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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

_7 鹿桥(当代)
雨水下在山尖上,下在树叶上,淌在山洞里,也从草根旁滑过去。雨滴雨珠撞在一起,嘻嘻一笑,谁都再也分不出谁了。两支小溪流撞在一起更连笑都来不及地又要赶路了。他们流下高峰,流过了无人到过的深谷,故意擦过稀见的黄萱花,又激越过耸立中流的石块。河道转弯时,又偏要碰那面的堤岸一下。最后终于像顽皮逃学的学生,逃不过教师的手,捉住了小小衣领,带回学校去那样,一齐汇注在昆明湖里。
水在什么地方都是那样顽皮。他们流过土壤,惹得小草忍不住要生长。流进池塘招得小鱼耐不得要跳跃。他们是无处不去的。待他们果真到了一个地方,又是谁也指不出哪一滴水,是从什么地方赶来的了。
雨季的开始,在昆明是五月。
在草木随了阵雨生长时,校园里纵横的小河沟也就涨满了水,那干渴了一季的小池塘,就又充满了。池塘中一个半岛边沿上那一片野生玫瑰的枝条,便开始绿了,拳曲的五片成组的小叶带了嫩红的叶边与柔软细小的刺,便慢慢地可以被察看得到。不久就舒展开来。有的还举着小花蕾呢!
游艺会马上就要到日子了,负责的学生几乎都整天在礼堂内,在市街上,忙着借道具或布置会场。上课的课室内看不见他们了。毕业生们也是一样地忙碌,这个会是他们全体的成绩,谁也要参加一分劳力。蔺燕梅的舞蹈也纯熟了。她似乎随时都可以应了音乐起舞。她正如范宽湖,范宽怡一样起初是练习曲谱,背诵曲谱,去表现曲谱,现在是已经了解了曲谱,和曲谱在感情上有了交流,到了以曲谱来表现自己的一种最快乐的境界了。比方说,在起初,她们还不能熟悉其中的一段节奏时,她们用一个流行又被她们喜爱的曲子来比较:“喏!这一段就和那一段差不多!”现在她们已经熟悉到另一种阶段,比方她们之中一人见到了一个好看的女孩子,她们就用这曲谱来形容给另外两个人知道:“她眼睛那一垂,就和第三节,第四动那神气一样!”
为了准备这会场和节目,学生们一面忙成那样,又用心成这样。礼堂门外,隔了一片草地,一个小池塘,那与礼堂的门遥遥相望的半岛边沿上的野玫瑰们,她们依了天色,季节,气候,雨水的指示只是悄悄地,悄悄地,也就从从容容地把她们的舞台布置好了。花蕾们固然不敢太早露面,却也怕临时有些赶不及,所以早早地把自己的花瓣儿染好了应有的颜色。又预先贮存了香甜的蜜水,已经有了一朵盛开的玫瑰差不多的重量了,便忍耐地低下头。花萼细尖的萼片还是紧紧的合着,瓣尖吃力地拧成—股儿,像麻绳一样。叶片们的工作更是繁重。他们赶紧生长,一天天地长大变多。染绿,更绿,更深的绿。他们忙忙地拉起手,重叠了身子。不久花枝丛下已经不再透过阳光,又过了几天,这一片花丛已是一道坚固的绿墙了。叶子们妥善地掩遮了花蕾,行将出台的花蕾。
玫瑰花生长的半岛上住着两家田鼠。两家田鼠支系全很兴旺。小田鼠们已经会啃玫瑰枝上的嫩叶了。为了这点利益是共争的,所以常常使两家伤了和气。不过每年雨季来到,他们便合作了。因为枝上的尖刺永远能防止他们偷吃未长成的花蕾。叫他们混身刺破了,也尝不到那整日整夜在自己头顶上散发着醉人香气的蜜汁!他们不会啃断枝条,拖出上面生了花朵的嫩茎,他们只是冲动地向上窜一下。然后被刺痛了,就马上泄了气。垂了失望的眼光回到地穴里去。枝上的刺一天锐利,刚硬一天。也一天多似一天。聪明敏捷的小鸟,也钻不进花丛里去了。这时一丛浓绿色的墙便阵阵地,安全又放肆地发出蜜香来了。他们也布置好了表演的场所。只待日子一到,就显示出那美丽夺目,如雪如云的花朵来。让看的人魂魄也消,心神为移。她们只是无言地,静悄悄地,享有着她们应该在台上的每一秒得意的时光。她们如春风里的燕子。
这天下午,稍稍有一阵细雨,空气里的尘埃是滤净了。碧空如洗,湖面如镜,晚霞如野火烧山。欢送毕业生的春季晚会开幕了。
校委董先生,代表学校致了词。他儒雅安祥。微笑多于言语。学生代表宴取中致欢送词,兴奋多于矜待,热情胜过感伤。毕业生代表出台致答词了。
出来的是伍宝笙。她的走路就够令人有感触的了。每位先生都想:“她进学校时是那样一只羽毛才长齐全的小画眉,现在是这么一个袅袅婷婷的姑娘了。我都难相信我自己有这魔法,能调理出这样一表品貌来。”她开口了。不待她用秀媚的眼光来邀致同学的爱慕,人人心里就说:“不能罢!伍宝笙。留在学校不毕业罢!伍宝笙。把你的智慧给我们作指针。用你的工作给我们做楷模。用你的手来按抚我们幼小的创伤,用你的笑来培养我们的勇气!留在这里罢!伍宝笙!还要用你眉尖的一蹙来裁判我们的错误。用你芳馥,轻微的叹息来宽恕我们那小小的罪过!”
然而游艺开始了。大家又都兴高采烈起来。毕业生和在校同学是一致地。笑,一同笑,呆,一同呆,不曾分过彼此,似乎欢会的日子正复长长地等待着他们。
其中有一节是史宣文出来背诵诗篇。她的背诵是有着解释传达的意味的。有人说过:“看了注释,翻了参考书还不能了解的诗篇,或是能知道其中含意而体会不出美感的诗篇,听史宣文一念就都了解了,领悟了。又好像对于诗的理解欣赏能力不是得自诗人本身,也不是得自白纸上的黑字,而是得自史宣文的声音神色。因为只有经史宣文选了出来,朗诵过的诗,才能像瘟疫那样所向无阻地风行了全校。”又有人说:“她什么样的诗篇都曾选过。所以她是最了解人生的人。所以她也是最难满足的人。”.
她今夭穿了唱诗班的黑袍,颈间围了白纱披肩。带了宽边眼镜,走到幕前台上正中央,合起掌来。全场寂静得如祈祷时的教堂,耳朵里便有了胜似音乐,胜似歌诵的声音。史宣文传授了他们“但丁神曲”中“净罪界”一开始的三节。大家都受陶冶了。灯光一暗她悄然退去。
这是伍宝笙为她心爱的妹妹布置的空气。幕开了。范宽怡一头柔发在银色的灯光下闪着,她用手在琴上奏出了舞曲第一节:教堂的钟声。那曲调如初晴的早晨。钟楼上的鸽子把钟声带到田野去。野地的草叶上还有昨夜的雨珠,正顺了叶尖滴在地下。
顽皮,伶俐的范宽怡这时在大家眼目上成了虔敬淑雅的修女。一曲已了。不过只是序幕。歌唱的范宽湖,与舞蹈的蔺燕梅都还没有出来。
灯光暗了一下。再明亮时,台下发出了轻轻地一阵叹息,娇艳的蔺燕梅已经是站在台中央了。照明了她的灯光直射透了她那如梦幻也似的妆束。薄薄的白纱衣既轻又软。长长的委在地下,胸前有一个小小的金十字架。她一副又庄严又无知的神情,倒看得出是快乐的。她妆束如同在修道院中长大的女儿。仅仅那高耸的院墙内小小一个天地便满足了她。早晚几阵钟声,教堂前一片花卉,几首美丽的赞美诗和牧师慈祥的脸似乎便可使她快乐无求地献出她的青春在这修道院里了。那怎能叫人不叹息呢?
