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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日的战争

_5 冰河 (当代)
“谢谢长官!”杨北万感激地捧着黄牙长官的手,恨不得给他磕几个头,脸上绽起灿烂的笑。
老旦跟着士兵走出营房,回头看了一眼,黄牙长官面色温和正目送他离去。老旦甚为感动,忙不迭地给他鞠了个躬,黄牙长官点了下头算是应承。
和几十个俘虏经过共军宽敞的战壕时,老旦看到更多的国军弟兄举着双手被押回共军这边,个个衣衫褴褛,形容惨淡。共军的十几面红旗插在刚才自己的阵地上,随风横飘猎猎作响。战壕两边很多得胜回来的共军抽着烟正在呲得他们:
“看你们这帮鸡毛那小样!服不服……啊!你瞅什么瞅?早让你们投降就是不听?饿得都他妈跟狼犊子似的!活鸡巴该!”
“嘿,那个光屁股的兔崽子!把鸡鸡给俺夹起来,让咱们这边的文工团看见了,象怎么一回事哩?”
“等一会儿吃包子的时候可别噎着,也别往裤裆里拢啊,吃完了有种的就跟爷回去接着打老蒋!”
共军战士们夹着枪缩着脖儿,三五成群地嘻笑着这帮俘虏,但是没有一个人下来动粗。老旦想起被日军俘虏的弟兄们的遭遇,再想想被国军俘虏的共军的遭遇,这可真是天壤之别。前面出现了一块更为宽敞的地方,已经有一百多个国军俘虏坐在地上了。讲台后面的土墙上贴着十几个红白相间的认不得的大字,中间两个人头像高高的挂着,也都是生面孔。几个共军坐在破烂的桌子后面,笑眯眯地看着俘虏们陆续坐下,一个年纪轻轻的长官咂了一口水,尖着嗓子开始训话。
“都坐好了……原本要把你们交到后面去审问的,这个……可是现在的战局大概你们也清楚,没什么军事秘密可言了。几天之内,你们这几个军就会被全部歼灭,这个……很快这个战场上的所有国民党部队,也会被我们彻底打败。所以,你们应该感到庆幸,这个……你们早一点脱离国民党反动派的立场,就可以早一天回家过你们的安生日子!”
老旦不安地望着四周,没有看到机枪和大批的共军,才放下心来。尖嗓子长官继续说道:“你们和我们部队的战士们一样,大家都是穷人,都不愿意打仗。这个……在毛主席朱总司令领导下的人民战争取得了抗日战争胜利之后,蒋介石却想抢夺人民的胜利果实,这个……就发动了全面内战。抗日的时候他消极抗战,让鬼子占了大半个中国,等我们好不容易把鬼子赶出去了,他就来摘桃子,还让中国人自己打自己,这个么……这是所有中国人民都无法接受的!”
尖嗓子长官猛地一拍桌子,水杯和俘虏们的心都被震得一跳。
老旦坐在人堆里,听得有点摸不着头脑。消极抗战?抢夺人民的胜利果实?这是啥意思?自己的战友死了成千上万,好多仗打不过鬼子是真的,但是这个……好象并不消极啊?除了国军自己的军队,莫非还有人在打日本?咋没听说过哩?在武汉和长沙、衡阳,老百姓不都是和国军一块打鬼子么?他们送粮送衣都是自愿的,咱们这个……没有抢老百姓的东西啊?这时,旁边一个小兵攒着眉头,也听得不得要领,见老旦是个官,就扭脸傻乎乎地问他:
“长官,“毛煮席”是啥意思?是啥玩意儿?”
老旦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三个字。虽然原来发过《剿匪手册》,但是大字不识几个的老旦早拿它擦了屁股。从军官们的聊天中得知,共产党的头儿叫毛泽东,是个神通广大的赤匪,一口湖南腔,蒋老爷子围追堵截十几年也没捉到,鬼子来了就做了罢。抗战后补充到军队的那些娃子军官们,很多出身军校,从来都是斜着一只眼看自己,更不和自己谈些政治方面的事情。因此在和共军交手之前,他认为共军无非是象夏千副连长归队时那样的乌合之众,破人破枪破衣裳,对共军的编制和数量一无所知,对共军领导者的想象还停留在豫剧里山大王的阶段,更不知道“煮席”是什么意思,想了想他只能说:
“不太知道,主席应该是个官儿名,在共军这边,大概和蒋委员长的官差不多大吧!”
“别说话!”旁边一个共军战士立刻吓止了他们。
“国民党喜欢抓人当兵,我们的解放军战士都是自愿参军的,这个……国民党反动派把中国人民陷入了水火之中,根本不顾穷人老百姓的死活,你们这里面,这个……有多少人是被抓来当兵的?”尖嗓子长官问道。
“我是!”杨北万突然蹦了起来,吓了老旦一大跳,老旦想拉着他坐下,可是怎么拉的住!
“我家几个兄弟,都是被他们抓来当兵的,家里就剩下老爹老娘,我们不来当兵他们就要砍掉我这两个手指头,说是怕我们参加解放军!”杨北万举起中指和食指,激愤地大声说道。
“俺也是!”
“我也是被抓来的!”
十几个人立刻相继站了起来,大多是些个年纪不大的新兵。尖嗓子长官满意地点点头,两手往下晃晃,示意大家坐下,然后接着说道:“你们大家都看到了,国民党是怎么对待被俘虏的解放军战士的,而我们这个……又是怎么对待你们的,我们的军官是怎么对待同志们的。战场上的这六十万解放军,从司令员到普通战士,这个……吃穿大家都一样,都称同志,连我们的毛主席都是住窑洞,穿着和我一样的棉袄。你们的军官吃的和你们一样么?穿的和你们一样么?你是个军官吧,这个……说你哪!站起来!”
尖嗓子长官突然指向穿着中尉军服大衣的老旦,唬得老旦赶紧站了起来,紧张的心狂跳不止。
尖嗓子长官眉毛倒竖,眼睛喷火,正义无比的目光几乎把老旦剥得一丝不挂,老旦从没经历过这样的过场,两腿儿还真的被尖嗓子长官唬得簌簌发抖。
“别的兵连裤子都没的穿了,你还穿着军官的大衣,你叫什么,什么职务?”
“报告长官,俺叫老旦,是第14军307团侦4连连长!”
一百多个俘虏立刻窃窃私语起来,他们很多人都知道这个传说中的英雄连长。听说这连长南征北战,军功无数,而且对弟兄们很好,还为此拳打过宪兵队的王八蛋。尖嗓子长官显然不知道老旦的影响力,仍然在指着他说:
“你这是什么名字?敢隐瞒真实姓名?”
“没有没有!大家都知道的,俺就是这个名字!”
老旦一边慌张地摆手,一边四处找认识的战友,可是除了脚底下这个杨北万,其他的都不认识。其他的战士见他作难,晓得他的都纷纷点头表示认可。尖嗓子长官觉得没必要纠缠这个问题,继续问道:
“你有没有欺压过老百姓?有没有欺压过你的士兵?有没有虐待过解放军战士?说!”
“俺没有!从来没有!俺家在河南农村,也是穷苦人出身,当年打日本的时候没办法才参的军,家里只剩下女人和娃。俺已经离开家十年了,大半个中国都跑遍了,军队都不让俺回去。俺对战士们象兄弟一样。大家都想的一个样,仗打完了早点回家。要是早知道解放军为咱们穷人打仗,关照咱们的家里,俺早就带着他们过来了。”老旦底气十足地说了一大通,本来么!俺也是这么想的,老旦心里给自己打气。
俘虏们纷纷点头,附和说是。尖嗓子长官发现拎老旦出来批判,并没有起到收到预期的激起民愤的效果,正在心里掰着算盘琢磨办法。但是听到老旦后面的话,感到这家伙还算懂事,虽然身经百战,却并没有什么臭架子,毫无军官的做派。尖嗓子长官也不评论当年老旦参军的动机了,因为那个时候他自己还在陕北穿着开裆裤那!他脑瓜一转计上心来,他决定利用老旦的例子来教育这帮俘虏。
“嗯,你先坐下。国民党反动派连你们的军官都骗了,这个……其实原因就在于他也是穷人!他是老兵了,为了打鬼子出生入死,可是蒋介石呢?这个……还要派他来打内战,根本不管他家人死活。我可以断定,这些年你的家里日子一定不好过,黄泛区这个……瘟疫流行,病死、饿死的人好几百万,可这都要拜蒋介石所赐!他为了保存实力,不敢和鬼子正面交火,一退再退,但他却敢让汤恩伯炸开花园口大坝,滔滔黄河……这个……一泻千里,可是鬼子没被冲到,却让整个中原人民遭受了灭顶之灾!他们没死在鬼子枪下,却死在他蒋介石为首的……这个……国民党反动派的手上!如果那里有蒋介石的亲人,如果那里有反动派大官僚的亲人,他怎么会下这样的命令?还不是根本不稀罕咱们……这个……穷人的命!”
尖嗓子长官一番结结巴巴的感慨陈词,把这些家家都是穷苦人的俘虏们说得眼眶湿湿,心头酸酸。不少象老旦这样的河南兄弟,也不知家里死活的,尖嗓子长官的话挠醒了他们的心,有人开始大哭,有人开始抽泣,也有人在那里干嚎。俘虏们个个紧绷的神经被河南兄弟这一撩拨,也都声泪俱下了。杨北万更是哭得拿头梆梆撞地。老旦寻思,现在家乡虽然有了解放军照顾,可是不知道过了这么多年,翠儿和孩子是否顶过来了?他心里原本就窝着委屈,看到大家都哭得象是死了爹娘一样,如何受得了,也缩起肩膀低声啜泣起来。
尖嗓子长官显得很满意。他拿起冒着热气的水杯咂了一口,缓缓地坐下,冲着另外一个军官抬了抬下巴,那人会意,站起来操着东北话说道:
“弟兄们哪!大家醒一醒吧!不把国民党反动派打倒,咱们穷人啥时候才能熬出个头呀?不瞒诸位弟兄,我原来就是国民党,我家是辽宁农村的,我在东北为蒋介石卖过命,我们在前线玩命打解放军,可是廖耀湘那个王八羔子却烧了我老家,杀了我那瞎眼的爹。直到解放军俘虏了我,我才知道有这回事。弟兄们哪,咱们以前不懂,现在明白了,只有跟着共产党,才有咱穷苦人翻身的日子啊,只有拥护毛主席,才能安安生生地回家过日子啊!”
这位长官声泪俱下,说得一众俘虏更是痛不欲生。新兵们牵肠挂肚,玩命地想家;老兵们痛心疾首,悔不该上错了船。这时,尖嗓子长官说道:
“大家都别难过了,从现在起,咱们都是……这个……穷苦一家人。你们要是愿意,就参加咱们解放军,打倒蒋介石个狗日的,拥护共产党毛主席……这个……成立我们穷人的新中国,彻底消灭地主官僚和资本家们对劳苦大众的剥削和压榨。你们要是不愿意,就回家去种地,部队会发路费和……这个……证明给你们。如果你家乡解放了,看看你家是不是比以前过得好了!你们都饿了好久了,先吃点东西……这个……再说!”
尖嗓子长官一招手,两个小车就推了过来,系着围裙的炊事员一把掀开厚厚的棉被,白花花、热腾腾的馒头和包子垒得象小山一样,差点馋掉这帮国军饿鬼的大牙,一个个眼儿都直了。大家排着队领到两个包子和一个跟步兵地雷差不多大的馒头,放开腮帮子就大啃起来,一边啃一边流泪。有几个吃得猛了,被噎得伸着脖子直翻白眼,共军战士早有准备,忙端过去几碗水给灌下。
老旦两手叉着包子和馒头也攮了个够,此刻的尊严远没有这些食物更加重要。这是他军人生涯中第一次被俘,他和一群大头兵毫无二致地蹲在一处,狼吞虎咽地消灭着手中的馒头包子。他们浑身上下肮脏不堪,甚至臭气熏天。馒头在手里一攥就变成了煤一样黑。没有人给自己谦让,为了抢到几个包子,老旦甚至被人狠推了一把,差点摔倒在几个共军长官前面。但是这些都不重要了,老旦在抢到几个馒头和包子之后,远远地躲在一边,蹲在那里啃着,一边吃一边看着这些身边的弟兄丑态百出,心里不由得一阵心寒。
“大势去也!”
老旦终于心灰意冷地感慨了。国军看来是输定了,连自己这样的老兵都没了悍气,被共军的几个馒头和一通讲话就消灭了尊严,这些新兵又如何能够让国民政府回光返照?唉……这样也好,反正是中国人最后当皇帝,共产党得了天下,还不是得让自己回家?
