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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日的战争

_10 冰河 (当代)
“老旦!”
几个荷枪实弹的卫兵上来搜遍了二人全身,不由分说捆了,然后向上汇报。过了不久,一辆吉普车开来,下来两个副官样的人,打量了他们一阵,就蒙上眼带上了车。开了很久,他们被带下车,推进了地下的坑道,脸上的黑布被扯掉了,强烈的灯光十分刺眼。适应了这光亮之后,老旦看到在屋角的黑影里,一个模糊的身影缩在凳子上,一只手露在光里,二指之间夹着半根烟,一丝烟雾缓缓上升,缭绕在肮脏的灯罩上面。
“老旦?真的是你?”
黑影说话了,是那个淡淡的充满磁性的声音,这个声音对老旦来说依然是如此的熟悉,老旦眼角一酸,眼泪就在眼眶中打转了,他大喊一声:
“杨师长,是俺哪!俺是老旦。”
杨铁筠拎过一根拐杖,拄起身来,慢慢地走近了他们。帽檐之下,正是那张英俊而倔犟的脸,他的嘴角生硬地扯向两边,老旦认得他眼眸中那喜悦的光芒。和十年前相比,他象是老了二十年,白皙的皮肤蒙上了一层古铜色,耳鬓仿佛还有些白发,左脸上的伤疤清晰依旧,脖子上一道深深的伤疤延伸到领子下面去了……老旦无法想象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样的痛苦?他看上去非常憔悴,甚至有一些驼背了,当年那个黄埔的书生连长已经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派威严而稳重的将军气质,只是这种气质中多了一份忧郁和深沉。笔挺的少将军服贴在他瘦弱的身躯上,显得有点松垮,他的右腿装了一条假肢,走起路来虽然一晃一晃,却比以前更显得威严。他一身浓重的烟草味道让老旦很是奇怪,他以前是不抽烟的,闻见自己抽烟都皱眉,这还是当年的杨铁筠么?
杨铁筠缓缓地把手搭在老旦的身上,眼睛在他的身上游来游去,看着看着眼角也溢出了泪花。突然发现二人还被捆着,他略带生气地的望那个副官一眼,副官一怔,忙上前将二人解开。老旦松了臂膀,立刻和杨铁筠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刹那间,二人百感交集,很快再控制不住地失声痛哭……
“真没想到啊,你还活着!俺都带着弟兄们给你烧过纸了!”老旦喘过一口气,抹着眼泪说道。
“我也以为你战死了,原来的部队都不知道你跑到哪里去了,我还去第2军军部问过你呢。”
“咳,离开陪都后,我在农村躲了几年,有一阵子打仗打得烦了,打来打去,你们都打没了,俺这心里……杨连长你明白么?”
“我明白!我之所以没有赶着回部队,心里也是不踏实,直到看见抗战的希望了,这股心劲儿才又提起来。”
哭了一通之后,二人的情绪都稳定了下来,老旦记起此行的目的,一点时间都不敢耽误,可周围有别人,他左右看看,欲言又止。
“说吧,这几个都是和我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杨铁筠仿佛早就知道他的来意!
“不瞒你说,俺这次过江是奉了二野第11军首长的命令,来劝你起义的。希望你斟识大局,带军起义,或者于解放军进攻之日全线后撤,撤离出有效炮火射程之外,对我登陆部队不予阻击和炮击。首长说做到前者最好,如果只能做到后者,我军亦将通报二野,给予79师各部特别关注,望你三思……这是首长的原话。如今解放军百万大军压在长江北岸,几千门大炮都指着对岸,只要谈判不成,很快就会开始攻击。杨师长啊,你是熟读兵书的,应该知道老蒋已经没戏了,人心已经在江北了。俺念在咱们两个生死一场的份上,再想想咱们已经死光了的弟兄们,冒死跑过来找你,你这次要听我的劝,带着队伍到解放军这面来吧?要不然大炮打起来,真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下场哪!俺刚投降的时候,这心里也不舒服,可如今也已经习惯了。”
杨铁筠的眼光黯淡了下来,他缓缓地背过身去,仰起头又低下头,良久说道:
“老旦啊,你站到那边去,我诚心为你高兴。共产党的政策我清楚,我在新四军那边帮了好几年忙哪!唉……都是中国人,鬼子前脚还没走,破家还没收拾,两家就大打出手,直打到这种地步……可这又是无法调和的事,没办法谈的,就只能动手打。直打到一家残了,这天下才能太平。老旦,你和我不一样,你站过去容易,我站过去难啊……”
“这有啥难的?国军这边光起义的部队就有几十万了!将军们过来的都一大把,你又帮过新四军,你只要一句话,二野首长们肯定很高兴哪。”
“老旦,你看过三国么……哦对了,你不认字。”
“俺没看过,不过听过别人说书,咋的?”
“曹操攻打东吴之前,曾派蒋干前来游说周瑜,你知道是为了什么?”
“知道,他们两个是同窗啥的,有旧交情?”
“不错,可是周瑜为什么就不动心呢?”
“……”老旦顿时语塞
杨铁筠自顾自继续说道:
“受主提携之恩哪!周瑜不到三十岁就拜受大将军之位,统领三军,真是雄姿英发啊!那孙权对他是何等恩义和器重?岂是一个同窗情意就能夺得过去的?我杨公庭两代军人,一心为党国抵御外辱,不惜肝脑涂地。而我的一切,也都是蒋校长和陈诚司令长官给的,他们对我算是知人善任,成就了我的军旅功勋,也成就了我军人的尊严,甚至包括我的家庭,我的妻子,都与他们有关……说起来陈长官还是我和妻子的媒人哪!没有他们,没有民国,我杨铁筠岂有今天?
当年我念旧情放走新四军一个营,按照军法我必死罪难逃,可他们还是保了我下来!如今,我早已是个残废人了,他们还继续对我委以重用!眼前的形势我很清楚,无论如何毛泽东都会打过江来的!这边兵败如山倒,军心已经难以收拾,我的一个师也只是尽忠而已!
我受人之恩,可谓天高地厚。我的家人又都在后方,此刻绝情而去,我的先人,我的家人,我的同僚,都将视我为不义小人,视我为无情无义的无耻之徒。如果再让我掉转枪口向昔日同窗开枪,我杨铁筠是做不到的,以后我虽安生也不能心静啊。人生苦短,一晃就过,我不愿意后半生活在永久的自责之中。国有国之难,我有我苦衷,老旦,你要成全我作个有始有终的军人!”
杨铁筠一番动情至深的话让老旦语噎,心想你个书生咋的就不识时务?解放军百万大军把你们打个稀巴烂,老蒋说不定都会被捉了,那时候也没人念你的好啊?可他无法找出论据充分的理由来反驳他,杨铁筠的倔脾气他知道,多年下来肯定也只能愈演愈烈。此刻他只能一再地强调现状了。
“杨师长,古人讲识时务者为俊杰,眼前时务就是你们肯定打不过共产党和解放军,好歹给自己留个长远,何必非要一颗树上吊死?”
杨铁筠侧过身来看着他,嘴角一抿笑了,还有必要再告诉这个弟兄更多的道理么?
“老旦,你回去吧,你冒险过江来见我一面,我已经非常高兴了。大战之前能够见到自己的生死之交,何其快哉!你是个光明磊落的蒋子圯,说话没和我拐弯,我也就作个坦坦荡荡的周公谨,不搞他那套打黄盖的伎俩,也不想装腔作势,我大大方方送你回去。你我乱世相遇,共同抵抗日寇,可谓生死一场,可如今竟隔岸对峙,同室操戈,真是造化弄人啊!
还记得你问我的那句话么: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你乃是潮流浪,我却是水中石。这天下的事啊,变得太快,没人看得清的……我不敢说自己会有好下场,可我也不敢说你们得了天下就一定太平,毕竟这种方式的革命,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咳……不说这个了,一时你也不能明白,你和我不管在哪边,都应该是铮铮铁骨的军人,用这样的方式道别,不也是军人之间的一段佳话么?回去吧,告诉你们首长,杨公庭不能投降,也不会退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大厦将倾,我必须做我力所能及的事,马革裹尸,这也是军人的尊严所归!”
老旦此时心灰意冷,万分沮丧。他真恨自己的笨嘴拙舌,一点巧话也说不出来!一旦解放军开始进攻,自己冲过来该如何面对杨铁筠?开枪?缴枪不杀?他都不敢去想了……
“杨师长,你知道咱们去斗方山的兄弟们还有谁活着么?”
杨铁筠一怔,幽幽地看了他一眼,慢慢地走到地图前面吐出一口烟雾,缓缓摇了摇头。
“只剩你我了,其他的人……都死在常德了,杨师长啊,我现在都在后悔……为啥非要带他们去常德。当时我们在湖南农村活得好好的,他们都有了老婆孩子,就是因为俺这耐不住的性子,非要回去看看。海涛、粱文强、大薛,还有我们那好兄弟陈玉茗,都要跟我回去,可这一去就没能活着离开常德。一想起来,我这心里就象刀扎一样啊!还有我手下那一拨又一拨的弟兄们,死在我眼皮底下的不计其数。最后那次,在徐蚌中原,解放军的大炮把我的一个营的弟兄都炸成了肉酱,他们连跑都来不及,我连个囫囵的尸首都找不到……俺那杨师长啊……不为你自己,你也想想手下现在的弟兄们,他们有没有受过老蒋的恩戴?有没有受过陈长官的提拔?他们没有你那么多的人情顾虑,他们都和俺一样只是想回家种地,只是想回家陪老婆看孩子孝敬爹娘……你……你难道就忍心让他们和你一样……和你一样个马革裹尸么?你要是殉了民国,老蒋可能会给你写个对子,给你追个勋章,或者再追封个上将。可你手下的弟兄们,他们能落得个啥?他们的尸体只会喂了野狗,连个坟堆都没有,你……你的清高,你的抱负,难道比你手下这万把弟兄的生命还要金贵么?杨铁筠!你要摆开道理多想想啊!”
老旦声嘶力竭的喊叫让杨铁筠诧异。他静静地看着老旦,时隔多年,这个只有善良勇敢为本钱的农民,已经在不息的战火中变得明白了,甚至具有观察分析政治问题的能力了。他的这一番侃侃而谈,可谓深入浅出,在用最通俗的言语向他讲明白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灌输当年自己曾教给他的那句话:你小子要识相!而且矛头直指自己心中那份仍带有书生气的军人式执着。杨铁筠在脑子里把老旦的话绕了几圈,竟然无法从正面反驳。他从副官手里又要过一只烟,点着了吸了一口,递给老旦,自己再点上一根,支着拐杖走了几步,慢慢说道:
“老旦,回去吧!该说的你都说了,该想的我还要再想想。顺便……我想提醒你一句,等打完了仗,你就回家去种地,别去当官,什么官也别做,你……没那个本事。而且要争取加入共产党,在你们的新中国,打完了仗,情形会和以前不一样的!我有校友在苏俄那边学习,知道一些他们的事,那种政治斗争,你是没见过的。你的身份又和大多数人不同,就怕人翻旧账啊!争取入党可以给你自己多留块盾牌!”
老旦听得不太明白,刚要打断杨铁筠的话,杨铁筠一摆手制止了他。
“听我说完。如果我可以起义,那我当年就会参加新四军,我没有加入新四军有我自己的理由。如今到了这步田地,也不会怨天尤人……哼哼!一百五十万装备精良的国军,坦克飞机大炮!半年之内,竟然被你们一百万没枪没炮的野战军打得稀里哗啦,在中国的战争史上是一个奇迹啊!时势造英雄,二十多年前,时势造出个蒋介石,他带兵挥帜北伐,无关不克,无战不胜,然后再统一中原,当年是何等英雄,何等令人敬仰!如今,时势又造出个毛泽东,原本一介书生,什么军校也没上过,却一眼看透了中国的要害,看透了国民政府的病根,又偏偏能用兵如神,用人唯才,不成英雄也难啊!他手下这些将领啊……林彪、彭德怀、刘伯承、粟裕,陈庚,哪个不是人杰?却对他忠心不二!不佩服不行啊……哼哼,其实早在十几年前,北伐的时候,大家虽有手足之情,却各有想法,要不是日本鬼子打进来,早就倾尽全力大打出手了……我的军人生涯虽不完美,也算光明磊落,没做什么亏心事,对得起国家,对得起百姓,也对得起……”
说到这里,杨铁筠把想说的“对得起弟兄”这句话硬硬地噎了回去,自己真的对得起那些死去的弟兄么?对得起现在自己身边的弟兄么?他扭脸看了看旁边的副官和卫兵们,看到了他们黯淡的神情。他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于是收住了话头,把烟头扔在地上,用拐杖头狠狠地拧灭了,头也不回硬梆梆地命令道:
“带他们走,蒙上眼,送上船!”
老旦一愣,杨铁筠为啥突地变了脸?还没有来得及再说什么,卫兵就把他的两条胳膊反扭过去绑了,一块黑布又蒙上了眼,杨北万见状立刻反抗,一拳打倒了身边的卫士,正要向杨铁筠扑过去,早被一个身高马大的副官扭住了脖子,眨眼之间也被绑了,老旦情急叫道:
“杨铁筠,你作甚哩?把俺放开!你别一根筋死拧啊,非要吃这个眼前亏么?你要为弟兄们着想啊,你现在不是在打鬼子了,他们死得不值哪……”
“老旦,你不要再说了,值不值得我心里有数,要注意你的立场,否则我就不能送你回去了,你他妈的要识相!”
“杨铁筠……你……日你妈的!你放开俺!你不听俺的话,俺就不回去!上一次俺走了,你命大没死,可这一次你没那个运气了!肯定活不了,日你妈的,你快放开俺!”
“老旦,你不服从我的命令?”
“日你妈的,杨铁筠,老子现在叫老解放,不叫什么老旦!俺现在是堂堂正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营长,为啥还要服从你的命令?你个资产阶级大地主大官僚的马前卒,顽固的反动派,俺现在以一个解放军军官的名义命令你,赶紧放下武器,带军起义,否则你死无葬身之地!你命令你手下的兵陪你一块儿完蛋,就是活下来也是战犯一个,躲不了人民的审判和枪毙!”
“哼哼,真好听的名字,老解放?谁给你起这么个名字?我不需要你来解放,也不会听你的命令,学那套革命口号倒是很快么?都带走!”
老旦急得眼泪迸流,杨铁筠这么轴,真让他毫无办法。他恨不得再象以前那样扛起他就跑,可是自己已经被一个兵扛在了肩上,眼前漆黑一片,嘴里又被塞了一块儿布,再也叫不出来,只是急得腿脚乱踢。
在一众国军士兵的枪口下,二人登上了船,老旦已经不再喊叫,只是默默地注视着那些神情黯淡的国军士兵们。船越走越远,敌岸终于消失在黑暗之中,老旦紧紧地抓着船舷,早已潸然泪下,泪水一串串地打碎在船舷上,再落进冰冷的长江水中……
钟山风雨起苍黄
百万雄师过大江
虎踞龙盘今胜昔
天翻地覆慨而慷
宜将剩勇追穷寇
不可沽名学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
人间正道是沧桑
——毛泽东
4月21日,老旦率领他的2营,登上了那成千上万只木船中的十只小船,汇入那排山倒海浩浩荡荡的百万大军中,在半个小时内顶着如蝗的弹雨横渡长江。老旦再一次见识了从未见过的猛烈的炮火,长江南岸被二野重炮炸得如同一道几十丈高的火墙,绵延百里熊熊燃烧,整个江面照映亮如白昼。他们最为担心的江阴炮台,不可思议地扭过炮口,竟朝国民党阵地开了炮。22日,二野渡江部队占领并扩大了滩头阵地。第11军伤亡不大,第一波上岸的六个团伤亡连一个排都不到,而后面跟上的2营却损失了半个连,他们的船在过江时被敌机炸弹击中,牺牲了几十个同志,魏小宝也负了重伤。国军部队指挥官汤恩伯鉴于长江防线已全线被突破,于22日下午实行总退却。人民解放军随即发起追击,马不停蹄地快速突进,敌人丢盔卸甲,狼狈不堪。
23日,三野解放南京。
再回到杨铁筠的指挥所时,那里已经被密集如雨的炮火砸成了废墟。据侦察,杨铁筠的部队在炮击里死伤过半,没有发现猛烈的还击,剩下的部队不知去向,杨铁筠本人也下落不明,老旦让人找遍了所有的战俘营,也没有他的踪影,后来抓到他的一个副官,此人说,在解放军进攻之前,军统突然来了人,他被连夜带走了。
二野的滩头阵地扩张迅速,大炮运上了对岸,开始往南猛轰,登陆部队本来想休整后再突进,很快就发现没必要浪费时间了,刘汝明的第八兵团大多只放了几枪就开始跑路。除了用于逃跑的汽车一辆不剩之外,其他的武器装备连销毁都来不及,统统留给了解放军。15军的先头突击部队冲得太快,两个团一眨眼已经在南岸推进了百八十里,居然跑在了逃跑的一个敌军师前面,架起机枪就往回打,让晕头晕脑的国军以为遇到了督战队。
过了大江,老旦还没来得及想点啥,就接到团里的命令:与3营作为先头部队,急行军过上饶奔松岭方向前进,日夜不停,追上逃窜的敌174师,堵住他们的退路,坚决阻击,等候第11军两个师援军对它的围歼。
两个营冒雨出发了,老旦坐进了陈岩彬的吉普车,让王皓坐,王皓死不下马,说你们两人有反动派官僚习气,贪图享乐,回头向团长汇报,直到陈岩彬拿过去一壶酒才闭上了嘴。3营指导员林杰是个老广,腿上有风寒病,嘴里一个劲丢他老娘,说一百二十公里的泥泞路面,怎么也要走两天半,如今命令一天半就要追上脚长轱辘的174师,谈何容易?团里是不是被胜利冲昏了头?陈岩彬倒是很乐观,一边开车一边说你个老广懂个球?敌人的汽车和辎重在雨天里跑得更慢,国民党部队逃跑慢是出了名的,家当统统要带着,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部队在打日本的时候被人家活捉?不象咱们部队,除了武器粮食光脚板,啥球也没有!连门炮都不带就敢往前追,因此这个虎头蛇尾的174师肯定追得上。
老旦一听不高兴了,拿帽子打陈岩彬,谁说国军打鬼子一个劲逃跑?老子在黄河边上,在武汉外围,在常德城里哪次退过?抬下去十几次倒是有的,在常德也是打到孤家寡人才撤退的,而且哪里有那么多家当?连他妈的炮弹都恨不得要掰开用!常德的炮兵都和八门大炮同归于尽了。陈岩彬哈哈一笑道:要是国民党部队都和你老旦一个心劲儿,那日本鬼子就打不下南京和武汉,我们部队也就没这么容易半年就干掉一百五十万国军!