范宽湖宽平的肩膀上披了传教士的法衣。绛紫色的绸上系了金色丝绒的带子。胸前一部银白色长髯飘在黑色外褂前面。白髯下面隐约地可以看见一个圣主受难金像。头上带了黑丝绒的圆帽子。
台上是修道院花园的景致。范宽湖流水似的歌声便如春阳下解冻的山泉。蔺燕梅的娇嫩就如同东风里出谷的乳莺。她似乎还没有察觉到青春的感伤,快乐地看了这花花绿绿的大千世界。范宽湖的歌词大意是说:“你的母亲把你交给了我们修女的道院。那时我正因宣教来到这里。你正在高贵的白缎子里不住地啼哭。我们想:‘这是贵族家里的婴孩,为什么撇弃了人间的尊荣来增加天堂的礼赞?’听了这话你就笑了。我们惊异你平安地由婴孩长大。你由牝羊学会哺乳,由蜜蜂学了辛勤同安份,又从钟声学会了歌唱。现在又要从花朵学会爱娇了。”
这圆润的次中音,稳妥灵活地衬托了蔺燕梅的舞。她由天真的甜美里变成含苞初放的少女。幼年的心情便如春天早上才逝去的美梦那样,不可追求了。
这时蔺燕梅的步法是模仿小黄羊,模仿小麻雀。她有着渴望纵跳,或远扬的姿势,实际上却像是才会走路的小孩。那种拿不十分稳的行路样子,那种讨人喜爱的天真婉好的神情,叫人恨不能把她抱起来,顺了她东指西指的小手,依了她“衣——衣,呀——”的儿语,抱了她东走西走。她对一切景物都露出了惊喜的神色。钢琴声里常常在一个旋身时给一个清脆,高调的和声,她便依了这个跳起的声音表现一种在新发现了什么好东西时那样欢乐。令人想像仿佛是从那音乐里她看到了钻出土来的一朵小花,闪过她眼前的一只小雀,横在天边的一道长虹。她从这音乐的叙述中已长成为一个少女了,她已经从自然的色彩里养成了对于美丽的东西的爱好。看的同学马上便习惯于这种有表现性质的舞了。他们或她们都在想,这样年龄时的女孩子心理体态,正是蔺燕梅最能体会的。
在这一节里她已经得到了成功的保证,看的人已入迷了。她用左右顾盼的双眼介绍了那象征景物的乐音,使人人仿佛也看见了那花,那鸟,那虹一样。
钢琴奏了一个短短的快捷的旋舞曲子。灯光又暗了一下。再看见蔺燕梅时,她胸前多了小小一朵粉红色的花。两颊的颜色更要娇过花朵。音乐节奏光明,清楚,跳动得多。范宽湖嘹亮的声音便先淙淙后澎湃如夏季暴雨后的山洪。蔺燕梅兴奋舒展,踢开脚下的长裙如开屏的白孔雀,合掌祈求,渴慕如子夜的杜鹃,睁目远望,痴情如月夜唱到天明用心头热血去换一朵红玫瑰的夜莺。看的人心情沉重了。他们希望这美丽得过了份的修女幸福,然而他们更希冀她平安,他们担心了。台上的蔺燕梅双颊红热,两个眸子灼灼如一对小火焰。台下伍宝笙忘了这是舞蹈。以为是她妹妹的魂灵,她掩面,心跳,不敢看了。她心上因为蔺燕梅又能表达这另一种心而高兴,也因此而害怕。
范宽湖的歌词里说:“魔鬼不会捉住你的,我的可爱的姑娘。这个世界如此美丽就是因为他们衬出你的颜色。游赏这繁花的五月罢。只要别忘了你的赞美诗,让蝴蝶误认了花朵,落在你的手上,让乳燕的黄口来亲你的嘴,让青年热情的男子在你窗下唱到天明。让你不觉地也谛听到天明,忘了爱情的火焰会灼伤了你少女的心。”
钢琴声第三次盖过了范宽湖的嗓音。灯光又暗一下。这次蔺燕梅胸前的花仍在。而发上多了一项修女的帽子。大家松了一口气。知道这在修道院里长大,也只适合生活于天堂里的女郎没有冒险走出院墙来,并且也做了修女了。范宽湖的歌声如教堂的经文,他说:“是什么力量浇息了你心上的火?是什么力量滤清了你的梦?来罢上帝的新娘,你的美丽是天上的。你的美丽是天上的。”最后一句的乐章一直婉转重复着。
蔺燕梅便如倦游还岫的白云,又如长飞凌波的海鸥,更似曾经穷历无限蜃楼海市多少幻境的信天翁,滑向汪洋万顷中一个小珊瑚礁上时那样。她两臂两手在头上向空中和缓地回旋着,如同从天空不可见的地方接到了些什么,又如同攀到了空中伸下来的一只援引她上天堂的一只手。然后那渴慕的眼睛忽然露出了满足、怡悦的光来。她又如停下来落在湖边沙上的白鹭鸶那样,敛起了刷亮的翅膀,跪伏在台上。再起再伏,表现出一片静穆和平的气象。她稳定依皈如得救的灵魂。
钢琴又是幕启时的钟声,一场虚惊如梦,一场美景更如梦。大家欣喜愉快。不知如何是好。当初因为开场是紧接了史宣文的诵诗,所以多少鲜花未能先送上,此刻送到台上的花篮,掷到台上的鲜花便缤纷如雪。蔺燕梅起身道谢,花朵儿顺了长衣滚下。掌声这才四起,震得欢呼也如隔墙听不真了。三个人鞠了躬退下去。幕拉阖上了。有谁舍得走呢。鼓掌一直不停。
忙坏了后台的人,直到从前台请进了蔺燕梅的姐姐伍宝笙进去。主席宴取中才报告请大家等待一下。
伍宝笙到后台一看,这个小蔺燕梅正披了一件大衣,坐在化妆台前。沈蒹,沈葭,许多女孩子爱惜地照料她。方才三幕舞蹈累得她两颊还是红扑扑地。
“姐姐!”她看见就喊:“姐姐!我给你跳了我所最喜爱的舞!”她要走过来,她们忙扶着她。伍宝笙把她揽在怀里,看她激动的样子,又是那种感伤的声音,也不忍问她是否愿意再给大家点什么。也不忍问叫她到后台来有什么事。只有屏息默数那紧贴在自己胸前的心跳。
“伍大姐。”沈葭说:“他们没想到要预备两个。哪里有跳舞也能跳两遍的呢?范宽怡和她哥哥都累得不得了,在那边房里休息去了。何况一直跳着的蔺燕梅呢?你来替燕梅说句公平活。她实在不能再跳了。”
“台前的人不会散的,燕梅!”姐姐说:“你出去随便说几句话都是好的。他们跟姐姐一样,不放心你是不是会累着了。燕梅。出去露一下就成。姐姐在后面守着你。就在台门口。妹妹一下台就可以扑到姐姐怀里来。和现在一样。”