几天的思想教育和政治鼓动,让国军俘虏们重新认识了共产党和解放军。老旦知道了挂在墙上的那两位就是毛泽东主席和朱德总司令。长得也就是一般人么?解放军部队确实和国军部队大有不同:解放军的纪律象钢铁一样,说干啥毫不含糊!他们总是热情高涨,每天干活都唱着不同的歌,挖战壕运装备都是跑着前进,没有一个人偷懒,没有一个人抱怨,也没有战士吊儿郎当的胡作非为。他惊奇地看到,跑来跑去的解放军士兵脸上都挂着自然又自信的微笑,好象冲锋打仗象是要娶媳妇一样的兴高采烈。一支连队在冲锋之前进入出发地的时候,在旁边摩拳擦掌有说有笑,象去看大戏一样毫不在乎。俘虏们自觉是丧家之犬,却没有一个解放军战士跑过来侮辱他们,相反,周围的目光都略带淡淡的关心,偶尔还有脸长的过来套老乡。共军当官的虽然严厉,却不象国军宪兵队的狗娘养的一样欺负小兵,大家上下都称同志,都互相敬礼,而且上下吃穿真的都一个球样!老旦对比起一些国军长官的样子,就比出了差异,国军部队里如麻子团长、杨铁筠等好军官的确不少,却也有很多一无是处的酒囊饭袋,他们在后方吃得膘肥体壮,小手套甩来甩去地充大头,可上了战场就稀松得一塌糊涂。这也罢了,在重庆酒馆儿里开导自己的那三位,除了琢磨怎么保全自己排除异己,何曾想过打赢那场战争?
该怎么办哩?
解放军的文工团给战士们表演了一些节目,老旦于是又见到了水灵灵的大姑娘们。那戏自然好看。有几个人居然演的就是河南老家的事情,有个妹子说的还是河南话。老旦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剧,看着看着就入了戏。台上,一个家里男人被抓壮丁,女人没东西养孩子就向地主借了高利贷,还不起了地主就拉人上门,想把女人拉到他家里去做工。台上留着小胡子的地主抢过女人怀里的孩子,一把就扔出了门外,一众地主喽啰又把这漂亮的女人要拉进地主院子,女人的手死死抱住门闩不撒手,发出凄厉的喊叫。曾经也被谢大驴家娃子放狗抽耳刮子欺负过的老旦早已经泪如雨下。他竟然忘了眼前的是戏,猛地站起来,用河南土话大骂着就要掏枪干那地主,一把抓了个空!他的举动把台上的演员和台下的解放军战士都吓了一大跳。
回过神来,老旦羞愧不已,却没人理会他的失态,其他国军弟兄此时都是眼泪鼻涕一大把。台上的几个演员笑眯眯地地看着自己,让老旦羞得没处躲藏,旁边几个解放军战士突然高举拳头高声喊道:
“打倒地主恶霸!打倒土豪劣绅!”
台下看戏的国军俘虏们立刻群情激愤,也纷纷站起来大声喊着。这个架势把个老旦吓了一跳,但是很快他也加入了喊口号的行列,心里发泄出来,感觉就舒坦多了。大家继续跟着解放军战士喊道:
“打倒国民党反动派!解放全中国!”这句口号老旦没有跟着喊,他还是有点不忍。
大多数被俘的国军战士――尤其是杨北万这样的新兵――都咬牙切齿地参加了共军,恨不得明天就上战场和蒋介石新账老账一起算。老旦和很多老兵虽然心里有些疙瘩,但是已经知道共产党真的是为穷人打天下的队伍,这一点假不了。自己为国民党当了十年兵,出生入死,鬼门关上几出几入,可是仍然是一个中尉连长,没什么油水,连家都不让回。有背景的官儿没什么战功也噌噌地往上窜,曾经关照自己的长官全都战死了。在后方时,根本没人把自己这个河南乡巴佬当回事。那些军校毕业的小白脸们,球事儿不懂却鼻孔朝天,校门出来就是上尉,打鬼子的时候他们在后方吃喝享福玩女人,收编投降日军的时候却跑在前面好处捞尽,还让你靠边站岗布置城防,也难怪自己的手下心里难受,胡作非为。
想起十年前黄河边上撤退那一幕,麻子团长当时那么说,看来是为了稳定大家的军心,他的心里肯定也恨死了蒋老头子。日你妈的!为了保住你的江山宝座,就挖开黄河害死几百万的中原老百姓?日军为了挡住国军的反攻也没有炸开长江大堤啊!想来想去,他老蒋的确是不太把老百姓当回事。半壁江山都丢了,你的女人还整天穿着皮大衣吃香的喝辣的,还你妈的弄一架叫啥“美龄号”的小飞机飞来飞去,哪管过我们穷人家的死活哪?
再想到困守常德那半个月,整个城市军民一心誓死血战,人都快死光了,老蒋手下的其他部队就是过不来,只给余程万师长留下一句“与常德共存亡!”了事。弹尽粮绝的时候,余程万师长带着十几个人撤离了常德,他老蒋还派人去把余师长抓起来,说是“擅自撤离!军法处置!”活下来的57师弟兄们大多也没有什么好下场。一回想起来,老旦对这事儿就恨得牙根痒痒。
解放军战士给杨北万带来了好消息,他的三个哥哥都还健在,跟着部队正准备上去打援,只有一个在背麻袋垒工事的时候用力过猛,腰杆负了伤。杨北万闻讯,高兴得在受管教的俘虏营里喊了个遍,一时饭量大增,总扒拉老旦碗里的米饭。
老旦此时心里极其矛盾。晚上他趁大家睡着了,悄悄拿出这些年的军功章来看,爱惜地拿起这个,又看看那个。冰冷扎手的军功章已被磨得发光,每一块章都饱含着鲜血、眼泪和无数弟兄的生命,难道它们就这样失去意义?老旦觉得甚是心酸。他不稀罕自己时不时成为英雄的荣誉感,也不留恋自己战功赫赫的军人尊严,只是觉得过去十年,那么多弟兄出生入死一下子失去了该有的意义,弟兄们仿佛成了白白送命的死鬼!老旦心里空落落的。他们为何而战?自己又为何而战?自己现在又为何而战——为了打倒蒋介石?为了打倒国民党反动派?为了成立穷人自己的新中国?
突然,他又摸到了老乡的那把梳子,几经周折,它还是留在了自己身边,虽然已经快磨秃了,但是梳起头来仍然十分顺手。这把梳子曾经梳过不知多少兄弟的头,虽然他们大多都已经死去,可它抚摸了他们临死之前的头颅和头发,有的稀疏,有的稠密,有的沾满鲜血,有的落满黄土。老旦熟练地用它给自己梳着头发,心里渐渐明朗起来……俺还活着,这还不够好么?那些尊严,那些眼泪,那些热血,能够比得过此刻这梳着头的踏实么?家已经越来越近了,女人和孩子已经越来越近了,有朝一日,可以用这把梳子给他们梳头么?
为了回家!
想到这里,老旦给自己找了一个痛快的理由,仗打不完,家是回不去的,这个样子回去了心里也不踏实,谁知道明天又会掺乎进什么新的战争里来?干脆就打回家去!打到没有仗打,这天下不就太平了么?
再说,现在看来国军根本不是共产党解放军的对手。国军士兵的战斗力就不消说了,他们已是冻得饿得人心涣散不堪一击了,纵是国军钢铁家伙再多也是无济于事,最终还是被共产党解放军包了饺子,而且饺子馅可都是党国的主力部队。这还罢了,最让老旦瞠目结舌的是那成千上万的农民运粮大军,他们推着各式车辆,拉着各类畜生,敲锣打鼓的前来援助解放军,长长的队伍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头,源源不断地从后方来到前线。里面拉车扛活的什么人都有:体壮如牛的棒后生子,胸脯饱满的大老娘们,开裆裤还没缝上的牛娃,甚至还有七老八十的小脚老太,跨着小筐踩着碎步竟也健步如飞!
他们为啥子要这样做?他们为何要掺乎到这躲之唯恐不及的战争里来?
老旦终于把自己的困惑和眼前的现象,用粗陋的逻辑串连在一起,心中顿时豁然开朗——不都是为了家么?他们相信共产党可以打下天下,让天下从此太平,保护自己的家,让大家可以耕田种地娶妻生子团团圆圆养家糊口!象自己这个球样,东跑西颠打了十年糊涂仗,却连个家都顾不了,女人孩子和自己彼此的死活都不知道,那打仗还有个球劲哩?俺替国民党打仗,谁又替俺照顾家?
当老旦脱下自己的旧军装,要换上崭新的解放军棉衣军装的时候,心理包袱也就都放下了。复杂的问题简单化,给自己找一些最为充分的理由,是让自己顺应潮流的最好办法。
没错,顺应潮流!
老旦铭记着国民党老祖宗孙中山的那句话:“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当时他在武汉团部教练场的墙上看到这十六个字,目不识丁的自己只依稀认得里面的“昌”和“亡”字。“昌”是从板子村唯一的大户人郭世清家的院门上看来的。袁白先生那年眼睛得了白翳,看不清楚字,让老旦在他手里比划了半天,才攒着眉头告诉他:
“你个笨球,两个日叠在一起,上面日了下面日,你说是啥意思?当然是好的不得了的意思了!左边再加个女子不就是婊子的意思么?”
另外一个就不肖说了,村子里有人过世,出殡的时候,殡贴上这个字有好多,就不用费神去问那装模作样的死老头子了。可是这样两个字同时出现在军队的墙上让他有些不解,就粗着脖子好奇地去问连长杨铁筠。连长被老旦的问题搔到了痒处,脸放红光地给他讲了半宿。他从秦朝说到民国,从广东说到关外,历数种种国家大事,遍点个个豪杰英雄,最后简单地告诉他一句:孙大总统的意思是,你活着要识相!
老旦在武汉的时候不太识相。
从土得掉渣的板子村第一次来到城市,他真正见识了大武汉的气派和上道儿。即使当时的武汉坚壁清野,刀枪林立,也掩盖不住它在老旦眼里的雍荣繁华。在大街上,老旦和一众遛马路的弟兄们,穿着破烂不堪的旧军服,瞪着痴傻的双眼,吊着咧张的大嘴,惊奇地打量着眼前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老旦羡慕地看着城里的男人挺胸凹肚地招摇过市,他们那浆洗得硬梆梆的黑色长衣一尘不染,见人就拿下檐帽打个招呼,另一只手再极潇洒地一摆,那模样看着舒服极了!城里女人就更有的瞧了,她们的脸面嫩的象刚煮好的饺子皮儿,仿佛筷子轻轻一捅就要破;红红的小嘴上下翻飞,露出洁白整齐的小碎牙;裹得紧绷绷的旗袍把她们的大奶子挤得象两颗大号手雷塞在那儿,翘翘的屁股也收勒得轮廓分明。他们正在上下张望之际,一个打着小伞的女人扭着腰肢款款走来,用一只画得生花的俏眼斜望着这几个色呼呼的农民大兵,脸上挤出一个不以为然的嗔笑,几个乡巴佬被她白花花的大腿恍得险些仰倒。一个弟兄大咧咧地伸头往下望去,女人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旁边一个别着警棍的警察挺着肚子走上前来,鼻孔朝天一翻,瞪着金鱼眼呵斥道:“娘了个逼!识相一点!赶紧闪去!”
板子村农民拉屎是不太挑地方的,在道儿边上,在田垄里,甚至在家门口的菜地里,都是可以拉下裤子就泻个痛快的。城里的公厕是个恐怖的地方,第一次钻到里面去方便,他张惶地环顾左右运气使劲的众人,任是自己怎么较劲,就是拉不出货。直蹲到两腿酸麻,天空突然响起警报,才慌得一泻如注。别人都急忙掏出纸来擦,老旦情急之中无法在厕所里找到常用的土克拉或者庄稼竿子,急得抓耳挠腮。直到人跑光了才探过旁边的筐里,拿起别人用过的纸胡乱擦把了几下了事。当两手臭烘烘的老旦跑上大街,和一群奔跑的人挤向防空洞的时候,几个捏着鼻子的男女市民边躲边骂:
“臭兵油子!识相一点!愣挤什么?”
于是,又过了半年,老旦已经学会了身着新军装在大街上挺起腰板招摇过市,偶尔还向上眼儿的女人礼貌地点个头,而没有纸的时候根本就没法子上厕所了。
昨天,在帮解放军战士挖战壕的时候,他遇到了几十个来自苏北的农民汉子,大家干着干着就熟悉了。有一父一子都在干活,老旦很是奇怪,就张嘴问那看有五十来岁的老农:
“老爹,这是你的娃?”
