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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船》作者:泰戈尔

_5 泰戈尔 (印)
  在汉娜丽妮的事件发展到最严重的阶段以前,安那达先生的身体实际是非常好的,但他却经常要服用西医和本国医生给他开下的许多莫名其妙的骗人的药方。但自那以后,他对吃药就完全没有兴趣了。当他肉体上的病痛只完全是从他的想象中产生出来的时候,他觉得这种病痛正是他家很好的一种谈话资料;而现在,他的健康情况真正受到了影响,他反倒从来也不谈起此事了。
  安那达由于过度疲劳躺在一张椅子上睡着了。汉娜丽妮听到卓健德拉上楼梯的脚步声,就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匆忙地跑到门口去,预备告诉她哥哥不要打扰了父亲的睡眠。但完全出她的意料之外,她看到他竟把纳里纳克夏领到家里来了!她立刻预备躲到另一个房间里去,但卓健德拉却止住了她。
  “汉娜!”他叫住她说,“我把纳里纳克夏先生请到我们家来了。让我来给你们介绍介绍。”
  纳里纳克夏走近她的身边向她深深鞠了一躬,他虽然并没有抬头看汉娜一眼,但她却痴痴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时安那达先生正好已经醒来,在叫唤他的女儿。汉娜于是又回到屋里去低声告诉他“纳里纳克夏先生”来了。
  卓健德拉把客人一领进屋子里来,安那达先生立刻就忙着站起来迎接。
  “蒙你大驾光临,”他大声叫着说,“我们真感到万分荣幸。汉娜,亲爱的,不要走开,就在这里坐坐吧。纳里纳克夏先生,这是我的女儿汉娜。她和我前天曾去听过你的演讲,我们真觉得你讲得太好了。你的话里面有一点——就是关于我们已经真正得到的东西决不会失去以及没有完全得到的东西实际就是一种损失,那一点——在我听来真是一个极伟大的真理。你说不是吗,汉娜?这一点我们必须在失去一样属我们所有的东西的时候,才能真正体会到。那时我们才知道那东西是否真正属于我们所有。我现在对你有一个请求,纳里纳克夏先生。如果你能够常上我们家来谈谈,我们将认为那对我们是一种莫大的恩惠。平常我们是很少出门的。你无论什么时候来都一定可以在这间屋子里找到我的女儿和我。”
  纳里纳克夏在回答之前,先抬头对汉娜丽妮的神情紧张的脸看了一眼:
  “在讲台上我用了许多生僻的字,我想您也许会觉得我是在那里装模作样、冒充学者。其实,不过是因为那些学生一定逼着我去作一次演讲——我一向遇到有人因什么事对我强求,我总觉得很难拒绝——我想这样一来准可以使他们以后不会再对我提出这种要求了!那些青年人已毫不隐讳地表示,我所讲的话有十分之三他们都完全不懂。你也在那里的,卓健先生,你不要以为,看到你不时对你的表祈救的那种眼神,我能够完全无动于衷!”
  “你用不着拿我当回事,”卓健德拉说,“如果我不能理解你的讲演,那是我自己的智力有问题。”
  安那达:“而且事实上,卓健,有许多问题是只有达到某种年岁的人才能理解的。”
  纳里纳克夏:“是的,更有某种年岁的人,他根本不需要了解一切事情。”
  安那达:“说到这里,纳里纳先生,有一个问题我倒想跟你提一提。造物主把像你这样的人派遣到人世间来,是要你担负一定的责任的,所以你决不应该轻视自己的身体。有能力帮助人的人们必须经常记住,自己决不可以胡乱浪费掉自己的资本,不然的话,他们就会慢慢失去帮助人的能力了。”
  纳里纳克夏:“我想在您和我相处得更久一些之后,您就会发现我对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没有丝毫轻视的意思。我生到世界上来以后,一直是完全依靠别人对我的恩惠和施舍生活着。许多人的费尽了不少力气养育我、照顾我,才使我的身心慢慢趋于成熟。如果我还对任何东西表示轻视,那我实在未免太无理、太狂妄了。任何人都没有权利破坏他自己没有能力建造的东西。”
  安那达:“对极了,对极了。你在你的演讲里也曾讲过意思和这相近的话。”
  卓健德拉:“对不起,我得出去一下;我和一个朋友有一个约会,但请你们照样谈下去吧。”
  纳里纳克夏:“在你走以前,卓健先生,我一定得求你原谅我。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决不是一个专爱在别人面前故弄玄虚的人。我最好也走吧;我们俩还可以同一段路。”
  卓健德拉:“不,请你千万别走。你不用拿我当回事。我就不可能安静地老在一个地方坐着。”
  安那达:“不用管卓健吧,纳里纳克夏先生。他要去听他自便,要让他老钉在这里坐着,那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卓健德拉走了以后,安那达先生问起纳里纳克夏现在住在什么地方,纳里纳克夏笑了。
  “目前我还没法说我算是住在哪里。这里我有许多朋友,他们一天把我东拉西拽。这当然也使我很高兴,不过一个人有时候总希望能够得到片刻的宁静,因此卓健先生已替我把您隔壁的房子租下了。这条胡同可真很安静。”
  听到这话安那达先生真是高兴极了,但如果这时他抬头看看他的女儿,他就会看到她的脸上忽然现出了一种非常痛苦的表情,隔壁那所房子正是从前哈梅西住过的啊。
  正在这个时候,仆人来说茶已经预备好了,于是他们就移座到楼下去。
  “汉娜,亲爱的,快给纳里纳先生倒一杯茶”,是安那达先生下楼后的第一句话。
  但这位客人却极为客气地辞谢了主人特别为他预备的茶点。
  安那达:“这是怎么说,纳里纳先生?你真的连茶都不喝吗?至少吃一点饼干?”
  纳里纳克夏:“我真只能请您原谅。”
  安那达:“你是一个医生,我当然没有办法对你讲什么养生的大道理。就我来说,我这里名为吃茶,其实也不过是借此在吃完午饭后的三四个钟头,喝下一些热开水,这个我觉得对我的消化器官颇有好处。如果你一向不习惯喝茶,我们可以把茶尽量冲得谈一些。”
  纳里纳克夏不安地看了汉娜丽妮一眼,从她的面部表情,他看出她对他的这种态度颇为不解,并且正在猜想他究竟为什么拒绝喝茶。于是他一边拿眼睛看着她的脸,一边又接着说:“我怕我一定使您对我有些误会。您千万不要以为我对您家的这种习惯有什么反感。过去我每天到一定的时候也总要喝茶,现在我也仍然非常欣赏茶的香味,所以别人喜欢它我是完全能够理解的。但您也许不知道家母对于一切教规奉行极严;而要不是因为有我,她就可以说是完全孤独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因此,我必须尽量避免一切可能损害我和她的亲密关系的作为,这就是我现在为什么把茶戒掉的原因。只要您二位能享受喝茶的乐趣,我也就可以分享到那种乐趣。同时,我自己心中的顾忌也就决不会丝毫减少了您二位的殷勤招待所带给我的快乐。”
  纳里纳克夏最初所讲的那些话,汉娜丽妮听后颇感奇怪。她认为很明显他不过是因为不肯暴露自己,所以故意那样不停嘴地谈讲着,借以掩饰自己的真实面貌。她完全不了解由于他的天性,他根本没有办法毫无拘束地和生人讲话,每当他第一次和任何人接触的时候,羞怯的感情总会使他表现出一种实际和他的本性不相符的颇为自负的神情。即使他对别人讲着真心话,别人听来也总觉得他的谈话中有某些不协调的成分,而这个他自己却完全不会意识到。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刚才纳里纳克夏看到急躁不安的卓健德拉站起来要走,他的良心竟责备他的态度不够诚恳,因此他也想赶快逃开。现在,因为纳里纳克夏提到了自己的母亲,汉娜丽妮止不住怀着无限的钦佩和景仰注视着他,而因为看到他在提到他母亲的时候,一种严肃、真挚的热情立刻照亮了他的脸,她于是更不禁对他有了一种敬爱之心。她这时很想问问他母亲的情况,但又终觉羞于开口。
  “你的态度是很对的,”在纳里纳克夏讲完上面的一段话之后,安那达先生回答说。“如果我知道这些情况,我也就决不会请你吃茶了。请原谅我的冒失吧。”
  “尽管我并不吃茶,难道我因此就不能领受承您邀请的美意了吗?”纳里纳克夏微笑着回答说。
  客人走了以后,汉娜丽妮就把她父亲搀到楼上去,开始给他念诵一本孟加拉文杂志中的几篇文章,直到他慢慢睡去。
  这种在疲劳面前屈服的情况近来已变成老头的习惯了。   
第四十三章
  纳里纳克夏和安那达父女结识不久,就渐渐彼此变成了很亲密的朋友。在汉娜丽妮还没有认识纳里纳克夏以前,她总以为他的谈话一定只限于宗教方面的一些问题,从没有想到他也可以跟一个普通人一样随便和人谈论一些生活上的日常琐事。她很快发现他非常健谈,但是,即使在他谈论得非常热烈的时候,他也仍然保持着一种超然的情态。
  有一次,安那达先生和汉娜丽妮正和纳里纳克夏在一起闲谈,卓健德拉却跑进来找他的父亲讲话。“我告诉你,爹,”他大声嚷嚷着说,“梵社的这些人现在都称我们是纳里纳克夏先生的‘门徒’,我刚才就为这事和巴瑞西大闹了一场!”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值得生气的,”安那达先生微笑着说,“要是我所属的那个团体里人全都是教长,没有一个门徒,那我才觉得可耻哩。要真那样的话,你就会听到所有的人都喊破嗓子在那里讲道,但谁也没有机会学到任何东西。”
  纳里纳克夏:“我完全同意您的话,安那达先生。让我们都好好做一个门徒吧。我们来组织一次巡回旅行,遇到一个我们可能学到什么东西的地方,我们就在那里停留一阵。”但卓健德拉却并不肯就此罢休。“说说当然很好,”他说李卜克内西①威廉·李卜克内西(WilhelmLiebknecht,,“可这实在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你要知道,纳里纳先生,现在你的任何亲戚和朋友只要拜望过你一次全都会被加上你的‘门徒’的头衔。这种侮辱,我们决不能一笑了之。此外你的确也应该放弃你的那一套作为了。”
  纳里纳克夏:“什么作为?”
  卓健德拉:“我听说你一定要像一个瑜伽信徒一样用鼻孔出气,对着初升的太阳默想,无论是吃一点东西或喝一口水都得先来一大套仪式。其结果只是使你自己脱离了社会的一般常轨——或者如俗话所说的,‘脱出了剑鞘。’”
  看到卓健德拉这样毫无礼貌地乱嚷嚷,汉娜丽妮不禁厌恶地低下头去,但纳里纳克夏却只微笑了一下。
  “是呀,卓健先生,”他回答说,“我承认一个人脱离了社会的一般常轨,是很不对的,但无论怎么说,一个人,正和一把剑一样,总不能永远呆在剑鞘里。剑鞘所隐藏的只是这一武器的主要部分,这一部分所有的剑全是一样的。铸剑的人就只能在剑柄上表现自己的独特的才能,在上面刻上适合他的口味的花纹。同样的,一个人也应该可以在社会这个剑鞘之处找到一个地方表现出他自己的独特的个性,你当然决不会想到要剥夺掉他的那种自由!但现在使我感到吃惊的是,我做那些事的时候总是关在自己的屋子里,躲开了一般人的眼泪,他们又如何能看到,甚而至于谈论到那些事的哩?”
  卓健德拉:“你也许还不知道那些自己强负起改造世界的使命的人们,总认为随时探听隔壁人家的事是他们的不可推卸的责任。在真实材料无法获得的时候,他们甚至还会依靠自己的才能来设法补充。事情必须这样办,要不然改造世界的工作就会中断了。而且,纳里纳先生,他们所最注意的正是别人的某些不合习俗的行为,即使是躲在屋子里做的事也一样。一个人如果完全遵照习俗行事,那他们可看都不要看他一眼了。呐,我们的汉娜就曾注意到你在屋顶上的一些活动,并且还和爹谈讲过,虽然她并没有自认为负有改造你的使命!”
  汉娜丽妮的脸色明显地透露出了她心中的忿怒。但当她正准备开口的时候,纳里纳克夏却转过身来对她说:
  “这没有什么难为情的!如果正当我做早祷或晚祷的时候,你碰巧到屋顶上去走了一走,那你有什么不对哩?你决没有理由因为自己长有一双眼睛感到可耻;要说这是罪过,我们大家谁能不犯那种罪!”