“不!姐姐。”蔺燕梅抬起脸来说:“去台前面请我妈咪来罢。我要唱一支歌,我有满心的话要告诉我的好同学。请我的妈咪来罢。我要唱黄自作的《玫瑰三愿》。这支歌的伴奏,妈咪不看谱也记得熟的。”伍宝笙听了就示意沈蒹过来偎着她,又向蔺燕梅说:“好好儿休息着,我去请妈咪来。”
到了台下,看见蔺太太在陆先生蔺先生中间坐着正在说话。她心上当然是惦念女儿。她料想着女儿是在出什么鬼主意,心上也不在意。看见伍宝笙进去又出来向自己走过来,倒觉得有点不同了。她忙站起身来问什么事。伍宝笙马上明白了,她也不及向陆先生,蔺先生说话,先笑着慢慢说:“燕梅请妈咪去伴奏呢!”一句话听在旁边人的耳朵里,便如春风里的麦浪,一排一排的向后传,全场都知道蔺燕梅又肯出台了。
妈妈向爸爸招呼一下,便随了伍宝笙从小门往后台走。
“这就是蔺燕梅的母亲!”“这就是蔺燕梅的母亲!”台下又窃窃耳语着。掌声便如惊醒了蔷薇花的春雷。
不久幕又开了。像一个独唱节目那样。母亲坐在琴前面等着。女儿自自然然地走着寻常的步子,仍是那一袭舞衣,却又是人间的女儿。带着笑,盈盈来到台前。微微地欠了一下身。回首看了母亲。她的眼睛是能说话的。台下就寂静得可以听见礼堂外面校园里溪水流往池塘的声音。
钢琴到了蔺燕梅母亲的手下,便如同有了生命,它委婉地、谦和地给了一个引子。
“是黄自的《玫瑰三愿》!”台下懂得的人马上明白了台上这出色美丽的女儿心上的事。
她在台上对了这些师长同学唱。每人却觉得她是仰了脸,真挚又孩气地在和自己一个人说话。她只轻轻地张开了口,歌声却似被生了翅膀的小精灵带了在室中飞走,绕在人家心弦上,溜到校园外深山里的青苔上,又钻到云层上去传给谛听的月亮。台上的蔺燕梅只是轻轻地唱。她那松松软软的小嘴唇是不会用力的。
歌词的最后三句,一句迫切似一句。蔺燕梅在台上祈求着:
“我愿那妒我的无情风雨莫吹打,
我愿那爱我的多情游客莫攀折;
我愿那红颜常好,不凋谢!——”
这真是蔺燕梅在说话。她是一半求天,一半求人。她本分地述说自己应有的一点希望。这希望也是一半为人,一半为已。这又是方才在大家面前皈依神主的修女在说话。她声音珠圆玉润,希冀之中又有了感伤,她感动了神?至少她感动了人,同时她更引起了自己无限柔敏的情操。她神韵多词句少。
她缓缓抬起了双手,拖了长长的舞袖。两眼似乎看见了夜的天空上的神灵。谁能硬了心肠拒绝这淑婉的女孩这一点点请求呢?她是这样虔诚地用了歌声又邀致了这许多真挚的年青人的同情心为见证来祈求的。她声音忽地增强。又似气力已尽,血泪已干那样,挣扎不起。又如极细的钢丝那样轻巧地在人不能察觉时歇了音响。她唱了最末一句:
“好教我留住芳华。”
幕徐徐落下。彩声四起,人人不觉拍热了双手。礼堂大门齐开。外面月色正好。人慢慢地散出去。情形颇与平常散会不同。评说,高论的人少。沉默的人多。他们,她们心上想:“不管情形怎样。我要紧紧记年此刻心情。誉为‘玫瑰三愿’的卫护者。”
这样这个又是欢送毕业同学又似欢迎新开玫瑰的春季晚会,散会了。
幕后伍宝笙忙迎上前来,接住了激动得几乎站不稳的蔺燕梅。一面看了从琴前站起来的蔺太太。蔺太太说:“燕梅还是那种叫我不放心的样子。这么容易动感情!”燕梅不动也不响,也听不见母亲向姐姐说的话。母亲告诉女儿说:“好孩子,等一下让你姐姐给你披上件大衣,夜晚凉呢,早点休息罢。妈妈回家了,可以吗?”
女儿无力地点了点头。又偏起脸来让母亲吻一下。由着母亲走了。女孩子们帮忙蔺燕梅收拾了化妆台子。伍宝笙说:“衣服不用换了。反正回去就睡觉了。我陪她坐坐。你们忙罢”。她们就去帮忙收布景,叠衣服,乒乒乓乓台上乱嘈嘈地。不久,也清静了。看她俩还不想走,便随了大家一路唱着,踏了月色先走回宿舍去。
蔺燕梅恢复了。又是有说有笑地。姐妹两个携手走到台上。布景幔幕都撤去了。一看,四壁萧然,一无所有竟是这白惨惨怕人的样子。台上取走了地毯,白木板上积了多厚的灰尘。空荡荡的一个大礼堂,一千多空坐位。地上零星丢着的纸。台上台下的灯也熄了一半。泛泛地望了她们便如面对了盲人那无神的眼珠子。想想这片刻间的变化。自己仍是这一袭舞衣,美艳得赛过新婚的皇后,可是景物全非。站在台上方才扮了修女的地方,诉说三愿的地方,一滴酸辛流到鼻上,不禁落泪痛哭起来。姐姐也没想到这时礼堂的凄凉景象。心上也不知此刻与方才是真是假。也不知此刻是刚刚散了会,还是已到了千百年后人去楼空,两个幽魂来凭吊故址。心上也不觉骇怕起来。蔺燕梅只是抵抗不了一阵寒战而哭,虽然她的幼小的心上还不曾学会这种联想。
这是热闹后的冷落。成功后的寂寞。聚会后的散场。获得后的空虚。欢笑后的泪水,满足后的悲哀呵!不论她这样年纪能不能理解这个,以她的天质她是感觉到了!无可奈何地感觉到了这个寒战的力量!
两个人急忙走出礼堂来。一到了外面又都莫名其妙地快乐了。新舍整个笼罩在和风惹人的春夜的。四野飘来许许多多不知名的野花香。地上小草吸了一日阳光还是暖暖的。月光如银镀在屋顶上,树梢头,向上的小树叶上,姐妹俩窈窕的身上。她俩紧紧偎靠着向前慢慢地走,偶然想起了散会后的礼堂心上还不免颤抖。
这样一个夜晚,不用你去想什么诗人的句子,你自己就走进诗篇里去了。她俩都不说话。不觉走到小池塘边。
池塘的水正清明冷冽。溪流的灌注似乎也比白日里缓慢一些了。月光在水面上浮动着。姐妹俩不约而同地坐在池边青青草上。眼睛在夜里是会慢慢放大瞳孔的。她们渐渐看出对岸,近在五六丈的地方半岛边沿上那绿墙也似的花丛,把它浓荫的影子正倒映在水里。月光微柔地梦也似的照着。四野是静悄悄地。
忽然,蔺燕梅伏到伍宝笙肩上。两臂紧紧抱了姐姐。心跳气喘,如同在夜晚园中遇上了花妖!把伍宝笙也惊得毛骨悚然。也问不出什么话来! “姐姐!姐姐!快看那水里的影子!”