“是勒!是我的臭二小子!”老农满头大汗,脸膛黑红。他的孩子也抬起头来,愣愣的刘海儿头上全是泥土。
“咋的都上来了,这兵荒马乱的,你那家里咋办哪?”
“嘿!家里?我家的几条男女全在这里,大儿子在揍黄维那兔崽子呢。这个臭小子岁数不够,首长不让他上去,要不然早就和他哥一块儿去了。我的女人在后面照顾伤员,那娘们可能干了,一个人就能背伤兵。”
“老爹,这太悬乎了吧?战场上炮弹子弹不长眼啊!”老农的回答让老旦很吃惊,他觉得全家人都上战场,简直难以想象。
“咳!啥悬乎不悬乎的,早点把蒋介石干倒,就早点回家种地过活!”
“你们不来行不?”老旦心里总还是有这样的疑问,干脆问个清楚。
“啥?不来?后生你是哪里的人?”老农惊讶的抬起了头,支着镐头歪脸问他。
“俺是河南河西板子村的。”老旦被他反问得有点儿怔,傻呵呵的说。
“那敢情!不见怪了!”老农自豪地挺直腰板。“我们苏北是老革命根据地了,哪个后生不想来?共产党如果打不赢,将来哪有我们的好日子过?我们的吃喝、衣裳、牲口、两亩地,没有共产党,去哪里寻去?向蒋介石要?不来行不?你不让我们来都不行!留在家里干甚儿?发霉长肉牙呀?后生你可真不晓得事儿!”
老农居然有点生气!他的二小子冲老旦挤着着绿豆小眼,仿佛也有些蔑视他。总之他们不再理这个笨鳖了。
老旦知道,共军这边往前线运弹药和粮草基本上成了老百姓的事情。前线经常有抬下来的伤员经过工地,垂死挣扎的人有战士也有百姓,而抬伤员和死尸的基本上全是老百姓,也没有什么宪兵队看着,只有一些戴着红袖标的女人拿着纸筒子吆喝着他们,竟也没有人逃跑和怠工。
被俘五天之后,老旦开始对战局有了更全面的了解。解放军打黄维其实还没有倾注全力,缩回头的国军其实还有机会突出去,但是解放军好象看透了黄维的心思,他往哪里冲都知道,早堵了个严实。李延年的部队被解放军挡得寸步难行,而国军武汉方面的五六个军又不知为什么不前来参加这场决战,也难怪这么快双堆集就顶不住了,外无援兵内乏粮草,不垮才怪!
第六天,被围的黄维兵团虽然还在拼死抵抗,但看上去只剩下了挨打的份,包围圈越来越小,枪声也越来越稀。濉溪口方向战况突然变得激烈了,枪炮声夜夜不消停,解放军部队潮水一样的涌向了陈官庄、清龙集、李石林方面。让老旦吃惊的是,解放军摆出了一副决战的架势,竟然敢于抽调出一大半的兵力去打援!进攻黄维兵团的很多部队甚至撤了回来,弹药都来不及补充就直奔陈官庄。老旦知道那边冲过来的一定是大将杜聿明,有将近三十万人的精锐部队,国军最强的部队就在他的手里,而且杜聿明可不是黄维,可谓老谋深算,是老蒋的红人儿,不知道解放军能不能吃得消。他突然觉得面前这场战役的规模和意义远超自己的想象,或许这一战就可以决定天下的归属,或许这一战就可以让自己早点回家。他已经相信解放军有能力挡住势如潮水的杜聿明兵团,即使打不赢也绝不至于被击溃。
负责训导的尖嗓子长官让被俘的弟兄们每人给家里写一封信,解放军将负责转达,不会写字的有人可以给他代笔。弟兄们心里具都清楚,表明态度的时候到了。当眉清目秀的文书战士笑眯眯的看着老旦,拿着笔等他说话时,老旦再不含糊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来:
“孩子他娘,俺是老旦,俺还活着……俺离家有十年了,东奔西走,打了一仗又一仗,就是回不了家,真生受你了,俺想起来就一个劲的揪心……家里还好么?有根儿好么?娃儿他娘,咱们就快要熬出头了,俺就快要回家了,因为俺已经参加了解放军,在替咱们穷人打仗了。共产党长官对咱们很好,他告诉俺说家里已经解放了,有共产党在家里,俺这就放心了,你也别太惦记个啥,俺很快就回来了,打完了仗俺就回来了,你放心,俺一定能活着回来,回家来和你和娃好好过日子。给俺的乡亲们也带个好,有根儿该会帮你干点啥了,别让他闲着。等俺回家!”
老旦话毕接过文书写的信上下打量,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亲切的方式和家里联系,虽然不认得字,但是上面写满了自己的寄托和希望。他仿佛看到了女人听人给她念信时眼中那晶莹的泪光,又仿佛看到了女人和儿子脸上那绽开的笑……
又过了几天,一场暴风雪骤然降临徐蚌中原,大雪刚停就是一阵大风,原本已经很冷的天儿经过这一番折腾,已是滴水成冰、出去撒尿恨不得带根小木棍了。老旦和弟兄们领到了厚实的棉衣棉裤和毡靴,每天都有热乎乎的吃喝,每天也有照例的听课。管理俘虏营的首长听闻这一百多个国军战士全部决定参加解放军部队,高兴地站在石碾子上,挺腰挥臂地大大鼓动了一番。战士们已经习惯成自然地举手高呼各类口号,也不用解放军战士再领头了。黄维兵团已经彻底灰飞烟灭,十二万大军被打得干干净净,一支部队也没跑出去,被捉的国军士兵排成长长的队伍押向后方。老旦和俘虏们闻知消息,惊愕和庆幸之余,更是铁定了跟随解放军的决心。
半个月之后,换上解放军军装、再次拿起钢枪的老旦,和三百多其他被俘的战士们一起成立了战时混编营,编入了解放军三纵第17师豫西独立团,开始随大部队开往陈官庄以东地区,参加对杜聿明兵团的攻击。
老旦居然又当了官,这简直是天大的惊喜。
他被任命为人数最多的二连连长,杨北万也被分在这个连。老旦身边多了一位上面委派的政治指导员,专门负责和战士们沟通思想。见面的时候,年方二十五岁的指导员王皓紧紧握住老旦的手,上下摇摆个不停,仿佛是多年不见的老乡,把个局促不已的老旦攥得生疼。王皓浓眉大眼,鼻方口阔,体魄中等,却习惯于挺着腰杆行动做事,颇有军官的派头。他对待战士们非常和气和关心,两天下来居然把一百多人的名字叫了个遍,连大家哪里出生、家里有啥人都摸得清清楚楚。他给战士们立了一条规矩:以后不准互相再叫弟兄,全部叫同志。也不准叫老旦老哥,而叫他连长。行军途中一有时间,王皓就教大家唱歌。第一首歌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王皓教了整整一天,累得快口吐白沫了,这帮笨蛋兵才勉强可以南腔北调地合唱。战士们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年轻的指导员。老旦也很喜欢他,他从这个比自己小五六岁的共产党员身上,感受到一种自己从未见识过的一种热情。王皓不遗余力地教大家理解解放军的纪律,了解共产党的组织生活,而且用尽一切办法调动着大家的战前积极性。老旦不太明白他的这种热情从何而来,咋的自己以前就没有这种劲头呢?
俺也是共产党解放军了!老旦心想。
在往新战场开拔的路上,连队之间象是赛跑一样的较着劲。两边时常跑过一些腿脚飞快的兄弟部队,他们好象知道老旦的这支连队是原国民党兵组成的,说话就有些不中听:
“呦呵!衣服挺合身儿啊?就是帽子太大了点儿,喂!你们有没有那么大的头啊?没真本事可别装大头啊!”
“嘿!你们跑得太慢了,解放军哪有你们这德行的?就你们这松样,吃屎都争不着热的,等你们跑到了,杜聿明龟儿子早就当我们的俘虏了!”
“跑步的时候把你们的裤带和绑腿系紧点,别象在那边那样稀松,要不跑到了——裤子就全掉啦!露着黑球咋打仗啊?”
老旦这支队伍中的士兵,由于半年来疏于训练,又穿了这么多衣服,背了充足的口粮和弹药,大家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真恨不得象猫一样两耳一闭,任人骂得再响也要躺在地上眯登一会儿。有的战士热得受不了,把上衣扣子干脆全解开了,帽子也摘下掖在胳肢窝里,还有毛病多的溜到路边拉开裤门就要撒尿。他们立刻受到了王皓指导员的呵斥:
“把帽子都带上!衣服扣子扣起来,你赶紧回来,象什么样子?你们看看别的连队是怎么做的?解放军战士没有咱们这个样的!”
王皓脚步轻松地跑在队伍的一侧,前后照应着。当他看到连长老旦累得两腿抽筋时,就没有再提高速度。这帮国民党兵懒散惯了,一时还较不过来,他也并不在意别的连队对他们的嘲讽。看着这些战士们虽然累得要死要活,但是仍然拼死跟上的劲头,他倒还有些宽慰。
“同志们,大家别着急,我们的任务不需要象别的连队那样迅速到位,但是大家要跑出咱们解放军的气势来,跑出咱们二连的劲头来!大家步子都放慢点,跟着我踩好点儿,一……二……一!一……二……一!来,同志们都跟着我唱!
向前向前向前!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一二三,唱!”
战士们经过这番心理调整,登时来了劲,就着自己整齐划一的步子高声唱道: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脚踏着祖国的大地!
肩负着民族的希望!
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老旦此时也非常激动,他体会到了指导员的良苦用心,更体会到了共产党人领导战士的高招。他见到战士们脸上开始浮出自信的微笑,不再有低人一头的孙子样,自己也索性放开一口河南腔唱了起来。
一路上,在两边运输装备的老百姓们向他们挥舞着双手,高声鼓励着这支可爱的队伍,经过的其他部队也受到感染,一起加入了唱歌的行列。行军途中歌声一路,此起彼伏、从不间断,煞是好听。经过一个文工团的时候,老旦看到几个女子站在一个土台子上,敲着小锣,打着快板,莺歌燕语一般唱着老旦听不懂的曲儿,虽然穿着厚厚的棉衣,可是仍然十分好看。旁边站着一位笑嘻嘻的大女子,象是个军官,老旦觉得面熟,揉揉满是眼屎的仔细看去,顿时大吃一惊!
那双漂亮的眼睛,不是阿凤是谁!
正文 第八章
正文第八章铁血柔情
告别阿凤和杨铁筠连长后,老旦率领着二十三个战士进了山。
走了一会儿,大家就浑身湿透,满腿是泥了。雨时下时停,山里面被雨泡了这么多天,路已经烂透了,走几步就会滑一跤。老旦让大家尽量不要说话,把枪都关了保险以防走火。半个时辰之后,他们到达了山坳旁边的小山头。钻过密密的枝叶,老旦按着哨兵指示的方向,用望远镜看去:在山坳另一边是个较矮的山头,几个鬼子穿着雨衣,正在山顶支着一些工具,好象在测量着什么。老旦看了半天也不得要领,就叫大鹏过来看,大鹏原来在武汉学过一些电工和工程,后来厂子被鬼子飞机夷为平地,走投无路就当了兵。
果然,大鹏拿起望远镜就明白了:
“鬼子准是在测山头的高度,旁边放着的那个东西好象是无线电,我认不太清,但是鬼子一定是想在那山头上支什么东西,可能是用于通讯的。”
老旦心想,鬼子在山里支起这玩意儿,应该是和机场有关系的。瞧着鬼子的确没有带什么重武器,七八个人,连挺机枪都没有,趁着这下雨的天神不知鬼不觉的摸过去干了他们,该不是件难办的事儿。
“老哥!有情况!”黑牛突然朝他轻声喊道
老旦忙接过望远镜,再次望去,不禁大吃一惊。
十三、十四……二十……二十二……二十六,一共二十六个鬼子,慢慢地从山坡那边上来,浮现在老旦视野中,连同刚才那八个工程兵鬼子,现在一共有三十四个鬼子!后上来的鬼子全副武装,雨衣都不穿,他们抬着一挺重机枪,还有两架轻机枪,其他人也背着不少的弹药,看上去他们好象要在这里安营扎寨,守卫这个通讯点。一个军官模样的鬼子正在大声呵斥着一个人,几个人已经开始在那里挖坑了。
老旦回头看看哨兵赵海涛。赵海涛自觉侦察失职,羞愧地低下了头,老旦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一招手,大家纷纷出溜儿下来,聚在山腰开会。
鬼子人数陡增,让原本信心十足的战士们感到惴惴不安。就算不去招惹他们,这二十多个鬼子也迟早会发现大伙隐藏在两座山后面的那个窝。老旦从一个战士嘴里拔下他刚点着的烟,抽了一口,说道:
“情形不妙!这里离咱们那边只有两座山头,鬼子要在这儿扎下来,早晚会发现咱们的地儿,现在鬼子立脚不稳,俺的意见是不如趁狗日的不备,先敲了他们!不过,咱们火力不如鬼子,人也少,肯定会有伤亡,大家都表个态吧!”
