那天早晨,卡玛娜邀请赛娜佳到她的新居去吃一餐饭,赛娜佳在侍候比宾吃完早饭,送他出门以后,就到卡玛娜这边来了。
  这两个朋友立刻开始工作,加上乌梅希的帮助,她们很快就在那株榕树下面把饭做好。早饭吃过之后,她们就在榕树下坐下来准备作竟日谈。清凉的树荫、柔和的阳光和河上的景色,在卡玛娜看来,都正是可以让她们开怀畅谈的最好的环境,她心中的没来由的思念之情已变得像在她们头顶上飘动着的风筝一样的遥远,那些风筝在蓝色的天空中已只能看见几星黑点了。
  才不过下午三四点的时候,赛娜佳就起身要走了;她丈夫很快就要下班回来,所以她必须回去。
  “你这套老习惯一天也不能打破吗?”卡玛娜问;但赛娜佳只是摸摸卡玛娜的脸,微笑着摇了摇头。走的时候她告诉卡玛娜在天黑以前一定回去。
  卡玛娜做完家里的活儿以后,太阳还很高。她拿一条头巾包着头,又坐在那株大榕树下,看着太阳慢慢在河那边的堤岸后面落了下去,燃着晚霞的天空明晰地衬映着靠在河对岸的几条渔船的船桅。
  乌梅希为要找一个谈话的借口,跑过来对她说,“你很久都没有吃槟榔了,妈妈,我在那边屋子里已经剥好了一些带过来了,”说着,他就递给她一包槟榔。
  卡玛娜这时才忽然注意到黑夜已经来临了,她立刻站起身来。
  “卡克拉巴蒂大叔已经派车子来接你了,”乌梅希又说。
  卡玛娜又走进屋子里去,预备在离开之前,各处巡视一番。正房里修着一个英国式的火炉,到冬天的时候可以把它烧起来暖屋子,炉台上面现在放着一盏已点着的煤油灯。卡玛娜走到炉台边放下那包槟榔,而当她正预备转身再去巡视的时候,她忽然看到那包槟榔的纸上写有她的名字,那字是哈梅西的笔迹。
  “这纸你从什么地方弄来的?”她问乌梅希。
  “在先生卧房的角落里,我扫地的时候拾起来的。”
  卡玛娜拿起那一张纸来看着。这就是哈梅西向汉娜丽妮倾诉自己的情怀的那封信。他一向本来非常马虎,大概他毫不经意就把它扔掉了。
  她读完了那封信。
  “你为什么老站在那儿发楞?”乌梅希问道,“天已经黑了。”
  屋子里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可以听得见,卡玛娜的表情使乌梅希感到非常吃惊。“别这么吓唬我,妈妈。天已经很晚,我们得赶快走了,他请求说;但她却仍一直站在那里不动,直到后来,大叔的一个仆人进来大声嚷嚷说车已经在外面等得很久了,他们才离开。   
第三十六章
  “你今天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吗,亲爱的,”卡玛娜回到大叔家里的时候,赛娜佳问她说,“你头疼吗?”
  “不,我没有什么不舒服,大叔为什么没在?”
  “妈妈要他到阿拉哈巴德看我姐姐去了,她已经病了好几天啦。”
  “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们说,他大概至少要一个礼拜才会回来。你这两天太累了,为收拾你那所房子,你一刻也不停。你简直像是累坏了的样子。晚上早点吃点东西就去睡吧。”
  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卡玛娜唯一可能采取的解决办法应该是把一切情况都告诉赛娜佳,和她商量一个主意,但她却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无论如何她也不能对赛娜佳或任何人讲,她认为是她自己的丈夫的那个人,事实上根本不是她的丈夫。
  卡玛娜关起自己的房门来,在灯光下又把哈梅西的信重读了一遍。
  信里面既没有收信人的名字,也没有收信人的地址,但信的内容清楚地表明,这是写给一个女人的,这女人已经和哈梅西订过婚,而因为他和卡玛娜的关系,他们之间的婚约不得不解除了。同时,哈梅西在信里毫不隐讳地表示,他始终是一心一意地热爱着那个女人,只完全是由于那个不幸的卡玛娜的关系,由于卡玛娜的命运如此离奇地和他自己的命运纠结在一起了,他才不得不和她断绝关系。
  卡玛娜开始慢慢回忆着自从她第一次和哈梅西在沙滩上相遇,直到他们来到加希波尔以后整个这一段经过情形,过去她所感到不可理解的事,现在已经完全了如指掌了。哈梅西一直都明白她不是他的妻子,但因为她始终毫不犹豫地认为他是她的丈夫,并且略无腼腆之色地准备和他终身相守,他因此便弄得苦恼万状,不知道应该拿她怎样办才好了。
  羞耻的感觉像一把小刀子似的刺痛着她的心,回想起了过去的某些情景,她真是恨不得有一个地缝可以钻进去。这真是她一生也不能忘记的一种羞辱;她永远也不会有办法洗去这个污点。
  她使劲一下打开房门,走到屋子后面的花园里去。覆盖在她头顶上的冬夜的天空,像一个用黑色的大理石砌成的拱门一样,冷漠得使人感到寒心。天上没有一片云彩,地面也没有一丝微风,只有几颗寒星在太空中闪闪发光。再加上花园前面的一排矮小的檬果树,这里更显得是一派阴森。在她的想象中,她看不出什么地方有一条可以让她逃出苦难的道路。她屈下身去在清冷的草地上坐了下来,痴呆得像一座石像似的,没有洒一滴眼泪,也没有发出一声叹息。
  她完全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但慢慢刺骨的寒冷侵入她的心,使她浑身都战抖起来。最后当一弯冷月划破棕榈树那边的沉寂的黑暗的时候,卡玛娜才慢慢站起来,走回自己的房间去,关上了房门。
  第二天早晨,她一睁开眼就看到赛娜佳站在她的床边。卡玛娜立刻就坐起来了,因为自己已睡到这样晚,觉得很不好意思。
  “不要起来,亲爱的,”赛娜佳说,“你最好再睡一会儿;我想你一定是有些不舒服。你的脸色很不好,眼睛上都现出黑圈来了。亲爱的,快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赛娜佳说着就在她的床边坐下来,把卡玛娜的头抱在自己的怀里。
  卡玛娜挥身抽搐着,现在是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眼泪了。她把脸放在赛娜佳的肩上纵情地哭着,赛娜佳则只是紧紧地抱着她,明知道在这时任何安慰的言词都是没有用的。
  最后卡玛娜推开了紧抱着她的赛娜佳的手臂,擦擦眼泪,忽然开始大声笑起来。
  “得,得,你也该哭够了,”赛娜佳说,“我从来也没见过像你这样一个什么事情都不肯对人说的女孩子;但你不要以为我完全不明白你心里的事;别把我看得那么傻!要不要我告诉你,你伤心的原因是什么?自从哈梅西先生到阿拉哈巴德去了以后,他一直一封信也没有写给你,尽管由于你太自尊了,你从不肯对人谈起这件事,但你心里却感到非常痛苦。不过你应该晓得,他在那边有很多事情要办,而且不要两三天就会回来了。出门的日子并不长,他如果找不到适当的机会给你写信,你也不应该在意。傻丫头,可是你也知道,亲爱的,虽然我现在这样劝告你,如果这事临在我头上,我也会和你一样难过的!作了女人,总免不了会为一些毫不相干的事痛哭流涕。哭够了,自己再笑一笑,你也立刻就忘掉了那些苦恼。”
  过了一会儿,她又把卡玛娜抱在怀里接着说:“你现在觉得,你一辈子也不会原谅哈梅西先生了,对不对?你告诉我实话。”
  “是的,的确是那样,”卡玛娜说。
  赛娜佳轻轻地在她脸上拍了一下。“我想也是,当然你会有那种感觉!好吧,我们等着瞧吧。但现在可别真为这件事伤心了。”
  就在那天早晨,赛娜佳给她父亲写了一封信,寄到阿拉哈巴德去。“因为一直没有收到哈梅西先生的信,”她写道,“卡玛娜感到悲伤极了。他把这可怜的孩子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来,把她留在这里后自己却到处去跑,甚至连信都不给她写一封,那她心里会有什么样的感觉,是谁都可以很容易想到的。他不能赶快把他在阿拉哈巴德的事办完吗?许多人也有很多事要办,但他们也并没有说连写信的时间都没有。”
  大叔找到了哈梅西,把他女儿的信念了一段给他听,接着很严厉地责备了他几句。事实上,所以发生这种情况的真正原因,并不是哈梅西的心里根本没有想到卡玛娜,而是因为他愈想这件事,愈感到困惑。他所以迟迟不肯离开阿拉哈巴德,并不是由于他冷淡无情,而是由于他拿不定主意。现在在他正感到茫然无措的时候,却又来了赛娜佳的这封信。
  信里的词句清楚地表明,虽然卡玛娜因为心怀疑惧不肯自己给他写信,但她的确是对他非常思念。哈梅西现在已经面临一个十字街头,他得立刻决定该走哪一条路了。给他指引方向的不应该只是他自己的快乐,同时还应该是卡玛娜对他的爱。在那遥远的河岸边,上天不仅把他们两人的命运连结起来,同时也把他们两人的心连结在一起了。
  他因此立刻拿起一支笔来,给卡玛娜写了下面的一封信:
  我的最亲爱的——
  你不要以为我这样称呼你,不过是为了遵照一般写
  信的格式,卡玛娜。你要不真正是这个世界上我所最爱的人,我将决不会用这几个字来称呼你。如果你心里还有任何怀疑——如果我曾经刺伤过你的感情,那就让我这出自衷心的“我的最亲爱的”这个称呼打破你心中的怀疑,永远消除你被刺伤的感情上的痛苦吧!