伍宝笙忙定神看时,偏巧一尾鱼吐了一个泡又钻下水去。弄得池面起了一层层的圈儿,映了中天高照的明月,亮亮地跳动着看不清了。
“姐姐。”蔺燕梅极微小的声儿说:“我忽然看见对岸花丛影下又有了一个我的影子穿了一样的白衣裳,头上显眼地多了一个玫瑰花圈。笑得挺娇地。”她说着不好意思起来,就往姐姐怀里撒赖。姐姐才定下心来。两个人又笑了。
刚才一阵虚惊又过去了。直如同空气中突然有幽灵来临又飞走了一样。两人身上的寒栗还不曾下去。
对岸的玫瑰花一朵朵儿地开了。黝黑黯淡的影子里多了淡淡的、银白如雾的花朵。白色的玫瑰在日光下恐怕水生生地是粉红色罢?她们一朵又一朵地静悄悄地展开了花瓣。才一会儿功夫,香气便包围了美丽如早夏蔷蔽那样的一双姐妹。花枝缭绕如墙的对岸朵朵儿的花儿已数不清了。姐妹俩再也想不到有这么醉人的眼福。不觉互相抱得紧紧地。轻轻地喘着。这样景色真正夺人魂魄!
“妹妹!”姐姐说:“高兴起来罢!这美丽的玫瑰一定是为你才开的。今天起,我的好妹妹要开始她在校园里快乐的日子了。人生一世,花只开一春。燕梅,你的‘玫瑰三愿’呢?在这儿唱一遍罢!”
“不!我的好姐姐。”她如在舞蹈的第三节那样澈悟了一些什么:“‘红颜长好不凋谢’是不应该的,也不可能的。我们贵在会凋谢,我们因此才爱护容颜。我明白了。我不妄求了。姐姐,我冷,咱们回去罢.”她神气反倒平静了。
姐妹两个都想到了这一点。不觉叹息了一声便相扶着站起身来,浴着月光,走到新舍门口。这才想起还有不短的一段路才能回到温暖的宿舍,去睡到柔软的床上。不禁又害怕起来。伍宝笙看了守夜的警卫正依了门打盹,便把他喊醒让他送她俩回去。
到了屋里,见史宣文早已睡着了。月光透进窗来,屋中可以不要点灯。蔺燕梅铺好了床,换好了睡衣,却站在床前不上床去睡。
“燕梅!”姐姐一边换着睡衣一边说:“睡罢!别发呆了。凉着你!”
“姐姐!”她只是不动。嘴里喊着姐姐。
伍宝笙穿了睡衣走了过来,说:“是不是这个小孩子要姐姐吻一下才肯睡觉?”说着便轻轻地吻了她头发一下。她头发里还不停地散出玫瑰花香来。
蔺燕梅不说话。下面她的小手却紧紧捉了姐姐睡衣的衣裾不放。伍宝笙正贴近了妹妹红热的腮。斜眼过去看了那动人的眸子在月窗下明亮着。心上明白了这个小孩要姐姐。便轻轻地打了她一下说:“真把姐姐缠死了。放手罢!都依你了!这孩子!”蔺燕梅才放了手睡到床里边去。这时月色已落。近天明了。
第二天一清早,池塘边新开的玫瑰,早已盛妆了,绚烂地等着惊讶的称赞。这消息顷刻传遍了全校。“玫瑰三愿”一曲在校内便风行一时。清水池塘边,从早到晚不曾断了人影。
细细一丝风,微微一阵雨,都有人担心,莽撞的土蜂在校园内是处处不能存身的。谁也会举起笔记本子来驱逐,怕他惹到池塘边的花。夜晚若有了风暴,天明便会有多情的人起身早。他们披了衣裳便到凉习习的晨风中,对了花,默立着。使他们心安的是玫瑰花朵正不曾受到夜雨的摧残,带了雨珠,晶晶闪闪,更艳丽了。
采折的人,是一个也没有的。
这是校内繁花第一年。第一个玫瑰花开的春天。
第六章
一个学校有这么好几千学生。成色便难得这么整齐。先就这“玫瑰三愿”来说吧。其中也就有不近人情的好事子弟。政治系三年级有个学生,叫做邝晋元。春季晚会上看见了蔺燕梅一出台,他看呆了眼顺口说了个:“啧啧!看看小蔺燕梅这穿章打扮儿,这个惹人疼的小眼神儿!真是会想得出来!真真俏皮!”他一句话没有说完,旁边坐着的傅信禅那个老实人便因厌恶生了愤怒,沉闷如铁锤地警告了他一声:“闭嘴!”
他也自悔失言,不过平时以老实,笨拙,拘谨出名的傅信禅居然给他来了个不能下台,令他心上实在气闷。一直到散会,他因受了全场肃穆感伤的空气所震慑,也透不过这口闷气来。偏偏散会了,傅信禅又补上一句:“你以后说话小心点!”他差点气昏过去。他浮躁调皮,体质极坏,阴私多诈,不敢和人打架,也就胆小贪婪。当场只有受下这口气。
后来玫瑰花开,艳称全校。人人比它做蔺燕梅。他心上很是迁怒于这些花朵。不过慑于众人如风的舆论,从不敢当真去糟蹋一朵花。有一天下午上课的时候池塘岸上没有别人,|Qī|shu|ωang|他正在那里草地上准备下一课政治学系比较政府的考试。看看花,看看水,很没心情念书。无聊起来抓起小石子去投对面的花。有的丢进花丛,有的落在水上。偏没有一颗正正打在一朵花上。他气愤起来,索性捡了一大把石子,站了起来想砸一个痛快。
不料后面走上一个人来。一手抓了他的衣领,一手提起他的腰胯,把他吊在半空中。两手两脚都一点什么也抓不到,也蹬不到。他便乱糟糟地骂了起来。后面的人索兴弯下腰去,把他放在水面上,说:“再骂,我就把你丢下水去,叫你清醒清醒!”他才听出这声音来。是那有力如虎,正直严厉的范宽湖。
下课铃偏偏响了。校园中便充满了人。真够他窘的。许许多多人围了上来。听见范宽湖责备他的话都用厌恶的眼睛也责备他。他无耻地又告饶起来。不料这一句求饶的话使范宽湖仿佛是发现了自己是抓着了一件秽物。急忙一松手。“扑通!”他倒真落下水去了。
池水不深,他却呆笨得爬不上来,平日用了交际舞的步子,在女同学前面招摇的身段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傅信禅在场,还亏他伸出手来把他抱起。他满面羞渐拾起了书,钻出了围看的人,走回寝室去换衣服去了。
这事发生不久。校内使全晓得了。不过传说一共三种。第一种就是,他和范宽湖在池边争吵起来,被范宽湖一拳打下水去。这传说到了余孟勤他们耳中,便无一人相信。小童和范宽湖要好,他说;“范宽湖从来不爱用嘴吵架的。若是动手打,也不会打这个干巴猴儿。”后来问了范宽湖真情,他们才努力作正观听的宣传。这是第二种。
第三种是在女生宿舍里传说的。她们说范宽湖在池边看花。同时还有许多人。他狂言这花是由他保护的,谁敢乱动他必打他。一句话说得不好。惹得那个一向穿漂亮西装的邝晋元不服气。才用石子扔。范宽湖便把他推下水了。弄湿了全身的衣服,还是傅信禅看不过去了,才给拉上来。这便是蔺燕梅所听到的一种说法。这很叫她难堪。她觉得误认了一校同学。她向他们诉说三愿是多余的。
不过年青人是富于正义感的。小童他们的宣传终于拨开了云雾。渐渐人人都知道了真情。六月来临了。花朵不会再遇到无聊人的骚扰。大考举行了。池面平平地满铺了花瓣,香馥馥如一池玫瑰酱。悦目如一块玫瑰色花毡。
学生匆忙准备考试时,池水已送走落花,又明净地反映着青天上的白云了。
暑假就要开始了。这一年热热闹闹地毕业了许多人,沈家姐妹,伍宝笙,史宣文,傅信禅,冯新衔。成绩特优的如伍宝笙,冯新衔,全由学校留下来作助教。史宣文接了重庆一个学校的聘书,等个把月也就要走了。傅信禅要去昆明地方法院做事,做个书记官。沈蒹沈葭上学有一小半是消遣性质的。毕业考试时就觉得是行将失业了的样子。最后一门考试完毕,沈葭走出考场来遇到了冯新衔,冯新衔说:“考完啦?”她说:“考完啦。”冯新衔说:“我们再也不是学生了!”她心上本来已觉得很难过,听了这话心上烦倦起来,她真不知道明天以后的日子怎样打发走。鼻子一酸,回头就走。冯新衔以为自己失言忙追过去。沈葭又怕一个跑,一个追的难看。又只有站住。她想从此再没有这样一个好玩的环境,看看竟是低年级的同学无忧无虑的快乐。也顾不得被冯新衔看见,掏出小手绢儿就哭了起来。还是越哭越伤心。冯新衔一个学文学的人,心思是灵活的,他看了沈葭这个样子,想想她方才走出考场时还是好好儿地,料想毛病必是出在这几句话上了。他们平时也常接近,有些功课上还彼此帮过忙,同学四年眼看要分离了,也不免有点依依之情。便向沈葭说:“沈葭,别这样哭了。谁毕业时都有点不舍。你哭得我心上也不好过起来。是不是我话说错了?我们到后山上去散散步罢!”