战士们传递着老旦的烟,沉思了一阵,有战士说话了。
“我同意副连长的意见,反正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不如先下手为强!”
“俺也同意,养了这半拉来月,俺也手痒痒了,干个狗日的!”
“同意!”
“听老哥的!”
大家纷纷表了态,基本上都同意打。老旦见陈玉茗低头不语,就问:“陈玉茗,兄弟你咋说?”
“打他们我没意见,但是怎么打?鬼子火力太猛,我们的弹药也不多,不能硬打,咱们得想点办法!”陈玉茗说出了自己的顾虑。
大家又都觉得有理,原本众人就没个主意,于是纷纷扭头又望着老旦。老旦也觉得陈玉茗说的是,看看这连绵的山,连绵的雨,茂密的丛林,总算有了想法。
“不能硬打,得有人把鬼子引开,引得稍远一点儿,先把机枪夺下来,再把他们引进来打埋伏,或许咱们还有胜算!”
陈玉茗点了点头,又道:“我带两个人去引鬼子,老哥你带其他人先占山头,把鬼子的机枪夺了,重机枪他们搬不走,为了追咱们或许轻机枪也不带。俺和张驰、麻六去引鬼子,不带枪!”
“不带枪?”老旦愕然,去引鬼子这活儿交给陈玉茗办是牢靠的,他们不带枪,鬼子就更容易去追,但是这活儿的风险也太大了。
“没关系老哥,咱们在山里比他们熟,不带枪跑得还快哪!”张驰很兴奋。
“老哥就这么定了!等听到你们的枪响鬼子也就不敢再追我们了,你说是不?”麻六鬼灵精怪,脑子也活,听他这么说老旦有些放心,或许追去的鬼子真能被他们甩了,那就是有惊无险了。
“就这么定了!你们三个先到沟里去等着,等咱们翻到那个山后面,准备爬坡的时候,看黑牛的手势就往前走,鬼子一看见你们,你们就扭头往南边去,绕着山跑。听到咱们这面的枪响你们就上山藏起来,鬼子应该就不敢追了。但是要带几枝手枪,黑牛分几个手榴弹给陈玉茗,以防万一。差不多过半个时辰就开始行动!大家都要小心,咱们没有第二次机会!”
“是!”战士们对副连长的布置很满意,齐声遵命。二十三人分头出发了。
鬼子们已经挖了两个坑,支起了重机枪正在装着子弹。几个工程兵开始搭建一个铁架子,其余的鬼子围成圈抽着烟聊天。看来鬼子很不喜欢中国南方这阴雨天气,他们也没穿雨衣,只能泡在雨里。他们似乎并不在意周围的安全,也没有帮工程兵干活,只是缩成一团,藏在刚刚编好的树枝下面,一边用嘴哈着手,一边点起一堆小火来烧着热水。鬼子部队冲得太快,连日的征战,让这些心肠硬毒的鬼子个个面黄肌瘦。
老旦在山坡下面看得真切,用手势指挥着大家,众人从山顶的视觉死角位置开始往上爬。战士们都折了一顶草帽戴在头上,一点一点地往上蹭。老旦分了两个组,一组从左边上去,因为山顶左边有一块大石头刚好挡住鬼子视线;二组从右边上去,要等左边的人动手之后再行动,否则他们的脑袋刚好在鬼子的重机枪枪口下面。中间的山坡留给鬼子下山,陈玉茗他们会从正对着下山这条斜坡的路口转过来,鬼子要是眼没瞎,一定会第一时间看到这三个象散兵游勇的国军。
见战士们都已到位,老旦给黑牛打了个手势,黑牛立刻拿起白裤衩做的小旗子挥舞了两下,山那边静悄悄的不见人影,不过老旦相信,精干的陈玉茗一定瞪着眼睛在等这个信号。
没过多久,山顶上的鬼子就开始尖叫,紧接着枪就响了。近在咫尺的枪声在山里回荡,震得大家心头发幓。老旦看到十七八个鬼子飞快的冲下山坡,一边高声喊叫着一边胡乱开枪,转眼就到了山下。老旦朝大家一挥手,左边的战士们立刻快步奔向山顶。
一绕过那块大石头,老旦看到十几个鬼子正在往山下看着,两个鬼子蹲在机枪坑里,其余的都拿着武器,却并没有往后看。十几个战士到了山顶,看到傻了吧唧的鬼子毫无察觉很是高兴,正准备一个个瞄准。大鹏可能是太紧张了,掏出的手榴弹突然掉在了地上,离得近的两个鬼子工程兵立刻回头看来,顿时惊得跳起来一两尺高。在鬼子发出歇斯底里的喊叫时,老旦把两颗手榴弹扔了过去,刚回头的鬼子应声倒下四五个。其他战士也开了枪,训练有素的鬼子立刻卧倒在山坡上,也朝这边射击。大鹏的手榴弹准确地扔在机枪手的坑里,两个鬼子刚打开重机枪的保险就被报销了。
老旦正打得兴起,突然看到四栓儿朝自己扑过来,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被他扑下了山坡。几声爆炸响起,被手榴弹炸死的四栓儿和一个战士缓缓地滑下了山坡,山坡上挂着他们淋漓的鲜血。老旦重又跑上山顶,山头东面的战士们也已经冲了上来,自己人的子弹好象打光了,正在和剩下的七八个鬼子肉搏,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鬼子和战士们的尸体。老旦习惯地去拿刀,一把抓了个空,这才想起那把刀已经断了,正挂在自己的床头。他从地上捡起一个战士的枪,照着一个鬼子的后脑勺就抡了下去,鬼子的头被打得五颜六色脑浆飞迸,一声未吭地栽下山去。敌人已经是众寡悬殊,两个工程兵鬼子已经被黑牛按在地上抓了俘虏,其他三个正被十几个战士用枪往死里砸。
大局已定。老旦跑到山顶往下看去,去追陈玉茗几个的那些鬼子已经折回来,正在往上爬,老旦刚回头喊了一声:“赶快!”就觉得眼前火光一闪,三个战士在面前飞了出去。自己也被炸得头晕目眩,摸了摸好象没有被弹片崩到,他赶紧站起来看过去,才明白有鬼子拉响了身上的大号手榴弹,围着他们的战士当场就被炸死,其他几个人也受了不同程度的伤,而地上的三个鬼子已经炸得破烂不堪了。
“快点起来,鬼子回来了!”
老旦一边喊一边把鬼子机枪手扔出坑去,拉开枪栓就要扫射,一搂扳机却没有反应,他低头一看,发现重机枪好象少了什么零件儿,估计是被大鹏刚才的手榴弹炸坏了,老旦登时急出了一身冷汗。
剩余的战士们捡起鬼子的枪纷纷往下开火。大鹏已经被炸死了,没有人懂得怎么修这挺重机枪,只能把能用的枪和鬼子的手榴弹全用上。下面的鬼子疯了一样往上冲,东洋人的劲头还真不小,总能把手榴弹扔上来,老旦捡起一个落在脚边的又扔回去,炸飞了一个正在往上爬的瘦高鬼子。
去追陈玉茗他们的时候,鬼子带走了两挺轻机枪,此时几个鬼子扛着机枪就上了旁边的山头,架起来开始朝这边开火。老旦和战士们立刻就陷入了被动之中,两边都有子弹打来,又有两个战士倒下了。黑牛用拳头打晕了两个俘虏,也加入了战斗,他们只能趴在地上躲过平射过来的机枪,还要照顾还在往上爬的七八个鬼子,手榴弹已经用完,鬼子眼看就要上来了。
机枪突然停了!
山的那头传来了两声爆炸,紧接着机枪又再度响起,却不是打向山顶,而是射向山腰的鬼子。老旦听见黑牛高兴的叫声,抬头望去,隐约见到陈玉茗和麻六正在用机枪打着下面的鬼子,鬼子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弹雨打懵了,也无处藏身。山顶上,老旦他们也慢腾腾地一枪一个地瞄着打,饶是鬼子视死如归悍性无比,不一会儿,也终于唧哩哇啦的全部见了阎王。
收拾战场,战士们死了十个人,不同程度伤了六个,张驰在逃跑的时候被鬼子打中,当时就死了,而老旦这次居然没有受伤。
两个俘虏已经醒过来,他们的脸被黑牛打得象发起来的馒头,胳膊腿儿已经被捆得象个粽子,嘴里也被塞了黑牛那面裤衩做成的小旗。
战士们把死去的弟兄们整齐地埋在一个坑里,鬼子的尸体和其他没用的东西都埋在另外一个坑里,两个坟都抹得平平的看不出痕迹,以免被新的敌人发现。老旦让大家清点收拾起鬼子所有能用的东西,包括那挺重机枪。他们围在弟兄们的坟前一起敬礼,没有人流泪,大家都静默的举着颤抖的手,久久不愿离去。
雨越下越大,时而滚过阵阵雷声。这短短的一个时辰决定了几十个人的生死,在这个无名的坟里,埋着来自各地的十个国军弟兄的亡灵。旁边那个坟里,埋着远道而来的三十二个东洋人的身躯……他们就这样埋在了这无名的山脚之下。心情沉重的老旦深吸一口气,正了正军帽,向坟上投去最后一眼,就带着大家往湖边回去了。
松石岭的雨总是如此冰凉……
快回到那一排草房的时候,战士们看到杨铁筠披着蓑衣,一手拄枪,坐在村口等着大家。杨铁筠已经浑身湿透,一个穿着草衣的女人站在旁边,用树枝替他挡着雨,那人正是阿凤。草房子冒出淡淡的青烟,若隐若现的火光跳跃着,让已经冻得麻木的战士们心头一热。看到连长平静中略带急切的目光盯着大家,战士们都异常感动。杨铁筠想挣扎着站起来,却没有成功,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气喘不已。老旦几个快步上去扶住他,连长冰冷的双手紧紧抓着老旦的肩膀,他已经看到少了不少战士,一时默然无话。
“连长!任务完成了,抓了两个鬼子。”老旦给他敬了个礼说道。阿凤看到老旦回来还没有受伤,眼神里流露出异样的惊喜,她躲过老旦关切和热烈的目光,跑过去扶起一个重伤的战士向里走去。女人也都已经出来,纷纷把伤员带进了屋里。
“为什么牺牲了这么多弟兄?”杨铁筠看着老旦,眼神里充满了责备和愠怒,他显然不知道实际情况,二十四人干八个鬼子,在他看来并不难。
“又来了二十多个鬼子,都是带枪的陆军,还有几挺机枪,咱们差一点出了闪失!”
杨铁筠立刻明白了战士们是多么的不易!在鬼子人数占优,火力占优的情况下能活着回来这么多人已经很难了。杨铁筠心疼地看着面色苍白的弟兄们,心潮起伏。
“弟兄们辛苦了!其他人都埋了么?”
“都埋了,战场也打扫了,不仔细看就看不出来干过仗。”陈玉茗对自己办的事很是自信。
“埋了就好,陈玉茗回头统计一下都是哪些弟兄……有什么收获?”杨铁筠的脸上浮起了一点宽慰的神情。
“抓了两个鬼子,其他的都打死了。缴获了一挺重机枪,两挺轻机枪,步枪二十八支,手榴弹十五个,还带回来两部通讯器材,有一个咱们不知道是啥,其他没用的都埋了。”老旦认真的说道。
“通讯器?在哪里?”杨铁筠的眼睛亮了起来。
黑牛赶紧把两台通讯器抱到他面前。
杨铁筠仔细地看了半天,对其中一个只看了一眼就放下了,却将另外一个手提箱一样的机器翻来覆去地看了个仔细。这个机器装在一个大包里,露出一排细铁棍一样的东西。杨铁筠把机器拿出来,从下面的袋子里拿出了两个皮子本,他把两个本子打开看了看,又互相对比着。只翻了几页,他突然猛地单腿蹦了起来,差点摔个跟头,他惊讶的大叫着:“居然还有电池!老旦啊,这个玩意儿是什么你知道么?”
“俺不知道!没见过。”
“这是日军的通讯电报机,这两个是密码本!鬼子调集和指挥部队用的就是这个东西!”