  安那达:“何况汉娜在我面前从来也没有对你每天作祷告的事表示过反对。她只是怀着无限敬意向我询问过你的那些虔敬的宗教活动的意义。”
  卓健德拉:“我可真不了解你们讲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按照一般人的生活方式来生活,我不明白有什么令人不舒服的地方,我更不理解私下进行一些奇怪的活动又究竟有什么好处。那一类行动只会慢慢使人的思想失掉平衡,并且使一个人变得很片面。你可不要因为我的话生气。我是一个非常平庸的人。在世界的舞台上,我是坐在最低的那一排座位中,除开拿石头扔,我就没有办法和那些坐在极高处的人接触。世界上像我这样的人可是多得无数的,如果你把他们全丢在后面,只顾自己往上爬,爬到你自己的那个虚无缥缈的世界中去,那你可就变成无数石头的攻击目标了。”
  纳里纳克夏:“是啊,世界上总有人在那里扔石头,扔石头。有些石头只不过在你身上擦破一点皮,有些就可能会在你身上留下一个伤疤。说一个人疯了,或者说他幼稚无知,那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但如果说一个人患着宗教狂,说他自称是一个先知并且想笼络一帮人,让他们追随在自己的左右,那可就不是一件可以一笑了之的事了,不管你笑得多响也不行!”
  卓健德拉:“我必须再一次求你不要生我的气,纳里纳先生。在你自己的屋顶上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我没有权利反对。我的意思只是,如果一个人始终在一般习俗的范围之内行事,那别人也就无话可说了。以我个人说,叫我永远走在别人行走的道路上,我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你只要一步跨出大路的界线以外去,马上就会有一大群人围到你的身边来。不管他们是咒骂还是赞扬,那都无关紧要。但长期在一大群成天吵吵嚷嚷的人中间讨生活,可真是一件令人无法忍受的事!”
  纳里纳克夏:“嗨,你要上哪儿去,卓健先生?你忽然把我从最高的屋顶上抛到单调乏味的地面上来,而现在你却要跑开了,那可是绝对不行的事!”
  卓健德拉:“今天我再没有什么话可说了。我要出去散散步。”
  汉娜丽妮在他哥哥出去以后,一直就低着头坐在那里,心神不安地摸弄着桌布下垂的边缘。这时要有人站在她的跟前,他一定会看见她的睫毛上有细微的泪滴在跳动。因为每天和纳里纳克夏接近,她越来越看清了自己的性格上的缺点,因而极力要想按照他所指出的道路走去。正当她感到痛苦不堪,正当她竭尽努力也始终不能从自己的内心或从外界找到一点精神上的支持的时候,纳里纳克夏却忽然让她看到了这个世界的新的一面;现在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她越来越热衷于一种思想,那就是让自己像一个虔诚的宗教徒一样尽量严厉地克制住自己的情欲,因为这种克制本身就可以变成一种精神上的支持。
  再说忧愁这种感情原也不可能作为一个人的一种精神状态长期存在下去的。它一定要从进行某种艰巨工作的活动中去寻找出路。汉娜丽妮一直都没法鼓起勇气来进行这种活动,而由于她远离开其他的人群,她更是把她的悲伤深深埋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密室中了。因此,当她下定决心要追随纳里纳克夏所走的道路,严守各种教条,过着粗茶淡饭的生活的时候,她立刻就有了一种说不出的轻松的感觉。为便于自己按照自己的决心作下去,她取消了房间里的一切陈设。毯子和地毯都卷起来收到一边去,她把她的床也移在一面屏风后面。每天她亲自在地上浇些水,把地扫得干干净净的。现在留在她房间里的唯一的一件陈设就是一盆花。洗完澡之后,她就穿上一身雪白的衣服坐在地板上,让日光毫无阻拦地从敞开的窗口照进来,遍洒在屋子的地板上,让她自己的心灵和这阳光,和自天空吹来的清风交融在一起。
  安那达先生的宗教热忱并没有达到她女儿所达到的高度,但使老头最感高兴的是,汉娜丽妮在这样进行了一番自我克制的工夫之后,已完全恢复了旧日的容光。现在,纳里纳克夏如果到他们家来拜望,这三个人就总是坐在汉娜丽妮房间里的地板上,相聚闲谈。
  卓健德拉却毫无隐讳地表示反对了。“我真不知道你们是遇见什么鬼了,”他满怀怨恨地说。“你们三个人已差不多使这幢房子完全变成了一个圣地;像我这样的人在这里几乎就找不到一块踏脚的地方了。”
  过去有一段时间,汉娜丽妮常会对她哥哥的这类讥讽话感到非常生气,但现在,虽然安那达先生的耐性有时都经不住卓健德拉的嘲弄,汉娜丽妮却始终学着纳里纳克夏的榜样,柔和地笑一笑了事。她现在终于找到一种可靠的、坚定的、全面的精神上的支持了,羞愧的感情实在不过是一种可鄙的怯懦。她也完全知道,她的朋友们在讥笑她,说她现在的这种生活简直是一种反常的现象,但她对纳里纳克夏的信任和她对他的那些理想所抱的崇敬之心已使她有了一种敢于和全人类对抗的力量,她现在站在任何人的面前也都毫无羞怯之感了。
  一天早晨,她洗完澡、作完祷告之后,打开房间里的窗子,独自坐在窗前沉思,忽然间,安那达先生领着纳里纳克夏走了进来。汉娜丽妮一时简直是兴奋得不能自持了。她立刻先后在他们两人的前面匍匐下来,恭行大礼。这种礼节原是只适宜于对待自己的父母或年高有德的师长的,因此纳里纳克夏颇有些弄得莫名其妙了。
  但安那达先生却安详地对他解释了。“不要觉得有什么不安的,纳里纳克夏先生,”他说,“她这样做完全是应当的。”
  纳里纳克夏过去从没有像这样一大清早跑到他们家里来过,因此汉娜丽妮想到他一定有什么话要说,于是直拿眼睛看他的脸。他告诉他们,他刚刚收到从贝拿勒斯来的一封信,说他母亲病了;他今天夜晚就要离开加尔各答坐火车赶回去,而因为他需要花费一整天的时间做好旅行前的准备工作,因此他只得一清早来向他们告别。
  “听到老太太生病的消息,真使我感到非常不安,”安那达先生说。“但愿上天保佑她早早恢复健康。过去的几个星期,你给我们的帮助真是太大了,我觉得我恐怕是永远也没法报答你了。”
  “您这是哪儿的话,我对您倒实在是感恩不尽的,”纳里纳克夏回答说。“您对我的种种照顾真正表现了邻里之间彼此关怀的感情。此外您的热情的心使得我过去思考了很久的一些较玄奥的问题产生了新的意义。您对生活的态度,进一步鼓舞了我的思考活动和我的宗教热忱,并使它们对我有了更大的实际效用。我现在才真正地明白,和一些跟自己意趣相同的人交往,真可以使一个人受益不浅。”
  “说来实在奇怪得很,”安那达先生接着说,“在我们和你认识以前,我们只觉得急切需要一件什么东西,但究竟是什么,我们也说不上来,正在那个时候,我们忽然遇见了你,那时我立刻就感觉到你的帮助对我们将是无比的重要。我们一向总是呆在家里,从来不大出去和别人交往,我们完全没有一般人所有的那种到处去参加会议,到处去听演说的兴趣;何况就是我自己要去,要劝汉娜出门走一步可也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那一次的那种情景简直可以说是一个奇迹。一听到卓健说你要作一次演讲,我们丝毫也没有犹豫就立刻跑到会场上去了——说实在话,这真是过去从来也没有过的事情,纳里纳先生!要不是上天特别指派你来帮助我们的,这种事就决不可能发生。我们真是永远对你感恩不尽。”
  纳里纳克夏:“我也请您听听我的。关于我自己生活中的许多事,除了对您二位讲过之外,过去我从没有对任何人讲过。一个人要表现最高的真诚,就必须把自己的一切秘密全向人暴露出来,而现在完全是在您的帮助下,我才终于能够做到了这一点。因此,我一定要请您相信,您给我的帮助对我实在是非常重要的。”
  汉娜丽妮始终没有参加他们的谈话,她只是静坐在那里观望着从窗口照射进来、遍洒在她身旁地上的阳光。一直到纳里纳克夏预备起身走的时候,她也只说了一句,“希望你随时把老太太的病情告诉我们,”而当他起身告辞的时候,她却又匍匐在他的面前行了一次大礼。   
第四十四章
  阿克谢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到安那达先生的家里来了,但在纳里纳克夏回到贝拿勒斯去以后,卓健德拉又把他领到他们家来吃茶。阿克谢希望从汉娜丽妮的举止言谈上,看看她现在对哈梅西究竟还有多少怀念之情,结果他只看到,她的态度非常安详。
  “近来我们很少瞧见你了,”她并无虚意地热情地说。
  “我这样一个人,你认为,还配每天叫人瞧瞧吗?”他回答说。
  “哦,”汉娜丽妮大笑着说,“如果你真觉得一个人除非自己配给人瞧,就不应该到别人家去拜访,那我们大多数的人恐怕都应该独自关在屋子里度过一生了!”
  卓健德拉:“阿克谢本想使自己在谦虚方面出人头地,没想到汉娜却比他更厉害,她竟想要在这种道德品质上压倒全人类了。现在关于这个问题我倒有一点意见。像我这样的平庸之辈大都很适合于和别人经常交往,但那些特殊的人物你就只能偶尔和他们见见面;要是常和他们在一起,你就会感到受不了。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常常会跑到山林中,跑到没有人迹的洞窟中去游荡的原因。如果他们老住在一般人住的屋子里,那像卓健德拉和阿克谢这一类卑贱的人就只得要躲到森林里去了。”
  卓健德拉的这种带刺儿的话,汉娜丽妮当然完全懂,但她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只是拿起茶壶来,给他们三人一人倒了一杯茶。
  “你自己不吃茶吗?”她哥哥问道。
  汉娜丽妮知道她的话一定会引起卓健德拉的责骂,但她却仍然神色安定地回答说,“不喝,我已经戒掉茶了。”
  卓健德拉:“那么你是真变成一个苦行主义者了。茶叶里面没有包含多少真正有宗教气味的东西,是不是?那东西大概只有苦行主义者所吃的诃黎勒干果里面才有。我实在是看够了!求你看在上天的面上别来这一套了吧,汉娜!如果喝下一杯茶就真会搅扰了你忏悔时的心情,那也没有关系的。世界上最能长存的东西能存在的日子也很有限,你又何必拿这些小事儿当真哩。”说完,他就倒出一杯茶来放在汉娜丽妮面前。
  她完全没动那碗茶,却忽然转过头去对她父亲叫着说,“嗨,爹,你喝茶的时候怎么什么东西也不吃!你要吃点什么吗?”