沈葭心上烦了是常常哭的。哭过了也就雨过天晴,没有多少心思。她听了冯新衔的话也就止住了哭。她说:“不散步了。昨晚上我开夜车睡得太晚。现在累了想回去休息。”
“我们一块儿走罢。”冯新衔说:“我也正想进城。”倒是他的感触多些。
沈葭听了点点头,他们就一同走了。路上遇见伍宝笙和小童。四个人就走在一路。冯新衔看小童注意到沈葭的红眼圈,便说:“方才沈葭把我吓了一跳。我说一声:‘大考完啦。’她就哭了起来。现在眼圈还红呢!”
“那还得了!”小童说:“我正高兴地和伍宝笙商量这两天该怎么痛快玩一下呢!考完了还得哭,刚考的时候岂不要生病一场才对?”
沈葭看了小童笑着说.“你到了四年级考毕业的时候就懂了。”
“那伍宝笙,冯新衔为什么都不哭?单是你哭?”
伍宝笙听了就对小童说:“算了罢,过了暑假也是三年级的人了。还这么小孩子似的刨根问底儿的。人家眼看要离开学校了,考试散场的一阵铃声就把毕业生送出了大门。在这儿生活了四年临走能不有点难过吗?拿我自己来说罢,毕业了难说还是留在学校里,难说我的工作并不因为毕业有什么更动,只是因为快要不是那没有责任,没有心事的学生了,我都恨不能多在学校做几年学生。”她说着眼圈儿也红了。
小童看见忙说:“别哭!你们这一哭我也要哭啦!咳!刚考完大考就碰上了大出丧啦!”
伍宝笙听他一劝,眼泪倒收不住了。听他说的话可笑,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泪珠便挂在腮上,生气地问小童:“真是能捣乱!你也要哭的是什么?”
冯新衔看小童神气不是玩笑,便说:“大家这么和和气气,相敬相爱地在一起,毕业出几个去,谁也免不了难过的。”
“天灵灵,地灵灵。泪珠儿别掉下来。”小童竭力止住自己的泪水。却仍免不掉顽皮,沈葭又在擦泪。伍宝笙温和地看着和小童说:“你真是个好孩子。愿上天保佑你!”伍宝笙仁爱的样子是小童从来没有看见过的。
“我好?就是因为我也会哭?”小童说:“我是最讨厌哭的。”
“不是。”伍宝笙说:“是因为我想起几样事来:记得范宽湖把邝晋元扔到水池里的事吗?那事碍不着你一点儿边,你就那么拼命地宣传真象。还有米线大王那次,你把蔺燕梅给你的大蛋糕荷兰鼠送给老太大。别以为这些事情小,事情小却可以见到大的地方。学校里有这种可爱的同学,谁能够在毕业时不恋校呢!”
“伍宝笙。”小童也有所感触的说:“你记得去年暑假后开学的时候,我们去看《乐园思凡》?我们讨论过校风的事吗?你说我是斗士。我得的印象深极了。我有生命一天便要为正义斗争一天。蔺燕梅跳的舞,表现的故事又太像《乐园思凡》里的情节了。我怎能不那么拼命到处宣讲!”
“听见了没有,沈葭。”冯新衔说:“伍宝笙说她的工作并不是因为毕业便停顿了的。小童说他的志气是与生命同存的。我听了很有感。我觉得有了这样看法,大家很可以不必伤感了。如果是感情用事,那不必说是毕业这么大的事,人每分钟每秒钟都应该为过去的一分钟、一秒钟悲泣。我们高兴起来罢!”
沈葭用感激的眼光看了他,点了点头。她是那种善良、和婉、柔顺的女孩子。她想冯新衔这许久还惦着她的情怀,便生了无限感激。这些道理她听了也明白,也得安慰,但是她自己是不会去这么想的。她得的安慰与其说是得自这道理不如说是得自向她解释这道理的人。这种性情的女孩子常常是这样的:把一宗道理给连上一个人的相貌才能牢牢记着。她日后想起来时,不说:“这事有一个道理是如此,如此。”而是说:“某某人,对我说过,那道理是这样、这样,真使我忘不了。”说着还会追忆当时情景,而神往久之。那种神往的眉眼常是非常动人的。
冯新衔看了沈葭的一点头,他心上想:“她真是那种痴情的孩子。不知道将来是谁得到她,那个人一定是幸福的。”他又想:“我怎么会想到这地方上了?莫非是伍宝笙所说留恋同窗的情操?”因之他也放任自己的眼睛流连在沈葭那种感激、满足的神情上许久。
走到了南院门口,小童问了冯新衔知道他是进城去报馆领稿费。他自己没事情做就跟了他一同进城。伍宝笙同沈葭一齐走回南院宿舍去。在路上伍宝笙问沈葭说:“你姐姐比你大几岁?”
“大一岁。”
“姐姐如果今年出嫁了,那么妹妹呢?”
“鬼!问话有这么绕弯儿的?”她要打她。
“我们学科学的人是逢事都希望找出个规律来的!”伍宝笙笑着说:“我今天可有了正确消息。”
“哎!”沈葭是忍不住要问的。她明知道金先生是有心来娶她的姐姐。可是眼看都考完毕业考试了。消息倒沉寂起来。真不如傅信禅和何仪贞的事。何仪贞现在已整天心不在书上。似乎颇有点秘密,高兴得嘴里藏不住似的。她听了伍宝笙的话,心上一动,又偏要装镇静,她说:“要告诉就告诉。别这么自己憋不住了,还要等人求着才说!”
