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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日的战争

_4 冰河 (当代)
“这是干啥哩?”老旦指着自己的身体。
“哦,女子们见你们身上太脏,怕伤口受不了,给你们擦擦身子。”
“连长呢?”
“还没醒呢,伤口感染了,前天才取出所有的子弹,现在还发着烧,老说胡话。大姐们采了些草药给他敷上,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陈玉茗沉重地说。
“带俺去看他!”老旦说着就要下地。
“不行吧老哥?再躺一段吧!”黑牛关切地问道。
“带我去看他,我没事了!”老旦虽然还感到眩晕和腿软,但是可以在战士的搀扶之下走动了。在屋外,他看到好几个裹着头巾的女人正在围着一口锅摆弄着一些青菜,见老旦出来,几个女人都站起来微笑着向他示意,老旦也向她们逐一点头。
在不远处一个同样矮小的草房里,老旦看见了昏迷不醒的杨铁筠。他的上身裸露着,到处裹着带着血渍的纱布,下半身盖着干净的棉布,好象连裤衩都没有穿,就安静地躺在那里,棉布外面只露出了一只脚。他脸色苍白,但非常干净,连胡子都没有了,估计也是由女人们经手干的。
老旦坐到他跟前,摸了摸他的头,很烫手,不用说还在高烧,细细的汗珠源源不断地渗出额前。他的眼帘紧闭,呼吸紧促。老旦掀开他腿上的棉布,惊讶地发现杨铁筠的一条腿从膝盖以下已经不见,伤口处显然用火烧过,绷带外面仍然有灼伤的痕迹,整个半条腿肿得大了一圈,泛着腊肉般晶亮的光。
一个女人走过来,用湿布擦去杨铁筠额头的汗,对他们说:
“喂了他一些草药,消了肿兴许能活过来!”
“多亏你们哪,妹子!”能得到女人的照顾,对这些身处绝境的战士们是极大的安慰,老旦也感到不再那么心焦,心里踏实了很多。
“醒了就告诉俺,麻烦你了妹子!”老旦感激地说。
“大哥别这么说,你们打鬼子,死那么多兄弟,我们干这点活不算什么!”女人说道:“听大兄弟说你们把鬼子的机场炸了,还杀了不少鬼子,也算给我们村的人报仇啊!”她的眼中泪光闪烁了。
“这儿有没有来过鬼子?”老旦问道。
“鬼子没跑这么深来,要来也人不多,我们带他们两绕三绕,就把他们搞迷糊了,大哥你放心!”
“四边有弟兄们把风,老哥你就放心吧!”陈玉茗见老旦还是有些忐忑,忙说道。
“那就好!咱们得让连长多养几天,吃的够么?”
“主要是吃野菜,弟兄们时不时能抓几个山鸡回来,顶得住!”黑牛说。
“嗯,那就行,扶俺回去吧。”
回到床上,老旦感到眼前一阵发黑,很快又昏睡了过去。
恍惚之间,他看到了自己的女人。翠儿正在窗边晒着萝卜,午后的阳光斜着照进房里,照得床头的被褥热乎乎的。女人撸起的袖子干净洁白,身子一伸一张间,肥硕的屁股在眼前晃来晃去,煞是可爱。女人灵巧的双手细心地摆弄着切好的萝卜,排在秕子上,再小心地排列在窗外的吊台子上。她刚刚洗过的头发胡乱挽着发髻,发梢还在滴着水,背上的小衣布满水渍贴在身上,显出她光滑细腻的腰身。窗下的灶台上,大锅冒着热气,一股棒子面的清香飘在房里,令他的肚子不争气地打起了闷鼓。
老旦正陶醉在这温馨的的氛围中,女人忽然回过头来,笑着冲他走了过来,扔掉手中的物件,一屁股坐在窗边,爱惜地摸着他的头。她猛地伸手掀掉盖在他身上的被子,嘻笑着说道:
“旦啊,醒啦?昨晚儿个服了不?日头都偏西了你都爬不起来,驴叫都吵不醒你,呵呵……快起来,俺给你做了棒子面窝窝,栽了几个枣子,香死你!俺还掏了几个鸡蛋,一会都给你补回去,啊……呵呵……”
女人一边说一边用凉凉的手抚摸着男人粗壮的身体,最后游走到男人两腿之间的那玩意上,圆润的脸庞红霞泛起,显得分外动人。
“还想来不?”女人害羞地一边说,一边对着手中正在膨胀的爱物低下头去……
“翠儿,别,等等!”老旦突然惊醒,浑身热汗淋漓,原来是梦。
屋子里传来一阵撩水声,一个女人背朝着他在洗着绷带。老旦惊慌地看到自己那硬梆梆的东西把盖在下身的被单顶起一个帐篷,顶端湿渍正在扩散,他慌忙用手去压,摸到热乎乎的一团秽物。他立时臊得脸红到了脖子跟上,忙直起腰来,抓起枕边的一件身边的被单堆在胯间。
女人回过头来,老旦看到她脸红得象个柿子,嘴角紧抿,料想她看到了刚才那尴尬的情况。
“妹子,俺唬着你了?”半天老旦终于憋出一句话打破了沉默。
“没什么,我男人有时也这样。”女人害臊地说。“翠儿是你老婆?”
“嗯,俺老婆。”老旦略觉得心里平静,那惹祸的家伙也疲软了下去。他觉得面前这个南方女人不象家乡女人那么害羞,可能也是有孩子的人了吧?
“妹子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了。”
“哦,你男人哪?”话一出口老旦就觉得自己问得很笨。
“两个月前被鬼子杀了!”女人的回答不出所料。
“你叫个啥?”
“叫我阿凤好了……你的伤还没好,当心着凉,把这碗野菜粥喝了,接着睡吧。”阿凤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糊糊,也不知是什么,可味道还是不错,刚才梦里的味道应该就是它吧?他知道这必是极少的一点粮食了,战士们和女人们都舍不得吃,给他和伤员们填补身子了。
阿凤过来帮他掩了掩被单,披散的头发扫过了老旦的胸口。老旦第一次在近处仔细观察着她的脸庞,照板子村的标准,这女人算是很俊俏的了,脸庞精致,身态婀娜,一双凤眼尤其出彩,虽然总是低着眼睑,眸子里的神韵却依然夺目。阿凤丰满的胸脯和女人特有的气味让久不见女色的老旦心猿意马,两只手不自然地摊在两边,傻呵呵地喘着气。
阿凤把一包香烟放在老旦手上,轻声说:“弟兄们给你的,都盼着你早点好,带他们回去。”
“这里是什么地方?”老旦忙问。
“松石岭。”说罢阿凤就掀帘子出去了。
阿凤的手细滑白净,不象翠儿的那么糙,声音也细得多。能得到如此标致人儿的悉心照料,老旦感到一阵阵幸福滑过心尖,心砰砰乱跳,肚子下面热烘烘的泛上一阵尿紧。
又过了几天,杨铁筠终于在战士们的关注中睁开了眼。持续的高烧让他神智不清,精神恍惚,红肿的喉咙里不时咳出黄中带血的痰粒,不过经验告诉大家,连长死不了了。
老旦日夜过来照看他的伤势。上次在医院养伤的时候,老旦见多了医生护士调理伤员的办法,自己也体验了过鬼门关的经历,因此清洗伤口,囊肿排脓,以及放血降压的活儿,也都学到了一点皮毛。杨铁筠的右腿虽然流脓不止恶臭难闻,但是毕竟开始消肿,心跳也稳定了。乡亲们给他研磨熬制的草药土方也见了成效。总之,在老旦看来,比起自己躺在医院半个多月都醒不来,连长此刻能睁开眼也算是奇迹了。
杨铁筠呆望着战士们,瞳孔仿佛随时都可能散开一样。老旦扶着他靠在床头的木板上,把一小碗温水喂进了他的嘴里。杨铁筠看到了他缺掉半截的腿,身躯发出了轻微的战栗,死死地抓住了老旦的手。
“咱们一共闯过来二十五人,现在咱们是在山里,目前安全了!”老旦尽量把意思说得简单,担心刚刚苏醒的杨铁筠还在犯迷糊。
“其他……一百多个弟兄……都死啦?”杨铁筠费力地问道。
“嗯……他们都牺牲了……其中有二十多个弟兄原本已突了出来,是陈玉茗带他们折回去救的我们,可他们却没回来几个!”老旦声音哽咽了。
“老兄,别说这些了,弟兄们没个啥,打鬼子哪有不死人的?没有你们,咱们又怎么过得来?大伙怎舍得你们被鬼子捉去?能救而不去救,咱们也无颜苟且偷生啊!弟兄们都等着你们好了领咱们回武汉呢!”陈玉茗语气镇静。此次突围一战,眨眼之间痛失一百多位弟兄,他心中十分悲痛,又见牺牲那么多弟兄救回来的两位连长多日昏迷不醒,他更是心急如焚。这些天他的临时指挥有章有法,还经常鼓励灰心的战士们,深得大伙信赖。
“有地图么?”杨铁筠已经恢复了神智,立刻开始思考实际问题。
“没有,给丢在半道上了。不过乡亲们可以做向导,是咱们和鬼子血拼的那个村子里逃出来的,在这里躲鬼子,她们知道出去的路。”老旦很惊讶杨铁筠可以这么快地从残疾的悲伤里摆脱出来,马上开始考虑军事问题,这真让他自愧不如。
“日军没有跟进来?”
“跟进来了一些,暂时还没钻到这么深的山里来。”
“这些女人?”
“就是俺说的乡亲们。”
“哦……”杨铁筠的脸色开始发白,老旦立刻示意大家散开,然后轻轻地把他放在床榻上,疲惫的杨铁筠立刻又昏睡了过去。
战士们经过这些日子的安心调养,精神都好了很多,虽然吃喝不比在武汉,营养倒也充足。山里野味颇多,江西的几个兵深谙打猎,野鸡、山雀和山鼠,统统成了锅里的美味。女人天天都熬的草药喝得伤兵们个个红光满面,还让个把厚脸皮的伤兵赖在床上不愿意下地。
老旦前天派一个湖北兵去外面打探消息,这上午才跑回来。说鬼子看来并没有再组织新的搜索队来山里摸人。他们的大部队还在往西边开拔,看来武汉方面战斗仍然在进行。老旦脑子里盘算着下一步的路数,这么个四边不靠的地方,往哪边去都是鬼子,如何是好?
天变凉了。
山里开始下起雨来,而且一下就没个完。牛毛细雨绵绵不绝,象细刷子一样扫拂着山林,那雨丝随着阵阵微风飘来摆去,时而密时而疏,两天下来居然也把这山泡了个透,还时不时有山上蓄积起来的水流冲将下来。好在这里都是绿树成荫的群山,不象在老旦的河南老家,打个喷嚏都会卷起一地的黄土,从这山上冲下来的水竟然干净透亮。
细心的女人们手把手地教战士们搭草房。草房都用桩子悬空架在地面上,大家原本都嫌费事,当见到从山上的汇集而下的水从草房底下汩汩地流过时,就对这些聪明灵巧的女人们钦佩不已了。阿凤还让战士们挖了三个很深的水坑,将这些小股的山洪蓄积起来,一个用来做饭喝水,两个用来洗澡。战士们再不用在半夜偷偷跑到湖边,冒着被鬼子巡逻艇发现的危险去挑水了。
老旦一早醒来,雨还在下,只听得山里一片“沙沙”的雨打枝叶的声音,仿佛是蝗虫在啃着地里的庄稼杆子。空气里满是潮气,仿佛拿瓢一捞,就可以从空气里舀点水回来。衣服和床缛都有一股又潮又臭的霉味,一拧恨不得出水。老旦身上的伤口虽已愈合,但在这潮湿的天气里愈发奇痒难耐,身上的痒勾起了心里的痒,抓不到挠不着,他不禁烦躁不安起来。
这些日子,战士们和这些逃难的女人朝夕相处,患难与共,竟有了相依为命之感。大家的命都是从死神的刀口上捡回来的,亲友与战友不断死去的打击已让大家变得沉默而坚强,很多平常架架巴巴的事情也顿时看开了。已经有几个兄弟在和女人们眉来眼去,动手动脚了。杨铁筠看得分明,却没吱声。这些弟兄们多是九死一生,女人们也是劫后余生的孤家寡人,有这点子心思毫不出奇,哪怕就是一时的下半拉冲动,毕竟算个彼此的心理安慰,活着还有点劲头。但是杨铁筠心中清楚,只要条件一具备,他们就得离开这里,而不可能带她们一起走,此生能否再见只有天知道,这深山里的小故事根本不会为人所知。
老旦心里也如蚂蚁吃了萤火虫般,亮堂得很,不过他的想法跟杨连长有些不同,弟兄们的感受他既能揣摩得到,又完全能认同。这和连长可不能比!人家天生出身就好,又读过大书留过洋,连长的女人一定是读书识字,细皮嫩肉,天天都换小衣子的娇娃子。虽然老旦认为这里有几个女人已经算很有姿色了,可他料想连长对这些头上长虱子,喂孩子不避人,擦屁股用草棍的村姑,指定是看不上眼的。弟兄们这么做很明显是得到了女人们默许的,即便是干柴烈火,但是两厢情愿的事又有啥不好的?再说了,大家都是朝不保夕的命,哪还顾忌得了那么多?阿凤每天都来照料自己的伤情,自己见了阿凤不也是个心里长草――毛糟糟?
让纪律喝尿去吧!