  这些话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过去的许多行为当然
  一定使你感到苦痛万分。如果你的心要就那些事来控诉我,我永远也没有任何办法洗脱自己的罪名。我现在只能重复地对你说,你是我的最亲爱的,我对任何人也没有像对你一样热爱。这几句话也许完全不能掩饰我过去行为中的种种过失,但这实在是我现在所能提出的唯一的辩护。所以,卡玛娜,我这样称你为“我的最亲爱的”,一方面是为了完全抹掉我们的充满怀疑的过去,一方面是为给我们未来的爱情奠定基础。请你相信我,我所日思夜梦的只有你,没有任何别的人,你的确是“我的最亲爱的。如果你能够坚信这一点,一切疑惧不安就会立刻完全消除了。
  说完这些之后,我真想问问你,你是不是也真地爱
  我,但那个问题我不敢问。我自己的爱使我想到了这个问题,但我丝毫也不怀疑这个问题有一天一定会得到解答的。那时我们将完全用不着依靠有声的言词来说明,两颗脉脉相通的心自会有无言的默契;我对你的爱已使我敢于这样相信了。我不是在这里大言不惭地说我如何配接受你的爱情,但我感觉到我对你的崇拜总不会完全落空的。
  我自己也完全感觉到,这封信显得非常矫揉造作,因为这个缘故,我真想立刻把它撕掉;然而,现在要我写一封真正能表示我的感情的信,似乎是还不可能的。信件究竟是一种必须两个人互相交换的东西。在两人开始通信以前写第一封信的人总不大能够忠实地把自己的感情表达出来。在我们两人的心真正完全相通的时候,我一定能够写给你一些真正有信的意味的信的。一间房子的前后两个门必须同时打开,风才可以很自由地从那间房子里吹过。
  卡玛娜,我的最亲爱的,什么时候我才能够找到可
  以进入到你的心深处去的门呢?
  一切自然会慢慢达到一个必然达到的结果,匆忙只
  会反而发生相反的作用。在你收到这封信后的第一个早晨,我就会回到加希波尔来了。我请求你,当我到达的时候,让我在我们的新房子里见到你。很久以来,我们一直就没有一个自己的家,这种生活我已经不能再忍受了。现在我终于有一个希望可以跨进我们自己的家的大门,带着无限的欢欣看到我自己的家的主妇了。那时将等于是我们举行了第二次“吉瞻礼”。
  你还记得我们在孤寂的沙滩上,在月夜之中第一次
  相见的情景吗?——那时覆盖着我们的头顶的没有任何房屋,而只是一片辽阔的天空,那时也没有我们自己的父母或亲戚在一旁监礼。
  那情景我现在回想起来简直像一个梦一样的缥缈。
  因此我现在急切地盼望,我们能够在清新而宁静的早晨的阳光下,在有四壁环绕的现实生活的环境中,再行一次“吉瞻礼”。以我们自己的家门为背景的你的那温柔的笑脸,将永远铭刻在我的心中。那是我现在急欲想要看到的一幅图画。我的最亲爱的,我现在是正站在你的心的门外乞怜;请千万不要空着手把我赶开!你的对你怀着无限热爱的。
  哈梅西   
第三十七章
  “你今天不上那边新房子里去了吗?”第二天赛娜佳为想打破卡玛娜的忧郁的心境,特意这样问她。
  “不去啦,那边已经再没有什么事情要做的了。”
  赛娜佳:“所有的房间都安置好了吗?”
  卡玛娜:“是的,那边已没有我什么事了。”
  赛娜佳出去了一下立刻又跑回来。“如果我给你一样东西,你拿什么谢我?”她问。
  “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谢你,大姐。”卡玛娜说。
  赛娜佳说:“真的没有吗?”
  卡玛娜:“真的什么东西都没有。”
  赛娜佳在她脸上拧了一下。“是的,我明白!你要把你所有的东西全送给另一个人,你说是不是?你瞧瞧这是什么?”
  她从她的衣兜里拿出来一封信。
  一看到信皮上是哈梅西的笔迹,卡玛娜的脸立刻变白了,她几乎准备转过身去走开。
  “算了吧,”赛娜佳说,“你要表现你那股傲劲,也该表现得够了。别再来那一套了吧。我知道你心里是恨不得把这封信一把夺过去,但你要不对我讲几句好话,我怎么也不会给你的。我倒看看你能这么憋多久。”
  正在这时,乌米嘴里大叫着“姨!姨!”冲进屋子里来了,她拿一根绳子拖着一个肥皂盒。
  卡玛娜一把抱起她来就朝外走,一边使劲在她的脸上狂吻着,乌米因为没有来得及拿着她的玩具,立刻大声号叫起来,但卡玛娜却完全不理。她把那孩子抱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尽量用一些哄孩子的话去安慰她。
  赛娜佳跟在后面叫着说,“我算弄不过你,这一次算是你赢了!我不忍心再和你闹下去了。来,卡玛娜!把信拿去吧。
  我以后决不再对你这么残忍了!”
  她把信丢在床上,从卡玛娜手里夺过乌米来,就抱着她走了。
  卡玛娜拿起那封信来反复看着封套外面的字,然后就拆开它预备阅读,但她才刚刚看了最前面的几行,立刻就气得满脸通红地把它丢开。过了一会,她抑止住满心厌恶的感情,重新又拿起信来,把它读完了。
  信里的内容她是不是完全理解,别人也无从知道。她只感到她手里拿着的那封信似乎是一件什么非常脏的东西,因此她很快又把它抛开了。这等于是向她建议,要她为一个并不是她的丈夫的人安置下一个家!所有一切情况哈梅西是完全知道的,而直到现在他才给她这样一封等于当面侮辱她的信。在他们来到加希波尔以后,她的确对他怀着很深的感情,难道他以为她所以这样,不是因为她相信他是她的丈夫,而是因为他是哈梅西吗?哈梅西所作的结论是完全没有根据的,他现在是因为怜悯一个无家可归的不幸的女孩子,就给她写了这么一封爱情信。但她现在——或将来任何时候——又将如何去打消他依据她的行为所作出的错误的推断呢?虽然自从她出世以来,她从来也没有做过半件损害别人的事,而现在她却将一生蒙着这种无法洗去的羞辱,抱恨终身了。忽然间,“家”这个概念对她变成了一个凶恶的、张口要把她吞噬下去的大怪物,她只恨自己一时想不出办法来逃开。仅在两天以前,她也决想不到,哈梅西一下竟会变得像一个恶魔一样可怕。
  她的沉思终于被站在门外的乌梅希的一声咳嗽打断了。因为仍没有听到卡玛娜说话的声音,他低低叫了一声,“妈妈!”
  卡玛娜走到门口来,乌梅希抓抓自己的头皮说,“妈妈,赛都先生家里,因为女儿出嫁,从加尔各答请了一个剧团来了。”
  “那好吧,乌梅希,你也去瞧瞧热闹吧。”
  乌梅希:“明天早晨我给你掐一点什么花送来?”