  安那达先生的声音和手都已在发着抖,他回答说:“你听我说,亲爱的,如果我现在硬要吃下点儿什么,我会给噎死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对卓健的这种无礼的态度一直都一言不发地隐忍着,而以我现在的心境,如果我一开口,我一定会因为压不住心头的愤怒,说出许多我事后又会感到后悔的话来。”
  汉娜丽妮立刻站起来走到她父亲的椅子边去。
  “不要生气,爹,”她温和地说。“卓健完全是好心给我倒一杯茶,我一点也没有不高兴的意思。来吧,你一定得吃一点东西。我知道你要是不吃点什么白口喝茶,马上就会感到不舒服的,”她拿过一盘饼干来放在他的面前。
  安那达开始很慢地吃着。
  汉娜丽妮回到她自己的座位上去,准备端起卓健德拉给她倒的那一杯茶来喝,但这时阿克谢却忽然站起来叫着说:
  “对不起,让我喝那杯茶吧!这一杯我已经喝完了。”
  卓健德拉立刻站起身来从汉娜丽妮面前把那杯茶挪开了,接着他转过身去对他的父亲说,“我实在抱歉得很,请你原谅我。”
  安那达一时间简直说不出一句话来了,他眼睛里充满了眼泪。卓健德拉和阿克谢只好一声不响地溜了出去。安那达先生在略为又吃了几口饼干之后也就站起身来,扶着他女儿的一只胳臂,摇摇晃晃地上楼去了。
  那一天夜晚,他忽然感到浑身发痛。医生来诊断以后,说病人的内脏有发炎现象,只要到北边什么气候较为适宜的地方呆上一年或至少半年,就可以使他的健康完全恢复了。
  “汉娜,亲爱的,”在医生走了之后,老头说,他这时感到痛苦已稍为减轻了一些。“让我们到贝拿勒斯去呆一阵子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汉娜丽妮心里也正在想这件事。
  自从纳里纳克夏走了以后,她就明确地感觉到她原有的宗教热忱已在逐步下降。有他在身边的时候,她感到这种清苦的生活对她将永是一种莫大的安慰,同时他脸上透露出来的那种虔诚而不虚夸、仁慈而不浮躁的神采也随时都加强了她的信心。
  虽然自他走后,她也曾竭力和自己的惰性斗争,决定更加坚决地遵守他对她所讲的那些教义,但现在因为他已不在身边,她的那股热情却不知为什么似乎已慢慢在减退。无聊的情绪不可避免地产生了,这种情绪更发展成为一种绝望的心情,使她不禁要终日以泪洗面了。
  在茶桌边,她曾鼓起百倍勇气要想显出对人十分殷勤和蔼的样子,但她总感到似乎有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心头;往事所引起的伤痛较过去更为严重地搅扰得她不得安宁了。她现在又和从前一样想到了自己身世的凄凉,想到自己前途茫茫,一切只能听天由命。因此她父亲的提议正是她求之不得的一件事,她热烈地表示了赞同。
  “对,我们就到那里去吧。爹!”她大叫着说。
  第二天卓健德拉看到他们匆匆准备行装,就问他们怎么回事,他父亲告诉他说,他和汉娜丽妮决定到北边去跑一跑。
  “到北边什么地方去?”卓健德拉问道。
  “我们预备先各处跑一跑,然后再找一个地方呆下来,”安那达回答说,他不愿意对他儿子承认,他们的目的地是贝拿勒斯。
  “真抱歉,我不能同你们一道去了,”卓健德拉说,“我已经去信申请一个小学校长的职位,我现在必须在这里等待回信。”   
第四十五章
  一清早,哈梅西从阿拉哈巴德回到加希波尔了。街上几乎还没有行人,大路两旁的树木,在刺骨的寒风中,似乎都缩作一团躲在自己如盖的枝叶下避寒。每一座村子上面都聚有一团状似羊毛的浓雾,那样子简直像一只母天鹅在孵着卵。哈梅西身上裹着一件宽大的外衣,坐在一辆车上穿过行人稀少的大道向他租下的那所平房走去,他除了感觉到自己的怀着渴望的心正在急剧地跳动以外,再没有任何其他的感觉了。
  马车在门口停下以后,他就走下车来;卡玛娜一定已经听到了车轮的声音,站在阳台上等待着他了。他从阿拉哈巴德买来一条非常讲究的项链,预备亲自给她戴上,现在他就从他的外衣的大口袋里把那装着项链的匣子拿出来捏在手中。但当他走进那所平房的时候,他却发现所有的门都关闭着,佣人彼襄正安静地在阳台上睡觉。他难堪地愣了一下,接着就大声叫着彼襄的名字,希望这叫声能够透进屋里去,惊醒另一个睡觉的人。一个因为感情激动曾经彻夜不眠的人,怎么竟受到如此冷淡的欢迎!
  一再叫喊也仍不能把彼襄叫醒,哈梅西只得跑过去推他。
  最后,佣人被推得坐起来,莫名其妙地到处乱望。
  “太太在家吗?”哈梅西问道。
  最初彼襄似乎完全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但过了一会儿他倒像忽然明白了。
  “嗯,太太在家,”他含含糊糊地回答说,说完就又倒下去安安稳稳地睡他的大觉去了。
  门轻轻地一推就开了。哈梅西挨房找去,发现所有的房间里都没有人。
  他叫喊着“卡玛娜!”也始终没有人回答。
  他跑到花园里找了一圈,一直跑到大榕树底下去,仍没有找到她;厨房里,仆人们住的地方,马房里,他都找过,但始终也找不到卡玛娜的影子。
  这时,太阳已经升起来,树顶上的乌鸦已开始在噪叫,两三个村姑,头上顶着水罐走过来,要想在附近的水井里汲一点水。
  大路那边,在一个农舍的院子里,有几个农妇已开始在磨麦子,她们还一边哑着嗓子在那里高声唱歌。
  哈梅西只得仍走回平房里来,但他发现彼襄早已又沉沉睡去了。他弯下腰去使劲地摇撼他的时候,才注意到他是吃醉了酒,满嘴酒臭。猛烈的摇撼终于使彼襄恢复了一些知觉,他慌慌忙忙地站了起来。
  “太太到哪里去了?”哈梅西问道。
  “嘿,她当然在屋子里。”
  哈梅西说:“胡说,她不在里面。”
  彼襄:“她昨天明明过来了的。”
  哈梅西:“她后来又上别的什么地方去了吗?”
  彼襄只是张着嘴呆呆地望着他,而正在这个时候乌梅希却来了,他穿着卡玛娜的那一套对他不相称的漂亮的衣服,因为缺乏睡眠,眼珠上充满了血丝。
  “妈妈在哪里,乌梅希?”他的主人问道。
  “从昨天她就一直呆在这里的。”
  “你到什么地方去啦?”
  “妈妈让我到赛都先生家看戏去了。”
  “我的车钱,先生?”这时车夫却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哈梅西立刻跳进马车,让车夫把车子赶到大叔家里去。大叔家里正乱成一团,他最初以为卡玛娜一定是病倒了,但结果他完全错了。先一天晚上,乌米睡着觉忽然大声喊叫起来,她的脸一下变成铁青,两手两脚也全冰凉了,一家人都惊慌得了不得。因为忙于照顾她,全家一夜都没有睡。哈梅西立刻认定卡玛娜准是被他们叫过来,在这里帮助照看这生病的孩子,他因此就对比宾说:“卡玛娜一定因为小乌米的病感到非常难过。”比宾也不甚弄得清卡玛娜昨天夜晚有没有过来,他随便点点头回答说,“是的,她很喜欢这个孩子,她一定会为她非常担心。不过,医生说,她的病是没什么要紧的。”
  虽在听到这话哈梅西似乎已可安心了,但他仍感到整个这情况对他的满怀的热望实在是一瓢冷水;他觉得仿佛有一种不可知的力量在暗中作怪,不让他和卡玛娜聚首,因而颇有几分极不舒服的感觉。
  乌梅希这时也从那边的平房里跑过来了,这孩子,因为赛娜佳很喜欢他,平时常随便跑到内室里去。
  赛娜佳看到他走进屋子后,向着她的房间走,就匆忙地赶到房门口来警告他不要吵醒了孩子,但没想到他竟问她卡玛娜在什么地方,这真使她大为吃惊了。
  “你这是怎么说,昨天是你和她一道回到你们那边屋子去的呀!”赛娜佳说。“我本想让拉希米尼亚过那边去陪她住一夜的,后来因为乌米的病她竟没有能够过去。”
  “她这会儿不在这里吗?”乌梅希着急地问。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赛娜佳急躁地说。“你昨天一夜跑到哪里去了?”
  乌梅希:“妈妈不要我陪着她。我们到那边去以后,她就让我到赛都先生家看戏去了。”
  赛娜佳:“你倒真不错!彼襄呢,他又上哪儿去啦?”
  乌梅希:“彼襄什么也不知道。他昨天晚上吃了很多酒,完全醉晕了。”
  赛娜佳:“快去把比宾先生叫来,赶快。”
  “天啦!”比宾一来她就大叫着说,“这事可真了不得!”
  比宾的脸色立刻变成了一片苍白。“啊,什么事?”他极不安地问。
  赛娜佳:“卡玛娜昨天已回到她那边平房里去,但他们现在却没法找到她了!”
  比宾:“她昨天夜晚没有过来吗?”
  赛娜佳:“当然没有!乌米病的时候,我本想找她过来帮帮忙的,但谁也腾不开手去接她。哈梅西先生来了吗?”比宾:“我想他因为在那边找不到她,就以为一定在这里。
  是的,他这会儿还在前面哩。”
  赛娜佳:“赶快同他一道去找她!乌米已经睡着了,她的病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比宾同哈梅西立刻坐上哈梅西坐来的马车赶到那边平房里去,又一次追问彼襄。他们两人费尽唇舌,才终于从他嘴里问出一点极不全面的消息:昨天下午后半晌卡玛娜独自一个人向河边走去了。彼襄曾提出要陪她一道儿去,但她却给了他一个卢比拒绝要他陪送。他于是就在门口坐下来看守着屋子,不料那时却有一个卖酒的人提着一壶新开坛的连泡花都还没有散的威士忌酒到门口来叫卖。至于那以后发生的事彼襄就完全记不清楚了!
  他指给他们看卡玛娜是沿着哪一条路向着恒河边走去的。
  于是哈梅西、比宾和乌梅希沿着他所指的那条路,穿过满是露水的庄稼地,前去寻找卡玛娜,乌梅希更像是一头失去小虎的母老虎一样,圆睁着一双眼睛疯狂地四处乱望着。
  来到河岸边以后,三个人都停住了;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沙滩在晨曦下闪着光,但哪里也看不见一个人影。
  乌梅希大声叫喊着:“哦,妈妈,你在哪里呀?”但除了大河对岸高处的丛林响起一阵回声之外,他们始终听不到任何人的回答。
  乌梅希向四处张望,忽然看到远处有一件白色的东西,他立刻匆忙地跑过去,发现那是用手巾包着的一串钥匙。钥匙所在的地方已是近在水边了。
  “嗨,那是什么?”哈梅西叫喊着问,同时也赶了过来。
  这的确是卡玛娜的一串钥匙。离钥匙不远的河水边,聚有一团淤泥,在那松软的泥土上他们更看到了有人向水里走去时留下的脚迹。乌梅希的向四处张望的眼睛又看到浅滩边的水中有一件金光闪闪的东西,摸起来一看,原来是一根金质的珐琅胸针。这正是哈梅西送给卡玛娜的一件礼物。
  看到一切都明白地表示出卡玛娜已向恒河的中流走去,乌梅希一时间真感到五脏俱裂了。
  他跳进浅滩边的河水中,大声叫着,“妈妈,哦,妈妈!”并像发疯似地一次又一次钻下水去,用手在河底摸着,直到浅滩边的河水都被他全搅浑了。
  哈梅西只顾站在那里发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还是比宾大声叫喊着对乌梅希说:
  “你这是干什么?快上来吧!”
  “我永远也不要上来了,”乌梅希啜泣着说。“哦,妈妈,你怎么能够就这样丢下我走了呢?”
  比宾实在没有必要那么紧张,因为这孩子在水里游泳简直是像一头鱼一样熟练,即使他想让自己淹死,也很难办到。他在水里乱窜了半天,终于疲劳不堪地从河水里爬上来,倒在沙滩上痛苦地号哭。
  比宾拿一只手扶在哈梅西的肩上,把他从痴呆状态中摇醒过来。
  “走吧,哈梅西先生,”他说,“我们呆在这里完全是白白浪费时间。我们必须到警察局去报告一下,他们一定会尽可能地替我们到各处去寻找。”
  那一天在赛娜佳周围的那些人,谁也没有吃一点东西或合一会儿眼,整个屋子里充满了悲泣之声。
  他们雇了一些渔人把那一段河整个都摸遍了,警察局更派人搜索了那一带所有的农村。车站上也特别派人去探询过,但谁也没看见有像卡玛娜那样的一个孟加拉姑娘走上火车去。
  大叔那天午后回家来了,他听到事情的详情以及卡玛娜失踪以前的那些离奇的举动以后,完全相信她一定是跳在河里自杀了。
  “我现在已明白,”拉希米尼亚说,“昨天夜晚乌米为什么那样大声哭喊,一下病得那么严重。我们必须找人来好好为她禳解禳解!”
  哈梅西因这不幸事件已变得失魄少魂一般,他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了。
  “真想不到,”他想道,“原由恒河把她送到河滩上来交给我的卡玛娜,现在竟会像一朵被人恭敬地奉献给这条河流的鲜花一样,被它吞噬了!”