每次阿凤帮他清理伤口的时候,老旦就会血流加速手心出汗,心里如同揣着七八个兔子似的乱蹦。尤其是大腿内侧的那个枪眼,本来就很痒。阿凤的小手一过,老旦不争气的东西就立刻起身敬礼,隔着衣服和女人打招呼,这感觉简直顶得上两针麻药,老旦根本感觉不到换药的疼痛。阿凤看在眼里不动声色,但脸上仍然会浮起令他心醉的红晕。阿凤虽然害羞却手脚麻利,老旦不说话,她就不搭理,换玩药就走人。这些天天气潮湿,阿凤就没将洗过的绑带晾出去了,只挂在这屋里,她自己的衣服也是腻乎乎的。阿凤今日干脆就穿着露肩的对夹小麻布褡裢,下身只随意蹬了一条灯笼裤,就朝老旦这边来了。
老旦正斜着身子支在床边,一边抽烟一边看着窗外的雨发呆。女人的新打扮让他眼前一亮,慌忙拎了拎出溜下去的裤衩。女人递来一个淡淡的微笑,酥倒了他半个身子。
“伤口还肿么?”女人把擦拭伤口的干布拿出来放到一边,洗了洗手准备干活。
“阿凤,俺没事了,你不用再费心料理了,俺自己可以收拾自己,肿点没啥稀奇!”老旦虚头八脑的应承着。
“这天儿不爽快,口子容易烂,你可别拿手去挠啊!”阿凤一边查看他的伤口一边说道。
“俺在武汉负伤,身上肿得多了十几斤肉,绑得象个粽子,不也活过来了?俺命大着呢!”
“命大不能一辈子,再说这里不比医院,什么药都没有!你看见那大黑蚊子了么?要被它多叮几下肉都会烂,你肯定受不了的!”
阿凤满意地看到,老旦上半身的伤口都快好了,结的痂也开始收边,露出白嫩的新肉。他腰上的窟窿也凹了进去,虽然有脓但是已经合了口。只唯独右腿这个令她每次都脸红的口子仍然肿胀,窟窿不大却难伺候,撅乎乎的象个小嘴,仿佛不愿意愈合似的。她哪里知道老旦每天做梦的时候经常挠来挠去,长好的又被他抓烂,只觉得这个烂腿的男人对她有些那个,那地方动不动就昂然挺立,触目惊心!这还是在养伤,要在平素岂不是要捅破了裤衩?虽然觉得害臊,可不知打几时起,她突然对照顾他那个特别的伤口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激动,一时竟希望那伤口不要愈合得那么快。
阿凤自打见到老旦对他便有些起眼,此人虽然浑身受伤又昏迷不醒,可仍然看得出身材魁梧,身板儿硬朗,立起来必定是条汉子。他生就一副方阔脸孔,浓眉大眼谈不上,却也比自己的男人长得开朗多了。他硬梆梆下冲的鼻梁和憨中带倔的嘴角,配上他满脸黝黑的皮肤,让几个月前丧了男人的阿凤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全感和莫名的悸动。他说话的时候喜欢比划,两条臂膀的腱子肉紧绷绷的,一动就呼呼带风,那一双大手更满是褐黄的老茧,仿佛一把就能打碎一摞砖头。最让阿凤另眼相看的是这男人对自家老婆的惦记,听着他在梦里的念叨,阿凤竟有两次激动得去轻抚他的额头了。
“阿凤,这些天生受你了!”老旦自感这句话比较得体。“咱们脏兮兮的,战士们都很感激妹子们,咱们很过意不去哩!”
“这算什么?你们在这里,我们心里可踏实了。原先我们每天哭丧个脸,哪也不敢去,什么吃的都逮不着,总要挨些饿。能遇上你们,也是我们的造化啊!”阿凤在老旦的伤口上糊上了自己熬制的草根子药,用手轻轻地划着边,再擦去流下来的药糊。
“你有娃么,阿凤?”老旦身体熟悉的感觉又来了,忙转移注意力地问道,可话一出口便立刻意识到问得不妥。
“有两个,大的去年突然得了病,抱到十几里地的老郎中那里,只一刻就断了气……小的本来这次背进山来的,鬼子在后面追,我们拼命跑……”阿凤身体熟悉的感觉也来了,可一听到他提及伤心事,一时竟顿住了。
老旦顿时不知所措,可又急切地想知道她另一个娃子的下落,忍不住又问道:
“那么……小娃子呢?”
“……路上俺只觉得身上好象中了一枪,当时只顾拼命逃命没敢停下来细看,好容易歇口气,放下来孩子,摸着子弹就钉在我的背上,一看孩子竟已经死了……”阿凤两手绞在一起,头含在胸口上,痛苦的回忆让她浑身抽搐!老旦骤然间看见了她的眼泪。
“子弹正穿过孩子的身子,他连个气儿都没出就死了……他还替我挡了子弹啊……为什么不是我替他挡呀……啊啊……”
女人猛地嚎哭了起来。老旦的心也跟着猛地栽了个跟头。这个苦命的女人,男人死了,孩子也死了,亲人都死了,以后可怎么往下活?自己毕竟还有女人孩子可以挂念,毕竟还有个盼头和希图的景,而面前的这个女人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痛恨自己为啥哪只驴叫牵哪头,把个俊俏的女人惹得哇哇大哭,也弄得自己心里怯怯的,别让弟兄们以为自己在欺负她哩!
女人已经哭得花枝乱颤不可收拾。老旦笨拙地去捉她的手,她只抽了一下,却没有拒绝。她的小手冰凉,却满是滚烫的泪水。
老旦把阿凤的手紧紧地攥在自己温热的手心,一时心乱如麻。他非常想用言语来安慰这个女子,却不知该如何开口,生怕再说什么笨蹩话让她更加痛不欲生。他更想把阿凤抱过来,捧着她哭红的脸蛋嘬上几口,如果可以让她少一点心痛,哪怕这妹子抽自己几个嘴巴子也是心甘的。他伸手去擦女人脸上的泪水,阿凤避开了,脱开双手去推老旦的身子。头脑发胀的老旦再不犹豫,猛地一把抱住她的腰,把头埋在阿凤的胸前。阿凤大惊,却不敢叫,只用手死掐老旦的头。她的褡裢已经被自己的泪水湿透,一双奶子被紧紧地压在这个汉子满是伤痕的头上。她心头乱跳,呼吸起伏。挣扎之间,她突然感到胸前一阵热烫,低头一看,男人正泪如泉涌,打湿在她的胸脯上……
时间凝固了。二人就这样相拥而泣。女人不再挣扎,任由自己的眼泪砸落在他的头上。此刻老旦的心揪成了一团,他象个孩子一样眼泪鼻涕横流,他宁愿冒着被阿凤掐死的危险也要拼命享受这一刻的温馨。他的手也掐进了女人光滑的背,发自心底的脆弱此刻奔涌而出,两个原本无比坚强的人,此刻都向对方无声地敞开了……
“老哥!”门口有人轻声喊道,是陈玉茗的声音。
二人闻声,立刻象弹簧般地跳开,老旦腰上的伤口险些又崩了。
“啥事?进来!”老旦用被单胡乱擦了把脸,大声问道。
“有鬼子!”陈玉茗掀帘子进来,说完三个字马上就缩了回去,他一脸知情的样子,估摸早已听到了二人方才的动静。
老旦脑子“嗡”的一声,他一个箭步跳到床边,摘下大枪和军服就要往外走,骤然的起身让他感到头晕目眩,险些摔倒。女人大吃一惊,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老旦惊讶地看着她,女人的眼中满是柔情,泪水又在眼里打转了。
“小心点,把衣服穿好!”她怔了一刻,已是恢复常态,慢慢地帮老旦穿上衣服,又用手摸了摸她刚才掐过的地方。她的每一个动作都让老旦感到如此亲切和温柔,真恨不得再把这个女人抱在怀里亲上一亲。良久,他拿下那个蓝布包,塞到女人手里说:
“替俺收好喽,俺要是回不来,就算是个惦记物了……别怕!”不等女人弄清楚包里的是什么,老旦已经掀帘子出去了。
战士们已经都荷枪实弹地集合了。陈玉茗见老旦出来,立刻招呼哨兵过来。
“大概有七八个鬼子,背着东西,正在往这边来。”哨兵赵海涛喘着气说道。
“看着象是在搜咱们?”老旦问道。
“不象,就这几个人?也没有重武器,都是步枪。”赵海涛仍然气喘吁吁,看样子跑了很远的路。
“后面没有大队的鬼子?”老旦觉得非常奇怪。
“没有,望出去四五里地,没有!”赵海涛十分肯定地说。
“你给俺画个图,告诉大家他们在哪里,大家都围过来!”
战士们围成一圈,看着赵海涛在地上画着。
“鬼子是从东边这个沟里过来的,然后就翻上这个山头,呆了一会儿就下到这边,一直走到离我们这里四里地才停下来,然后又开始上山。”赵海涛边说边比划,地图画得也算清楚,大家基本上都明白了。
“这几条鬼子过这来干什么?”陈玉茗一头雾水。
“要不别招惹他们?放他们过去?”黑牛惴惴地说。
“不行!他们要是上了这座山,必定会发现我们的。鬼子如果是来找我们的,至少会叫一个连过来,被鬼子发现咱们就很被动了!”老旦此刻头脑清楚,方才与阿凤相拥而泣过,心里顿时亮堂了很多。
“去干掉他们!”背后突然传来了连长的声音。大家惊讶地抬头看去,只见杨铁筠单腿而立,一手支着拐,一手拿着一把枪。
“连长你咋出来了?别淋着,你还得再休息个十天半月的!咱们应付得了这几只日本猪!”老旦关切地说。
杨铁筠的脸色不再那么苍白,不过身子依然虚弱,他醒来的这半个月来又瘦了一大圈,只站了一会儿就顶不住了。老旦和两个战士赶紧扶住他。
“把这几个鬼子干了,但是要留活口,一定要留活口!我们要想办法出去,老旦你要切记!”杨铁筠死盯着老旦说。
“俺记住了!你在家里等消息吧,陈玉茗安排两个兄弟看家!”
“不要,大家都过去,人多把握大!这些大姐们能看好我,大家快去!”杨铁筠在用命令的口吻。
“连长保重!敬礼!”老旦和战士们一起向连长敬了个礼,就奔着山沟里出发了。快拐过山坳的时候他回头望了望,一眼看见阿凤正站在草房的台阶上正朝他们这边挥着手。此时雨已停,乌云却还没有散尽,几缕单薄的阳光钻过乌云的缝隙,落在松石岭的树上,落在阿凤的身上,她的两条光洁的胳膊白嫩喜人,在雨后的阳光里闪闪发光。
正文 第六集
正文第六章双堆集
和共军进行了一番阵地战之后,拥有优势兵力和武器的国军开始占到一些便宜,共军终于被从三个方向进攻的国军在南坪集一线击溃。老旦休息了没几天,就带着连队上了前线。他们连夜启程,跟着大部队渡过了浍河北岸。
一过了河,国军就发现不对劲。原以为跑得比兔子还快的共军主力,那个破衣烂衫的第四纵队,并没有如预期的那样大幅撤退,而是在浍河对岸和其他共军部队布下了一个三面伏击的包围圈。18军主力前脚刚刚从河里跳上岸,共军的冲锋号就响了起来。国军背水仓卒迎战,很快就陷入混乱。也不知国军那么多飞来飞去的飞机都侦察到了些啥子?18军在前面和共军没干几下,掉头就往河这边跑,把大堆的武器装备都扔给了共军,弄得14军的弟兄们莫名其妙。
14军奉命沿着浍河向南收缩,抢占铁路线和村庄。一路上,四面八方都有共军的部队在打枪,但却是只闻枪声不见人影。国军飞机显然没有目标,大规模的轰炸也是瞎子戴眼镜――装装样子,周围的村子倒是都夷为平地了。一个掩护侧翼的部队过于紧张,竟把从北面来的第10军的侦察连当成了共军,一阵乱枪,打死了上百个弟兄。
一番恶战之后,第14军终于在拂晓时分进入了宿县以南的双堆集,开始建立防御阵地。老旦的连队负责防守三百米长的一段阵地,两边是107师39团的装甲部队,老旦接到的命令是死守阵地,顶住正面共军的冲锋,在这里把共军的主攻力量吸引过来。然后39团的装甲部队负责实施反冲锋,并作迂回包围。
战士们虽已筋疲力尽,却仍然脱光了膀子大干,挖战壕、埋地雷、拉铁丝网,忙得屁股冒烟。
中午,团部传来消息,第七兵团已经被共军基本合围。
说来也怪,老旦和他的战士们听到这个消息,虽然都感到惊讶,却并没有觉得太害怕。共军围我们?拿什么围?当年鬼子围我们,飞机大炮坦克兵一样不缺,我们还在武汉顶了五个月呢!故大家只各顾各地抽着烟,没太当回事。湖北佬老孙把藏在怀里的老家花雕酒拿出来给老旦喝,说万一共军冲过来说不定就没机会喝了,我们连守正面,摆明了就是让我们挨炮弹枪子,等我们顶住了,39团正好上去拣现成的果子吃。
老旦对这些已然不大在意了。守也罢,冲也罢,子弹找不找你全是你的造化,和你在哪里干啥子关系不大。没见那个稀里糊涂的进入4连防御阵地的第10军侦察连么,他们呆在多安全的地方,可偏偏就吃了自己人的枪子,真是放屁砸了后脚跟!