老旦想了想,觉得这厮话粗理不粗,但仍然不中听,而且还管自己叫老旦,就伸过脚去踹他,踹得陈岩彬差点把车翻到沟里,大喊救命。
王皓终于有点顶不住了,瓢泼大雨让本来就感冒的他抖若筛糠,四处漏风的雨衣已经挡不住横飞的大雨,就找了个借口钻进车来。
“喂,挪过去,我有点冷,进来暖和暖和,哎?你们知不知道军里为啥让咱们死追174师,不去追别的敌人?”
“呦赫!老王啊,你怎么钻到我们这些反动派的车里来了?不怕我向你刘政委打报告?”
“拉鸡巴倒吧你,王皓他还病着呢,钻你的车是给你面子。”
老旦见王皓冻得一个劲哆嗦,心想你个笨鳖早不进来,非要装样子,这不活鸡巴该么?王皓脸一红,没有理会陈岩彬的嘲弄,一边擦水一边说道:
“这个174师啊,原来在大别山参加围剿过我们晋冀鲁豫野战军,和咱们三纵交手多次,手上粘着中野和晋冀鲁豫野战军的血,他可是白崇禧手上的王牌师,咱曾军长这是要给三纵老兵们报一箭之仇哪!”
“原来是这样啊,那就该追!我丢类老母,老子在大别山当排长的时候,国民党封锁通道,什么鸡巴装备补给都运不进来,我们团的战士连棉鞋都没有,穿着布鞋站岗,一个冬天冻掉了我三个脚趾头,冻死我们不少战士。我丢傀老母,原来就是这帮174师啊,就是腿跑断了也要追上他个狗日的!”林杰出来闹革命日子久了,学会了南腔北调的脏话,抑扬顿挫地说出来,直让众人哈哈大笑,陈岩彬笑着说:
“这还了得?敢让我们伟大的无产阶级战士、万里挑一的广东革命先驱、英名果断的政治指导员林杰同志冻掉三个脚趾头?这是国民党反动派本世纪以来最为刻骨的罪恶,不中!不中,这笔血债一定要清算,各连……那个传我的命令!对待敌174师的俘虏,除了缴械和捆成一串儿之外,把所有的人的鞋板子都给老子扒了,然后命令他们两天急行军180公里,奔桐城监狱管教,冻不掉几个脚趾头就不许穿鞋!不能按时到达监狱,就全部枪毙!他奶奶的!”
老旦笑得汗都出来了,见王皓的脸色还没有恢复血色,再看看外边艰难行进的战士们,说道:
“老陈停车,俺去带带队,让大家加快行进速度!指导员你就留在车上吧,你要是病重了就不好办了”
老旦钻出吉普车,骑上王皓的马,顶着风雨对部队大喝一声:
“同志们!加快行进速度!一定要捉住174师这个咱11军的老冤家!再快点!”
雨在后半夜终于停了,前面杨北万的侦察队发现了一条通往阻击地点的小路,比大路近30公里,但是要翻一个七八公里的山,问老旦如何定夺?老旦和陈岩彬一商量,毅然决然的一致说道:
“翻山!扔掉所有不好拿的装备!”
陈岩彬狠狠地关上车门,嘴里念念有词:
“不定便宜了哪个部队的头儿,老子去174师那里再抢一个新车!”
2营和3营在一夜之间,翻越了两座山,又坚持急行军半天,战士们都累得站不住了才到了目的地。174师的敌人仍不见踪影,老旦一度怀疑他们已经过去了,陈岩彬说他们肯定还没过去,否则地上不会没有扔下的枪支弹药。老旦让各连赶紧抢占路边山头高地,修建战壕,设置火力点,然后轮流睡觉。可是还没等战壕挖好,一片黑压压的敌人部队就出现在了大路上,望远镜里一看,足有几千人,上百辆车,估计就是那支令林杰咬牙切齿的174师。
面对潮水般涌来的国军,没有任何重武器的2营和3营毫无惧色,决定各守道路两边的两个山头高地,以连为单位梯次阻击。国军侦察部队很快就和3营交上了火。他们如何也想不到共军怎么会跑到这里来,怎么连门小炮都没有?八成是游窜的共军游击队。174师大部队都懒得开炮,仍然慢慢悠悠地往前蹭。
老旦和陈岩彬都有点火了,命令战士们往死里打。敌指挥官当即明白,面前的阻击部队阵防严密,火力均匀,枪法极好,不是正规的共军野战军做不到这个样子,随即开始猛攻。
这个174师也的确有两把刷子,几炮过后,才第一个回合,敢死队就扑上来了,几十个光膀子一身肌肉的士兵抱着冲锋枪嘶喊着冲向3营阵地,一边跑还一边往上扔手榴弹,扔得又远又准,给3营1连造成了不小的伤亡,2营立刻派了两个排在山脚下冲击他们的侧翼,才把这只敢死队打回去。国军着了急,也不管什么战斗序列了,满山遍野乱糟糟地就冲了上来,妄图打开一个缺口。老旦见情况吃紧,把所有的连队投入了战斗,同时加紧和团里的联系,请求增援。
伤亡越来越大,子弹也很快就打光了,就在杨北万端着刺刀,带着全连战士跳出战壕冲下去肉搏的一刻,国军突然象退潮一般猛地后撤了。擦开脸上的血污,杨北万远远望去,后面,一团团的火光在174师的屁股后面炸开,一只只红旗在山上迎风摇摆,数不清的人民解放军正在呐喊着从山上冲下。
“是咱们的部队,咱们的援军到了!同志们,冲下去,把面前的敌人冲垮!这是我们立功的时候,咱们11军肯定包了他们的饺子!这174师就要完蛋了!”老旦兴奋地大吼。
各连战士即将崩溃的神经仿佛被打了一针强心剂,猛虎般冲下山坡,陈岩彬的3营也冲了下去。面对后面突如其来的强大打击,敌人阵脚大乱,面前的这支啃不动的防守部队又不要命般地冲下来,国军终于精神崩溃了,毫无序列的防御瞬间土崩瓦解,几千人齐刷刷地放下武器,举起了双手。
陈岩彬当真把一个连的敌人捆成了串,揪着对方一个不服气的排长脱鞋,指导员林杰立刻制止了他的野蛮行径,又亲手把鞋给那个排长穿上,那个死硬的国军排长紧崩的脸抽搐了几下,立刻就热泪盈眶了。老旦看着满山遍野熊熊燃烧的车辆和马车,几千个狼狈不堪的国军战士灰溜溜地把枪放在一处,几个仍然光着上身的敢死队员木然地坐在地上,冻得瑟瑟发抖,老旦走到他们面前,轻声问道:
“刚才冲锋的敢死队是你们吧?”
几个兵抬起头来,瞪着他不说话,其中一个点了点头。
“你们够勇敢,是个象样的军人,可是这仗打得糊涂,也打输了,输给人民解放军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和人民的队伍作对,能赢么?你们要给自己打算一条出路,要想明白打这个仗是为啥。看你的样子是北方人吧,怎么跑到白崇禧的队伍里去了?”
那个北方兵嘴唇哆嗦了一下,低头说道:
“俺是山东人,前年过兵的时候被抓进去的,他们说不去就砍掉俺一只手!”
“那你干吗那么不要命?”
“长官说冲上去就给每人一百现大洋,还能立刻回家,这才不要命的。”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爹,娘,兄弟,妹子,兄弟们也都在战场上,现在俺都不知道他们的死活?”
“想家么?”
那个山东士兵终于受不了老解放这贴心的询问,咧开嘴哭着说道:
“长官哪,哪有个不想的呦?没法子,不来就全家遭殃,不打就要被枪毙啊,咱们村子里的弟兄们都被抓出来,已经死得差不多了。”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身边的几个士兵也开始哭了起来。老旦让战士们拿来了几件衣服给他们穿上,让他们走进了俘虏的队伍,那几个敢死队员已经没有了刚才冲锋的悍气,临走时给老旦鞠了一个又一个躬。王皓看在眼里暗自佩服,谁说他老旦只会打仗?这个家伙学这套政治教育方法倒是很快呢?
全歼174师让二野第11军的指战员们长出一口恶气。长途奔袭的两个营出色地完成了这次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受到了第11军军长曾绍山的通令表扬。为此,2营和3营荣立集体二等功,每营各三十多名战士荣立个人二等功,其他所有战士荣立三等功。杨北万率领的1连,除了指导员外没有一个共产党员,但在关键时刻却敢于和敌人拼刺刀。歼灭战中,1连牺牲四分之三,打退了敌人八次进攻,并且歼敌一千余人。杨北万本人多处负伤仍然坚持指挥战斗,坚守到援军到来。经团部研究,杨北万的事迹经团部再次上报旅部和师部,并最终报经曾军长和鲍政委,批准了杨北万荣立一等功,老解放和陈岩彬也记了二等功。在庆功会上,肖道成旅长给一众指战员们戴上了军功章,轮到老旦时,还给了他重重的一拳。这让老旦猛地想起了十年前黄河岸边的那一幕,那个刚毅的麻子团长高誉,也曾经给自己挂上一枚蓝色的军功章,还打过自己一记耳光。只是眼前的肖道成和高誉相比,更象是一个憨厚的麦客,瘦削的脸颊上总是挂着赞许和鼓励的笑容。
得到了军首长的表扬,战士们兴高采烈,心想再也不用看着别人的脸色了。2营和3营稍经休整,立刻参加了对敌96军残部的攻击战斗。在老旦和陈岩彬两员悍将的率领下,两个营凌厉的猛攻如一记重拳般打在敌人的右翼。2营成了啃硬骨头专业户,并且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各连的请战书上都写满了战士们歪歪扭扭的名字,他们冲锋的时候把军功章全部别在胸前,跑起来乒乓乱碰,让国军胆寒,让兄弟部队惊讶。团部对这两个营的兵员补充和装备补给做了优先考虑,人员消耗虽然不小,却越打越壮,各连队都满员甚至超编。老旦和王皓还给团部交了一个申请,专要那些战斗经验丰富的俘虏兵作补充兵员,这些萎靡不振的国军老兵一俟来到2营,用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一只只猛虎反咬向国军阵地。2营军功不断,战士们别在胸前的奖章越来越多,2营被兄弟部队们起了个外号:铁牌儿营!
阿凤在宣传材料上看到不少2营的战报,十分高兴。看来老旦已经在革命队伍里站稳了脚跟,而且越打越好,凭的是硬梆梆的军功。她几次想趁着部队休整前去2营探望,可都因为各种琐事羁绊未能成行。陈涛师长最近频频来找她,阿凤心知肚明,自己早晚会架不住他的穷追猛攻。对于这位英雄师长,自己除了不太喜欢他那幅倔了吧唧的样子,还真挑不出什么毛病。他威风八面、沉着老练、待人谦和,除了长相不够好看之外,这几乎是个完美的男人。阿凤甚至怀疑自己出了问题?她努力让自己去喜欢他,可见面的时候自己总放不下那份莫名的矜持,本来好听的话说出来就会走样。陈涛对此也有察觉,却并不着急,也不捅破,只是一如既往地关心她。他觉得这终归是瓜熟蒂落的事情,不可勉强,等革命胜利了再来个集中突破,就应该问题不大了。他也听到了一点老旦与阿凤的传闻,但他只是一笑置之,并不深究。
铁牌营一路猛打,从浙皖打向湘赣,摧城拔寨,越打越起劲儿,老旦反而不象以前那样想家了。现家乡已经完全解放,板子村要是知道俺老旦如今已是解放军的营级军官,干的是革命工作,老婆孩子就吃不了亏,自己现在打出的军功越大,一家人将来的日子就越好过。阿凤的事情他已不再惦记那么多了,该忘的就要忘掉吧!照军衔说人家还算是自己的上级哪,再说看来她嫁给陈师长也是早晚的事,那不挺好么?她当了师长夫人,说不定还能给自己说个好话,让自己提前入党哩!
9月份,部队随第11军从上饶向湘西北部开拔,参加大西南会战。老旦对这片土地并不陌生,自己曾在这片土地上洒过鲜血,杀过鬼子,也在湘中有过一段神仙般的日子。在黄家冲,自己那些战死的兄弟们留下了多少孤儿寡母?她们如今生活得怎样?路过常德时,老解放特意叫上王皓和陈岩彬,带着几个士兵去重游故地。常德城仍然满目疮痍,就象一个征战多年的老兵,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东门那段炸成矮墙的城垣上,反日标语和反共标语深深浅浅的叠写在一处,密密麻麻的弹痕分不清是日军的还是解放军的,墙下随便抓起几把土就可以翻出几颗弹头。多年前抵抗日军的战壕变成了国军抵挡解放军的钢筋混凝土工事,已经面目全非。老百姓看着这几个军人,表情淡漠,大多远远地避开。
国民政府在城中树立的常德抗战纪念碑红漆尚新,却已经长满杂草。秋风袭来,凉意甚浓。老旦在纪念碑前久久不愿离去,把买来的两坛好酒全部洒在台阶上,酒香浓烈,香飘数里。他想起了王立疆,那个曾和自己生死患难、大义赴死的国军团长;他想起了陈玉茗、粱文强、大薛、海涛、海群、朱铜头,想起了黄老倌子和他的老兵们,想起了那个到死才让自己恋恋不舍的顾天磊……他的眼泪再也收不住,微微的哽咽终于化作大哭,哭得黑天昏地。王皓和陈岩彬也不由得动容。老旦抚摸着碑上深凹的铭文,就象抚摸自己当年的战士们。“虎贲”八千壮士早已灰飞烟灭,余程万军长如今也不知所终,一支铁军已化作泥土,渗入了这座战火不断的古城。如今,他们的魂灵还没有安息,新的炮火又将它们炸得烟消云散了。几人在纪念碑前敬上军礼,点上香烟,直到黄昏将至,才拖起眼睛红肿的老旦离去。广场上灯光昏暗,人丁稀落,再没有当年的繁华热闹,曾经强悍的常德人似乎已经变得沉默而麻木,在大街上神色阴郁踯躅前行……。
岳阳城里,老旦带着杨北万和魏小宝,径直去寻那两个青楼女子阿琪和阿香。他想实现行多年前的承诺,带着自己的兄弟来看她们。可走了几条街,就是找不到那间挂着灯笼的香楼,找到几个本地邻居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她们早已经在抗战胜利后被愤怒的市民拖出来当街打死了。她们死的时候赤身裸体,血流满面,哭喊声撕心裂肺。抗战刚胜利时,政府对地方汉奸的处罚极其严厉,被这样聚众打死的亲日妓女、汉奸和伪警不计其数,也根本无人去追究。那一排窑子如今已经是新政府的区治安委员会了。
“就这么死了……”老旦心中喃喃地问道。
这个世界怎么了?为何就不能给她们留一条出路哩?
部队的作战命令一个接一个,那国民党部队真的是没啥干劲儿了,彻底成了乌合之众。老旦带着2营纵横千里,勇往直前,“铁牌儿营”的名气也越打越响,成了第11军的尖刀部队,哪里有硬仗就往哪里冲。在湘西剿匪时,几个月都剿不干净的一伙山匪,老旦出马半个月就兵不血刃地搞定。那土匪头目听说是当年威风八面的“驴连长”来了,小腿肚子立刻就发抖,二话不说就缴了械。
那老解放在湘西剿匪的名气传到了黄家冲,乡亲们托人捎来话:欢迎老旦回家!老旦找了个闲日子,带着队伍进了黄家冲。先在玉兰和麻子团长的坟上痛哭了一场,然后再拜祭抗日的英烈们,再去挨户地看望弟兄们的女人和孩子们。
让老旦宽慰的是,地方群工部门非常重视这个英雄辈出的村子的婚姻工作,大部分烈士遗孀们都找到了新的婆家。麻子妹和小甄妹子见了他只埋头大哭,老旦觉得对不住她们,却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安慰,也只陪着默默掉泪。孩子们都长大了,各自都长得都象他们的爹,老旦抱了这个抱那个,都舍不得放下。他吩咐战士们给黄家冲修了一座大坟,上面写着黄老倌子和麻子团长高誉等一众抗日烈士的名字,总计竟有二百人之多!
