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狗日的战争

_8 冰河 (当代)
“无敌!”
“虎贲!”
“万岁!”
57师官兵们震天的呼喊冲破云霄,直上九天……
战斗很快就打响了。
当一颗炮弹带着刺耳的哨音,在指挥所旁边炸响的时候,老旦从头到脚都感到了一阵寒意,竟然下意识地想要抱着头蹲下。他的头皮紧绷绷的,五官都被冲击波扯得生疼,象是浆洗过的麻布。下半身莫名其妙地嗦嗦发抖,泛起一阵呼之欲出的尿意。一个老兵正在不远处点烟,那老兵的手稳当得如同做针线活儿,老旦羞愧得要用手去捂自己的脸了。离开战场久了,原先那股不怕死的劲头打了折扣,顷刻间,安定悠游的田园生活记忆,立刻被几颗炮弹炸得无影无踪了。他使劲挤了挤针扎一般麻木疼痛的脚趾头,扶了扶军帽,弹掉落在肩头的泥土,偷偷地深吸了几口气,终于感觉到血液又开始在周身涌动。熟悉的炸药味道和炮弹掀起的泥土气息,战士们哗啦啦拉响枪栓的撞击声,让他渐渐感到已经身临其境,象是回到了过去一样。没过多久,他就有种仿佛从未离开过战场的感觉了,在黄家冲神仙般安闲的日子和在斗方山与阿凤共度的那个地动山摇的夜晚一样,不过是梦里划过的一道美丽的闪电,如今的枪林弹雨,军号马蹄,以及即将光顾自己或者身边弟兄的死神,才是自己要真实面对的生活。
两架鬼子飞机肆无忌惮地从隐蔽的指挥所上空飞过,扫下一阵密集的弹雨。老旦甚至看见了飞机上那两个瘦小的东洋人皮帽子下面精悍的脸,其中一个还留着滑稽的仁丹胡。想到鬼子飞行员夹着裤裆挤在窄小的飞机舱里,要象自己这般尿紧那该咋办哩?老旦突然走了神,自觉有些好笑,竟忘了低下身来去躲那如同犁地一般的弹雨,旁边的顾天磊猛地将他扑倒在地。几颗机枪子弹将指挥所打得乌烟瘴气,那张从百姓家搬来放地图的八仙桌被打成了碎块,电台也被打成了零件。老旦懵头懵脑地站起身来,看到了顾天磊那奇怪的眼神,再看看四周,指挥所里的人好在都没有受伤。
“日你妈的!鬼子要上来了!电话坏了,通讯兵!你去给陈玉茗带个话,顶得硬一点,多扔点手榴弹,第一波鬼子肯定会象疯狗一样往上硬冲的,不能让鬼子尝到一点甜头!另外,让他们注意和旁边的5连阵地呼应,别让鬼子钻了裤裆跑过来!”
说来也怪,当自己在刚才那一刹那之间与死亡擦身而过时,那种紧绷绷的感觉一下子烟消云散了。这不是很熟悉么?回来了,俺老旦又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了……他感觉到心跳已经慢了下来,心底甚至浮起一种激动,他要带领着这支准备充足的部队坚守这片阵地,续写自己的传奇了!他拿起望远镜,向连队防守的一线阵地望去。鬼子的炮弹象鞭炮一样在陈玉茗和大薛防守的前沿阵地上炸响,阵地被笼罩在一片混浊的烟尘之下,周围那些不结实的民房纷纷在炮火中成为废墟。鬼子飞机扔完炸弹刚掉头离去,望远镜里就出现了血红呲拉的膏药旗、黑绿色的钢盔和鬼子雪亮的刺刀。
鬼子冲锋了!
“用迫击炮轰一下敌人的队形!预备队准备!”
顾天磊一边观察着前方阵地一边下着命令。他方才对老旦的迟钝反应颇为费解,见了敌机扫射为何不躲呢?惩英雄?看着又不象,没打过恶仗的军官才会这样干。莫不是老久不上战场有点发懵吧?现在,他总算看到老旦镇定自若地在观察前方阵地了。几颗在不远处爆炸的炮弹崩来很多弹片和碎石,打在用来伪装的树枝上沙沙地响,也有不少弹到他俩身上的,老旦竟然一动不动。指挥所离前沿阵地太近了,可老旦坚持要设在这里,昨天为这个顾天磊还和老旦争了好一会儿。照顾天磊对鬼子的了解,一旦被鬼子飞机发现这里是个指挥部,立刻就会招致一顿毁灭性的炮火覆盖,鬼子的炮弹可不象国军这么金贵,动不动就是几百发。但老旦习惯了看着兄弟们作战,是攻是守都要瞧在眼里。老旦安排两个预备队——粱文强带的3排和赵海涛带的4排都在前面150米距离的深壕里,朱铜头的警卫排也在右边的隐蔽带,一个招呼打过去,一两分钟就可以冲到阵地上去。
在血战长沙时,顾天磊总结到了一些经验,鬼子在阵地战上极具优势,其多兵种协同作战能力远胜于国军。炮兵方面,日军的炮兵射击精度高,反应也极迅速,这和鬼子地图的精确与前沿观察哨的认真是分不开的。空军方面,日军有亚洲最为强大的空中打击力量,国军的苏制和美式老飞机远不是零式战斗机的对手,鬼子的轰炸机可以用各种高难姿势俯冲轰炸扫射,国军及其薄弱空防力量根本无法阻止日军的炸弹准确击中目标,这对国军的地面部队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震慑。陆军方面,日军的单兵作战能力和分队协同作战能力也远在国军之上,一个日军的联队,相当于国军的一个团编制,却往往可以在空军、炮兵和情报部门的配合下,击跨国军一个师的防线,甚至全歼该师,这种例子在淞沪会战时比比皆是。当然,中国一线作战部队在屡败屡战中也总结出很多战斗经验,在对抗鬼子的集束冲锋时,一味的死守也不行,最好的办法就是反冲锋和肉搏战,让鬼子强大的火力增援起不到作用,即使三个国军士兵才能拼掉一个鬼子,也是值得的。
顾天磊对老旦的军事指挥能力有些怀疑,这家伙看来是干过一些硬仗,但是他的这套死守打法行么?再想想常德弹丸之地,没有什么作战纵深,后面就是设在东门的31团和169团团部了,老旦把指挥所设在四铺街这里,勇气固可嘉,可是思虑不足,指挥所一旦被拔掉,前沿也就失去指挥系统,鬼子突破这样的防线可谓易如反掌。“虎贲”和鬼子可耗不起兵力,反冲锋或许正中鬼子下怀。顾天磊只黑着脸,不过他一时也提不出更好的建议。
事实上,常德战役半个月来,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的实战情况与顾天磊预想的还比较一致。常德外围的深沟壁垒很快就被鬼子突破,鬼子虽然是长途奔袭而至,但是战斗力丝毫不减。常德守军费了两个月工夫修起来的碉堡和工事,半个时辰就被炸得七零八落。每个战斗序列在和鬼子打照面之前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伤亡减员。战士们顶着炮火冲到敌人的冲锋队伍里,这几乎成了让鬼子炮兵停火的唯一办法,于是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几乎都要以肉搏的方式来捍卫。防守外围阵地的两千多人,只剩下几百人了。大片的防线落入了鬼子手中,东洋人大摇大摆地将他们的平射炮推在前面,慢条斯理地放,炮弹几乎贴着地面四处乱飞。不知为什么,57师没留下几门重炮,连队里的小钢炮也极其有限,那炮弹更是恨不得掰开瓣来打。
战役初始,远途而至的鬼子显然没把常德城里这支守军放在眼里,休养得白白胖胖的东洋鬼子经过外围这一个多月的战斗,摧枯拉朽般干掉了近十万国军部队,把一众国民革命军主力打得稀里哗啦,四散奔逃。支那人整个连,整个营,甚至整个旅被皇军俘虏,鬼子们一时觉得自己象长高了一截似的威风八面,长沙城的挫败早已经忘到北海道了。这一路上尽是忙着打仗,连几个花姑娘也没见着,早就听说常德是中国一座有着两千年历史的古城,是湘北最为重要的粮仓,物产丰美,美酒怡人,花姑娘更是大大的好。如今眼看着这座古城就要成为皇军的战利品了,怎能不神气活现,浮想联翩?
当第一支鬼子部队喝完烧酒,哼着家乡的小调,腰里挂着生红薯和手榴弹,悠闲地欣赏着涂家湖两边的景色,大大咧咧地登上冲锋舟,一边朝湖里撒尿一边划向对岸的常德的时候……他们遭到国军一支铁军强硬的抵抗!
第一次战斗,鬼子就吃了大亏,方才认认真真地研究守军57师的布防情况和火力配备,重新制定周密的进攻计划。半个月下来,他们攻占了东、西、南三个方向的外围防线,国军被压缩到了城垣一线。在鬼子指挥部看来,常德城已是内无粮草外无援兵,炮弹可以打到城里任何一个角落,用不了一个星期就可以彻底结束战斗了。
国军57师的抵抗竟是如此坚决和顽强!这可有些稀罕了。任是日军的重炮和飞机怎么轰炸,任是前沿阵地上还剩几个人,57师官兵就是不后撤一步,而且动不动就和冲上阵地的鬼子同归于尽!这种打法让日军很不适应,他们一直赖以自豪的就是皇军士兵高人一等、一往无前的士气。他们冲锋的时候从不知道何为畏惧,在南京之后的战役中,鬼子的冲锋更加厉害,甚至都不大喜欢用坦克了。可是在常德前线,别管是多少日本兵冲上去,胜利的旗子都来不及插,总有绑着十几颗手榴弹的中国兵冲过来,还要把冒着烟的手榴弹往日本兵的头上敲。鬼子骨子里的武士道精神撑着一口气,让他们无论如何害怕也不会掉头跑,他们期望中国兵这招只是用来吓唬人的。于是,战斗中经常出现几个中国兵和几十个日本兵一起炸得四分五裂的情景。久而久之,这不要命的鬼子一想到前面更不要命的中国兵,冲锋的时候就开始猫腰,甚至是匍匐前进了。
6连职在守卫东门的沙河与四铺街一线阵地,外围防线已经落入敌手,剩余的战士退入了陈玉茗的阵地。在战斗的间歇,陈玉茗跑回了连指挥所,他除了胳膊上一处被火烧黑的地方,一副没事人的样子。他说经过鬼子这一个时辰的炮轰,有二十多个弟兄或死或伤不能战斗,刚才打退了鬼子一个连的冲锋,干掉了三十多个鬼子。鬼子把平射炮推过来了,估计很快还会冲上来。
“让大家再坚守一个晚上!有什么困难?”老旦问陈玉茗。
“炮兵哪?‘虎贲’的炮兵为什么不开炮?”陈玉茗不解地问道。
“咱们全师只有八门重炮,炮弹也不多,其他的没有运进来,需要在最紧要的关头再开炮!”顾天磊闷闷地说。
“那就再多给点手榴弹!咱们能挡住!”
“好!要注意节省弹药,让大家在战斗间歇别闲着,把战壕挖得结实些!大薛怎么样?”老旦第一次听说‘虎贲’的炮兵力量如此薄弱,扭头惊讶地看了顾天磊一眼,说道。
“大薛没事,刚才只有两个鬼子冲到了阵地前面,都是被他干掉的!”
“太好了,晚上就不找人换防了,还有什么话?”
“顾连长,让铜头给兄弟们烧一锅汤吧?弟兄们说了,喝他的汤打仗有力气!”
老旦和顾天磊哈哈大笑,朱铜头正好从团里回来,带来两箱师部奖励的大洋和牛肉,顾天磊忙叫过正在给战士们分钱的朱铜头吩咐了一番。朱铜头一见陈玉茗,两人象是过了几年没见面似的抱在一起。朱铜头拍着胸脯叫道:
“承蒙弟兄们看得起我,这锅牛肉汤包在我身上,看我香死你们,晚上等着喝吧!我自己给你们送上去!”
“多放几块肉啊?”
“你就放心吧,我还能给你放少了?等晚上我再揣壶酒钻到你们战壕里去,咱哥俩再闷上两杯……”
“铜头晚上见啦!”陈玉茗跟朱铜头重重地拍了拍手,转身朝阵地走去。
下午,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枪炮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但是临近傍晚的时候又突然沉寂了下去,除了偶尔响起的冷枪和伤员的哀嚎,就只能听见民房劈劈啪啪燃烧的声响了。
鬼子全线停止了攻击。这不是什么好事!
王立疆等长官不敢怠慢,跑到6连阵地上进行视察。昨天还完好无损的两排民房,如今已经成了一片瓦砾,地平线上已一览无余。这边的战斗竟如此激烈!东边防御阵地不同于沅江那边,可以据险而守,好赖有一条江挡着,而这里除了一溜一米多高的古城墙墩子,就只有一些民房可作掩护了。如今那一米多高的城墙也已经被鬼子的炮火削平了,前沿阵地的战士们统统都只能卧在奇溜拐弯的战壕里,看上去倒是隐蔽得很好,平平地望去连个影子都看不见。早在一个月前,战士们就已经把这边的防御阵地挖得沟壑纵横、四通八达,所有的民房都被打通,从连指挥所到前沿阵地也有一条快速运兵道,还做了伪装。
新架设起来的电话终于通了,电话那边传来一阵阵欢快的笑声,士兵们在那边大喊着,问朱铜头的牛肉汤什么时候可以送来?王立疆等长官听了都非常高兴,把从师部带来的问候传给了大家。
晚上,朱铜头的牛肉汤终于熬好了。他叫上一个伙夫,把汤装在一个大桶里,背上几筐馒头,再往怀里揣上一瓶酒,借着夜空里昏暗的月光,慢慢地向前沿阵地走去。战士们早已经饿得饥肠辘辘,打老远就闻到了汤的香味,兴高采烈地围上前来,用子弹盒和钢盔装着汤蘸着馒头大吃起来。朱铜头乐呵呵地抡着勺子给大家分汤分肉。对战士们来说,朱铜头是连队里最为和蔼的长官,更是一个妙手神厨,虽然大伙都知道他打仗不怎么样,可也同样对他尊敬有加。此时,和朱铜头混得厮熟的几个战士还伸手到他怀里掏酒喝,朱铜头忙扔下勺子大叫:
“汤给你们送来了,这几两酒可是给陈排长预备的,难道你们还想抢不成?这点子酒不够我俩打湿嘴皮子的,赶紧吃肉去,锅里面可没几块!大薛你赶紧的,要不牛肉就让这帮土匪抢光了。”
朱铜头对自己如此厚道,陈玉茗不由得感动了。在黄家冲,陈玉茗一直不大搭理朱铜头,二人来往也不亲密。可如今情况不同了,二人平素有再多的隔阂,此刻也只剩下生死情谊。大薛颠颠地跑过来,见得意的朱铜头俨然象个发军饷的士官,不由得发出一串奇怪的干笑声。朱铜头见大薛身上黑糊糊的象是挂了彩,忙放下勺子过来,瞪着眼在他身上摸来摸去。大薛见朱铜头摸的认真,满眼都是关切,也高兴地拍拍他的肩,在他身上摸烟了。大薛从前看不起铜头打仗时的那副怕死鬼样,更蔑视他平素一见大洋两眼就亮的钱痨样。他和铜头在黄家冲还因为分稻种的事情闹过别扭,后来便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不大来往,但此时此刻,他和陈玉茗一样,脑子里想的已经尽是这个家伙的可爱处了。“大薛啊,你身上这血敢情全是鬼子的啊?你可吓死我啦?这里好几包烟那,都是你的!兄弟你可悠着点,能用枪子儿打鬼子就别用刺刀……”
陈玉茗招呼着战壕里的战士们,一人一口的把朱铜头的酒分着喝了,连躺着的伤兵都凑上来嘬了两口。陈玉茗把一个望远镜交给朱铜头,说道:
“铜头,赶紧回去,这里很快就又得打起来,打起来我可保护不了你!你的这顿牛肉汤顶得上一支预备队,多谢你啦!”
“陈哥你咋这样说话哩?没有你照应着,我连武汉都出不来,还去哪里给大家做饭哪?兄弟天生不是块打仗的料,也就是给大家饱饱口福这点本事,那我天天给你们送吃的过来,还不赶上一个加强连了?”
“铜头,你过来……”
陈玉茗把朱铜头拉到一边,躲开埋头狠吃的战士们,悄悄地和他说道:“铜头,把这个望远镜带给老哥,另外……”
“……陈哥,你咋不说了?你知道我这人肚子里装不下事,你可别跟自己兄弟藏着掖着,有啥吩咐,有啥让兄弟我帮你办的?你说!”
“铜头!你想岔了,不是一回事。铜头啊,你要回去悄悄告诉老哥,这阵地……守不住,你看这鬼子不往上冲了,我估计后面必定会有大动作。我们的援军过不来……也可能援军已经被鬼子消灭了……炮兵也跟不上趟。铜头,兄弟啊!我不是怕死,我们兄弟没有老哥,早就成了孤魂野鬼了,我们稀里糊涂地跟着老哥回了战场,就碰上了这场恶仗。对面的鬼子看来是志在必得,弟兄们顶不了太久,又不能撤退。你知道前两波鬼子是怎么打下去的?都是咱们弟兄们身上绑着炸药跑上去跟他们同归于尽的,要不然压不下去。大薛抱着一堆手榴弹也要上去,被我拽住了……”
朱铜头听得一身冷汗,环顾左右,黑压压的暗夜里仿佛有无数支枪口指着自己,一阵夜风夹着霜意吹过战壕,他突然觉得全身发抖,四肢冰凉。
“铜头,我这里能不能守到明天,真说不准。如果鬼子一个联队再上来,文强和海涛的后备队全押上也不一定挡得住。铜头你要记住,咱们挡不住的时候,你给我盯紧了老哥,把他拉到后面去。还有我老婆孩子,就拜托你和老哥了,听见了没有?”