  太阳落山以后,他又跑到河边他们找到那串钥匙的地方去,站在那里,再一次呆呆地望着河滩上的那些脚印。接着他脱下自己的鞋,掳起衣服,蹚着浅滩走过去,把他从阿拉哈巴德带来的那根项链拿出来直向河心抛去。
  他很快就离开了加希波尔,但因为大叔家里的人都为这悲惨事件感到心神不宁,谁也没有对他的去留注意。   
第四十六章
  哈梅西现在真感到前途茫茫。没有希望,没有固定的工作,也没有了固定的住所。但如果我们认为他已经把汉娜丽妮完全忘掉,那可是不正确的。我们倒可以说,他是把对她的思念暂时压制住了。
  “命运之神所给与我的残酷的打击已使我永远也不宜混迹人世了,”他对自己说,“一株被雷殛的树就不应该再在葱翠的丛林中占据一席之地。”
  他于是决定到旅行中去寻找安慰,不停地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他在沿恒河漂行的小舟上观赏了贝拿勒斯浴场上的盛况。他到德里爬过苦吐布迈纳山;从那里他又跑到亚格拉,在月夜中拜访了妲姬陵。接着他在阿木利则瞻仰了金殿以后,又旅行到拉其普他拿去,并上阿布山去进了一次香。但在他这样四处漫游着的时候,他的身心却始终也没有得到片刻的安宁。
  最后,无限乡愁终于占据了他的心,他想起了自己的家,想起了他曾在那里度过童年,而现在几乎已被他完全遗忘的家乡——更想到了过去他想象中的最理想的家。当思家的念头已发展到无法抑止的时候防御的战略方针和诱敌深入、集中兵力、运动战、速决战、歼,他原想借以解除苦痛的游荡生活终于不得不立即告一结束。他买到一张开往加尔各答的特别快车的车票后,长叹了一口气就在车厢里的一个座位上坐下了。
  哈梅西来到加尔各答以后,好些天也没有敢于跨进卡鲁托那一步。但有一天他终于走进了他从前住过的那条胡同,第二天晚上他更鼓起勇气跑到安那达先生的家门口来了。所有的门窗都紧紧地关闭着,任何地方也看不出像有人住着的样子。但他忽然想到佣人撒克汉可能留在家里看守空房子,他于是就走过去敲门,敲了半天并且喊叫了一阵,屋子里却始终没有人答应。隔壁屋里住的章德拉·莫汉这时正坐在门前抽着水烟,他却过来招呼他说:“嗨,哈梅西先生,真是你吗?
  你好哇?安那达先生家里的人全出门去了。”
  “你知道他们上哪儿去了吗,先生?”哈梅西问道。
  章德拉·莫汉:“那我可说不上来。我只知道他们到北边一个什么地方去了。”
  哈梅西:“哪些人一道去的?”
  章德拉:“安那达先生和他的小姐。”
  哈梅西:“你肯定知道没有别的人和他们一起吗?”
  章德拉:“没问题,这个我完全可以肯定;我看着他们走的。”
  哈梅西现在实在忍耐不住了。
  “有人告诉我,”他接着说,“有一位名叫纳里纳的先生同他们一道走的。”
  章德拉:“对你讲这话的人显然弄错了。纳里纳先生曾在你过去住的那所房子里住过一阵,但他在安那达先生离开加尔各答的前几天,早已经动身到贝拿勒斯去了。”
  哈梅西接着就向章德拉·莫汉打听纳里纳先生的情形,知道了纳里纳全名是纳里纳克夏·卡托巴底亚;据说他过去是在润波耳行医,但现在却和他的母亲一道住在贝拿勒斯。
  停了一会儿之后,哈梅西又问章德拉·莫汉知不知道卓健现在在什么地方。他回答说,卓健德拉早已到麦门辛那边一个名叫什么彼赛波尔的地方去了,那里有一个地主办了一所中学,他在那所中学里当校长。
  接着章德拉·莫汉又问了哈梅西一些问题。
  “我好久没有见到你了,哈梅西先生,”他说,“这一向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哈梅西觉得现在已没有理由再隐瞒自己的事情了。
  “我在加希波尔那边作律师,”他回答说。
  “你准备在那边住家吗?”
  “不,我根本没有意思在那边住下。将来搬到什么地方去,现在可还没有决定。”
  哈梅西离开不久,阿克谢就来了,卓健德拉在离开加尔各答以前,曾托咐阿克谢,在他家里的人没有回来以前,常过来看看。
  阿克谢答应别人的事,倒是从来也不马虎的,他现在几乎是每隔一段时间总要跑过来看看留在家里看守房子的那两个仆人有没有什么不尽职的地方。
  章德拉·莫汉一见到阿克谢就对他说,“哈梅西先生刚才来过了,他才走了不一会儿。”
  阿克谢:“真的吗?他到这儿干什么来了?”
  章德拉:“那我可不知道,他问到安那达先生家里的情形,我尽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了他。他的气色非常不好,我乍一看到他几乎都认不出来了。后来还是听到他喊叫佣人的名字,我才听出是他的声音。”
  阿克谢:“你有没有问他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章德拉:“他这些时候一直住在加希波尔。最近刚刚离开那里,现在还没有决定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住。”
  “哦,”阿克谢说,立刻就聚精会神地在心里打主意。
  哈梅西回到住处去的时候,一边走一边心里想:
  “命运之神仍然毫不留情地在拿我开玩笑!我和卡玛娜的关系再加上纳里纳克夏和汉娜丽妮的关系倒真是一篇小说材料——但不幸是一份非常杂乱的材料!只有像命运之神那样反复无常的作家才会拿这种纠结不清的故事来作写小说的素材!而且这种极端离奇的事情也只有在现实生活中才有可能发生——这些事情,即使世界上最有胆量的小说家,也不敢拿它作为自己的创作公诸于世!”但无论怎样,他现在却感到自己已不像从前那样深陷在纠缠不清的烦恼中了。当命运之神要为他的变化多端的生活史写下最后一章的时候,她一定不会对他过于无情的。
  卓健德拉就在那个地主的住宅旁边一所平房里住着。一个星期天的早晨,他正看报纸的时候,忽有人从市场给他带来了一封信。他一再擦亮眼睛细看,信封上的字的确是哈梅西的笔迹。拆开一看,他知道哈梅西有一些事情要和他谈谈,现在正在彼赛波尔一家商店里等待着他。
  卓键德拉立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上一次他本是在一场剧烈的争吵之后生着气和哈梅西分手的,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这个从小就和他在一起的朋友既然又忽然到这荒野的地方来拜望他,他倒真不能就这样给他一个不理。另一方面想到现在又可以见到哈梅西的事他始终也不无好奇之心。汉娜丽妮现在既然不在这里,前去见见他又有何妨哩。
  卓健德拉带着那个送信的人,立刻前去寻找哈梅西。他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在一家油盐店前面,独自在一个空油桶上坐着。油盐店的老板曾经把他的专为招待婆罗门的水烟袋装好烟递给他,但当他发现这位戴眼镜的先生根本不抽烟的时候,大老板就认为他是染上了城市恶习的一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因此也就没有进一步去了解他是什么人或者再和他谈什么。
  卓健德拉一看到他就立刻走过去,紧握着他的手,一直把他拉到自己的脚跟前站着。
  “我对你这个人真叫没法理解!”他大声叫着说,“你还是和从前一样一点儿也不脱俗。你为什么不能直接到我住的地方去,却偏要在半路上停在一家油盐店门口等着呢?别人也许还以为你是爱闻糖浆的气味和烤饭的香味哩!”
  他的热烈的欢迎多少有些出乎哈梅西的意料之外,他因此也只好以微笑作答。卓健德拉一边滔滔不绝地讲着,一边立刻拉着他向回走。
  “不管神学家们怎么说,”他说道,“但在我看来,上天对很多事情的安排实在不是凡人所能理解的。你就说我吧!我是一个在城市里长大的彻头彻尾的城里人,而现在却会跑到这个鬼哭狼嚎的荒野中来,在一群粗鄙的庄稼汉中间过着这种孤独的生活!”
  “这倒也不是一个很坏的地方,”哈梅西向四面望望说。
  卓健德拉:“你是说——?”
  哈梅西:“我是说这里很清静——”
  卓健德拉:“因此为叫这个地方更清静得彻底一些,我是正尽力要把唯一的一个能和我谈谈的人从这个地方赶走!
  哈梅西:“那也没有关系,如果那能够使你得到心境上的安宁——”
  卓健德拉:“别和我谈那个了!有一个时期,这里的这种过度的安静压得我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不久以前,我终于找到了一种打破这种宁静的消遣的办法。目前校委会的秘书又正吵闹不可开交,我已经让他们看到了我发起威风来的样子,那地主暂时怕也不敢再向我进攻了。他想利用我在英文报纸上替他作一个扬声筒,但我已明白地告诉他谁也别想左右我。我所以能够还在这里呆下去,并不是因为我有什么多高的品德。乡议会的负责人对我很关怀,因此那个地主不敢随便请我走。也许有一天我会在报纸上看到,乡议会已被迁移到别的区域去了。那时我就会知道,我的太阳已经快沉没下去,我在彼赛波尔做校长的日子也不会太多了。现在能和我交谈的只有一个人——我的狗,庞西。其他的人对我的脸色,看起来可真不像什么吉祥玩艺儿!”
  他们走到卓健德拉的住处来后,哈梅西立刻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你先还别坐下,”卓健德拉说。“我还没有忘记你是极喜欢早上洗澡的。现在先去洗个澡吧。我这里先给你把茶熬上,借你的光我还可以再痛饮一顿。”
  整个那一天就在吃喝谈笑中度过,卓健德拉始终也不让哈梅西有机会提起,他特别跑到彼赛波尔来要和卓健德拉谈的到底是什么事情。
  晚饭之后,他们总算在一盏油灯前面坐下来了;这时狼群嗥叫着,蟋蟀的鸣叫声振荡着四处的黑暗,哈梅西终于找到一个机会说出了他所以特地来拜望他的本意。
  “你听我说,卓健,”他说,“凭你的本能,你大概也已经知道我为什么跑到这里来了。你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在那个时候我没有办法回答你。现在可已再没有任何东西阻挠着我,我可以给你回答了。”
  哈梅西说完这几句话又忽然沉默下来。但过了一会儿之后,他终于慢慢把他和卡玛娜的关系,从头到尾讲了一遍。有时他不免哽咽着,语不成声,有时他甚至完全讲不下去了。卓健德拉始终一言不发地静听着。
  他讲完之后,卓健德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要是那一天你对我讲这些话,我一定决不会相信!”
  “这事在今天也仍然和那时一样令人难以信服。我现在要你同我一起到我结婚的那个村子里去一趟;然后我将领你到卡玛娜的舅父家里去。”
  “我什么地方也不要去。就坐在这把椅子上一动也不动,我对你所讲的每一个字也完全相信。过去我对你几乎一直是盲目信任的,你必须原谅我偶尔一次违反了我自己的习性。”
  卓健德拉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两个老朋友热烈地拥抱着。
  哈梅西的情绪略为安定了一些之后,他又对卓健德拉说:“那时命运之神已用那么一个无法解开的背信弃义的罗网把我套住,我觉得除了把一切都尽量藏到网里去之外,实在不可能再有什么别的解救的办法了。现在我已经完全脱出了那一面罗网,再没有任何事情需要对人隐瞒,我终于又能自由地呼吸了。可是直到今天我仍始终不明白,将来恐怕也永远不会明白,卡玛娜究竟为什么会自杀的,自然,有一件事是肯定的,这样作是使她的问题可以得到解决的唯一的办法。我们两人既已那样莫名其妙地纠结在一起了,如果她不快刀斩乱麻地割开这不解之缘,最后我们两人将走到什么样的一条可怕的道路上去,我真是连想都不敢想。她那时是突然地、意外地逃出了死神的巨口,而现在她却又突然地、意外地被死神吞噬了!”
  “你倒不必假定卡玛娜一定是自杀了。但无论如何你就这方面来说,你面前的障碍是已经完全不存在了。现在剩下的,就只是纳里纳克夏的问题,”卓健德拉接着就谈到了纳里纳克夏的事。“他那种人我是根本不理解的,”他说,“而凡我所不理解的东西,我全都不喜欢;可是有许多人,他们的想法却和我完全相反——愈是他们不能理解的东西对他们的诱惑力却愈大。这正是我对汉娜非常担心的地方。她戒掉茶并开始拒绝吃鱼肉的时候,我就觉得情况很有些不妙。不久,她的眼睛果然慢慢完全失去了旧日的神采。即使有人对她说一句极挖苦的话,她也只是和蔼地微微一笑了事。但无论如何,如果你能帮我的忙,我们一定能够很快把她挽救过来的,这一点你完全可以相信。所以现在快作好战争准备,让我们两个人联合起来和那个苦行主义者战斗一场。”
  哈梅西止不住大笑了。
  “打仗我可一向不行,但我总准备尽我的力量吧。”
  卓健德拉:“我们且等到圣诞节放假的时候再动手。”
  哈梅西:“现在离圣诞节还颇有几天。我一个人先去不好吗?”