饶是战况不象大战时般激烈,2营也伤亡不小。在小半年的时间里,老兵越来越少,新兵越来越多。三个连长都曾经负过重伤,杨飞的一只眼被打飞了,杨北万的一条腿被打瘸了,魏小宝被摘掉了三根肋骨和半个肺叶,所幸他们都活了下来。铁牌儿营战功累累,名震第三兵团,终于打成了“铁牌儿团”。在当上团长的那一天,老旦和几个营长喝了个烂醉如泥,兴奋得打马在山上狂奔了半天。趁热打铁,老旦立马请王皓的帮助写了份入党申请书,由王皓转交给旅长和政委。组织上讨论研究后,刘政委专门找他谈心,谈了一晚上的道理,最后总结:组织上再考虑,还是等全国解放再说吧!
1949年10月1日,正在湘西剿匪的2团战士们得到了军区的通知,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宣布新中国成立了。老旦和很多战士们一样,在那个消息传来的瞬间掩面长哭……
这鸡巴天下!终于要太平了!
正文 第十七章
正文第十七章回家
1950年2月,中原大地。
雪还在下着,黄河已经冻住了,河道里被挤起一座座冰棱子,大风扬起的黄土和干雪沫子搅在一处,把原本干干净净的雪原变成了黄土颜色。这些年打仗留下的东西还没有清理完毕,到处是破烂的汽车零件和轮子,一些百姓还在风雪中慢慢吞吞地寻找任何可以利用的什物。死人和牲口的尸骨还散落在这大平原上,一群乌鸦扎着堆儿,执着地在这些骨头上叼啄着,指望还能够找一些肉渣。
三匹快马在风雪中疾驰而过,马蹄扬起的雪随风飘散,在他们身后拖出一道长烟。先头一匹马上胯着一个魁梧的军人,厚实的军大衣让他显得更加强壮,黄色的棉帽子和衣服正面已经变成了白色,胡子上也结满了冰霜。他就是那个离家十三年的板子村农民,曾经的国民党军人老旦,如今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南军区团级复员干部老解放。在西南军区的第11军战斗任务全部结束之后,他多次向组织提交申请,并谢绝了部队的挽留,获准复员回家。他带着杨北万和一个通讯员,从陇海线取道郑州,在当地部队的战友那里取了这几匹战马,三人只在郑州歇了一宿,就风尘仆仆地朝西北方向飞奔而去……
两日后,傍晚时分,在一片茫茫的雪地上,老旦猛地勒停了战马,战马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嘶鸣,两个在雪地上赶路的百姓闻声抬起了头。
“老乡,河西板子村在哪个方向来着?这大雪快让俺迷路了!”
终于,他远远地望见了板子村前面的那几颗大树,以及那将要坍塌的土庙。一阵凌乱的狗叫声从村子里传出来,已经可以看见一些灯火了。村口一个人也没有,他从马上轻轻跳下来,他的心头砰砰乱跳着,从村子里的大路上牵马慢慢地往里走。各家各户的院墙上刷着不少的革命标语,他认出了几户乡亲的门脸儿,顺着记忆往自己家里走去。一个人影从村子里的拐了过来,象是个孩子,手里拎着一盏油灯,正急急忙忙往这边赶。看见他们几个,那人怔了一下,忙打招呼到:
“几位同志哪里去?这么大的风雪,莫不是来村里落个脚?有没有和村支书打个招呼?”
这竟是个大后生子的声音,老解放张着嘴仔细看了半天,嘴里诺诺地说:
“你……是鳖怪么?你还认得俺么?”
那人也惊得愣住了,盯着老旦仔细看了半天,又摇了摇头。老解放忙把军帽摘了下来,再撸去一脸的冰雪,那人的眼睛猛地亮了。
“老旦!哎呀旦儿啊,怎么会是你个球啊?你咋的……你咋的成了大将军啦?乡亲们哪!大伙都出来瞧哎……咱们那丢了十几年的老旦回来了……”
老旦紧紧抱着鳖怪矮小的身材,心想这家伙的嗓子还是那么好,这一嗓子全村就知道了。他看见各家各户的灯纷纷亮了起来。人象是突然从地里冒出来一样,眨眼间就挤满了这条并不宽敞的街道。他认出了已经驼背的二子他爹,认出了胡子花白的谢家族长,也认出了一个个与自己童年厮守的玩伴们。原本瘦弱的二子已经长成了一个彪形大汉,见了他就是一个无产阶级式的拥抱,差点把他压得岔了气。众人见那个憨哩吧唧的老旦小儿已经变成了威风凛凛的解放军军官,看来官还不小,屁股后面还跟着两个牵马的,立刻肃然起敬。老旦的爹原本就是村子里的人头,不管是打架还是张罗亲事丧事都很有号召力,他的娃看来也不是个吃素的,眼瞧着还比他爹强哪!老旦被乡亲们抓摸得浑身火热,憋出一身热汗,一个大小子从人群缝里钻将出来,瞪着一对小眼睛望着自己腰上的手枪,鳖怪大声叫道:
“你个傻有根儿,咋了只管看枪不懂看人,这是你爹!”
“有根儿?”
老旦忙猫下腰去,扶着孩子的双臂仔细端详,那个如同自己模子一般的嘴唇和鼻子,看上去是如此的亲切。孩子被他吓了一跳,拼命挣脱出他的双手,向着人群外钻去,老旦忙站起身来,看着孩子跑向一个村姑去了。火光里,那个脸庞黝黑眼睛漆亮的村姑,正是自己梦里千百回亲过的女人。女人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她披散着头发,向这个从天而降的男人瞪着小眼睛,一时茫然无措。身边的两个孩子紧抓着她的双手,将身子藏在了母亲的身后,只露出那两双亮晶晶的眼睛。
老旦强按着心中的激动,慢慢走过去,仔细端详着自己的女人,发现她的眼角已经皱纹密布,头发也已经变得稀落和干枯,两个深陷的眼窝里发着褐色的光,原本丰满的腰身已经变得瘦小和佝偻。看着看着他的眼泪就哗哗下落,在地上摔成了细碎的冰。他一把死死地将翠儿抱在怀里,他感觉到了女人那剧烈跳动的心和那一对依然坚挺的乳房。这一刻,老旦长出一口气,大声喊道:
“俺的翠儿啊,让你受苦了呦……”
女人缓缓地抬起头,流着泪开始用手抚摸男人的头,她粗糙的手滑过男人头上的每一处伤痕,滑过她每一处陌生的记忆,终于,她的眼泪如同瀑布一般打在了男人的身上。她抡起右手,给了老解放一记响亮的耳光,还没等众人明白是怎么回事,翠儿又左右开弓地扇起了他的脸,老旦就这么任由她打着,那火辣辣的疼痛是如此亲切,如此温馨,直到她在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嚎后扑到自己的怀里,仿佛怕自己消失一样,将自己死死地抱住了。
此情此景,杨北万和通讯员百感交集,早已潸然泪下。乡亲们亦纷纷动容,大家哽咽着,唏嘘不已……
翠儿一把将两个孩子拉到身前说道:
“两个天杀的,有根儿,有盼儿,快叫你爹!看清楚了,这个有出息的男人是你们的爹!你们再不是那没爹的娃子了!”
“有盼儿?俺真的还有一个儿子……”
老旦弯下身去将两个孩子抱在怀里,深深地吸着他们身上的味道。十三年啊,总算熬到头了,总算回到了家,总算见到了安然无恙的女人和孩子!老天爷真是有眼,多少腥风血雨的动荡,整整十三个兵荒马乱的年头,老天爷竟然还能让这家人团聚!老旦紧紧地抱着两个儿子,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和感激着上苍……
老旦回家了!
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板子村。乡亲们争先恐后的来了,看见当年的憨厚娃子老旦一晃竟成了解放军的首长,不由得啧啧赞叹,忙不迭地大半宿上门或是登门道喜或是认个脸熟。任命不久的村长和支书都来了,老旦虽然疲劳已及,却也撑着笑脸和每个人寒暄着。翠儿可不理会这些事儿,只让儿子们忙活着烧水,自己早去窝里将热乎乎的鸡蛋掏出来,再将那只最肥的母鸡一刀拿下,抧几根葱,掰几头蒜,剁点姜丝,想给男人做点好吃的。她一边收拾着鸡块,一边飞快地和了块面,烙了两张杂面大饼。等最后一拨人带着杨北万和通讯员去休息了,这边的饭菜已经上了桌:一大盘金黄的炒鸡块,一盘嫩嫩的葱花鸡蛋,两张切好的油黄大饼,一碗晶黑的黄瓜把儿做的咸菜,还有一大海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桌上一瓶酒是村长郭平原拿来的,有根儿已经用热水温过了。那桌子看来是新做的,亮漆在油灯下面泛着暗红的光亮,矮矮地敦在炕头上。被子和枕头整齐地叠在最里面,热乎乎的土炕散发出一股甜甜的土坯味道。两个孩子笑嘻嘻地坐在炕上看着自己,等着自己上炕吃饭,眼睛也时不时地瞟向那喷香的饭菜。女人给老旦打来了盆热水,让他坐在炕沿上洗脚,却不让他动手,对着孩子们呵斥道:
“有根儿有盼儿!荏两个馋猫,别只顾着惦记你爹的菜,给他倒酒啊……你别动手,俺帮你洗了,你只管吃喝你的……”
翠儿脱下老旦的湿厚的鞋,撸下他厚厚的毡袜,小心翼翼地把他冰凉的脚放进热水里,抬起头来问道:
“烫不?要是烫俺就再给你兑点凉的?”
老旦轻抚着女人的头,昏暗闪烁的油灯下,女人头上的白发已清晰可见,她才是三十出头的女人啊!老旦怜惜地看着女人,一时竟哽咽了。女人却只是埋着头蹲在那里,给自己洗着脚,待到用毛巾揩干了,女人抬起头来,老旦看到女人早已是泪流满面。
“没良心的,十三个年头,你连个信儿也没有,早以为你和村里出去的后生们一样死个球了,俺要是不为你这两个孩子,趁早就改嫁了,谁要守这十三年的活寡……”
老旦忙用手去擦女人的泪,女人却端起洗脚水躲开了。老旦看着孩子们手忙脚乱地给自己倒着酒,有根儿还用手指夹起两块儿鸡肉塞进有盼儿嘴里,然后冲着自己一阵憨笑,老旦也朝他们笑着,把他们招呼到桌子两边,给每人一块饼再夹一块肉,看着他们狼吞虎咽地吃下去。翠儿回来也坐在桌子边上,一边擦手一边看着自己,给自己一杯一杯地倒酒。酒味、菜味和女人孩子的气息,融合在炕头升腾的热气里,老旦第一次闻到如此浓烈的幸福的味道……
当孩子们在堂屋里睡下,女人用颤抖的双手脱去男人的衣服时,她被老旦那沟壑纵横、星罗棋布的伤疤吓得差点尖叫出来。她惊恐又爱怜地抚摸着他身上的每一处伤痕,怎么摸也摸不完摸不够,最后摸到老旦那根依然完好的雄根上,女人凑到眼前左右上下看了又看,确认它没有损伤之后,再次哭着扑进老旦的怀里。二人灼热的眼泪把他们彼此紧紧地粘在一起,老旦将十三年来的思念和渴望化作惊天动地的壮举,如同端着机枪扫射一般迅猛地冲撞着。女人火热的身躯发出阵阵颤抖,迎接着他。在低声的呻吟里,她的身体紧崩着,用十指死死扣进他的后背,在老旦猛地抱紧自己的刹那,她感到自己要被一颗炮弹轰烈了一般突然陷入晕眩,明明是在黑夜,她的眼前却泛起一道白光,双耳里鼓声震天,雷声阵阵,她感到自己十三年的渴望在这一次轰击里被完全燃烧起来,那熊熊烈火在雪原上迅速地弥漫着,融化着这个冰冷的世界……二人就如此久久地交缠着。突然,女人猛地睁开双眼,用牙狠狠地咬在他的肩膀上,用力之猛让他感到惊讶。女人在自己的肩上留下了两排血红的牙印,然后在一声满意的叹息中沉沉睡去了。老旦轻轻揉捏着她的乳房,亲了又亲。白雪映照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钻进屋里,照在女人黝黑的脸庞上,她的眼角还挂着泪花,可她分明是在笑着,脸上的皱纹仿佛在一夜之间舒展了。老解放轻轻地给女人盖上被子,静静地看着她的脸……
“回家了……”老旦心里轻轻地说。
在老旦参军之后,翠儿并没有随着很多人逃向山西和湖北,她无法忍受离开自己经营多年的家园的痛苦。鬼子不也是人么?于是她和板子村的大多数人一起,留了下来。鬼子和伪军不久就进了村,但出乎意料的是,鬼子进村后并没有大举杀人,只是把村长换了,在村口训了几次话。那个一脸贱相的东北翻译说太君的意思是:皇军是来帮助你们的,是为了让你们生活得更好才把政府军赶走,大家要和皇军精诚合作,帮助皇军共建什么“大洞牙拱笼圈”等等。总之,台子上站的那个只有叫驴般高、却有母猪般胖的太君总是挂着一脸耗子般的笑,腰上的军刀还时不时耷拉到地上。他语气温和,还给孩子们发了一些从没见过的糖果。日本兵们昂着头在村民面前列队,脸上也没有什么杀气,他们甚至给村民们发放了不少粗粮和布匹,在新任村长谢三驴的带领下一家一家地发放。
乡亲们看到鬼子并没有象政府说得那样狰狞,似乎还算温和,就把提着的心放进了肚子里,自然也不敢找鬼子们的麻烦。只是跟着鬼子来的一帮伪军最喜欢胡作非为,蹭饭从来不给钱,临走总还要抓个活物去。村中木匠谢保立的胆子大,对抢走他木料的伪军咬牙切齿,就壮胆跑到鬼子那里告了一状,鬼子居然把那几个烂伪军拉出来,当着全村乡亲们的面抽了一顿鞭子。后来伪军找机会报复那谢保立。谢保立的儿子和老旦一起去参的军,可是只半年就和几个板子村的后生跑了回来,藏在家里没多久,他们就被伪军半夜抓走了。在鬼子炮楼里关了半个月之后,就让谢保立等人前来认尸了。谢保立晕撅在血肉模糊的儿子面前,心病犯了,没能熬过冬天。
但是总的来说,这几年板子村都和鬼子处得不错,反正也是按年头交粮食上税,和国民政府差不多,只要他们不害人,谁又敢冒头惹事呢?鬼子军队时常从村口经过,村里的娃们最喜欢去看浩浩荡荡的鬼子过街,那架势比正月十五过戏好看多了,运气好还可以在他们经过的路上拣到一些子弹等什物。大人们被谢三驴组织起来,举着条幅在村口欢迎或者欢送鬼子们经过,举着各色小旗子,喊着自己也听不懂的几句日语。
又过了两年,鬼子突然管得严了。村子四角修起了炮楼,进出板子村竟然开始要出入证了。鬼子的态度开始变得恶劣,骂人打人踢人对村姑动手动脚的事情常有发生。有西面回来的人说鬼子在那边打得不如意,而且共产党的游击队开始在附近出现,把小鬼子折腾得闹心。听说南边的易村全村人被鬼子屠了,杀得一个不剩,村子烧了个精光,连只狗都没有跑出去。就因为一个什么武工队在那边干了几个鬼子,鬼子要人,可是乡亲们也不知道这些人打哪里来,躲在哪里,实在无人可交。鬼子生了气翻了脸,先把村里老汉们杀了一半,乡亲们为了自保交出去村里几个傻子,可鬼子不傻,就把全村人都杀了。
消息象瘟疫一样在板子村迅速传开,各家各户都心惊肉跳。村里开了几次会,谢三驴告诫大家千万别去招惹那些来路不明的带枪和带刀的人,这鬼子的脸说变就变,比那公驴的球还变得快,千万不能让鬼子抓了话柄拿刀杀人。曾经有几个八路派来的工作队来板子村考察情况,住在原来的村长家里,谢三驴知道了,立刻带着治安队的兵把抓给了鬼子。鬼子为此赏了谢三驴不少大洋,还给了他一个高丽女人。可还没等谢三驴尝尝这外国女人的味道,他的尸体就被高高地挂在了村口的牌坊上面,身上挂着一条白布,上写:汉奸的下场!