“听……听见了!”
“算是兄弟求你……”
“玉茗你哪能这样说呢?你把兄弟我当成什么人了!怎么,你想壮烈在这里?不成不成!明知打不过咱们就走球的么?莫非咱们几个都要交代在这里不成?”
陈玉茗拍拍朱铜头的肩膀,认真地说道:“既来之,则安之,早晚有这么一天。往后退,后面是‘虎贲’的督战队,也是个死。咱们打着打着鬼子兴许就怕了,只要有一支援军可以过来,这仗可能就有希望!记着,你要照顾好老哥他们!如果大薛和海群也回不去,他们的老婆孩子也得仰仗你照应,记住了?”
此时朱铜头早已哭成一团,佝偻着腰身象是个犯了错的乖娃子。
夜色正浓,月光渐渐被一层游走的薄云遮在了后面……
朱铜头抱着干净溜光的大桶,跟在伙夫后面慢慢地往回走着,陈玉茗的话让他的心情象灌了铅一般沉重,他这才真正意识到这场战斗的残酷。守卫外围阵地的弟兄们几乎全部伤亡,57师损失惨重,可那还只是鬼子有些轻敌的结果。如今鬼子知道了面对的57师是不容易对付的角色,已经增加了火炮和飞机,刚才壕沟里的弟兄还说,鬼子把一种没见过的炸弹扔下来,一落到地上就会燃起一个大院子那么大片火,烧得可斜乎了,石头都烧得裂开……
“嗵嗵嗵……”
一阵密集的迫击炮声突然从四周响起,朱铜头慌得赶紧猫腰趴在壕沟里。天空猛地炸开了几十个雪亮的照明弹。弟兄们喜欢管它们叫人造小月亮,鬼子在冲锋前偶尔会打一两个,可现在鬼子一下子齐刷刷地打这么多,把整个常德城的夜空映得亮如白昼。朱铜头瞪着大眼回头看去,只见地平线上一串串闪亮此起彼伏,然后就响起了震天的炮声。在无数颗炮弹的呼啸声中,国军阵地上猛地升起一团团更加猛烈的血红的火焰,刚才还宁静安逸的阵地,刹那间就变成了火红的炼狱。朱铜头被天上的白光和四周闪烁的红光晃得睁不开眼,两只耳朵被震得生疼,空气中瞬间充满了死亡的味道。炸药刺鼻的硫磺味以及照明弹燃烧的臭味,加上燃烧弹浓烈的汽油味,搅和在一起,在战场上掀起一阵流风。朱铜头吓得再不敢看,一下子扑倒在地缩成一团,索性将装汤的大桶扣在头上。大桶被横飞的弹片和石子敲得叮当乱响,外边的炮火声在桶里听来就象是波涛汹涌的海浪,在这涛声里,朱铜头隐约听见了弟兄们那嘶哑的喊杀声。
老旦刚和顾天磊胡乱扒了口饭,正准备到阵地前面去看一看,一排炮弹就呼啸着砸了过来。二人吩咐着指挥所的人赶紧转移,刚离开那里,两颗炮弹就正中了它,两声巨响之后,一个指挥所连同方圆十米之内的坑道都被夷为了平地。
“炮火一停,就让粱文强的预备队上去,通讯员赶紧把电话接好!顾天磊,你去前面看一下,告诉战士们准备,一定要顶住鬼子这次进攻,这次顶住了,以后就能顶住!”老旦情急之中大叫着。
前沿阵地已经被炸成了一个火山口,估计是日军用了大量的燃烧弹,整个战线上烧得通红,鬼子发疯一般的喊叫已经听得清清楚楚,阵地上仅有的两挺重机枪已经开始射击,老旦估计刚才那一顿炮火又至少造成了一半左右的人员伤亡,预备队只能现在就投入战斗了。
“我现在就去!”顾天磊应道。
现在是紧要关头,鬼子从四个方向同时发动了进攻,此刻天上至少有二十多架飞机飞来飞去,一边扔炸弹一边给日军指示轰击目标。顾天磊知道,如果挡不住日军这次攻击,四条防线上只要有一条被日军突破,鬼子涌进城来,其他三条防线都只能主动放弃。师部明确传达了命令,每一条防线战至最后一人,最后一弹,也不许后撤一步,违者杀无赦!可见保持这条防线是多么重要,这也是等待援军到来的唯一办法!
“只能硬拼了!”
顾天磊操起一只步枪,带着两个警卫员向前线阵地跑去,路上他看见了朱铜头装牛肉汤用的大桶,被弹片崩得象漏勺一样,却不见人,心里很是纳闷,莫非这厮壮烈了,咋不见尸呢?不会是当了逃兵吧?
到了阵地上,顾天磊惊奇地看到,幸存的二十多个战士几乎是趴在平地上向日军射击,战壕已经被炸得参差不齐,炸起的土填平了战壕。陈玉茗浑身是血,扯着嘶哑的喉咙指挥着。日军大概三百多人已经冲到了离阵地不到百米的地方,开始一边射击一边冲锋。粱文强的3排赶到了,立刻架起武器向日军射击。顾天磊意外地看到朱铜头趴在一个弹坑里,喊着号子往外扔着手榴弹,这厮膀大腰圆臂力过人,也不用助跑,轻轻松松一扔就是三十多米,旁边一个小兵给他喊着方向:
“朱哥往左扔一点,还是那么远,嘿呦,你好象正砸在小鬼子头上嘿!不对?朱哥,这个你忘了拉弦了!没炸!再来一个!”
“他妈了个逼的!老子让你打我的桶,老子让你打我的兄弟,看家伙!”
朱铜头在坑里扔得性起,光着膀子,满头大汗。原来他在往回跑的时候被炮火炸得抬不起头,一颗迫击炮弹正在他脑袋前方三米多远的地方炸开了,把套在他头上的大桶炸得飞了起来。朱铜头吓得当时就尿了,上上下下摸了半天发现居然没有挂花,立刻抱过那个桶来亲了又亲。回头一看,照明弹下面的阵地上杀声震天,鬼子已经在往上冲了,再看看连指挥部,也已经被炸成了一团火。朱铜头前后徘徊了一会儿,从地上拾起一颗手榴弹,脚一跺就跑回了阵地。陈玉茗看他回来了非常意外,知道他枪法很臭但力气不小,就安排他去扔手榴弹。朱铜头使出了打小练就的扔石头打狗的看家本领,扔了十几颗下来,居然弹无虚发,统统扔在鬼子人最多的地方,并且还扔得很有技巧,时间掐算得很准,俱都是落地即炸。为了炸到躲在土坡后面的鬼子,还扔出去两个在空中即爆炸的,直炸得鬼子们嗷嗷叫,只要听见那边一个杀猪一样的吆喝声响起,鬼子就赶紧挪窝。
阵地上两挺机枪配合得恰到好处。一大群鬼子被打死在阵地前面,其余的也被压回到四十米开外的沟里不敢露头。
“陈玉茗你们怎么样?”
“呦!顾连长,你怎么跑这里来了?老哥呢?”
“他没事!伤亡情况怎么样?”
“你说啥?”陈玉茗的耳朵几乎被震出血来。
“我说这里的伤亡怎么样!”
“哦!我们排只剩下十二个人了,都受了点伤,其他的都在炮火中牺牲了,幸亏粱文强他们赶得及时,要不然这个屄口子就堵不住了!”
“注意保持战斗队形,大家不要都挤在一条线上,让战士们三个两个的到那些弹坑里去,打退了敌人注意去拣他们的武器弹药,尤其是手榴弹,我们的弹药一定要节省啊,朱铜头!你给我扔得悠着点,别光顾了过瘾!”顾天磊对他们的成绩很满意,以半个多排的牺牲瓦解了敌人一次三百人的冲锋,实在不易。
“鬼子没有下去的意思啊!”
“那是!他们和咱们一样,屁股后面也有督战队,你还是快点走吧,眼见着鬼子又要上来了……”
果然,随着几发平射炮打过来,几颗烟雾弹在阵地前爆出一团团浓烟,在黑夜里看不清颜色,鬼子们一声高喊,纷纷从地上站起来又开始冲锋。
“先不要开火,节省弹药,等他们钻过来再打!”陈玉茗大声命令,突然,一架飞机从浓烟中猛地钻出来,转眼就到了阵地上方。
“隐蔽!卧倒!”
顾天磊的喊声还没落地,敌机就开火了。几个战士刚来得及抬头看,就被从天而降的子弹打得血肉四溅,趴在机枪上的大薛躲了一下,但是枪杆子粗的机枪子弹还是打中了他的腿,大薛的左腿“喀嚓”一声就分成了两截,小腿肚子远远地飞在一边。两个战士见状,忙扑过去扶起他,一个立刻拿出绷带来要给他包扎。大薛疼得嗷嗷直叫,大喊着两个战士听不懂的话,朱铜头在旁边大喝一声:
“他让你们去操作机枪,别管他!鬼子上来了!”
说罢,朱铜头就把一颗手榴弹扔了出去。战士们开火了,子弹在夜空中拖曳着火红闪亮的尾巴,齐唰唰地射向张牙舞爪的鬼子,赵海涛那边的小钢炮也开始火力支援。阵地上顷刻弹雨如蝗,血漫当空。顾天磊用裤带把大薛的腿扎住,把他那半条腿捡回来塞到大薛手中,吩咐通讯员把他抬走。大薛不干,一把将小兵通讯员推了个跟头,情急之下居然喊出了一句响亮的话:
“我不走!”
战士们激战之时听到了大薛的话,竟一时不开火了,他们惊讶得象是见了鬼,只听说过哑巴说话铁树开花的故事,没见过喉咙被子弹打烂了还能喊口号的大兵!朱铜头先是一怔,继而哈哈大笑起来:
“大薛!原来你装哑巴装了这么多年啊?你当年洞房的时候,我们都在你窗户下面听,那个时候都没听你哼哼过,如今断了一条腿,你又能说话了,我替你谢谢小鬼子啦,王八羔子们!看家伙!”
大薛竟呵呵笑着爬了上来,推开被子弹击中头部的机枪手,将轻机枪稳稳地顶在肩上,大吼一声就扫了过去。
顾天磊此刻心急如焚,好在“虎贲”的炮兵已经开炮了,八门炮都在支援东门。鬼子的冲锋队伍损失不小,然而这次冲锋格外猛烈,不管身边的鬼子如何倒下,剩下的仍然高喊着冲过来。阵地前面层层叠叠的日军尸体象麻袋一样摞了起来,后面的鬼子象跨栏杆一样跃过来。在前面弹坑的几个战士子弹象是打光了,一个想跑回来,被鬼子追上了,用刺刀钉在了地上,另一个机灵的猛地蹦出去,操起地上散落的日军步枪,照着迎面而来的鬼子就是一枪。顾天磊认得那是老旦从黄家冲带来的小兵黄克方,步枪子弹将鬼子脸上打出一个拳头大的洞,一大团东西飞了出去。可还没等黄克方开第二枪,两个斜次里冲来的鬼子借着前冲的力量,用刺刀把他刺了个透穿,黄克方疼得大叫,丢了枪用两只手去抓鬼子,可是怎么也够不着。一个鬼子拔出刺刀,再重重刺下,小兵黄克方一声不吭地倒下了。正在散兵坑射击的粱文强见状勃然大怒,操起机枪立起身来,将两个鬼子打得犹如蜂窝一般,随即嚎叫着端着枪冲了出去。刚跑出两步,一串流弹正打在他的胸前,崩出一片血雾。
“排长!”
3排的几个战士高喊着冲出战壕,要把他们的排长救回来,但立刻被鬼子打倒了。粱文强几个趔趄跪倒在地,用机枪支着自己的身体。他伤得很重,几乎动弹不得,只能心急如焚地望着越来越逼近的鬼子。一个鬼子过来抢走了他的机枪,和另一个鬼子扛起他就往后面跑,陈玉茗见状急了,可又不敢开枪,他着急得正要冲出去,顾天磊一把将他拽住,大声呵斥道:
“阵地要紧!现在还不能冲锋!”
弟兄们急得眼泪直流。粱文强被两个鬼子牢牢地抓住挣扎不脱,他明白鬼子是要抓个活口,真后悔身上没绑个手榴弹。眼看离弟兄们越来越远了,显然是大家不敢开枪,否则早就把这两个鬼子收拾了。朱铜头也是急得四处找步枪,拿起来又不敢打。这时只听得粱文强声嘶力竭的一声大喊:
“弟兄们!打死我!铜头,炸死我!”
刚才冲出去的3排的战士们被压在那一堆鬼子尸体后面。鬼子也放慢了进攻速度,开始朝这边扔手榴弹放枪,陈玉茗见梁文强被拖得越来越远,猛地冲到朱铜头面前,大声命令到:
“扔手榴弹,再不扔就来不及啦!”
“我不!咱们得去把他救回来!”朱铜头大哭着说。
“你犯什么混?想救他,根本不可能!要是鬼子知道了我们在这边只有一个连的兵力,阵地就完蛋了!你要让文强活受罪么?你要让他当叛徒么?我告诉你,他落在鬼子手里只会死得更惨!你要当他是兄弟就成全了他,服从命令!”
陈玉茗的眼泪在满是血痂的脸上冲出两条泪痕,眼睛红得象野地里的饿狼,这是多么痛苦的决定啊!
朱铜头咧着嘴哭嚎着,默默的从弹箱里把最后三颗手榴弹拿起来,仰天哭道:
“粱文强!别怪你兄弟啊!我的好兄弟啊……兄弟铜头帮你来了!小鬼子,我操你妈!”
朱铜头看准方向,趁着又有两颗照明弹点亮的光,挨个把手榴弹扔了出去。三颗手榴弹先后落在粱文强和两个鬼子左右,将他们一起炸得支离破碎了。朱铜头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大喊,跪倒在地,然后哭嚎着一头撞在地上。
“妈的,电话线炸断了……黄睿凌,去团里跑一趟,要求炮兵全力支援东门,否则就顶不住了。”顾天磊见炮兵突然停歇了,急得抓耳挠腮。
这时,赵海涛的4排奉老旦之命增援了上来。4排战士们憋了好久,在那边被鬼子的炮弹折腾得要疯了,一上来就嘁里咯嚓地把阵地前面的鬼子赶了下去。鬼子那边显然也多了一支增援部队,又纠集一百多人反攻上来。两架飞机在阵地上突然扔下了几颗燃烧弹,战壕里猛地腾起两人多高的火焰,十几个伤兵哭爹喊娘,在火焰里发出几声惨叫,就没了声息。战壕里大乱,顾天磊一边拍熄身上的火苗,一边命令大家不要乱。一群鬼子趁机冲到了阵地前面,散兵坑里的十几个战士已经和他们扭成了一处。这枪是没法子放了,顾天磊和陈玉茗对望了一眼,二人在彼此的眼神里都看到了对方必死的决心,两人齐声大喊:
“弟兄们杀鬼子哪!冲啊!”
“给排长报仇啊……”
几十个战士猛地跳出战壕,一边开枪一边向鬼子扑去。跑在前面的几个兵都是3排的,打头的战士拿着几颗冒烟的手榴弹冲进鬼子堆里,也不管他们扎在自己身上的刺刀,用手榴弹砸碎一个鬼子的头,随即就在轰的一声中把自己和七八个鬼子炸得血肉横飞。鬼子原以为这阵地上应该没什么抵抗能力了,一看来了这么多增援的部队,有点摸不准这边的实力,又看到这帮中国兵如此之不要命,拼杀了一阵终于退了下去。
陈玉茗和顾天磊带着战士们追了一阵就退了回来,把鬼子一路上丢下的武器都拣了回来。二人乐呵呵地跳回到战壕里,惊讶的发现朱铜头没有冲锋,在那里哭得象个泪人,他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已经被烧成了焦炭的战士,那战士的一只手里还死死地抓着自己的半条腿……
“大薛!”陈玉茗扔下枪支,哭喊一声扑在了地上……
正文 第十三章
正文第十三章血祭孤城
在湿漉漉的防空壕里,老旦低头盘腿儿坐着,静静地听着顾天磊和陈玉茗向自己汇报昨晚的战斗。当陈玉茗哭着说包括梁文强、大薛等三十多个弟兄战死时,他的心猛地一揪,象是被几颗灼热的子弹穿过了一般,胸口象是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眼前浮起一排模糊的影子……他真想号啕大哭出来,以发泄这种强烈的痛苦。是自己曾一度给这些兄弟带来了安定的生活,然而也是自己又把他们拉回了生死的战场,把他们推向了死亡!他们守寡的女人将从此愁云惨淡,年幼的孩子将记不起父亲的模样……这是自己做的孽么?可是,对这场战斗而言,他们不过只是目前已经牺牲的几千‘虎贲’兄弟的一小份子,几千壮士的牺牲得以让这座城市尚未落入日军的魔爪,让其他的弟兄们得以保全,继续战斗!
