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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

_24 鹿桥(当代)
说得连蔺燕梅也噗哧笑出声来。这时她阿姨已带人打了水来,三人忙不开口,笑却止不住。阿姨也诧异起来,怪觉得这两位姐姐本领确是不同。替自己解了一场大难题。怎么才一会儿功夫,房里全改成笑声了!
蔺燕梅忽然触动心事,想起在宜良天主堂那一晚,小童和巧环胡扯的话来,心上好不自在。她在两个姐姐面前是撒娇惯了的,便嗔着她们不许胡说。
史宣文笑了说:“瞧咱们把她娇惯的,教训起咱俩来了,今天非拉她回到赵先生那儿评评理不可!”
她阿姨一面催她们洗脸,一面问不许胡说什么?她们只是笑,谁也不说话。阿姨也就不问。姐妹三个轮流着换水洗脸,从新端正起来。
“说着想了起来!燕梅,告诉你件喜事。”伍宝笙说:“沈葭这两天就要结婚了。”
“沈葭?跟谁?”
“当然是冯新衔了!还有谁?你这话问的叫不叫人生气!”伍宝笙说。
蔺燕梅笑了,说:“问成习惯了!”
“这更不像话了!”史宣文说:“就像女孩子的事都像你这么容易变卦似的。转眼不见,差点做了修女。”说着在燕梅背后和她阿姨做眼色。
“可不是吗!”她阿姨说:“她缠得我都想好好儿打她这个顽皮孩子一顿!”
蔺燕梅不许她们奚落她,便打断这个话题。她问:“怎么就在这两天,这么快?”
“你在这里怎么会不奇怪呢!”史宣文说:“人家说得好:‘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呢,等你三天受了洗,出去看就只见小冯新衔拄了个拐棍儿,白发苍苍,|Qī|shu|ωang|来给蔺姑姑请安呢!”
“冯新衔的孙子说不定是个文学家,看了这么个标致的姑奶奶,那还不要受了个灵感也写本小说!”伍宝笙更进一步半讽刺、半打趣她。
“别气人了。”她说:“要是这两天就奉行婚礼,我去参加不了,这可怎么好!”她听她们讲冯新衔小说出版,就要结婚,这些兴头上的事,心上也要快点去看他们。
“你快给我去!”她阿姨笑着推她:“你今天就给我走。你们两位把燕梅给我带回去。我这儿不要她!”
“阿姨,这怎么行!”她说:“危赫澜神甫好容易才答应我在这儿住三天,我怎么能出去!”
“你出去他才喜欢你呢!”阿姨说:“你要是再去缠着他要做练习修道,你看他生气不生气!”
这样,谈话似乎是到了一个段落了。不知怎的,谁也没有顶合适的话接下去,于是屋子里忽然静了那么一刹那。
“不成。”蔺燕梅想了许久,又蹙起眉头:“我不能出去,我还是不能出去的。”
“怎么又不能了呢?”史宣文说。
“我没法子回学校去。”她说:“我还是不能见我的同学。”
“燕梅!你忘了你自己写的话了么?”伍宝笙又急起来:“怎么昨天那么想得开,这会儿又想不开了呢?”
“这个不同。”她说:“昨天想得开也是真的,现在觉得不能出去,也是真的。”
“她这个话对的。”史宣文说:“道理也很简单,只要设身处地一想,马上会觉得出来,比方手边欠了一大笔债的人,如果想去清债,那是一件很费事的事,不过如果他这时得了大病,伸腿一去,什么山高的债也可以不管它了。燕梅在这儿一蹲,当然什么都想得开,等一下一出门,见了债主,她可不是就要着急了。我这个比喻好不好?”她说着说着忽然想到她阿姨是已经作了修道的人,如果太把出世的念头形容成怯懦的表现,便是给人当面难堪了。于是末了来一句问话。
今天是几个聪明伶俐的角色聚在一起了。人家焉有不明白之理?她就说:“还是你们的话动听!昨天我怎么想也想不出一个好例子来说明我的意思。倒叫燕梅取笑了去!”
蔺燕梅听见就做出不高兴的样子说:“阿姨,你就爱说得我这么坏!”她就打算往她身上赖。“燕梅什么时候取笑过阿姨?你说!”
阿姨笑着退后几步说:“有你两个好姐姐在这儿,别再缠我了。快去打扮你的,好跟她们走。这一句话说得还要多明白!你们听,昨天我说这么年青的,一点进取心都没有!遇了点不如意的事想打退堂鼓!她说我俗气呢!”