共军部队作战英勇,纪律严明,对于运动战的运用看来远比国军娴熟。共军总是迅速地集中优势兵力,捉住一个落单的国军部队就往死里打,在国军援军扑来之前又迅速地分散。国军要是敢追,他们就在国军部队的腰上、屁股上不停地骚扰。第7军的机械化兵团几乎在两百公里的范围里转了个圈,却始终逃不出共军几个纵队若即若离的腿脚。国军总是无法弄明白共军主力到底在什么方向,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一个团一个旅的被共军象割肉一般割掉。如此折腾到最后,一占据优势的共军就立马来一个大冲锋,十万国军被就地打成个稀巴烂,牛皮哄哄的党国精英黄司令好象也殉了国。
忙活了一上午,任务基本完成。共军一般不会大白天冲锋,老旦命令休息。战士们抖落身上的泥土,互相要烟抽。有几个兵躺下就睡着了,象肥猪一样地打着鼾。老旦接过战士们孝敬的烟,摘下满是汗碱的帽子,找了一个土窝坐下,一边抽烟,一边看着壕沟里汗流浃背的弟兄们。
这些人和他在一起不过两个月,很多人的面孔都觉得陌生。十年来,参加的连队也好,带领的连队也好,似乎从来不能全始全终,差不多过几个月就得换一茬,要么就干脆被取消番号并入别的连队。这回新来的兵更是嫩白,脸上都流露着恐惧和不安,动不动就眼泪汪汪。老旦知道,连些新兵娃子大多是抓来的,不当兵就烧你的家,这样的征兵已成国军的常规手段。在国军和共军交锋的交叉地带,政策就更残酷了,你不当这边的兵,保不定会被枪毙,因为你有可能当共军的兵!
国军的军纪如今也扯蛋了,已经远不如打鬼子时那么严格。在鬼子投降的两个月之中,老旦的连去接受鬼子移交城防,期间好多战士无恶不作。城里好多做生意的日本移民被他们活活打死,家产也被红了眼的百姓和士兵一抢而空。日本女人倒了大霉,大多都被强奸或者被轮奸,甚至有的中国女人因长相跟日本女人差不多,也被染指不少。老旦虽然枪毙了几个兵刹住了这股邪气,但是根本阻止不住疯狂百姓的报复行为,几乎没有人把国民政府“以德报怨”的宗旨当回事。投降鬼子居住的兵营,动不动就被烧起一把火,或是被扔进一颗手榴弹,惹得鬼子干脆纷纷吞石头自杀。背地里,战士们仍然合起伙来胡作非为,吃酒饭不结账,玩女人不给钱,掌柜的敢说话他们就一个耳光扇将过去……
鉴于军纪败坏,上面命令要狠狠管一管。可是一想到这些兵大多是全家死在鬼子手上,要不就是老婆妹子或者亲人曾被鬼子蹂躏,老旦望着眼睛冒火的下属,心里反而怯了。那是一种啥样的仇恨啊?与鬼子杀死自己的战友相比,这种家仇简直毁灭一切。
山东兵老郑枪杀了三个日本随军百姓,奸污了一个才十几岁的日本女孩,被团部命令枪决。他可是打过长沙和衡阳的,能够活下来的少数老兵啊!老郑作战英勇,曾经一人炸毁两辆鬼子坦克。他在山东的老父亲组织团练协助国军抗日,韩复榘的部队不放一枪就把领土让给了日军,导致整个武装团练被日军俘虏。郑老爹被绑在村口的驴桩子上,大骂日军禽兽,鬼子把扒光的郑老爹用狼狗活活咬死,锋利的狗牙把他下身扯得稀烂,腿上露出了白骨。老郑全家,连同全村七百多人,全被捆在打麦场上烧成了焦炭。
在被团部下令枪毙之前,老郑对天大恸,大喊:
“作鬼俺还是要干日本人!”
老郑双目圆睁,眼眶呲裂,仰仆于枪弹中。老旦再想到老郑曾和自己一起出生入死,还在重庆替自己挡过炸弹,而自己却被炸得一身窟窿时,不禁热泪长流。
新兵入伍后不久,就变得和老兵一样匪气了。在国军战况惨败,回家渺茫的时候,他们就放开手脚偷鸡摸狗,胡作非为。军队里原有的反日教育和热爱人民的思想工作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反共宣传,战士们压根就提不起精神听。总之一到休息,老兵就带上新兵跑出去为非作歹,要么就喝个烂醉。
“你啥时候来的部队?”老旦问一个抱着抢发呆的新兵。
“来了有七十五天了。”新兵说。
“日子咋记得这清楚哩?”老旦笑了。
“自打我来了就天天记着。”新兵伤感地说。
“家是哪的?”副连长夏千问他。
“我家是江苏淮阴的!”
“淮阴在哪旮旯哩?多大地界儿?”东北的战士黑狗问道。
“我家在苏南,韩信你晓得不?淮阴侯韩信?”
“淮阴猴?公猴还是母猴?你们那也有猴子?”黑狗认真地问道。
“你真是个愣球,啥公猴母猴,你咋这个也不知道!没听过戏――萧何月下追韩信?黑狗真你娘的愣!那是个大将军!”夏千啐道,一点不给黑狗面子。
“你家里有啥人?兄弟姊妹几个?”老旦问起了平时向战士们常问的问题。
“家里还有娘,一个弟弟,我家五个弟兄,四个在咱们部队里。”
“都在咱们14军?”
“嗯,他们都在18军,应该在110师。”
“那还好,几个兄弟可以互相照应,互相离得还不远,说不定哪天还能一起回家呢!”夏千羡慕地说。
“你叫个啥?”老旦问。
“我叫杨北万。”新兵大声答道。
“呦?你这名字好大口气,那你几个兄弟叫啥?”黑狗问道。
“大哥杨东万,二哥杨西万,三哥杨南万,我是杨北万。”
“那你那弟弟叫个啥?”老旦再也忍不住地大笑了。
“他叫杨中万!”
战士们顿时笑倒。新兵杨北万的家庭让大家觉得有趣,笑过之后大家还有些羡慕,毕竟很多战士家里人丁不全,不是死于饥荒,就是死于战火,象这样东南西北中兄弟聚全的还真没有几个。老旦也觉得很有意思,不由得怜爱地拍了拍杨北万的头。一瞬间,他对这个十七八岁的孩子产生了一种特殊的亲近感。他几个兄弟都来参军,彼此都在牵挂着另外部队里的兄弟们,难怪这个孩子整天蔫了吧唧,与人不合群,不象那些个没家没女人没兄弟的没心肝的兵。现在,他和其他几个兄弟都在共军包围圈里,相隔咫尺却不能照应,心里自然难受。
“开过枪了么?”老旦又问道。
“还没有,上次战斗……没敢……”杨北万红了脸。这是个和五根子一样的鸡鸡娃,刚刚长成的身板虽然不瘦,却弱不禁风,他额前的一绺碎碎的刘海儿肮脏杂乱,几乎盖住了他大大的眼,那眼瞳里充满了羞怯和慌张,一张如女娃子般柔弱的嘴总是因为惊慌而大张着,仿佛一声爆竹都能吓破他的胆子。
“那不稀奇,俺当年也没敢。你就跟着俺吧,作俺的传令兵,待会俺去和你的班长说一声。”,老旦似乎从他的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当年的老乡就是这样关爱自己的。他下了决心,尽力保护这个毛刚长全的孩子。
“是,连长!”在这大战的前夜,能得到连长的关爱,杨北万自是惊喜,这意味着自己多了一份安全。战士们拍着这个高兴的孩子,就象拍着自家的兄弟。
傍晚时分,严阵以待的连队看到了共军密密麻麻的身影,一面面红旗在风中裹着月色飘舞着。共军没有立刻进攻,一到就忙不迭地挖起了战壕。即使在黑暗里,大家仍然可以隐约看到他们扬起的砂土,偶尔还可以看到几片雪亮的锹铲晃过。原估摸着他们怎么也要挖上一宿吧,战士们就没太当回事儿,索性打起了盹。孰料这支共军只挖到半夜,扔下铁锹拎起破枪,竟然就开始了进攻。共军的进攻实在让人害怕,虽然他们这次没有炮火准备,可约摸五百多个共军拎着枪猫着腰,冒着国军的炮火直通通往前冲,同伙们相继倒下也丝毫不能减慢他们进攻的节奏。直等到冲到了国军步枪的射程之内才开始射击,这验证了团部所说的共军很注意节省弹药的说法。
14军的重炮开放了。
14军炮兵和装甲部队天下闻名,曾经让鬼子的板垣师团在昆仑关吃过大亏。共军被炸得人仰马翻,棉絮飘飘。夜空清朗无云,国军的空军自然不会闲着,在天上慢悠悠地帮炮兵在校正炮火。老旦他们还没有怎么开火,冲来的共军就被打掉一大半了。令大家目瞪口呆的是,这剩下的不足两百人的共军仍然大喊着扑过来,丝毫没有趴下的意思。老旦精心安置的火力网把这些勇猛冲锋的共军悉数打死,有的老兵油子杀人成瘾,对在地上还往前爬的也不放过,一枪一个,敲一个就挤出一串狞笑。
一轮冲锋刚过,又一拨共军紧跟着冲上来了,这一次共军的炮火就异常猛烈了,而且落点非常准确。老旦立刻命令大家进入了坑道。阵地前面的雷区和铁丝网都被炸飞,战壕上的重火力也几乎全被掀飞。共军的炮虽不重,但效率很高,一轮齐射都打在一个区域内,一条战壕顷刻间就砸成了大沟,还没来得及进入坑道的战士当场就被炸死。共军的炮火还有很多臭弹,上次交火,曾有一个战士眼见一个尖溜溜的弹头从头顶砸落,“噗”地一声扎进土里,在那里冒着烟滋滋乱转。此人吓得魂飞魄散,当场晕了过去,醒过来后,那个炮弹仍然戳在土里,拔出来一看,已经没了弹头,原来是小鬼子留下的废品,共军居然也打了过来,不知道是不是和国军弟兄开个玩笑?
杨北万蜷缩在洞里,抖若筛糠,脸色煞白。老旦冲他微笑了一下,镇定地检查着自己的枪。直觉告诉他,第一次冲锋只是共军的火力试探,这次可是动真格的了。
共军的冲锋和鬼子大不一样。鬼子冲锋的时候,发出的声音就象从肚子里憋出来的,穿过东洋人细哑的喉咙,发出一片令人恐怖的野兽般的尖声怪叫,那声音常让老旦想起深夜里在村口凄厉叫春的野猫,让人浑身浮起芝麻大的鸡皮疙瘩。共军的冲锋更象是戏里排好的齐声吆喝,调子统一,还挺好听,整个原野响彻,只是你永远搞不清楚他们到底有多少人。他们的进攻速度也极快,稍不留神,他们的刺刀就会碰到你的鼻子。
无数颗照明弹将夜空照得亮如白昼,平坦的大地上尘土飞扬,火光冲天,一团团爆炸后的烟云在火光和照明弹的辉映中煞是壮观。子弹和炮弹拖着瞬间即逝的流光,在烟雾里编织成各种恐怖的图案。光影之间,几千个圆滚滚的黑影,腰间扎着麻绳,正踩起漫天的黄土飞奔向前。他们的枪尖泛起森森的寒光,高喊着口号,排山倒海一样向国军阵地卷过来。国军密集的炮弹不断掀起黑色的烟尘,毁灭着这群狂奔的人,弹雨穿过他们的躯体,发出“扑扑”的声音。老旦对自己部队猛烈的火力颇感意外,自从武汉之后还真没见过国军这么强大的打击力量。大地在此起彼伏的重炮轰炸中震荡,国军飞机大摇大摆地扫射着冲锋的共军,它们飞得如此之低,以至于飞机轮子都好象要碰上共军的头了。
阵地上几十挺轻重机枪在扫射,战士们清一色的冲锋枪也没闲着,打出的子弹足以让冲锋的共军感到窒息。副连长夏千指挥着两辆装甲车上的重机枪,向共军最为密集处扫射着,子弹壳象蹦豆子一样叮当四落。可在如此密集的火力打压下,仍有大批共军冲到了雷区之前,他们扔出大量的手榴弹炸开了雷区和铁丝网,妄图集中突破。老旦冷静地让机枪火力交叉封住了这几个被打开的口子。冲到这个区域的共军差不多都倒下了,尸体层层堆积起来,共军的攻势被遏制。他们趴在地上朝这边射击,一些人试图爬过来扔炸药包和手榴弹,也逃不过居高临下的机枪。战士们正想喘口气,共军又一轮冲锋在刺耳的号声中开始,步兵和骑兵混编的队伍飞速呼啸而来,头一拨被压倒在地的共军又重拾精神迅速加入了新的冲锋。
此战之前,训导团的长官一再强调,抵抗共军阵地战的最好方法是和他们保持距离,避免他们冲入国军防守的战线或者迂回到国军阵地的后面,否则国军的空军和武器优势就不好发挥。因此国军的防御阵地多是环形的阶梯式突出防御,火力点分布平均,高低有序。共军这次碰了钉子,显然是低估了面前这支国军生力部队的战斗力,能够侥幸冲过第一道防线的,根本没有机会再侥幸逃脱。阵地两翼的国军装甲部队开始反冲锋。共军刚占领了半条战壕,立刻慌了手脚,开始在相互掩护着撤退。共军的炮火也开始轰击准备迂回包围的国军,在一番近距离的火力较量之后,共军终于忍痛放弃了夺来的阵地,背起负伤和死去的战友,撤退了。
这次战斗,没有肉搏。
这是老旦看到共军撤退后浮起的唯一想法。他竟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庆幸,他知道这并不是因为自己胆怯和怕死,而是因为无法面对这样一个事实——万一他的对手是个和他一样的河南农民,就象那天死在自己怀里的根子,这刺刀如何扎得下去?