顾天磊的声音有些颤抖。老旦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靠着壕壁,很吃力的样子,两只拳头攥得发抖,眉头一颤一颤地抽搐。他的头发被燃烧弹几乎烧光,已成半秃子了,额头上被烧起了一大串燎泡,脸上放着黄褐色的光。他的左眼泡子肿得象个茶鸡蛋,完全无法睁开了,勉强睁开的右眼里也布满蜘蛛网一般的血丝。老旦料想他已经背着自己悄悄地哭了一鼻子了。在这一战中,3排和4排损失惨重,几乎已经全部牺牲。这几个月,顾天磊在他们身上费了很多心血,更和大家建立了深厚的战斗情谊,让他们从一众匪兵变成了为自己骄傲的‘虎贲’战士。在战斗中,他们个个勇敢无畏,义无反顾,而平时却又生龙活虎,聪明可爱。
回想起被鬼子架去的粱文强发出的悲壮而绝望的嘶喊,回想起大薛拖着一条被炸断的腿趴在机枪上怒射的样子,老旦心如刀绞。突然,他站起身来,用手慢慢地搭住了陈玉茗的肩膀,镇定地看着他,陈玉茗看到老旦眼里那期待的目光,立刻就会意了。现在是应该克制情绪的时候,眼前的敌人马上会发起新一轮的冲锋。眼泪是动摇军心的毒药,脆弱是阵地失守的命门,这个时候,不能流泪,只能流血!
“铜头没有负伤?他为啥就上去了?”老旦打破这痛苦压抑的气氛,问陈玉茗道。
“铜头是自己跑到阵地上的,他终于敢干了!竟然没有负伤,连根毛都没有伤到,粱文强就是铜头帮的忙……鬼子扔下的燃烧弹炸死了十几个负伤的弟兄,大薛把铜头按在身子下面,救了他的命,所以才被……”
“知道了,他现在在哪儿?”
“在阵地上,我让他回来,他不走。”
“让3排和4排剩下的弟兄们下来休整一天,铜头的1排和海群的2排上去,修复战壕,收集弹药,晚上再埋点地雷。玉茗……你还得在那里顶着!你把3、4排剩下的人都集中起来,休整之后编进铜头的1排里,让铜头先回来一趟,说俺找他有事。别的不说了!陈玉茗!这阵地能不能守住?”
陈玉茗啪的一个立正,把心一横,斩钉截铁地说道:“一定能!除非鬼子从我的身上踏过去!困难是不小,但是战士们士气很高,只要弹药充足,我有把握守住阵地!对了老哥……炮兵,我要炮兵!”
“炮兵没有了……炮弹已经打光,师部命令炸炮,那些炮兵不愿意……炸炮的时候,他们十几个人和大炮抱在一起,已经同归于尽了……”顾天磊沉痛地说。
老旦和陈玉茗都惊呆了,那些炮兵对大炮竟然如此不舍,与大炮共存亡?这真是太悲壮了!
老旦感觉到了陈玉茗的恐惧。两人相知多年,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想法。鬼子的每一次进攻都会消耗掉一个排的兵力,也许再来一次大的冲锋,这支连队就会全搭进去。说能守住阵地只因了大家那份英勇血拼的豪壮和视死如归的决心,老旦清楚地知道整个57师伤亡的情况,也从王立疆那里知悉了援军到来的渺茫。有点后悔啊!离开黄家冲是冲动了,他想起袁白先生摸着自己的手算命时说的话:
“旦儿啊!俺老汉说了,你且认真听……汝之命线起自太阴丘,而终于金星丘侧,其间多叉,遍布平原,既短且促。汝之命相纹乱沟深,经纬叉错,掌虽大而指纤,壑虽深却苦短,五指虽齐却不能并拢,伸张又不能平直。世事无常,乾坤不测!后生哪!你原本是一生穷命,与富贵无缘,于风尘多难,高堂不能终其天年,子嗣不能脱胎换骨。天下虽大,容你之处寥寥,日月虽多,清净之音淡淡。你不惹事,事却找你,你不赴灾,灾又不断,大悲大难,祸不单行。旦儿啊!听俺老汉一句话,少生妄念,安生是福!一个地瓜一个窝,挪出去便是死地!即若有贵人相助,九死虽过得以一生,则可享一时之乐,可惜光阴不久,且乐极生悲也哉……”
老旦听得云里雾里,对袁白先生这通高深言论甚为不解,更找不出问题来问这昔日的老秀才,但却知道这老朽说的没什么好话,于是将原本约好的两个铜板只扔了一个给他,就溜之乎了。如今回想起来,袁白先生的话仿佛验证了自己的诸多经历,更仿佛在暗示自己现在的经历。莫非真的要将这条烂命交代在这座孤城?大薛和粱文强已经死了,两人俱都尸骨不全,昨天大薛是否仍和自己一样想念着家里的女人和娃?粱文强在被朱铜头的手榴弹炸碎的一瞬间,他可曾想到了麻子妹那张亲切的麻子脸……这莫非就是命?想到此,他面对着一脸阴翳的陈玉茗,老旦心里不禁怯怯地浮上一股辛酸。
顾天磊看到老旦扶着陈玉茗的肩膀发愣,料想他是不舍得自己弟兄,但是此时陈玉茗必须回到阵地上了。经过昨天一晚上的折腾,鬼子损兵折将,却只往前搁蹭了三十米不到的距离,今天仍然要做好恶战的准备。
师部参谋主任龙出云一早就来了,他带着两个随从前去探望东部防线的战士们。让大家惊讶的是,龙参谋和随从浑身上下象是被鸟铳打过一样的漆黑,密密麻麻的大小窟窿把呢子军服弄得象是破烂的纱窗。他的随从告诉老旦,龙参谋一宿没睡,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上走动着考察战况,鼓舞士气,一颗炮弹炸在大米堆上,十米开外的几个人登时就变成了这个样子,离得近的后背上镶进去一百多颗大米,正在医务所里一颗一颗的往外拔……
龙参谋对几个连队的防御都很满意,对战士们的伤亡也很痛心。他同时提醒大家不要轻敌,57师这边的弹药供给跟不上趟了,一定要注意节省,说余师长特别强调了对敌主动运动作战,实施小规模的反冲锋。北门的防御本来在后半夜顶不住了,鬼子如果在豁口处架起机枪阵地,再支上几门平射炮,基本上就没戏了。西边的马宝珍连长连续发动了两次反冲锋,终于把丢掉的阵地夺了回来,虽然损失很大,但是竟然把鬼子赶回去一里地,还缴获了包括92式重机枪在内的武器一批。师部立刻命令大家学习他们的战术技巧,保持兵力,灵活作战。
龙参谋给驻守东门沙河至四铺街一线阵地的4营集体颁发了奖章,外加一万块大洋。老旦这边的6连竟然分到了两千多块,老旦长了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多白花花的硬货。当一箱箱的大洋被伙夫挑到指挥所里来的时候,老旦掐指算了一下,以目前的伤亡计算,人均可以分到二十块,这是自己多少年种地也赚不回来的现大洋。他觉得要立刻把大洋给战士们分发下去,弟兄们多是揭不开锅的庄稼人,把这捧大洋贴在心上,就多一份早打完仗回家安生过活的愿望,打起仗来就更加的不要命。老旦当然明白,只有少数人可能带着钱回家,谁生谁死,那就看谁的造化大了。
朱铜头被陈玉茗叫了回来,看得出他一脸的不愿意。老旦惊奇地发现,才过了一天,原来贼头贼脑、嬉皮笑脸的朱铜头竟然变得如此稳重和镇定。他给自己和顾天磊敬了军礼,身板绷得溜直,燃烧弹爆炸的火焰将他原本光亮的脸烤成了黑色,脸上混杂着泥土、汗水和战友的鲜血,朱铜头那张贪吃的嘴如今象铁夹一样紧闭着,目光淡淡地看着老旦,再没有平日的怯懦。
“铜头,昨个你是好样的,但同时也要批评你,因为你违反命令,你的排还在后面当预备队,你自个就冲上去打,下次不能这样!”
“知道了老哥!”
“大薛和粱文强都埋了?”
“我亲手埋的,知道地方,老哥你放心!”
“今儿个,眀儿个,后儿个,肯定都有恶仗,连队损失不小……”
“老哥你放心,我和陈玉茗守着阵地,主要用我的排,打光了就让海群和海涛的人上来!我死也不会离开那里!但是得再多给我一些手榴弹,就没有了!”朱铜头狠狠地说。
“俺和你就要念叨这个,没有那么多手榴弹,其他军火也有限,其他防线上打得不比我们这边稀松。可能过些日子才有空投,这几天是最难守的,你晓得么?”
“没有就没有,我们那里枪和子弹还够用,昨晚上从鬼子那里抢回来不少。”
“听说你们昨天捣了鬼子的伤兵医疗所?”顾天磊猛地问道。
“是啊,我的排歪打正着撞见的。几十个鬼子躺在那里,估计正准备往后运呢!”陈玉茗接过话来答道。
“怎么处理的?”
“还能怎么处理?全用刺刀捅了,还有两个鬼子医生……”陈玉茗不屑一顾地说。
“你们怎么能这样?这太不人道了,这是违反日内瓦公约的,医护人员更不能肆意屠杀!再说为什么不抓俘虏?”顾天磊闻听大怒,厉声向陈玉茗喊道。
“对鬼子还讲什么人道么?顾参谋,咱们的弟兄死得那么惨,鬼子可曾讲过什么人道?”陈玉茗毫无怯色地反驳道。
“咱们部队是有战斗纪律的,禁止杀俘虏,难道你也不知道。”
“行了老顾,这个时候还讲什么战斗纪律,讲这个阵地早丢了!陈玉茗这次反冲锋打得很漂亮,歼敌这么多,正是鼓舞士气的时候。鬼子是伤兵不假,可他们毕竟是鬼子,手上粘着咱们弟兄的血,照俺的意思,应该一把火烧了,刺刀捅死他们,还算便宜!”
“要是这样,我们的部队和鬼子还有什么区别?”
“区别?当然有区别!你有没有看见过鬼子枪毙咱们的战士?我和陈玉茗在通城见过了!那些弟兄也都是伤兵,都没有武器,可鬼子还是用机枪全突突了,还浇上汽油烧了!在黄河边上,你见过鬼子扫射咱们河南的乡亲们么?黄河都被血染红了!和这些凶残的王八蛋相比,咱们的战士算是慈悲哩!”
老旦突然大发雷霆。你顾天磊的这一套,完全是假仁假义么?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和鬼子讲人道?顾天磊被老旦的话噎得面色苍白,他是中央军校出身,脑子里有正统军人的原则,无法接受这种野蛮的屠杀作风。在他看来,陈玉茗他们的做法和法西斯毫无二致,但是老旦的话也让他无言以对,和这些恨鬼子恨到咬牙切齿的农民战士说人道,无异于对牛弹琴。
“算了,下次再有这样的事,希望你们向我咨询意见,我毕竟是这个连的参谋,有处置建议权。”
“成!不过俺估计没这个机会了,你等着瞧吧!”
“陈玉茗,你带我和连长去阵地上看看……”顾天磊不得不平息怒火,赶紧去阵地上视察一番才是正事。
老旦和顾天磊在朱铜头的带领下来到战壕里巡视,见到战士们已经把蓝色的小军功章戴在了身上,正在笑嘻嘻地敲着手里那一把子钱。大家见到他们到来都非常高兴,伤兵都已经转移到后面去了,轻伤员坚持留在阵地上。只一个上午,已经被炸平的战壕又被他们挖好,很多日军的尸体也被用来做掩体。顾天磊又耷拉脸了,就问那个正在搬弄鬼子尸体的战士:“日军有没有要求过来拉尸体?”
“有!早晨有两个举着旗子过来的,被我们敲掉了!”
“这样不好,我们的弟兄也有人死在鬼子那边,下次不要打!”顾天磊严厉地说。
顾天磊眉头紧锁,他深知日本人睚眦必报的秉性,不让他们过来拉尸体,必会遭到他们疯狂的报复,一旦有战士被鬼子俘虏,下场就会很惨。一个战士听顾天磊不大高兴,心里就有些想法,抱着大枪斜着眼说:
“顾指导,这我就不大明白了,我们的弟兄死在哪里没球个关系,反正是在咱中国的地界上。咋了?小鬼子杀我们的人,死在我们这儿,还想大摇大摆地拉回去?我看不行!”
“别说了,按照顾指导说的办,这是命令!”
老旦说了话,大家就都闭了嘴。老旦对顾天磊这种书生气的仗义感到好笑。面对毫无人性的鬼子还讲这个?不过在战士面前得维护他的台面。顾天磊打起仗来丝毫不比自己逊色,中央军校出来的长官,前途也比自己要远大得多。老旦突然发现自己对为人之道和为官之道又有了新的体会,他甚至觉得自己也许想给顾天磊留个很好的印象,以便将来人家升了大官还可以提携自己,想到这里他不由得一阵脸热。
朱铜头见老旦红了脸,以为他生了气,用帽子刮了刚才说话的战士一下,那战士收敛起一副匪样,笑嘻嘻地受了。顾天磊对老旦给的台阶自然领情,他看到一个战士坐在那里抽着闷烟,是江西的老兵刘可达,就过去拍拍他的肩膀,问道:
“老刘,咋的啦?鬼子杀少了不高兴?”
“顾指导啊,不是,我明明杀了四个鬼子,二愣他非说有一个是他杀的,我明明一刺刀扎在那鬼子肚子上,可二愣说他没死,又补了一枪才死,你说算谁的?”
顾天磊被问了个大眼瞪小眼,不由得回头看老旦。老旦在那边嘿嘿笑了,一边笑一边喊道:
“啥个算你的算我的?又没有给你定任务,你计较个这干球啥?”
“老哥!我们弟兄可是说好了的,谁杀得多,这钱就多给他一份,除非他壮烈了,刚才那会儿二愣在担架上还和我争哪!”
几人恍然大悟,原来战士们用杀鬼子在这里打着赌,赌注还不小。
“二愣伤得重么?”
“重个什么呀?都是皮肉伤,没伤到骨头也没伤到旦!”
“那你就别和他争了,咋说他也上了担架呦!你要是嫌少了,把我的拿去,我巴不得你多杀几个鬼子哪!”顾天磊笑着和刘可达说道。
“顾指导,这可是两码事,不是钱的事!你嫌我没受伤是不?看今天我给你负一个!”
刘可达好象真的生气了,一脸鄙夷之色,背过脸去不理顾天磊了。顾天磊忙笑着打住话茬,笑呵呵地拿出一包烟塞到刘可达手里,刘可达立刻来了个变脸,一脸堆笑地说道:
“嘻嘻,顾参谋见怪了!其实都是开玩笑,二愣他还替我挡了一刺刀哪!大洋全给他我老刘都不心疼,就是想骗顾指导一盒烟抽……”
“奶奶的江西老俵!肚子里这么多坏水,把烟还给我!”顾天磊笑着,作势就去抢他手里的烟。
“顾指导这么小气,怎么带兵打仗啊?你好赖也是大官呦!弟兄们,长官打劫啦!”
刘可达把烟一根根地递给战士们。老旦对战士们总算放了心,老兵就是老兵!啥时候心也不乱。
“连长!我有个想法,可以跟你说不?”说话的是3排的黄和光,黄家冲来的后生。
“有啥球不能说的?讲!”
“连长,这些个大洋你能不能给咱们先留着,万一我回不了黄家冲,连长请你转交给我的家人。”
老旦看着单瘦的黄和光,不知说什么好。也就在两三年前,这小子仿佛还在穿着开裆裤,如今已经变成了一名坚强的战士,而且还做好了“壮烈”的准备。从冲里出来的时候,他看到了山口两边他的父母那关切的眼神和悲伤的眼泪,自己也曾发誓要想尽一切办法保护好这些黄家冲的好娃子们,可这两战下来,黄家冲的后生已经死了四个,重伤一个,老旦甚至还没将他们认个清楚,这些生龙活虎的身影就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太快了!也许再过几天,他的6连就会全军覆没。老旦已经有过多次这样的经历了,哪一回不是死里逃生?这些个大洋,不过是心理上的安慰,自己从来没想到要把这些钱托给别人送回家,托谁呢?别人也跟你一样,说不定眨眼的工夫就见了阎王。
“傻伢子!你自个儿把钱收好,等着这几仗下来攒得多了,鬼子也退了,咱们一起带回去,给你老娘买几头牛回去!”老旦信口胡诌着,不自在地扭过了脸。
刘可达眼睛眨巴眨巴地说:“喂!我说1、3、4排的弟兄们?咱们要不这么着,我这钱揣在身上也是不踏实,万一我壮烈在那边,鬼子说不定给我掏了去!咱们都拿出来放到一块……对!就放在这个铁盒子里,最后活着的别忘了把这箱子钱带走,各人把自家的住处写清楚,写个纸条放在箱子里,嗯……那么着,别管谁最后离开,这钱也不会丢了。等这兵荒马乱的日子过去了,连里活着的弟兄拿出自己的那份,再按着各人的地址,把这钱给大家伙一份份地寄回去,你们看可成?”
战士们立刻开始交头接耳地讨论起来,大多数人表示同意,于是大家纷纷把钱扔在了铁盒子里,刘可达抓过顾天磊的通讯兵开始写纸条,很快每个人就将纸条放了进去。老旦颇为感动,正要把自己的大洋也扔进去,突然见到自己的警卫员飞奔过来,忙迎了过去。
“啥事?”
“王营长叫你和顾指导回去一趟,有重要的会要开!”