这下乡亲们更害怕了,这不谁也招惹不起了么?这谢三驴虽说喜欢拍鬼子马屁点头哈腰,偶尔也占占别人的女人,可总的来说他对乡亲们还是维护的,交出八路也是怕板子村遭受易村的下场。这八路神出鬼没说杀便杀,以后谁还敢替乡亲们维护和鬼子的关系哪?于是这个新任村长选了几轮也没人敢上,最后还是让谢三驴的大哥谢大驴来顶替了。
自打男人走后,多年来收不到他的丁点儿音讯,传来的消息都是鬼子又攻占了多大的地界,国军又节节败退了几百里等等。村子里被抓去当兵的后生有跑回来的,二子就是一个,说老旦所在的部队早已在黄河边就死光光了。翠儿大哭一场,给他戴了白衣,便要带两个孩子回娘家去。可中间几十里地鬼子炮楼林立,八路也神出鬼没,不敢乱走。娘家人设法捎信过来,说上帮子村也不安生,鬼子正在扫荡,八路有队伍在村里晃,还是留在原处吧。
如此,翠儿拉扯着两个孩子,不声不响就在板子村将就过活。需要出村卖东西时,她在自己本来就不大好看的脸上再抹几把锅底黑,于是七八年下来倒也平安。有几个村里的光棍倒时常来撩拨,翠儿也是一棍子打将出去。翠儿自己照顾那一亩多地,再扎一些草袋子卖给村外跑货运的,换来的钱多少能让一家三口吃个囫囵饱。孩子们的个头噌噌地往上窜,老大有根儿和他爹一样又憨又倔,已经能帮她做些农活,老二有盼儿古灵精怪,一双贼眼滴溜乱转,一脑子里坏水。这孩子总和别的孩子打闹,多半是他把人打得鼻青脸肿,经常有大人小孩上门来告状。这孩子还胆大,经常去村口用几句好话骗小鬼子的糖果,太君太君叫得十分亲切。两个孩子心志不一却非常亲密,有根儿从不打骂自己的弟弟,有好吃的总想着给他,有盼儿打架抢来的玩具和从鬼子那里骗来的糖果也会有哥哥一份,两个孩子是翠儿心中的宝贝疙瘩,是她全部的希望。翠儿也因为孩子拒绝了不少媒人的好意,就这样一直孤零零的熬到了鬼子投降。
那些天,村里人都很纳闷,那鬼子昨日个还耀武扬威地在村口骂人,咋的今日个就突然莫名其妙地投降了?只见鬼子们在村口排成队,哇哇大哭。听说后来不少鬼子用军刀挑了自己的肚子,当场就断气了。村里去收尸尸的人说,那鬼子别看人小,肠子比咱们中国人绕的圈儿多了去了。鬼子为啥投降,翠儿和乡亲们一样不明白。国军离着他们十万八千里呢,这八路好象也不太敢跳出来和鬼子单挑,鬼子自己咋就交了枪呢?乡亲们对这种状况很不适应,以为这是鬼子欲擒故纵的新伎俩,因为不少鬼子还在拿着枪维持秩序,可鬼子们痛哭流涕用刀割肚子又不象是在装蒜。不少人在村口见了哭着脸站岗的鬼子,还是点头哈腰地问声太君,孩子们依然去管他们要糖。没几天,一只满身补丁的八路部队进了村,可鬼子看那意思不大想把枪给他们,直到八路架起小炮来轰,才哭着缴了枪。八路把这些鬼子都关进了骡马大院,乡亲们才终于相信鬼子是真的败了。
鬼子投降后,翠儿高兴得几天都睡不踏实,满以为男人如果活着,肯定会很快回来,就是死了也该会有信儿传回来,可是死等了一年也没个消息。除了逃回来的,同被抓去当兵的后生,传回来的大多是死讯,几年下来,竟几乎死了个精光,只有老旦等两三人生死不明。
纵是将自家财产全交了出来,甚至小老婆都交了出来,原村长谢大驴仍被定了个大汉奸,被拉到村口给毙了。被八路抓去推车做饭的郭平原光宗耀祖的回来了,八年小车推出了八年革命经验,在区小队干了两年征兵队长后,底气终于攒足,回村当了村长兼书记。
那时郭平原等整天敲锣打鼓的又要征兵,打的竟然是当年男人参加的国军。翠儿害怕,整天介院门紧闭,鸡鸭归栏,孩子们恨不得拿绳捆在屋里,生怕被人说是国民党的反动娃。郭书记倒是主动上门来做她的思想工作,说你男人以前是被抓兵的,和俺一样也是去打鬼子,没个啥。可以后就不同了,如果有他的消息,务必向村委会汇报,争取让他早日醒悟,与国民党反动派彻底决裂。如果他已经战死沙场——当然是打鬼子,村委会一样也会按照抗日烈士家属来对待,让她宽心。该分的地分给你,各种组织也可以参加,一定要支持党的土地政策和农村运动精神,在村大会上现身说法,多说说当年谢家的那些地主土豪,借着国民党地方军阀的恶势剥削压榨你男人家的历史,也算参加革命的一份功劳。
话是这么说,可村里的进步群众对自己和孩子仍翻着白花花的眼。人家去当新八路的乡亲门口贴红,窗户挂喜,比娶媳妇还要高兴。翠儿想起当年送老旦上战场也曾如此般热烈,只是送走了就杳无音讯,心里不是滋味。鬼子关进圈里了,原区县政府土崩瓦解,县官儿都跟老蒋躲在山里。男人们说国军怨不得别人只能怨自己,谁叫你老蒋自己跑到山里去了?人家八路就有这份肚渣子,没吃没喝没枪没炮,屁股有时候都露着,却敢留在鬼子地头上打。鬼子投降了,人家憋了这么多年,终于熬出了头,当然要出来占地方。八路和国军为啥这么快就打起来,鬼子还没走干净,两边就猴急着火并,翠儿自然不解,这天下一宿的安宁也没有么?
八路进村儿,确实办了不少好事,还给翠儿家又分了三亩地。他们在村委会里鼓捣了个学堂,把已经八年没穿过长袍的袁白先生搬了出来,孩子们不用花钱都可以去认大字了。可八路征兵也不含糊,参军是庄稼人的噩梦,劝是没用的,八路就急了。虽然没有架起机枪,却也把后生们关在院子里,讲了三天三夜的革命道理,饿得受不了的就举手,举手就算了八路,出门来狼吞虎咽,这就是参军革命饭。如此还不就范,就伸出右手来,大拇指和食指挑一个剁下,以免你当了国军。于是被抓的后生都成了八路。他们哭丧着脸走了,又喜笑颜开的回来,劝村里的同伴们都去参加八路,说这八路和国民党部队是不大一样,有吃有喝有的混!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又有不少后生成了八路。翠儿担心男人,他要还跟着国军回来,不就会和自己村里的后生们真刀真枪打起来了么?那可咋好哩?那该帮谁哩?
男人回来了,还成了解放军回来了,翠儿从没象今天这样睡得踏实。团长的官有多大她不晓得,总要比村长郭平原大些吧?得知男人已被革命队伍改名为老解放之后,翠儿简直是欢天喜地了。男人这十三年的经历让她好奇,摸到一处伤疤就问出一个故事。老旦不厌其烦,一一道来,听得老婆后怕,孩子欢呼。几天下来,孩子们在这个陌生的满身疤痕的父亲面前,再无生分和拘束了。毫无疑问,父亲是个英雄!他们反复摆弄着那十几个凉冰冰的军功章,天天抱着他的胳膊问那来历。老旦抱着孩子们天天打闹,甚至拿过通讯员的枪教他们用。两兄弟戴着父亲的奖章在板子村大摇大摆地招摇,迎接着同伴们羡慕的眼神。
老旦安心等着军区的复原工作安排。回来之前,师政治部帮他联系了这边的县政府,县政府同意接收老解放同志出任武原区的行政职务。老旦原不想接受这一安排,他记得杨铁筠曾经告诫自己别当官,可是天下太平了,家里不知情况如何,武原区正好管着板子村,先去做个乡官儿也未必不是一个归宿,政府的待遇比部队上仿佛还好些,于是就答应了。没想到通知下来,竟让自己出任该区的副区长,老旦就有点作难了。自己带兵打仗是块料,可当个副区长却不知深浅,这官儿可管着不少村子哩,自己大字不识一筐,在武原区两眼儿一摸黑,如何当得了这个副区长?
负责转业军人安置的领导来到板子村,还带来了县长大人储健,他们是坐着专来的。县长看到了西南军区转过来的材料,得知老解放同志是个战斗英雄,妥善安排军人转业是份政绩,县长当然不敢怠慢,一溜烟儿就来了。除了鬼子军官,这几乎是板子村有史以来来过的最大的官了。乡亲们得知县太爷亲自下来请老旦去当官儿,眼睛几乎要掉进嘴里。老旦面子薄,县领导们都下来了,自己也不好驳人家面子,只提出给自己三个月的休息,好好陪陪女人孩子。老旦有这十三年没有回家的理由,县长储健也是行伍出身,在河南东部当过多年县大队八路,自然表示理解。于是约好,三个月后,老旦到县政府报到。
老旦要当官了!
对于板子村来说,这又是一个霹雳!当年那个任人都欺负的笨鳖老旦,竟然要一跃成为县里的干部和区里的领导,羡煞很多同辈。羡慕之余,不少人赌气自己眼光不到,早知道就不如早早跟着郭平原参加八路,哪怕给八路喂猪,还不比你老旦这半道被俘虏改造来得快?
团支书谢老桂和副村长谢国崖成了老旦家的常客,每次还都带来一些吃喝,一边寒暄一边挖空心思找出当年的话题。谢国崖每次都要提到十五年前帮老旦打的那副驴掌,谢老桂则从来不忘念叨十年前给翠儿拎来的二斤白面。他们热乎得几乎要烫伤老旦,老旦心里知道是咋回事儿,也承着接着,自不点破。这两个家伙以为摸透了老旦脾性,巴结老旦也是真的,实际却是担心老旦不愿意去当县官儿和区官儿,而非要在这板子村当这驴多槽少之地的村官!老旦成了村书记,自己猴年马月出得了头?
江苏淮阴的英雄连长杨北万在板子村里住得滋润。乡亲们稀罕这后生,各家抢着让他和通讯员到自己家吃住。当年的那个听见炮响就尿裤子的小兵,经过大大小小几十场恶仗的磨练,已经变成威风凛凛的铁汉军人,虽然落下点跛脚的残疾,仍掩不住他一身英气。除此之外,杨北万身材俊挺又眉清目秀,着实赚了个板子村的姑娘个个倾慕。老人们闲不住,从老解放那里小心翼翼地打探着杨北万来路,希望能把自己家的女子塞进这后生的被窝。老旦每次都是呵呵一笑,说人家杨连长是送俺回家,过些日子就得走了,大伙死了这份心吧!有根儿和有盼儿两个小子有了新的榜样,每天拉着一帮孩子磨着杨北万讲述战场故事,孩子们时不时去揣摸一把他腰间那凉冰冰的驳壳枪,就象摸小姑娘滚烫的手。杨北万身受乡亲们礼遇,心生感动,就帮乡亲们排忧解难,也协助村委会开展党员的教育工作,回家的事儿倒并不着急。他早得知老家一切都好,五个兄弟已经回去了三个,另外一个就在驻河南的一支部队里,离板子村只有两天的路程。
杨北万和通讯员在村口装了喇叭,那玩意儿刚放声的时候,板子村的百姓们无法入睡,众人无法理解那个铁怪物里为什么会有声音,竟然亮过老鸹,这不是闹鬼么?每天都有上百人用直勾勾的眼瞪着那只铁鸟儿,直到里面发出了一个女子甜润的声音,大伙才松口气儿笑了,这才开始留意它的内容——原来它叫出了人话哩!
东边出了事,朝鲜那边好象出了问题!老旦心慌,忙去问教书先生袁白,袁白先生无所不知,说那是一百年前的高丽棒子,说那个地界儿连着东北,几年前一半归了朝鲜共产党,一半归了美帝国主义。可如今美国人好象不老实,在帮着南朝鲜打社会主义的金日成同志了。朝鲜半岛一匹马就能跑个通透,没几天战争就有结果了。老旦寻思,那美国人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么干肯定对社会主义朝鲜没安好心。
可另一个国家的内战,中央为何如此关注?这个问题袁白先生讳莫如深,老旦留下一肚子狐疑。喇叭每天都喊,说美国人派出十几万部队参战了,说社会主义朝鲜退败了,他就感到事态严重了。杨北万也在关注东边,担心部队会随时通知自己,就迟迟没有离开老解放。
三个月后,就在老旦在接到县里上任令的同时,也收到了驻扎在河南的第38军某部的征集令:经西南军区某部介绍并推荐,第38军某部政治部审核,老旦同志请即交接地方工作,即日起十天之内前往军队驻地报到,杨北万同志如仍未返乡,随同前往,不得有误!
军令如山。老旦又夜不能寐了。女人和孩子们睡下了,他披上棉袄,悄悄溜出房来。冰冷的院子里月光清寒,他抽着旱烟闷声不响。鸡鸭也已经挤着睡了,门口的辣椒串子在寒风里哗啦啦的响,女人今天忙活的玉米棒子只掰完了一半,用一块毡布盖在碾子上,再用砖头压了四角。他掀开毡布,摸着干硬的玉米粒儿,挑了几颗大粒儿的,细细咀嚼着,一丝冰凉而又甜润的味道在嘴里弥漫开来,直入心肺。他又缓缓地盖上毡布,在碾子边坐踏实了,点上一锅瓷实的烟,抬头望向天空。
又是月朗星稀,月亮绕着一个轮廓鲜明的圈儿,象一只巨大的天眼看着大地。这与岳阳城的那个夜晚何其相似!记得那晚喝多了,他倒在冰冷的石板路上,满天的星斗砸向他的眼,压着他的心,令他抱着酒瓶沉沉睡去。这里是自家的院子,身边是下半年的存粮,耳边是女人隐约的鼾声,可以舒心地仰望那片寂静的天空了。可他又皱着眉,紧绷绷地想了许久,仿佛一座石刻的雕象,烟锅上若隐若现的红光,一缕缕被冷风吹散的轻烟,让万物知道这是个思考的男人。终于,他狠狠地吸完了剩下的烟,然后把它在鞋底扣了,抖了抖僵硬的身体,坚定地走进屋子,点上油灯,把女人从睡梦中摇醒。
“啥?又要去打仗?不中!就是不中!你还让不让人活了?你走了十几年,才回来了几天,说好了去当区官儿的,为啥又要去打仗?你打仗上瘾了么?你当自己有九条命啊?”
女人如同听见鬼进了门,就象地雷般炸了。老旦忙用衣服遮住她的身子,一边系着扣子一边哄劝道:
“翠儿,不去不行哩,咋说俺都是队伍里的军官。部队的复员令是真的,没诈唬咱们。毛主席和共产党是想给咱们踏实日子过的,可谁能想到,这美帝国主义就不想看到咱有好日子过,在东北那边炸咱们的边境哩!这些天广播你也听了,党中央毛主席天天在讲,人家朝鲜人民的解放战争,他个隔山隔水的美国去掺乎什么?就算是掺乎了,你炸咱们中国的地界儿干什么?早不打晚不打,为啥这个时候来打?其实是冲着咱新中国来的!俺在国军的后几年,那美帝恨不得把他家的军火都运过来帮忙,现在俺明白了,那老蒋和美帝是一棵树下尿的两条狗哩!就是容不得咱们这些穷人过个好日子……”
“不行!他们是几条狗关你球事儿!”
“翠儿啊……咱们打下了新中国,刚安生下来,他们就非要来折腾你。你说咱俩个为啥一分就是十三年,不就是因为日本鬼子来了么?要是美国鬼子又来了,咱再分个十三年,那咱可咋活哩?再说了,俺是西南军区第11军的人,没有11军首长们提拔,俺能回家当上这个区长?这次是11军政治部把俺推荐给38军部队的,那38军可是解放军里最牛气的部队,天津卫就是他们解放的,要论军功,比咱们11军打的好哪!俺不能给11军的首长们抹这个面子吧?翠儿啊,咱不能忘本啊,咱有今天这份田地,有吃有喝有地种,俺还能当个副区长,一要念共产党的恩,二要念解放军的好。他们推荐俺去,也是因为俺能给部队长脸哩!那38军是四野林首长的主力军,不中用的人还根本就进不去哩!”
“你说破了天也不行!没有你个老旦,这新中国就不打鬼子了?毛主席就指望着你这个半残废去挡鬼子?咱家才团圆了这么几天,你就又要去战场杀人,你个天杀的,你扔下咱们娘三儿十三年……十三年的冷炕头,你才回来热乎了几天……就又要回去……这村子里出去的,活着回来的就你和郭平原两个人……俺只听说抽大烟混婊子能上瘾的,就没听说原来打仗也能打出瘾的!”
女人已经哭成了一团,孩子们也醒了,开始唧唧喳喳。老旦见状忙哄着说:
“翠儿你小声点,孩子们给吵起来了……你咋了不晓得事哩?俺是复员干部,是有着国家复原政策的,俺不是党员,那国家凭啥给咱这政策?咱有好日子过,就不管这新中国的难了?俺是军人,打仗才打出来点儿军功,这新中国有难俺不去顶着,早晚还不是落到咱家头上?当年这日本鬼子打进来只用了半年,你还记得不?可这美国鬼子可是把日本鬼子逼得投降了的,比日本鬼子还要恶哩!现在不去挡着,说不定半年都不用他们就推过来,你忍心看着咱家被他们烧了?你忍心看着两个娃跟着咱们受罪么?趁着鬼子们还没打过来,毛主席命令我们去把他们挡在外边,好过他们冲进来再打呢?晓得了不?挡住他们进不来,这新中国才能太平哩!”
女人的大哭费力不少,声音渐低,抽泣着问道:
“那美帝是黄鼠狼变的?凭啥不稀罕咱们过个好日子?咱们中国这么穷,有啥他们好稀罕的?”