看着激动的连长,战士们都有点迷糊,他们都不大明白这个东西意味着什么。
“赶紧进来,到房子里去!把俘虏先捆起来,待会儿我审他们。”杨铁筠把密码本揣在怀里,扶着老旦往里走去。
“大鹏呢?”杨铁筠突然扭头问老旦。
“死了!”傻呵呵的黑牛说。
“可惜!大鹏知道这玩意的重要性!”老旦扶着杨铁筠,感觉到连长的身体不知是激动还是寒冷,正在微微地颤抖着。
草房里架着一口铁锅,点着一堆小火,女人们把四周的门窗上都遮了草帘子,只留下一个洞用来通风,火虽不大但是已经让老旦觉得温暖无比了。
“老旦你把湿衣服脱了,我跟你讲讲,弟兄们牺牲得很值!”
老旦看看没人,就把自己脱的只剩下一条裤衩,一边烤着火一边听杨铁筠说话。
“鬼子和我们一样,指挥大部队都是用密码发报机,这边的命令用这本密码本改成数字组合,然后再用这个密码本二次加密,那边收到的人再用这本密码本把命令还原,我们的部队可以截到鬼子的很多电报,但是因为不能把它们解密,所以就没用。现在有了这两个密码本就可以了,除非鬼子很快就换了密码,他们到山里来可能是要提高信号的强度,这可真是歪打正着!我们曾用两个团的兵力去夺都没夺回来,居然被你给弄回来了,老旦!就凭这件事,师部一定会给你记个大功!”
老旦听得目瞪口呆,他指着杨铁筠手里的密码本愣愣地说:
“连长你的意思是说,咱们部队有了这玩意儿,鬼子军队在哪里就都知道了?”
“不一定,但是可靠性会提高很多!”
“可是?咱们怎么把它带回去哩?”老旦很高兴居然一不小心得了这么一件大功,但是现在的情况回去太难了。
“鬼子的发报机我们也可以用啊,可以调到我们部队的频率上去。”
“可咱们没有指挥部的通讯密码哪,没有密码说实话,鬼子不也会听到的?”老旦瞪着眼问。
杨铁筠微笑着看着老旦,自信地敲着自己的头,轻轻地说:
“它们都在我的脑子里!”
雨终于停了。
两个小鬼子瞪着溜圆的小眼睛,望着眼前的支那士兵,看了这个看那个。雨后的天气仍然阴冷,可他们的脸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把他们嘴里的布拿出来。”杨铁筠今天的身体状况不错,说话也非常平和。
黑牛从鬼子嘴里拔出塞得满满的破布,可能当时塞得太紧了,有一个竟然带出了一颗血淋淋的牙齿,另外一个带眼镜的大概是觉得黑牛的裤衩太脏了,倒头便吐,却还叽哩呱啦骂个不停。黑牛照着每人的肚子踢了一脚,才让他们闭上嘴。一个鬼子立刻开始放声大叫,声音如同要挨刀的种猪,把正在点烟的老旦吓了一跳,手里的烟差点掉了。他第一次放开胆这么近距离地观察两个活的鬼子,不禁有些好奇。以前虽然也在近处看过,不过当时脑子里时刻想着杀人,事毕就忘了他们的长相。眼前这个两东洋人分明都是肚脐眼窝子单眼皮!除了个子矮一点,其他和自己人差不多,一样的脸色儿,一样的黑头发,一样的累出眼袋的血红的眼。
杨铁筠按照和老旦商量好的内容开始问话。鬼子发现这个一条腿的支那人居然可以说和他们一样地道的日语,不禁被镇住了,一时只顾喘气不再说话。
老旦听着他们的对话,杨铁筠时而轻声细语,时而大声呵斥。其中脾气大的鬼子也伸直了脖子、瞪着小眼睛和他顶着嘴,另外那个带眼镜的倒是左顾右盼神色慌张,战士们既听不懂也不敢插话,俱都呆然而立。陈玉茗手握大刀站在两人身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吵了一会儿,突然大家都不说了,杨铁筠和这个鬼子相互怒目而视。片刻,杨铁筠猛地掏出手枪,照着他的头就是利利索索的一枪,凶鬼子登时仰倒,躲避不及的陈玉茗被溅了一身脑浆和骨头渣子。杨连长突施杀手,让大家很是不解。杨铁筠默默地把枪插回腰间,说道:
“他是个陆军士兵,对这次任务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不会说,还说话糟蹋昨天死的弟兄们!”
说罢连长看向另外一个鬼子。这个鬼子不象刚才那个那么有骨头了,只见他大汗淋漓,浑身抖若筛糠,紧闭的双眼之下,眼泪早稀里哗啦的了。
杨铁筠又开始向他问话,开始他也不说话,只是闭着眼摇头。黑牛照着背上踹了他一脚,让他来了个以头跄地狗吃屎,鼻子立刻就流出血来,眼镜也跌到一边。老旦把他刚扶起来,突然看到一个村姑快步冲上前来,她楞着眉毛,牙关紧咬,脏兮兮的头发胡乱散着,端着一盆水就要往鬼子头上泼。陈玉茗早有防备,忙一把拦下了。这女人一整盆滚烫的开水倒在了地上,冒起一大股水蒸气。鬼子见状大声求饶,让在场所有人不可思议的是,这兔崽子居然说的是中国话。
“你是中国人?”杨铁筠问。
“……不,我是日本人,我在中国十年了,我是日本在华侨民……”鬼子一口标准的城市话字正腔圆,老旦都很羡慕。
“你在中国干什么?”
“我家原来在上海做药品生意,圣战开始之后,按照规定上海的日本侨民都要参军,在上海有好几万日本人,男人都参了军。”
“那就对不起了,你的手上也沾了中国人的血,上海和南京是你们的杰作吧?”连长咬牙切齿的说道。
“我没有杀过人,我只是个工程通讯兵,我的妻子是中国人,现在还在上海。求求你们不要杀我,我喜欢中国,可是我也没有办法……”鬼子一边说一边哭泣着,让人还有点可怜。
“这些我不管,你们进山来干什么?”杨铁筠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我们是板垣师团第一通讯旅的部队,因为部队驻扎的地方通讯信号不好,我们来山顶安装增频信号天线。”
“来那么多人干什么?带密码发报机干什么?”连长单刀直入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鬼子面色大变,看得出他很矛盾,原想隐瞒的军用装备机密被这个瘸子一眼看出,不禁慌了神。
“只是用来测试信号强度用的,我们根本不知道这里面还有敌人。你应该知道,皇军对武汉的全面进攻已经开始了,我们很快会打下信阳,所以要增进协同作战的能力,增加电报信号的强度和覆盖面。”
“信阳?你个毛驴放屁!”老旦一听到鬼子提到河南老家的地方,顿时火往上涌,一步就跨上前去。
“我没有骗你们,这已经不是军事秘密,南边很快也会被皇军打下来,武汉你们是守不住的!”
看到面目狰狞的老旦走过来,颇有一脚踢碎自己鼻梁的架势,鬼子吓得一边缩一边快速地说着。杨铁筠作势拦住了老旦,眼珠转了几下,继续问道:
“你们的任务需要几天向部队汇报?用什么方式汇报?这里周围的日军部队部署情况是什么?你都说出来,看在你没有杀中国人,而且你老婆是中国人的份上,我们可以不杀你,但是也不能放了你,你要跟我们回后方去,将来的战争不管谁胜谁负,总之仗打完了你才能回去。你觉得怎么样?”
鬼子望着眼前这一众人,低头想了片刻,在肩膀上擦了擦鼻子上的血,缓缓说道:
“从陆路你们是回不去的,山外边到处是皇军部队,有将近十万人。水上也有危险,湖面上有巡逻艇。我们应该今天向旅团汇报,如果没有汇报,也没有回去,旅团肯定会派部队进山来,同时尽快让各部队更换通讯密码。这个密码机很快就没有用了。回你们的后方去,我看不大可能。”
鬼子一听不会杀他,心情变得平静多了,说话也开始有章有法。杨铁筠认真地想了想,这个鬼子在中国十年,平静富足的生活让他身上东洋人的悍气早已消磨得无影无踪,军队提倡的武士道精神在他脑子里也并不存在,没准儿也是为了不让日本同胞祸害他的家和女人才参了军。把这个鬼子弄回后方去,会对情报部门破译日军的密码有很大用处。
“你叫什么?”杨铁筠问道。
“小泉纯黑二!”
“有中国名字吧?”连长阴着脸问道。
小泉纯黑二低下了头,喃喃地说:“……我的中国名字是孙韶泉……长官饶命……我已经有几年没有用过了。”
“你的女人是哪里人?有娃么?”老旦开始觉得这个二鬼子虽然可恨,但也挺可怜。中日两边打仗,他指定是两头不讨好,也不知道当时他咋想的,会娶个中国女人?那个不要脸的婆娘就更不可饶恕了,居然会嫁给鬼子!就算嫁给这家伙,仗打起来后,怎么不在半夜拿剪刀阉了他?
“她是上海人,我们的孩子三岁了……都住在上海,我孩子满月之后我就没有回去了……长官饶命……我想他们……留我一条命……回去能看见他们吧……”小泉的眼眶竟然也湿了。
“押他下去,给他吃饭,叫大家到房子里面开会!”杨铁筠说罢起身,紧绷绷的伤口让他疼得呲牙咧嘴,他强忍着,回头看了老旦一眼,苍白着脸上嘴角一翘,笑着说道:
“老旦,你看我的!”
第二天晚上,杨铁筠终于说出了计策。
“如果我们可以用最快的时间把这部通讯机带回师部,指挥部就可以大大提高对日军调度部队的判断能力。日军届时也许已经更换了通讯密码,或者改变了加密方式,但是它仍然会对情报部的破译工作有重大帮助,更说不定会对整个战役有关键性的影响哪!所以,哪怕付出再大的牺牲和努力,我们也一定要把这台宝贵的机器,连同这个没骨头渣子的二鬼子,一起带回武汉!”
一个战士递上来半瓢水,杨铁筠接过喝了,他纤细的手掌潇洒地抹了抹嘴,抬头时眼中精光四射,环望着紧张的战士们。
“……而且我估计,鬼子最晚明天就会派巡逻队进来……或许更早,而且力量决不会弱。我们呆在这里已经不安全了,不走也不行。”
“可怎么走呢?照鬼子说的周围十几万鬼子,我们插翅也飞不出去呀!”陈玉茗问。
“我昨天想了一个晚上,只有一个办法,虽然冒险,但是师部和我们都值得一试!”
杨铁筠不无得意地看着这帮大眼瞪小眼的农民大兵们,抖出了他的包袱。
“就象你说的,插翅飞回去!武汉方面的俄国盟军飞机大队,叫什么库里申科大队吧,我记得他们带来了几架水上飞机。”
“水上飞机?飞机还能在水上跑?”黑牛名如其人,眼睛瞪得象看见隔壁草料的黄牛。
“不是在水上跑,它起飞降落都在水上,应该也可以在地上降落,我也记不太清,总之能在水上降落,飞机从武汉到这里打个来回用不了多少时间。鬼子的机场被我们折腾得已经够呛,短时间内还恢复不了,我们的飞机应该可以冒这次险,而且师部也可以派战斗机护航。虽然现在每一架飞机都很宝贵,但是为了这个东西,以及为了这个精通日军通讯方式的小泉纯黑二,损失半个中队的飞机都不为过!”
杨铁筠的手掌“砰”的一声重重地拍在木桌上,只用树皮捆绑在一起的桌子登时就散了架。双手正支在桌面的老旦叼着烟屁股正自出神,冷不防地扑倒在地,战士们哈哈大笑。杨铁筠才意识到自己激动得走样了,笑着坐下身来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头。老旦倒没在乎,一边捡着烟屁股一边笑着说:
“连长,看来你已经完全恢复哩!就这一掌赶得上俺那女人抡圆的耳刮子,俺只瞅了一眼邻居婆娘给娃子喂奶,她的巴掌打得俺脸上多了半斤肉哩!”
“老哥,半斤肉恐怕不止吧?嫂子没在你另一边脸再来一下?”一向少言寡语的陈玉茗居然用老旦的口音应了个笑料,一时大家都笑开了。
不消说,老旦和战士们对连长的计划都很叹服。只是,这些女人们怎么办?