  卡玛娜:“先别管掐花的事吧。”
  当他正要走开的时候,卡玛娜又在后面叫住了他。
  “等一等,乌梅希,你既然要去看戏,这里有五个卢比你拿去带在身边吧。”
  乌梅希不禁颇为奇怪,看那种戏是并不需要花钱买门票的。
  “你要我在城里替你买些什么东西吗,妈妈?”他问。
  卡玛娜:“不,我什么东西都不要。你带着这钱好了,等你碰到什么东西想买的时候再用吧。”
  乌梅希莫名其妙地又预备走开的时候,卡玛娜又叫住了他。“你穿着这样一身衣服去看戏,叫别人看见成什么样子。”
  她说。
  乌梅希从来也没有想到过,在穿衣服的问题上,别人会对他有什么要求,也更不会想到,他在这方面有什么缺点,别人还会有什么议论。虽然只穿着一件胸衣,此外什么衣服也没有,显得很不雅相,他自己却从来一点也没在意,因此听到卡玛娜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他只是咧着嘴笑了一笑。
  “来,把这个拿去穿上吧。”
  卡玛娜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扯下两件来扔给乌梅希。这种衣服只是长条的布,男人女人全可以穿,只在折叠的方法上有些不同。那衣服上有很宽的花边,乌梅希拿到那衣服真感到高兴极了。他伏在卡玛娜的脚边笨拙地行了一个礼,然后就拿起衣服来走了,这时他百般努力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笑声。
  他走以后,卡玛娜擦去了噙在自己眼中的眼泪,静静地在一面窗子前面站立下来。
  “你不能把你的信给我看看吗,亲爱的卡玛娜?”赛娜佳一边走进屋子里来一边说。因为她自己是什么话都告诉卡玛娜的,所以她敢于向她提出这样一个请求。
  “信在那里,大姐,你去看吧,”卡玛娜指着放在地板上的那封信说。
  “她的气还没有消哩,”赛娜佳心里想,多少感到一些奇怪。她终于拿起那封信来看了一遍,这的确也是一封充满热情的信,但丈夫给妻子写信会写成这个样子,也真是够奇怪了!这倒是写得很不错的一篇作文!“你丈夫平常写小说吗,亲爱的?”她问道。
  尽管卡玛娜早已感到头脑昏昏然,她仍觉“丈夫”两个字实在听来非常刺耳。“我不知道,”她回答说。
  “可是,你今天还到新房子那边去吗?”
  卡玛娜点了点头。
  “我原可以和你一道上那边去呆一天,但你知道,亲爱的,纳尔辛先生家今天迎亲,我一定得去;所以最好是让妈妈同你一道去吧。”
  “哦,不,用不着麻烦你妈妈啦!”卡玛娜大声说,“那边有佣人。”
  赛娜佳笑了一笑。“啊,用不着那么紧张,谁也知道你有乌梅希那么一个得力的家臣。”
  这时乌米拿到了一支铅笔,正忙着一边到处乱画,一边满口呜呜呀呀地叫着,表示她正在“高声念书。”赛娜佳一把抱起她来,打听了她的学习,她立刻大哭大叫起来,直到卡玛娜对她说:“跟我来吧,我给你一件非常好的玩艺儿,”乌米才略为安静了一些。
  卡玛娜把她抱进她的房间里面去,让她坐在床上,同她一道玩儿着,直到她完全忘记了刚才的事。后来她问她要她说的那件玩艺儿的时候,卡玛娜就从箱子里拿出来了一对很小的金手镯。这是乌米从来也没有见到过的最漂亮的玩艺儿,她一时真是高兴极了。当“姨”把手镯给她戴上的时候,她高兴得举起两只小胳膊来乱晃,接着就跳跳蹦蹦地跑出去让她妈妈看。
  赛娜佳立刻从孩子的手上取下那手镯来,要把它还给卡玛娜。“你这是叫干什么,卡玛娜?”她大声叫着说。“你把它戴在她手上干嘛呢?”
  “我把那镯子送给乌米了,”卡玛娜说,一面走到她身边来;而乌米这时因为妈妈夺去了她的东西,大声哭叫着,把房子都要震塌了。
  “你疯了吗?”赛娜佳嚷嚷着说。
  “大姐,我看你敢硬把它退还我不敢!你可以把它毁了替她打一个项圈。”
  “我发誓从来也没见到过你这样的人!”赛娜佳说着就举起两臂来拥抱着卡玛娜。
  “我今天也许要和你告别了,大姐,”卡玛娜接着说,“我在这里一直都非常快乐,我一生也没有这样快乐过,”她说着眼泪止不住从她的脸上流了下来。
  赛娜佳也觉得自己忍不住要哭了。“不要那么说,卡玛娜,好像你一去就不再来了似的。我不相信你在这里真感到快乐。现在你有了自己的房子,那情况当然更不同了,在你自己的家里你才会有真正的快乐。我们短不了常来看你,我就怕到那时等我们一转身你也许就会说,‘谢天谢地,他们到底走了!’”
  在卡玛娜准备上新房子里去,向赛娜佳告别的时候,赛娜佳说:“我明天中午的时候过来看你,”但卡玛娜既没有表示赞同,也没有表示反对。
  她走到那所平房的时候,看到乌梅希还在那里。“怎么,你还在这儿!”她叫着说。“我以为你已经看戏去了。”
  “我本来准备去的,但既然你要到这里来——”
  卡玛娜:“你不用管我,你去看你的戏吧。这儿还有彼襄哩。你快去吧,要不就太晚了。”
  乌梅希:“戏一会儿还不开演哩。”
  卡玛娜:“那也没有关系。结婚的人家有很多好玩的玩艺儿;你快赶去都见识见识吧”对这种事,乌梅希当然并不需要等别人给他多少鼓励,他马上准备走了,但这时卡玛娜却又叫住他说:“你听着,如果大叔来了你一定——”说到这里,她忽感到心烦意乱竟不知该怎么说好了。乌梅希张着一张大嘴望着她。略停了一会儿,她又接着说,“记住,大叔永远是你的最好的朋友。如果你缺少什么东西,你提着我的名字去向他要,他一定会给你的。但你记住千万别忘了替我向他问好。”
  “好,”乌梅希答应了一声就走开了,他完全不明白,她吩咐他这么一段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到哪里去,太太?”那天午后,彼襄看到卡玛娜走出去的时候问她说。
  “我到恒河边上去洗个澡。”
  “要我陪你一道去吗?”
  “不,你就在家里看房子吧,”她给了他一个卢比,也没说出来什么,就向着河那边走去了。   
第三十八章
  有一天中午,安那达先生到楼上去找汉娜丽妮,预备和她在一起吃午茶。他跑到楼上起坐室和她的卧房里去找,她都没有在,而看门的又告诉他,她并没有出去。
  略带着几分不安的心情,他爬上了屋顶的阳台。放眼望去,只看到无数的屋顶一排接一排在不甚鲜明的冬天的阳光下闪着光。微风无一定方向地一阵一阵吹着。汉娜丽妮这时却坐在梯棚边的阴影下独自在那里出神。
  安那达先生爬上阳台以后,就在她的身后站立下来,但她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来临。最后,他轻轻走到她的身边把手扶在她肩上的时候,她不禁一惊抬起头来,脸色也不知为什么忽然变红了。她这时立刻预备站起身来,但他却已经在她的身边坐下了。停了一会儿,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啊,汉娜,要是你妈妈现在还活着,那一切就一定要好得多了!我对你可是完全无能为力!”
  老人的悲惨的声音使汉娜丽妮立刻从痴呆状态中惊醒过来,她抬起头来看着她父亲的脸。啊,她在那里看到的却是无限的热爱、同情和痛苦!几天以来,他的脸部表情已完全改变了。是她的老父亲一直承当着向她头上袭来的风暴的主流;他一直都竭尽努力要想减轻他女儿的痛苦;而当他发现各种安慰她的办法都完全无效的时候,他就想到了她的母亲觉能力,感觉是绝对可靠的。重视社会生活的研究,提出人,就从他充满热爱的心的深处发出了这种无可奈何的呼号——一刹那间汉娜丽妮已完全清楚地看到了这一切。于是良心的谴责使她顿感到一阵悲痛,并使她暂时抛开了自己的苦恼。很久以来在她看来不过只是一个梦境的世界,现在却似乎忽然又有了现实的意义,一时间她只感到羞愧得无地自容了。对往事的回忆一直像一个纠结不清的罗网裹住了她,而现在她是坚决要撕碎那个罗网,把它抛到一边去了。
  “你今天觉得怎么样,爹?”她问道。
  她又关心到他的健康情况了,在过去的几天中,安那达先生早已完全忘记,一个人的健康情况还可以作为谈话的资料。
  “我觉得怎么样?我的身体并没有什么不好啊,亲爱的!我所忧愁的只是看到你的脸色近几天是越来越坏了。我这样一个强健的老头子是什么事都经受得起的,但我实在担心像你这样一个年轻的孩子如何忍受得住那么沉重的打击!”说着,他轻轻在她的肩上拍了几下。
  “我说,爹。”汉娜丽妮说,“妈妈死的时候我已经有多大了?”