老旦挠了挠头,这个问题他还真回答不上来,袁白先生也没告诉自己,当年美帝不是还帮着中国打日本么?咋的才几年就翻了脸?想来想去他只能想起两一个理由,一是他们受了逃去台湾的老蒋的好处!二是美帝看不了中国穷人当家!
“估计是那老蒋在台湾也没老实,撺掇着美帝来抢新中国的地盘儿,没准儿花了大钱,广播里不是讲了么?那老蒋跑的时候,搜刮了半个中国的金银财宝哩!要不咱们板子村咋这么穷哩?”
女人终于不哭了,男人再去打仗,这比天塌了还要严重!可听到男人只是去守住中国的边疆,把美国鬼子挡在外边,心里就不那么害怕了。毛主席那么英明那么伟大,一穷二白都能把天下干下来,挡住美国鬼子,看来是比较有谱儿的,解放军让男人回来当官儿,也必然不会让这英雄活宝莫名其妙去送死的,他也是大官儿了,也不会和美国鬼子面对面拼大刀了……
“那你这区长咋办哩?”翠儿仍然不舍。
老旦忙从棉袄里掏出两封信来,抖着手在油灯下摊开来。
“俺今天收到了两封信,这封是上任的信,县里来的。这封是调集令,是扎在东边的38军来的。那38军首长们可比这县官儿大多了,他们自然会和县里打招呼,俺也写个信给县里说明情况。等任务完成了,俺再立个功,说不定俺就不用去区里当官儿了,直接提拔个县长也说不准那!”
“立功?你想个球哩?你有天大个功俺也不稀罕,你别缺胳膊少腿儿地回来,就是给咱们娘儿仨最大的功哩!别为了图官儿图钱在战场上不要命,你个球当个副区长已经够风光了,你家祖宗几十代,哪出过这么大的官儿?你个球的,部队里刚教你认得几个字,连个信都写不了,就是白给你个县长,你当得了么?”
“吓?你小看俺不是,俺在11军当团长管着多少人知道么?比咱全村人加起来还多哩!要论官阶,俺现在就可以当个县长哩!”
女人也不喊了,只是死抓着男人的手,默默地摩挲着。房门吱呀了一声,老旦大声喝道:
“都进来!听你爹你娘的壁角,你两个兔崽子活腻了么?”
孩子们堆着笑脸跳了进来,一左一右扑到父亲面前,有根瞪着大眼大声问道:
“爹你要去打美国鬼子了?俺要和你和杨叔叔一起去!俺也要和你们一样立功。”
老旦惊奇地看着他,有根儿立得崩直的身子煞是强壮,小胸脯鼓鼓的,似乎蕴含着无穷的力量,这个十几岁的孩子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了!他爱惜地拍着他的肩膀,象拍着自己的身体。
“你爹还没老,还轮不到你哩!刚长过炕头没几年,就想和你爹争功了?在家里伺候好你娘,等你再长大点儿,把力气全用在建设咱新中国上!”
有根儿不服气,撅着嘴反问道:
“俺都15岁了,村里面15岁的后生就属俺最高最壮,听娘说你当年去打鬼子不也就20岁么?杨北万连长参加部队的时候也和俺一样大!既然是新中国么,应该要靠咱们新青年去保卫,你们这些功臣应该把保卫国家的任务和功劳都留给咱们!”
“咦?你个屁娃!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说道?敢教训你爹了!你以为那美国鬼子象郭平原他家的看门狗似的好打?那是飞机大炮坦克一样不少的白鬼子,比日本鬼子还要厉害,象你爹这样打了十几年仗的老兵,怕都要掂掂轻重哩!昨天你娘让你杀鸡,瞧你们俩儿那稀松儿样!连只鸡都杀不了,还想去战场上杀鬼子?你还是再长几年吧!到了20岁,我决不拦着你!”
女人听了不干了,插嘴道:
“你别跟孩子瞎说,啥20岁就不拦着了?这辈子他们两个休想和你一样,给俺老老实实种地娶媳妇,俺还指望着他们给咱们送终哩,身上多块疤我都饶不了他们!”
“娘你说得不对,咱郭支书说了,革命要趁早,好多解放军的大官儿都是和俺一样大就参加了红军的,人家现在都是将军了,俺早点参加解放军保卫国家,等到了爹这么大的时候,没准儿也成将军了!”
老旦沉下脸来,这孩子才这么小,脑子里就开始革命了?
“你们两个听着,有你们给国家出力的时候,可是现在还不到时候。你们先去给俺把文化学好,多上点学,别象爹娘这样大字都认不得几个!咱们这些革命军人帮把新中国打下来,再把它守好了不让别的鬼子欺负,为的就是让你们这帮屁娃有吃有喝有学上,有好日子过!将来俺老了打不动了,要是还有鬼子来打,你们放心,你们就是不敢出门俺会用枪顶着你们上战场的!要是在战场上稀松了俺连家门都不让你们进!”
女人越听越不舒服,这是说啥哩?打打杀杀的,孩子们懂球个啥?犯得着你老旦讲这些道理?
“爹,俺不想念书,俺想参加解放军去!”有根儿很是畏惧父亲的威严,哆哆嗦嗦地说。
“俺也想去参军……”有盼儿也挤着眼睛附和道。
“混蛋!你们先去把字认全了,再跟俺说参军的事!”老旦大怒。
“爹,你参军的时候一个字也不认识啊,就是现在字也没认全啊,看那信不也问来问去么?可你不也成了解放军的团长么?”
“你……”这个倔了吧唧的儿子!老旦被他顶噎了气,伸手撸下脚上的布鞋就要打,女人赶紧拦住了。
“干啥么干啥么?孩子顶你两句你就要打孩子,区长还没当哩就要耍威风霸道么?你们俩个,赶紧滚回去睡觉,当兵有个啥好?象你爹这样能回来的有几个,回来也是一身的伤疤,你们以为那个东西好玩么?再说参军的事俺就不给你们饭吃!”
两个孩子灰溜溜地去了。有根儿撅着嘴,头也不回迈着大步出门。有盼儿倒是一脸嘻笑,一步回头瞅三眼,刚把门带上,又伸回头来说:
“娘,你也别给爹吃饭,他不也就去不了了?”
“小兔崽子……”老旦摘下另一只鞋板子扔将过去,在门上砸出不小的声响。
军情紧急!老旦一大早去找郭平原,让他帮忙写信给县里。
郭平原十分清楚老旦的来历。他爹和老旦的爹在那次争水之战的械斗中双双阵亡,两家原本结下了死仇,鬼子和八路的先后到来让这股恩怨又消失殆尽。当年国军抓兵时他家早有风声,一家人去西边串了个把月亲戚。正所谓“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两年之后,八路把郭平原拉去当了伙夫,兼做大厨,一干就是八年,同是被抓兵,他却算革命出身。进入解放战争时,郭平原身份变得显赫,经常带着区里的工作队下来征兵。初一开始时,他为了完成区委的任务,采取了一些非常手段。到后来参加解放军成了潮流,他又提高了门槛,摆起了架子来。
村委会的其他干部都是谢家人,对他便有些不搭眼。原村宣传部主任谢国崖原本是个识相的,为了表忠心,早早地把自己的娃送了过去,可郭平原只给他的娃安排了武装运粮队的差使,直到全国解放一枪也没放过一枪也没挨过,仗一打完就回家种地了。谢国崖为此十分恼恨这货,时不时在村里工作上纳个小鞋给他穿一穿。村团支部书记谢老桂是自己的单挑,胳膊肘自然朝向自己。几人同是村委会党支部成员,几个月来二人都在商量如何运用合理的组织斗争手段拆掉这个谢家人的台,只是对手根正苗红,动作还没有施展,反倒一时找不到他的破绽。
迎接英雄的场面让郭平原颇有些无措,还没来得及反应,这位团长英雄已经被那伙人供起来了。自己虽然刚来,可毕竟是村支部书记,是一村之长,见副村长谢国崖和村委会的一众喽啰们呼前喝后地簇拥在老旦家门口,连个招呼都不和自己打,郭平原的心里象翻了醋缸。可这种事自己既不能明说,也不能躲在一边,就多次光顾老旦家。老旦对党组织是很敬畏的,对面前这个头长得象灶口,头发只有球毛多的村支部书记,自然不敢怠慢,都是热情招待,二人因为都与部队有关,还有一些可以聊到一起的话题。郭平原得知老旦要去区里做官,门槛踏得就更勤了,因此几个月下来二人关系处的倒还不错。
今天,郭平原见即将上任的副区长登门求助来了,自然高兴不过。这么有脸的事情他不去找满腹革命理论的副村长谢国崖和吃过城里墨水的村青年团书记谢老桂,却让自己来代笔,自然说明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当得知老旦根本就没去找那两个人时,郭平原更加高兴得满面红光,忙吆喝着女儿赶紧去买鸡鸭熟食外加两斤好酒,再吩咐婆娘把藏起来的过冬南瓜也蒸上两个准备解酒,说要尽一个村党支部书记的能力来给英雄送行。这信因为是代写,自然可以属上他村支书郭平原代笔的字样,递到县里领导眼皮下面过目已经算是个好事,况且这个老旦今天又要打仗去,也说不定哪天再回来,团长变了旅长师长啥的,那可就是县里都养不下的佛了,这封信也算是当年曾经帮过忙的凭证哩!
写信算个鸡毛事儿?郭平原走笔如飞,歪歪扭扭地即刻帮老旦解决了难题,看着日头上来了,就拉着他开了喝。老旦一边说谢,一边把家里的事情念叨了一下,算是托付。半斤不到,门外“咣咣”地就有人敲门,郭平原的婆娘开门一看,竟是副村长和青年团书记,二人风尘仆仆,大大咧咧地进门就嚷嚷:
“咱们还道老旦藏起来了哩!找遍了板子村也寻不见个人影儿,敢情被你支书圈在家里喝酒哩?喝好酒也不叫上咱们俩儿,太不够意思喽!”
副村长谢国崖一边打哈哈,一边大踏步进了堂屋,屁股后跟进来一股冷风,不等郭平原还嘴,他已经一个箭步脱鞋上了炕,动作极其麻利,象地里被追的兔子。谢老桂手拎两瓶酒,也象是到了自家,竟毫不见外,吆喝过郭平原的丑婆娘,甩钱般扔过酒去,吩咐她烫了再斟上来,当然也窜上了炕。郭平原原本炽热得要脱光膀子,这两个不怀好意的货搅和得他一阵冰凉,竟在烘热的炕上打了一个寒噤。这两个死鬼如何听见风声?怎会捆在一块儿闯进来?真可惜了这一大桌子好酒好菜!不过事已至此,面子上总要过得去。郭平原哈哈一笑,大方地让出自己热乎乎的炕头,让谢国崖坐了,自己挪到老旦旁边,吩咐着婆娘再去做菜。老旦见村里的一众首脑都到齐了,自己倒有点不好意思,冲着在院子里逗狗的有盼儿喊道:
“赶紧去家里,跟你娘说,把昨个炖的肉拿过来,咱们要下酒,快去!”
“吓?娃子等等!老解放同志,你这是寒碜俺平原是不?到了俺家的炕头上还能吃你家的肉?俺郭平原虽然是劳苦大众出身,跟着八路八年也没吃过山珍海味,可如今倒腾出两斤猪肉还不成问题,你还没喝酒就要说胡话了?”
郭平原自恃在自家炕头,说话当然硬气,如此热乎的语气让老旦都觉得有些肉紧。他的脸红了,只能嘿嘿地喝了一杯。另两人见老旦脸红,还以为他真的是不好意思,心想这郭平原还是有几只嚼子,这么快就和英雄老旦套上近乎了。谢国崖知难而进,已然端起了酒杯。
“啥老解放老同志的!俺看着他老旦从半大小子长大的,你的名字改的再好听,俺也还叫你老旦,这才是咱们板子村的称呼呢!你就是将来当了将军,俺谢三儿还是管你叫老旦!叫老旦将军!”
谢国崖这话入耳,让郭平原一阵尿紧,任是自己再处心积虑,他谢三儿跟老旦毕竟同宗,咋的都比自己和老旦更亲。郭平原看着笑出牙花的谢国崖,恨不得他喝下去的酒都化作见血封喉的毒药,即刻封了那张臭嘴。一时想不出回应的话,郭平原一口酒连一口气咽到了肚子里。旁边抢炕头的谢老桂又说话了:
“你个老旦真是的!郭书记说你寒碜他一点都不假!咱板子村再穷,只要郭书记站在村口一吆喝,全村儿的大猪小猪公猪母猪都得上赶着跳出圈来,乖乖地捐出几斤肉……弄不好啊,邻村的猪听见了,也得半夜急行军赶过来,哭天抹泪的凑上半斤那!”
这尖酸刻薄的话,谢老桂竟然能嬉皮笑脸地吐出来,险些把个郭平原气得仰倒,直欲拎起炕头上冒气的开水壶兜头泼过去,烫他这一只冒泡的猪!谢老桂分明是在骂人,郭平原当年给八路军县大队征兵时,就是站在村口那驴桩上大声吆喝,如谢老桂一样的乡亲们为了让孩子参加解放军奔个好前程,都争相给革命队伍捐粮食棉花,那临村的后生耳朵也长,还真有半夜跑过来参军的。郭平原喝得通红的脸一时竟气得发白,强挤着一脸的苦笑,眼中已是刀锋毕露,只能不断向老旦举杯。虽然是在自家炕头上,但是如今这局势不但是自个以一敌二,而且这两个家伙还是蝎子和蜈蚣拜把子——毒上加毒的单挑!想老八路打鬼子,向来扬长避短,不问一城一地的得失,今天老旦才是关键人物,这口气无论如何只能咽下!
老旦不知道这几人之间的龃龉,也听不懂他们话里互相拆台的味道,只知道几个村里的干部很给面子,好酒好肉好说道,还是板子村的人亲哪!只可惜这么快就要再上战场了,不能和他们多絮叨絮叨村里的事情。
谢国崖见郭平原忪包,就喜滋滋地给大家又满上了,兴奋地揉着一只臭脚。
“老旦啊,这次回部队,有啥消息不?俺听说部队都过东北去了,是要和美帝国主义打么?”
“还不晓得,只是个调令,别的啥也没说。如今除了台湾,全国已经解放了,南边儿土匪也基本上剿干净了,除了东北那边,俺还真想不出还能去哪里。你还别说,俺还真想和美国鬼子过过手,听说他们长得都白,比咱家墙上的灰都要白,眼睛和狼崽子似的都是绿的,嘿嘿,俺要是和他们交手,早晚抓一个仔细瞅瞅!”
“比白灰还白?绿眼珠子?嘿呦俺的娘耶!那可是咋长的哩?老旦,说认真点,你又要去带兵打美国鬼子了,临走了还不来跟俺说一声?你不够交情!咋说俺也该找个马车把你拉到部队去那?你放心地去立战功,你家的事包在咱们几个身上,管叫他们吃的好过的好,孩子都去上学,你打了胜仗回来,咱们组织乡亲们敲锣打鼓地欢迎你回来!”
谢老桂轻轻松松地把郭平原送老旦的人情划拉了一半过来,这照顾老旦家眷的工作成了他们三个人的事,再不会是他郭平原一个人的功劳了……
按照调集令,老旦和杨北万只要在十天之内到达信阳地区38军C师驻地就行,但是老旦坐不住,决定早点动身。38军声名显赫,号称梁大牙的梁兴初军长治军极严,那C师也是四野主力中的主力,自己还是早点过去了解一下情况为好。两天后,西南军区重庆军分区参谋处处长肖道成来信,老旦才知道是他把自己推荐给了38军C师某首长,而且他不只推荐了自己,来38军河南驻地报到的原11军的复员将士有一个连之多,都在河北河南两省。业已成为团长的陈岩彬向军里打了三个报告,终于被上级批准赴东北,条件是去38军那边只能当个营长。陈岩彬把要去军政学院进修的王皓强拉硬拽了来,二人已经在一周前出发,直奔38军去了。老旦闻之大喜,第11军的几个好兄弟要在38军大展身手了,能不能和他们分在一个团里呢?
不知为何,军队的秘密调集没有知会县级地方政府。县领导发现老旦并没有前来上任,很是纳闷,就派了干事下来,发现板子村正敲锣打鼓,准备欢送老旦。干事忙报告了县里。区县干部们坐立不安,储县长忙组织人力下去,要派汽车送老旦一程。
以郭平原为首的村干部们傻眼了,大家忙活了几天,折腾出一副好车马,竟派不上用场了。县区一级的领导是惹不起的,只能多给老旦准备一些好吃喝带上。翠儿数着在自家炕上坐过的官儿们,穿中山装和皮鞋的有四个,穿蓝布褂白沿布鞋的有五个,他们带来了大大小小的礼物和承诺。储县长亲口讲,要将两个孩子安排在县中学里面去念书。戴眼镜的梁区长不敢乱许诺,说要给翠儿安排区里的妇女组织工作,以提高她的政治思想境界,为将来能够更好地和无产阶级革命战士老旦同志相配合。翠儿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心想你个球毛胡勒啥哩?咱们两个在炕上配合得多好你晓得不?俺男人都不嫌弃俺,你个大头玻璃瞎嚼个球哩?他就是将来当了将军也不会说俺配合不好!