“没办法,带不了,让她们转移吧!”杨铁筠毫不犹豫回答。
大家都不说话了……
是夜,老旦又喜又忧的辗转反侧,不能成眠。窗外月光如水,山里腾腾的雾气在月光照射下幻化出神秘的光彩。说不出名字的夜鸟低低地鸣叫着,有节奏的求偶旋律更是让他心烦意乱。他换了无数个姿势可就是睡不着,一股热乎乎的久违的感觉冲向下面,他抬头望着阿凤睡房那边若有若无的灯火,已是按捺不住的躁动不安。
不知不觉之间,老旦已经在阿凤的窗下了。敞风漏气的房子缝隙里,老旦能清楚地看到阿凤白皙的脸在月光下映射的光芒,女人的眼睛一眨一眨的也没有睡,嘴里叼着根草梗一样的东西上下摆动。老旦突然发现哨兵并没有在小山头上放哨,走到山脚下刚想过去看个究竟,就看见背光的半山腰两个模糊的人影,正在如同鬼魅一般微微蠕动。竖耳一听,分明听得半山腰传来“哼哧哼哧”的男女云雨之声,心下立时明白了九分,心里暗道这两个灰货真会挑地方,黑魖魖的林子里干事儿,莫不怕一来一往对错了道儿?
下得山来,老旦的腿脚如同被无形的绳子牵引着,又回到了阿凤的窗前。他本来就心烦意乱,如今月光人影,天交地合的刺激更让他着了魔一般围着阿凤的房子转来转去。他发现和阿凤一起住的小秀不在房里,莫不就是正在山上快活的那位?色壮忪人胆,老旦把心一横——去你妈了个逼的,大家都是苦命,明个就各奔东西了,还顾着个啥球面子?老旦一步踏上木阶,深吸一口丹田气,狠掐两面虎口关,又按了按已经明火执仗的胯下尘根,猛地推门而入。
刚进去就大吃一惊。阿凤居然已经站起身来,紧靠床头身披床单,正朝他怒目而视,估计是刚才就发现了在外彷徨的这个欲火焚身的北方汉。老旦被她王母一般慈严鄙视的目光一刺,恰如针尖扎在了猪尿脬上,登时感到精气源源外泄,两腿儿硬了,一腿儿软了。一阵风突然吹来,把阿凤掩在身上的床单掀起了一角。阿凤丰满洁白的腿儿亦在索索发抖,老旦见状,又一股胆气横生,干脆把眼一闭,闷头扑了过去。
“啪……”
这声响和这感觉咋这熟悉哩?
老旦感到脸上象是挨了一个麻雷子炮,火辣辣的疼痛伴着颤巍巍的耳鸣。睁眼看去,女人凤眼溜圆,单拳紧握,愤怒的脸颊羞红一片。她人已经窜到了屋子的另一头,蜷缩着蹲在地上,象一只被堵在墙角要挨刀的野兔子。这记耳光将老旦突发的悍劲打得无影无踪,嘴里咸咸的已是见血。他羞愧无比,恨不得变成一只鞋板虫从地面的木头缝里钻出去。手足无措间略一踌躇,终于一咬牙夹着脖子落荒而逃。脚下一不留神,草鞋拌在地板缝里,险些摔了个趔跌,他灰溜溜地索性鞋也不要了,光着一只脚就朝自己的草房跑去。他就象一只被主人逮住的正在偷腥的馋猫般,直恨不得贴着地面背起耳朵开遛,更不敢再回头看阿凤一眼。
回到房里,老旦抓耳挠腮地踱来踱去。他暗骂自己贼心贼胆啥球方略都没有,更没个定心的狠劲儿,连句人话都还没憋出来就要霸王硬上弓,把个好女子惊得恨不得操起剪刀来对付自己,这可让人家阿凤咋瞧自己哩?他呼噜了一把已经萎靡下去的东西,自叹没有那份收放自如、斩关夺旗的才情,没闯祸就不错了。人家还没咋的,自己却已经慌得要拉稀,真是天生遭女人耳刮子的命!
老旦郁闷地脱去衣服,钻进肮脏冰冷的被窝,里面的潮气阴得他索索发抖。想到明天就此和阿凤分别,没准永世再不得见了,心里无奈的一疼。再想到山腰上那一对野合的狗男女,人家可是哼哧哼哧的过足了瘾,他心里又空落落的泛着酸气。离开女人半年了,生理上的欲望如同被绳子牢牢拴起,憋闷得难受却无从发泄。阿凤似是而非的眼神让自己着了魔一般地牵肠挂肚,他一度已经觉得这是王八瞅绿豆的事儿了,咋了弄成个这?唉……人家毕竟是正经娘们儿啊,不是村里那些给个馒头就能和汉子上炕的破鞋。
想着想着,老旦渐入梦乡。他仿佛感觉到翠儿热乎乎的小手从背后伸来,抚摸着自己满是伤痕的前胸,然后悄悄地缩回去,乖巧地从屁股后面两腿中间掏住了自己的命根,一个快感的激灵让自己险些小便失禁,紧接着他体会到女人浑圆的奶子就紧紧贴在自己的后背上了……一股熟悉的女人香气喷吐在自己的耳边,老旦猛然从恍惚中惊醒。一只火热的手正在紧攥着自己同样火热的尘根,阿凤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没准今生今世就这一晚了,你喜欢我,我也不想惦记那么多了……”
此刻,老旦浑身的血液如同黄河的浪涛一样汩汩作响,心几乎要蹦出干渴的咽喉。他伸手向后摸去,一个女人滚烫的身子一丝不挂,细汗微微。老旦猛地翻转过来,在夜色中瞪大了双眼。阿凤的身体如同想象中一样洁白一样丰腴,仿佛一块巨大的白玉。他只一个腾跃,就将这个丰满的身体压在身下了。女人那只坚定的细手牵引着自己,让它以最快的速度进入了她的体内,还不等阿凤疼痛的声音落地,坚如铁石的老旦就用尽浑身力气开始了翻江倒海的耕耘。他的手紧紧的抱住阿凤的后背,用嘴死死的堵住她的呼吸,每一下撞击都似乎要将她势如破竹地一分为二,两个人象绷紧的弹簧交错在一起扭搅着,彼此的汗水融粘在一起,在剧烈的摩擦中发散出奇怪的味道。
阿凤显然没有料到这个羞答答的北方汉子会有如此疯狂的动作,她还没有来得及害怕他那巨大的东西,一波又一波的快感就让自己两眼晕眩,双腿痉挛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迎合这猛烈的风暴以消减那隐隐传来的疼痛。在她的指甲掐入老旦身体的时候,她感觉到身上这个男人闷哼一声,随即那勃然爆发的力量就汹涌地冲入了体内,仿佛一道滚烫的铁流,肆意地在身体的每一处神经游走,烧灼着她的欲望,又象一只伸进她心里的有力的手,将她的魂儿瞬间推到高高的云端,然后坠落、坠落、再坠落,直到回到人间,直到汗如泉涌,瘫软成一堆任他搓捏摆布的泥。
老旦爱惜的噙着阿凤的乳房,从左边换到右边,再从右边换到左边,两只大手霸道地抚过女人的每一处隐秘。女人膨胀的肉体象放在祭坛上的牺牲,每一个毛孔都向身上这个粗糙的男子打开了,她发出荡人心魄的呻吟,高高地挺直了自己的身体……久违的激情刚刚过去,一经女人迷醉的声音和暗示的指尖撩起,老旦又子弹上膛昂然挺立了。女人害羞地别过身去,他就把阿凤又按在身下了,女人的臀部死死地被他压在胯下,两手紧攥着她丰满滑腻的乳房,头拱进女人浓密的黑发去找寻她的耳垂。他从心底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号叫,不由分说地再次一贯到底……
此时,月影西移,鸟雀无声。在松石岭一个无名的山脚之下,无名的村落之中,一对沦落乱世的无名男女的激情仍在无休止地进行着。他们是如此的忘我投入,以至于两人几乎都要在巅峰里昏死过去。树枝搭起的房屋随着他们的碰撞微微地颤抖着,惊飞了正在上面栖息的鸟儿,片片落叶无声地从房顶滑落,随着微风滚落在地上。
天快拂晓了……
经过整整一天的通讯联络,在详细报告了人数、方位和湖周情况之后,武汉方面总算有了明确的答复:明天夜里一点钟在湖边点两堆火为号,两架水上飞机将前往该处营救战士们,但是无法提供战斗机护航。密电最后一句:武汉人民期盼英雄归来!
大家都明白,武汉战况激烈,哪还能抽出战斗机来护航!指挥部能抽调两架水上飞机前来营救,大家已万分感激和庆幸了,只见大伙抱成了一团,个个激动得热泪盈眶。随即马上收拾行囊,准备干柴和汽油,等待着夜幕的降临。
“把沿湖边上的这几排树全砍了,否则天上的飞机难以发现火光,再让他们扎两个木筏子,不必太大,能载十几个人用浆划到飞机边上就行。”
杨铁筠和老旦站在湖边,仔细商量着晚上的行动计划。杨铁筠的伤还没有好利索,化脓的地方仍有些肿胀,持续的低烧把他的身子折腾得十分虚弱,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到湖里去。老旦仔细听着他的布置,觉得甚为妥当。想到鬼子可能已经进了山,又十分担心。
“连长,还是把机枪架在山上吧!万一鬼子摸进来,我带几个人去挡住他们。另外,晚上会不会有鬼子的巡逻艇?”
“会不会有鬼子的巡逻艇来?这可真不好说!把重机枪架在湖边这个高坡上,轻机枪和手榴弹都安排到山口上去,不能让鬼子接近湖边,别看是飞机,只几发步枪打过去就可能上不了天!”
这时,黑牛光着膀子走了过来,肥巅巅的胸脯上下颤着。
“连长……”
“嗯?黑牛啊,什么事?”
黑牛抓耳挠腮地局促不安,象女人一样玩弄着手指头。
“怎么了?咋不说话哩?屁哪有放到一半嘬回去的道理?”老旦笑嘻嘻地说。
“连长,老哥,我……我不想走了。”
“为什么?”杨铁筠似乎并不意外,平静地问道。
“我和小秀好上了,不忍心把她留在这儿,我回去也牵肠挂肚的……”
“不行!这是命令!”杨铁筠仍然不动声色,语气象是结了冰。顷刻又道:
“我们是军人!现在战事吃紧,正是国家最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回去还有大仗要打!大老爷们的,就躲在这里与过路女人厮守着,算什么?再说这才几天?就恨不得厮守一辈子了?你还是个爷们儿么?”
黑牛挨了当头一棒,神情顿时就成了个蔫茄子。老旦心里也不是个滋味。自己昨晚和阿凤一宿鏖战,几度生死,两人都遂了心愿,约定互不相忘,彼此珍重,也不象黑牛和小秀这般难舍难分的。见傻黑牛竟这样动情,心下不禁有些惭愧。早上,他分明看见阿凤在默默地给大家收拾东西,脸上还留着昨晚激情的潮红,刻意地躲避着自己的目光。此刻,听连长那不容置疑的口气,再看黑牛那垂头丧气的蔫样儿,老旦缓缓说道:
“黑牛你家还有啥人?这里四边不靠的,也不是安生之地,鬼子没准儿还会进来,你留在这里既不安全,不也要惦记家人么?”
“我家人都死光了,没什么人惦记了。那年家里闹瘟病,连个小妹子都没剩下,我在临村打长工,回去家里已经没有能出气的了。他们都死在炕上,连个埋的人都没有,村里的人死得也差不多了……我是真心喜欢小秀,也算订了终身了,留下来还能照顾她和大姐们,鬼子来了能护着点……”
黑牛话音越来越低,说完已是眼眶红了。
杨铁筠听罢不再说话,慢慢转过头来看了老旦一眼,又看看正热火朝天地砍树的战士和安静的女人们,一声不吭就拄着拐杖走开了。老旦会意,拍拍黑牛的肩膀笑着说:
“你把两挺轻机枪都架到山口上去,那里得有人守着,俺和你晚上留着,如果没事,你就送俺走!然后带她们换地儿去!”