  卓健德拉:“不,不,那可决不行!你们的婚姻是我给拆散的,现在必须由我去作一番努力重结这一段姻缘。我不能让你去作前哨,从我手中夺去如此有意义的一件工作。”
  哈梅西:“既然那样,那我现在最好——”
  卓健德拉:“不相干!你先在我这里作上十天客再说。在这里常和我吵吵闹闹和那些人都被我一个个赶走了,我需要有一个朋友陪伴我,让我能改变一下生活的情调。晚上我除了听听外面的狼嗥以外,什么事情也没有,在我现在心境如此烦恼的时候,你的声音在我听来就会是天下最美的音乐。”   
第四十七章
  阿克谢听到章德拉·莫汉的那一番话之后,真弄得满腹狐疑了。
  “他这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呢?”他自言自语地说。
  “那么,哈梅西是一直在加希波尔当律师!这可真怪?他倒真是很机密!但又是什么事情使他抛开那边的业务,厚着脸皮跑到这条街上来了呢?早晚他一定能发现安那达先生和汉娜丽妮现在是住在贝拿勒斯;那时他就敢一直跑到那里去找他们。”
  阿克谢决定立即到加希波尔去搜集一切可能搜集到的材料;那之后,他就要到贝拿勒斯去,设法和安那达先生见一次面。
  不久后,在十二月的一个下午,阿克谢在加希波尔下车了,手里提着自己的行囊。
  他的第一个步骤是跑到市场上各家店铺里,去询问有没有人知道一位名叫哈梅西先生的孟加拉律师的住址;但问到最后他只得到一个结论,那就是当地的商人谁也不知道这里有这么一个律师。
  接着他又到各个法院去打听,那时法院里的人都已经下班走了。但碰巧遇到一个包着头巾的孟加拉律师正预备上车走,阿克谢于是就走过去对他说,“对不起,先生。我要找一位哈梅西·章德拉·乔杜瑞先生,他是新近来到这里的一个孟加拉律师;您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么?”
  那律师告诉他,哈梅西过去曾住在大叔家里,但他现在是否还在那里,他可不知道了;他并且告诉阿克谢,哈梅西的妻子忽然有一天失踪了,大家都相信她已经跳河自杀。
  阿克谢现在就直接向大叔的家里找去。
  “我现在完全明白哈梅西闹的是什么鬼了,”他一边走一边心里想道:“现在他太太一死,他一定会跑去找汉娜丽妮胡说一通,让她完全相信他从来也没讨过老婆。以汉娜丽妮现在的心情,哈梅西无论讲什么话她都会完全相信的。这些外表看起来非常正直的家伙,要是摸透了他们的底儿,你发现他们才真是可怕哩!”想到这里,阿克谢不禁因为自己立身端正而暗自庆幸。
  大叔因阿克谢说到哈梅西和卡玛娜的事,一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竟扑簌簌流下泪来。
  “你既然是哈梅西先生的极要好的朋友,”他说,“你和那个可爱的姑娘卡玛娜彼此也一定很熟悉;所以如果我告诉你,我在和她才刚刚相识了一两天之后,马上就完全拿她当我自己的亲女儿看待,你一定也不会觉得奇怪的。那个可爱的女孩子在那样短的时间里就完全抓住了我的心,谁想到她会忽然给我那么可怕的一个打击呢?”
  “整个这件事我实在觉得有些不可解,”阿克谢装出一副很同情的样子说。“很显然哈梅西对她决不会有什么不好呀。”
  “哈梅西是你的朋友,你可不要因为我说的话见怪;说实在的,他那个人我一直就觉得没法理解。和他谈谈话,你也觉得他很逗人喜欢,可你就是没法知道他脑子里究竟成天在转些什么念头。他准有些神经不正常,要不然你实在没法解释,像卡玛娜那么漂亮的一位太太,他怎么会对她那么冷淡哩。她对他可真是实心眼呀,虽然她和我女儿已经好得和亲姊妹一样,她可从来没有在我女儿面前说过一句埋怨丈夫的话。我女儿有时很明显地看出来卡玛娜心里一定有事,但直到最后,她也始终没有能够让那孩子把自己心里的话透出一个字来。你可以想到,每当我想起,像她那样的一个女孩子不知是如何伤透了心才终于走到那样一条路上去,我真是难过得心都裂了。而最使我感到不堪的,是那时我恰好到阿拉哈巴德去了。要是我在这里,我不相信她会那么狠心就这样抛开我。”
  第二天早晨,大叔把阿克谢领到哈梅西租下的那所平房里去走了一走,他们并且还一道去观看了卡玛娜跳河的地点。
  阿克谢一直没有表示任何意见,直到回到卡克拉巴蒂的家里来以后,他才对那个老人说,“你知道,老先生,我并不能和你一样相信,卡玛娜真是跳在恒河里自杀了。”
  大叔:“那你的意思是什么呢?”
  阿克谢:“我倒是相信她很可能是逃跑了。我们应该尽量到各处去寻访寻访。”大叔立刻高兴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你的话可能对!”他大叫着说,“至少这决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事。”
  阿克谢:“贝拿勒斯离这里并不很远。那里有一家人和我和哈梅西都非常要好。很可能卡玛娜躲到他们那里去了。”
  “嗨,这个哈梅西先生可从没对我说起过!”大叔说,他一向乐观的天性又被激发起来。“我要知道,一定早到那边去打听过了。”
  阿克谢:“那么,现在我们一同上贝拿勒斯去怎么样?那一带地方你是非常熟悉的,这样你就可以尽可能到各处去探访一下她的下落。”
  大叔立刻对这个提议表示赞成。如果阿克谢独自去对汉娜丽妮讲说这些事,那是很难希望她相信的,现在拉着大叔去作一个证人,他想就一定可以使她相信哈梅西是如何卑鄙龌龊了。就为了让这位心地朴实的老人去替他作证,他就这样把他带到贝拿勒斯去了。   
第四十八章
  安那达先生在贝拿勒斯城外一个很清静的区域租下了一间住居。
  他一来到贝拿勒斯,就知道纳里纳克夏的母亲克西曼卡瑞原来只不过有点发烧、有些咳嗽,现在却已转成了肺炎。由于那地方气温很低,更由于她始终不肯放弃每天早晨到恒河去洗浴的习惯,热度愈来愈高,病情已变得非常严重。后来经汉娜丽妮日夜不停的照顾,她总算度过了危险期,但因这一次病,老太太却已闹得瘦弱不堪了。同时,有一件事是汉娜丽妮没法给她任何帮助的。克西曼卡瑞极严格地遵守着她自己的那些宗教仪式,医生已吩咐她该吃哪些东西、哪些营养品,但她却决计不肯让一个梵社的女孩子来替她做。她一向总是自己做饭,现在就只得由纳里纳克夏来给病人预备饭食,并且亲自端上来给她吃,这是使妈妈心里感到非常苦恼的一件事。
  “我实在不应该再活着给别人添麻烦了,”她悲伤地说。
  “上天为什么还让我活在这里,变成你的一个负担呢?”
  克西曼卡瑞在个人生活和衣著方面,虽然力求简朴,但她周围的环境,她总希望弄得非常清爽、非常漂亮;这一点汉娜丽妮曾听到纳里纳克夏讲起过。因此这女孩子就特别注意随时把整个屋子收拾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每次去看望老太太的时候,她也一定要特别看看自己的衣服是否穿得很整洁。安那达先生租下的那所房子前面有一个花园,他经常摘些花送到老太太那里去,汉娜丽妮却总要仔细地把那些花剪削一番之后才送到她的病榻前去。
  纳里纳克夏曾一再向他母亲提起,希望她同意让一个女仆来侍候她,而她却怎么也不肯接受一个下人的侍奉。他们家里当然也有许多仆人,男的女的都有,但那只是雇来做粗活的,老太太可不能让一个雇来的人替她做那些更密切地关系着自己生活的事。自从她的老保姆死了以后,即使病倒了,她也从没有让一个女仆来替她打过扇或捶过腿。
  任何漂亮的男孩或女孩,她总一见就喜欢得不得了。每当她一清早在恒河行完洗礼回来,对着沿路所见到的湿婆像恭敬地撒鲜花、洒圣水的时候,她总要挑选一个最漂亮的村童或一个肤色鲜洁的婆罗门小姑娘,带到自己家里来。孩子们的美常会打动她的心,而她用许多如玩具、铜钱和糖果一类的礼物也使得附近好些孩子都对她怀着无限敬爱。
  有时,这些小孩子成群结队地爬到她的屋顶上去,满屋子里乱闹,老太太看到也总只是从心里感到高兴。她另外还有一种特别的爱好。每次一见到什么精巧的玩艺儿,她总止不住要买,并不是因为她自己要收集这些东西,而是因为,拿这些东西去送给真正爱好它们的人会使她感到无穷的快乐。极远的亲戚或偶尔认识的一些朋友们都常常会忽然收到不知从什么地方寄来的一个莫名其妙的邮包,弄得一屋子的人都感到万分惊奇。她有一口极大的红木箱子,里面装着许多漂亮的脚镯和丝质的衣服。这些东西是专为纳里纳克夏将来可能娶回家来的新娘子预备的。在她的想象中,她的儿媳妇一定是一个既年轻而又非常漂亮的小姑娘,她的活泼的性情和高雅的举止将使她的死气沉沉的家显出一番新气象,所以如果让这样一个女孩子穿上她所珍藏的那些漂亮衣服,这件事本身就将使她感到无限快乐。老太太一直都是依靠这一类的假想供给材料来编织她的许多美好的白日梦。
  克西曼卡瑞自己的生活习惯完全和苦行主义者相类似,她差不多一整天就只是做做祷告,谨慎奉行各种宗教仪式每天只吃一点牛奶和水果,但对纳里纳克夏的那种清苦的生活,她却极不赞同。过分严格的宗教生活她认为对于男人是不合适的。她把男人都看成不过是一些身体已长得很高大的孩子,对于那些在饮食问题上不知道节制,也不加选择的男人,她总抱着仁慈宽厚的态度加以宽容。
  “一个男人为什么要对自己那么严格呢?”她有时会表示出无限爱怜地说。真正亵渎神明的事她是不能容忍的,但她有一个很确定的看法,那就是凡一切宗教上的规章都不是为男人订下的。只要纳里纳克夏不打搅她的祷告,只要他在他的不洁的身体不适宜参加她的宗教仪式的时候,注意避免和她接触,那他要是轻微地表示出一些一般男人的鲁莽和自私,她是只会感到高兴的。
  克西曼卡瑞从病床上爬起来的时候,立刻看到了一件使她感到非常可笑的事:不仅是汉娜丽妮已变成了纳里纳克夏的热忱的信徒,连那头发已灰白的安那达先生也静坐在他的脚边听他讲道,那恭敬的样子简直像是在倾听一位先知传达着神的启示。
  有一天她把汉娜丽妮私自拉到一边,笑着对她说:“亲爱的,我不能不说你们父女俩简直是在帮着纳里纳克夏瞎胡闹。你们为什么要把他讲的那些胡言乱语当作真话去听呢?像你这么大年岁的姑娘只应该尽量去享受生活;你所关心的应该是穿着和娱乐,而不应该是宗教。你也许要问,我既然这么讲,我自己为什么不那样做。可你知道,我不那样做是有原因的。我的父母都是严格遵奉教义的教徒,我们家这些男男女女的孩子全都是在一个宗教气氛极浓厚的家庭里教养出来的。如果叫我们现在改变过去的习惯,我们就会感到不知该怎么生活下去了。但你所受的教养可完全不同。我很清楚你是在什么样一种环境中长大的,现在你要是去接受另一种生活方式,那就违反了你的本性。强迫改变自己的意趣,亲爱的,可决没有任何好处。我的意思是说,在这一类问题上,应该让每一个人顺从他自己的天性。你决不能这样,亲爱的;你一定得立即放弃这一套东西。吃斋和祷告都是跟你的天性不合的。把纳里纳看成是一个得到神的启示的宗教家,这可真还是一件新鲜事儿;实际上,他对这类问题真是一无所知。就在不久以前,他的一切行为也还都本着他自己的天性,那时谁要是要他听一段经文,他会马上现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他现在这样做,全只是为了要使我高兴,我担心不要好久他真会变成一个完全逃出红尘的僧侣了。我常常对他讲,‘决不要放弃你从儿童时候就具有的信念,你不放弃我决不会有丝毫的反对,而且事实上也只有那样才真能使我高兴’,但他听到我的话总是笑笑而已;他就是这么个人。不管你对他讲什么,他总从不开口。甚至你骂他一顿,他也始终连哼都不哼一声!”