二人拔脚就走,走了几步回头望去,战士们小心翼翼地将那个箱子放在一处,再用子弹箱子压住,大家的视线都聚在那个箱子上,象是看着刚娶进门的小媳妇俊俏的脸……
把翠儿娶进门之前,老旦只瞧见了女人的大半张脸和一双硕大的脚。那大半张年轻女人的脸,细细的麻子星罗棋布的点缀着,象是刚出蒸笼不久的馒头上趴上了一群小蝇子,吓了老旦一跳。倒是这女人黑亮的刘海儿下面那双如漆一般晶亮的小眼睛,让老旦觉得如此有神!女人脸颊宽厚,薄薄的嘴唇微微撅起,模样可爱。那女人正在看他,竟然在嘴角撇出一个微笑。老旦第一次被一个芳龄女子这样暧昧地看,不由得涨红了脸,想看又怕看,大嘴直咧得腮帮子都疼了起来。
是年老旦虚岁十八,已长成一条大汉。三叔却愈发显出病态,老旦渐渐成了三叔唯一的依靠。这时花子姑上门来说亲了,这老娘们想要老旦去做做上帮子村刘二老爷家的倒插门儿女婿。三叔居然同意了。老旦急了,气急败坏地说三叔你要愿意你去插!三叔脱下一只板鞋就要抽他,手悬在半空却没敢下手,他陡然间看到老旦一身的肌肉紧绷绷的鼓起来了,一对怒眼似要喷出火来,目光中充满了愤怒和鄙夷。三叔猛地意识到面前这个以前人人都能欺负的大侄,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了。
花子姑也是一怔,但是很快就明白这后生有骨头,竟是一条不可多见好汉!表面上憨了吧唧,里头竟然是个青皮?花子姑方圆几十里走家串户见识的多,立时便有了主意,将腰身轻轻一弹蹭了过来,堆出一幅义正辞严的表情来,指着老旦大喝:
“后生子,你小子不要犯混!你自个长成汉子啦?可以犯混开销你三叔啦?你给花子姑听清楚了,倒插门也不是什么臊人的事,能插上一户殷实人家,算来还是上辈子修的福分哩!况且俺和你三叔也不过在商量,也没硬让你过去。到时人家让不让插还说不准呢,想当刘家倒插门儿女婿的后生仔多了去了……俺花子姑方圆几十里的名声你举着喇叭去打听打听,俺说成的好事儿有多少?咱们这还没商量个停当,咋的你个旦先尿出来了?俺也明着告诉你,那边可是刘二老爷家的三妮子,刚落了红蒂儿的大黄花闺女,别人想攀高枝还找不着云梯哩?你有种不插门,那你有没有种跟俺走一趟,到她家去提亲?”
花子姑劈头盖脸的一顿言词让老旦憋了个大红脸。自己头先发的一通脾气仿佛放了个响屁,而对手花子姑的回击却象是打了个炸雷子,老旦登时败下阵来,只悻悻然一猫腰蹲在地上,两手插在胳肢窝里,呼呼的喘着气。不过花子姑提到的那刚落了红蒂的大黄花闺女还着实让他有点心动了,自己起早贪黑吃苦受累,不就是想找这么一个女人养娃过日子么?可转念一想,倒插门这种事又让他无法法接受,自己得照顾年迈的三叔。再说他也早有耳闻,板子村就有上犁头沟倒插门来的汉子,听说天天得半夜起来喂牲口,早晨还要去倒夜壶。
老旦这些年没爹没妈的日子过得很不易,性格喜怒无常,脾气上来经常和三叔几天都互不搭理,和村里其他小子干起架来没少吃亏,好在却因而给村里人留了个忠厚老实的名声。三叔想到此,松了口气又叹了口气,看着这已成汉子的大侄儿竟然觉得有些妒忌。
花子姑成了最后的赢家,见老旦被自己三言两语就斩于马下,一时笑得合不拢嘴,胸脯拍得哗哗乱颤:
“娃子,你大婶子俺最喜欢的就是你这号能屈能伸的汉子,明天俺就亲自带你去刘二老爷家提亲。俺说亲从不嫌贫爱富,爷们都是响当当的汉子,女子都是紧绷绷的黄花,个个小日子过的甚是滋润。后生你既别寒碜自个,也别寒碜你三叔,回头的浪子都可以摘得花魁,更别说你这么好的乖憨娃子哩?你就只管跟花子姑领个大媳妇回来!”
初次上刘二老爷的门,老旦便顺利过关。刘二老爷全家人好评如潮,尤其是那叫翠儿的女子,一见老旦便掩饰不住的欢喜。再打听了这个后生的村望,这家人心里更是有了底儿。翠儿是这家的三女子,上边的两个姐姐都远嫁去了山西。她爹当年续了两房都没有再种出什么果子来,于是这家就没了香火人,如今直想摊上一个满意的上门女婿。这翠儿长得不算漂亮,平素就喜欢摆弄些农家手艺,和村子里的愣后生们来往甚密,平时老不听爹娘的话,在上帮子村还有个出了名的坏脾气。媒婆儿领来的后生倒是不少,有的还是大户人家的,竟没有一个让这小妮子满意的。一转眼小女儿年纪蹭蹭上窜,说媒的人竟冷淡了,刘二老爷和太太不免着急上火,只得把条件放宽泛了些。消息一放出去,周边不少汉子们都托人上门提亲,翠儿还是一个瞧不上眼,直到见到老旦,只一面就相中了,一家人总算松了口气。
好事多磨。老旦和三叔喜滋滋的才过了一天,花子姑便蹩了回来带来坏消息。原本因了花子姑的着力斡旋,刘二老爷已经放话给她说只要小女满意,女婿愿不愿意上门的就不再计较了。孰料大前天的,刘老爷一见老旦那高大壮实而温和敦厚的模样儿,就满心的欢喜,暗忖家中就缺他这模样儿一条顶粱汉。再瞟一眼躲在屏风后面的小女翠儿,发现这小妮子竟然笑意盈盈——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刘二老爷眉头一皱心下悄悄的改变了主意,第二天即托人告诉花子姑,说除非男方愿意上门,否则这门亲事免谈。
花子姑眼见一份大礼金——煮熟的鸭子都飞了,一张老脸子霎时就耷拉了下来,一个劲直怨刘二老爷穿不稳裤子,说话没个定准儿,又说男人言将军剑,大老爷们的咋地这般做事?不过只一会儿,花子姑便转怒为喜,旋即要求跟来人直接赶回刘家再跟刘老爷一见。昨日在刘家时,花子姑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她那一双老鹰似的眼睛早已看到,这旦儿和翠儿已经是王八瞅绿豆——对上眼了。所以花子姑觉得再跟刘老爷当面磨一磨没准还有戏,孰料回到刘家,任是花子姑使出浑身解数说破了天,刘二老爷坚决不松口。花子姑再没了辙,只悻悻然地回明了三叔。三叔认为侄子不能因着他这行将入土的老头子而错过这门好亲事,死劝侄儿应了刘二老爷的要求,孰知侄儿的态度跟刘二老爷同样坚决:不干!不过瞎子都看得出来,这犟驴侄儿心里还是颇为失落,这门亲事还是就此放下了。不料十日后,花子姑欢天喜地的上得门来,说刘二老爷同意女儿嫁到谢家了!原来这翠儿竟因此自闭绝食,闹了一旬,刘二老爷终于敌不过小女儿的紧逼,忙不迭地应了。
三叔为老旦的婚事几乎愁白了头。要娶刘二老爷家的女子,场面上也不能太过寒酸,可是家里连床象样的被子都没有一套,更别说啥其他稀罕的东西了。三叔舔着老脸走家串户诉说苦衷,半个月下来,三叔不懈的努力终于感动了不少乡亲,于是张三家给来捆棉花,李四家给抱来只母鸡,王五家再给扯上几尺粗布,屋子里终于算是有了点新房的喜气。当鳖怪高亢的喇叭吹起来,乡亲们左拥右呼的将遮着盖头的新娘子拥进了院子,老旦长出一口气,双手激动得不停地抖。他看到三叔两眼闪着泪花坐在正中,也看见二子和一众后生都满脸是羡慕。女人的红盖头被一阵风吹起来,露出了两片薄薄的翘得可爱的嘴,还有那红夹袄包裹着的那对硕大的胸脯。
女人翠儿虽来自殷实人家,可没有一点子张狂脾气,这让老旦甚是喜爱。新婚之夜一宿下来,女人便完全被强壮的老旦彻底收服了。女人开始辛辛苦苦地打理这家人的生活,精打细算的过起了日子,还将开始瘫痪的三叔伺候起来。老旦满心满眼都是欢喜,每天干活更是不知疲倦。
一个月朗星稀的春夜,月光从窗户里钻进来,照在二人交叠的身上。在男人发出一声狼一般恶狠狠地狞叫,瘫软在女人湿淋淋的身上之后,女人爱惜地抚着男人的背,柔声说道:
“你种下了个鸡鸡娃,咱们叫他有根儿成不?”
十个月后,重的象猪崽一般的有根儿呱呱落地,哭声响遍了板子村。老旦怜爱地玩弄着有根儿胖嘟嘟的小胳膊,把胡子拉碴的嘴拱上去亲了又亲。有根儿可不客气,一泡尿呲了老旦满头满脸,女人在一旁笑得咯咯的响。这时黄河决了口,大水冲了板子村。一家人从贺家村躲大水回来,三叔就一病不起,没多久便到了头。三叔临终的时候死死地抓住老旦的手,反反复复念叨着:“有家有娃,就中了,啥也别念了!”老旦和女人给三叔按照亲爹的规矩发了丧,和他爹的坟头挨着。夫妻俩为三叔披麻戴孝了一个冬天,大地回春的时候,有根儿已经可以站起来了……
说来也怪,在枪炮声的间隙里,老旦这两天一入睡就能梦到板子村的女人和孩子,梦到斗方山的阿凤和黄家冲的玉兰妹子,而且每个梦之间界限分明,从翠儿被娶进门到孩子哇啦哇啦地从女人肚子里出来,从阿凤给他换药到抱着玉兰在山里狂奔,每个场景在他的梦中都历历在目。可是每一个梦又很短暂,短到自己还没有和女人们温存一把,还没和孩子嘻笑一阵,就被另一个世界的枪炮声拉回来了,拉回到充满硝烟和死尸味道的真实战场上。
这次醒来,天竟然呈一片蓝色。那汪汪的蓝直刺进老旦通红的眼里,他赶紧侧开头去。这样的天空,他既熟悉又陌生,家乡秋天雨后的天空也这么蓝,不过云层会高一些,厚一些,阳光在中午也似乎没有如此炙烈。他伸直僵硬的胳膊看了看表,原来只睡了一个时辰,咋的就梦见了那么多事呢?枪炮声又响起来了,照例是一阵猛烈的炮轰,照例是鬼子嘶哑的叫喊。
中午下了一点小雨,阵地上便多了一片水雾,战士们抱在怀里的枪泛着晶亮的光。老旦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周身湿透了,这还是下午三点的样子,竟然也如此潮湿,不禁咒骂起湖南这鬼天气来。老旦拉出已经冻得象晒蔫萝卜似的命根开始放水,饶是尿意甚浓,可挤了半天竟也出不来,并且伴随着一阵火辣辣的疼。他料想是这些日子没有休息好,也没有喝多少水,更没有蔬菜吃,火气上来了。看看旁边的顾天磊哗啦啦的痛快,竟有些嫉妒。
“连长!北边和南边的鬼子攻势弱下来了,还构筑了战壕防止弟兄们反攻,师参谋部让咱们注意东边鬼子的动向,有必要的话摸出去看看,鬼子可能有新的动静!”顾天磊说道。
“有没有援军的消息?”老旦一面皱着眉头收起毫不争气的命根,一面问道。
“师部说援军很快就到,第10军方先觉军长的部队已经靠过来了。”
“太好了,别说一个军,就是先过来一个团,我们的防线也可以大大缓解一下压力,现在这个样子,天天是恶仗,弟兄们就怕是……”
老旦突然觉得自己说得多了点,不知怎么,他对面前这个顾天磊总好象有点生分,话说得再热乎也总觉得隔心,不太敢把掏心窝子的话跟他说,不象当年和杨铁筠搭档啥都可以说。顾天磊看上去虽然粗壮豪放,然而一言一行间总掺杂着一股黄埔的傲气,这让老旦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甚至感到一种压力,总是说着说着就觉得有些话得咽回去。
“不管援军来不来,我们一定可以把这里守住!师部是有命令的,后退一步也要被枪毙……”
老旦回头看了看眉头挤成一团,额头伤口开始溃烂的顾天磊,心里有点隔闹,心想你和我这是说啥哩?你难道以为俺要带着部队跑路?俺打了这么多年仗,从来没有私自撤退过,哪用得着你来教训?
“你上阵地去看看,带点干粮,鼓舞一下士气,伤重的弟兄们让他们下来休整,别硬撑着。鬼子歇了一天,很可能再来一次大的冲锋,要做好随时撤到第三道防线来的准备。这次别硬拼,硬拼光了,丢了阵地,你我一样得掉脑袋!”
“连长,我不同意你的看法,这次不硬拼,鬼子注定是挡不住的,虽然连队已经牺牲了一半,可战士们已经打退了鬼子十几次冲锋,士气正在最好的时候,这个时候不拼,什么时候拼?第二道防线和第三条防线之间只有一百五十米,鬼子的炮火可以马上跟过来,如果一撤,说不定就会被鬼子冲垮,这个打法不对!”
“那你有啥好办法?俺敢说鬼子肯定准备了大量的炮火,准备覆盖前面的阵地。咱们的援军压过来了,鬼子必定会把看家的东西全搬出来进攻。可咱们呢?要炮没有,要手榴弹没有,要兵也没有,子弹都快用光了,现在连吃喝都成了问题。不做好打不了就撤的准备,莫不是让鬼子把弟兄们一股脑儿全包了饺子?撤回来至少还可以保住最后兵力,鬼子不知深浅,必定不敢贸然往前拱,拖点时间等着弹药和援军,这有什么不对?”
“连长,我不想和你争,说句实在话……我的老连长,你真的觉得咱们还可以活着离开这里么?你说的都对,我们肯定是挡不住鬼子再来一次大的冲锋,可是其他三条防线上的弟兄们也和咱们一样,但是师部没有下令后撤,团部也没有下令后撤,咱们就是打光了,也不能后撤一步。我宁可战死,也不能背负先被鬼子拿下东门这个罪名,成为‘虎贲’的第一个罪人!”
两人越说越拧,怎么也捋不到一块儿去。老旦也挑不出顾天磊的话有什么毛病,57师困守孤城,拼死一战是毋庸置疑的死命令,换句话说就是57师被鬼子全歼也不许撤退,退防就是一退即败。援军能不能到?天知道!鬼知道!老旦也知道鬼子不夺下常德是不会善罢甘休的。顾天磊的话虽然不好听,可也对老旦有些震撼——这么个虚头巴脑的家伙,竟然都准备战死沙场了!他意识到自己这不断想家,变得软弱了。顾天磊说的没错,常德已成绝地,日军把它围得象铁桶一般,鸟都别想飞出去。西面的援军更象是戏台上幔布后吆喝的动静,只听见枪炮声,却不见人影,而今天竟然啥动静都没有了。
弹尽粮绝,为国捐躯!
这八个字闪电般从老旦的心头滑过,他被这几个字唬得通体冰凉,腿脚都在打颤了。看着顾天磊那一张糜烂红肿的脸,自己终于惭愧起来。不就是这样么?不就是这么一个结果么?从黄河边上辗转到这里,不早晚是这么一个结果么?麻子团长去了,大薛和粱文强去了,那么多兄弟都去了,自己有什么理由不去?老旦望着升起的太阳,那么喜人的太阳,终于要告别了,想着想着,他的眼角已经挂上泪花了。一架鬼子侦察机从太阳前飞过,让他浑身一激灵,他拍打了几下衣服,伸手摘下自己的手枪,那是王立疆送给他的一把德国造驳壳枪。他熟练地检查了一下弹药,把它递给了顾天磊。
“俺想多了,差点乱了方寸。你带上俺的枪吧,上阵地去组织大家准备战斗,如果你顶不住,俺就带剩下的人上来。告诉大家,坚持战斗!不许后退!”
“连长放心,冲你这句话,顾天磊一定顶得住,除非他们从我和弟兄们的身上踏过去!”
“兄弟保重!”
“连长保重!”
两人拥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了一下,充满诀别的情谊。顾天磊带着警卫排二十多人,转眼就钻进了烟雾之中。
朱铜头的1排和赵海群的2排在阵地上坚守了两天,打退了鬼子七八次冲锋。鬼子的弹药补给越来越足,砸在阵地上的炮弹只见其多不见其少,而且很有准头。这多半天来,鬼子只是炮轰,却不冲锋。朱铜头的侦察员一看到鬼子那边耀眼的白光闪起,就立刻扯直了干渴的喉咙大声喊道:
“打炮啦!钻窝呦!”