  “你才只不过三岁,刚刚开始学说话。我还记得很清楚你那时问我,‘妈妈上哪儿去了?’我就对你说,‘她上她爹那里去了,’——你妈妈的父亲死的时候你还没有出生,当然你从来也没有见到过他。你完全不了解我的话的意思,但你一句话也再没有说,只是站在那里睁着眼望着我。接着你又牵着我的手,把我拉到你妈的房间里去。你以为虽然房间是空的,从那里我总也一定可以对她的去向摸到一点线索的。你只想到你爹什么事都能干,但你还不明白,碰到生和死的问题,你的老爹完全和一个初生婴儿一样无知,一样无能为力。现在你已经看出我是如何毫无能耐了!上天给了你父亲一颗热爱你的心,却并没有同时让他有解除你的痛苦的能力,说完他就举起手来抚摸着她女儿的头顶。
  汉娜丽妮把她父亲的颤动着的满是皱纹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的手中轻轻抚摸着。“妈妈的样子,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她说。“我只记得,她常常在中午的时候躺在床上,拿着一本书读着;我不喜欢她看书,所以常常总想从她手里把书夺过来,”就这样,他们于是又一次谈讲起了过去的一些事。汉娜不停地问她父亲许多问题,问到她母亲的外表和她的种种习惯,也问到那时他们家的生活情形;她父亲自然总尽量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回答她。在他们谈着话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了下去,天空已变成了一片古铜色。这个大城市到处是一片嘈杂喧嚣之声,而这屋顶上的一小时安静的谈话却使父亲和女儿,使这个老人和这个年轻姑娘彼此之间的热爱更进一步加深了。日光已经完全消失,柔和的露滴已经像眼泪一样洒到他们身上了,他们还迟迟不肯离去。
  忽然间,楼梯边传来了卓健德拉的脚步声,窃窃私语的谈话声立刻终止,两个人都站起来了。
  “近来汉娜似乎决定只在屋顶上见客了,”卓健德拉说,眼神游移不定地望着他们两人的脸。
  目前事态发展的情况使卓健德拉感到非常不安。自己家里,无日无夜始终只看到一片忧郁气氛,使他简直觉得无法忍耐;而另一方面他又极不愿意出门,因为不论他跑到一个朋友或一个熟人家里去坐一会儿,他都一定得向人解释一通汉娜丽妮的婚事为什么会生变的详细经过。
  “汉娜丽妮实在做得太过了一些,”遇到那种场合,他只得对人说,“这都是让女孩子们读英国小说读出来的。汉娜丽妮的意思是,既然哈梅西抛弃了她,她就必然应该难过得心都碎了才对;所以她现在是正拿出全副的力量来,在到处炫耀她的破碎的心。其实对一个常爱读小说的年轻姑娘来说,这正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让她可以表现出哪怕在失恋的时候她也仍是如何坚强!”
  “是我为了和汉娜安静地谈几句话特别挑选了这个地方,”安那达先生连忙解释说。他的意思是为了保护他的女儿,不让她受到卓健德拉的无情的嘲弄,但他没想到他的话也可以被解释为是他为了和汉娜谈话特别把她拖到阳台上来了。
  “在茶桌边不是照样可以谈话吗?”卓健德拉大声嚷嚷说。
  “你这完全是在鼓励汉娜耍她的那一套傻把戏,爹。这样下去你们是预备把我赶出这间屋子了事。”
  “你还没有吃过茶吗,爹?”汉娜丽妮极不安地问。
  卓健德拉:“茶并不像诗人的灵感;它不会自己从夕阳闪耀的天空中流下来。你们要老坐在屋顶上这个角落里,茶杯里决不会自己长出茶来!这难道还用我说吗!”
  为安抚汉娜丽妮的心,安那达先生急急地插嘴说,“我已经决定今天不吃茶。”
  卓健德拉:“怎么啦,爹,你准备作一个彻头彻尾的苦行僧了吗?那我却怎么办呢?我可不能靠吃空气活着哩。”
  安那达:“哦,不,这也不是什么苦行主义的问题。我昨天夜晚睡得很不好,所以我想试试略为禁禁口看是否会好些。”
  说实在话,以往在他和汉娜丽妮谈话的时候,他脑子里总时常会浮现出酌得很满的一杯热茶的形象来,但今天的确并没有这种情形。因为今天汉娜丽妮好容易恢复了正常的情绪,她父亲和她在这僻静的屋顶上已开始了一种真正亲密的谈话,彼此的了解也达到了过去从未到过的深度,那时要移动一下地方就可能会产生极坏的结果,可能会像吓跑受惊的鹿一样,惊散了正预备露头的心深处的思想;因此今天安那达先生一直都竭力抗拒了茶壶的召唤。
  汉娜丽妮并不相信她父亲真要改变自己向日的习惯,用节饮来医治自己的失眠症。“来吧,爹,你一定得去吃点茶,”她大声说,安那达先生立刻完全忘记了他对失眠症的恐惧,匆忙地跟着她走了。
  一走进屋子,他不禁一惊,因为他发现阿克谢早已在屋子里坐着;汉娜不过才刚刚恢复了正常状态,如果一看到阿克谢就很可能又会旧态复萌。然而这时他已无法挽救这个局面了,因为汉娜丽妮已经跟在他的后面走进了屋子。阿克谢立刻站起身来了。
  “可是,卓健,我最好还是走吧,”他说,而这时,出乎一切人的意料之外,汉娜丽妮却接口说:“那是为什么,阿克谢先生?什么事那么忙呢?先喝一杯茶再走吧。”
  阿克谢仍然坐了下来。“你们没来的时候我已经喝了两三杯了。如果你一定逼着我喝,我倒也还可以再喝上两杯。”
  汉娜丽妮笑了一笑。“必须我们逼你,你才肯喝,这倒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事。”
  “一点不错。”阿克谢说,“我从来也不会那么傻,人家好意给我好东西,我却偏要拒绝。”
  “更要紧的,当你自己提出要求的时候,希望好东西不要拒绝你!要有一个牧师这样为你祝福,那恐怕是再好不过了吗?”卓健德拉说。
  安那达先生茶桌边的谈话,经过长时期的间歇后,现在又开始活跃起来了。汉娜丽妮的笑声一向是很文静的,但今天却有时竟会压住了别人的谈话声。她对她的父亲开玩笑说,“阿克谢先生对自己的健康情况已完全忘怀了,爹。他虽然好些天没有吃你的丸药,身体却仍然好得很。要是那丸药真有什么效用,他这几天至少也该有点头痛啊。”
  卓健德拉:“人们常说一个人对不起自己所吃的盐。他真是对不起他的丸药!”
  安那达极开心地笑了。他家里的人现在又开始拿他和他的丸药来开玩笑,这在他看来是表示和睦融洽的气氛又将出现了,他心头的一块石头立刻完全落下。
  “我明白你们是存的什么主意。”他说,“你们是要动摇他的信念。他是我的丸药服食队里仅剩的一个人了,而你们现在却又想改变他对我的忠心了。”
  “那个您不用害怕,安那达先生,”阿克谢说,“他们永远也改变不了阿克谢的忠心的。”
  卓健德拉:“怎么,难道阿克谢像一张假卢比票吗?你要想去变换它,结果就只会是自找麻烦!”接着是从安那达先生的茶桌边响起一阵欢笑声,冲散了天空的行云。
  要不是因为汉娜丽妮说她要去梳头,这茶话会一定还会延续很长一段时间。她走后,阿克谢想起自己还和别人有个约会,也就就站起身走了。
  “爹,这事决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卓健德拉说,这时屋子里只剩下他和他父亲两人了,“我们必须让汉娜尽快结婚。”
  安那达先生惊愕地瞪着眼望着他。
  “关于她和哈梅西的解除婚约的事,”卓健德拉接着说,“外面闲言闲语很多。我不能老像这样匹马单枪地战斗下去了。如果我可以把整个事情的真相对人讲明白,动手的事我才不在乎哩,但因为汉娜的关系,我一句话也不能随便说,弄到现在我只好闭上嘴去和别人干。你知道,前几天,我还和阿克希尔大闹了一回。他有很多话实在讲得太岂有此理了。如果我们能让她赶快结婚,那些闲言闲语自然就会平息,我也就不必再像天下无敌的勇士一样,卷起袖子来到处去向人挑战了。我坚决地请求你不要把这件事再拖延下去了。”
  安那达:“可你要她和谁结婚啊,卓健?”
  卓健德拉:“现在只有一个人可以。在发生了那件事之后,外面已有那么多闲话,要想再另找一个人是很困难的。现在我们能找到的就只有阿克谢;而且他这个人我们要想把他抛开还不很容易。告诉他吃一粒丸药,他就会吃一粒丸药。吩咐他立刻结婚,他也就会立刻结婚。”
  安那达:“你疯了吗,卓健?你想汉娜会同意和阿克谢结婚吗?”
  卓健德拉:“只要你不从中作梗,我有办法得到她的同意。”
  “不能,卓健,不能,”他父亲大声叫着说,“我不能听你去逼迫汉娜;你只会使她感到恐惧,逼得她发疯的。先让她安静几天吧。可怜的孩子,她刚刚受到那样一次难堪的打击,没有必要马上要她结婚。”
  “我并不打算去逼迫她;我一定尽一切努力对她温和,好好地同她讲道理。难道你认为我只会吵架,就不会安静地和她谈一谈吗?”