  这话是在一天下午的后半晌,老太太给汉娜丽妮梳头的时候说的。她对那女孩子头上原来的简单朴实的发式深为不满。
  “你以为我是一个老古派,”她说,对于时髦的服饰完全不知道。可实际上,我想我可以大胆地讲一句,对于头发的式样我知道得远比你多。我过去认识一位很精明的英国太太,她那时常到这里来教我缝纫,同时也教了我许多新的头发式样的梳法。当然,每次在她走后,我一定得洗一次澡,换一次衣服!我这种丝毫不马虎的态度也可能是对的,也可能是错误的,但我多年的习惯确是如此,我一向对你也非常挑剔,但你可千万别介意,亲爱的,你知道这里面并没有厌恶的意思,只不过是习惯使然。我丈夫和他家的人脱离了正统的印度教,那对我的确是一个可怕的打击,但我并没有表示任何抗议。我只对他说:‘你应该听从你自己良心的吩咐;至于我,却只不过是一个无知的女人,我不能改变我多年来已经习惯的生活道路’”说着,克西曼卡瑞止不住擦了擦眼泪。
  老太太把汉娜丽妮的长发打开,重新梳成了一种极时髦的式样,她心里感到高兴极了。她甚至打开她那口红木箱子,拿出她心爱的颜色鲜艳的衣服来给那姑娘穿上。给人梳装打扮是使她感到无限快乐的一种游戏。汉娜丽妮几乎每天都把她的针线活拿过来,在这里消磨掉晚上的时光,同时跟老太太学习一些新的缝纫方法。
  克西曼卡瑞还非常喜欢看孟加拉文的小说,汉娜丽妮于是就把她带来的一些书和杂志都拿来给她看。老太太在评论某一部小说或某一篇文章时所表现的智慧,总使汉娜钦佩不已;她过去总误以为这种识别能力只有受过英国教育的人才会具有。纳里纳克夏的母亲在谈话中所表现的机智以及她在日常生活中所表现的宗教热忱,使得她在汉娜丽妮的心目中已变成了一个非常神奇的女人。她通身没有一丝庸俗气或油滑气,汉娜丽妮在和她交往的整个过程中随时都感到无限喜悦。   
第四十九章
  不久以后,克西曼卡瑞又发了一次烧。但这次时间没有上次那么长。在她病体渐渐恢复的时候,有一天早晨,纳里纳克夏来看她;这个孝顺的儿子在恭敬地伏在她的脚前行了一次礼之后,就借机会劝导她好好将养身体。他并且对她说,她素常过的那种艰苦朴素的生活对于一个抱病的人是极不适宜的。
  “你是说,在你正准备完全弃绝人世的时候,我倒该抛弃我旧日的一些老习惯了?”老太太大叫着说。“我亲爱的纳里纳,这一出滑稽戏也该有个收场了。求你听从你妈妈的吩咐,赶快结婚吧!”
  纳里纳克夏默不作声,克西曼卡瑞于是又接着说:“你应该已经看到,我亲爱的孩子,我这一把老骨头也不会拖得很久了。如果我不能先看见你成家,我是怎么也不能安心死去的。过去有一个时候,我曾经盼望你能够和一个经我亲手调理出来的女孩子结婚。我曾经梦想着我要把她打扮得如何适合我自己的爱好。但上一次的病已把我的眼睛擦亮了。没有人能知道我还可以活多久,我自己也实在没有理由假定我这风中残烛还可以燃烧很长一段时间。如果丢下你让你自己和一个完全不懂我们家规矩的女孩子去打交道,那我未免太对不起你了。最好找一个年岁跟你相仿的人结婚吧。那几天发着烧的时候,我也是一夜接一夜睁着眼躺着思想这件事。我深深感觉到这是我对你应尽的最后的一个责任,我一定得趁我活着的时候了却这件事,要不然我是会死不瞑目的。”
  “但我到什么地方去找一个甘愿和我在一起生活的姑娘呢?”纳里纳克夏问道。
  “那个你不用操心。一切都由我来替你安排,等到有一点眉目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
  克西曼卡瑞本人从没和安那达先生见过面,因为每当他到她家来拜望的时候,她总是躲在她的幽静的内室里。但这一天,当那位老先生晚上出来散步,信步走到她家来的时候,她却叫人去告诉他,她希望和他谈几句话;她一见到他被人领进来,就立刻开门见山地提出了她的意见。
  “你的女儿,”她说,“是一个长得很不错的姑娘,我对她非常喜欢。你们父女俩都已经和我儿子纳里纳很熟悉。他的性格真是没有什么可说的,在他干的那一行里,他的声望也很高。你也许不同意我的话,可我觉得你要想为你的女儿找一个比他更理想的丈夫恐怕也很不易吧?”
  “您真有这个意思吗?”安那达先生高兴地说。“啊,我可是从来也没敢抱这种奢望。我要有纳里纳克夏这样一个女婿,那我只能觉得自己是太幸运了。但只是他本人——?”
  “哦,纳里纳一定会同意的,他和现今一般的年轻人可完全不一样,任何事,他总听他妈妈的吩咐。何况,这件事他也用不着要别人多劝!谁看到那个小姑娘都禁不住会爱上她。不过我希望他们能尽快地正式订婚,因为我能活的日子也许不会很多了。”
  安那达先生喜气洋洋地赶回家里去,一进门就立刻叫人把汉娜找来。
  “我亲爱的孩子,”他对她说,“我年岁已经很大了,身体也非常不好,要是我不能先了结你的终身大事,死后我也不能心安的。你不要怪我把话说的太直,汉娜。你妈已经死去了,我深感到我对你的一切都应该完全负责。”
  汉娜丽妮睁着眼望着她父亲,不能想象他要讲的下文是什么。
  “这一头亲事的提出,亲爱的,”他接着说,“真使我感到万分高兴。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只怕又有什么事发生,阻止了这一件婚事。事情是这样的,亲爱的:纳里纳克夏的母亲今天晚上已对我提出要为他的儿子向你求婚。”
  汉娜丽妮的脸马上绯红了,她惊慌地说,“嗄,是么,爹!
  这可是决不可能的事。”
  她父亲这样贸然对她提起这件婚事,一下真弄得她有些神思瞀乱了,因为她从来也没有梦想过纳里纳克夏可能会变成她的丈夫。
  “为什么不可能?”安那达先生问道。
  “纳里纳克夏!”汉娜丽妮大声说,“那怎么可能呢?”
  这很难说是一个合理的回答,但它却比任何道理都更令人无法辩驳。情况已经闹得很僵了,汉娜丽妮只得躲到阳台上去。
  安那达先生的希望完全被粉碎了;女儿的反对可是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事。他原来满心以为,他女儿听到说能和纳里纳克夏结婚一定会非常高兴的。在这个沉重的失望的打击之下,老头完全变得痴呆了,他悲伤地望着那闪闪发光的油灯,一面感到对女性的脾性困惑不解,一面再一次为汉娜丽妮的母亲的死去感到悲痛。
  这时汉娜自己却坐在没有灯光的阳台上,任时光流逝。最后,她忽然抬头对房子里面望了一眼,一看到她父亲的充满悲愁的脸,她立刻感到自己受到良心的斥责。她连忙走进屋子里去,站在他的椅子后面,一边轻抚着他的头,一边低声说道,“走吧,爸爸,你的晚饭早就已经摆上,现在恐怕已经都凉了。”
  安那达先生机械地站起来向饭厅走去,但他实在一点食欲也没有。因为相信那件婚事一定能驱散笼罩在汉娜丽妮生活上的乌云,片刻间他对未来的一切已抱着莫大的希望,所以她的拒绝实在使他太伤心了。“显然汉娜对哈梅西还仍然不能忘怀,”他心里想着,不禁长叹了一口气。
  他一向的习惯是一吃完晚饭就上床的,但今天晚上他却迟迟不肯就睡。他不回到卧室去,却在阳台上的一张摇椅上坐下来,望着花园那边荒凉的乡村野道出神。
  汉娜丽妮看到他坐在那里,立刻就跑过去责备他。“你快上床去睡吧,爹,外边太冷,你会冻着的。”
  “你最好自己先去睡吧,亲爱的。我一会儿就进去。”
  但汉娜丽妮并不是这么容易就可以打发走的。她略停了一会儿之后又接着说,“你这样一定会着凉的,爹。要坐你至少也到起坐间里去吧。”
  安那达先生从椅子上站起来,一声不响地走到卧室里去了。
  汉娜丽妮唯恐对哈梅西的思念会搅扰了她的宗教热忱,早就下定决心要把他完全从自己的思想中排除出去,但要维持这种自我克制的精神,她当然已曾经历了不少次艰苦的思想上的斗争。现在再加上这么一种外来的惊恐,她心上旧有的伤痕又怎能不重新裂开?一直来,她都没有机会仔细思索一下自己将来究竟预备怎么办。她只顾到想方设法以保持自己已下定的决心去了。
  当她最后把纳里纳克夏看成她的精神生活的导师并按照他的训示安排自己生活的时候,她以为她所要追求的目的已经达到,现在一听到说起这一段婚事,她便试着要从她的心深处最隐蔽的地方挖断旧日种下的,一直隐藏在那里的情根,结果却发现那个根竟是如此难以挖去。仅是迫使她割断旧情缘的这种威胁,就足以使汉娜丽妮比过去更坚决地死命抱住了它。   
第五十章
  就在这个时候,克西曼卡瑞也把纳里纳克夏找来,告诉他她已经为他提出了求婚的事,并已得到对方的同意了。
  纳里纳克夏笑了一笑。“现在就已完全谈定了吗?”他问道。“可真叫快!”