“我的脾气都叫你摸熟了!”她故意笑着说:“真是同学四年的好处。算了罢。我也就不用说了。咱们谈点别的罢。听说傅信禅在地方法院做事了。”
“哦!”
“他现在好像就可以和何仪贞结婚似的。”
“哦!”
“当一个法官的太太也不容易!”伍宝笙叹息,凝神,如亲眼看见一样:“比方说,老爷判了个罪名,别人想起太太心软,去哭着求。何仙姑又菩萨似的。叫她怎么做呢?再比方有那么个二十多岁儿的小媳妇儿,出了点事带到法庭上来。老爷刚要判罪,她就这么掏出小花手绢儿来,一抹眼睛,又哭,又闹,撒娇撒痴起来。不说老爷见了可怜。太太在家里也放心不下呀!哎唷!妈呀!”原来沈葭看她有声有色的越扯越废话,心上气极了,狠狠地拧了她一把。
“叫你拐弯儿说绕脖子话罢!”沈葭说:“这一下拧在你身上,还不知道疼在谁心上呢!”
“我说你不懂我的脾气呢!”伍宝笙说:“我会叫你一拧就服你支使了?”
“姐姐!好姐姐!”沈葭作着鬼脸说:“这儿说话不方便,我请你去吃米线大王去罢!”
伍宝笙听了大笑起来,说:“亏来法官太太不在这里,如果她告诉了法官说我受了贿赂便怎么了?”
伍宝笙是当真得了一点消息的。不过她要斟酌怎样说出来。方才她是从陆先生那里来。正和陆先生谈着评阅一年级生的生物考卷的事,金先生一推门进来了。陆先生说:“正好!”说着把身子向后一靠,靠在椅背上,又从抽屉里取出烟斗和一盒烟丝来两人各自装了一斗。
“宝笙。”陆先生说:“金先生是和我约好了这个时候来和我商量一件事的。你在这儿正好,不必走,大家谈谈。”他又向金先生说:“这种事我们过了时代了。还是问问她们小姐们,知道得多。”
金先生素知伍宝笙聪明懂事。看见她正对自己望着,便忙说:“请坐,请坐。欢迎。欢迎。”伍宝笙原是站着的。她知道两位先生一装上了烟斗便起码有一个钟头好谈。正准备走。听了这话,便坐下来。对陆先生说:“陆先生。是你叫我旁听的。我可不知道是什么事。恭敬不如从命。”
“好!我来起个头儿。”陆先生说:“金先生依了他的时间分配表,同时也看到了一个女孩子的性情,决定在这个时候容她安心考完了大考,然后这个四十岁的老头子要办他的终身大事啦。”
“还没有这么快。”金先生笑着说:“陆先生太乐观了。我是这么打算着。这里面问题多得很呢!”
“金先生自己的问题?”伍宝笙问.
“我的问题也有一点。”金先生说:“主要的是还没有和人家谈起这件事呢!”
“哎唷!”伍宝笙笑了起来。她不好说什么。她心里想,这样两位先生,约好了时间来谈话,谈的却是一件连影子也没有的事。撇开他们的年纪,学问,地位不谈,光就这件事来看,真像两个小孩子。
“金先生正是来问我,是直接跟她本人说呢?还是先托人问一问她的家里。”陆先生说:“我也同样拿不定主意。”
“二者各有利弊。”金先生逢上了讲述理由的事,话便长了。他正要讲下去。伍宝笙听了,更是想笑。她露出了笑容不敢再笑。只好用眼看了地下,心上想:“全是废话!”
“先别讲道理了!”幸亏陆先生拦住了金先生:“早晚是要说的。家里也要说,本人也要商议。我们准备一下,如何说来才是正好。”
“就是这个道理啦!”金先生忙说:“如果不成功,至少要别闹成笑话。所以词句,及当场情况,都要先布成一个局格!我就是为了这事踌躇不决!”
两个人越说越远。看去好似是谈到正经题目上,兴致正是高得很。不过依了这样说下去,说到明天,也是不会真把事情弄成。只有约期另谈。伍宝笙想起凡是动物都有求偶本能,一位心理学家,一位生物学家倒没有了办法,她便有话想说。陆先生看出来了,就问她:“宝笙,你也听了半天了。这个困难你有办法解决没有?”
“金先生。”她说:“如果陆先生是那一位小姐,恐怕早答应您了。背地里说求婚的话,人家想答应也无从答应起呀!真是叫我听了担心。说不定有那么一天,金先生当面给人家提起了,人家点头答应,金先生还看不出来,闹得难为情呢!”
两位先生大笑起来。
“别忙!”陆先生说:“这话有学问!我来问问看如果那样便怎么好?人家会不会已经表示过了!”金先生听了也着了慌,忙忙思索有没有这样的经过。
“我来走个近路罢。””伍宝笙心上早已知道了:“这样的事光就一边儿来说怎么会有结果?我打听打听那位小姐是谁罢。”
“怎么样?老金?”陆先生看了金先生说:“告诉她罢?”
“是你们同学。”金先生说。
“咳!”伍宝笙又要气又要笑:“金先生!倒是能知道不能知道呀!”
“是沈蒹!”还是陆先生代说出来。
“早说不就早省事了!”她说:“金先生比一位小姐还害羞呢!”她心上有了把握便存心奚落这善良的老教授一下。因为这时人的心情是喜欢听人谈自己的事的。虽是心理学教授金先生也不能免俗。他高兴得很,陆先生说出名字来,他如释重负。虽然全校的人谁也说得出这个名字来。
“你有什么好意见?”金先生听了她的话,果然不以为忤,这样问她。
“求偶是一种本能。对不对呀,陆先生?”她说:“不过为了怕不成功而迟疑起来,也是人之常情。别人不敢说,沈蒹用情是可爱得很的。金先生去试试看罢。十成里有十成,是要乐得闭不上嘴回来的。那时候可别忘了请我吃喜酒。”她可得了一个机会一吐心中憋了许久的话。
金先生还想问什么。她却拦住了:“不许再多心了。人家沈蒹一心一意地等着呢!咳!多亏我今天在这儿,若不然,真不知道要商量到哪一天才完事!坑死人了!”
“老金!”陆先生也精神了起来,用烟斗指了金先生说:“信她的话!局势从此或可一变!鼓起勇气来!”
拍!拍!两声。金先生把烟斗里未吸完的烟也给扣了出来。他站起身说:“‘自古没有场外的举人’!我是非这样试一下不可了!”把伍宝笙听得笑了个前仰后合。她说:“金先生!成功啦!非有这么一下子不可的!您这一摆身段儿真叫我想起堂吉诃德先生来呢!下面没有我的事了。我要走了。”
“别!别!”金先生忙着拦她,那神气果然显得年青得多。看来此事成功大有希望:“还没有问你呢!同时我还有问题!”
“宝笙你别走!”陆先生也帮着喊,他也站了起来:“我们这两日来颇讨论些实际问题:比如说要不要先订婚呢?不订婚不像一回事,订婚呢,不但费时费事且……”
“怎么?”她惊讶地说:“已经这些都讨论到了?那又太快一点儿啦!”
“还有!”金先生又接着说:“是用宗教仪式呢?还是借用饭店的礼堂……”
“妈呀!”她娇羞地喊:“这又太乐观了呀!留一半跟新娘子商量好不好?”