老旦没有命令追击。这可不象以前打鬼子,一看到鬼子要跑,他就带领大伙玩命地冲过去,把逃跑的、喘气的通通干掉。他命令战士们再进入共军主动撤退的战壕,重新布置火力点,修缮工事,照看伤员。顶住共军这类暴风骤雨般的进攻,老旦觉得是小菜一碟。两军装备的差别太大了,共军除了一通炮,再加上整齐划一的冲锋,好象没啥犀利的其它进攻手段。本连的战士们牺牲不多,倒是反冲锋的两个营一不小心被共军打了个埋伏。共军的炮火掩护还是很厉害,被包抄的一个国军营的坦克装甲车丢了个干净,营长差点没能回来。总体来看,这一仗国军略微占了上风。老旦寻思,如果仗就这么打,共军是没有什么机会打败国军的。暂时被围的国军部队仍然实力雄厚,冲出去该只是早晚的事儿。
过了几天,大部队准备突围。第85军第110师――也就是杨北万三个哥哥都在的师打头阵,第18军的116师、118师、第10军的18师紧随其后,开始向东突围。14军的任务仍然是两翼掩护。老旦的连队暂时无事,那边的大部队冲上去了,连队正面的共军必不会贸然进攻,没准儿还要寻思着怎么逃跑。国军主力一突出去,南面的共军必然后撤以防被机械化的十八军迂回。战士们的心暂时落到了肚子里,每一个可以安睡的夜晚都如此的来之不易。老旦命令战士们收拾好行装,半夜就可能向东开拔,此刻只管大睡吧。
可杨北万没睡,他坐在壕沟里哭着大骂110师师长:
“充他妈什么大头?打什么头阵?共军是那么好打的?110师也不是重机械化部队啊?放着118师和107师的坦克下崽子啊?操你娘的,装什么臭逼!”
大家默然。大家都知道他的几个哥哥在那边,也不好说话。可以断定的是,冲在前面的两个师,伤亡必在半数之上。共军的冲锋这么猛,防御也不会稀松。老旦还记得当年打重庆外围的时候,两千多国军进攻五百个鬼子把守的一个小山头,打了三天居然打不下来,鬼子打到只剩二十人都不后撤,最后被国军一把火烧了才了事。面前这支共军纵队看来一点不比鬼子差,110师自告奋勇的举动,在他看来更象是自找倒霉。
天刚黑下来,北面就响起了炮声,三十多架飞机排着漂亮的阵型从头上飞过,去支援突围的部队,一时间北面打得乱了套。老旦紧张地看着那边的战斗,心里滋味很怪——怎么还没有搞定?到了中原这么久,为什么国军总是突围,突完了再突,却总是在共军围困之中?共军那么破的装备,人也没国军多,为啥还总喜欢包围?
枪炮声到半夜才消停下来。心里痒飕飕的14军战士们始终没有接到出发跟进的命令,取而代之的命令是:加固工事,死守阵地,以待援兵。
第二天早晨,几个战士打探回来了消息,几个师的部队只有110师冲过去了,其他几个师都被挡住。共军的抵抗非常顽强,国军死伤惨重。110师冲过去就被共军封住口子,不知去向,似乎在战场上销声匿迹。空军也没找着他们,估计是全军覆没了。
听闻噩耗,小兵杨北万放声大哭,以头撞地,众人慌忙拉住,竭力安慰,心软一点的战士还陪下不少眼泪。真他妈的邪门,这几个师都是军团里响当当的硬骨头部队,坦克装甲车加飞机掩护的还突不出去?看来共军非但进攻犀利,防御也极其强悍。老旦猛然想起曾在洞里听到的那共军司令长官的话,也难怪,有那样充满自信又关心下属的长官――就象从前的麻子团长――战士们必然打仗不要命!更别说那司令员足智多谋,敢用同数量的部队包围装备完全占优的国军,这得有啥样的胆略见识?共军总是高度集中以应付国军的正面突围,把国军堵回去之后还要再迅速归回原位,这共军各部的协同作战能力竟如此之强!
“日你妈的!又被围死了!真邪门了!”老旦丧气地发出一声哀叹。
十年来,他不知打过多少仗,一小半是在鬼子的包围之中。以前被鬼子包围是因为国军跑得慢,装备差,面对飞机坦克一大堆的日军,指挥部喜欢深沟高垒地大打阵地防御战,被日军包围是家常便饭。可是现在的国军,该有的东西都有,居然被汽车都没几辆的共军围成“死守阵地,以待援兵”的乌龟样,怎不让人丧气?越想越生气!越想越失望!唉,管球的哩,爱咋咋的,又不是没被人围过?倒也有值得安慰的事儿,打了这么多年的仗,鬼子稀里糊涂的投降了,这才终于从西南回到了中原,眼下国共中原逐鹿,看来要有些日子,可毕竟离家近多了,说不定哪天就可跑回家看看。
整整十年,家里音讯全无,没有任何好的或者坏的消息。女人这些年都是咋过来的?鬼子该占领过板子村那地方,女人孩子会有个三长两短的么?他们有没有逃难?去年中原蝗灾,造成大范围的饥荒,听说饿死了几百万人,板子村可得幸免?家里没个象样的男人顶着,女人的娘家也在发大水那年人丁稀疏,家底没落了,已然帮不上什么忙……想到这里,老旦感到一阵揪心的痛楚,恨不得长上翅膀飞回去,哪怕只看到已成废墟的家,心里也好有个着落。
共军终于不冲锋了!
夜深人静,战壕中冷入骨髓,老旦钻在棉大衣里,用热水杯子焐着冰冷的手。天气实在太冷,一口痰吐出去,会立刻硬梆梆地贴在壕边。老旦缩着脖子打着颤,身上冻得发麻,手脚动弹动弹仿佛还更冷,只好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月亮,盼着白天早点到来。
今晚的月亮格外明亮。下午的大风吹得嚣张,这天空如今没有一点云晕,肃杀的战场被照得雪亮,他们甚至可以看见共军那上下翻飞的小铁锨反射的光芒。被围的这些天,共军从来没有放弃对这边的打击,有时只为一个屁大点儿的村子都锲而不舍地轮番进攻。共军虽然死伤惨重,却实现了一步步对国军进行防线挤压这个明显的作战意图,直让国军收缩到双堆集这块巴掌大的区域。如今不管白天还是黑夜,他们或多或少都要冲锋一下子,总之不让你安生,睡觉也得竖起一支耳朵。他们一路吐着白汽就冲过来,飞奔的布鞋把冻土踩得“咯吱咯吱”乱响,把本来已经冻得神经衰弱的弟兄们刺激得浑身发麻。不过,这仗基本还可以打个平手,毕竟国军这边也是硬梆梆的主力老兵,意志顽强火力凶猛,只是共军死的人越来越多,而国军占的地盘却越来越少了。
昨日,西边攻来的共军很象是一支新增援的生力军,打仗简直不要命,背着炸药往碉堡上撞的人一个接一个,那劲头好象是和女人闹架憋了十多天没上炕的饿汉。饶是老旦的这帮弟兄多是老枪,也被打得撒开腿脚跑路。碉堡里的弟兄原以为待的是最安全的地儿,可以一只手打枪,一只手把烟,这下可好,共军的这种打法让这些坚不可摧的临时工事简直成了活棺材。一到晚上,共军就脱光膀子拼命挖战壕,汗流浃背吆喝震天,丝毫不把已经近在咫尺的国军放在眼里。照常理,共军不会在这么亮的夜晚进攻,但他们也不担心国军会反攻,只一个劲地那里埋头挖沟。在老旦看来,共军挖沟的劲头是如此之足,飞机炸大炮轰也遏制不住,他们把个平原挖得象个蜘蛛网,没准有一天醒来,共军就近得可以给你递烟抽了。国军显然已经没有突围的能力,几次反攻尝试都鸡飞蛋打,只能等着援军。南边成天打个不停,可就是不见一个友军能过来。真他娘的见了鬼!共军居然还有那么多的部队打援?也竟能把当年守武汉的铁汉将军――李延年的主力部队挡在这短短的二十公里之内?
一阵臭气搅乱了老旦的思绪,上风头的一个战士正蹲在那里拉屎,熏得他忙点上一支烟,背过脸去喘气。那冻得哆嗦的小兵因为缺乏蔬菜和饮水,在那边骑马蹲裆快半个时辰也没有拉出什么货。壕里已经有弟兄在大声抱怨了,把那小兵急得手足无措,可再另寻地方痛快是万万不敢的!就在前天,左边那道壕的一个弟兄半夜内急,爬到外边刚脱下裤子,共军的狙击手就敲掉了他的半个脑袋,现在尸体还泡在屎里——两边的距离太近了。
“嘿……国民党……反动派……灰个疱们……听得见俄么?”一个大破锣嗓子突然从共军那边喊过来,在寂静的夜空里,他的不知哪里的口音异常清晰,惊得老旦一个激灵,战士们都纷纷竖起了耳朵。
“别困觉啊,你们要敢闭眼俄们就过来!过来往你们裤裆里鸡巴上放个手榴弹。”他一边喊,还有一帮人在哄笑。
“喊你娘了个逼呀?有种你过来!俄专打你裤裆里的鸡巴货!”这边有战士回应了,居然也是个山那边的,口音差不多!
“俄白天又不是没过来,俄过来的时候你个疱在哪哩?明天别让俄撞见你,看在老乡份上俄留你个全尸!”这位共军战士嘴还挺厉害,听他这话白天冲锋的时候有他的份。
“就你个灰个疱?过来个球?就你妈知道挖沟!有种你把你个猪头给俄探出来!让俄看看你长个球相?”这边的战士有点急了。
“老乡你个疱哪里的?”共军战士的语气变得缓了。
“你管球爷哪里的呢?反正离你个灰个疱肯定不远!”这边的战士还有点不屑。
“过俄们这边来吧!这边俄们老乡多,好多就是你们那边过来的。俄们家那边已经解放了,给国民党扛枪,你还图个球啊?你们的一个师都到俄们这边来了,你个愣球还不知道哩!”共军战士非常得意地说。
这真让老旦心惊肉跳,110师莫非整个而投降改姓了“共”?日你妈的,还要害得后面两个师的弟兄送命!黄司令也真你妈个愣球,怎么派了这么个师打头阵?不过杨北万娃子这会就该高兴了,他的几个兄弟肯定没死!难怪整一个满员的110师连个鬼影都不见,原来都换成了共军的服装,莫非打援的部队就是他们?这是他娘的咋回事?
“妹妹你莫挂记俄耶
哥哥俄在天边
天边俄心念着你呀
亲亲你的脸蛋
妹妹你莫要泪流呦
哥哥俄会回来
等俄回来迎了你呀
夜夜在炕上游
……”
共军战士突然唱了起来,土味十足的嗓子沙哑低沉,却横盖四野无处不闻。国军战士也不再说话,两边的战士们都静静地听着这个人的歌声,死一般寂静的战场因了这歌声而有了一丝生气,尽管这把声子有些难听。
老旦站起身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巡视壕里的战士们。只见战士们都缩成团围抱在一起,相互用体温取暖。很多人脸上和手脚都冻出了千奇百怪的疮,他们都睁着眼睛,望望自己,微微点一下头算是招呼。杨北万裹着毯子抱着夏千副连长,正在帮他取暖。昨天共军进攻的时候,副连长夏千被手榴弹片伤了肺部,一只眼也被削没了,一咳嗽就吐血。两个医务官都已经被打死,战士们胡乱帮他止了血就再没法子了,那弹片还在他的身体里。那颗手榴弹本来会要了杨北万的命,小兵娃子见手榴弹掉在裤裆里冒起了青烟,早吓得屎尿迸流了,夏千一个箭步飞奔过去掏出来,烫手般扔了出去,可它就在半空就爆炸了,夏千当时就不省人事,杨北万被夏千挡住了,球事儿没有。
老旦凑近来看,杨北万已熟睡过去。夏千靠在壕边上,嘴微微张着,双手交叉在袖管里,仰头望着天空。他的一只眼瞪的溜圆,脸上挂着两道冰,一行是泪,一行是血。老旦摸了下他的额头,知道他已经死去多时,一阵酸楚涌上心尖,他难过地背过脸去。稍顷,他伸手想去合上夏千的那只圆睁的眼睛,却怎么也合不上,泪水已经把它冻成冰块了。
老旦摇醒还在昏睡的杨北万,指了指已经死去的夏千。这个孩子立刻大哭起来,死命摇着他的救命恩人,抱着他的脑袋大声喊着。战士们纷纷起身围了过来,杨北万的哭喊声和共军战士的歌声混在一起,让战士们更加悲伤。老旦不忍心再看下去,对着旁边的几个战士示意,早已看在眼里的战士们轻轻地过来,拉开哭得死去活来的杨北万,两个战士抱起夏千的尸体向存尸处走去。死去的人,不管是战士还是军官,老兵还是新兵,都被剥光衣服赤条条地堆在一起,刀子一样的寒风将他们很快就冻成了冰棍子!可有啥法子呢,毕竟还有很多活人都没有棉衣啊!