战士们立刻钻进狗洞一般的坑道听天由命,耳朵里忍受着鬼子炮火的轰鸣。这次轰炸只一瞬间就过去了,众人莫名其妙,忙钻出来准备进入阵地,一边跑一边慌里慌张的四处看着。壕沟里有三个战士倒了霉,被一炮炸死在坑里,那个坑道已经变成了一堆血肉模糊的泥土,土里面半个军帽还在冒着青烟。此时的朱铜头再无手榴弹可扔,一只胳膊也被弹片打穿,影响了力气和准头。他的1排算上自己还剩三个人,死者甚至连尸首都被炸没了。刘海群那边也好不到哪去,本来战士们就死得差不多了,昨天晚上一个班爬到阵地外边去埋了不少地雷,赵海群让四个战士躺在距离阵地前二十多米的坑里,趴在那里装死,等着鬼子冲锋的时候伺机从背后动手,可谁想到这几个疲惫不堪的士兵装着装着竟就睡死了。几人嘹亮的鼾声在清晨顺风飘到了鬼子那边。鬼子只用了几颗炮弹,四个人顿时被炸成了碎片。刘海群见状,心如刀绞,欲哭却无泪。
朱铜头已经厌倦了把肥大的身躯钻进窄小的洞里,鬼子炮击时,他就抓过那口端饭的大锅窝在弹坑里。这次炮击片刻就歇了,让他甚是意外,他扔了锅,招呼着最后几个弟兄出来。战壕外面硝烟弥漫,看不见什么东西,也听不见鬼子冲上来的嘶喊声,这反倒让大家手足无措了。突然,一排黑乎乎的人影慢慢地向这边走过来,无声无息,犹如阴间的鬼。朱铜头立刻大喊一声:
“鬼子来啦,准备战斗!玉茗兄弟,海群兄弟,这次看咱们谁杀的多!弟兄们快上来啊……”
能够战斗的加在一起,壕沟里也不过二十多人了。一听到朱铜头的喊叫,众人立刻嚎叫着从各自的洞里钻了出来。陈玉茗趁着刚才的炮击眯了一会儿,心里还在骂怎么这次炮击这么短,连个囫囵觉都睡不塌实。刘海群则点上了一只烟,一只角蹬在壕边,背靠着一排弹药箱,单手托起了机枪,一副要大开杀戒的样子。朱铜头没手榴弹扔了,不得不操起了一只步枪,红彤彤的眼睛瞄着准星,三点一线怎么也对不上,却也不慌张,干脆放下了,等着鬼子近了撞在枪口算了,他的嘴里咬着一个手榴弹屁股盖儿,在他嘴里被咬成了一块铁皮,和两排牙齿磕磕碰碰,发出脆硬的响儿。
看清了上来的人,战士们就只能张大了嘴面面相觑了。前面一排是十几个踉踉跄跄的国军弟兄,他们被反剪着双手捆着,鬼子两柄刺刀穿过他们的双臂,几乎是挑着他们往前走。一个鬼子中队长傲慢的走在前面,一副冥不畏死的牛哄哄相,后面几十个鬼子跟着,再往后的鬼子就抬着机枪和小炮。
“日你妈的小鬼子,有种自己上来!玉茗,这他妈的怎么办啊!”
朱铜头急出一身大汗,把步枪瞄了又瞄,就是不敢开枪。陈玉茗也束手无策,眼见着他们就快到阵地前面了,陈玉茗突然认出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竟然是王立疆!
“是王团长!大家别开枪!”
陈玉茗急忙下令。望远镜里那人一副瘦弱却硬朗的身板,两道笔直刚毅的眉毛,正是31团团长王立疆。身边的战士都是跟他的老兵了不知为何被鬼子全俘虏?王立疆的两条胳膊上各透出一把刺刀,斜斜地挑向两边,那是非人能忍受的疼痛啊,他不停地往前走着,脸上的血污被汗水冲得一片狼藉。鬼子矮小的身材躲在他们身后,慢慢地向前推进。陈玉茗知道,王立疆虽然是31团的团长,在如今这光景也必须开枪,否则鬼子一旦进入冲锋投弹距离,阵地就危险了。可王立疆是老旦的顶头上司兼生死之交,一阵乱枪把他就此打死,情何堪受?纵是陈玉茗杀人如麻,也急得直跺脚,却想不出任何办法。
“弟兄们听好了!老子是‘虎贲’31团团长王立疆,你们都给我听清楚了!向鬼子开枪!不要管我们!向我们开枪!你们要是心慈手软,下不了手,阵地让鬼子夺了去,我王立疆作鬼也要枪毙你们!老旦,日你他妈的!命令你的士兵开枪!这是命令!”
王立疆一边挣扎着一边大喊,其他被刀挑着的战士也纷纷大喊着。鬼子见状便在刺刀上使劲,众人立刻疼得发出一阵惨叫。
“6连的弟兄们听着……鬼子这边已经快撑不住了,别看能诈唬,可他们已经是强弩之末,已经在弹尽粮绝的边缘,他们的援军被我们的大部队拦住了,我们的援军很快就到……”
见王立疆大声喊叫,鬼子用枪托猛地砸向他的头,王立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粘汪汪的血登时流了一头一脸。陈玉茗大怒,见那个鬼子正好侧出了多半个身子,立刻就是一个点射。那鬼子被步枪子弹击中胸前,犹如一记重锤砸在身上,竟飞出几米远去,眼见是伸腿了。鬼子军官大怒,闪电般抽出军刀,极其熟练地一刀挥出,将一个挑在前面的战士劈翻在地。
王立疆看到这弟兄被砍得血肉飞溅,眉头一皱却不为所动,他挺直了身体继续喊道:
“弟兄们……从为国当兵起,老子就等着这一天……唉呦……我们的援军很快就会到了,你们一定要坚守阵地,不能让鬼子再向前迈进一步!告诉你们的连长老旦,到了阴曹地府,我王立疆还要请他喝酒,还要请他吃肉!我先备好了酒肉等他!我的士兵们,别连累面前的弟兄们,跟老子上路吧!”
王立疆血面狰狞,牙关紧咬,伴随着一声大吼,他猛地一拧身子,两把穿过胳膊的刺刀竟然横着切了出去,一片鲜血划着半圆洒在地上。王立疆痛极,却仰天一声大笑,用尽浑身气力冲着近在咫尺的鬼子中队长一头撞去。矮小的鬼子军官正在发愣,猝不及防,被他结结实实地撞中面门。那一声脆响就象庄稼地里熟透的苞米在夜晚自行折落,二人俱都脑浆迸裂,双双倒下了。其他被挑着的战士也大叫着纷纷转身,阵地前面顿时惨叫连天,血肉横飞。
鬼子开枪了。
“开火!往死里打!”
陈玉茗再不犹豫,含着眼泪下令了,战士们已经嚎啕一片,吼声和子弹一起喷发了出去。无数颗火热的子弹穿过国军弟兄和鬼子们的身体,让他们纷纷倒伏了,眼前飞溅起一片灿烂的血雾,鬼子无遮无拦,象割麦子一样地倒下了。距离这么近,朱铜头那臭枪法都用不着认真瞄准,竟也撂倒了两个。剩下的鬼子再无继续冲锋的胆魄,犹豫片刻,望风而逃。此时,顾天磊正好带人进入阵地,看到战士们都眼泪汪汪地拼命开枪,而鬼子正在非常少见地夹着腰逃跑,便兴奋地大喊:
“冲啊!一个都不能放跑!”
二十多个战士“嗷”地冲向前去,势如猛虎,什么子弹和炮弹的,只管冲就是了,直至追上后撤的一群鬼子,将他们打死在一个街角。
但是再前进就难了,鬼子的防线推前了,机枪手把冲过去的战士打倒好多,刘海群和已成伤兵的赵海涛冲出去夺那个机枪阵地。朱铜头见状,嚎叫着也要上去,被陈玉茗一把揪了回来,狠狠扇了一记耳光。
“操你妈的!你忘了前天俺跟你说的话啦?快去给俺盯住老哥!这里冲锋没有你的事!”
说罢,陈玉茗操起一挺机枪,飞一般跟了上去。战士们已经冲到了鬼子的阵地前沿,拿起鬼子的手雷开始投弹,鬼子布置在一边的两个机枪阵地居然没来得及摞沙袋,几个机枪手被炸死了。刘海群等跳进了鬼子的壕里。鬼子没料到国军这个时候竟然敢反冲锋,一个小队长刚把军刀举起来要拼命,就被飞奔而至的刘海群一枪击中脑门,一颗小脑袋就不剩什么了。鬼子登时乱了阵脚,东瞄西打没了章法,看到拥进战壕这一群不要命的国军,干脆一咬牙,子弹哗哗卸下,作出了拼刺刀的架势。
“谁他妈跟你拼!”
顾天磊见状很是好笑,抬起鬼子的一挺机枪就扫射,鬼子们鬼哭狼嚎,剩下的不敢再充好汉,卧在沟里不敢抬头,黄家冲的战士黄蕴烈用大刀剁着一个鬼子的腿,那鬼子受了伤无力反抗,眼见一条小腿被这个疯狂的支那兵剁了下来,竟从其他同伴的尸体上拿过一颗手雷拉了,又一把将那黄蕴烈的腿死死抱住了。黄蕴烈大惊,几刀就剁下了鬼子的头,可这鬼子还是没有撒手,又上来两个战士去砍他的胳膊,火光闪处,黄蕴烈的两条腿象两节碎木头一样飞上了天。
“全杀了,一个不留!”
顾天磊见几个战士都被炸倒,黄蕴烈眼见是不行了,顿时怒声大吼了。赵海涛听见乐了——这顾参谋总算开窍了。战士们见到还有气的或是求饶的鬼子就是一刀,子弹这个时候可不敢浪费,等陈玉茗赶到的时候,战斗基本结束了。
“赶紧卧倒,打炮喽!”
一个战士高声喊着,弟兄们立刻跳进了鬼子的战壕隐蔽,开始到处拣鬼子散落的枪支弹药准备防御。明明听见了一颗颗炮弹砸下来的哨音,可战士们却听不到爆炸声,非常奇怪,纷纷猫出半个脑袋看,只见战壕后面弥漫起一团浓密的黄烟,正顺着微风低压压地在阵地上蔓延,一股腥辣辣的味道飘来,战士们都愣住了,看着这从未见过的炮弹在土里冒烟,呆若木鸡……
“毒气弹!赶紧往后撤,快点拿帽子蘸点水……”
顾天磊看到慢慢弥散开来的黄色烟雾,大惊失色,忙命令大家撤退。可是落在身后的密密麻麻的毒气弹已经把这群人远远隔在了外围阵地上,冲进烟雾的几个战士只跑了几步就剧烈咳嗽着栽倒在地,其他人都慌得不敢再动,身边的子弹飕飕飞过,一时竟忘了躲避。顾天磊意识到带着弟兄们冲上前来是冒失了!太小看了鬼子,他们不会就这样被国军冲出去的,如今竟然开始用毒气!其实鬼子在长沙就用过,自己怎么就忘了?竟带着大家冲过来这么远?在没有任何防毒装备的情况下穿越这片毒气肆虐的阵地,简直就是找死,后路已经被毒气弹封死,有的战士正强忍着呼吸的疼痛用帽子接着把尿,可是这么紧张的当口,想撒出尿来谈何容易!陈玉茗也急了,一边吩咐大家卧倒,一边大声喊道:
“能撒尿的赶紧尿点出来!尿不出来的在地上蘸点血,当心鬼子反击,都散开……”
战士们惊恐地望望身后袭来的黄烟,又望望面前不远处隐约可见的鬼子,把心一横,纷纷趴在了地上。毒气盖了上来,顾天磊用血蘸湿了军帽捂在鼻子上,可孰料暴露在外的眼睛和裸露的伤口竟然泛起一阵无法忍受的剧痛,眼睛睁不开了,眼皮下面象是开了锅一样的灼痛,眼泪哗哗的流了出来。战士们疼得罧人般大叫,顾天磊用眼角瞥去,只见一个战士用手拼命抓挠着自己的双眼,直到它们变成血肉模糊的一团。大家都抖若筛糠,一边翻滚着一边咳着鲜血,顾天磊哀叹,这下算是完了!
“老顾!是时候了!”
浓浓的黄烟里,陈玉茗竟慢吞吞地站了起来,他扔掉了捂着口鼻的帽子,从地上拎起了那把血淋淋的枪,再慢慢地扭过头来。顾天磊看到陈玉茗流血的眼睛里露出了一片从未有过的凶光,可他那张被毒气熏出一个个大泡的黑脸却冲着自己在笑,陈玉茗振臂高呼:
“弟兄们哪!咱们的任务完成了!再和我赚几个鬼子啊……”
说罢,陈玉茗跳起身来,拎着大枪就向鬼子那边去了。刘海群和赵海涛正在挣扎着,眼前也只能看见血红的一片,一听见陈玉茗的喊声,他们就寻着方向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能动的战士们也咬牙摸起身边的枪,强睁开糜烂的双眼,嘶哑着流血的喉咙,大喊着向鬼子冲去。
顾天磊突然觉得浑身发软,想叫住战士们,可喉咙竟喊不出声来,用手摸摸自己的脸,伤口也早已经被毒气腐蚀得鲜血淋漓。战士们冲进那锁链一般的弹幕里,他们在一团团钢铁爆出的火焰中灰飞烟灭了。烟雾中,陈玉茗的一只胳膊和枪不知去向,身上无数个窟窿不断地爆开,他被几个鬼子刺倒在地。鬼子的刺刀刺下去拔出来,再刺下去再拔出来。陈玉茗一只手摊开,头仰向后边,血污遮盖的脸朝着自己,顾天磊看不清他是在哭还是在笑。由于少了一条胳膊,陈玉茗无法拉响另一只手里的手榴弹,只慢慢地把手榴弹凑在嘴边想去咬那拉绳,一颗不知哪里飞来的步枪子弹打中了他的头,他坚硬的头颅象烟花一样瞬间爆开了,鲜血从脖颈里如箭一般地标向天空,撒下一片绚烂的雾。陈玉茗旁边,刘海群发狠抱住了一个受伤的鬼子,正在闭着眼用牙找着那鬼子脸上的零件,一个一个地往下咬着。旁边的鬼子用刺刀将他扎得象刺猬一样,可他仿佛浑然不知,直到他找到了那鬼子的喉咙,铁闸般地死死咬住,两手拇指再按进鬼子的眼眶,才慢慢地倒下了,那鬼子也已经被他啃咬得不成人样了……
眼中流出的是眼泪还是鲜血,顾天磊早已分不清了。他的肺里象是点了一把火似的烧灼,几乎要在这疼痛里晕撅过去。他看到两条胳膊上鸡蛋一般大的燎泡泛着黄色的晶亮的光,屎尿都流出了裤筒,可他却能够勉强站起来。后面传来了一片喊杀声,顾天磊回头看了一眼,黄色的烟尘正在散去,隐约可见十几个战士正戴着面具在匍匐而来,料想是老旦派出来的支援,他心里立时感到一丝安慰。还好,阵地没有丢!再看看前面,那二十多个刚才还生龙活虎的战士已经没了声息,鬼子还在用刺刀一个一个地扎着他们。
突然,死尸里站起来一个人,他手端一挺没有木头把子的机枪,只一瞬间便将这十几个鬼子打得七歪八倒,但斜次里来立刻冲过来两个鬼子,把尺把长的刺刀扎进了他的身体。那人回头盯着两个鬼子,胸前冒起一阵白烟,顾天磊认出了赵海涛那张白皙而鲜活的脸,曾经显得那么软弱的一个人,此刻也变得狰狞无比了。一道火光在他的胸前一闪,两个鬼子的上半身和赵海涛整个人在一声闷响中无影无踪……
自己竟然会是个这般死法!顾天磊着实想不到。他把牙一咬,坚定地向着那个战场走去。经过之处,路上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有鬼子也有弟兄,个个表情狰狞。他的脚趟进了地上的血泊中,那血还热乎乎的,“哗啦啦”的象是在家门口趟着雨后的积水。几颗子弹从他的身边飞过,嗖嗖的尖叫声让顾天磊觉得无比亲切,他甚至可以辨清每一颗子弹飞来的方向和远近,他纳罕以前怎么对这种声音那么害怕呢?突然,他发现脚底下有一个弟兄的半拉身子还在挣扎着,竟然使劲地给了他一个微笑。顾天磊认得这是那个骗自己烟抽的江西兵痞刘可达。他伸手抚摸着这个战士的脸颊,掏出最后的一根烟来,自己点上了,再插进刘可达的嘴里,刘可达贪婪的吸了两口,口中的鲜血就把那烟熄灭了,顾天磊慢慢地把手枪抵在他的脑门上,刘可达眼中含笑,会意地咧开嘴,给了这个死板板的顾参谋一个灿烂的笑容,在枪声中闭上了眼。
鬼子们带着防毒面具,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只见这个国军军官开枪打死自己的士兵竟如同握个手一样简单!顾天磊拎着枪慢慢地向他们走来,并不理会身边白晃晃挂着血的刺刀,鬼子慢慢地给他让出了一条路,任由这个浑身是血、不成人样的国军军官穿过他们,蹒跚地走向一个没有头颅的尸体。鬼子们又慢慢围了过来,看着顾天磊跪在那具尸体面前,用手一捧一捧地将那人的碎裂四周的头颅收集过来,堆在他的身边。他扶正那人的身体,摘下帽子,放在死人的脖子上。十几个鬼子互相看看,没人开枪。
抚摸着陈玉茗的身躯,顾天磊热泪纵横。那上面至少有十几处刺刀穿过的伤口,那条胳膊是被机枪子弹打飞的,茬口处碎裂的骨头清晰可见,另一条胳膊上和自己一样满是燎泡,手里……手里竟然还握着两颗手榴弹!陈玉茗是老旦最为信任的弟兄,也是自己生死几度的朋友,因为自己贸然决定反冲击而中了鬼子的埋伏,竟如此惨烈地死去,顾天磊感到十分后悔和愧疚。如今自己身陷重围,要跟他们死在一起了!虽然早就准备着这么一天,可他没想到这天竟来得这么快!他还想被提拔到师部作个参谋,再努力钻营一下斩获一些战功,或许还可以混成个将军,多光宗耀祖啊!转念又想,中央军校毕业的校友们,抗战刚打起来一年,两万人就死掉了一半多,自己能活到今天其实已经很是幸运了。在几次长沙会战里,多少颗子弹莫名其妙地绕过自己,夺去近在咫尺的弟兄们的生命,多少颗炮弹将身边的弟兄炸成灰烬而自己却毫发无损?如今,这一天终于到了。
顾天磊将陈玉茗的手连同手榴弹抱在怀里,他把风纪扣系上,静静地端坐在那里,看着一群鬼子瞪着血红的眼睛逼近。见离得近的一个鬼子没戴面具,嘴里居然叼着一支香烟,他就伸出手去指着他的嘴,再把手指勾一勾,那鬼子很是诧异,却也并不小气,颤巍巍地将半截香烟递给了这个死到临头却不以为然的中国军官。顾天磊只一口就把剩下的半截烟抽了个干净,笑着冲那个鬼子伸出大拇指,鬼子也惊讶地冲他点了点头。顾天磊看了看太阳,它又要急着落下去了,于是他转过身来,将身体对着东北边的家乡坐正了,悄悄地拉开了手榴弹的那个拉环。在手榴弹炸响的那一刻,他听见后面传来老旦的那一声如雷般的怒吼:
“弟兄们啊!”