“问题多得很呢!”金先生似乎是这才遇见第一个能拿主意的人:“我认识人不多,伴娘那里去请呢?”
“今天也用不着呀!”她一直是往门口走:“放着现成的沈葭呀!”
她笑得喘不过气地跑出门去。留下两位老教授用赞叹的眼神看着她美丽的背影。这个女学生是一个思想、性情、容貌、身体全发展得极优美完善的人。她自己的事是一个什么结局呢?
伍宝笙也有一点感触,她走了没有多远,迎面小童跑了来,欣喜地告诉她说他都考完了。并且十分得意。他又想暑假中用全力饲养荷兰鼠,又想找一个同系的同学帮忙,轮流守着,另一个去参加夏令营。小童欢笑的脸叫她忘了自己的心事,又习惯地尽心为他筹划起来。遇上了沈葭同冯新衔,提到恋校伤心的事,她把自己的心情寄托在学问上才勉强忍得住悲愁。现在没有别人,她便想起透个消息给沈葭,也好促成这事一点。又觉得不大好说,又看见冯新衔对沈葭很有意就又要想冯新衔的眼神,同时还想准备一下词句,遂顺了爱逗着玩的习惯,说了许多绕弯的话。现在她只告诉沈葭说在陆先生那里听到金先生很认真地谈起了对沈蒹的心思。大概不久便见分晓,沈葭问了好几遍,她都叫她老老实实地相信,说这是个千真万确的。至于金先生怕沈蒹考试时不能安心,不愿早提出等等的事,她觉得也是金先生胆怯,也是沈蒹弱点,她不愿多嘴。所以一幕喜剧便没有宣扬出来。
伍宝笙分别了沈葭独自回到屋里,看见收拾得清清楚楚一间屋子,又特别显得明亮似的。蔺燕梅半跪在窗子前面她自己的床上。原来窗子纸被她撕尽了。她看见这个孩子明媚的一双眼睛正噙了泪,一只手指放在嘴里,那一只手也握了这只手。窗台上半个大大的西红柿。她忙跑过去抱了她说:“燕梅?你怎么一个人,声儿也不响地在屋里哭?” “你看,姐姐!”她拿出嘴里的手指头儿来:“手指头都
咬破了!”
“哟!破得这么深!”姐姐疼惜地说:“你是怎么了?咬自己的手?”
“不是我!姐姐!”她说:“是松鼠!我喂它,它还咬我!好痛呀!”
什么全明白了。这窗外有一排大树。树上有许多松鼠。松鼠叫起来,“咭咭,呱呱,”实在不好听,可是这个小动物翘起大尾巴,在小枝上一跳一跳的样子又实在好看。蔺燕梅总是从窗纸的一个破洞里去窥看的。她常想在有空闲的时候就把窗纸全换成玻璃纸好看一个痛快。今天她便把窗纸全撕去了。房子也收拾好了。还不待她糊纸,她看见一只小松鼠就在不远的树枝上跳。她的果篮里正有新鲜的西红柿,又大又红,就拿一只来引他。她喊他来,他就来了。他想咬一口便跑的。不想因此咬重了。也咬了西红柿,也咬了蔺燕梅的手。咬得伤口好深呀!
“松鼠的牙不是闹着玩的!”姐姐说。她看见一卷玻璃纸还在桌上。“姐姐先给你一点白药扎起来罢。等一下姐姐替你糊窗子。下回只许看不许喂了。”说着顺手把半个西红柿扔了。拉了这个小手指头到自己床前来找白药。蔺燕梅随了过来。疼痛也似乎好得多了。
“没有东西包怎么好呢?”伍宝笙倒上了白药,止了血,问。
“我的箱子里有药棉花。”蔺燕梅说:“纱布倒没有,扯个小布条儿罢。”姐姐依了她的话,找了出来给她包好。说:“洗手的时候,找姐姐来!别自己弄湿了。”说着又给她擦干了泪。
妹妹听了,心上感激。问姐姐道;“姐姐,你没有棉花?”
“我也许有?”姐姐在这种地方不像妹妹那么精细:“我也记不住了。又少进城,进城又老忘了买。还有药房的伙计顶讨厌老是问人家要不要买!”
“姐姐,我送你一磅!”妹妹说:“你看,我有两大卷儿呢!”
“你的这么细!”姐姐接了,夸道:“什么地方买的?”
“是家里带来的。”妹妹说:“上街买东西真不如回家拿,又省心,又好。”
“别让姐姐难过了。”姐姐说:“到你家里每去一回就叫我想家好几天。你还说呢!”
“我的家也快不在昆明了!”妹妹说:“前好些日子我爸爸说要在缅甸边境深山里头建一个飞机工厂。他要到那里去办公。妈妈同弟弟也就都去!”
“什么时候?”
“还不知道。”
伍宝笙看她眼圈儿又湿了就说:“还不知道?不提他罢。你看,燕梅!你把玻璃纸换上晚上又得用窗帘了!”
“窗帘我早跟妈妈要了。妈妈说送来,一直没有送来,我等不得了。今晚上先用床单,我明天就回去拿。”
说着话,史宣文进来了。“咦?”她说:“屋子亮了?燕梅,门口有个兵,拿了封信,仿佛是你家里来的,他说什么航空学校的。有一个箱子带给你呢!”
“窗帘来了!”她快乐地喊。“姐姐,咱们一块儿下去!”
“好。一块儿下去。”姐姐已经知道妹妹昆明也没有家了。
晚上,许多人都知道蔺燕梅的家搬到中缅边境的飞机制造厂去了。她的父亲怕她伤心,事先没有告诉她知道,只在搬走后差人送了她一箱东西,和一封信来。她这一暑假也要同许多远地来的学生同住在宿舍里渡假期了。一些好朋友,沈蒹、沈葭,乔倩垠,范宽怡,何仪贞都到她屋里来慰问。伍宝笙、史宣文都在屋里伴着。大家一看,这屋子简直同皇宫一样。窗上新窗纱里面还有一层不透光的厚窗帘,全是上等材料,图案颜色皆美丽悦目。灯上有新灯罩。床上许多新东西,五光十色的。地上打开着一只箱子。许多衣物外,还有些罐头食品。糖渍樱桃啦,乌梅酱啦,代奶粉啦,阿华田、麦片,咖啡的,不用说吃,光是看这些簇新发亮,漆着漂亮图案的罐子也够舒服了。可是这宫殿里的公主,却只是拿了封父亲给的挺厚地一封信,不快活。
“燕梅!”乔倩垠说:“蔺伯伯托谁招呼你呢?”
“学校里托了陆先生。这儿有一封信叫我交给他。”她说,“同学里叫我凡事依着姐姐。钱放在翠湖东路宋家。托了三下子三个地方。”
“不错呀!”沈蒹说:“你有什么不乐意呢!”
“不错呀!”小范说:“走了一个家,来了三个家!”