回到原位一坐下,老旦就咧开嘴哇哇地哭了。他一哭就不可收拾,阵阵哽咽呛着寒风,让他涕泪横流,双肩乱颤。因怕战士们看到,他索性把头藏到大衣领子里。老旦虽然早已经见惯了死亡,可是夏千这位亲密的战友,这位救过他命的鄂北汉子就这样死去,仍然让他痛不欲生。夏千是在反攻的时候认识的战友。日军投降之前,夏千所在的队伍被打垮,此后就一直在敌后打游击。两百多人大多是各个部队被打散的游勇,不少原来还是土匪,他们拿着正规军的武器,穿得却象叫化子。收编的时候,他们衣衫褴褛臭不可闻,一列队就露出一串屁股蛋子。在敌后,他们专找落单的鬼子小队收拾,或是趁着鬼子睡觉扔一串手榴弹,鬼子地方驻军对他们头痛无比却无可奈何,只好把气撒在百姓身上,屠了好几个他们曾经驻扎的村子。夏千得知恨不得牙都咬碎了,遂带着一队人马趁鬼子出城巡逻的时候,冒险潜入县城,将日军营地随军中心的三百多人不分男女老少,杀了个干干净净,都堆在一起烧了。一时整个县城人人自危不敢出门,生怕鬼子胡乱报复杀人。
老旦的连队差点栽在夏千这帮活土匪身上,夏千的哨兵根本没有见过国军啥球样,以为是鬼子的新部队。夏千让他们在路上埋好了偷来的鬼子地雷,绳子正要拉的时候,夏千才发现是自己人。老旦看到一个胡子拉碴、头发一尺来长的叫化子冲到队伍前面,突然给他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就抱着他哇哇大哭,他身后两百多个叫化子也从暗处拎着枪钻了出来,吓得连队的新兵手直哆嗦。日军投降之后,在一次管理鬼子投降部队的时候,老旦正威风凛凛地边走边看,时不时还踢两脚坐在地上挨训的小鬼子。一个鬼子突然冲过来,猛地从后面抱住了他,老旦分明闻到了手榴弹冒出的青烟味道,登时吓出一身冷汗,可他无论怎么掰也挣不脱这鬼子的双臂。在这紧急万分之际,夏千飞奔上前,用他那两条强壮的胳膊“喀嚓”一声直接拧断了鬼子的头,将死鬼子连同他身上那几颗冒烟的手榴弹飞快地扔进了鬼子堆里。七八个鬼子当场炸得人仰马翻,夏千又走上前去,照着还在哀嚎的鬼子每人头上补上一枪,补一枪骂一句,吓得其他鬼子们心惊胆颤,纷纷躲避。
夏千曾兴奋地告诉老旦,离他家里只有百十里地了。自打从陪都开始东进接受鬼子投降,从重庆到长沙,从长沙到南昌,从南昌到武汉,他的家越来越近,终于近到已经听见了鄂北的家乡话,可是部队突然下令,将受降工作就地移交,甚至让鬼子自己维持治安,大部队即刻向安徽进发,夺取中原要害之地,命令下来,夏千愁容惨淡,再没提过回家的事。
那边的歌突然不唱了。随着共军一阵慌乱的喊叫,老旦听到了头顶上炮弹的呼啸声。国军的重炮又开始轰击共军的阵地,火力仍然很猛,老旦这边都能感觉到地在晃动。共军那边真不知道如何生受?刚才唱歌的那个兵说不定此时已经被炸得连个渣都不剩了。战士们已经厌倦于把头伸出战壕欣赏自己炮兵的杰作,而任由炮弹“飕飕”地飞过阵地,在不远处的天空炸成一道道烟花……
炮声过后,天也朦朦亮了。老旦抖落一身的尘土,支起身子向共军阵地望去。
将近一个小时的炮轰,将共军费了大半宿工夫挖出来的战壕几乎夷为平地,铁锹和共军的尸体炸得到处都是。但出乎意料的是,借着燃烧的火光,老旦看到共军一边收拾着同伴的尸体,一边又开始挥动铁锹挖壕了。他们吹着哨子,挥着小红旗,行动整齐划一。这边偶尔有战士打个冷枪,共军也全然不加理会。被冻得坚实如铁的平原刚被一通猛烈的炮火犁过,反而变得好挖多了,不过几袋烟的工夫,共军士兵的脑瓜顶子就消失在他们新挖的战壕里,只见一面面巨大的红旗招摇在阵地上,随着晨风微微摆动。
“你们就挖吧?把地鬼挖出来拉倒!”老旦愤愤地点上烟袋锅子,叭嗒两下打上了火。
突然间,后面传来一阵骚乱,躺在壕里的战士们纷纷爬起来,给快步而来的几个人让路。打头的是个上尉军官,獐头鼠目,瘦骨嶙峋,长得象鸡棚里被捉的黄鼠狼。此人个子不大,却穿着一件几乎拖到地的军大衣,肩上的军章出溜到了胳膊上。他滑稽的墨镜下长着一张冷酷的歪嘴,因了天冷呼呼地喷着白汽。他的身后,几个膀大腰圆的宪兵押着两个人。二人被反剪捆绑了个结实,都佝偻着腰杆。老旦一眼认得是自己的人,一个是河南新兵周来讯,一个是四川老兵马六儿。二人神色慌张,脸上有被打过的伤痕。
上尉蹩到老旦身前,用手揉了揉冻得发麻的脸颊,仰头问老旦。
“你是头儿?”
“是!长官,俺是连长老旦。”老旦给他敬了一个礼。
上尉一听到这名字就“噗哧”笑了,他似乎意识到自己不太严肃,低头用一串咳嗽掩饰了过去。
“这两个是你的兵吧?”
“是俺连队的兵!”
“你看怎么办?他们化妆成民夫想混出去,大包小包的,被我们抓住了。原本该就地正法,但是现在这种情况越来越多,我认为有必要到前线来给诸位提个醒!”上尉语气阴险,象极了豫剧里面的白脸。老旦不明白这个阴阳怪气的上尉此时要干什么,却知这两个兵死定了,看到马六和周来讯都神色惨淡,心里不由得难受了。
“长官,都怪俺管教不严!刚才炮打得太凶,也没有注意个啥……”
“今天跑两个,明天跑两个,后天连你我也跑啦!这仗还怎么打?你们这儿共军压力本来就大,阵地守不住,你们把后面那几千个伤兵弟兄往哪放?到时丢脑袋的是你不是我!你自己想清楚!”上尉象猫玩耗子一般捉弄着面前这个老实巴交的连长,觉得他没什么悍气,好对付。
“老连长,是俺想家了,俺对不住你!俺拉着马六儿哥走的,处分俺一个就行了!”周来讯哭得语无伦次。
“老哥,是我不懂事,是我没管住自个!小讯子还是娃子,让我戴罪立功吧,死了我都没个意见,娃子他就别处分了!”老兵马六儿倒是满不在乎。
“戴罪立功?你说得好轻巧!这阵地上都是你的弟兄,你跑了,想没想过他们?国军不需要你这种人立功!”上尉脸色陡变,恶狠狠地说。
“长官,看在现在缺人的份上,留下他们吧!俺以后一定严加管教,让团部处分俺吧!他们两个打仗都有一手,处分了可惜了的,现在不是缺人么?没人这壕还真不好守!”老旦早觉察到这上尉很不近人情,却还只得苦苦相求。
“是啊,人都跑了你还怎么守?不行!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我再没法子饶他们!饶了他们,我这颗脑袋往哪儿放?军法就是军法!”上尉终于摊牌了。
“去你妈了个逼!别跟老子在这里装蒜,你要把老子怎么样?”马六儿脾气火爆,终于不顾一切地发作了。
“装硬啊?你这号土匪我见得多了,好,我再让你装一次硬!把枪拿过来!”上尉猛地摘下墨镜,露出一双黄黄的三角眼。
“日你妈的,你给俺闭嘴!”老旦大声呵斥马六儿。
“长官,能不能看俺的面子,这次先记上?下次再有这事,俺亲手料理了他!”老旦有点沉不住气了。
“下次?要是还有下次,就不是你料理他,而是团部料理你了!闪开!”
上尉把两只冲锋枪挂在两人的脖子上,子弹早被宪兵卸去了。二人已经被松了绑,宪兵还给他们戴上了钢盔,二人莫名其妙地看着宪兵们给自己挂上这些装备。上尉站定了,掏出手枪,拉开枪栓指着他们说:
“上去,往共军那面走!你们要是敢跑敢扔枪,这边有枪指着你们!共军杀不杀你们全看你们的造化了!你们不是成天想着过去么,这不正是机会?”
原来是这样一个恶毒的办法!战士们勃然大怒,有人忽地一下抄起枪,骂骂咧咧的就要动粗。老旦虽然气愤以极,但尚能保持冷静,一摆手制止了弟兄们。他上前一步挡住上尉的枪,咬着牙慢慢地说道:
“长官,俺和这帮弟兄们出生入死,守在这里,阵地一寸都没丢。弟兄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马六和来讯子只犯点子错误就要枪毙,就不怕寒了战士们的心?日他妈的!这后面也没啥增援,没吃没喝没子弹,出去拉泡屎都会挨枪子,偶尔有些个想家熬不住的,你就不能看在这帮弟兄的情分上饶他们一回?”老旦越说越气愤,额头青筋爆起,涨红的脸使他的伤疤显得格外狰狞。
“俺知道每条沟里都有这事,也不是啥希奇事!你就少你娘的跟我掰扯军法,你要是诚心想宰他们,就先宰了俺再说!”
战士们听了他这话,再不含糊,纷纷拿枪指着这几个宪兵队的杂种,枪栓拉成了一片,只等连长一声令下。
上尉吃了一惊。这个笨了吧唧的连长突然变得这么强硬,竟然敢跟自己对着干?但看着指向他们的枪口,上尉和几个宪兵腿肚子都有点软了,上尉忙带上墨镜掩饰自己的紧张。他们在部队里平时都鼻孔朝天,常拿军法军规整人,其实他们自己连共军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更没有象样地动过刀枪。面前这帮大兵都是死人堆里滚过来的,根本不把命太当回事,惹急了这帮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连长,别为咱们背黑锅,俺的命贱得象土坷拉,死了没个啥!弟兄们别这样啊,不划算,不划算啊!长官,咱们去就是了!”周来讯看到双方已经剑拔弩张,禁不住哭着跪下了。
面对一圈黑洞洞的枪口,上尉死死瞪着老旦,他觉得必须压住这帮兵的气焰,否则这趟差使就办不成了。他慢慢地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纸,一抖打开,举到老旦面前。
“俺不认字,写的啥?”老旦一见文化字就心虚,脸霎时就红成了猴腚样。
“你不认得字,也不认得团部的红章?这是团部下的给他们俩的处分通知!啊?你看清楚了,就地处决,立即执行!明白了么?”
上尉“哗”地一声收起这张纸,一脸得意,歪着嘴对老旦说。
“你让我拿哪只眼瞧你呀?谁他妈的没见过血?没杀过人?要不然你当着我的面枪毙他们?我们不缺枪,就缺子弹和炮弹,他们被共军打死了也是活该,还省得我们浪费子弹!没准儿共军还真会放他们一马呢?往上走!”
马六儿和周来讯哆哆嗦嗦地走上战壕。周来讯已经哭成了一团烂泥,被马六儿搀着才能站起来。他们回头望了一眼,马六儿对着几个宪兵啐了一口,说道:
“老哥,弟兄们,爷们儿上路了!来讯子,别给连队丢脸!哭你妈了个逼啊?”
二人挂着枪,在战士们痛苦的目光中缓缓向前走去。几个宪兵已经举起了枪。老旦心如刀绞,直恨不得一枪毙了这个面目可憎的鸡巴长官。如今国军有点兵败如山倒了,他早知道军里正在整顿军纪,宪兵队频频出动毙人。如今这上尉拿着军规当令箭,就算以这他娘的混账办法毙了马六儿和来讯子,也算他娘的是在“按规矩办事”!自己横竖挑不出理儿!他强压着满腔的悲愤,急得满身大汗却又束手无策。
此时,周来讯吓得腿脚抖成一片,又不能走路了,马六儿拽着他艰难地往前走着。诺大的两军阵地之间,两个孤零零的国军士兵就这样走向共军的阵地。两边的士兵都瞪大眼睛盯着他们,死寂的战场上只听见两人沉重的脚步声。两人的腿上如同绑了千斤秤砣,每向前迈一步都无比艰难,饶是马六儿身经百战,此时也在打哆嗦了。他们听到了共军士兵噼里啪啦拉动枪栓的声响,脚边到处是冻僵的死尸,有的还睁着眼睛,两人终于放声嚎哭起来。
当两人走到双方阵地中间的时候,从共军阵地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声。马六儿应声晃了两晃,却没有倒,他猛地一推周来讯,回过身来,面朝国军阵地大喊:
“王八羔子们,往你大爷爷老子身上招呼!来讯子,扔下枪往前跑,快跑!”