  卓健德拉这个人是从来不会坐失良机的。汉娜丽妮刚一梳完头,走出自己的卧室来,他就迎上去对她说,“汉娜,我有几句话要和你谈谈。”
  一听到他这话,汉娜的心就扑通地跳了几下。她慢慢跟在他后面走进起坐间去,静立地等待他开口。
  “你注意到爹的脸色近来已变得多么难看吗?”他问她。
  汉娜丽妮没有回答,但她面部的表情却已透露出了她心中的不安。
  卓健德拉:“你听我说,如果我们不想出个办法来,他真会病倒的。”
  他的声调已明白表示出,父亲健康情况的好坏是应该完全由她负责的。汉娜丽妮只是低着头,用手揉搓着自己的衣边。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卓健德拉接着说,“你越是为过去的事悔恨,我们就越觉得受到了更大的屈辱。如果要使爹的心真正得到安宁,你就必须让已经过去的那一件不幸的事完全湮没,不容它留下丝毫的痕迹。”他两眼望着他妹妹的脸静等着回答。
  “你不用担心我会同爹再谈起那件事,让他心里不安,”汉娜丽妮回答说,完全误解了他的意思。
  卓健德拉:“我知道你不会,但仅是那样,还决不能压住众人的嘴。”
  “那我可有什么办法呢?”汉娜丽妮问道。
  卓健:“要平息那些闲话只有一个办法。”
  汉娜丽妮这时已明白了卓健德拉的意思,她因此连忙回答说,“如果让爹现在到北边去旅行一趟,换换空气,那不是很好吗?我们可以到那里去住上个三四个月,等我们回来的时候,那些闲言闲语也自然就平息了。”
  “那还不是一个治本的办法。你必须让爹相信你心里已没有任何烦恼了。不能做到这一点,他心上的创伤就仍然会发痛,他也就决不可能恢复他从前原有的心境。”
  汉娜丽妮的眼中立刻噙满了眼泪,她匆忙地用手把它擦去。
  “那你究竟要我怎么办呢?”她问道。
  “我知道我这话你是很不爱听的,但如果你真愿意使所有的人都能过着快乐的日子,你就必须立刻结婚。”
  汉娜丽妮简直是惊呆了。
  卓健德拉极不耐烦地接着说:“你们这些姑娘们就专门爱小题大作。这种事过去不知已经有多少人遇到过。许多女人都曾在婚姻问题上遭到过困难。而结果她们安安静静地另找一个人一结婚,也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不然的话,小说里所写的那些玩艺儿要真会经常在人家里发生,那大家也就不用活着了。你也许可以毫不害羞地像演戏一样,在人前说上一通什么:‘我要永远和所有的人断绝关系,永远居住在屋顶上以天上的星辰为伴;我要用我的心作为一个神坛去供奉那个下流骗子的形象’;但我们这些人可真要羞死了。找上一个规规矩矩的人结了婚,赶快结束你这一套可笑的戏文吧。”
  汉娜丽妮完全明白如果自己的行为真会被看成是在人前扮演戏文,那该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所以卓健德拉讥刺她的话真像一把刀子一样扎伤了她的心。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弃绝人世,永远也不再结婚呢?”
  “如果你并没有那个意思,那你就赶快结婚吧。当然如果你说除非有一个近似神灵的人,你就决不能爱他,那你还是去谨守着你的独身主义吧。在这个世界上,我们能遇到的如意的事是并不多的。我们既活着作人就必须迁就我们所处的实际环境,凡事忍耐些。”
  “你为什么对我讲这些话?”汉娜丽妮一时颇觉难堪,不禁大声嚷嚷说。“我什么时候和你谈过什么爱情问题吗?”
  卓健德拉:“我承认你从没有谈过,但有很多情况是凭眼睛可以看得出来的。有时,你为了某种荒唐的或极不公正的理由,就会对某些好心为你的朋友表示厌弃,毫不犹豫地暴露出自己真正的感情来。你必须承认,在你所有的朋友中,只有一个人,不管别人说你好还是说你坏,不管你处在顺境还是逆境中,他总始终忠心于你;因为这个缘故,我一直都对他怀着极大的尊敬。如果你真需要找一个丈夫,你当然知道什么人才真会为了你的幸福甘愿牺牲自己生命。但如果你一定要演你的这一套戏文——”
  汉娜丽妮立刻站起身来。“请你不要这样对我讲话。如果爹命令我嫁给谁,我一定遵从他的意思。等我不肯听他的吩咐的时候,你再来和我谈什么戏文不戏文这一套话吧!”
  卓健德拉立刻把声调缓和下来。“汉娜,亲爱的,你千万不要生我的气。你知道我心里一烦,说话就常常没边儿,有些话连想都没想就随口说出来了。我们兄妹俩原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我知道你素来深明大义,也很爱爹的。”说完他就跑出去找他的父亲。
  安那达这时正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想着卓健德拉一定正在威逼他的妹妹,心里感到很不安,而在他正预备要前去打断他们的谈话的时候,卓健德拉却进来了。他静等着看他的儿子怎么讲。
  “爹,汉娜已经同意结婚了,”卓健德拉开口说。“你也许以为我曾多方逼迫她才得到她的同意,事实上我并没有那样作。现在如果你肯明确地告诉她,要她和阿克谢结婚,她一定不会反对了。”
  “要我去告诉她?”
  “是的,你当然不能希望她自己自愿地跑来问你‘我可以嫁给阿克谢吧?’如果你觉得不好当面和她讲,你可以派我去转达你的意思。”
  “那决不可以!”安那达先生立刻大叫着说。“有什么话要说,我自己自会对她说去;但你为什么要这么忙?我认为我们应该稍微等几天再看情况。”
  “不行,爹,如果再等待下去,一定又会出什么麻烦的。
  我们实在不能再这样拖延下去了。”
  卓健德拉如果打定主意要做一件事,家里任何人都常会感到拿他没有办法;他会说什么也不放开手,因此,连安那达心里有时都还惧他三分。
  “好吧,我回头去对她说吧,”他说,意思想且把这个问题暂时搁开再说。
  “现在就是最好不过的一个机会,爹,”卓健德拉说,“她正坐在那里等你。最好想法今天就把这件事说定了。”
  “嗯,你就在这儿等着我,卓健,我一个人和她谈去。”
  “那也好吧,你回头还到这里来找我好了。”
  安那达先生发现起坐间里完全漆黑。有一个人匆忙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一个带哭的声音迟疑了一会儿之后说,“灯灭了,爹。我要不要喊佣人再把它点起来?”但安那达完全明白灯所以灭掉决不是一件偶然事。
  “没有关系,亲爱的。”他说,“我们不需要灯,”他慢慢摸索着走到他女儿身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你太不当心自己的身体了,爹,”汉娜丽妮说。
  “那也不是完全没有原因的,亲爱的。我的身体很好,实在也用不着照顾。倒是你,的确应该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
  “你们全都这样说,爹,”汉娜丽妮暴躁地说。“这实在太没道理了。说实在话,我哪一样事没有听从你们的意思!爹根据什么说我不注意自己的健康呢?如果你要我吃一种什么药,那你只要告诉我就行了。在你的面前,我还从来没有说过一个‘不’字,爹,不是吗?”接着是比刚才更响的一阵咽咽啜泣声。
  “从没有,亲爱的,从来没有,”安那达连声叫着说,他现在唯一关心的事是使她心安。“无论什么事,你从来不等我吩咐就自己做了。我心里想的事你都全知道,好像妈妈熟悉孩子的心思一样;你常常做的许多事都是我想要你做可还没有说出口来的。如果一个作父亲的衷心的祝福真会有什么作用的话,那你一定会一生都过着幸福的日子。”
  “你不愿我老和你在一起吗,爹?”
  安那达:“当然愿意。”
  汉娜:“我可以——至少等到卓健结婚以后——一直和你住在一起吗?我要不在这里,有谁来照顾你呢?”
  “照顾我?我你倒不用管,亲爱的。我可不能为了照顾我把你留下。”
  “屋子里太黑了,爹,我得去拿个灯来,”说着,她就到隔壁屋子里拿来一盏油灯。“最近几天,大家心里都乱得很,好几个晚上我都没有给你读报了,我现在来给你念一点,好吗?”
  安那达站起来说,“很好,亲爱的,但你先等一等,我一会儿回来的时候你再念吧,”说完他就又回到卓健德拉那边去。他原预备对他说:“那件事今天没法提,我们最好等过天再说吧,”但听到卓健德拉一叫喊,“怎么样,爹?结婚的事你和她谈了吗?”他却连忙回答说,“对,我已经和她谈了,”
  他怕不这么说卓健德拉又会要责骂汉娜丽妮一顿。
  “她当然同意了?”