史宣文听到这里才放心,她想:“这个修女真是特别聪慧,她不但听出我失言,并且用话掩饰她已听出来了,说了些统弯儿的意思,怕伤着我!”
伍宝笙说:“我才想了这句话。你们看,她不是打算伸腿一去,逃债么?咱们教了她这些年,没教出个进取的人生观来,反而学会逃避了。我看,咱们教育部分失败了,就该执行法律的一部分了!抓起她去还债。还要把她看得紧紧的,要她求生又难,求死又办不到!”她就作出一种吓唬她的样子。
“快点抓她出去是正经。”修女笑着说:“我不留你,你想呆下去也不行呢!再说,如果要受洗的人全到教堂来作准备,我们还得附设个旅馆呢!”
这时史宣文正洗脸,蔺燕梅正坐到桌子前化妆。她两个离得近。史宣文就靠过去小声儿说:“你那个债主昨天来了。你怎么不见他?”
蔺燕梅正气她们来了之后占尽了她的便宜,令她又羞恼,又感激,听见她这话简直是故意糟蹋自己了。便装作不生气,也凑过去说:“等你提醒我呀!”猛不防,就用手中胭脂片儿给她抹了一鼻子!
大家轰然笑起来。史宣文说:“原来俗语说:‘碰了一鼻子灰’是红的呢!”
修女说:“你们三个人真像是姐妹似的。燕梅你说句真心话是爱学校,还是爱修道院?”
“我是真觉得修道院可爱。”她真心地说:“学校也真好。”
“我替你说罢。”史宣文一语更加中肯:“爱学校是爱那儿的同学,同学术空气。爱修道院是爱文学作品中的描写,什么戒指啦,袍子啦,祈祷文,教堂同歌。你这些梦想,加上这个样儿的阿姨,就叫你忍不住也要试试了!”
蔺燕梅听了娇羞地指了她对阿姨说:“阿姨!你看她坏不坏!”
“你今天骂了我们半天了。”伍宝笙说:“回去有的是时候跟你算账呢!梁家姐妹都在呈贡,赵先生答应我们还回到老屋子去住一晚聚会聚会呢!”
蔺燕梅听见,高兴得喊了起来:“姐姐!姐姐!”她又拍手,又跳。阿姨便笑着摇头,羞她。她便拉了阿姨一齐跳。
史宣文说:“事实上,战事起来后的大学生活就和修道院差不多了。男生宿舍索性像兵营了。我们的饭食简单,生活中也缺乏娱乐。”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还不及这儿快乐?”修女故意笑着问。史宣文想起刚才失言之事,明白了她是故意点破。两个人就会心地笑了。
收拾好了,史宣文挽了她走在前面。伍宝笙带了她的提包,同修女在后面并肩走。修女悄悄地对她说:“过两天你来看看我,还有话告诉你。”她也悄悄地点点头。
走到了门口,蔺燕梅仿佛很困难往外走。她仿佛是个畏日光的小鼠,而外面阳光正是太好了。
史宣文早看出来了。她说:“你若是个学科学的人,像伍宝笙,我就一把推你出去。若是个学哲学心理像我的,我就用两句话讥讽你出去。现在你是个学文学的,这种心理变动的经验不可不有,我就容你,在这门坎儿里体验几分钟。”
伍宝笙在后面便对她阿姨说:“阿姨,她若是个冒冒失失,心血来潮就要做修道的呢,您就打她出去!”
阿姨笑着来打。她忙跑出去了。史宣文去追上她。阿姨便乘机告诉伍宝笙说:“看出她心上还很弱罢?到了学校要知会同学们别再伤了她。”
伍宝笙感激得要落泪,忙点头应了,三个人告了别,一同向学校走回来。
她们在路上决定:回到学校去,这事只可告诉人是在梦中,而这一梦的实情,不能再告诉别人知道。梦醒一句话只好听天由命,看范家兄妹如何。蔺燕梅说;“小范答应过和她哥哥为我守秘密的。不知道做到做不到。”
“她们倒不见得会不守信用。”伍宝笙说:“可是说出来也没什么,让孟勤明白明白,不好吗?”