  克西曼卡瑞:“当然得快。你知道,我决不能老不死掉呀。你也明白,我对汉娜丽妮一直都非常喜欢。她是一个极不平凡的女孩子。当然,要说到她的外貌——她的肤色可不算很好,但——”
  纳里纳克夏:“求求你吧,妈妈!我现在心里想的还不是她的肤色的问题,而是我决不可能和汉娜丽妮结婚。我实在不能那样做。”
  克西曼卡瑞:“不要胡说了!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可以的。”
  要让纳里纳克夏公开说出他为什么反对的道理来,那的确是一件难事,但他心里的未便明言的思想实际是这样的:自从他和汉娜丽妮交往以来,他一直明确地对她以教父的身分自居;现在忽然转过头来向她求婚,这实在似乎是一种无理之极的事。
  误以纳里纳克夏的沉默为默许,他妈妈接着又说:“现在不管你有什么反对的理由,我都不要听。你似乎为了我的缘故已决心和整个人世隔离,真正要在贝拿勒斯做一个隐士了。像你这么大年岁,要那样做去,可真叫荒唐,我决不能再任你这样胡闹下去了。现在你可注意,不要再错过了这个机会。
  尽快挑定吉期,把这事儿给办了。”
  纳里纳克夏听到这话,不禁一愣,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有一件事情,我现在必须说出来了,妈妈,”他最后终于开口说,“但首先我得求你千万不要因此感到难过。我现在所要讲的这件不幸的事是十来个月以前发生的,现在再来为它悲伤那可实在太没有必要了。可是我知道你的性情就是这样,妈妈,一件可悲的事哪怕早已无法挽回,早已成为过去,你听到后也仍会万分不安。就因为这个缘故,我虽然好几次预备和你谈,却总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现在你可以采用任何方法来禳除我命中带来的灾星,但千万可不要因这个已无法挽救的事徒自悲伤。”
  但克西曼卡瑞立刻就感到非常不安起来。
  “我不知道你要对我讲的是什么事,孩子,”她说,“但你这一段开场白先就使我感到一种无名的恐惧。不管我还能活多久,我可永远也不会有办法压住自己的感情。尽量避开尘世的纷扰也完全是徒劳。你用不着到处去寻找不幸的遭遇;不幸的遭遇却自会落到你头上来。现在马上把你说的那件事告诉我,先不要管我听到后会觉得是幸还是不幸。”
  “今年二月,”纳里纳克夏于是就开始讲道,“我到润波耳去把我的房地产卖掉,找好了一个看守花园的人,就动身到加尔各答去。走到赛拉附近过河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何不放弃火车,走一段水路哩;因此我就在赛拉雇下了一条大木船,接着又向前进发。在水上走了两天之后,船在一个沙滩边停下来,我那时上岸去洗澡,却忽然碰到我们的老朋友布邦背着一支枪从远处走来了。他一看见我,就一步跳过来高兴地大叫着说,‘小鸟没找着,想不到竟遇见了你这只大鸟!’看样子他是在那里做代理县长,那时正在他所管辖的那个区域里巡回视察。我们已经多年没见面了,他说什么也不放我走,一定要我陪他到各处来看一看。有一天我们在一个名叫都巴拍克尔的村子里搭起营帐住了下来,天晚的时候,我们走出去在附近散散步。那个村子非常小。在我们信步闲走着的时候,布邦忽然把我领进了一个有围墙的院子。院子里有一所瓦房,这房子是建筑在一溜水田旁边。这家的主人立刻搬出两把藤椅来,请我们坐。那时廓子底下有一班学生在上课。一位村塾教师坐在一把木椅子上,脚蹬着廓子上的一很柱子,学童们就都蹲在地上,手里拿着石板,一起念诵着老师教给他们的功课。屋主人的名字叫塔瑞尼·卡杜瑞亚。他一再向布邦打听我的事情,直到他把我的历史完全弄得清清楚楚之后才罢休。在我们回到营帐里去的时候,布邦却对我说,‘你今天运气可不坏;马上就会有人来向你求亲了。’我问他什么意思,他就对我说:‘塔瑞尼·卡杜瑞亚那家伙是一个专门靠放债为生的人,同时是一个天字第一号的守财奴。在一个新县长到任的时候,他为了急于表示自己非常热心公益,因此就答应把自己的房子分一点出来办学校。事实上,他除了给教师预备两餐饭,其他什么事都不管,而可怜的教师因为吃了他家的饭食,每天就得给塔瑞尼算帐,一直要干到夜晚十点;教员的薪水还是靠学生的学费和政府的津贴支付。塔瑞尼有一个寡妇姐姐,她丈夫死的时候一个钱也没有留下,他因此只得把她弄到家里来住。他姐姐那时已经有身孕了,不久生下了一个女孩子,而她自己却在生产的时候死去。她的死完全是由于缺乏适当的医药照顾造成的。他另外还有一个寡妇姐姐也住在他家,全部家务事都由她担任,因此倒替他省下了一笔雇佣人的花销。这个可怜的寡妇只好负责来喂养那个孤儿,但没有几年她也死去了。自那以后,那女孩子就一直过着非人的生活,整天像奴隶一样替她的舅父舅母做活,但她所得到的报答却只有责骂。她差不多已经超过了应结婚的年龄,但要为一个从不和人交往的孤儿找一个丈夫,可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更何况村子里的人谁也不知道她的父母究竟是谁。因为她是一个遗腹子,村子里的那些爱说闲话的人还整天在那里议论她的出身如何可疑。塔瑞尼·卡杜瑞亚是一个爱钱如命的大财主,因此他们也就故意把那女孩子说得很不堪,希望谁要讨她的时候,可以从他手里挤出一大笔嫁资来。在最近四年中,他一直说她还只十岁,就照他的那个说法来算,她现在至少已经是十四岁了。但是你知道,她确是一个我从来也没见到过的,非常可爱的女孩子,她的名字叫卡玛娜,这是随着女神拉克西米叫的,而她在任何方面也真是都和那位女神近似。每逢有一个年轻的婆罗门阶级的生客来到这里的时候,塔瑞尼总恨不得跪下来求他把他的外甥女娶去,但是,就是那个年轻人愿意讨她,村子里的人也会设法把他吓跑,拆散她的婚姻。现在毫无疑问是轮到你头上了。’但你知道,妈妈,那时我因为心里感到非常愤怒,立刻就毫不思索地对他说,‘好的,我一定和这姑娘结婚。’过去我一直都想给你领一个信奉正统印度教的年轻儿媳妇回来,好让你大吃一惊——我完全知道,如果我和一个已成年的梵社姑娘结婚,我们两人是谁都不会快乐的。布邦一听到我的话可惊呆了。‘你可别这么说!’他大声嚷嚷着。‘我真要和她结婚,’我说,‘我的主意已经定了。’‘你是说真话吗?’布邦问我。我向他保证我说的完全是真话。塔瑞尼·卡杜瑞亚当天晚上就到我们营帐里来了,他双手握着他那根表示婆罗门身分的圣线,向我提出了他的请求。‘我求你救救我的命,’他说。‘你自己去看看那姑娘,如果你根本不喜欢她——那,这事当然也就算完了,但无论如何请你千万别相信我的仇人们任意栽诬她的那些话。’我当时就回答说,‘我根本不要去看,你现在赶快挑定一个结婚的日子就得了。’‘后天就很好,’塔瑞尼说,‘让我们就在后天办这件事吧。’当然我们很容易理解他究竟为什么那样热切地恳求,并且要那样违反常情地匆忙;他希望免除结婚时请客的那一大笔花销。不管怎样吧,婚礼是终于按期举行了。”
  “举行了婚礼!”克西曼卡瑞惊愕地问道,“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纳里纳?”
  纳里纳克夏:“一点不开玩笑,妈妈。我和我的新娘子坐上了一条船。那天下午我们就动身了——你得记住,那时才是三月,谁都有理由相信天气一定会很好的——但就在那天晚上,在我们上船不过两三个钟头之后,忽然一阵火热的狂风向我们吹过来,我们的船就那么莫名其妙地被它吹翻并完全打乱了。”
  “我的天啊!”克西曼卡瑞惊恐万状地叫喊着说。
  纳里纳克夏:“过了一阵,当我恢复知觉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在深水中挣扎,河上已看不见那条船的影子,也找不见任何其他同船的人了。我通知警察局代为寻找,但至今也没有任何结果。”
  克西曼卡瑞的脸立刻完全失色了。
  “求上天保佑吧,”她说:“过去的事我们是已经没有办法了,但你从此再也别对我提起这件事。我想一想都感到心惊肉跳。”
  纳里纳克夏:“要不是你现在这样坚持着一定让我结婚,妈妈,我永远也不会对你谈起这件事的。”
  克西曼卡瑞:“怎么,那个不幸事件就将永远阻止你再和别人结婚吗?”
  纳里纳克夏:“问题是那个女孩子也可能并没有死。这就是我对再结婚的问题为什么踌躇的原因。”
  克西曼卡瑞:“你这不是瞎胡说吗?如果她还活着,你一定早就会听到她的信了。”
  纳里纳克夏:“她对我的情况完全不了解。她和我差不多和任何两个来自天南地北的人一样陌生。我甚至不敢说她曾经看见过我的脸。来到贝拿勒斯以后,我给塔瑞尼·卡杜瑞亚写过一封信,但显然他并没有见到,因为那封信邮局注明无法投递又给退回来了。”
  克西曼卡瑞:“那又怎样呢?”
  纳里纳克夏:“我已经决定,至少等上一年,我才能真相信她是死了。”
  克西曼卡瑞:“你一向总是顾虑太多!为什么要等上一年呢?”
  纳里纳克夏:“这眼看也就快过去了,妈妈。现在是十二月;下个月是不适宜举行婚礼的。剩下的就是一个二月,到三月一年就满期了。”
  克西曼卡瑞:“那也好。但你一定得记住你是已经正式和人订婚了。我已经和汉娜丽妮的父亲把这件亲事谈定。”
  纳里纳克夏:“谋事在人,成事还在天哩;这件事我只能留给上天去决定吧。”
  克西曼卡瑞:“确实是这样;可是,亲爱的孩子,你刚才讲的那件事实在太可怕了!我现在一想起来还禁不住浑身发抖。”
  纳里纳克夏:“那正是我所担心的事,妈妈。我真怕你的心境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再慢慢安定下来。你每次受到一点惊恐,往往很久不容易使自己的精神恢复常态。现在你总了解我为什么始终不愿把那件事告诉你的原因了。”
  克西曼卡瑞:“你做得很好,我的孩子。近年来我不知是怎么回事,每一听到一点不幸的事,心里就老不能忘掉那可怕的情景。我常常因为怕听到什么不幸的消息,别人寄给我的信我几乎都没有勇气拆开。所以你也知道,我甚至曾告诉过你有许多事不要对我讲。我怕我已经是活得太久,超过我应活的年龄了,要不然我怎么会老遇着这些可怕的事情呢?”   
第五十一章
  当卡玛娜走到恒河岸边的时候,短暂的十二月的太阳已经降落到苍茫的天空的边缘上去。在即将来临的黑暗的前面,卡玛娜向行将离去的太阳神行了一次礼。她把圣水在自己的头上洒了几滴,然后走下河去合着两手掬起一捧水来向圣河行了一次奠礼,并向河上撒了一些鲜花。
  她低下头来虔诚地向天上的一切神灵致敬。但当她抬起头的时候,她忽然记起还有一个人她也应该对他表示崇敬。过去她一直也没有抬头看过他的脸。那一天夜晚她虽然一直睡在他的身边,但她甚至连他的脚也没有看一眼。在新房中,他曾经对她的女朋友们讲过一两句话,但他的声音几乎就根本没有透过面纱的障碍进入她自己的紧锁着的心怀。现在站在这河滩上,她却用尽一切努力想回忆起他说话的声调,但那已经完全不可能了。
  那天晚上举行过结婚仪式之后,夜已经很深。因为身体早已疲惫不堪。她自己也说不清在什么时候就忽然一下昏昏睡去了。醒来的时候,她只看到一个已婚的年轻的邻家姑娘站在她面前大声笑着,使劲推着她要让她清醒过来。那时床上只有她一个人。现在,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中,她竟没有办法回想起任何一点具体的东西,使她可以略为记起一点主宰她生命的那个人的形象。他的出身等等她是根本不知道的。他的面容、声音、服饰她也全都不记得。甚至连新郎在举行婚礼时用来扎结上衣的那一根红丝带——卡玛娜以前并没有见到过那根带子,那是塔瑞尼·卡杜瑞亚用最便宜的价钱买来的——因为她不耐烦保存也早给丢弃了。
  哈梅西写给汉娜丽妮的那封信,她现在还带在身上。她把它拿出来,坐在沙滩上,借着黄昏时的清光,重读了那封信中的一页。这正好是信中提到她丈夫的那一段——情况写得并不详细意念,非心之所发。,只提到他的名字是纳里纳克夏·卡托巴底亚,说到他曾经在润波耳做过医生,但后来哈梅西跑到那里去就已经没法找到他了。她还想找出其他的几页信,可已经找不到了。
  纳里纳克夏!这个名字就是可以医治她灵魂上的创伤的药膏。它似乎使她的空虚的心立刻充实起来,似乎已变成一种有形的东西渗入她全身的血液中去。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溶解了她的坚定的决心,减轻了压在她心头的无法忍受的悲痛。在她的心中有一个声音叫喊着说:“空虚已经填补起来了,黑暗已经被驱散了;现在我知道了我也是活着的人群中的一分子;”她这时更放声大哭了,“如果我愿意做一个忠于他的妻子,我必须活下去,以便能有一天拜倒在他的脚下。任何东西也不能阻止我获得这种权利。只要能活下去,我总有一天能得到他。上天把我的生命保存下来正是为了要让我作他的一个贤良恭顺的妻子!”