  “是的,在某种意义上说。”
  “好,我去告诉阿克谢,”卓健德拉大声说。
  “不,不,现在千万还不要对阿克谢提起!”他父亲连忙拦住说,“你知道,卓健,如果你这样急躁,一定会把事情弄糟的。你现在最好对任何人都还不要讲,一切等我们到北方去一趟回来之后再作最后决定。”
  卓健德拉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走开了。他拿起一条围巾向脖子上一绕,就一溜烟向阿克谢的家里跑去。到那里以后,他发现他的朋友正埋头读着一本用英文写的簿记学。卓健德拉把那本书一把推到一边去。“现在先别看那个,我们且来商定一下你结婚的日子。”
  “啊,天哪!”阿克谢大叫了一声。   
第三十九章
  第二天早晨,汉娜丽妮很早就起身来去看她父亲。她在卧室里看到了安那达先生,他那时正坐在窗子后面的一把躺椅上,在那里静静地沉思。
  房间里家具很少,只有一张床和一个衣橱。一面墙上挂着一个不大的镜框,里面嵌着汉娜丽妮已死去的妈妈的一张已褪色的相片,对面墙上挂着她织的一件羊毛衣。衣橱里装着她的一些装饰品和她生前用的一些东西,那些东西自她死后就一直放在那里。
  汉娜丽妮站在她父亲的身后,好像是为要给他拔去灰色的头发,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
  “爹,”她说,“要是今天早晨我们能早一点吃茶,我就到你的房间里来坐,你再给我讲讲我们家从前的那些老古话。你不知道我多么爱听那些故事。”
  安那达先生一向就很能理解女儿的心思,他立刻就明白说那话不过是希望赶快把早茶吃完了事。阿克谢一会儿就会在茶桌边露面,汉娜为了避开他,希望能够尽快躲到她父亲的卧房里去。
  女儿的这种精神状态真使他感到悲痛万分:她已经变得像一只惊弓之鸟了。
  走下楼来,他发现水还没有开,于是认为这是仆人的过失,就对那个倒霉的仆人大发脾气。仆人分辩说,他怎么知道今天他会这么早就要吃茶哩,也完全无用。安那达先生对佣人们本来早有成见,现在更借这个机会大声嚷嚷,说现在的佣人们都不肯安分了,说他的仆人还得要人侍候,每天得有人把他们从甜睡中叫醒才行。开水很快就送来了。安那达先生一向喝茶总是慢条斯理地细细品着,喝一口要咂咂嘴唇细尝一尝,还要和他的女儿闲谈几句。
  但今天他却显出十分匆忙的样子大口大口往喉咙里灌。
  “你有什么事急着要出去吗,爹?”汉娜丽妮奇怪地问。
  “哦,没有!天气这么冷,我愿意一气把这茶喝完,热茶能够发汗,这对身体是有好处的,”她父亲回答说,但汗还没有发出来,卓健德拉却早进来了,阿克谢紧跟在他的身后。
  阿克谢今天已经特别打扮了一番;手里挥动着一根银柄手杖,胸前挂着一条非常漂亮的表链;左手里还拿着一个棕色纸包。他不在他一向坐的地方坐下,却拖过一张椅子来坐在汉娜丽妮的身边,同时咧开嘴笑了一笑说,“你们的钟今天好像太快了一点儿。”
  汉娜丽妮既没有对他转过脸去,也没有意思预备回答他的话。
  “汉娜,亲爱的,我们上楼去吧,”安那达先生说,“我们得把我冬天的衣服拿出来,放在太阳里晒一晒了。”
  “你没有必要这么匆忙,爹,”卓健德拉生气地说,“太阳一下不会跑掉的。汉娜,你不给阿克谢倒一杯茶吗?我也要一杯,但你知道,我们总得先敬客人!”
  阿克谢大笑着转过脸来望着汉娜丽妮。“你曾经见到过如此伟大的自我牺牲精神吗?他真称得上是菲利浦·锡德尼爵士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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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菲利浦·锡德尼爵士,英国十六世纪作家。据云他曾有一次在战场受伤,渴极思水,后有人送少量水来,锡德尼见身旁有一受伤士兵,当即以水相让,并对他说:“你对水的需要比我更大。”后世因以其名为慷慨之代称。
  对于阿克谢的这些玩笑话,汉娜丽妮连理也没有理,她倒出两杯茶来,递一杯给卓健德拉,把另一杯推到阿克谢的面前,然后就抬起头望着她父亲。
  “如果再等一会儿,屋顶上就会热得没法上去了,”安那达先生说。“走吧,汉娜,我们最好现在就上去吧。”
  “啊,先别管那些衣服吧!”卓健德拉大叫着说,“阿克谢是来——”
  安那达先生现在真是怒不可遏了。“你们两个人简直是有意在欺负我们!别人精神上正感到非常痛苦,你们没有权利这么威逼她,要她听从你们的意思。一连好几天我都忍耐着没有讲什么,现在可真叫我实在不能再忍耐了,汉娜,亲爱的,以后我们两人就在楼上吃茶。”
  他意思要把汉娜拉出去,但她却打断他的话安详地说,“先别忙,爹。你还没有喝完茶哩。阿克谢先生,我可以问问你那个神秘的小包里面包的是什么东西吗?”
  “你不仅可以问,而且可以自己去揭露这个秘密。”阿克谢递给她那个纸包。
  汉娜拆开封皮,看到里面包的是一本羊皮封面的田尼生诗集。她好像忽然一惊似地望着它,脸色立刻变白了。不久以前,她曾经收到过和这完全相同的一份礼物。现在在楼上一个屉子里她还珍藏着一本连装订都和这完全一样的田尼生诗集,这事是谁都不知道的。
  卓健德拉微微笑了一笑。“秘密还没有完全揭露出来哩,”他打开那本书,让他妹妹看到前面的内封页;那里写着:“赠给斯瑞玛蒂·汉娜丽妮,以略表阿克谢的一点敬意”几个字。汉娜丽妮把脸一沉立刻丢下书转过身去。“走吧,爹,”她说,父亲和女儿立刻就走出了那个房间。
  卓健德拉气得两眼里火星直冒。“在这屋子里我是一分钟也不能再呆下去了!”他大嚷大叫地说。“我马上离开这里,不论到什么地方找一个小学教员的位置去混我自己的生活!”
  “你用不着为这事这么生气,伙计,”阿克谢说。“我早跟你说过,我认为你一定弄错了。你一再坚持,我也只得顺从了你的意思,但现在我已完全相信汉娜丽妮是永远也不会对我有好感的。你最好从此断掉这个念头吧。如果我们想把这件事情办好,首先我们必须使她能够完全忘掉哈梅西。”
  “这话当然很对,但我们应该怎么进行呢?”
  “呐,我们不必假定世界上只有我这么一个年轻的男人可以和她结婚。当然如果你是你的妹妹,那事情也就很好办,我的祖先们也就不必日夜忧心地计算着,看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一个老婆了。在目前,情况既然是这样,我们真正需要的是一个能够适合她的胃口的求婚的人——一个决不能叫她一看到就要跑开去晾衣服的人!”
  卓健德拉:“我们不能跑到店铺里去定购一个新郎啊。”
  阿克谢:“你真是太容易泄气了。虽然我们主要的目的不过是为给汉娜丽妮找一个丈夫,如果你过于急躁,事情就决不会有好结果。在时机还没有成熟以前,你决不能提出婚姻问题,要不然,两方面都会被吓跑了。你必须让他们的友情慢慢成熟,然后等有适当的机会再提出结婚的事。”
  卓健德拉:“我承认你的主意很对,但你告诉我他的名字叫什么。”
  阿克谢:“你跟他很不熟,但你曾见到过他——纳里纳克夏大夫。”
  卓健德拉:“纳里纳克夏!”
  阿克谢:“你好像很吃惊似的!是的,梵社里有些人对他的闲话很多,但你用不着管那个。我相信,你也决不会因为那个缘故,就让这么合适的一个可以抓到手的人从你手里滑出去。”
  卓健德拉:“我只要能把一个合适的人抓到手,其他的事我就全不愁了!但你认为纳里纳克夏一定会同意吗?”
  阿克谢:“我没有说如果你今天忽然跑去向他提亲,他就会同意;但时间自然会创造奇迹!你完全听我的吧,卓健。纳里纳克夏明天要作一次演讲。你带汉娜丽妮去听。那家伙可真是一个了不得的演说家。没有什么比辩才更能引起女人的兴趣了。可怜的女人,她们完全不明白一个能听话的丈夫,比一个能说话的丈夫,不知要强多少倍!”