黑牛闻听激动不已,他感激地看着老旦,把老旦的双手攥的生疼。
“老哥我谢死你啦!我和小秀一辈子也忘不了你,你就算是我们的媒人啦!”黑牛说罢,一溜烟儿跑了。
老旦怅惘若失,在原地转着圈儿,掏出烟来叼上,可受潮的洋火怎么也打不着,正懊丧地想摔,突然触到坐在不远处的阿凤递来一个意味深重的眼神,不由得立刻头胀胸憋腰软肚硬,浑身不自在。一狠心别过头去,又恰好看到已经笑成一朵花的小秀和兴奋得面红耳赤的黑牛,一阵浓浓的酸楚顿时浮了上来。阿凤昨晚那迷离的眼神和喃喃的话语,温热的舌头与滑润的身体,直让他着魔了。但一想到翠儿和孩子那份更重的牵挂,再加上那份生死的兄弟情谊,他只得强下决心同阿凤分别了……这脑子里的矛盾战争让他头痛欲裂,他还是忍不住将目光投向阿凤了。阿凤在那边也是心猿意马,一不留神二人又是四目相对……老旦再也无法承受了!他闭上眼定了定神,终于转过身子,慢慢地向伫立在湖边的杨铁筠走去,步子一步比一步坚定。一阵风吹在脑后,湿漉漉的,他猜想此时阿凤必定在看着自己的背影哭泣了。
“连长,俺让黑牛去布置山上的机枪,那边要有人看着点,俺和陈玉茗帮他警戒。如果没事,晚上他就送咱们回来,然后黑牛带女人们转移。这些女人真是帮咱们不少,鬼子来了,她们这么多人也得有个男人照料着……”
杨铁筠头也不回地点了点头,喃喃自语道:
“这样其实甚好,我也是想看看黑牛是不是真心。都是孤苦伶仃没什么牵挂的人,走到了一起,就随他们去吧。乱世浮萍,同归何处?难得黑牛有这份不离不弃的心,就成全他们吧!比起来,你我责任重大,即便有情,也得割舍干净,我们倒不如他啊!”
老旦脸一红,这话怎么象是说给自己听的?
“恨别青山三千里,
恸失九州十六关。
狼烟铁血山河碎,
寒枪银戈日月川。
伤心月下松石岭,
温柔雾上斗方山。
男儿断臂须狂笑,
不离不弃是人间。”
杨铁筠望着湖边的落日和远处的群山,一抹红霞正荡漾在碧波之上,微风拂来,波光如血,夕阳如画,真个是风光无限,不由心生感慨,颂出一首诗来。
“连长,你多久没见着家里人了?”老旦听着这激荡心荆的诗句,眼圈儿竟然一热。
“有两年了吧?我夫人在湖南老家看着孩子,那边是她娘家……孩子长成啥样我都不知道,她要来找我,被我劝回去了。我的父母非要留在武汉把着我,父亲是老北伐了,脾气火爆,原本还要参军,被我拦住了。然后就说什么也不回去,要看着我打鬼子建功立业!其实父母离营地不过二十里地,可也有一年没回去了,总是有任务,数次过家门不能入啊……”
老旦又愧得脸红了,心下叹道,杨铁筠这读过大书的人就是不一样啊,自己都残破成这个样子了,心里还只有党国!而且这人肚子里就是能憋住事儿!一起厮杀共处这么久,老旦竟没听过他提过一星半点的家事儿,于是老旦对他愈加敬佩了。
不过几个钟头,战士们就把全部准备活儿都干完了,然后钻进林子里静待天黑。日本兵小泉纯黑二早已被捆得动弹不得,横放在木筏子上,再用草蔓盖了。杨铁筠着急地看着表,警惕地盯着湖面上的动静。
这些汉子终于要走了,女人们都流了泪,她们连夜给战士们缝制了草鞋。阿凤带着大家找了个僻静处,她们安静地围坐着,眼里看着男人们忙来忙去,只幽幽地出神。战士们也是恋恋不舍,有几个还哭了鼻子。杨铁筠原本与这些村妇们比较疏远,如今突然意识到,这些土生土长在山区的村姑们,有时会比他们这些大男人更为坚强。无论遭遇什么,她们都能坦然受之,泰然处之。在听到战士们要离开的消息时,她们并没有表现出震惊和无助,更没有向提出过任何要求。比起大多数城里人来,这些大字不识几个,连砖瓦房都没见过的村姑们更加坚强隐忍、善良淳朴,似乎她们与生俱来就有一种与天地相安的品性。
午夜,无风。
老旦、黑牛和陈玉茗坐在山上,望着山口的动静。突然,他们看见远处的沟里闪起一簇亮光,一晃一晃的,瞪大眼睛再看,却不见了。黑牛十分紧张,肩榜被轻机枪的托顶得生疼。老旦用望远镜一遍遍地仔细观察,月光下,茂密的丛林在微风里轻摆着,既象人又象鬼,老旦一下子明白了袁白先生经常用的“草木皆兵”是个啥意思。
天空突然传来一阵马达声,朝天看去,黑压压的啥也没看见。战士们赶紧点燃了湖畔的火堆,熊熊火焰即刻把周遭都照得通亮了。黑牛见火光亮起,高兴地对老旦和陈玉茗说:
“老哥,茗哥,你们赶紧动身吧,我还在这里看着,替我坐一下飞机啊!”
老旦和陈玉茗与黑牛匆匆拥抱作别,迅速下山往湖边跑去。飞机已经开始在水上降落,马达声大得吓人,离湖越来越近了。隔着一片树林,老旦和陈玉茗突然听到一串炮声,紧接着火光就在岸边炸起了。突如其来的炮火让二人顿时惊出一身冷汗。钻过树林看到,远远的湖面上,一艘铁船正在一边开炮一边驶来。水中的一个木筏被炮火掀翻,活着的战士们拼命朝湖里正在滑行的飞机游去。另外一个木筏还在等他们。杨铁筠和大虎坐在重机枪边上,杨铁筠看到老旦和陈玉茗回来,立刻大声喊道:
“你们快上木筏,赶紧过去,要不然就来不及了!”
老旦紧张地观察着眼前的形势,还没想出个所以来,就听见后山上黑牛的机枪突然响了起来,三八大杆密集的枪声在和黑牛对射着,看来山里的鬼子也摸了过来。老旦再不迟疑,一把抓住陈玉茗大声喊道:
“赶紧带连长上飞机,抱着他走,大虎跟俺来!”
“老旦不行!你们赶紧上飞机!那边守不住的!”
杨铁筠话音未落,一颗小口径的炮弹在湖边炸开,木筏子上一个战士,连同放在筏子上的小泉纯黑二,都被炸得四处翻滚。一架飞机已经划滑到离岸边不远处,机身上醒目的党国国徽在火光中分外耀眼。三四个背着通讯装备的战士快游到飞机旁边,这时鬼子的巡逻艇用机枪扫射了,一个战士在水里被击中,一串串血花溅上了天,他还来不及挣扎就沉入水中。另一架飞机飞得近了些,被鬼子大口径的机枪打中,竟然当空就爆炸了!坠入水中的残骸和汽油燃起了一堆大火,一时也挡住了炮艇的视线。
“你不上飞机俺就不走!玉茗,大虎,抬着他给俺走!”
老旦发了狠,陈玉茗和大虎立刻执行命令,抱起挣扎的杨铁筠开始下水。老旦操起重机枪,对着湖面上的鬼子炮艇就开了火,机枪子弹成串地打在船身上,崩出串串火花,船上正在射击的鬼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子弹打得纷纷躲避。
“放我下来,你们别管我,这是命令!快放我下来!去帮副连长和俘虏上飞机!这是命令!俘虏一定要先上去,他比我重要,玉茗快去!”
陈玉茗只好放下杨铁筠,跑过去背起已经炸昏的小泉纯黑二,扔下水就拉着他泅水。大虎正要将杨铁筠拖下水,杨铁筠一甩膀子索性扔了拐,一下子单腿跳进了水里。又一串子弹打过来,正中大虎的头,他只一个闷哼便栽到水里,鲜血喷了杨铁筠一头一脸。杨铁筠噎了一口水,挣扎着又游了岸边,再一使劲想支起身子,却做不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传来,他这才发现一颗子弹从后面穿透了左肩,鲜血正汩汩地涌出……
老旦正杀得性起,肩膀后面突然一热,血登时染红了袖管。扭头一看,只见浑身是血的黑牛抱着机枪,一边退一边扫射着。几十个全副武装的鬼子正潮水般地从山上冲下来。老旦立刻扭转重机枪朝着山上扫去,一串鬼子从山上滚了下来,可其他的仍然快步往前冲着。黑牛退到老旦身边,不由分说,一把就把老旦推了个仰面朝天,他抢过重机枪一边扫射一边大喊着:
“老哥赶紧带连长走,不要管我,你快走!咱们兄弟来生再见啦!”
老旦这才发现趴在血泊里一动不动的杨铁筠,飞步过去抱起他跳入水中。炮弹不断地在飞机周围炸响,舱口的战士们拼命地喊着老旦,飞机螺旋桨高速转动着,在湖面上转着圈躲避着炮弹。老旦觉得又有一颗子弹打穿了右腿,顿时疼得没有力气划水了,被托浮在水面上的杨铁筠一下子被水呛醒了,见老旦已经没了顶还在举着自己,猛地一把推开了老旦,吐着血沫说:
“老旦,我已经不行了……会连累你……你带大家回去……一定要完成任务……快走!”
老旦冒出头来拼命喘气,正要再游去拉杨铁筠,可毕竟力不从心,晃晃悠悠开始下沉,一股力量把自己拉了上来,浮出头一看,一圈绳子正套在身上往回拉着自己。飞机已经离自己很近了,陈玉茗扔过来的绳子套住了自己,原本只会狗刨的老旦再无力挣扎,连说话都做不到,一口带着血腥气的湖水呛得他鼻血窜流,他伤心地望着又爬上岸边的杨铁筠,急得乱扑棱着。
老旦一被拽上来,飞机就开足了马力开始起飞。鬼子密集的机枪子弹穿过机身,在机舱里叮当乱崩,两个战士被流弹打中,一声不吭就栽倒在甲板上。
浑身枪眼的飞机终于飞了起来,在水面上打了个旋,就朝着武汉飞去。战士们从敞开的舱门向下扫射,又打倒一些鬼子。岸边的树木烧起冲天的大火。火光中,杨铁筠和黑牛的身影清晰可见,他们的机枪怒吼着,阻挡着越来越近的鬼子,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终于消失在机舱的视野里。战士们顿时放声大哭,悲痛欲绝。老旦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处伤口都在淌血,终于晕倒在飞机甲板上。
“旦啊,知道燕窝岛不?”
“不晓得。“
“袁白先生今儿个和俺说了,东边海上有个燕窝岛,上面全是燕窝。”
“那有个啥稀奇?咱家门粱上不就有一个,每天弄一地鸟屎。一个岛上都是燕窝,那岛上还不全是鸟屎了?”
“你个傻旦!袁白先生说不是一回事哩,他说的燕窝和咱家门粱上的不是一回事哩,那一个燕窝顶得上几百斤麦子价钱,吃一个返老还童哩!”
“有这么稀奇么?那吃上十个还不得再钻回俺娘肚子里去?”
“你尽给俺打岔,还吃十个哩,给一个让你闻闻,就是你的福气了。”
“那这燕窝岛……袁白先生去过?”
“他说打小的时候去过,他爷爷带他去的。”
“那咋了他还在咱板子村这屁大介儿地方混哩?去那个岛上不就成神仙了?”
“找不到路哩,他说那个岛是动的,在海上飘来飘去。”
“海是个啥球样咱都没见过,还惦记这个岛干球啥?”
“哎呀傻旦,你尽打岔,等咱们孩子大了,咱也去找一找燕窝岛?说不定能撞着哩!”
“燕窝岛……燕窝岛,翠儿你赶紧睡吧,明儿个还赶集哩,过了晌午俺还得翻地哩……”
老旦被摇醒的时候,飞机已经到了武汉上空。晕乎乎的战士们伸头望去,立时目瞪口呆:诺大的武汉外围象是一座燃烧的炼狱,连绵不断的火焰包围着大半个城市,升腾起一团团的巨大的火柱,将滚滚的黑烟卷向天空。无数道弹雨拖着长长的亮光掠过城市上空,如爆炸的烟花。密密麻麻的大弹坑遍布大地,其间尽是炸成破碎不堪的房子和狼牙狗啃的庄稼地。长江象是蜿蜒在火海中一条挣扎的长蛇,江岸两边镶着火红的光带,一直绵延到城市的中心。彷佛有一座油库被炸着了,浓烈的火焰吞噬着周围的一切,上百米高的火龙跳跃着冲向机翼,气浪将飞机冲得一个摆子,险些翻过去。
陈玉茗双臂紧紧抱着老旦,把老旦夹得生疼,老旦分明嗅到了地面上升腾起来的死亡的味道。只两个多月不见,美丽的武汉就被糟踏成了这模样!