周来讯迅速扔下枪和头盔,举起双手撒开两脚向共军阵地跑去。
宪兵们开枪了!子弹打在马六儿宽阔的身体上,崩出片片血雾。马六儿挣扎着,口中喷出汩汩的鲜血,试图挡住射向周来讯的子弹。宪兵的冲锋枪子弹几乎全部射在马六儿身上,老兵马六儿终于在一片密集的枪弹中栽倒在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嚎叫。
周来讯眼看就跑到共军阵地了。“呯”地一声响起,正在飞奔的来讯子一个激灵,飞出了几米,一头扑倒在地上,就再不动弹了。老旦看到上尉手持步枪,枪口兀自冒着白烟,登时血往上涌,他一把夺过上尉的步枪,照着他的头就是一拳。上尉猝不及防,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墨镜被打了个粉碎,碎镜片划破了他的脸颊,顿时血流如注。他气急败坏地掏出手枪指向老旦,宪兵们也纷纷调转枪头。战士们早已气得咬牙切齿,放声大骂围了过来,哗啦哗啦地端起了机枪。有个战士一手压下宪兵的枪口,一手把刺刀横亘在他的脖子上,另外两个宪兵见状,吓得干脆把枪扔掉了,举起了双手。
上尉自己慢慢地爬起来,擦了吧脸上的血,狰狞地说:“行,你有种!有种你让他们开枪?”
狠狠揍了这王八羔子一拳之后,老旦的愤怒稍微平息,他立刻意识到这该死的冲动可能带来可怕的后果,看到战士们已经在下宪兵的枪了,急忙大喊一声:
“住手!都住手!”
上尉对着老旦吐了一口血沫,将两颗焦黄带血的牙齿打在老旦胸前,他扔掉满是血渍的手帕,咬牙切齿的指着老旦,却说不说话,手指一晃一晃地上下摆动。
“滚得远一点!否则共军冲上来,老子把你们几个都填进去!”
老旦知道这上尉不会善罢甘休,那有能怎么样?自己不大可能因此而受严重处分,毕竟自己的阵地守得还是很不错的。在围困之中,除了对逃兵的惩罚,普通军规就跟婊子一样,是可以随便玩儿的。
战士们下了宪兵的子弹,把枪还给了他们。这几个灾星总算滚蛋了,老旦松了一口气。他走到壕边,拿起望远镜望过去,马六和周来讯的尸体还在那里,方才还鲜活的两个战士此刻已成僵尸,他们还保持着临死时候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地上开始起风,卷起一片片昏黄的土沫,打着旋散落在他们身上,几只黑了吧唧的大鸟已开始在他们尸体的上空高低盘旋着……
清晨的阳光已经升起,老旦惊讶地看到,共军居然已经把昨天半夜炸得稀烂战壕又挖好了,而且又向前硌蹭了三十米的样子,离周来讯倒下的地方不过几步之遥了。
下午,气温骤降,大地寒彻,灰朦朦的天仿佛就要下雪。整个阵地上死一般的寂静,只听见远处共军齐声合唱的歌声。战士们已悉数散去,个个心情沉重,老旦已不忍再训斥他们,尽管他知道仍然还会有弟兄逃跑。谁愿意死在这里呢?他自己都不知道该咋办哪?眼见共军那边一天天地往前推,国军这边一天天地往后退,天气又一宿比一宿冷,谁个心里不慌哪?谁都知道共军的大冲锋就要开始,而自己的援军连个鸟影儿都没有。飞机扔下的补给及其有限,就象用草棍挠虱子,根本不顶个球用,更何况还稀稀拉拉日见其少。其他连队里已经有人为了一件棉衣或是两听罐头开枪杀人了。听5连的战士讲,昨天又有一个营的队伍跑到共军那边去了,还是两个营长带的头……
下雪了。只一夜之间,大地就变了颜色。前天傍晚,钢刀一样的北风开始在平原上肆虐,一波狠过一波。风声如雷,黄沙如铁,刮得整个战场天昏地暗。带着哨声的白毛风夹裹着细硬的黄土粒,无情地抽打着天地之间的活物。
壕沟里,战士们钢盔叮叮当当作响,小石子和大冰粒如弹片般撞击着他们。风掠过战壕和炮口的时候发出恐怖的尖啸,刺得人心头发幓。眼睛是不敢睁开的,壕里生的火,连同烧水的锅和柴火棍子,都不知道被卷去了哪里。几匹受惊的战马发疯介狂奔在阵地上,马蹄声裂,凄厉嘶鸣。没有人敢去拽它们,生怕连同这些发疯的畜生一起吹死在大风里。战士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蜷缩在壕沟里,用尽一切能取暖的衣物,将自己裹得象个蚕茧,有的甚至把锅扣在头顶上,只留出一对鼻孔出气。一堆人紧紧拢在一起,磨叨着菩萨保佑这要命的大风早一点过去。
夜半时分,风是小过去了,但这天气已经被折腾得滴水成冰。月亮旁灰蒙蒙的风圈若隐若现。战士们刚刚把脑袋露出棉袄来,呼吸一口冰冷而新鲜的空气,铜钱大的雪片就纷纷落进嘴里,凉透心底。老旦也冻得牙齿格格作响,他还是坚持在壕沟里来回巡视着,一看到些受伤和得病的战士,就安排战士们保护好他们。一时没注意这肆虐的风,回来用手呼撸耳朵的时候感到一阵钻心的疼,指头一捏,耳朵已经冻得快成冰块了。他慌忙找了个棉帽子戴上,逃回到了望所避风。他想看一看共军那边的情况,刚从了望口冒出头去,一阵快风卷着黄土就砸在脸上,痛如冰扎,眼睛和嘴里登时也火辣辣的疼痛。干腥的沙土呛得他剧烈地咳嗽,猛然间,身上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手边的水杯里不知去向,脏兮兮的手也不敢去揉眼睛,嗓子想喊却喊不出来,只好一头扎在地上,一边咳嗽一边忍受着眼睛的剧痛,就这么着煎熬了小半宿,差点背过气去。
憋得满脸通红的老旦被士兵们扶起来。有个老兵给他灌了一口米酒,拍拍他冰冷的脸皮,掏出一块脏了吧唧的棉布给他擦眼睛,然后掀起他的眼皮呼呼的吹。老旦大口地喘着粗气,两眼红得象是喝了老刀子酒的醉汉,慢慢才回过神来。给他酒喝的广东老兵武白升满脸冻疮,一只耳朵冻得大了两圈,特大号的酒糟鼻子上鲜红的口子象是在滴血,却仍然爆着焦黄的牙冲他咧着嘴笑,老旦也勉强在冻僵的脸挤出一个微笑,狠狠地说:
“日他妈的!这是什么鬼天气!”
几个兵终于松了口气儿。杨北万因为有几个老兵爱护着,球事儿没有,只是脸蛋冻得通红。看到老旦面如死灰象刚从化人场回来的诈尸,惊的瞪大了双眼,忙过来心疼地焐着老旦双手,把自己身上的一件大毯子解下来给老旦披上,然后回头对老兵武白胜说:
“促狭鬼!你看什么看?把酒全拿来,眯着干鸡毛啊?没见连长快成冰棍子了?日你妈的,头长得象个锅盔!”
老旦感到讶异,这才几天工夫?这个恨不得回老娘怀里吃奶的屁娃子居然变得这般痞气,还学会了南腔北调的脏话,这帮兄弟真教了他些好货!
武白升被这娃子抢白,脸上有点挂不住,高高的颧骨上泛起一片红,他傻乐呵呵地掏出酒壶,很不情愿地递给杨北万。杨北万晃了晃,拧开盖子给老旦往嘴里倒,老旦也不客气,咕咚咕咚猛灌几口,身子上已是热了不少。他将酒壶递回给心疼得跺脚的武白升,学着武白升的口气,啐道:
“日你妈的!跟泔水差球不多,还赶不上日本鬼子的酒,你们家就喝这玩意?还跟王母娘娘尿似的藏着掖着!还给你个球的!”
“老哥,类唔知啦!这可是上好的石湾米酒,系我拿三个馒头跟七连的同乡大哥换来的,好不容易的啦!”
武白升一脸委屈。他说的倒是实话,在这种地方,找到一瓶广东石湾米酒,难度真不亚于找到一瓶王母娘娘的尿。这里连喝口水都已经成了问题,更别说这些奢侈品了。离连队最近的水井每天都要排队打水,井边是荷枪的士兵。因为前几天,有一个重伤士兵,冻得浑身溃烂,战场上缺医少药无法医治,任由他躺在草席上等死。这厮气得发狠,半夜一头扎进了井里。早晨人们打水时,才发现里面有个涨得象气球一样的兵,井水已经满是脓血没人敢喝了。于是部队严格禁止大家浪费水源,每人都是限量。能找到一瓶家乡的酒,武白升可能连命都愿意搭上也要拿回来,难怪这几天他总和其他人分干粮吃。给老旦喝虽是愿意,但也还是肉痛。
后半夜,那老天爷准是癫狂了,雪越下越大,雪片子又重又厚,映照得天儿早早地亮了。开始还觉得稀罕的南方兵,看到愁眉苦脸的北方兵鄙夷的眼神,也不敢大声说笑了。方才跑到战场中间的几匹战马也无意回来,低着头在战场上找着能吃的草根什么的。无人敢冒挨枪子的风险去拉它们回来,也无人开枪射杀它们,要是几只畜生跑回来,那得有多少斤肉啊!共军估计也冻球得差不多了,壕也不挖了。有人吆喝着马哨子想招呼它们过去,国军这边也不示弱。好几个赶个马的“和乐架、和乐架”的勾着它们。终于,有两匹马慢慢地走近,互相喷着鼻孔磨头蹭背,对两边的招呼无动于衷。老旦见状,眼睛陡然发亮,这两个畜生,莫不要在阵地之间几千人的注目之下开始日了?
果然,国共两边刚睡醒的战士们都发现了这有趣的一幕,纷纷探出头来观看这两匹马的壮举。开始还警惕地举着枪,一会儿就慢慢放下了。一些伤兵见众人欢呼雀跃,也支着拐挣扎起来看。两边的人南腔北调地大喊着,吹着口哨和喇叭,挥动着手上的衣服和帽子,什么难听的话都有。
“对了,对了就这样!把两腿儿搭上去,妈啦个巴子!你搭它的腰干鸡毛呀?从它妈的后面上啊!”
“出来了!出来了,我日你妈的,这是驴球还是树根啊?跟他妈一条腿似的!”
“错啦,不是那儿!我操!真是狗日的一个笨鳖,大眼小眼都搞不清楚!”
“你当这畜生和你似的?大小眼通吃?把你晾在这儿干,你个球连鸡巴眼儿在哪都找不着!”
两匹大马跳舞似的转着圈,费事地想要交媾在一起。它们在几千双眼睛下耳鬓厮磨,蹭来蹭去,却总是不得要领。母的准备好了,公的姿势不对,公的准备好了,母的却会错了意。公马急得嗷嗷长嘶,四蹄乱蹬。它们每一次不成功的努力都让两边的士兵们发出长长的惋惜声。
“唔丢类老母,类个行伽惨,唔识做就让共军教类做啦!”
“国民党的愣球,你们上来帮帮你兄弟啊,要不然成不了事儿啊,咱们保证不开枪!谁开枪就是它们做下的!”
杨北万看得眼里放光,也大声地掺和着:
“没人帮不成,没人帮不成!得有人托着那玩意,否则进不去的!”
老旦微笑着拍拍杨北万的头,笑着说:“愣娃子,看不出你个球还挺在行哩!谁教你的?”
“俺大哥经常帮人干这个,你得用手抓着马球往里塞!”
两边的战壕里生气勃勃,欢声雷动。人们暂时忘记了昨天这里还是生死的沙场,昨天才有几百人痛苦地死去。没有人愿意开枪破坏这令人快活的气氛,大家都恨不得上去帮一把。老旦也看得目瞪口呆,下面条件反射般地勃起,扭脸看去,很多战士也紧夹着裤裆满脸通红,估计感觉都差球不多。有个兵癫狂似的跳上战壕,冲着共军做出了交配的姿势,老旦赶紧跑过去一把将他拽了下来,再嘻笑着一手掏他的下面,果然也是硬梆梆的,那士兵赶忙笑呵呵地跑了。
算起来,老旦已经有一年没有碰过女人了。在三年前那次掏干口袋扎进窑子之后,就传来了鬼子投降的消息,于是回家的希望如熊熊烈火般驱走了所有的阴翳,老旦开始攒钱,等着那激动的时刻到来。可是,接下来的经历让他又堕入无边的黑暗,那种绝望又在萦绕他麻木的灵魂了,天下又是大乱,离家越近,离新的战场也越近,心中那希望的火焰却黯淡了下去,在新的杀戮中彻底熄灭了。他们开始破罐子破摔,根本不再顾忌什么天打五雷轰的报应,也不再在乎身子底下那仇恨的眼神。这帮饥渴饿汉般的国军老兵在接受领地时无恶不作,他们仗着上面征兵的命令,冲进村子就抓人,稍微俊俏一点的女人一不留神,就被他们糟踏了。地方官拿这些人毫无办法,看上去,他们和鬼子的区别只是不杀人而已。如老旦这样稍微有点官衔和大洋的,就找机会一头扎进窑子里耍个痛快,而他与其他军官的区别就是在走的时候还不忘给些钱财。
不知不觉间,雪已经把大地盖上了厚厚的白。两只畜生在冰天雪地里累得筋疲力尽,仍然是一场徒劳,却把两边这些大男人们的下身惹得硬梆梆的无比难受。大家终于没有看到期待的场景,颇为扫兴,纷纷咒骂这球事都不会整弄的畜生来。天儿太冷了,公马硬撅着炮筒子有小半个时辰,长长的马鞭被冻成一根长冰棱子了,这厮不得已想缩回去,可是上面薄薄的冰碴却让它进退两难,疼得嘶嘶乱叫,抖成一团。母马翘臀以待这老半天也没过上瘾,看上去也很是烦躁,撩起后蹄就给了那笨相公一脚,战场两边哄堂大笑,战士们肚子都笑疼了。
双方士兵还在丧气地揉着直不隆通的命根子,突然一阵飞机的马达声传来,共军那边立刻呲了哇啦地炸了锅。天上的飞机自然是国军的,这大雪天不做好隐蔽工作可就只有等着挨炸了。国军这边倒没什么反应,他们看到一架肥嘟嘟的运输机从后方缓慢地低空飞来,打开屁门,扔下了一个挂着降落伞的长桶。阵地上的国军立刻欢呼起来,里面少不了美国的牛肉罐头和压缩饼干,没准还会有一些酒,这个大桶能装不少哩。
共军这边既羡慕又鄙夷地看着国军阵地上的欢呼,正痒痒得挠心,却听到国军那边突然开始骚乱骂娘了。正在降落的补给桶被风吹过了国军的阵地,慢悠悠地朝着这边飞来。共军士兵们立刻兴高采烈地击掌称快,一时红旗乱舞,小喇叭齐鸣。国军士兵用最难听、最恶毒的脏话骂着那飞机,所有人都恨不得和那架飞机的老娘发生关系,恨不得把那狗日的飞行员给敲了。骂归骂,大家只能眼看着它慢悠悠的飞过头顶,眼睁睁地看着这珍宝一样的补给就要成为共军的美餐了。但是这桶偏也没有落到共军头上,而是掉到了双方阵地之间,撞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把还在那里干着急的两匹马吓了一大跳,慌忙跳着脚分头跑了。
这下可好,两边的士兵们又一起跳脚大骂了。摔碎的桶壳里露出绿油油的罐头包装,馋得所有人口水直流。看着气急败坏的战士们,老旦突然觉得有点不安。共军战士还在放身大骂,国军战士却突然安静了,而他们的眼睛却在冒着火了,上千只眼睛直勾勾地望向前方。这时共军那边也住了嘴,两军阵地突然间鸦雀无声。
“我操你妈的,来几个人跟我抢回来!弟兄们掩护啊!”