  她把她用手绢包着的一串钥匙拿出来向沙滩上抛去。接着她记起来她别衣服的一根胸针是哈梅西给她的,现在她也把它匆忙地取下来扔到河水里面去了。扔完后,她就转过身来向西方走去。至于到什么地方去,以及如何去探询他的消息,她这时都还来不及仔细去想。她只知道她必须向前走,在这个地方她是一刻也不能停留了。
  冬日黄昏的最后一线清光很快已从天空中消失。河两岸的沙滩在无边的黑暗中闪着微光,好像一个画家涂抹掉了他已画成的一幅颜色鲜明的风景画,现在就只剩下一片模糊的墨迹了。满布着寒星的无月的天空对着荒凉的河岸发出了轻微的叹息。
  卡玛娜向前望去,只看到一片似乎永无止境的、荒无人烟的空虚,但她知道她必须向前走去,因此始终也没有停下步来想一想,她这样走下去将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不过她已经打定主意沿着河岸前进。这样她就没有向人问路的麻烦,同时如果遇到危险的时候,她也立刻就可以在恒河母亲的怀抱里找到藏身之所。
  空气中没有一丝烟雾,黑暗虽然已把卡玛娜包围起来,但她却仍可以看见自己要走的道路。夜深以后,隐藏在麦地中的豺狼都跑了出来,发出刺耳的嗥叫。卡玛娜走了几个钟头之后,已从一带平原走上了一片高地,已从沙滩走到了一片经人耕种过的土地。现在有一个村庄出现在眼前了,她的心立刻不禁怦怦地跳起来,但当她走近那村子的时候,她发现村子里的居民显然都还在熟睡中。于是她凝神屏息地绕着村子边走过去,但这时她已感到有些不能支持了,最后当她爬到一个看来很陡峻的斜坡顶上去的时候,她终于在一棵榕树下躺下来,由于过度疲乏很快就睡着了。
  到天刚亮的时候她醒来了,那时下弦月已在天空升起来,向地面的黑暗撒下了一片惨淡的微光。一个已过中年的妇人站在她的身边,正用她自己的方言接连着向她提出许多问题。
  “你是什么人?这么大冷天,你却睡在这棵树底下,你这是干什么?”
  卡玛娜惊慌地坐了起来。向四面望去,她看到离她不远的地方是一个码头,那里正停着两只大木船。这位太太是船上的客人,她很早起来,要趁别人没起床以前先到河里行一次洗礼。
  “看样子你好像是孟加拉人,”她接着说。
  “我是孟加拉人,”卡玛娜说。
  “你躺在这里干什么呢?”
  “我预备到贝拿勒斯去。昨天深夜的时候,我觉得非常困,就躺在这里睡着了。”
  “这可是一件新鲜事儿!从这儿步行到贝拿勒斯去!你最好到那只木船上去吧。我洗完澡马上就来。”
  那位太太洗完澡后,就过来陪着卡玛娜,立刻和她讲起了她自己的一些事和她这一次出门的原因。加希波尔的赛都先生家最近不是非常热闹地办过一场喜事吗?她正是赛都先生的亲戚。她自己的名字叫纳宾加丽,她丈夫的名字是墨刚达拉·达塔;他们属于卡亚沙种姓,生长在孟加拉,但他们曾经在贝拿勒斯住过一个时期。这一次赛都先生办喜事的时候并没有邀请他们,他们却自己坐着船跑到加希波尔去。以为赛都先生总会款待他们的。不料赛都太太却一再向他们抱歉说,她实在没有办法款留他们。“你知道,亲爱的。”她曾对纳宾加丽说。“我的丈夫体质非常弱;从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吃的东西就一点也不能随便。我们家养着一头奶牛,从牛奶里提出黄油来,从黄油里炼出清油来,然后才拿这个清油做煎饼给他吃。这样一头奶牛可不是能拿普通草料去喂养的——”等等,等等。
  “你叫什么名字?”她在追述了上面一段话之后问道。
  “卡玛娜。”
  纳宾加丽:“你现在戴的脚镯可是铁的;你丈夫还活着吗?”
  “在我们结婚的第二天他就离开了我,不知到哪里去了。”纳宾加丽:“真是没听说过的事!你看样子还年轻得很哩!我看你只不过十四五岁,”说完,她对卡玛娜上下打量了一番。
  “我的年岁我自己也弄不清,大概差不多是十五岁吧。”
  纳宾加丽:“你是婆罗门,对不对?”
  “是的。”
  “你家里的人住在什么地方?”
  卡玛娜:“我从没到我丈夫的家乡去过。我父亲是比苏卡里人。”(虽然卡玛娜从没到过那个地方,她确知道她父亲的出生地是比苏卡里。)
  纳宾加丽:“那么你的父母——?”
  卡玛娜:“我父亲和我母亲都已经死了。”
  纳宾加丽:“我的天哪!那你现在怎么办呢?”
  卡玛娜:“我现在只希望找到一个可以住的地方,一天能找到两顿饭吃。如果我在贝拿勒斯能找到一个规矩人家,愿意供我吃住,我就可以在他家做工。做菜做饭我都会。”
  纳宾加丽立刻想到她也许可以弄到一个不必花工钱的婆罗门女厨,心里暗暗高兴。但她却尽力压制住自己,丝毫也不露出高兴的样子来。
  “我们家并不需要你这样一个人。”她说,“我们已经从北边带来了我们家原有的一些婆罗门仆人。何况我们也不能雇用一个像你这样,除了是一个婆罗门之外,别无其他条件的人。我丈夫每天的两餐饭是总得有人侍候的。雇一个像样子的男仆人,一个月得花十四个卢比,此外他还要吃、要穿。不管怎样吧,你现在既已到这里来了,又是一个婆罗门姑娘,也的确有困难,所以你也许最好还是同我们一道去吧。我们一家那么多人吃饭,每天糟踏的东西也不知多少,添你一个人倒也算不了什么。你的工作也许不会很累。现在家里只有我丈夫和我两个人。女儿们我早已都打发出去了。她们嫁的人家都不错。我们只有一个儿子,他最近已被委派到赛拉根做县长去了。两个月以前我们收到了省长委派他差事的一封信。
  我当时就对我丈夫说‘咱们的罗多——那是我儿子的名字——也不缺钱用,何必让他去受这份罪呢?我也知道这么一个好职位许多人求都求不到,但让那可怜的孩子独自跑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去生活,可实在不好。他为什么要这样呢?有什么必要这样做呢?’但我的丈夫却只回答说,‘我的老天爷,你这全是些不相干的话!这些事你们女人是不懂的。你以为我让罗多去做县长是为了混生活吗?咱们倒还没有穷到那个地步!可是你知道,像他那样一个年纪轻轻的人,总得有一个职业,要不然他就会干出些不三不四的事情来的。’”
  船顺着风沿河上行,没几个钟头就到了贝拿勒斯。这家人一起到城郊一所带花园的小楼房里来了。但在那里却根本看不见有什么十四个卢比一个月的婆罗门厨师。有一个仆人的确是一个婆罗门,但他却是从奥利萨来的。在印度的东北部,乌瑞亚一向是以劳动力低贱出名的。而且,在卡玛娜来到不几天之后,纳宾加丽忽然不知因为什么大发脾气,工钱也不付就把他辞退了。要她再去找一个十四个卢比一个月的厨师显然已决不可能,于是卡玛娜就不得不担任了厨房里的全部工作。
  纳宾加丽规劝卡玛娜的话可真是不少。
  “你知道,亲爱的,”她有时劝导卡玛娜说,“对你们这样的年轻姑娘来说,贝拿勒斯可不是个好地方。你可永远也别走出这个院子一步。我要是到恒河去洗澡或者到比斯威斯瓦去敬神的时候,我一定带着你和我一道儿去。”
  她随时提防着,唯恐卡玛娜逃出了她的手心。这姑娘事实上连和同性的朋友或其她的女仆见见面的机会都没有。白天得干完家里的许多烦杂的事,到了晚上就得听纳宾加丽讲说,她有多少金银首饰和珠宝,多少金碗银盘和贵重的绸缎,而只是因为怕被强盗偷去,她所以没敢带到贝拿勒斯来。
  “我丈夫可从来不惯于用这种粗家伙吃饭,最初他简直是一天到晚埋怨。他还说,‘那些东西就是叫人偷掉几件又有什么关系?我们不随时都可以再去买吗?’但我可永远不能同意他这样浪费钱财。我宁愿暂时吃一点苦。你知道,在我们自己家,我们有非常大的一所宅子,仆人是一群一群的,一共多少我自己也说不清,但我们没法带上三五十个人和我们一道出门啦。我丈夫提议在这所房外再另租一所房子,但我说‘不行’,那我可受不了。难得有这么个机会在这里略为安静几天。我们要是再有更多的仆人和住房需要我去照顾,那我就日夜也不得安宁了,”等等令人闻之欲呕的谈话。   
第五十二章
  卡玛娜在纳宾加丽家的生活简直像是困在泥滩上的一条鱼。她唯一能采取的自救的办法是逃跑,但除非她能够想准了逃到什么地方去,这一着她可决不敢尝试。上一次的逃跑已使她知道了,在黑夜里,屋子外面的世界是多么可怕,她实在没有勇气再一次投身到那不可知的世界中去。
  纳宾加丽,根据她自己的独特的认识,也算是很喜爱卡玛娜的,但她这种喜爱的表现形式可实在令人非常厌恶。论说,她是在卡玛娜正遇到困难的时候救了她的,但她后来却弄得这女孩子并不因此对她怀着感激之情。现在,卡玛娜更是宁愿多做一千倍的活,也不愿被迫和纳宾加丽闲坐在一起去受她的那种折磨。
  一天早晨,这位太太又把她叫去唠唠叨叨地讲了下面的一段话:“你听我说,小姑娘,我丈夫今天身体不很舒服,他不能吃平常的饭食,一定要吃一点煎饼。但尽管这样,你可仍千万不要拚命地使上那么多清油。我承认你菜做得很好,可我就不了解你怎么常常要使上那么多清油。那个从乌瑞亚来的婆罗门厨师在这方面就比你强多了。他当然也使清油,但在他做的菜里面就几乎从来尝不出清油的味道来。”
  卡玛娜一向是不知道回嘴的;听到别人骂她,她也仍然安静地做着她的事,好像她什么话都没有听见一般。但今天早晨,这些话却刺痛了卡玛娜的心,直到她坐下来切菜的时候思主义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是社会实践的科学总结,并将,心里还在想着刚才受到的侮辱。想着,想着,她竟感到人生毫无趣味,生活本身不过是一种负担;而不料正在这个时候她却无意中听到几句话,引起了她很大的注意,纳宾加丽把一个男仆人叫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吩咐他去办一件事,卡玛娜听到她在说:
  “你听着,杜尔西,赶快去把纳里纳克夏大夫请来;告诉他老板病得很厉害。”
  纳里纳克夏大夫!日光像被无形的手指拨弄着的金琴弦一样在卡玛娜的眼前跳动起来。她立即丢下手中的菜跑到厨房门口去,等待着杜尔西下来。他一走过来,她马上就问他上什么地方去。
  “我去请纳里纳克夏大夫,”杜尔西说。
  “他是一个什么人?”
  “嗨,他是这一带最好的一位大夫就是啦。”
  “他住在什么地方?”卡玛娜问道。
  “住在城里头,离这里大概有一哩多路。”
  卡玛娜自来这里后,常常把主人们吃剩下的少量的东西分给其他的仆人们吃。尽管常常挨骂,她也始终不肯改变这种习惯。但她所以这样坚决,也实在是因为在纳宾加丽严厉的管制之下,下人们经常都吃不饱。而且男主人和女主人吃饭从来不按时间,所有的仆人又总得等他们吃完才能吃。因此卡玛娜每天都被仆人们包围起来,祈求她给他们一点东西挡挡饿,在这种情况下,她真是也不忍心拒绝。她这种仁慈的举动很快就使得所有的仆人都极愿为她效劳。
  “你们在厨房门口商量些什么鬼事情?你听见没有,杜尔西?”忽然从楼梯口传来了一阵尖厉的斥责声。“你以为我是瞎子,你们干的什么事我都看不见吗?叫你进城去一趟,你还非得先和做饭的老妈子商量商量?难怪这些天我发现很多东西都丢了!还有你,小姑娘,请你别忘了你是我从路上捡来养在家里的。你就是这样对我报恩吗?”
  纳宾加丽始终坚决相信全屋子里的人都共同商量着要想偷盗她的东西。她相信如果她拿一张弓四处乱射,那至少也有百分之五十的箭会射中目标,同时她更认为有必要让仆人们了解,她已经随时在警惕着,要想欺骗她可不是很容易的。
  但这一次,仅就卡玛娜来说,她这一番牢骚算完全叫作白费。这时小姑娘的心已完全飘飘然,她像一个机器人儿似的又接着做她的工作去了。
  杜尔西快回来的时候,她又到厨房门口去等待着。很快他就回来了,但只是他一个人。
  “大夫来了吗,杜尔西?”卡玛娜问道。
  杜尔西:“没有,他不能来。”
  卡玛娜:“为什么不能来?”
  杜尔西:“他妈妈病了。”
  卡玛娜:“他妈妈?难道他家没有别的人侍候她吗?”
  杜尔西:“没有,他还没有结婚。”
  卡玛娜:“你怎么知道?”
  杜尔西:“我听到他的仆人们说他没有太太。”
  卡玛娜:“也许他太太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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