“我不喜欢!”她说:“我还要妈妈。还要弟弟。我还想暑假好好在家玩呢!我好容易盼完了大考,以为能够一块儿去呢!”伍宝笙看情形不能多提家,提多了怕她哭。就说:“看罢!这些东西够多好呀:”就把大家注意力全引到一箱子东西上来了。
这里最惹人注意的是一件新雨衣。是绸子的。斗篷样儿的。一色儿的墨绿,又华贵有光泽。那个雨帽才叫人喜欢。顶是个尖尖的有个花边。大家要蔺燕梅穿上看看。伍宝笙就把她抱起来放在凳子上。沈葭给披上衣服。沈蒹给戴上帽子。乔倩垠歪在床上看了对何仪贞说:“你看燕梅穿上了这斗篷像什么?”她说:“真像个娃娃。”
“你才像娃娃呢!”蔺燕梅听见了抗议。
“像玫瑰花藏在绿叶儿里!”范宽怡看了蔺燕梅小脸盖在帽子底下那个样儿说。
“玫瑰花都谢了!”她也抗议。
“我来说罢。说对了有什么赏?”伍宝笙说:“就像蔺燕梅穿了爸爸给的新雨衣。”蔺燕梅听了说:“好姐姐。连人都交给你罢。你说。这朵花儿什么时候谢?”她便伸了手,由姐姐把她抱下来。”
“这朵花儿不会谢!”姐姐说。“可是她太淘气。叫松鼠咬了一口。再没有姐姐看着,我看你要把自己都喂了松鼠啦。”蔺燕梅笑着不许说给大家听,大家忙着问,伍宝笙躲在史宣文后边让她打不着。把这事讲了出来。大家笑得不得了,才知道玻璃纸糊的窗子还有许多故事。大家笑得蔺燕梅没有地方藏,她只有伏在床上,用斗篷遮了脸,像驼鸟把头藏在沙洞里,不管身体那样,范宽怡看见那个包了白棉花,缠了布的指头露在外面抓了斗篷的边沿。就说:“你们谁看见那只小白老鼠了?”大家又是一阵笑。伍宝笙看蔺燕梅也忘了家,高兴的和大家玩,心上也快活起来,过去护了她,拉了她起来,顺了她的头发,说:“好东西多着呢!才看了一样就闹成这样。别的收着明天慢慢看罢。”
这时,门推开了。一个女佣人提了一个大壶来灌开水。蔺燕梅说:“咱们冲牛奶吃!姐姐!大家一起吃?”她在家里凡是问妈妈,在学校里凡事问姐姐。并不是她自己没有主意,她的主意并且常是很好的。只因为她小,有这么一种问的习惯。
“好呀!”伍宝笙说:“怎么不好呀!”她叫佣人把一壶开水索性都留下。又拍着手向大家说:“听着呀!小孩儿们都去拿各人的杯子来!”忽!地一声,像一树小麻雀一样,吱吱喳喳地都飞了。不一会儿各人都拿了杯子来。蔺燕梅说:“光喝?没的吃?”
“捐钱!”伍宝笙说:“抽签去买!”一下子把钱凑够了。决定买小面包同米粉糕,这两样都便宜又好吃。后者更是南院门口一家小铺子做的了晚上才出新鲜货。偏偏乔倩垠抽到了去买的签。她近来身体毫不见佳,平时便少走动。何仪贞心眼儿最慈悲,不等别人先说,就拖了她说我陪你走一趟,两个人下去了。这里伍宝笙,小范帮了蔺燕梅开罐头分奶粉。因为蔺燕梅的手不得劲。
何仪贞同乔倩垠才下了楼,蔺燕梅想起,如果买了花生米剥了丢在牛奶里吃还要加倍好。忙告诉伍宝笙。小范听了说:“事不宜迟,我说一,二,三,大家一齐喊‘花生米!’快!”大家也不用等商量,小范喊:“一,二,三。”
“花—生—米!”真是嗓子大,伍宝笙,蔺燕梅,史宣文,小范,沈家姐妹一齐喊。“一,二,三。”
“花—生—米!”这一声更大。门一开,舍监赵异如先生走进来了。
“小姐们。”她笑着说:“这嗓音真吓得死人哪。我从楼下上来,吓得差点没滚下去。才考完大考,这么高兴呀!”
赵先生平日便待同学如女儿。从来没有责骂过。同学如有事她无不尽力帮忙。她有话大家也都肯听。所以南院宿舍里倒是一团和气,喜融融地。学生不但从来没有见了舍监望影而逃的事,反倒都会迎上去,有几句话说。心上高兴呢,也告诉她,气苦呢,也告诉她。不见得是什么大事情,比如说:“赵先生,我的新衣裳!”说着在她脸前打个旋身儿,不等回答又跑。赵先生总是说:“家里来的呀?”“妈妈给的!”说这话时,那个孩子早跑远了。所以这句话多半是喊着说的。或者:“赵先生,你瞧,她们又一伙儿来气我一个!”赵先生总是拉住她说:“你别生气。同学都是这样。离开了又要想她们!” “我不理她们了。离开了也不想她们!”赵先生就说:“算了罢,这句话算你没说。省得过两天又在一块儿玩,一块儿闹,叫我看见了难为情!到我屋里来玩玩罢。”她的屋里不知道有多少学生的纪念品。像片。她的床单,桌布,枕布,花瓶,镜框无一不是学生送的。有些学生直到走了很久还是把心里的事写信来和她商议,她原是学校在北方时的合监。如今已四十多岁了,还没有出嫁。可是她手果不知道扮出多少美丽如花,或者淑静如观音玉像的新嫁娘了。她对付爱吵架的同学总是讲述过去学生吵架和好或后悔不及的美丽的故事给她们听。末尾,她便有一点点心给刚哭过的女孩子吃。等她们又笑了,才叫她们洗好脸,扮好了,放她们出去。
今天下午她遇到了陆先生。陆先生告诉她金先生的事。她是来看看沈蒹的。并没有什么事。只如同母亲在听到了女儿的喜事时便耐不住地要自己一面用心寻思着,一面用眼打量着女儿才好似的。她来找沈蒹,听老妈子说沈家姐妹都在伍宝笙楼上,便往这儿来。不料才一上楼碰上了两声尖锐的喊叫:“花—生—米!”喊完了又是大笑。她也笑。“不知道这些女孩子们又在疯什么了?不知道伍宝笙在屋子不在!这个闹法儿的!”她想。“蔺燕梅也比去年会闹的多了。”她又想。
她进门一看,屋子里真是光彩夺目。布置得漂亮,人儿也都漂亮。一个个笑嘻嘻的。一桌的杯子,大大小小的。又是许多罐头。六七个姑娘围着闹。看见她进来。都有点觉得方才喊的声音实在太大了,有点不好意思。她一看,伍宝笙,史宣文,沈蒹三个大女孩子都在场,也都有点窘。蔺燕梅简直都有点害怕了。她倒觉得十分过意不去,才说了那么一句话,只是轻轻的责备。这完全是:“放心玩罢。高兴罢。只是别再这么直着嗓子喊了!女孩儿家的!”这种意思。
“我们简直是开会。”史宣文说:“正差一位先生,赵先生请上坐!”大家便笑着把她捧在一张椅子上坐下。蔺燕梅在一边忙着轻轻地告诉伍宝笙说:“杯子!杯子!姐姐,杯子不够!”
“咱两个伙着用一个。”她也轻轻的回答。
赵先生坐下了夸奖奶粉香,屋子布置得好看。女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又要告诉赵先生说蔺燕梅的爸爸多好,又要说她的手指头儿喂了松鼠,又要说窗上是玻璃纸糊的。又要说还有何仪贞乔倩垠去买点心去了,又要说商燕梅有一件新雨衣,七嘴八 舌的都要先说。闹成一片。
“去!去!去!”赵先生笑着推她们:“学斯文点儿,这群小蜜蜂!不许都挤着我的脸!”大家又笑成一团。刚刚安静了一点。她偷眼去看沈蒹。蔺燕梅低眉信手的又去调牛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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