“就是不能让他听见!”她说。
第十五章
“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
——秦少游
学校里面为了这次事件,当然免不了许多传言,许多争辩,而产生了一种舆论。这舆论过了一昼夜便尔造成,专等被讨论的人回来听取。
蔺燕梅是个被动者,是大家心目中一个应当受爱护的角色,无论她出了什么事情,即使她一意孤行所致,大家也习惯地不去怪她,而去怪那个招致一意孤行的别人!她撞了车,大家怪大余不该令她驾车,她簪了校园中的禁花,大家怪范宽湖不该去摘,她这次既是做着梦,那么范氏兄妹怎能不受舆论的严重制裁?
她为此事曾哭着想家!她曾想做修女!那还了得!学校竟留不住她!她想家也要好好地离开大家回去。她如果想做修女,那必须是为了一个极圣洁的理由。极合乎她天然接近宗教气氛的性情,又要在一个极度不牵强的形势下,才可容许她去。
事情也许有错,而蔺燕梅不会有错!
这种舆论实在太感情用事而有点不公平了,然而舆论越是这种性质的才越来得势头凶,不许反对。大家相戒,不许在她面前提一字她要做修道的事,惟恐羞着了她,下不了台阶。大家又相戒,不许说明是同学们有意袒护她而使她心里不宁静。虽然,背地里,争辩得好不激烈,当面没有一个人敢提半个字,连她的保护人陆先生,同顾先生也都对这事守缄默,生怕把事情闹得决撒了。
伍宝笙,史宣文把她轻巧地又搬回学校来,赵先生装作不知此事似地反倒责备她两句不该在校外过夜。过了两天,随着她去受了洗礼,参加冯沈婚宴,大家只战战兢兢地配演这一出“燕梅归来”的戏文不敢多事。事实上,她此次回来,等于忽然变成校中一个特殊人物,一个孤立的角色了!她好似被大家推出后台来看戏,而后台的一切,她皆不得与闻。
呈贡人物一归来,那争执就更厉害了。范家兄妹在学校中简直大有立足不住的样子。范宽湖的粉红色旧账,一篇篇地被人搬出来从新算过。他们算了这账之后,倒气平了些,认为大家自己亦有罪焉,谁叫大家不早些纠正,反倒容他常在蔺燕梅身旁趑趄打主意?慢藏诲盗,是他们大家的责任!
范宽怡是个泼辣的家伙,大家不大敢惹她,便转头去欺负周体予,明知道这样给她的难堪会更厉害。
一切群众行动之愚蠢处,他们的行为里,皆全备了,一切群众所易犯的错误,他们件件犯了。当然是自从蔺燕梅突然下乡起,大家便憋足了一肚子不平的气,然而这一肚子气令他们走到今天这一步,已是大大不该了。
这种舆论之造成,令男生中大余,小童等,女生中伍、史、凌、乔等,颇不知如何才好。他们措手不及,大局已如山倒。
天下事,常常如此,见识是见识,世事是世事。此时做一个又热心又有见识的人,最苦。如果光有热心,而无见识,大可随了潮流叫嚣,博得群众爱戴。如果光有见识,而不热心,也很可卧听大门外打死人,屋里照样睡大觉。偏偏不幸世界上常有具备二者的少数人,又偏偏不幸他们常是少数。于是便如同一个瘦弱的小孩,拼命去扯一匹发怒的马,或是更恰当些,一个航海人在风暴之中,打算落下那个满兜了风的帆篷。
范宽怡岂是那么坏的人?她一直以为蔺燕梅是害羞,是装睡着。并且在呈贡那些时,她看在眼里的情况,也都令她相信他们已是很接近了。甚至两个人是瞒着她呢!到了宜良渡河时,她才看出哥哥的畏缩,同蔺燕梅的羞涩,而两个人又都含情脉脉的。如果她所见是真,以一个妹妹的身份,她是可以鼓励她哥哥的。事实蔺燕梅也并没有怪她。虽然事后小范在车上只得几分钟的机会向蔺燕梅解释,她已彻头彻尾地明白她了。这件事蔺燕梅怎么能不怨自己呢!从一到呈贡那天晚上,范宽湖接她下马起,直到去宜良回来止,她确实有意无意地想拿范宽湖磨刀呀!
她磨刀是不至于出事的,因为她知道范宽湖不敢,而在她这种小女孩试探着做着游戏的心理中,她确是享受到了一种她自己认为不应该的快乐,只是没想到自己在那么个时候,做了个不争气的梦,连累小范挨了大家的骂。她是同情小范的。但是又有什么用呢,在这种群众言论之下仿佛是她大可挑任何人磨磨刀,而那当磨刀石的必须明白他是块磨石,不得生出其他念头!