孩子们竟然能去县城念书,做梦也没想到的啊!握着储县长的手,仿佛握着先生的手,老旦百感交集,只能说自己一定不辜负领导们的期望等等。参军之前,自己在村里只是个没人搭理的、以种地为生的贫农,如今竟成了这方圆几十里最受人关注的英雄,家人和孩子都受到特殊的关照。他突然意识到,这就是自己这十几年军旅生涯的价值所在,是用生命换来的回报,而现在,自己必须继续用生命去维系这份荣誉,继续用生命去换取更好的前景,生命是自己唯一能够把握的东西。除此以外,自己什么也把握不了!部队要召回自己,老旦夜里做了恶梦,醒来却仍然愿意。收到信儿的那个不眠之夜,他看着女人孩子小半宿。如今后顾之忧没了,那颗忐忑的心终于放下了。这和当年被逼着去打鬼子那生离死别大有不同,这是一次光荣之征,是为了保卫新中国而重新披挂的英雄军人,所有的人都会为自己骄傲,自己打得越好,家里就越是踏实。
翠儿本不稀罕那些个官官脑脑,也不想做梁区长安排的差使,但是听到县长说孩子可以去县里上学,小眼睛就贼亮了。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事情,也是她如何努力也做不到的事,这意味着孩子们会成为有文化的青年了。在老旦临行的前一晚,她和老旦反复掂量,如果县长真的安排孩子们到县里上学,就让他们在县里面翠儿的远亲家里住下,翠儿每隔一个星期到学校去看望他们,或者让他们每隔一个星期回家一次,总之一切调整都要为孩子们的学业让路。家里的地自己种一点,其他的可以托给村委会管理,自己再种点菜啥的就行了。等着老旦胜利回来,再带上翠儿和孩子们一起去县城里安家落户,孩子们将来有了出息,让他们接自己到县城里养老……这简直是无限光明的前景了!二人如是盘算和憧憬着一家子的将来,在被窝里说笑到天亮。
鸡叫了!
被窝里的两人猛地醒悟,竟忘了最重要的事情。两人着急忙活地刚拉开架势要交合,孩子们就叽里呱拉地爬了起来,把老旦气得半死。得知两兄弟和村里的孩子们约好,要去村头迎接县长派来的大汽车。老旦赶紧把他们轰走,把门掩了,轻轻伏在女人丰满的身体上,看着女人恋恋不舍又略带羞涩的神情,那无限的怜爱就随着身体慢慢地膨胀起来,他坚硬却又轻柔地进入女人的体内,用一双大手轻轻托起她的腰臀,让自己和她紧紧地结合在一起,在她耳边轻轻说道:
“等着俺回来,再好好伺候你……”
“你个死鬼,回来了俺弄死你……”
“不知道谁弄死谁哩……”
“要不是孩子们吵,现在俺就让你走不了,你信不?”
女人猛地收紧了自己的身体,老旦在会意之中轻轻地揉动着,他闭上眼睛,尽情享受着这一刻的温馨,原来这样舒缓的交合方式,比之自己擅长的冲锋方式更觉得幸福。他用想象探索着女人身体里每一个或陌生或熟悉的角落,直到女人猛地抱紧自己,发出一波一波的颤抖。很快,在女人的呻吟之中,他感觉自己象一朵向阳的葵花似的绽放了,阳光温暖了大地,清风抚过了田野,云朵翻滚着飞向天边。他又觉得自己象一只被点燃的烟花,一朵一朵地喷向夜空,在黑夜里幻作灿烂的光芒,黑夜里的大地一样生机盎然,黑夜里的麦田一样哗哗作响。他的爱意象无尽的河水,正在汩汩地浇灌女人的身体,冲击着她,温暖着她,湿润她每个角落,渗出她每个汗孔。女人的潮水包裹着他的灵魂,驱逐着他心中的恐惧,女人的乳房点燃了他的胸膛,艳阳高照了……
抬起头来,女人的眼角上又是泪痕……
“把孩子们看好,别让他们饿着……俺和村里书记村长们都打照好了,有啥事情尽管找他们,家里有个农忙大件儿啥的,孩子们要是顶不上用,还有二子和鳖怪家那,啊?别怕欠人情自己忙活,俺回来这人情都能还上……”
“啊呀,你别念叨这些个了,你走了十几年,俺拉扯着两个娃不也是过来了么?俺就不信你还能再走个十年!要把自个当个官儿了,打仗让当兵的去打,你在后面多指挥啊,别愣着头自己往前线上跑!孩子们大了,有各自的心性了。俺看这老大就随你,倔了吧唧的八匹马拉不回来非要去参军,跟你是一个驴性。老二随俺,可有脑子!你打完了这一仗,回家来咱一家人踏踏实实过日子,孩子们要是有了出息,咱也别在县里住,还是这板子村地界儿亲哩,俺就和你过……”
女人恋恋不舍地起身,给男人穿上衣服,把每一颗扣子都扣好,再拿苕扫把身上粘的棉线头仔细弹下去,就爱惜地抚摸着男人宽阔的肩膀。摸着看着,鼻子一抽,她还是一头扎在男人的怀里大哭了,老旦拥她入怀,象拍着孩子一样拍着她。
“哎哟翠儿,咱不是念叨好了么?还哭个啥子哩?你看你……哎呀……俺的新军装被你哭湿了哩!”
有根儿和有盼儿跳了进来,大声地喊道:
“爹、爹,大车来接你了,大汽车来接你了,挂着红花那……”
老旦放开翠儿。两个孩子一左一右,眼里满是羡慕和骄傲,丝毫看不到跟父亲别离的悲伤。这两个小兔崽子!
有根儿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身旧军装穿上,长长的裤子挽起裤脚,风纪扣也系错了。他羡慕地看着父亲那干净平整的军服,恨不得扒下来自己穿上。老旦一边帮他系着风纪扣,一边对他们说:
“你们都大了,俺不在家里,你们要好好伺候你娘,别让她累着。都是大小伙子了,自个要长点自觉性,去县里念书要念个名堂出来,别就知道戏耍。每隔一段日子就回来看你娘,帮你娘把家料理好喽,等着俺回来了,你们要是长了出息,就带你们到部队上打枪去!”
两个孩子兴奋地摇着父亲的手,把他拉出了门。乡亲们早就等在外边了,大家围着一辆卡车在看,那车头上系着一个大红花,红的着实扎眼。车门旁边是英武的杨北万,胸前也是大红花。郭平原和谢国崖、谢老桂几个站在那边,笑得也象三朵花,好象那车是来接他们的一样。老旦和乡亲们一一道别,又和女人孩子们道别。
女人仍然象十三年前那般笑着送他,哭红的眼睛里满是爱意。老旦在乡亲们的欢呼声中上了车,转着圈儿敬了军礼,然后才钻进去。杨北万把司机赶到后座去了,一脚轰鸣,响了几声喇叭,大车一溜烟就窜了出去。一大群孩子跟在车边跑着跳着叫着,最前面的是他的孩子。他摇下车窗伸出头去,又笑着向两个孩子敬了军礼。两个孩子就站住了,老旦看到了他们眼角的泪水,自己也顿时泪如雨下。
孩子们望着父亲绝尘而去,也把右手举到了眉下,他们照猫画虎的军礼煞有介事,老旦心中倏地升腾起一股庄严和激动。很快,孩子们、乡亲们、和板子村的界碑一道,消失在轮子卷起的烟尘里……
正文 第十八章
正文第十八章跨过鸭绿江
38军的驻地并不如老旦想象的那般气派。院子里到处是卸了一半的马车和农具,看来是准备在秋后收粮食用的。练兵场被划成了若干个打谷场,周围“自力更生,以产代练”的标语还没有揭下来。堆成小山的镐头镰刀草耙子已经被雨水泡得生锈,就在谷场上那么拿大油布盖着。与此情景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辆辆满载士兵和军用设施的卡车,日夜不停地往火车站运着,车上什么标志都没贴,车厢都用帆布盖得严严实实的。
按照卫兵的指引,二人来到了38军某师驻地报到,负责登记的同志一见到他们的证件,立刻笑着站起身来,大声说道:
“你们在我们登记处已经大名鼎鼎了!有个陈营长一天来三次问你到了没有,他还跑上跑下地去找我们的“两江”首长和于政委,要求把你们俩两个安排在一个团里。关政委给我们下达命令了,你担任D团的4营营长,那是个满员编制的侦察营,让陈岩彬同志做你的副营长,还有一个什么军政学院的王皓,我们知道你们原来在第11军的战绩,也希望你们能在一起,就让王皓同志继续做你的政治指导员。只是委屈你们只能暂时带营,可你们的待遇还是按照团级干部对待,因为在你们来之前,各主力团已经多向辽宁开拔了,只剩你们几个后补充的营还在调配,暂不设团也是基于人员的特殊考虑,师部希望你们理解。或许到了东北还会继续补充兵员。这次部队出发,从来没有这么多人的……你们到了就好了,38军C师欢迎你们。”
老旦并不在意降了一格的军衔。他也了解一些点38军的底细,这里卧虎藏龙,团级指战员比自己战功显赫多的是,光是解放东北他们就立下多大功劳那?自己这个投身革命才三年的后来者能被安排到38军的营级部队里,他觉得已经很是不错了,或许这还是肖道成师长的面子所系哩?同时,他非常高兴能和陈岩彬以及王皓再度并肩战斗,这是两个绝对信得过的伙伴,陈岩彬是一员虎将,王皓足智多谋,杨北万执行任务也说一不二,有他们几个在还担心完不成任务么?
刚从登记处出来,老旦远远就看见陈岩彬和王皓正往过走着,三人欢呼着抱在一起,惹得过路卡车上的兵都掀开帆布瞅他们。
“你个老旦!我天天找你,还以为你不来了,这可不中!我正准备偷一辆车去你老家找你那!吓?杨兄弟也被你拽过来了?你不想让人家回家娶媳妇了?”
“陈团长,我要告咱们团长一状,他们村子明明有好女子稀罕俺,他都给俺挡回去了,俺这辈子八成是娶不了媳妇了。”杨北万大声叫道。一脸委屈。
“傻北万子,你们团长那是爱护你,你长得这球白净的,还不让他们村的饿女子们给吸干了,哎呀你可不知道女人的厉害,比那国民党部队厉害多了……”陈岩彬嘻哈哈地拍着杨北万的头说。
“你个球说啥哩!嘴里面竟跑叫驴,俺是想让他再历练历练,娶媳妇急个啥?这不又有仗打了?高师长说你们已经来了,俺能不来么?要不你回头打仗立功成了旅长,俺还是个团长,俺这口气哪里咽去?”
“解放啊,我可是被老陈硬拉壮丁来的,我的入学通知都下来了,被这厮当着我的面活活给撕了,你说他该当何罪?要不是听说你来,我这官司得打到昆明军区政治部去。”
老旦见了他们别提多高兴了,虽然三人分别只半年多,感觉仿佛隔了好多年似的,他捅了捅陈岩彬开始发福的肚子说:
“这是咋球闹的?咋了板油已经上来了?才过去了半年你就开始发福了?”
陈岩彬眼睛一挤歪着头说:
“说的是那,我这一没仗打呀,就他奶奶的浑身都不自在,每天打猎也不过瘾,每天训兵更是不过瘾。好容易有个剿匪的任务,我他妈的带着兵还没到那,那帮没用的球!就已经向当地县政府投降了!你说我能不长肉么?你说我能不着急么?老王你也别恨我,我拉着你来也是不想见你毁在学校里,都打了多少仗了?非要听那帮国民党俘虏的教员讲课,你这不是自找没劲么?那你还不如天天听老旦讲讲,那才是真材实料,还省了学费……”
“你个球的陈岩彬!你他妈的还敢埋汰俺,赶紧给俺准备酒喝,俺两天在车上都颠散了。”老旦过来就掐陈岩彬的脖子。王皓赶紧拦住说道:
“唉呦解放啊,这酒可不能喝,38军梁军长军令极严,不是打了胜仗或者过年过节,上到军长下到士兵滴酒不能沾,这和咱那边不太一样。”
老旦懊丧地瞟着陈岩彬说:“那俺完蛋了,没酒喝,那你陈岩彬给俺搞点肉来吃总可以吧!你养下这么肥,就让俺喝凉水啊?”
“肉是有的,不过用不着我来准备了,朱团长和几个营长都等着你,今晚上有你的肉吃!”
当晚,老旦见到了团长朱天华、政委胡之光以及其他的团级和营级指战员,不知是谁告诉了朱天华说老旦爱喝酒,席间众人寒暄和介绍过后,朱天华冲着卫兵大喝一声:
“关门!警戒!”
等到餐厅的门关上了,朱天华悄悄从桌子底下拿出了两瓶衡水老白干,笑嘻嘻地自己拧开了,大大咧咧说道:
“听说老旦同志好酒,看来跟我是一个毛病,梁军长不让喝酒,那是因为还没任务给咱们,有了任务我就敢让他梁大牙天天给咱们送酒喝。这军人不好酒,肯定攻不下山头,肯定没啥出息!解放同志你别紧张,你面前坐着的这些个营长同志们,个个都是海量,只是今天咱们凑到一起是给你接风的,所以七个人只喝两瓶,全当品品味道了。你们11军的肖道成旅长在太行打鬼子的时候,和我有过生死交情,我打电话管他要个侦察营的营长,他连想都不想就推荐了你。在解放全国的庆功会上,他梁大牙喝酒的时候说我只能打国民党,说我没见识过意气风发的国民党,就只能打落魄而逃的国民党,还说现在战争的形式,我这个老八路跟不上趟了,现在我就非下到部队中来打打美国人,给他梁大牙和师领导们看看。我老朱是个爽快人,你既然来了,咱们既然要在一个战壕里滚了,那么我老朱见了兄弟怎能不请顿酒喝?满上!”
话音未落,朱天华就要往老旦杯中倒酒,老旦忙站起来,红着脸去夺那酒瓶子,朱天华不高兴了,身子往后一仰,按住老旦的胳膊,力气之大竟把他按回了座位。朱天华瞪着眼睛大喊道:
“干啥?我给你倒杯酒,你紧张啥?今天我给你倒酒,明天说不定就让你去打山头打阻击,我这杯酒好请不好喝!老子这是先礼后兵!你先不要客气!这些同志们都知道我的厉害,喝酒归喝酒,军令是军令,你们酒喝好了,这仗如果将来打得不好,我老朱可立刻翻脸不认人!因为上边的江海潮师长会翻脸不认我。你知道为什么请你来么?我那个侦察营的营长半年前回家种地去了,那可是和我从太行山里一起打出来的兄弟,他的任务砸了锅,侦察营侦察营,那该是团里的尖兵部队,却被十几辆美国坦克吓得跑了十几里地,我没有枪毙他已经是徇私枉法、违抗军令了!所以么,这杯酒是咱们的见面酒,可也是一杯无情酒,下一杯酒能不能喝到,要看你老旦有没有肚渣子!要看你的新侦察营能不能打出咱们团的威风!怎么样?我老朱敢冒梁大牙的军令请你喝酒,你老旦这杯酒敢不敢喝呢?”
朱天华略带挑衅地盯着老旦,他知道面前这人其实和自己一样都是团长,只不过老旦曾是俘虏军官,虽然为新中国解放战争贡献了力量,但是到了38军地头上还是得暂时矮一头。今天给老旦接风,一是要看看此人是否象肖道成说的那样可堪重任,二是要看看这人的性情能否把握。老旦看着众人微笑中略带疑问的眼神,看到王皓眼睛里透出的鼓励,慢慢又站起身来,啪地一个立正,大声说道:
“朱团长,说句胆大的话,天下没有俺老旦不敢喝的酒,也没有俺老旦不敢完成的任务。只要你看得起俺,只要咱师看得起俺,你往哪里指,俺就带兵往哪里打。朱团长,俺这条命是十几年战场上滚过来的,自打跟了共产党解放军,只要俺带的部队有一个人活着,就没给解放军丢过脸,就不知道啥叫完不成任务?不瞒诸位,新中国解放了,俺本来是想回家种地,可部队需要俺去打美国鬼子,俺就来了,根本就不用犹豫。俺在家里呆了几个月,看到家里从来没有象现在这么好过。俺来38军是俺女人和乡亲们敲锣打鼓送来的,为的就是让俺报答共产党和解放军的恩,把美国鬼子挡在国门外边。今天俺喝了你的酒,明天要是任务完不成,俺就提头来见!”
老旦铿锵有力地说完,众人都被他说的有点愣,老旦一把拿过朱天华面前的衡水老白干,打开盖子,对着嘴就开始灌,一口气将一瓶六十七度的老白干喝了个底儿掉,然后慢慢地把瓶子放回到朱天华面前,仍然立正看着他。
“好!”
众人不由得大声喝彩起来。朱天华站起身来,紧紧地握住老旦的手,看着孔武有力不卑不亢的老旦,心里不由赞叹。陈岩彬见老旦一口就喝光一瓶,十分心疼,忙抱住另外一瓶不撒手,众位营长当然不干,纷纷去他的怀里乱抢。
老旦酒量原本不小,可空着肚子一瓶酒下肚的情况却不多,更何况那是一瓶67度的衡水老白干,老旦觉得肚子里的火呼啦拉的烧上来,忙用凉菜去压,再喝下王皓递过来的一大杯凉水才好点。几个营长见老旦缓过来了,又一人敬了他一杯。朱天华觉得没喝过瘾,正准备再让卫兵去拿酒,一个通讯员跑了过来,在他的耳边嘀咕了几句,朱天华脸色陡变,众人见状安静下来,朱天华咬着牙说道:
“美国人轰炸了临江和安东,师部的命令,下周我们团必须到达吉林,我们已经慢了,大家吃完饭就赶紧去准备,今天就喝这么多了,咱们到了鸭绿江边再接着喝,部队后天就出发!”