“我们要降落了……弟兄们抓紧!”前舱传来一个人的喊声。
旋即又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说为了躲过日军的地面射击,飞机必须快速朝长江江面俯冲,要大家各自固定好身体做好降落准备。老旦用尽吃奶的力气紧紧抱住了陈玉茗的腰,陈玉茗则牢牢抓住了一个绞轮。大家都是第一次坐飞机,早已吐得胆汁外翻,飞机一俯冲,紧绷的尿门齐刷刷地开放了,弄得甲板上一片湿漉漉的。众人早已经吓得双眼眼紧闭,早顾不上喊叫了,只将身子死死贴在飞机甲板上,强忍住颠簸的折磨。但有个战士吓得鼻涕眼泪屎尿齐流之际,嘴里还一个劲儿地念叨着:
“菩萨保佑啦!菩萨保佑啦!菩萨保佑啦……”
飞机快速俯冲下去,机身象被大风撕扯的窗户帘子一样抖若筛糠,似乎随时都会散架。飞机里舱还是被日军的子弹打着了火,喷起一股浓烟,呛得睁不开眼。就在众人快要窒息的一刻,飞机重重地砸在了水面上了。两个没抓牢固定物的战士,一个被高高地抛起来,狠狠地撞在顶上,又跌下来,摔得满脸是血,另一个重重地反弹回来时,被灭火器顶进了肚子,眼见是不成活了。老旦和陈玉茗也撞得鼻青脸肿,好在老旦和陈玉茗死死抱在一起,总算没有大碍。
冰冷的江水涌进机舱,冲得人们四处乱飘,断了翅膀的飞机在水面上跳动翻滚,在江面上蹦跳了几次,就开始斜着往下沉去。
“赶紧下飞机,飞机要沉了!”
话音刚落,机舱跑出来一个膀大腰圆,红头发绿眼睛,长得象青面獠牙鬼一样的人,把惊魂未定的老旦又被吓破了胆!怎么原来开飞机的竟是这么个怪物?就是杨铁筠说的俄国人么?咋的中国话说得这么好?
“鬼啊……”战士们放声大叫。
“闭嘴!”这个鬼毛子喊着中国话,一弯腰居然一条胳膊一个地将老旦陈玉茗抱了起来,紧窜两步就出了机舱,跳进了冰冷的江水中。
“嘿!大薛,把俘虏带上……把俘虏带出来……还有机器……!”
老旦在水里挣扎着对着大薛奋力大喊。战士纷纷抱起装备,抬起不知死活的小泉纯黑二,纷纷跳下水向岸边游去。江岸一边的鬼子枪炮打了过来,子弹钻进水花里发出刺耳的尖叫。众人拼命地划水。这时,江岸另一边疾速驶来了一艘国军的汽艇,上边的人一面开着机关炮掩护,一面把众人都救上了船,一阵风般开回了岸边。
除了那外国妖怪,其他人都是被抬上岸的。岸上战壕里的士兵发出一阵欢呼,老旦费力地朝他们望了一眼,模糊地看到一片形容憔悴的国军兄弟亮晶晶的眼睛,好象正看着自己。那外国妖怪笑眯眯的看着老旦,老旦勉强朝他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脖子一梗就晕了过去……
正文 第九章
正文第九章撤退
(更新时间:2004-9-262:48:00本章字数:21237)
俺死了么?俺死了几次了?
昏迷中,脑海中不断有个声音在重复着这两句话。同时,他感到有无数只手在撕扯着自己干枯的内脏,喉咙象淹在水里,憋得喘不过气来。
“火!有火!鬼子来啦!连长赶紧上飞机!”
老旦大喊着从梦中惊醒,猛地坐了起来,伤口的剧痛让他差点背过气去,他紧咬着牙关,头上滚下大串的汗珠,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他发现自己在一间从未见过的干净房子里,一切都是那么干净,连地面上都一尘不染,盖在身上的被子白花花地耀眼,发出一股浓浓的浆洗过的味道。手上插着几根管子,鼻子里也塞着一根,原来憋气是这个玩意整的?
“你醒啦?”
一个护士朝他走来,听声音是个女人,看身材却象个男人。虽然较高大但因没有啥腰身,上下一般粗,丝毫没有女人的凹凸有致,走路也咚咚作响。她的脸上蒙着一个大白口罩,仅仅露出大脑门儿下面的一对小眼,正死死地盯着自己。这号大傻娘们从板子村一抓一把,咋的就当得了护士哩?。
护士照着他身上一推,老旦顿时躺倒,疼得他一阵抽搐。
“你个傻娘们儿,轻点成不?你当是推驴磨那?”老旦气不打一处来,喘着粗气。
“别乱动,我可没使劲啊,输完了这瓶液才让你动弹。你就是那个英雄?长的可不咋象啊!”
护士很不以为然,麻利地为他换了一瓶药,然后一把伸进老旦的被窝,从他的咯吱窝里掏出了一根温度计,毫无防备的老旦被她冰凉的手咯吱得吱吱乱叫,一下子慌了神,咋这娘们如此生猛哩?
“温度正常,来!伸出来往这里尿!”
护士语气冰凉,把一个同样洁白的尿盆递进了老旦被窝里。那盆子晶莹透亮,居然比自己家和面的缸子还要干净。
“妹子这咋好意思哩?俺自个来,你先躲躲?”
“还挺夹夹缩缩的,拿着,别尿太多,我们化验用的。俺天天见的……你还躲躲藏藏的干啥?稀罕……”
老旦已被彻底打掉了威风。这娘们儿勇敢无畏且寡廉鲜耻,实在是不好惹的货色。老旦只得接过尿盆,看护士转过身去,才慌忙躲进被窝,憋得大汗淋漓才勉强放了点“化验品”,支支吾吾地递给了这女人。护士收拾停当就走了。不久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个长条型的铁盒子。
“把这边胳膊伸出来,量一下血压。”她语气温和了一点。
“妹子俺在什么地方这是?俺的弟兄们哪?”
“这里是军部医院特护,你的战友们都在旁边房子里,有几个还过来看过你,哪个都比你好看。”
“哦,那当然哩!照俺娘说话,俺祖宗八辈干的坏事都堆在俺这张马脸上了,咋能好看哩?”
护士终于被逗得咯咯笑了起来,这粗愣的娘们居然能发出这么细的声音来,真是出奇。
武汉的这个深秋不如往年那般凉爽,仍然热得让人冒汗。整个城市象被一口无形的锅盖在下面,几个月来一丝风都没有,升腾起来的烟雾和尘土搅和在一起,让天地都烟尘翻滚污浊不堪。蒸腾的热浪如同战火一般在城市上空肆虐着,无孔不入,无坚不摧,慢慢煎熬着人们的意志,让处于战火之下的人们几乎要窒息了。
老旦在特护病房里受到了无微不至的照顾,但他心里并不觉得舒坦。比起和几百个伤兵密密麻麻堆在一起共同哀嚎、共同欢笑的日子,这病房里满眼的白色反而让他感到寂寥和烦躁不安。麻子护士并不大搭理自己,她一离开,病房里就一片死寂,打个喷嚏都有回音。他一会儿想翠儿和孩子,一会儿又想阿凤,睁开眼是药瓶,闭上眼就是恶梦,憋得十分难受。上衣口袋的仅存的几支烟早被眼尖的麻子护士没收。鬼子飞机虽然还没在这里下蛋,却天天肆无忌惮地来回飞过。
这天,麻子护士正在给老旦换绷带,把个老旦折磨得呲牙咧嘴。一阵整齐的皮鞋脚步声从走廊传来,听到外边的卫兵纷纷吆喝着敬礼。门帘突然一掀,几个军官钻了进来,一个熟悉的人夹在中间,满脸麻子烁烁放光。
“团长!”
老旦大喜,能在这里见到铁塔一样的麻子团长,真是太意外了。高团长一身黄呢制服,一双三角眼仍然锐利如初,只是脸上多了一道深深的刀痕,平添了几分狰狞。老旦一着急要从床上跳下来,却被护士有力的手攥住了。
“乱蹦个啥?摔了瓶子你赔啊,你知道现在的药多金贵么?”麻子护士几乎把老旦推回了床上,仔细地检查了他手上的输液针。
“小云你怎么和你老哥说话哪?你可不许当别人那样欺负!”麻子团长皱着眉头呵斥着护士,护士一扭脸到旁边去了。
“老旦怎么样?别和她一般见识,她是我妹子,叫高云。我特意让人把你安排在这里的,伤口啥样了?”麻子团长轻轻地扶着老旦的肩膀,他身后几个军官只微笑着看着他。老旦一时有点发懵。
“首长们来看望你,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江岸1师的刘副师长和陈参谋长。这位是军部的作战科毛科长。他们让我带路,来看看你这个英雄。”
老旦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大官堆在一起,慌得连忙又下了床,挺直身体敬了一个军礼。军官们同时回敬了他一个礼。刘副师长身宽体胖,脑门锃亮,嗓门洪亮,操着一口福建话说:
“干你娘,真想不到你们能活着回来,我们都要给你们安排追悼会了!你们这次立了大功,这十来天的,武汉上空真看不见鬼子的小母机,咱们的部队想往哪打就往哪打。你还不知道吧,武汉的老百姓都给你们编了评书了!”
“大概是因为你们带回来的东西,鬼子一下子收缩了……这几天的进攻……也有点不着调,各兵种的协调性比以往差了一大截。估计……正忙着换他们的通讯密码哪。”陈参谋长更象一个书生,说话细声细气,仿佛患了伤风,说几句话就一个劲地吸溜鼻子。
“等你们康复了,把你们的战斗经验总结下来,我们要向军里推广你们这次奇袭战的经验。过些日子,我们再派几个秘书来帮你整理。”毛科长名如其人,长了个大络腮胡子,手背上也长满了黑色的寒毛。两只刀锋一样细的眼睛锐光四射,一看就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谢谢首长们!俺不算啥英雄,这次行动成功,那都是杨连长的功劳,俺只是碰巧捡回条命罢了……团长,一共回来多少个战士?”
“回来十个,飞机上又死了两个,降落的时候死了一个,只剩下七个了,都在这里。”
“那个俘虏哩?”
“他摔断了脖子,没救过来!”
老旦低头无语。俘虏死了,这次行动的意义不大打折扣了?日军很快再更换了通讯密码,死了那么多兄弟,值么?麻子团长似乎明白了他的心思,轻声对他说道:
“杨上尉和你们都是好样的,很快军部就有嘉奖!牺牲的弟兄们,家里人也会有抚恤。你别太伤心!武汉现在的战况一日三变,非常激烈,鬼子和我们的人都已经打疯了,正是需要英雄的时候。老旦你要振作点,功劳和伤痛都不要太放在心上!”
“团长,俺知道了!俺的伤好得快,很快就能跟着你接着打鬼子……就是……首长们别忘了弟兄们……”
“干你娘!你把咱们这些官儿当成什么人了,怎么会忘了你们?等打退了鬼子,把你们都刻在碑上,活着的升官发财过太平日子,死了的家里党国也会有照应。到时候只要我没死,你们想要啥我都满足你!”
这次能够活着回来,老旦竟有些愧疚。想当初一百多位弟兄长途奔袭,齐心协力将鬼子机场炸得天翻地覆。弟兄们出发时,个个生龙活虎血气方刚,一定曾憧憬过凯旋而归的壮观和荣耀吧?可只转眼之间,一个个灰飞烟灭!幸存下来的七个,也都是浑身血窟窿、插满塑料管的残破之躯,想起来真叫揪心!这扛枪打仗真的是毫无造化可言,越打心里越没底。想尽办法救活的杨铁筠,在自己眼里这么全活儿的一个大男人,也就这么毫无悬念的壮烈了?他和黑牛会不会被鬼子活捉了?要是被活捉就惨了……
老旦心里腾地浮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对战争的恐惧。这种恐惧不在于战争的死亡威胁,而在于他总是不能够看到战争的尽头!他不敢奢望下一次战斗还能这般侥幸,因此长官们说到的升官发财他很不屑,心想如果命都保不齐,要那些鸡巴玩意儿有啥用哩?军功章对于杨铁筠和死去的弟兄们还有什么意义?他们的女人从此就要揣着这块冰冷的军功章睡觉了,她们会在多少个夜晚对着自己男人的照片,伤心欲绝地痛哭呢?
“首长,俺……俺想身子好了回一趟家,成不?”
老旦突然间蹦出了这个念头,想都没想就说了出来。几位个军官面面相觑,眼珠子转来转去,麻子团长也沉吟不语。陈参谋长说话了。
“你家在哪里?”毛科长问。
“河南河西板子村,在黄河北面,离山西不远。”
“哦,这样吧,我们调查一下那边的情况,从武汉到你家里路途很远,又到处是鬼子部队,你这一身的伤疤,打扮得再象老百姓,也会被鬼子一眼认出来,就怕你到不了家啊!你要是实在想她们,让我们后方的部队保护起来,抽空转移到后方来,你看行么?”
老旦正在后悔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听参谋长这样说,也只有感激地点头了。麻子团长神情冷俊,摘下了挂在床头的那把剩下一截的军刀,看得出有点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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