  卓健德拉:“可你听我说,你必须把纳里纳克夏的历史先给我讲一讲;我得把他的情况弄得更清楚一些。”
  阿克谢:“好吧,卓健,我可以把他的历史告诉你,但如果你听到他有什么缺点,千万别过分在意。在我看来,有一点小缺点倒并不是什么坏事;一件没有缺点的货物价钱可能很贵,但有一点缺点,我们不要花很多的钱就可以把它买下来了。”
  纳里纳克夏的历史,根据阿克谢所讲的,可以简单地归纳成下面的几段话:
  他父亲拉依巴拉布是法瑞德波的一个小地主。三十岁的时候,拉依巴拉布就参加了梵社。但他的妻子却拒绝接受她丈夫的新的宗教信仰,坚决独自去搞她自己的一套,并随时要维持她自己的宗教信仰方面的纯洁性。拉依巴拉布自然对他太太的这种态度甚有反感。他们的儿子纳里纳克夏,因为具有很高的宗教热忱和出色的辩才,年纪很轻的时候就混进了梵社的圈子。他参加了本省的医疗工作队,经常过着孟加拉省政府职员的那种四处巡行的生活。他每到一个地方总能博得许多人的赞扬,大家都认为他行为正当,工作能力强,宗教热忱也很高。
  但后,却忽然来了个晴天霹雳。拉依巴拉布这时年纪很老了,但他忽然决心要和一个他早就认识的寡妇结婚,别人无论怎么说也不能改变他的主意。有人反对时,他总回答说:“我的这个太太,因为和我宗教信仰不同,根本就不能算我的真正的配偶;现在有一个女人,在素日言行和宗教信仰方面,在思想和情感方面,都和我完全一致,我要是不和她结婚,那根本就是一个错误。”
  不顾许多人联合起来一致反对,拉依巴拉布仍坚决按照印度教的仪式和那个寡妇结了婚。
  纳里纳克夏的母亲于是决定离开她的丈夫,自己搬迁到贝拿勒斯去。那时纳里纳克夏自己虽已在润波耳开业做医生,他立即放下了自己的行业,对他妈妈说,他要陪她一道到那圣城去住。
  “我的孩子,”老太太满眼含着泪说,“我们两人的宗教思想不同。你为什么要去寻找这不必要的苦恼呢?”
  “完全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纳里纳克夏回答说。父亲的不义在他妈妈心上留下的创痛使他始终感到不安,他决心要竭尽一切努力以求得她的幸福。因此他就随同她一道搬到贝拿勒斯去了。搬来后不久,她曾经问过他是否准备结婚。
  纳里纳克夏当时显出了很为难的样子。“我为什么要结婚呢,妈妈?”他问。“我现在这样就很好。”
  妈妈凭自己的直觉想到了他所以犹豫的原因。抛弃掉他原来所属的那个宗教团体对他已是一个很大的损失了,他现在决不准备更进一步去和一个在梵社圈子以外的女人去结婚。
  唯恐他的婚姻会因为她的缘故受到梗阻,她因此就回答说,“我的亲爱的孩子,你决不能因为我的缘故抱独身主义。
  你愿意和什么人结婚都可以;决不要担心我会反对。”
  纳里纳克夏在对这事想了一两天之后,就明白地表示了他的意见。
  “妈妈,”他说,“我一定要替你找一个能合你心意的儿媳妇,她必须是一个很孝顺的小姑娘,和你相处在一起决不能有什么不和协的地方,她的一切行为、态度也决不能给你招来苦恼”;他于是就跑到孟加拉去寻找机缘。
  至于以后的情形,大家的说法不尽一致。有人说他曾跑到某一处乡村去和一个无父无母的女孩子结过婚,但那女孩子结婚不久就死去了;另外一些人又对这种说法表示怀疑。阿克谢自己则相信他曾经准备结婚,但在事到临头的时候又改变了主意。
  不管情形怎样吧,阿克谢认为他们如果提出这件婚事,纳里纳克夏的母亲一定不会反对,事实上如果他真能和一个他自己感到称心如意的女孩子结婚,她就一定只会感到高兴。像汉娜丽妮这样美丽动人的一个姑娘,自然也不是很容易找到的;另一方面,以汉娜丽妮的温柔的天性,她一定会对她的婆婆怀着适当的尊敬并尽可能避免对她有任何冒犯。只要和汉娜相处短短一个时间,纳里纳克夏就一定会认为她具有他所要求的一切条件。
  因此阿克谢的建议是尽快地让这两个年轻人认识。   
第四十章
  阿克谢一走,卓健德拉就跑上楼去。他在起坐间里看到安那达先生和汉娜丽妮正坐在一起闲谈。安那达一见到他儿子;多少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他很后悔刚才在茶桌边一时控制不住自己,对他发了一阵脾气;因此他这时反以异乎寻常的亲切态度招呼着卓健德拉。
  “来吧,卓健德拉,来坐下,孩子!”
  “你听我说,爹,”卓健德拉说,“你和汉娜丽妮好像总也不预备出门了。成天呆在家里对你们是不会有什么好处的。”
  “是啊,是啊,”安那达回答说,“我们一向就不大出门。现在要找个什么理由把汉娜丽妮带出去那可更不容易了。”
  “得啦,爹,”汉娜丽妮插嘴说,“你可不能尽怪我。你知道,不管你们要到什么地方去我总愿意奉陪。”
  他们的主意其实很不合她的口味,但这女孩子现在只急于要向他们表示,她决不会因为内心的悲伤就准备从此守在屋子里不出门了。她要让他们相信她对外界的一切都极有兴趣。
  “呐,爹,”卓健德拉说,“明天有一个演讲会;你最好带汉娜去听听。”
  安那达知道汉娜丽妮一向就非常讨厌热闹的群众集会,他因此先不回答,却转过头去看他女儿的脸色。
  “演讲会!”她勉强装出极感兴趣的样子大声说,“主讲的人是谁?”
  卓健德拉:“纳里纳克夏大夫。”
  安那达:“纳里纳克夏!”
  卓健德拉:“他是一个非常出色的演说家,而且他有一段非常令人敬佩的历史。那一种克己的态度!那一种热忱!这种人真是在一百万人中也难得遇到一个,”而其实仅在两个钟头以前,卓健德拉除开模模糊糊地听到一些传闻之外,对纳里纳克夏的事根本一无所知!
  “好啊,爹,”汉娜丽妮表示非常高兴的样子说,“我们一定得去听听这位大贤人的演讲。”
  汉娜丽妮极表热心的那副神情,安那达实在并不相信;但他也仍感到某种安慰。就让汉娜丽妮心里并不乐意而是完全出于勉强,只要她肯常出去和外界接触,和其他的女孩子们来往,也一定能使她尽快恢复常态。常和跟自己年岁相近的人来往无疑是医治心病的最好的办法。
  “好吧,”他对卓健德拉说,“你明天把我们带到会场上去,还要别让我们去得太晚了;现在你且就你所知道的说说纳里纳克夏的情况。讲到他的事,许多人的说法很不一样。”
  卓健德拉于是开始长篇大论地责骂某些专爱造谣生事的人。
  “那些过激的宗教家,”他说,“相信在他们出生的时候上天就给他们一种权利,让他们可以随便诽谤和污蔑同教的人。没有谁比这些吃教饭的人更为残酷无情,更为恶毒的了!”卓健德拉简直越说越气了。
  “我完全同意,我完全同意,”安那达连连点头说,“经常谈论别人的短处只会使一个人心胸狭窄,使一个人变得非常多疑,非常无聊。”
  “嗨,爹!”卓健德拉大声叫着说,“你这话是在讥诮我吗?你知道我并不像那些虔信宗教的人;我责骂某些人同时也赞扬某些人。谁有意见的时候,我随时可以当面和他讲,必要时拿我的拳头做盾!”
  “别胡说了,卓健,”安那达连忙回答说,“当然,我并没有说你。现在我自然已经完全了解你了!”
  卓健德拉接着就开始讲述纳里纳克夏的情况,谈话中尽可能为他加以装点。
  “完全是为了使他的妈妈得到幸福,”他最后结论说,“纳里纳克夏才牺牲了自己本能上的一些要求跑到贝拿勒斯去住;而你的那些朋友们,爹,却不放松一切机会编出许多故事来污蔑他。我个人,对他的那种行为实在感到无限钦佩。你觉得怎么样,汉娜?”