顾天磊回头看去,阳光里的老旦赤裸上身,身背大刀,怀里抱着一挺机枪,率领着一众士兵正冲上前来,他身后举着一面破烂不堪的青天白日旗,在残阳里冒着烟,血迹斑斑……
“亲爱精诚,相亲相爱,精益求精,诚心诚意,以谋团结。先之以大无畏之精神,持之以百折不挠之志气。为民众谋解放,而一己之功名富贵,皆可牺牲;为本党谋团结,而一己之自由幸福,都可放弃。故能不怕死,不畏难,以一敌百,以百敌万,决不负革命军人之精神……”
黄埔的歌声在顾天磊的脑海中响了起来,在一声轰响腾空而起的瞬间,顾天磊感觉到那悲伤的灵魂瞬间出壳,漂浮在高高的天空里,俯瞰着这满目疮痍的古城。那个他一直有点看不起却又颇有几分敬畏的农民连长,发疯一样冲在前面,他的枪口喷射着鲜红的火焰,他的大刀泛着血色的光芒,正在一步步跑向自己和弟兄们的尸体……
血战常德第十二夜,东门失守!
“虎贲”57师31团4营6连,在当日血战中,除连长和其他几名士兵重伤被救之外,全部壮烈殉国!
再度醒来,老旦已不知身在何处,亦不知过去几时,记忆中最后的画面是一副血与火的战场,眼光所及,满地是支离破碎的尸体,满眼是聚流成河的鲜血。他看见一群鬼子围着的那个人正是顾天磊,却认不出顾天磊怀里抱着的那个没有头颅的弟兄是谁。他看见一片红光将顾天磊二人和身边的鬼子炸得血肉模糊。他看见朱铜头挥舞着大刀砍向一个鬼子军官。他看见一排机枪子弹把面前的一个战士打成了蜂窝。随后,他看见天上飞来了几架鬼子飞机,对着阵地一阵雨点般的扫射。随后,他感觉到一颗粗烫的子弹从后背擦向下面,整个脊背仿佛被刀切开了一般,剧烈的疼痛让他跪了下去,用刀撑着地。弥留之际,他看见朱铜头浑身是血,手里的大刀已经砍卷了刃,正咧着大嘴冲自己跑来……
后面是一片空白。再回到人间,老旦才知道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常德战役已经结束了。“虎贲”57师可以说全军覆没,只剩下了师长余程万和几个参谋,弹尽粮绝,终于被迫过河撤离了常德。不过“虎贲”的任务算是完成了,鬼子虽然占了常德,但是已经被消耗得无力防守,也无力再把战役进行下去了,从三个方向赶到的国军增援部队排山倒海地压了过来,他们不得不撤出这座已成焦土的城市。国军日夜不停地乘胜追击,鬼子一路上损失惨重。当老旦得知整个6连包括自己只活下来三个人,整个31团只活下来十多人的时候,心的疼痛盖过了全身二十多处伤口,可他的眼睛却干涸象焦裂的大地,再流不出一滴眼泪。
活下来的战士对他说,朱铜头把身负重伤而晕死过去的老旦背回后面,交给了两个伙夫,关照他们把他背到后方去,然后朱铜头就又跑回了战场。鬼子的阵地差一点就被增援的战士们冲垮了,这时候鬼子的空军赶来,扔下了数不清的炸弹和燃烧弹。硝烟散尽,望远镜里已经看不到任何一具完整的尸体,朱铜头和最后冲上去的那十几个战士一样,全部化为焦炭了。
一夜之间,老旦原本熟悉的那许多人:王立疆、顾天磊、陈玉茗、赵海涛、大薛、刘海群、粱文强,以及黄睿敏和黄睿凌兄弟、黄克方、黄蕴烈等等从黄家冲来的小伙子们,统统都战死沙场。除了两个还在病床上挣扎的兵,已经再没有一个熟人!老旦虽然体验过如此之多的生离死别,可在这一刻他几乎要咒骂这上天的残忍了。他几次拔下身上的输液管想追随大家同去,可每次都被护士们发现,护士们流着眼泪,一边安慰他一边再给他接上,对他进行着日夜看护。他在病床上不断陷入杂乱无章的回忆,离家的情景象被剪成了碎片,回家的希望被烧成了灰烬,在脑海里被那纷飞的炮火搅和得乱七八糟。他感到被人用担架抬着走过一条条马路,又坐上军车被拉向不知方向的山路。每天都会响起的警报声,每天都能听见的哀嚎声,每天都能看到的输液瓶子,让他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没有人来问他,也没有人来找他,身边都是缺胳膊少腿、做梦说胡话口音杂乱的士兵。老旦再没有去打听弟兄们的死活了,他只想找个地方静静地呆下来,慢慢地平息一下心中的伤痛。
过了一个月,山里开始下雪的时候,他终于可以下地了。由于严重的肌肉萎缩,他不得不再次支起了拐杖,身子瘦下去几十斤,简直是骨瘦如柴了,身上坑坑洼洼的再无平坦之处,脸上也多了几处被毒气弹熏至溃烂的伤痕。伤兵们都不大敢和这个长官说话,他们无法想象这个满身伤痕的长官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痛苦。
他被辗转运送到了重庆。6连活下来的战士李方来找老旦,他身上竟无伤痕,李方见了老旦放声大哭,说自己是在战场上逃了,是赵海涛命令自己带着钱财离去。他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包袱,打开来里面全是大洋和纸条,有的大洋还隐约粘着血迹,这都是在战场上大家放到一起,约定由活着的人带回来的赏金。李方哭着说要按着这些纸条上的地址把钱给兄弟们各家送去,不想再回战场了,他前天去看望另外一个活下来的兄弟,那弟兄因为血液感染,没熬过手术。老旦愣愣地看着他,竟没有话说。
李方走了,留下了三十几块大洋给老旦。半年来老旦几乎全买了酒喝,在伤兵所里以财雄大方著称。每当一个熬不过去的士兵要伸腿儿的时候,就喊叫老旦要喝几口,老旦必然要拿着酒瓶去送他们,让他们喝个够。医生们颇为头疼,设法将他转到了一个大医院继续疗养。老旦在这里彻底无人约束,伤好了也驻着拐赖着不走,喝酒就更加肆无忌惮,而且有了一帮军官酒友。在不得不扔掉双拐的时候,老旦的心情仿佛好了很多,但是已经离了酒就没法子过了。
从别人给自己念的报纸新闻里,老旦得知湖南东部的重镇几乎全部陷落,地图上黄家冲业已成为鬼子炮火所及之地。他听到国军第10军血战衡阳最终落败投降。他听到六千多衡阳附近的百姓组织起来,协助第10军作战而战死。他听到湘中民团首领黄百原带领一千多土匪参加衡阳血战,全部壮烈殉国,第九战区司令长官下令追封黄老倌子为少将师长,还给黄家冲立了一块“千秋英烈”的墓碑,黄家冲白布遮山,哭声震天……老旦心里每天都象压着一块大石头,黄家冲的那些弟兄的亲人们如今去向何方?鬼子的飞机还隔三差五就飞到重庆来轰炸,每一次都炸死不少人。老旦再懒得去防空洞里躲避,还趁着人们躲炸弹跑到酒铺里偷酒喝。国军在重庆外围铁桶一般的防线终于挡住了鬼子,任凭鬼子冲得再凶,每一次都被打回原处……
战事终于淡漠了下来,老旦也被编回了部队。老旦已经不在乎上面把自己编进什么部队,也不在乎给啥头衔。他和部下的关系变得冷冰冰的,每天只崩着脸,不言不语不哼不哈,对连队也没有什么训话,就只是练兵,往死里练,练到他们爬不动为止,而他自己却悄悄溜出营房,找个没人的地方去喝酒……
老旦本就好酒,待身上的最后一处伤疤结痂了,酒已经是唯一可以让他不在梦里回到战场的良药了。每天不抽烟不吃饭都不打紧,他却不能没酒喝,别管是上好的老窖还是粗制滥造的劣酒,都是一仰脖子就灌将下去,可不象川汉们那样的饶舌三咂图品出个味道。
平时,腰里的酒壶一俟要见底,老旦就会放下手头的任何事,把训练任务丢给副连长,也不叫小兵帮忙,自顾自地蹩出军营去找那几个老主顾买酒喝。战士们都知道这个脾气古怪的老连长好这一口,都巴不得他走远些,训练可以松口气。因老旦常接济一些家境寒酸的四川小兵,脸皮厚些的大头兵晓得老旦是个冷面热心人,时不时地过来蹭两口喝。谁知一众小兵都来跟风,把个老旦给惹毛了,他大眼一瞪,顺手抓起一堆酒瓶子朝他们头上扔将过去,砸得喽啰们再不敢有这个胆子。战时的重庆资源紧张,买点什么象样的吃喝和药物都得凭票,好点的酒就更是成了稀罕物。有一次,一酒馆老板为了趸货不卖给他酒,惹了老旦这个馋虫儿,他竟然掏出驳克枪来顶在那老板的脑门上,一个店的人吓得跑了个精光。等到宪兵队的人来了,老旦已经抱着酒瓶子醉过去了。宪兵队的人见他一身伤疤,又是个军官,就没再发落他,扔下一摞钱就把他送回了驻地。几个月下来,老旦和营地周围的店家都混得厮熟。店家们掐算着日子,估计老旦的大酒壶快见底了就赶紧进点好货。这个长官虽然脸阴,却从来不赊不欠,也从不撒酒疯,无非是喝多了一头扎在地上呼呼大睡一觉,胡话连篇。故店家对老旦印象颇好,大方一点的常给他预备点下酒小菜,老旦也从不客气,只管吃个精光。
只要不醉,老旦早晨常在军营大院子里光着屁股洗澡,各连队也有不少打过打仗和硬仗的老兵,身上的伤痕也蔚为壮观,可是当他们看到老旦那具坑坑洼洼沟壑纵横的身躯时,还是会起一身凉飕飕的鸡皮疙瘩。一个眼尖耳灵战士的从宣传部门打听到老旦是57师“虎贲”幸存的英雄,很快全体战士们都知道了,大家都无限敬畏。不住有人来问常德那次惨烈的战斗,但不管什么场合不管是谁开口,刚起了个话茬就被老旦那阴暗的眼神压了回去,很快也无人再提。
一日傍晚,老旦在王记酒铺正喝到酣处,铺子里进来了三个军官,穿着簇新的军服,听口音象是江浙一带人。老旦和他们相互瞅了一眼,估计彼此官阶差不离也就没打招呼了。那三人坐下要了两斤老窖,又点了几个小菜,寒暄着互敬两轮之后,话便多了起来。
“锦伟兄如今真乃好酒量啊,半斤下去居然面不改色,这可是三年的川中老窖哪,我提前半月跟老板打了招呼的,绝对的正宗极品。刚来的时候……怀德兄可曾记得?锦伟兄刚来陪都那会儿一杯酒就倒,可见这几个月他和潭香楼那美人没少练酒量啊,莫不是一杯花酒,二晌春光,三更天里月牙床?哈哈,原来酒量可以这样上来的?啊,锦伟兄也给兄弟们说说以这房中之术锻炼酒量的秘诀,哈哈……”
“志仁兄说的是。依我看啊,锦伟兄岂止酒量见长,那周公之术一定是一日千里啊。今天这半斤酒再下去,我敢说他到了潭香楼还能杀个七进七出。你看他刚来陪都时又黑又干,做腊肉老乡都嫌瘦,可如今竟白白胖胖,印堂放光啦!可见锦伟兄采阴补阳之术已成火候,志仁怀德远远不及啊……来来……再敬一杯!”
老旦斜眼看去,见三人已是喝得满头冒汗,军帽摘在一边,风纪扣也开了,露出里面黄白相间的衬衣领子。被调侃的那“锦伟兄”侧对着老旦,确实白白胖胖,有些秃顶,一颗大头却长了一副袖珍眉眼,短小口鼻。他稀疏的头发绕着大卷直欲盖上天灵盖,象是被雹子打过的西瓜秧子,歪遢遢地扒在头皮上。这人乍一看上去象个文官,不象是对着鬼子放过枪的。正对老旦的那位该是“志仁兄”,说话最多,长得鬼灵精样,还略带些匪气,半边脸上象是曾被弹片削去了一块,深褐色的疤痕衬在一张通红的酒脸上,一开口说话脸就往少肉的这一边歪,显得有些狰狞。他那撸起袖子的那只胳膊上还刺着一条龙,不留神看还以为是胎记。背对老旦的那位,该是“怀德兄”了,老旦看不见他的脸,只见得他后脑勺上那三四条槽头肉,腰身上的肥肉被武装带勒得紧绷绷的,几乎要将那身好呢子军服给撑爆了。
老旦觉得有点好笑,纳罕哪儿来的这么三个活宝,都没个正经军人样儿,开起腔来还他娘的文绉绉的?他想起了自己和王立疆在岳阳那晚喝酒的情景,除了喝就是哭,一句废话都不说,哪象这几个鸟人的做派?他不禁又想起了麻子团长,心一疼,端起酒杯就一饮而尽,发出一声长叹。
侧对着老旦的那“锦伟兄”听得这声叹息,扭脸看了看他,朝那两人使了个眼色,端起一杯酒走了过来,笑着对老旦说:
“兄弟!大家都是一个旗子下的行伍。战场上拼命,如今脑袋搁在一边,喝酒不过图个尽兴,看老兄一身悍气,光荣多处,绝非等闲,何故一个人独斟?鄙人不才,58军27团4营营长朱锦伟,这两位是134团3营的胡参谋,胡志仁兄弟,5营的夏参谋,夏怀德兄弟。请问老兄在哪个营盘高干?”
老旦原本懒得搭理这几棵葱,但见这个胖子朱锦伟毕恭毕敬地前来敬酒,肩衔还比自己高一些,便收敛了怠慢之气,站起身来说道:
“俺是卫戍区警备营特务连连长,俺叫……几位老兄就叫俺老旦得了……”
“原来是警备营的兄弟,失敬失敬,只是老兄好象是中原口音,如何到这边来了?”
“俺是在河南老家入的伍,一路打过来的,来这里之前是57师31团4营6连连长……”
几人脸上同时浮起一片惊讶,那朱锦伟堆着笑继续说道:
“原来是‘虎贲’的守城英雄啊,怠慢怠慢!难怪老兄身上有一股英壮勇武之气!老兄如不弃,请这边上坐!”
朱锦伟恭身一让,那两个参谋也站起身来,一边拱手一边让出了东边的位置。老旦红着脸推辞不过,只得坐了。店小二急忙将老旦的酒菜也端了过来,朱锦伟对小二喊道:
“再拿两斤上好的酒来,下酒菜也挑细的做上来,要快……老连长如何到得陪都?那57师并不在这边休养啊?兄弟记得活下来的人除了你们余师长,个个都升官发财了,老兄你好象还是平级调动,这又是何故?”
“俺不是很晓得,在常德死过去了,醒过来已经一个月过去了。俺在医院也没问,反正过了两个月又有调令给俺,当时俺已经不在常德了,虎贲去了哪边俺都不晓得,俺……”
老旦本来想说:“俺也懒得问。”但是想了想这话说出来可不太好听,硬是把话咽了回去。
“俺在那次受伤有点重,可能以后也打不了什么大仗了。警备营没啥事干,所以就贪了这几口,让各位老兄见笑了……嗯,俺听说就是你们58军去收复常德的,和鬼子交了手没?”
“交手了,还损失惨重,打了两天先头部队才攻进常德!但兄弟惭愧,做后备队,没能赶上歼敌时刻!58军和72军在追击战里斩获不小,鬼子死伤无数,这是后话了……老兄喝酒!”
“兄弟们请……朱营长,有点事情俺不太懂,想向几位长官请请教!”
“老兄客气,请讲!”
“保卫常德时,俺听说援军被鬼子挡住了。俺后来听警备营长官说,在常德外围国军有十二个军,二十七个师,将近五十万人,而鬼子加上伪军也只有不到十万。咱们57师只有八千多人和八门重炮,可以顶住五万鬼子的进攻,而且半个多月才拼光,为啥常德外围四十多万兄弟部队,就是策应不过来,就是打不通剩下那几万鬼子的阵地?”
三人瞠目结舌。众人没有想到老旦一介农民武夫,竟然问出个这么刁钻的问题。三人所属的58军的确和鬼子交了手,不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接近常德,刚打进常德,又被日军一个反冲锋赶了出来,死伤惨重,直到其他两个方向的援军逼近,鬼子才主动撤出了常德。后来这成了58军在部队中的一个笑柄,这老旦的问题实际包含了这一层责问!