还没来得及熟悉自己的营队,他们就登上了开往辽宁的火车。闷罐子火车昼夜不停地开往辽宁腹地,几天后到达了东北边防军的38军驻地。在这里,部队开始进行大规模的整装和物资储备。按照团里的部署,老旦着重带兵练习远程奔袭和火力阻击任务。老旦和王皓施都施展出了看家的本领,把营里面这些虎头虎脑的年轻战士训得叫苦不迭。老旦和陈岩彬、王皓彻夜研究朝鲜的地形和山脉特征,在训练地找了很多处与朝鲜当地较为相近的地形,让杨北万带着尖刀连队领头展开拉练,包括夜间负重爬山、下山,大量使用绳索协助,用灯光进行山间信号联络等内容。
白山黑水之间,他们昼夜不停地练着,不停的翻山越岭令这帮曾经驰骋在黑土地东三省的士兵都有点吃不消,所有人的手掌上和脚板上都磨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水泡。王皓动员战士们,爬山是为了去朝鲜国打胜仗,朝鲜平原稀少,山脉众多,现在不爬山,面对比日本鬼子和国民党更加凶残的美国鬼子就只能等死!
十月将至,朝鲜传来消息,美军在朝鲜西部港口仁川进行了登陆作战,截断了朝鲜人民军的补给线,朝鲜人民军已经陷入极大的劣势,正在节节败退。如今,联合国军二十万人正浩浩荡荡地乘胜开向鸭绿江。知道这个消息后,战士们的训练自觉了很多。
毛主席了组建中国人民志愿军的命令。在当地集结的各军以最快的速度补充棉衣和装备,存放自己携带的财物。上面命令,要把自己身上一切具有中国军队标志的物品留在后方,每人衣服上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标志要撕掉,每人发的写有“将革命进行到底”的毛巾也要用剪刀剪去字样。很快,38军C师就奉命向东南方向的鸭绿江边开拔了。
战况与老旦所想象的大有出入。美国的飞机已经敢于越过边境向中国部队集结地边缘扔炸弹了,而他原本以为部队的任务是要守住鸭绿江这边的国境。按照原部署,这个军渡江后在朝鲜江界地区要集训三个月,是作为志愿军的战役预备队调度的,等待改换装备后再投入作战。可很快第一道作战命令就下来了,竟是整个38军立刻全部跨过中朝边境,深入朝鲜境内,要在几天之内到达熙川和温井地区。
部队在一个黄昏出发,一到了江边就开始渡江。黑压压的鸭绿江北岸,老旦和他的战士们看到了一副令他们瞠目结舌的景象:在鸭绿江大桥和一座座临时搭建的浮桥上,约有十几万人在黑灯瞎火之中迅速渡江。原来在江边集结的部队也不止有38军一部,看上去至少有三个军的部队在同时过江。大家穿的衣服都不一样,有穿棉衣的,也有穿着单衣的,相同的是从身上都看不出部队的番号。整个江边一盏灯都没有。按照军部的命令,连说话声音都要尽量压低,据说是美国人的飞机耳朵很灵。卡车都熄了灯,连拉大炮的骡马都上了笼头以免嘶鸣。整个渡江过程迅速而顺利,非常安静,只有平缓的鸭绿江江水映照着昏岸的月光,照着战士们背后锃亮的枪。
踏上朝鲜的土地之后,老旦回头看去,祖国已经消失在黑暗的暮霭之中。他从未想到今生还有机会来到一个别的国家——虽然是来打仗的。D团奉命向朝鲜北部的熙川方向急行军。为了躲开据说很厉害的美国飞机,部队都是在夜间行进。刚走出去几十公里,部队就陷入了一股向北溃逃的难民大队里,部队在这股不顾一切北逃的难民流中举步维艰,难民中还混有大量北朝鲜的士兵,他们木讷地看着这只中国军队,毫无表情。
“俺没想到还能到国外来打仗,还要打美国人,老团长?美国人要进攻咱们中国么?会不会有国民党的部队和他们一起来?”
杨北万看着难民潮,扭脸问老旦。
“俺也没想到?看来美国人觉得扶不起老蒋,要自己上阵了?可为啥要先打朝鲜,俺不晓得,可能这边连着东北,好进攻吧?”
“保家卫国,咱这是卫国保家呢!”
“嗯,一回事,毛主席英明啊,把鬼子挡在外边,比当年老蒋放日本鬼子进来聪明多了。”
原本一周的路程,整个师竟然走了十天。大部队被拥挤的难民潮挤成了好几部分,彼此没了联系。战士们抱怨说这哪里是在去打鬼子,简直是去赶集,一路上人山人海都往后跑,却还不给这支帮他们打鬼子的中国军队让路,真是离谱透顶!好在一路上只遭遇了两次美机的轰炸。由于在夜里,战士们迅速隐蔽了,不过放在路边的汽车就倒了霉,被炸了个稀巴烂。老旦第一次见到这么厉害的炸弹,一颗炸弹竟然把两辆日本鬼子生产的大卡车活生生掀进了山谷里,地上还留了一个巨大的弹坑。团长朱天华对行军速度非常恼火,却也毫无办法。
果然,等到达了熙川外围发动攻击的时候,熙川城里的南朝鲜军队已经作鸟兽散。战士们非常失望。攻击之前,侦察营开了会,对于马上要在外国和外国人打仗,战士们不但不怕,反而都象喝了鸡血般兴奋,摩拳擦掌表决心,恨不得立刻把眼前的南朝鲜第八军打个七零八落。教导员王皓向战士们介绍了部队的任务,所属的C师打的是主攻,整个38军的任务是包南朝鲜第八师的饺子,而且争取包住一些美国鬼子。可是等战士们大叫着冲进熙川城,鬼子早就踪影全无了,他们只抓住了一百多个拆东西的南朝鲜兵,那个第八师早已经跑了,整个城市冷冷清清,是彻底的一座空城。
从别的部队传来了一些胜利的消息,云山方向开始叮叮咚咚地打起来,C师的官兵们酸酸地听着远处的枪炮声,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是他娘的咋回事?这帮南朝鲜鬼子跑得比他妈的国民党还要快!怎么撵都撵不上。咱们的速度也太慢了,为啥走这么一条路?早知到这么多人还不如翻山那!”
陈岩彬气呼呼地在骂着。侦察营只开了几枪,而且一个俘虏都没有抓到,这简直太丢人了。老旦和王皓去团部里开会了,陈岩彬只能一个人对着墙上的地图自顾自地骂着,战士们来问东边的枪炮声是咋回事,陈岩彬正找不着撒气的地方,眼睛一瞪骂将回去。战士们立刻识相地跑开了。只一袋烟的光景,老旦和王皓回来了,二人表情不一,一个愁眉苦脸,一个嬉皮笑脸,把陈岩彬弄迷糊了。
“咋说?团里啥命令?”
陈岩彬从地上跳了起来,看着笑嘻嘻的老旦和一脸严肃的王皓问道。
“看把你急得,后面有你的仗打。团里命令我们立刻出发,和3营于今夜一起攻占新兴里地区,向球场方向斜插。那里有南朝鲜军两个营,都不满员,送上嘴的肉哪!天就要黑了,马上出发!”
老旦和王皓刚才在会上如坐针毡。C师师长江海潮和政委关景山几乎是在大骂各团团长,说什么入朝第一仗,39军和42军各部都出色完成了任务,唯独38军非但没有完成任务,还拖了别人的后腿。C师这次是奉命打主攻的,可主攻部队还不如别人的侦察部队歼敌多,让别人笑掉了大牙,38军军长梁兴初绰号“梁大牙”,如今大牙被别人笑掉了,正在挨彭德怀总指挥的怒骂。各团团长在行动过程中不能随机应变,给整个C师以及38军抹了黑。D团团长朱天华和E团团长温大印等人被骂得狗血淋头,一句话不敢回。诸营指战员更是熊瞎子走亲戚——没人敢应!连大气儿都不敢出,把头几乎要凹进脖颈子里面。好在师长骂完了之后立刻下达了新的作战命令,大家的精神气儿才缓过来。
攻占新兴里地区并没有想象中的麻烦,一个冲锋就拿了下来。4营和3营都完成了任务,抓了不少面容憔悴的南朝鲜兵。战士们觉得满街追赶抱头鼠窜的南朝鲜兵很是过瘾,以连为单位左冲右打,跑得到处都是。这时师部的命令下来:别管小股敌人,迅速插向军隅里和新安州方向,和A师同作为先头部队插入敌人第八集团军后翼,形成对清川江以北敌人的大包围圈。老旦接到任务心中叫苦,立刻命令战士们全部回来,重新集结出发。奈何各连跑得太散,直等了两个钟头才都回来。众人嘻嘻哈哈用马车拖着缴获的物资,兴奋得满面红光。看见各个连队用绳子串成一串的俘虏们,老旦知道这显然是陈岩彬的手笔。他气得摔下帽子,跺着脚大骂陈岩彬:
“你个球的!只你妈知道捆蚂蚱去了,主要任务都不顾了?被这些鸡巴毛散兵耽误多少事情?团部下的命令让咱们赶往新安州,就为了等你误了一个时辰了!现在说不定人家3营邢大下巴已经到了球的了!咱们连汤都喝不上了!”
“立刻把俘虏们交给后面的部队,全营立即出发!”
王皓已经急出了一脑门子汗。他不敢说得太多,因为他意识到自己的战前动员工作是有问题的。在给各连分配任务的时候,他并没有强调攻击部队不能到处抓俘虏。在执行任务过程中,他又没能及时提醒各连连长。战士们因为在熙川窝了火,一到新兴里,大伙为抢功抓俘虏一下子跑得满街都是。和解放战争时候比,他发现自己的参谋意识有些退步,才半年没打仗,及时反应就有些跟不上趟了。在朝鲜打仗不比国内,没有后方。在国内,一个营行军,几个连队先走半天,留下几个人等陈岩彬他们就可以,后面的路不熟了问两句就行,早晚赶得上部队。可在朝鲜就不同了,这一路上都是些不懂中国话的朝鲜人,鸡鸭不同语,两边都只能象哑巴一样乱比划,问路的问不清楚,指路的指不清楚,部队简直是睁眼瞎。前些天A师的一只运输队迷了路,竟稀里糊涂地问到了南朝鲜部队的休息地,被全部俘虏了。因此不等陈岩彬他们回来集合,这侦察营就不敢出发。
陈岩彬气坏了,照着几个俘虏兵的屁股狠踢了几脚,大声向各连队喊道:
“同志们,咱老营长发火了!因为我们只顾去抓南朝鲜兵,耽误了后面的任务,现在我们要甩开两脚,撵上前面邢大下巴的3营,去抓美国鬼子,完成团里交给我们的新任务,同志们有没有信心?”
“有信心!”
“追!”
侦察营扔掉了所有碍手碍脚的缴获物品,趁着黑夜往目的地赶。原本应该平坦的盘山公路,没想到被美机炸得千疮百孔,走在平地上几乎比爬山还慢。他们没有时间修路添坑,几辆汽车干脆也不要了。全营的官兵们在老旦的带领下,气喘吁吁地往前飞奔。跑了小半宿,还真把3营给撵上了。老旦看到3营战士们身上都挂着满当当的肉罐头,一个个笑得花枝招展的,忙上前去问,才知道刚才3营去掏了敌人一个补给站,弄了不少好货。老旦和王皓听了面面相觑,这就是号称“C师飞毛腿”的D团3营被自己追上的原因,他们都慢了,看来两个先锋营的任务又要泡汤了。
不出所料。
等队伍快到军隅里的时候,突然遭到美机扫射,也遭受了正面敌人的防御炮火,看来敌人已经从北往南撤退了。在军隅里、价川地区,敌人同时构筑了新的阻击防线。敌炮火猛烈,一排接着一排。3营在敌三架飞机的一次扫射中,瞬间就牺牲了两个排。侦察营也有七八人的伤亡。两个先锋营架起迫击炮轰击前方敌人,敌人无心恋战,只抵挡了一会就向西南方撤退,可刚跑了十公里又开始抵挡。敌机不停地骚扰着后面的两只中国部队,使他们前进的速度再度慢了下来。
由于美军跑得太快,第38军先头部队C师终于没有达成预期作战目标,没能包围敌人一部。
“我日你祖宗!老旦!王皓!你们给老子说,你们是他妈的怎么回事!老子看在你们老首长的份上,把最重要的侦察营交给你们,是让你们来打漂亮仗的,不是让你们来朝鲜旅游看风光的!师部三令五申穿插到位,为什么就是到不了位?去打那些鸡毛蒜皮的小猫小狗干什么?什么十三年战斗经验?什么他妈的老鸡巴旦?还老侦察?老子看你他妈的是老牛拉破车!上炕一年也硬不起来的货!老子让个娘们拉个牛车也跑得比你快!还有你!3营长邢占波,邢大下巴!你下巴长那么大管个球用?做事就没点脑子,我日你祖宗!狗改不了吃屎!土匪本性难移!就看见几个花花绿绿的美国肉罐头,就你妈的带兵下山去抢?要是下面有几个美国女人,你他娘的莫非要等搞下出几个崽子才上路!放着老子的军令当耳边风,把江师长的命令忘回了鸭绿江!几个猪肉罐头把你他妈的馋成这个球样?你知不知道你捡了几个破猪肉罐头,却放跑了整个美军第八集团军这头大猪?”
朱天华在团指战员会议上破口大骂,震得洞顶泥土嗦嗦下落,声音大得恨不得天上飞过的美机都听得见。
“我让你们跑在前面,不是让你们去给老子探路的,你们以为还是在追国民党么?晚睡早起撒泡尿拉泡屎都能撵上?那他娘的是美国鬼子!身高腿长还有汽车!你们到不了位,A师、B师和整个38军的任务就他娘的白瞎了!你知道师长怎么骂老子么——他让老子别当团长了,去背大锅,去炊事班背黑锅!让胡政委去蒸馒头。我日你祖宗的!老子长这么大,从来没被人骂过这么难听的话!”
朱天华说罢,一把将手中的搪瓷水杯摔的碎片飞溅。老旦等营指战员被骂得一脸臊红,3营长邢占波后悔莫及,大下巴一咧,竟然哇哇哭了起来。他是东北山匪出身,鬼子来之前抢老百姓,鬼子来了就抢鬼子的列车。当年四野一部用了小半年才把他捉住,劝降之后就跟随了革命队伍,是C师出名的双枪王和飞毛腿。可这人的老毛病就是嘴馋,也好骚扰女人,虽然战功赫赫,却仍然只混个营长。老旦和王皓清楚自己队伍遇到的困难,团里和师里应该也知道。大家其实都知道,所有人都低估了美国人撤退的速度和火力封锁的强度。总之没完成任务,二人作为带队指挥,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老旦红着眼睛说道:
“团长,咱们知错了,你骂得对!咱们的确有些怠慢了,俺恳请俺这颗头你先记着,黑锅你莫去背,俺和王皓先来背上。下一次任务完不成,你就毙了俺!或者留俺一条命,俺只要在部队,就一辈子背着这口锅!”
“拉鸡巴倒吧,熊瞎子拜年——老子不敢受这个礼!”
“侦察营愿立军令状!”老旦大声喊道。朱天华哼了一声,也不回答,见邢大下巴还在哭,又大骂道:
“哭你妈了个逼!收起你这副嘴脸!老子不要你这副操行!下次完不成任务,梁大牙肯定会毙了江师长,江师长会先毙了我,可在这之前,老子一定先毙了你们,拿你们几个垫背!你们知道彭总怎么骂咱梁兴初军长么?什么主力?屌主力!娘卖逼的主力!梁军长带着38军,从东北打到镇南关,解放了中国一百多座城市,只因为这两次任务完成得不好,就被彭总骂成了这样!老子骂你们的还算轻的!江师长要撤你们的职,于政委还要军法从事那!可老子已经拿这颗头担保你们了,你们要是再给老子办砸了,老子这颗人头就没了!”
朱天华仍然不解气,劈头盖脸地还要骂其他人。老旦着实没有想到,这次任务的耽误,竟会导致如此严重的后果。他的后背上不由得冒出一层热汗,莫非自己呆了半年不打仗,这心劲儿和反应都慢了?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其实是面前的对手不一样了,要和自己交手的美国人绝非大家想象的那般稀松。
在后面的行军路上,老百姓和其他部队的战士们看到奇怪的一幕:两个志愿军的营级干部,骑着大马,却每人都背着一面漆黑的锅,那锅黑得真是没法子说,一阵大风吹来,锅底灰把战士们吹了一头一脸。38军A师的部队经过时,原任38军作战科科长的F团团长范元恩看到这一幕,觉得很有意思,就把这个消息带回了军部。很快,C师D团侦察营的黑锅营长就被38军被传开了。师长江海潮闻听后也不由得点了点头,在作战会议上向D团团长朱天华特意强调,D团如有新的重要任务,仍可以让这个黑锅营长去执行,但是命令他们把锅摘了,让朝鲜人民看了,象什么话?。
侦察营的战士们见营长和教导员都背上了黑锅,很不是滋味。很多兵去抢,可哪里抢得下来。老旦和王皓在动员会上当着众人的面把两口锅背上,说侦察营的任务要还是完成的不好,以后打仗,这两口锅就永远会背在二人身上。战士们既愧疚又感动,也热血沸腾!