终于,驻守在旁边的连队跳出了一个不要命的弟兄,哇哇大喊着,枪也不拿就往前冲了出去。很快就有十几个亡命徒跟着冲上了战壕。老旦见状知道已是无法阻止,冲着壕里大吼一声:
“愣你妈个球呀?掩护啊!武白升!赶紧把小钢炮给俺支起来打!”
战士们回过神来,拿起各类枪支冲着共军阵地就开了火。反应快的5连开始用迫击炮轰击共军阵地,枪炮声中,十几个国军士兵发疯一般地朝那个黄色的降落伞跑去。
共军也开了火,集中火力打着那些不要命的国军士兵,很快就有几个人扑倒在雪地上。不知是哪个连队呼叫了重炮,一排排炮弹呼啸着砸落在共军阵地上,白雪和烟尘齐飞。国军的重炮和轻武器同时开火,一时打得共军无法抬头。在弹雨的缝隙里,几个国军抬起大桶就往回搬,还有两个抱起地上一堆散落的罐头,猫着腰就往回窜。共军这下不干了,轻重武器开始大举反击,迫击炮弹也飞了过来,打向战场中间的那些人。有个兵被炮弹正砸在上半身,红光一闪就不见了,他身边的两个兵因离得太近也没能幸免,他们怀里的罐头被炸烂,人肉和牛肉的碎屑到处都是。抬桶子的兵被击倒了一个,剩下的三人拼命搬着好几百斤的铁桶,行动慢了。子弹不断地打在铁桶和他们的身体上,蹦得血肉四处乱飞,又有一个兵被打死。活着的两个也受伤了,趴在地上,还挣扎着一点一点地推动铁桶向前滚去,在身后雪地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血路……
双方的对射达到了白热化。两边的重炮和各类轻重武器都放出了手段,战壕里很快又多了一批死去的士兵。双方的炮火使阵前的能见度大大降低,老旦忙喝令大家停止射击,否则说不定会打着回来的士兵。共军的炮火是如此猛烈,看来弹药远比自己这边充足,大炮的门数还在增加。为了不让国军抢回这点可怜巴巴的食物,共军竟宁可浪费那么多炮弹?老旦这才醒悟到:难怪这几天共军没有进攻,原来竟是诡计——他们就是要等着国军眼巴巴的挨饿受冻,直到不战自败!这一招真他娘的够狠!
老旦看到,打援的共军已经把重武器拉到了阵前,共军的战壕快延伸到自己鼻子底下了。看来离他们最后的总攻不太远了。
去抢食物的士兵一个也没有回得来……
正文 第7章
正文第七章掉转枪头
共军的总攻开始了。
大雪总算停住了,平原上白雪皑皑,冰封千里。冻得凄惨的国军士兵刚庆幸地喘出一口气来,共军就开始了惊天动地的炮击。老旦这次真的是心惊胆寒了,共军几乎同时从三个方向发动了进攻,雹子一般密集的炮弹从四面八方砸向他们的头顶。这阵炮轰摧枯拉朽般持续了约一个钟头,把已经又饿又冻、两眼昏花的国军战士敲得哭爹喊娘,入地无门。
东面进攻方向的两条战壕里,近千名坚守的国军战士被炮火打成了一堆烂泥,完好的尸体都没几具。老旦在共军的炮火中东躲西藏,亡命逃窜,终于被一颗大口径炮弹掀起的雪土盖了起来。他被震得头晕目眩,炸起的泥土又湿又重,险些把他压死。他用了吃奶的力气才从滚烫的土里爬出来,吐出一口口泥,再深深的透了一口气,就软在地上动弹不得了。眼前,国军的前两道战壕和机枪堡垒几乎整个消失殆尽。冒着青烟的泥土红黑相间,半掩着数不清的残肢断臂。在以往,炮击过后总有人发出痛苦的嚎叫,可这回,奄奄一息的战士们连哀嚎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趴在这冰冷大雪地上哆嗦挣扎着,等人来救。老旦上上下下把周身摸了个遍,真是他娘的邪乎了,居然汗毛都没伤着!
共军黑压压的冲锋部队逼过来了,隆隆的脚步声让老旦想起鬼子逼进常德时的部队。共军没有象以往那样大声号叫,可能觉得在这样猛烈的炮火之后,喊号子没必要了吧?老旦看了看前后左右的情况,发现自己是少数幸存者之一!壕边那辆用来掩护的破汽车居然飞到了二十米开外的地方,肚皮朝天,仅剩的一个轮子还在飞快地转。
“啪”地一声,一只手重重地拍在老旦的肩上,正准备逃跑的老旦猛地一惊。回头看去,他被拍他的人吓得几乎躺倒。一个血葫芦一样、只有半张脸的人眼巴巴的盯着自己,他的身上已经千疮百孔,棉衣被炸成了大布条,肋条部位被冲击波掀开,老旦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碎裂的肋骨开处露出的黄色的脂肪,上面沾满了泥土和血迹。他的半条腿也没有了,炮弹弹片斜着削去了他的半张脸,被撕开的肌肉和头皮颤巍巍地挂在耳朵边上,老旦认出了这只与众不同的耳朵和那高高的颧骨。
“武白升!是你啊?好兄弟你咋成这样了?你咋这个样了?”
老旦万分难过地看着这个倒霉的广东弟兄,心潮翻涌却哭不出来。他不知道该去照顾他的哪一处伤口,上上下下比划了半天,发现都是徒劳,致死的重伤至少有四、五处!他离死不远了,血从他的伤口中几乎呈放射状喷涌出来,将他身下的泥土染成酱黑色。他只能喘着气望着面前这个唯一能够在死前给自己安慰的连长,眼睛里尽是恳求和悲伤。老旦抱着他靠到一个土丘上,看到武白升的酒壶就掉在不远处的地上,忙爬过去取回来,酒壶表面坑坑洼洼的,却没有破,晃了晃居然还有料。
“好兄弟,喝口酒!喝口酒就有劲哩!你家的酒!还有哩!”
老旦把酒喂到武白升已经无法闭拢的嘴里,可武白升满是血污的嘴既无法品出味道,也无法吞咽,大部分都从一侧流了出来。宝贵的佳酿淌到武白升的伤口上。他痛苦抽搐了一下,这反而让他已经黯淡下去的眼神又泛起了一丝亮光。他忽闪着嘴,吐着一串串血泡想说什么,但是话到嘴边都变成了“胡噜胡噜”的声音,唯有用眼睛盯着老旦,传递着他无法言传的痛苦和生之留恋。
共军越跑越近,几乎能听到他们的喘气声了。
老旦抱着武白升,跑不了了,也不想逃了。他第一次有这种异样的感觉,仿佛对面跑过来的不是要命的敌人,而是满山遍野的兄弟。虽然怀里这个战士平时给他的印象并不好,但此时此刻,面对怀里这个行将死去的战友,他却不愿意离开了,更何况他现在这个样子如何跑得过吃饱喝足的共军!
武白升来连队半年多,战绩没有却臭名昭著。分吃分喝的时候他忙前面,打仗冲锋的时候他忙后面,不管老旦怎么骂,武白升的一张脸上总是挂着虚假的滚刀肉似的谄笑。他尤其喜欢干借花献佛、哄抬物价的事情,譬如拿夏千的香烟孝敬老旦,拿老旦的巧克力讨好医官,乘人不备把别人打死的共军算在自己头上。在村里抓民夫的时候,别的兵抓人撩色他不掺乎,他自己专干安慰那些要死要活的村姑的勾当,偶尔还会动情地陪上一把眼泪,他声情并茂的控诉有时竟让被糟蹋的村姑觉得这个离家几千里地的广东南蛮子比自己还要可怜,有的村姑还动了真心。于是这厮总是可以拿回一些村姑们平素打死都不会交出的吃喝和药物,可嘴上还不忘向战士们炫耀着:
“丢类老母!虽然魁中意我,我没有同魁搞的啦!”
老兵们对这厮极为不齿,个个都可以埋汰他。然而到兵进中原,物资匮乏,大家都面黄肌瘦的,这厮却依然满脸冒油白白胖胖,因此颇得一些没毛小兵的羡慕。当然武白升也有阴沟翻船的时候:两个月前在徐庄,面对被抢去了米面、母鸡和男人的村姑,武白升又故伎重施,大谈乱世无德,身不由己,将自己胸脯拍得梆梆作响,说一定找门路把他的男人关照起来。当心满意足的武白升一手系着裤腰带一手拎着老母鸡,哼着广东小曲儿走出院门的时候,迎头正撞见宪兵团的一众头目,正带队进村抓烂兵树典型。宪兵的一顿乱棍险些打断了他的腿。要不是老旦的上司出面,看在这厮小钢炮打得贼准的份上,当时就把他毙了。从那以后他老实了不少,但暗地里也还干着坑蒙拐骗的营生。
此刻,在他弥留之际,老旦更多地想起这个战士可爱的地方。无论如何艰难,从没有见武白升抱怨过什么。心烦意乱的老旦和战士们,甚至包括鸡巴毛还没长全的杨北万,都可以把他当出气筒开涮,而他从来都是乐呵呵的照单全收,毫不抵抗。半年前武白升原本可以留在后方,他却跟着部队进了战场,为的就是找他失散了四年的弟弟。酒壶里的酒只剩下一点儿了,可自己拼命忍着硬没舍得喝,说这是给他兄弟留的!半夜曾有个嘴馋的弟兄想解下绑在他腰间的酒壶,惊醒的武白升险些和他拼命,这个酒壶就是分手时他弟弟给留下的,是打死也不会旁落他人的!
杨北万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也是蓬头垢面血染了一身。他跑过来看看眼珠已经不动的武白升,又看看神情痛苦的老旦,大喊道:“连长,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白升已经死了,快走!”
说罢他就要拉起老旦,老旦立起身子,劈头就给了他一个耳光。
“日你妈的!谁说他死了,他的心还蹦蹦跳哩!你跑?跑你妈个逼哩!你跑得过么?你的几个兄弟都在共军那边,你还跑个球?赶紧把你的手给俺举起来!”
一个耳光打得杨北万清醒了些,他诧异地看着老旦,又看看满山遍野历历在目的共军,两腿当时就软了,“扑嗵”一声跪倒,高高举起了双手。
老旦没有举手。打了这么多年仗了,从来就没有想过举手。看着共军明晃晃的刺刀映着雪光越逼越近,他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不感到害怕?以前几百个鬼子冲上来自己就浑身冒汗脚手乱颤,现在成千上万的共军冲来,他倒觉得有一种解脱。不论生死,这些年腥风血雨的旅程总归象要熬到头了。他掏出梳子,慢慢地给武白升梳着头,他的血从梳子的间隙里渗出来,粘呼呼地粘在梳子上,很快就冻成了冰。
共军眨眼就到了他们面前,冲在前面的只斜了他一眼,根本懒得理会地上这几个投降的国军,就直接扑向了阵地后方。老旦惊讶地看到,他们很多人拿的居然是自己部队引以为傲的美制冲锋枪“他母孙”,他们以前是不是自己这边的弟兄哪?
“举起手来!缴枪不杀!夯伽惨!”