三个哥们面子上有点挂不住了,气氛有点尴尬。胡参谋忙给老旦满上酒,缓缓说道:
“老兄有所不知!其实战役初期,咱司令部那些参谋就犯了错误,兵力分布有大问题。薛岳长官曾经好使的天炉战法恰好中了那鬼子头目横山勇的调虎离山之计,所以一上来就损失惨重。鬼子的生力军养精蓄锐,加上空军作战力量,突破常德外围的国军营区防御,可以说易如反掌。但是国军的增援部队要是想休整后再打回来,那可就比登天还难!以前鬼子打下我们的城市,有哪个我们打回来了?因此‘虎贲’孤军受困于常德,苦战十六天,实为不得已。从两军实际力量和态势上看,国军将士虽有必死之决心,无奈这个战斗力……实在是……”
胡志仁说着摇了摇头。老旦听着这虚头巴脑的话,并不为之所动,只低头喝酒一声不吱,三人都看出来他不太高兴。朱锦伟和夏怀德显然也不欣赏这胡志仁的话。胡志仁觉得,一皱眉继续说道:
“这是其一。其二呢……在座的我们几个都是同乡,知交已久,我老胡借着酒劲——既然姓胡,不妨说几句胡话。老兄啊,我看得出来你冲锋打仗前线杀敌是条好汉子,可你却不知这打仗之外的道理!你们57师号称‘虎贲’,是在上高战役里打出的名声,是74军军长王耀武手中的不败王牌。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其实这话放到军队里来,也是一样道理。老兄可知这57师、第10军,74军和58军、72军有何区别?”
老旦正听得一愣一愣的,看不出这个土匪样儿的胡志仁说起话来这么有章法,自己只晓得带兵打仗,哪儿晓得还有这么多的说道?见另两人看自己的眼神也变得意味深长,老旦更纳闷了,一个劲只摇头。胡志仁不禁有些得意,潇洒地给自己斟上酒,再一饮而尽,抹了一把嘴接着说道:
“这几支部队,虽然同为中华民国的正牌军,但是彼此之间区别大了去了。74军军长王耀武,第10军军长方先觉,57师师长余程万,58师师长张灵莆,都是响当当的中央军校同仁。换句话说,那是蒋老头子的嫡系——心肝宝贝儿。上高战役,74军披荆斩棘,确实战功赫赫。但是那是国军打的人数占优,对日军进行分割包围的围歼战,表面自然风光。围歼战是以多打少,仗不好打但赢面大,是能打出功名的风头仗。阻击战和攻坚战是以少打多据坚死守,动不动就打个底儿掉,动不动还背上个防守不力的黑锅。老兄,你难道没看见,那些稀里糊涂的打援部队和攻坚部队是怎么被鬼子师团歼灭的?”
胡参谋酒气回上来了,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老兄啊,你掰着指头数数,看看两年来那些倒大霉的部队都是什么来头?有几个是中央嫡系的明媒正娶?又有多少是旁门暗道的偏房远妾!滇军,赣军和湘军中,给老蒋的中央军拿来做垫背的有多少?血,他们流得多;功劳,别人占得多。各路诸侯头头脑脑,纵是心肝再硬,也是肉长的,时间长了,山不转水转,占大便宜的人总归有倒大霉的一天!而到那时,那曾经倒过大霉的主儿看在眼里,此时能没有个隔岸观火的心?多走两步,少放两枪,你蒋老太爷纵是军令如山,但将在外——你又拿他奈何?蒋老太爷杀一个韩复榘还那么老费劲的呢!哼哼……老兄啊,你看看58军鲁道源姓甚名谁,再看看72军傅翼何方神圣,心里就有个数了……”
朱锦伟见老旦听得如坠五里云雾,也发话了:
“志仁兄言之有理!往前增援的最卖力的是方先觉的第10军,那是当然,一家亲么!别人和你们嫡系心里隔着一层皮,走得难免慢些,于是这第10军就只能自己打得只剩下光秃秃一个军部!58军要是象方先觉他们那样,一个劲愣头往前冲,哼哼,管保也是连个渣都剩不下!啊哈……我们几个这几条贱命,注定也早扔在沅江边上了!”
老旦愣着听了半天,慢慢回过神,就有些明白了,可这火气也“蹭蹭”上来了。他怎么也不能晓得,都快亡国了,国军部队之间,还闹这些个“门户之见”,勾心斗角的,把大好战机给贻误了,活生生地把57师“虎贲”八千多兄弟逼到孤军奋战的绝境!回想当时拼死疆场的弟兄们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援军,心猛地抽搐了一下,他愠怒地环望了一眼这三个58军的“友军”兄弟,没好气地说:
“那敢情俺要替战死的和剩下的弟兄感谢各位了,58军至少还能赶到常德,没让鬼子们占了空城,将他们的尸骨喂了狗!”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这时一直没说话的夏怀德又恭恭敬敬地给老旦倒满酒,终于开了口:
“老兄莫说气话,‘必须赶到’那是军令,要不然他鲁道源将军不就成了千夫所指的民族罪人?他心里灯笼一样哪——关键是这个火候,要赶到得恰到好处!既要能成解放常德的英雄部队,还要让57师不至于全军覆没,老头子不至于太怪罪……咳,这些是大长官们想的事,我们能明白点子,却有何用呢?老兄寒心哪,我们兄弟们都理解……可我们寒心的时候他老蒋的人在哪儿呢?唉……老兄,还是喝酒吧!”
胡志仁见老旦还伤心,又缓声说道:
“老兄啊,我们三个兄弟也还算是读书人。参军之初,也有过出生入死,报效党国的愿望,可事情也坏在读书上,一些事情可能比老兄看得明白些,可凡事就怕明白!看明白了,自己的满腔热情就打了折扣。你要说来,我们老家早成了鬼子占领区,我们真想打回去,可是我们有什么办法呢?蒋老头子的江山是一边靠大炮一边靠大洋打下来的,各地方军政势力原本就各自为政,鬼子来了,面上打着一个旗号,实际上啊——貌合神离!韩复榘被老蒋毙了,你看看他的部队后来都怎么样了?面对异己势力,面对生死存亡,哪个不动私心?哪个不留一手?只有保全自己方可图他日东山再起……老兄啊!你能从常德的鬼门关里捡回一条命,那才叫真正大难不死啊,可如今……却看不出你有什么后福啊!老兄,你琢磨琢磨看,是不是这个理?”
老旦彻底被这三个巧舌如簧的军官说蔫了。有些话他没听懂,但好歹明白个大概。天下之大,很多事情是自己这个农民看不明白的,既琢磨不透,也懒得去琢磨,反正保家卫国的事情自己做了,对得起这份良心。眼前的这三个军官让他有些寒心,都是读了大书的人,在这样的国难大事上竟然还有这份居心……
老旦此时酒劲上冲,也不想再搭理这三人了,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胡乱敬了个军礼,嘟噜着舌头说:
“俺老旦今天长了见识,多谢几位长官……开导,咱们……日他妈的……后会有期!”
说罢,老旦拿起酒壶扬长而去,胡参谋见他不给面子,正有些生气,站起身来想去拉他,却被朱锦伟一把拽住了。
原本不太长的一段路,今天老旦觉得怎么也走不到头。天色渐渐暗了下去,灯火管制的警报也响了,路上的行人早已各回各家,野狗们开始大摇大摆地四处觅食。老旦酒劲正在头上,脑子里扯不清理还乱,他站定了,仰头向天,一口将壶里剩下的大半斤酒象喝凉水一样灌了个干净。那火辣辣的老酒烧灼着他的喉咙,烧灼着他的胃,也烧灼着他麻木的心,他的手脚和头颈都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他感觉到大地开始左右摇晃,远处的野狗不知在为了什么咬着架,发出狼一样的尖嚎……
突然间,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袭来,他的耳边开始响起死去的战士们那凄厉的哭喊,脑海中幻起激烈的枪炮声。他趔趔趄趄地转了一圈,四周荒凉得不见一个人影。他两腿一软,终于瘫倒在地,哇哇地大吐起来,吐着吐着,那滚烫的眼泪就哗哗地下来了。他趴在地上,一边用头撞着坚硬的土地,一边放声哭嚎着:
“俺的娘啊,这可咋办好哩……这可咋办好哩……兄弟们哪……你们跟俺谈谈心……你们跟俺说说话啊……俺可咋办好哩?你们都死个球的啦……俺的娘啊……啥时候回得了个家啊,老天爷啊……”
老旦用尽全身气力在哭嚎着,尖利的哭声吓得野狗四散奔逃。他的哭声在夜晚的郊外弥漫着,一波一波传向远方。一阵卷地的阴风在他身旁吹了起来,呼啸着,形成一个漩流,摇摆着卷起了地上细碎的黄土,从这个悲痛的男人身上刮了过去。他咧着嘴哭得如此伤心,鼻涕和眼泪,以及额头磕出的鲜血,就着黄土在他的脸上和成了泥,让他突然间显得无比得苍老和丑陋……
正文 第十四章
正文第十四章相煎淮海
不知是哪一辈子烧的高香?老旦万万没有料到被解放军俘虏后竟能得到如此优待。怎么说自己都是国军的军官,又没有临阵起义。徐蚌战役几场大仗中,他手上粘了不少解放军的鲜血,原想若被共产党抓了,不死也得扒层皮,孰料被俘之后,既没有受啥三堂会审大刑伺候,也没有被赶到原野中滚蛋,反倒稀里糊涂地成了解放军的连长——这好歹还是个官儿哪!手下的兵也还是原来的国军士兵,他们衣服都来不及换,就把棉衣翻过来穿,胳膊上系个有红字儿的白毛巾,就算做了共军,再唱起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竟然就成了堂堂正正的解放军战士!更想不到的是,自己竟然能够在这条行军路上遇见多年来魂牵梦系的阿凤!
三个漂亮的女战士站在一个土台子上,打着快板唱着歌。大冬天的寒风里,她们竟然挽着袖子,露出冻得白里透红的鲜嫩手臂,脸上竟还冒着毛汗子,军帽下檐被汗水渍出了一个圈,乌黑的头发被汗水贴在通红的脸上。她们的胸脯被裁量合身的干净军服绷得凹凸有致,随着歌声和快板儿节奏一鼓一鼓地起伏着。路过的战士们无不被这漂亮女子们所吸引,纷纷向她们欢呼招手。旁边站着的那个女战士估计是头儿,也是不可多得的俊女子,此时也正微笑着向大家挥着手,一副英姿飒爽的样子。没错!就是阿凤!
在重庆那几年没根没落的日子里,老旦度日如年。在日军铁桶般的围困中,老旦那想家的悲切渐渐淡漠成了声色犬马的麻木,有人叫他烟鬼,有人叫他酒鬼,偶而也有人叫他色鬼。老旦体会了五毒俱全的放纵,也经历了身无分文的潦倒,他吸光所有的烟,喝光所有的酒,一脚迈进了那犹豫经年的灯红酒绿之处,把最后的几块大洋掏了个干净,一把扔在了老鸨面前。老旦在黑暗中发了狂,把一架脆生生的牙床折腾得几乎散架,把下面那人儿收拾得直欲求饶,可在最后的力量都散出他的躯壳时,他的眼泪让那咬牙切齿的妓女惊讶了,这个男人一边疯狂地抽送着,一边念叨着翠儿、阿凤、玉兰这几个女人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直到他昏睡成一团死遢遢的烂泥,妓女给他的眼前放下一杯水,就叹息着离去了。
见到阿凤的那一刹那,老旦浑身象是被子弹穿成了筛子,那骤然降临的激动在他每一条血管里燃烧起来。他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呆呆地看着阿凤。阿凤也看见了他,不过她显然没有认出下面这个军官,经过的军人常有一见到她们就走不动步的。老旦瞪着眼睛仔细打量她,阿凤竟然没有显老,比起山中那个腼腆温柔的村妇来,如今更多了一份英气,她的身体也比以前丰满了些,脸庞红润,眼波清澈,嘴角的酒窝仍然若隐若现,显得更加俊俏了。老旦觉得浑身的血液骤然加速,心头狂跳,四肢僵硬,连队已经跑向前去,他竟浑然不知。
指导员王皓突然发现了呆立的老旦,气得险些骂将出来,心想这个老国民党的坏毛病看来还真不少,见了女人就挪不动步子了。这可是在行军,你一连之长竟扔下部队不管,自顾自地盯着女人看,这象什么话?王皓回过身来大喊一声:
“老旦连长!赶紧归队!任务要紧!”
老旦被王皓的一声大吼震得浑身一颤,见战士们都诧异地看过来,王皓站在那边对自己怒目而视,把气喘得象牛一般,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一时慌得丢了方寸,撒开腿脚往前赶去。
“老旦?”
阿凤也吓了一跳,她循声望去,发现下面这个呆呆望着自己出神的军官竟然就是斗方山下那个可爱可憎憨头憨脑的老旦!不同的是他的额头上又多了几道伤疤,但看上去比十年前英武了许多,身形还挺拔了一些。在二人瞬间的目光交错里,阿凤分明感受到了这个与她曾经一夜缠绵的男人眼里传递过来的激情和冲动,可这人竟马上跑了。她望着老旦远去的背影,心乱如麻,怔在那里想喊住他,却又觉得不合适,只目送着那背影在烟尘里渐渐远去。后面的部队已经跟了上来,身边的姑娘见她神色异样,忙拉了她一把,阿凤才醒过神来。是他么?怎么会是他呢?他怎么能够活到今天?从斗方山飞走的那架水上飞机被鬼子打得千疮百孔,根本就不可能飞到武汉的……这些年里,老旦的故事该和自己一样丰富传奇吧?可在这样的情景下见面,二人竟一语未道就匆匆错过,望着消失在远处的那支连队,阿凤感到一阵难过和失落。
老旦的脸臊得通红,夹着腰跑回连队,见战士们的眼神还算友善,有的还咧着嘴冲他笑,心里才平静了些。王皓慢慢地跑到他身边,神情严肃地低声说道:
“要注意指挥员干部形象,咱们部队对这个要求很严,当心点,别犯不必要的错误!”
老旦红着脸点头认错。王皓的话轻里有重,老旦知道解放军部队里政治工作人员的权威性,更知道解放军对男女作风问题监管的力度。6营的副营长和村里的一个风骚的娘们儿相好,被人告发了,这在板子村就是个屁大点儿个事情,顶多骂骂街也就算了,那副营长竟然被上面下令枪毙!任是村里百姓如何恳求,甚至那骚婆娘的乌龟男人也来说情,还是一枪毙了!村里人算是知道了解放军的厉害,从此村里的女人们再不敢贸然勾引解放军。共产党用政治思想约束部队,从战士到军官,从军官到集团军司令,都受统一的思想约束。国军那边虽然也有政治委员,却没有这么事无巨细的思想工作,而多是偏重在军民团结和爱国忠诚教育上。战乱多年,老旦从来没有接受过什么系统的思想教育,连蒋委员长和国民党的关系都搞不清楚,也不明白所谓的三民主义到底是个啥球玩意儿。
“指导员,她是俺多年前认识的乡亲,打鬼子的时候救过俺的命哩!当时是在江西,咋个在这里碰上了,还变成了解放军哩?”
王皓听罢也觉得蹊跷,才知错怪了老旦,把他当成了国民党老色鬼,有点不好意思。
“原来是这样啊,那可难得了!这文工团的女同志们,个个都是坚定的革命战士,部队里对她们的政审都很严格的。江西那边在红军时代群众基础就很好,很多妇女干部都为革命作出了贡献。这位女同志来到这里该是组织的安排,看上去是纵队文工团的。等战役结束了我去帮你打听,如何?”
“不用不用,指导员你的事情够忙乎了,这个小事你就别费心了!大家都在干革命,哪有功夫往一起凑哩?只要知道她没死,还成了文工团的同志,俺这心里头就高兴啊,等中国解放了俺再去寻她,日子多着哩……”
战士们跑在一边,离得近的两个听见了二人的对话,一个傻呵呵地问道:
“连长,那不会是以前的相好把?长得可真好看,难怪你丢了魂似的?”
“不要胡说!什么相好不相好的,在革命队伍里只有同志,夫妻之间都是革命同志,连长是穷苦人出身,有家有室有娃有地,哪里来的相好?再乱说罚你背锅!保持队形,继续前进!”
王皓立刻板起了脸,老旦刚张着嘴想说点什么,又怏怏地咽了回去。王皓这是在说谁呢?