  “我同意你的意见,”汉娜丽妮说。
  “我知道汉娜对他的那种举动一定会表示赞同的,”卓健德拉又接着说。“我丝毫也不怀疑,在情况必要的时候,她为了使她的父亲快乐也一定会表现出同样的自我牺牲精神。”
  安那达带着无限的爱怜看了他女儿一眼。汉娜的脸立刻变得绯红,她不知如何是好地低下头去。   
第四十一章
  安那达先生和汉娜丽妮听完演讲回来,已经是下午四五点了。
  “啊,这个演讲听得真过瘾,”老先生在茶桌边坐下的时候说。
  但此外他再没有发表什么评论;他脑子里正在想着许多事情。连汉娜丽妮在吃完茶后是什么时候溜上楼去了,他都没有注意到。
  演讲的人——就是那个纳里纳克夏——样子非常年轻,站在讲台上简直像一个孩子。他虽然已经达到成熟的年龄,但他仍保持着童稚的娇嫩的面容。同时他眉宇间还好像透出一股发自心灵深处的神秘的庄严之气。
  他讲演的题目是一个“失”字。主要的意思是,一个人如果不有所失,就不能真正有所得。不劳而获的东西算不得真正的收获;只有自己付出代价取得的东西才真正属于自己所有。眼看着自己的有形的财产落到别人手里去当然是一件很不幸的事;但事实上人的灵魂,在失去某种东西的同时;便已取得了把失去的东西,外加上利息收回的权利。
  如果在我们遭受到某种损失的时候,我们能够俯首合掌大声宣告说,“这是上天所赐与的一件礼物——这礼物是弃绝的能力,是悲愁、是我的眼泪,”那么一件极细微的东西就立刻有了极深刻的意义,一个暂时的现象就变成了永恒的存在,原来只不过是我们日常生活所需的一件东西现在却变成了我们的宗教信仰的一部分,永远被贮藏在我们的心灵神庙的宝库中了。
  他的那些话使汉娜丽妮极为感动。她这时神思恍惚地静坐在屋顶上星光闪闪的天幕下,心情非常激动,大地和天空似乎都已不像她过去所想象的那么空虚了。
  卓健德拉在听完演讲回来的路上,曾对阿克谢说:
  “没错儿,你想到的这个人真是再合适没有了!可他真是一个道地的神秘主义者!他所讲的那些话有一大半我全莫名其妙。”
  “必须先诊断出病源来,然后才能按病人的情况对症下药,阿克谢回答说,“汉娜丽妮因为受到哈梅西的欺骗感到痛苦,那就必须用一个神秘主义者来唤醒她,把她从痛苦中拉出来。这一点,像你和我这样的头脑简单的人是办不到的。在那家伙正混吹的时候,你注意到她的脸色吗?”
  卓健德拉:“我当然注意到了。很显然,她对他那一套非常欣赏;可是我们也并不能说,因为她欣赏那个演讲,她就一定会愿意和那个演讲的人结婚啦。”
  阿克谢:“如果那个演讲由你或我来作,她一定不会那么感动。苦行主义对于女人有极大的吸引力,你知道,迦梨陀娑就曾经在他的诗里面描写过,乌摩如何为了一个苦行主义者损伤自己的身体的事。我告诉你,卓健,如果你找任何一个别人来,汉娜丽妮就一定要拿他去和哈梅西相比,比的结果总会是哈梅西占上风。现在纳里纳克夏这个人既根本不同于一般常人——谁也就不会想到拿他去和别人比较。另一方面,如果你引她去见别的一个什么年轻的男人,她会立刻猜出你的动机,心里马上就有反感。而现在如果你能找到一个借口把纳里纳克夏弄到这里来介绍给她认识,她就不可能有任何怀疑。然后从尊敬和钦佩慢慢转到订婚上去,那就是顺水推舟的事了。”
  卓健德拉:“耍手腕的事我可不会,我只懂得直来直去。
  同时我必须说,我对那家伙的印象并不怎么好。”
  阿克谢:“你又来了,卓健,如果你在这件事里放进你自己的成见,那一切都不会有任何结果的。你不能希望一切事都能完全适合你的口味。除非我们能够想法使汉娜丽妮把哈梅西完全忘掉,我们的计划就永远也不可能得到成功。你切不要以为你可以使用暴光达到那个目的。如果你要想得到你所希望的结果,你就必须完完全全听我的主意。”
  卓健德拉:“主要的问题是,我觉得纳里纳克夏这家伙有点神秘了。和这种人打交道,我心里先就不舒服。这情况可能等于‘逃脱油锅炸,挨了炉火烧。’”
  阿克谢:“可是,老朋友,如果你因不小心而烧了自己的手,是你自己的错误。你近来简直弄得有点草木皆兵了。关于哈梅西的问题,你们从一开始就完全抱着盲目信任的态度。你们把哈梅西想得可好了——他决不可能骗人的,他是自散卡拉加瑞亚以后的伟大的一个哲学家,他是近百年来最有天才的作家等等。至于我个人,我从来都不喜欢哈梅西;活了这么大,像他那样整天嚷嚷着有崇高的理想的人,我可见多了。但是我始终也不敢讲一句话;我想你们一定会想,像我这样一个卑微的、一无能为的人,如果去批评像他那样的一个天才,那除了是出于嫉妒心理还会有什么别的原因哩。我敢说你现在大概也完全明白了,这些超人你只能站在老远的地方崇拜他们;如果要让自己的姊妹和他们订婚那可不是一件十分妥当的事。现在且让我们言归正传吧。你必须记住印度的一句古老的格言,‘一根针顶出一根针’我现在作的这个建议实在是我们目前可能采取的唯一办法,你用不着再挑剔了。”
  卓健德拉:“你听我说,阿克谢,就让你说破嘴唇皮,我也决不相信你是第一个看透哈梅西的真面目的人。事实上,你对他有成见,他的一切行为在你看来全部不对劲儿,所以你也不必竭力想让我相信你有什么高人一等的智慧。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你想让我搞什么阴谋计划,你自己单枪匹马去搞吧。别希望我给你什么帮助,对于纳里纳克夏这个人我完全不感兴趣,这件事说到这儿就算完结了。”
  当卓健德拉和阿克谢一同走进安那达的屋子里去的时候,汉娜丽妮已从另外一门溜出去了。
  “我们从街上走过来的时候,她一定在窗口先看见了,”阿克谢说道。
  他微笑着在安那达先生身边坐下来,一边拿起茶壶来自己倒茶,一边对安那达先生说,“纳里纳克夏的话句句都能打动人的心,原因是他的每一句话都是从他的心里说出来的。”
  “他的确是个很有才能的人,”安那达先生说。
  “才能!”阿克谢大声叫道,“岂只是有才能!说实在的,他是人间少有的一位最大的圣哲!”
  卓健德拉尽管和他同谋,他仍禁不住喊叫道,“我求求你别谈论什么圣人哲人了吧!但愿上天永远也别让我们见到你的那些圣人!”然而,只在昨天卓健德拉就曾把纳里纳克夏的高贵的性格捧得比天还高,并且认为凡诽谤他的都是些心地恶毒、专门造谣生事的人!
  “得啦,卓健德拉,”他父亲说,“你可不应该讲这种话。就我个人说,我可愿意相信外表显得很规矩的人,心地也一定很纯正。我的判断可能会错误,但毫无疑问,那总比经常怀疑那些被人视为圣哲的人好,也只有这样,我还可以希望保持我可能有的一点贤明的声望。
  “纳里纳克夏所讲的那一番意思完全是前人从没有说过的。他所讲的都是他自己精神生活的实际经历,我听来觉得都很新鲜,而且对我很有启发。在伪善者的手中从不可能看到真货色。正像一个化学家决不能拿别的原料制作出一块真金来一样,靠偷袭来的材料,你决没办法拼凑成像纳里纳克夏那样的一篇演说。我倒很想自己去见见他,向他表示一点敬意。”
  “我所担心的,是他的健康情况经受不起这种长期耗竭神思的生活,”阿克谢叹息着说。
  “怎么,他的体质很不好吗?”安那达先生惊问道。
  “他对这个问题太不在意了。整天祷告,研究经文,对自己的身体他简直是丝毫也不注意。”
  “要那样,那他可是太不对了,”安那达说,“我们没有权利轻视自己的身体,我们的身体并不是我们自己创造出来的。如果我有机会,我一定能使他的身体立刻恢复健康。一个人要保持身体健康,其实只要遵从几条简单的规则就行了,其中第一条是——”
  卓健德拉实在再也忍耐不住了。“这全是些不相干的话,爹说纳里纳克夏先生的身体实在已好得不能再好了。今天下午见到他的时候,我还在想圣洁的生活一定颇有益于身体的健康,我自己还很想学学他的榜样哩!”
  “我也不知道,卓健德拉,”安那达接着说,“我想阿克谢说的话也可能是真的。我们的那些伟大的人物大多数都在很年轻的时候便死去了。他们为要对自己的国家有所贡献,就完全忽略了自己的健康。这实在是很不对的。你知道,卓健德拉,我认为你对纳里纳克夏先生的看法是不正确的。他的确有他一套值得推崇的东西。我们应该劝告他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才对。”
  “您听啦,”阿克谢说,“我一定想法把他领到这里来让他和您见面;我想如果您和他严肃地谈一谈这个问题,那对他一定会有好处的。我现在更记起来了,在我考试的时候,您让我吃的那青菜汁,那真是一种具有惊人效用的补品。对于一个脑力工作者,它有出人意外的提神壮气的作用。只要能让纳里纳克夏先生在您的左右——”
  卓健德拉怒不可遏地一跳脚站了起来。“阿克谢,你简直要把我气疯了!你这些话全叫作胡说八道。我实在不要听了,”
  说完,他就跑到外面屋子里去。   
第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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