熙川之误给整个38军,尤其是C师A师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压力。他们按照新的任务方案,坚决地向南挺进,在半个多月的时间里猛打猛冲,歼灭了不少的小股敌人,但是这些小小功劳还都不足以和那次失误相抵。和其他39军、42军部队创造的战绩相比,C师的战绩可以说不值一提。这种压抑在全军默默地传递着,老旦和王皓不失时机地开展了“表决心打主攻”的战士动员工作,以连排为单位开讨论会、写决心书,有的战士甚至写了血书。同时,王皓将营里面的三十多个党员集中起来,让他们在后面的战斗中勇敢挑大梁,起到党员的带头作用,任务必须完成,冲锋必须在前。杨北万见党员们个个都摩拳擦掌,心里很是不舒服,可也知道这些家伙打仗时的确好使,就天天让自己连的战士们围着党员同志表决心写血书,争当箭头兵,效果也很不错。侦察营在刚下过大雪的山路上急行,夜里拼命行军,白天睡觉开会,思想和行动空前统一。在大雪纷飞的11月底,C师D团终于等到了一次翻身仗。
“我C师将于今日黄昏向德川方向迅猛穿插,过大同江,穿过南朝鲜第7师与第8师的接合部,必须于28日早8时占领德川南面的遮日峰和葛洞地区,切断德川和宁远两地敌人的联系。侦察营营长老旦,你们和3营两只部队打前锋,要在大部队到达德川地区之后,迅速急行军至三所里,死死卡住敌人南逃的退路!你们到达预定地点之后,要立刻修筑工事,共同阻击南朝鲜第7师溃退之敌,直到C师大部队的到来。从现在算,时间只有三天,可这是你们从没跑过的一段远路,能不能完成任务?”
朱天华瞪着铜铃大的双眼,如同大功率的探照灯,把一众营指战员晃得直眼晕。老旦热血上涌,心想翻身的机会到了,就咬牙切齿地说道:
“团长放心,俺保证完成任务,就是翻山越岭跑死驴,咱们营也坚决穿插到位。而且俺还要背着那口锅一起跑,”
“拉鸡巴倒吧!你们俩那口锅先存在我这里,翻山越岭的背口大锅,那怎么跑?首长命令你们摘了!我不是吓唬你们,这个任务极其艰巨,你们要掂量清楚,别放了狠话却没完成,坏了我军的整个战斗部署!”
“团长,这个任务再艰巨,我们营也兜了,完不成任务,咱们两个人就他娘的不回来了,自己刨个坑用锅扣了算了。”
“你放心,完不成任务,老子就用这两口锅把你们扣死在地下,还省去志愿军C师的两颗子弹!听清楚没有?”
“是!”老旦和王皓大声应到。
C师战士们俱都摩拳擦掌,师长亲自带军,一路杀奔德川方向。
老旦的侦察营跑在最前面。这几百公里的路,理论上可以跑完,但是一路上飞机炸,鬼子拦,按照原来的行动计划,要按时到达三所里地区简直是尼姑买嫁妆——异想天开。看着天上不时飞过的飞机,老旦和王皓一合计,咬牙切齿地下了命令,昼夜前进,白天行军不躲飞机,把脑袋上的伪装树枝全扔掉,大大咧咧地往前跑。
一架美国飞机低空掠了几次,见下面的部队只顾猛跑,对自己竟然不闻不问的,料想他们是撤退的南朝鲜第7师部队,南朝鲜人逃跑向来比冲锋要快!就鄙夷地飞走了。江海潮军长知道了4营的招数,大喜过望,忙叫整个C师全部扔掉伪装,队形打乱,衣服敞开,帽子揣起来,只要保持各队序列完整,跑得越乱越好。路上时有慢慢悠悠往回走的南朝鲜败兵,看见这只“狼狈逃窜”的友军,还嗤之以鼻地在旁讥笑一番。
到了大同江边,老旦有点犯愁了。此时寒风凛冽,雪花满天,在明朗的月光下,大同江里一堆堆巨大的冰块儿在湍急的水流中碰撞,发出震天的轰响。老旦在岸边等了好一阵,一条船都没有,桥也没有,竟想不出过江的办法。老旦仗打得虽多,冬天涉水过江的经验还真是没有,更别说在这滴水成冰的严冬游过去了。正和王皓想着,后面的部队竟然马上就到了,当头两人衣衫凌乱,满头大汗,喘着粗气看着老旦和江边的战士们大声问道:
“为什么不过江?谁的部队,谁是兵头儿?”
“我们是D团4营先遣部队,刚到江边,这江水太急太冷,里面全是冰块,战士们下去会有伤亡,我们正在想办法搞船!”杨北万正在着急,猛然一怔答道。
“想你妈了个逼,怕伤亡就给我滚回鸭绿江去!”
骂人的那个二话不说,脱下棉裤骂骂咧咧的捆在脖子上,一口气连裤衩也脱了下来举在手里,露着白花花的屁股,”扑嗵”一声就跳进了江里。他后面的几百人纷纷效仿,江边立刻出现了几百个白花花的屁股。老旦和王皓惊得面面相觑,正想喊话,看见朱天华和政委胡光也跑过来了,朱天华照着老旦就是一记耳光,大声骂道:
“操你妈的,你眼睛瞎了,那是咱们师长!还不让你的人赶紧过江?”
“江师长?他?他咋了自己跑到江边来了?咋了这么快呢?”老旦大惊。
“废话!这是啥时候?他能在后面待得住?你他娘的,老子刚在他面前保住你,你们就给老子在江边耽误时间,你还想不想活了?三个月的加强训练,你们是在游山玩水么?赶紧带人过江,游不到师长前面上岸,我就枪毙了你!”朱天华火冒三丈。
老旦愧得无地自容,又为自己的犹豫后悔不迭。这老红军师长真是号猛汉子,就这么带兵跳进江里了,真不怕冻坏了鸡鸡?直到这一刻,老旦才发现,这38军的盛名的确不是虚传,原来以为自己的训练方法和带兵能力不管到哪只部队都算是两把刷子,如今看来,真的要再狠提一把劲儿才跟得上趟了。
“杨北万,让战士们都给俺脱裤子过江!咱们居然让师长撵上了,还他妈叫什么侦察营!你的尖刀连是怎么练的?陈岩彬,你带2连3连下去,游不到最前面俺就烧了你们的裤子!”
侦察营的战士们吸溜着冷气,下饺子一样跳进江里。他们拿出训练时的功夫,拼命咬牙向前泅水,遇到顺流而下的冰块也不管不顾地硬过,不少人被坚硬的冰块击中,淹死在冰河之中,战士们视若无睹继续前进。和经常负重二十公斤泅水十公里的侦察营相比,跟着江师长跳进江水的部队便显出了差距,很快就被这帮训练有素的生力军追了上去,老旦和已经冻得脸庞发绿的江海潮师长在水里打了个照面,朝他大喊到:
“江师长,你要是再能把咱们撵上,就枪毙俺!”
不等江海潮说话,老旦已经带着侦察营游过去了。突然,对岸升起了几颗照明弹,一道弹雨火网顷刻之间向着江里扫了过来。
有阻击!
老旦惊得打了个寒颤,在水中大喊道:
“给俺冲上岸去,干掉江边的敌人,占领机枪阵地,保障大部队顺利过江!同志们,咱们侦察营翻身的时候到了,冲啊!”
照明弹耀亮了夜空。对岸的两个南朝鲜阻击连惊讶地看到,上百个光着白花花身子的士兵正吱哇乱叫着从水里上来,冲到了漆黑的大同江岸上。他们光着屁股晃着蛋,脖子上挂着棉裤,正训练有素地以各战斗队型朝阵地扑上来。这些人跑了没几步,下半身见风就挂上了一层冰霜,这可是零下十几度的寒冬啊!南朝鲜士兵们揉揉自己的眼睛,才知道这不是幻觉。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集中火力开打,还在离他们几十米开外的地方,这些光屁股兵投过来的一百多颗手榴弹竟然就扔到了机枪阵地上。他们投得如此之准,只瞬间就让这两个阻击连就伤亡过半,等剩下的人从冰雪堆里张开双眼,这群光屁股兵明晃晃的刺刀就到了阵前。他们的刺刀比身上的冰霜更加寒冷可怖,这些南朝鲜兵刚能看清他们狰狞的面孔和冻成一团的鸡鸡,连举手都来不及,就纷纷成了刀下之鬼。
江海潮师长一众游到岸边的时候,岸上敌人已被全部拿下。重又穿戴齐整的江海潮师长和关景山政委看到侦察营的士兵们仍然在光着屁股抓俘虏,正纳闷,猛然看见仍然光着屁股站在一边指挥的4营营长老旦和教导员王皓,总算是点了点头。
大同江一战,侦察营光着屁股捉了一百多个俘虏。朱天华的脸色总算好看了一点,派人专门送来了几箱子烈酒,说别把大家伙的命根子冻坏了,回国之后还得用呢!他还特意嘱咐老旦:送酒的事情别让其他的部队知道!
那酒是朝鲜老乡给的,味道很差,却也能暖和身子。老旦给战士们把酒分了,下了死命令:早晨八点之前,先头连队必须赶到并且占领德川南边的遮日峰,占领之后交给后面的部队,全营继续插向三所里地区。
王皓瞪着通红的眼睛,和老旦一边跑一边看着地图。天就要亮了,侦察营如果不能趁着黑夜跑进山里,美国佬的飞机可就来了。据师部的情报,遮日峰周围只有南朝鲜的保安部队驻防,并没有南朝鲜正规军,也没有美国人,所以只要侦察营能够跑到,占领该阵地该不成问题。王皓立刻召集全营官兵动员会议。
“同志们!对我们来说,大同江的战斗只是一次小的考验,千万别当回事儿!更不值一提!我们必须在早晨八点占领前方二十公里的遮日峰。要现在还是上半夜,完成这么个任务就轻而易举,可现在再有两个钟头天就亮,天一亮我们都知道有什么后果。所以我们要想利利索索地完成任务,就必须在天亮前,也就是7点之前跑到目的地,同志们有没有问题?”
“没问题!”
“教导员,不就是跑步么?咱们在东北天天早晨负重拉练三十公里,不比在这里累么?而且这里的风景还比东北好那!”
“就是说么!朱团长那么好的酒都给咱们喝了,咱还不来个超额完成任务?别说七点,就是六点我们也跑得到!”2连长李三皮信心爆棚。
“李三皮你别吹牛,你们还叫啥负重?背个鬼子枪就叫负重了?训练时我们连每人还背着十公斤爆破装备那?杨连长的1连我惹不起,人家从腿脚到战斗力都是拔尖的,可你们敢不敢和我们3连比试比试?干脆打个赌!谁先跑到谁把剩下的酒分了,或者谁先跑到谁打主攻,怎么样?李三皮同志?”
“3连长你个卖粪肥的!嘴就这么臭!比就比,两项全算上!杨连长这次你作个见证,谁先到谁打主攻,再把酒喝了。不过老子还要再加上一项,你3连先到了,我们2连全连官兵给你们3连全连官兵洗脚,倒过来也一样!如何?大象你放心,我们先到了也用不着你们的爆破工具,我们会直接冲进敌人的据点,留下碉堡还多个睡觉的房子那!把炕头烧热了,水烧热了,等着你们来给我们连的同志们洗脚……”
“日你奶奶的,君子一言!老子自打过了鸭绿江就没洗过脚,这个忙你是帮定了!”
“哼哼!你这算个球!老子自打到了东北就没洗过脚,算你捡个便宜!”
王皓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着对大家说:“我们是去完成任务,不是为了争个谁输谁赢,打主攻这个赌我和老营长可以给你们作证,但是喝酒和洗脚这个赌不要打了,至少现在别打,因为我们不会有洗脚的时间,而且现在所有的同志都需要酒暖身子,亏你大象想得出来!侦察营各连必须同时到达目的地,各连职能不同,还要合理分配体力,我们真正的大仗还在后面!这个任务不给杨北万的1连也是这个原因,大家任务都很艰巨,但是仍然要有分工,别在这个时候就把劲全使光了,出发!”
老旦哼哧哼哧地跑在队伍中间,跑出约摸十公里后,杨北万派出去的三个尖兵传回消息,前方五里地有两辆美军卡车,上面好象有十几个人,看不清是美国人还是南朝鲜人,正往这边开过来。老旦和王皓一商量,认为还算顺手,决定捎带着干掉他们。
“叫2连长过来!”
2连长李波一瘸一拐地跑了过来。在部队连级干部培训会的时候,大字不认得两个的李波把自己名字“波”字写得太开,被王皓在点名的时候念成了“李三皮”,从此连干部们都叫他这外号了。他在打锦州的时候被炸伤了腿,日本医生拿掉了他一根骨头。说来也怪,原本腿脚十分笨拙的李三皮,伤愈之后虽然一瘸一拐,却从此跑得飞快,尤其是跑山路,居然成了连队的越野楷模。老旦曾开他的玩笑:你个球的要是另一条腿再去掉一根骨头,莫不能成飞人哩?
“三皮,前面有两辆鬼子卡车,十几个人,带你的连上去干掉,清除道路。别的人就不掺乎了,赶路要紧。”
“是!不要俘虏?”
“这是啥时候?要那玩意干球啥哩?有俘虏就给俺捆了扔在路边!等后面部队去收拾。”
有这样的肥差,李三皮欢天喜地的带着队伍去了,临走还给3连长一个得意的白眼。3连长项国方不干了,说营长你这不是偏心么?怎么好料都给李三皮去收拾?这不让他就跑到前面去了么?老旦说你个球胡说!你的任务不是和李三皮赛腿脚,比这个你也不是他的对手,猴子和驴不比脑子,非要比谁的球长,那不是扯蛋么?你的任务是摧毁敌人的工事和设施,到时候攻坚爆破不利或者炸桥完不成任务,你就继续回家卖粪去。
3连长项国方原本是营口西和村农民,外号大象。虽是五尺三粗农民,他却不会种地,别管什么好地,到他手里种啥死啥,从来都没个好收成,他平常的生计是倒卖粪肥,自然整日臭气熏天。东北人民军部队剿匪时经过营口,路遇正在捣腾粪肥的项国方,一个团政委捏着鼻子问项国方路怎么走,有没有土匪经过?项国方说我没看见人影,但是看村口有十多泡过路屎,看得出这帮人什么都吃,肚子里的货千奇百怪,肯定不是农民拉的,看成色也不过是两天之前拉下的。那团政委憋得满脸通红,心下赞叹项国方对一泡屎能有如此的研究和洞察力,于是就拉着他当了侦察兵。土匪们狡兔三窟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当年的小鬼子都拿他们没办法,可万万没想到共产党却对他们死追不放死缠烂打,饶是自己诡计多端,也没想到最后暴露行踪的竟是那十几泡屎。项国方在最后一次剿匪战斗之前,详尽分析了这帮土匪的身体状况,说他们已经没什么食物,屎里面开始有皮带和老鼠,而且个个拉稀,估计是闹了肚子,肯定跑不快。他建议队伍轻装,绕到前面去截住他们,前后夹攻一网打尽。侦察连按照他的情报实施包围,果然捉住了这帮拉肚子拉得小脸焦黄的土匪,为此给他记了三等功,粪农大象在38军某部从此“臭名远扬”。
李三皮跑得快,行动也干净利落。那两辆车全是南朝鲜运输兵,正往南朝鲜第七师那边运一批枪支弹药,没想到这边会有中国人。见一队人大大咧咧跑过来,他们还以为这帮衣衫褴褛的人只是北朝鲜的共匪,竟然叼着烟跳下车来,很牛气地摆出了一幅拼刺刀的架势。2连的战士们一见就乐了,有个老兵班长竟然当着几个敌人笑得弯下腰去,说你们这帮二愣子真是太没见识了,竟敢和我们志愿军拼刺刀?一个班的战士冲上去,三下五除二就刺倒了五六个,其余的南朝鲜兵吓傻了,立刻就举起了双手。等侦察营全部到达时,2连已经把七八个俘虏手脚捆成了一串儿,整齐地扔在马路边。他们还把自己的三八大杆儿全换成了卡车上的美式冲锋枪,身上揣的弹药把衣服撑得鼓鼓囊囊。
老旦喜出望外。他让各连都换上了缴获的美式冲锋枪,优先发给各连尖刀小组。再吩咐大家把车上的手雷全揣上,这玩意的威力可比东北产的手榴弹好使。王皓心很细,将这次战斗写了个简报,贴在车上,一是告诉后面的团长这仗是侦察营打的,二是告诉他侦察营为了战斗需要,已经全部换上了缴获的美式武器,原来的武器就地留下,给后面的部队补充。
天朦朦亮的时候,侦察营提前到达了遮日峰。当地驻防的南朝鲜部队显然没有想到此时会有情况,一两百人都还在沉睡,呼噜打得山响。杨北万带着一连从山后摸上去,一刀抹了卫兵,把刚缴获的手雷扔了一片进去,把睡梦中的敌人炸得晕头转向,怎么死的都不晓得。侦察营半个小时就解决了敌人,两个攻击连队一根毛都没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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