王皓是典型的共产党式的政治指导员。按照团政委的说法,乃是根正苗红的冀中劳苦大众,他在延安当过作战处的文书,听说还见过毛主席,如今才二十出头就当上了连指导员,这在纵队里也不多见。在给战士们上政治课的时候,王皓曾给大家讲过自己的经历。他的父母亲人都是冀中平原的农民,鬼子来之前勉强靠租种乡中富户家的几亩地过活,兄弟姐妹几个都吃不饱,一家人时常要出去要饭。连着两年大旱,庄稼都只有二成的收成,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竟然饿死了。由于欠租,那富户就收回了地,只留给了一点点粮食度日。国民政府赈灾的粮食如同旱天的毛毛,并没有多少落到农村,而且只来了两三次,鬼子就来了,也就没了下文。王皓的父母再没了法子,带着剩下的四个孩子背井离乡,与几万名境况相同的百姓汇集在一起,浩浩荡荡地去县城要饭。雄县霸县冀县都走遍了。无奈县城的人日子也不好过,家家大门紧锁,户户昼夜不出。当地政府如何受得了这几万讨饭大军在县里游荡惹事,就敲锣打鼓的贴了告示,撒了个弥天大谎,说河南那边今年收成不错,而且政府发给河南地区的粮食远比这边多。饥民们闻听大喜,于是几万人又浩浩荡荡卷向河南,一边走一边吃光了路上可以吃的一切东西。这支队伍在途中饿死了一大半,剩下的人马上要挨到了,却迎面碰见从河南出走的几万讨饭队伍,才知道豫中豫东那边也早已饥蜉遍野了,哪里来的赈灾粮食!几万人哭天不应,喊地不灵,彻底陷入绝望。这时瘟疫开始在队伍里流行,又夺去很多条性命,包括王皓的另一个妹妹。
剩下的饥民们在原地徘徊了两日,一咬牙杀向了西南方向,希冀着在豫西南地区的几个富裕县能有些好运气,可刚走了百十里地就遇上了浩浩荡荡的兵。军队架起机枪,把一车车粮食撒在地上任大家吃,饿得两眼昏花的人们就趴在地上吃那生米。国军长官在旁边拿大喇叭喊话,等吃完了,国军部队就塞给每个男人一把枪,命令大家回头向东出发,不走的选择饿死或是就地枪毙。男人们没办法,去打仗好过现在就饿死。女人和孩子哭着目送男人们远去,继续往南方走。王皓的父亲当时已经四十多岁了,也被国军拉进了队伍,如今下落不明。王皓在路上被母亲卖给了路边的好心庄户人家,从此与亲人诀别。
王皓十二岁那年,那村子里来了共产党。他们半个月就打跑了武装团练,住大院子养着佣人的主儿都被肃清了,穷人则挨家挨户都分到了共产党带来的好处。收养他的那家人被算进了富农,当时倒也有不错的政策,养父是个有点政治觉悟的人,早早地把财散给了乡亲们,落了个好名声,被推选成了征粮小组副组长。养父看见地主家妻离子散甚至家破人亡,看着穷人家的孩子都参加了八路,就咬牙把王皓送进了儿童团。慢慢地,王皓在冀中平原上开始帮着游击队一起打日本鬼子,挖地道埋地雷送鸡毛信的活都干过,什么枪都会用,着急了还能吱哇几句日语,小小年纪已经几度沙场,几经生死。十七岁的时候,区里的书记找到他,问他想不想入党?王皓”扑嗵”一声就跪下,哭着喊道这辈子就跟着共产党,于是他在十七岁成了方圆五十里地最年轻的共产党员。
和王皓相比,老旦自惭形秽。自己咋就莫名其妙地跟了国民党哩?但凡自己眼睛擦亮点四处打听打听,说不定当时就先当八路了,这一步没有踩好点,打了七八年糊涂仗,全没个囫囵的说法。要不是自己笨了吧唧没升什么大官,傻人还有点傻福,没准就被当成人民的罪人,背上插着画了黑圈的令箭,拉到墙根和土豪们一起毙了!每每想起这来他就不寒而栗。人家王皓年纪虽小,主意却正,早早死心踏地跟定了共产党,既没耽误打鬼子,也没耽误打前程。人比人气死人哪!老旦想到这就觉得只能认命了,再往好处想吧,如今总算是站进了革命队伍,不象很多战死在内战里的兄弟们那般倒霉,老天爷还算是给自己留了一点薄面。
快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东边的枪炮声逐渐密了起来,已经可以看见一团团火光在地平线上炸起,耀亮了傍晚的黑云。十几架国军飞机在火光里飞来飞去,这些以前看着无比亲切的铁鸟,如今在老旦和战士们的眼里,又有一种十分异样的感觉。全连战士基本都在国军部队里扛过枪,此时眼见着枪口向后,要向曾经一条战壕里作战的兄弟部队开枪了,心里都很不是滋味。
2连静悄悄地进入了防御阵地,按照老旦的部署开始构筑工事,检查枪支弹药,众人都不言不语,阵地上只听见细细簌簌的脚步声和铁锹与土地的磕碰声。王皓似乎知道大家的想法,不断地走来走去鼓动着战士们。在不远的战场,杜聿铭的几支增援部队被优势的解放军部队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2连没有冲锋任务,而是在一个山坡上堵截从一支山沟里撤退的国军。命令是不许放走一个!后面还有一个连队策应,说是策应,也有督战的意思,估计是豫西独立团对投降部队的特别安排。先到位的十几个三纵英雄连队前天都去攻坚了,枪炮声昼夜不停,每天都有大量的伤兵和尸体运下来。听运伤员的老百姓说,杜聿铭的部队负隅顽抗,火力很猛,解放军伤亡不小,有几个团的团长和政委都牺牲了,连个种子都没有留住。国军的损失也很大,他们边打边撤,路上丢下的半死不活的人漫山遍野,根本救不过来,就那么冻着饿着等死……
这天夜里,战场上突然变得异常混乱,在2连阵地前方,绵延几十公里的地平线上火光连绵,炮弹掀起厚厚的烟尘,各式武器滑过夜空的光芒交织成了一挂无边无际的火瀑布。一支支解放军部队正呐喊着穿越那道瀑布,飞快地冲向国军,而国军也不甘示弱,在飞机坦克的掩护下,也杀声震天冲将出来,和解放军绞在了一起。数万人的喊杀声甚至盖过了枪炮声,已经听不出任何一个个体的声音,老旦的耳朵里仿佛只有一个声音在回荡着:
“杀……”
纵是打过无数大仗恶仗,老旦仍然被此情此景惊得两腿发抖,中国人自己打自己,竟然也这么拼命?战场上进入了白热化的决战时刻,冲锋和反冲锋此起彼伏着,哪里有成编制的部队集中,哪里就落下数不清的炮弹,爆出密密麻麻的火球。老旦看了看趴伏在战壕上的战士们,很多人都把头抵在枪把子上,火光映红了他们恐惧而惊愕脸。那是一张张什么样的脸啊!既要面对死亡,又要面对曾经的弟兄……
“同志们准备战斗!准备放照明弹!”
王皓一边大喊一边猛地拍了老旦一把,抬手往前方指去。老旦一惊,忙拿起望远镜看。烟尘蔽空的几条矮山沟里,几百个国民党士兵正在发疯般地冲了出来,两辆坦克卷着尘土冲在前面,后面是几辆吉普车。战士们“哗啦啦”地拉开了枪栓,严阵以待。两辆坦克好象发现了这边山头上的埋伏,几发炮弹打了过来,登时敲掉了在前面一个班的火力点。几个战士在火光中飞了起来又摔在地上,眼见都牺牲了。
“别开枪,等敌人靠近了再打!”
王皓用力拍了拍老旦的肩膀,老旦扭头看去,王皓眼神严厉,充满了责备,显然是对自己发懵很不满。指挥部队打仗本来是自己这个连长的事情,见战士们也纷纷扭头看着自己,老旦突然意识到:自己此刻的表现,或许会成为自己一生命运的转折,自己正站在一个新的路口,走错一步,或许就万劫不复!对面这支七零八落的国军部队,已经不再是弟兄,而是端着枪向你扑来的敌人!身边这一百多个趴在战壕里的战士,也已经不再是昔日的国军弟兄,而是为了打赢这场战争的解放军同志。何去何从,已是不容犹豫。此时,国军士兵亡命地扑了过来,不抵挡再来不及了!唉……他们不会知道在这个山头上阻击他们的是谁吧?子弹不认人!老旦把心一横,咬着牙下了命令:
“1排去重新配置前沿火力点。2排两个班带上手榴弹准备对付坦克,要爬上去扔!3排到右边去准备打步兵的侧翼。4排的小钢炮先给俺敲掉那几辆车,听俺的命令,准备战斗!”
战士们纷纷动了起来,王皓见状松了口气,拿起望远镜继续观察。敌人很快就进入了射击距离,老旦把眼一闭,大声喊道:
“开火!”
战士们开火了,密集的弹雨立刻飞向山头下方,迫击炮弹在国军队伍里炸响,几百国军慌得赶紧猫腰停了下来。王皓拿望远镜看着,发现虽然这边的火力还算密集,而下面的敌人却没有倒下几个,登时火冒三丈。这些俘虏兵几乎都是老兵,这么近的距离,枪法哪能这么臭?摆明了是不舍得往死里打!老旦当然心知肚明,他眼看着战士们大多闭了眼在乱放枪。见王皓那张脸拉了一尺长,正气得七窍生烟,老旦心里长叹一声,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推开了机枪手,对战士们大声喊道:
“同志们!咱们已经是党中央毛主席领导下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这下面是死心踏地跟随国民党反动派的敌人,咱们能够参加这场战斗,是党和人民对我们的信任,是为了新中国!同志们,完成首长交给咱们的任务,杀敌立功啊!”
老旦一边喊,一边瞄住了冲在前面的几十个勇猛的国军士兵,眼睛一闭,扳机一扣,几十发子弹平平地散了出去,十几个人登时东倒西歪的躺下了。战士们见连长发了狠,又见身边的战友已经被下面射来的子弹打倒,心一横,也恶狠狠地开枪了。这一轮射击几乎把冲上来的这拨国军全部打倒,几个不要命的国军一直冲到阵地前沿,被一串串子弹打得血肉横飞。迫击炮弹准确地落在人群里和汽车上,炸得人仰马翻,肢体乱飞。车上的汽油桶被打燃了,猛地卷起的大火球立时把几十个人吞噬了。火球中的人发疯般的嚎叫着四散飞奔,满地打滚试图熄灭自己身上的火,可是很快就停止了挣扎。山沟里顷刻变成了尸横遍地的炼狱,剩下的国军好象还没有投降和后撤的意思,仍然向上猛冲。两辆坦克终于被2排士兵炸掉了,弹药的爆炸声震耳欲聋,一团团火光夹带着人的残肢碎体从敞开的坦克盖里喷了出来。
这支国军被彻底打残了,已全无还手之力。转眼之间,下面总共就只剩下了几十号人了,他们围了一圈不再开枪,中间似乎有一个受了伤的军官。
老旦放开了机枪把儿,发现两手早被自己的眼泪打湿,眼泪在手上竟冻成了冰。
“停止射击!”
老旦命令道。阵地上登时一片寂静。望远镜里的场面惨不忍睹,这让他想起了武汉和常德阵地上的情景,心里一酸眼泪就涌了上来。他大声喊道:
“国军的弟兄们,放下武器投降吧!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到解放军这边来……”
自己这话酸溜溜的,好象鬼子也这样朝自己喊过。下面也没有人再开枪,过了一会儿,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
“多谢贵军好意!我军自有建制以来,没有投降的先例!我曹子逸戎马半生,就从未起过投降的念头,马革裹尸,也是我黄埔军人的归宿!”
老旦被这个军官的话噎住了,对方平静而坚定的声音毫无将死的畏惧。王皓见老旦没了话,大声说道:
“曹将军此言差矣!贵军当年势挡日寇三万劲敌,以孤军血战潼关不曾言降,令世人景仰。可是今天你面对的是一支人民的部队,是为了中华民族解放而战斗的部队。您的士兵们大多出身贫寒,打完了鬼子都想回家过安生日子的,他们都是被老蒋和国民党逼得不得已才打这场内战的。将军的黄埔精神固然令人敬佩,可是彼一时此一时,如今再让您的兄弟们战死沙场,又意义何在?”
王皓侃侃而谈,让老旦大吃一惊。他王皓不也是农民出身没啥文化么,怎么这会变得这么文绉绉的?又见下面那军官应道:
“你说的是另一番道理。我们曹家祖辈几代人,苦心经营了上百年攒下来的家产,被你们一日夺了个精光,性命都没放过!纵是当年的土匪,可有这般狠绝?我们曹家几十年中为乡里捐资助教、修桥补路、救济鳏寡孤独,捐资无数,深受方圆几十里的乡亲们景仰爱戴,如何一夜之间成了“地主恶霸”?莫须有啊!竟要如此地斩尽杀绝……我曹子逸身为黄埔军人,早已做好以一己之躯报效党国、全一生之信仰的准备!我生为党国尽忠,死为党国守魂,断不会因为国军的挫败而反戈相向!我已经命令士兵们投降,请贵军善待他们!其他的,老弟再不必多言!”
“将军又错了,天下大乱,识时务者为俊杰!当年你投身黄埔挥师北伐是谓识时务,可如今什么是识时务?北伐为一时,打鬼子为一时,如今又是一时。黄埔军人投身人民革命的不计其数,如今围住你们的几位解放军将领,哪个不是黄埔出身?站在您那边的黄埔军官也有很多起义过来,想必您一定知道,将军何必执迷不悟呢?”
“正如老弟所言,此一时彼一时,他们现在可以理得,将来却未必能够心安!自古各朝被招安者,全终安老的有几人?我曹子逸效忠党国二十年,坚定不移,如今以身殉国,亦无怨无悔!”
“将军等等!俺是这边的连长,以前也是国军的连长,如今站到解放军这边了。俺这这阵地上全是以前国军弟兄,抗战胜利之后都想回家,没人愿意打仗,可国军那边没有让咱们回家,还要来打内战。解放军是为穷人打天下,咱们都是穷人出身,谁愿意再和穷人自己打仗?国军那边是有飞机大炮和美国人的武器,可是将军您可能没有看到,解放军后方那上百万推小车帮解放军的老百姓……俺是粗人,不懂得天下大道理,可是俺知道老百姓们就是不帮国军!打仗讲究个人心向背不是?国军这边丢了人心,当然打不过解放军,将军何苦抱着一根旗杆死活不放手?你们读书人的名节,莫不是比刚才死下的这几百个国军弟兄的命还要金贵么?还要比死在战场上这上百万人的命还要金贵么?再说古人讲了,富不及三代,今天你穷明天他富,这换一换的也没啥希奇,这个乱年头谁家没些个倒霉事……”
老旦极不忍心看到这位曹将军被打死,激动得说了一通心里话,可有的话因顾忌着王皓还是没敢说。下面安静了一阵,那曹将军又道:
“老弟,你的话不假,可是如今天下变了,这个时代是为你们准备的,不是为我们!人各有志,人各有命,你我还是各安天命吧!”
老旦还要继续说话,突然下面传来了一声枪响,它清脆悦耳,在纷乱的战场上显得无比清晰,战场仿佛在那一声枪响中沉寂了。
4排的人下去缴了那些国军士兵的枪,他们早已自觉地把枪扔在了地上,却没有举手,只是静静地看着解放军过来。那位曹将军坐在地上,背靠着一棵烧得焦黑的树,身边蹲着的两个人泪流满面,象是他的卫兵和副官。老旦走近了,才看清这曹将军竟是一位少将旅长,估计是在刚才交火中受的伤。左肩膀上被步枪子弹钻了一个大洞,那碎骨头的茬口清晰可见,血把他半个身子的军服染成了酱黑色。他的右手里还握着那支小巧的日本手枪,看样子是从鬼子军官那里缴获的。战士们举起了通亮的火把,映出了那个不屈的曹将军苍白的轮廓英朗的脸。
战士们把他魁梧的身体靠在一个土堆上,老旦蹲下身子静静地看着他。这曹将军和麻子团长一样,也是将手枪顶在胸口开了火,那个窟窿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弹痕周围似乎还在冒着余烟。那子弹穿过他的心脏,又穿过他的后背,鲜血染红了他背后的那棵树。老旦心中骤然揪起一阵钻心的苦痛。十年前,那个同样倔强的麻子团长高誉,也是在身体同样的部位,以同样的方式结束自己了的生命。十年前那个不能够理解的悲壮故事,如今又有人续写了它的新章。老旦知道,国军中有很多职业军官,有的在被鬼子打败的时候,宁可用手榴弹把自己炸碎也不放下武器,但是有的军官却只在眼见要吃败仗或是吃了败仗,并没到被鬼子俘虏的地步,也自杀了!老旦一直都觉得很费解,在他看来,除非被鬼子俘虏,否则这样把自己结果了于抗战于家于己都没啥好处。况且,如今鬼子跑了,面对面的都是中国人,这情况真的就象王皓说的那样,此一时彼一时了。这样即使被对方打败了,俘虏了,又何必自寻短见?何必如此死心眼?投降过来不一样是领兵打仗图个将来的安生么?这位将军的官衔这么高,国军共军交手这么久了,那么多国军师长旅长战败投降,也没见哪个被枪毙的。49师的那个猪头师长,一个月前还指挥着2万国军部队往解放军这边冲哪!
“与人民为敌,执迷不悟,这就是反动派的下场!”王皓站在一个高坡上,大声向战士们喊道。
老旦闻听,猛然打了一个冷战,哆嗦的手怎么也点不着那根烟锅……
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这支由国军俘虏改造的连队,先后三次执行独立团分配的阻击任务。面对的敌人大多已经被打乱了编制,突围也没有什么章法,而2连却是准备充足严阵以待,枪炮声一响就见了胜败。这几次任务都完成得不错,王皓向独立团首长用电话汇报战果时,他几乎是在兴奋地大叫,声音大得全连都听得到。自从战士们看到身边的战友被原来的国军兄弟打死后,老旦就再也不需要呵斥大家了,战士们对打死国军兄弟已经习以为常,再没什么难过了。
团部认为这支部队的考验期已过,就开始给他们安排新任务,补充兵员,让2连准备打攻坚战。战士们喜忧参半,喜的是终于获得了团里的认可,不用在路上被别的连队讥笑为“守后门专业户”了,忧的是打攻坚战的往往拼得个精光,不壮烈也一定挂花。但总的来说还算是件好事,在哪边不都是打?王皓不失时机地开了多次动员会,让大家一边总结战斗经验,一边对着墙上的毛主席朱总司令表决心。来自江苏的新兵们极度踊跃,后生们声泪俱下、声嘶力竭地在大家面前发血誓,表示粉身碎骨也要报效共产党和毛主席,时刻准备牺牲。他们那份革命的劲头让这些老兵们心惊,自愧不如。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