老旦正在发愣,被这底气十足的一声呵斥吓得一激灵。抬头望去,一个矮小的共军士兵威风凛凛地用刺刀指着自己。只见他腰扎麻绳,足登毡靴,肥大的棉裤下面扎着紧绷绷的绑腿,象极了女人纺线的梭子。他的棉帽子被汗水渍透,腾腾地透着股股白汽,两只大帽檐上下忽闪着,如同七品县令的顶戴。他的脸很黑,不是一般的黑,仿佛用炕灰抹过,高高的颧骨上面,一双小眼炯炯有神,居高临下的目光象是要把面前这几个俘虏揍扁。
看着这名穿着古怪的共军战士,老旦差点笑出声来。他并非暝不畏死,肚渣子再硬,面对这杀气腾腾的共军,心里也是有些畏惧的。可他此时只感到一阵滑稽,参加国军这么多年竟然被这么一个猥琐的小兵给俘虏了?还要举手?去你妈的!有种你就戳老子一刺刀。老旦还是没有举手,仍然捂着武白升的伤口,仍然在给已然死去的武白升梳头。杨北万双手举得笔直,见老旦没反应,那个共军战士的刺刀离老旦越来越近,忙用肘碰了他一下,把老旦手里的酒壶碰掉在了地上。
共军战士看了看老旦和杨北万,很奇怪这个家伙为何不害怕自己,就象猫见兔子似的围着他俩转了半圈。他忽然看到了地上的酒壶,猛地弯腰捡起来,翻来覆去的仔细端详了半天。突然,他扭脸盯着老旦,最大张着屏住了呼吸,仿佛老旦是大白天地里钻出来的一个无常鬼。老旦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他又看看呆若木鸡的杨北万,然后猛地上前一把揪起老旦,喷着唾沫星子大声喝问:
“这酒壶你哪里弄来的?你从哪里搞到的?快讲!要不然我搞死你!”
这共军小战士的脸一下子变得这般狰狞,让杨北万甚是恐惧,老旦慌忙指了指地上的武白升。他一把扔开老旦,扑上前去,翻过武白升的身体上下打量了一番,捧起他的脸,用袖子擦去他脸上的血迹,又拿起武白升的一只手反复端详。他呆呆地看着武白升,竟突然大哭起来:
“大佬,大佬,类醒醒哈!吾系阿崽啊!类点会更样伽?大佬……”
这太出奇了!老旦和杨北万大感意外,虽然听不懂他的话,可就算是聋子此刻也能知道,面前这个共军正是武白升寻找多年的二弟,二人竟在这里不期而遇!
老旦唏嘘感慨不已。他们兄弟相隔四年杳无音讯,终于在战场上重逢,可武白升却就不幸死在共军弟弟那边打来的炮火中,只片刻的时光交错,两个兄弟连句话都没能说上。武白升的血已经流干,体热已经散尽,身子在弟弟的怀里,而魂魄已经在飞向遥远的故乡了。
武白升的弟弟抱着他哭得翻肠绞肚,痛不欲生,大喊着老旦听不懂的鸟语。掉在他脚边那个瘪瘪的酒壶里的酒,武白升至死没喝。留给他弟弟的花湾米酒汩汩的流在地上,渗进了血红的土,飘出阵阵清香。
老旦和杨北万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突然,武白升哭得发疯的弟弟猛地站起来,恶狠狠地大骂着,抬起一脚把杨北万仰面朝天踹倒在地,拎起刺刀就要往他的脑袋上扎。杨北万看到他血红的双眼杀气四射,雪白的刺刀寒气森森的直奔脑门而来,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屎尿崩流。老旦见状大惊,抢前一步猛扑过去,挡在了杨北万的身上。那弟弟的刺刀收不住势,结结实实地扎在老旦的背上,虽然有厚厚的军大衣,老旦还是感到了刀锋的冰冷。他疼得回头大声叫道:“长官饶命!长官饶命!咱们和你老哥武白升都是手足弟兄,这个娃子还被他救下过命,俺求你别杀他……他的几个亲兄弟都在你们部队里!你要杀就杀俺吧,他还是个娃子,你就饶过他吧!长官!长官救命啊……”
“干什么哪?武老二你干什么?想犯错误啊?赶紧把枪给我收起来!”
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十几个共军围了过来。已经刺进老旦两层皮的刺刀终于没再往下,老旦被吓得浑身瘫软,冷汗淋漓。而身子底下的杨北万更被吓晕过去,裤裆里湿漉漉的臭气熏天。
“班长,这就是我大哥,他被我们的炮炸死啦!班长,我就这么一个大哥啊!我就这么一个大哥啊!他就是为了找我才过来的,我怎么同老妈交待啊?我怎么同我老妈交待啊?啊……”
武老二哭得撕心裂肺。武白升的死状让刚才呵斥他的共军班长也目瞪口呆。望着武老二怀里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一时大家都噤了声,静默地站立四周,任由武老二发疯一样哭嚎着……
“带他们到后面去!赶快!”那班长下了命令。
这时国军的炮火开始覆盖国军自己的前沿阵地,以图消灭共军冲锋部队。老旦想去抬武白升的尸体,被武老二一把撅开。他自顾自地抱起兄弟的尸体,哭着向后走去。老旦一把拉起还有些昏迷的杨北万,快步跟在后面。身后,共军部队开始对14军的二线阵地发动了猛烈的进攻,老旦猫腰回头望去,远处枪林弹雨,杀声震天,不知又有多少共军和国军战士倒下。
到了共军阵地,老旦抱着头蹲在地下,看到身边还有不少国军战士也做了俘虏,瞅来瞅去却没有认识的。大家都被集中在一块低洼的地上蹲着,旁边是一个共军的营房。杨北万已经醒来,哆哆嗦嗦地看着身边怒目圆睁的共军士兵。
“你们几个!说你们哪!过来在这里挖个坑,把这兄弟埋了!”一个共军士兵说了话。
“俺来挖!长官!这弟兄是俺连队里的,俺来伺候他!娃子你也来!”
老旦忙领着杨北万起身过来,认真用手开始挖着脚下的土地。挖过被炮火炸松的表土就是坚硬的冻土,老旦挖得如此卖力和坚决,双手指尖很快就被磨出了血,但是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疼。想到十年战火生涯如此屈辱的结束,又不知下一步结果如何,老旦悲从中来。自己杀过那么多共军,他们一定不会放过自己,更何况自己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呢?如今武白升死了,他还可以给武白升刨个坑埋了,自己被毙了,又有谁可以给自己刨个坑呢?自己会不会和那些个烂在战场上的国军一样无人问津喂了乌鸦?武白升死了,可是他的兄弟最终找到了他,应该瞑目了,而自己身边除了这个胆小如鼠的杨北万,还有什么人会为自己的死伤心呢?谁会去想自己家里还有孤苦伶仃的女人和孩子呢?想着这些,他痛苦的眼泪就无声地坠在地上了。
几个共军战士看到老旦满手鲜血,眼泪不止,有些看不过去,就拣了几把铁锨递给他和其他俘虏。经常埋死人的国军俘虏们很快就挖了一个标准的死人坑,大家小心地把武白升的尸体放下去,开始填土,很快就填起一个土包了。几个共军战士死命拽着武老二,不让他过去,这家伙哭得要背过气去了。直到老旦把酒壶放在武白升的坟上,武老二才一头扎上去大哭起来。
共军士兵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这种事情在部队里其实时有发生。很多家庭里,兄弟先后参军,有的是自愿,有的是被逼,有的在国军,有的在共军。战时消息几乎断绝,亲人之间互相都很难得到对方丁点儿消息,更不用说在不同部队扛枪的兄弟之间了。半年前有个国军的排长在执行命令时,枪毙几个共军游击队员,开枪的时候他觉得其中一个眼熟,等撂倒了上去看时,才发现那人竟是自己的弟弟,这国军哥哥当时就痛苦地开枪自杀了。做兄弟的,还有比这更他娘背运的么?
“都散开!”
几个兵簇拥着两位长官走了过来。两位长官沉吟地看了一会儿,和两个兵了聊了几句,指了指仍然跪在地上的老旦,走上前来问道:
“你是这个连的头?”
“俺是,长官!”老旦擦了擦眼泪应道。
“你们两个过来!”长官说完扭头就走。老旦和杨北万慌慌张张地跟在后面。
他们来到了旁边的营房里,里面坐着几个没有扎麻绳的长官,正在说着话,看上去也象是官。见他们进来,几个人就正过身子来看着老旦和杨北万。
“你是什么部队的?”中间的长官问了话。
“报告长官,国民革命军第14军386团侦察4连!”
“哦?久仰大名啊!啃了你们差不多十天才打下来,你本事不小啊!”
共军长官站起身来,一边背着手踱步,一边不阴不阳地质问着老旦,让老旦不知该怎么回答。他穿着和士兵一样肥嘟嘟的棉袄棉裤,满脸的污垢,一嘴的黄牙,裤裆前面也堆满撒尿抖落不干净的白碱,身上没有标明军衔的任何标志,除了肚子大点儿,把他扔在大头兵里根本分不出来的。
“叫什么?”
“报告长官,老旦!”每当有长官问话,最难堪的就是这个时候,老旦的脸立刻红了。
“老什么?”黄牙长官显然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
“旦!就是球的意思。”老旦把心一横,咬牙说道。
几个长官立刻忍俊不禁,一个正在喝水的军官登时“噗”地一口喷了出来。
“你这名字真稀罕,别蹲了,站起来……为什么你不跑?你也没有缺胳膊少腿儿啊?你们后面还有八万多人哪?”
“长官,俺不想跑了,俺不想打仗了,俺的弟兄也都死了,俺……打不下去了!”老旦此时心情复杂,到这份上死倒不怕,就怕共军在枪毙自己之前侮辱和折磨自己。
黄牙长官摘下老旦系在身上那个洗得发白的蓝布包,在桌子上抖开了,十几个军功章叮呤当啷地落了下来,引得旁边端枪的共军战士啧啧惊叹。当然,里面那把快磨秃的梳子也让他们觉得十分有趣。黄牙长官随意挑起一个金色的蓝白相间的党国勋章,问道:“当兵好多年了吧?”
“报告长官,俺当兵十年了!”
“这块章哪里打来的?”
“报告长官,在常德打来的!”
“哦,‘虎贲’余程万的兵,难怪这么硬气!听口音你是河南人?”
“报告长官,俺是河南人,家在河西板子村。”
“你为什么不带着连队投降?明知打不过了,宁可让他们这样被炸死、饿死、冻死?”黄牙长官的语气突然变了。
“报告长官,俺打仗这么多年,从来就没有想过投降。”
“你那是打鬼子,是个中国人都不该投降。可你现在面对的是为我们穷人打天下的共产党解放军,你怎么就执迷不悟?早过来一天武老二的大哥就不会死!你个死硬的反动派!”黄牙长官显然有些生气。
“长官,这仗俺早就不想打了。可是俺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俺不知道打这个仗是为啥,只知道反正得打完了才能回老家,要不想回也回不去,俺的弟兄们也是这么想的。”
“你胡说,前天要跑过来的那两个兵,为什么你要命令打死他们?嗯?”
“……”
黄牙长官的两只黄眼睛象团部里二百瓦的大灯泡,恍得老旦不敢正视,一时无言以对,心头乱蹦。
“长官听我说,那两个兄弟是被宪兵队打死的,连长为了救他们还打了军官,眼见着要吃处分。长官我的三个哥哥都在你们这边,连长早就想着让我过来了!”杨北万见黄牙长官象是要发作老旦,把心一横大声喊道。
“三个哥哥?都在我们这边?这倒奇了!”
“没错长官,他们原来都是85军110师的,不是都投降过这边来了么?”
几个共军长官相视而笑起来。
“呆娃子,什么投降?你们那位师长就是我们的人,那叫带军起义!”另外一个官样的人说。
“长官他们还都活着么?我的哥哥们还都活着么?我家穷得连锅都没有,我愿意和他们一块去帮穷人打仗。”一说到兄弟,杨北万立刻哭着跪爬过来,大声问道。
“你叫什么?”
“我叫杨北万,大哥杨东万,二哥杨西万,三哥杨南万。”
黄牙长官觉得有趣,今天这二位的名字着实稀罕!他笑着对旁边一个正在写字的兵说:
“去和四纵那边的同志联系一下,找一找他说的这几个人。”
“是!”士兵立刻去了。黄牙长官继续问老旦:“你在那边算是战斗英雄了,打鬼子有功劳,只可惜站错了队伍。我们这边有政策,优待俘虏,不想打了你可以回家,你要是愿意参加解放军,我们查清你的情况后也是可以的。”
“长官,俺想问一句!”听到黄牙长官这么一说,老旦马上对他有了点好感,心里登时高兴的狂跳不止。
“说!”
“俺家那边怎么样,你知道么?”
“是在河南的西北边吧?你们家已经解放了,具体情况我不清楚,反正老百姓的日子肯定比以前好过了。你们那边没被水淹,但是抗战胜利后一直有年谨,也死了不少人。现在咱们共产党的工作队在那边搞运动,不会再有饿死人的事。你看到后面那成千上万的民工了么?他们都是解放区的穷人老百姓,没人逼没人赶,却自愿当我们的运粮队。国民党那边除了抢老百姓家几只鸡鸭,再靠美国人的飞机下几个蛋养活你们,还有什么?”
老旦验证了老家的消息,心里的石头暂时落了地,眼眶又湿润了。
“带他们到俘虏营去登个记,接受一下政策教育。哦!另外给他们吃点东西,别饿出病来,去吧!”
黄牙长官踱过来,大度地拍拍杨北万的头说:“你的兄弟们要是有了信,会告诉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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