这简直是岂有此理。大家全不思量,如果小范是有心设圈套,那种谲诈之心理,在同学中怎能想像?况且平日小范对蔺燕梅很不错,就是她不喜欢大余,她的聪明也不致令她对蔺燕梅做出这种笨事。蔺燕梅心上实在深恨这个舆论,而无可奈何,她自觉与其不清不白地受大家一味溺爱,实在还不如替了小范受大家排挤,心上安适些。
再说到范宽湖,他更是个可怜的英雄了。他一头认定自己作下了错事。虽说一切是误会,他没有理由原谅自己。所以他咬紧牙关,一字不辩。又左叮右嘱他妹妹,不得失言把蔺燕梅睡梦初醒所说的一句话告人,一切要凭蔺燕梅处置。他认为,这事之后,如果大余同她闹翻了,这句话徒令两人处境尴尬。如果二人天幸不致闹翻,则此话说出只有令他们以后快乐的日子中多一个回忆的阴影。蔺燕梅如果愿意告诉人,那可听她的便。他是决不肯利用这句话去作挑拨讽刺的工具,来为自己添文章而犯浑水摸鱼之嫌的。纵使她梦中喊出的是自己的名字,而因为是在梦中之故,以他的英雄气概,他也要叫他的美人在醒时,再考虑一遍的。至于当时他何以不看清了,便遽而去吻她,那当然是一种浪漫气氛下的美丽之疏忽。用这种说法来评论范宽湖到底确切不确切,我们无从知道,因为他誓不开口,为自己做一字辩护。
根据这情形看来,蔺燕梅同范家兄妹也可算入那千古同叹的少数人中去的。他们又是当事人,所以更加寂寞。他们又皆为这不快乐的回忆所烦扰,所以蔺燕梅也不愿和他俩在一起。他们的寂寞之中,便又加了一层相互的疑猜,不知自己为对方的一份苦心,是否得到了解,这话又是谁也怕再引起误会而不肯出口的,于是更弄得三个人的处境苦不堪言。
不顾这些热心又有识之士是多么辛劳地想为学校再恢复素日那么快乐和睦的空气,那尖酸的批评、恶毒的流言却一天天地多了起来。这里边新学生做出来的事情特别多。他们一方面对于谁也没有很深的感情,于是为谁也没有多少顾忌。另一方面,正因为这故事中的角色太出名了,他们正可借了对他们的攻击而引人注意自己。这种浅见之徒是深怕不为人注意而甘愿作一切出丑的事的。在课堂中故意作无聊的事情令先生斥责来引同学一笑的是他们,在运动会场上故意跌倒,起哄的是他们,在校外装疯卖傻惹是非的也是他们。看那神气!嗬!好不容易进了这学校了,在大街上走一走,恨不得警察也有要知道他是这里学生的必要呢!
这个学期便这样乱哄哄地开了学了。他们这一些老朋友,当事人,只可说在冯新衔、沈葭的婚席上,温习了一下旧日习惯的快乐空气,那以后,心境便一日甚一日地难堪。
这时,冯新衔的书,在同学之中很卖的好。可是那种悲悯过失、奋勉向上的言论却似乎不大见效。比方说:范宽湖当然是很孤单的了,很少几个人理他。梁崇槐是个好孩子,她倒有不避忌讳,仍照旧应酬他,至少,不冷落他。不料有一天,他们在文林街偶然同路,才走了没几步,后面就听见有人闲话。他们只听得说;“这个是谁?你不知道?也是个出名的人物呀!就是她这回得了便宜,渔翁得利!女孩子找个主儿这么难,用心这么苦!也太可怜了!”
范宽湖气得脸都青了,勉强陪她走到南院门口,低头说了声:“我太对不起你!”便自走了。梁崇槐站在那里看了他的背影呆了半晌。心上为他难过的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这时,见对面小童把他拦住说话。小童是一向作不来假的人,他是真心地,看去一如平日,自然然好像是和范宽湖商量一同去干点什么事。他才说一两句,便把范宽湖拖走了。她看了心上才松快些,很感激小童为范宽湖免去了一段难以排解的冤苦时光。她想独自往南院走,走进屋去看见梁崇榕同蔺燕梅都在那儿准备功课。她自己心上有事,进了门也不打招呼,往床上一扑。也说不上来是想休息,还是想哭。把她们两个念书的吓了一跳。
梁崇槐上楼来时,院中乔倩垠、凌希慧正找她,她们见她想着心事往楼上走,竟从她俩身边走过而没招呼好像没有看见,她们觉得有事,两个人就跟了上来,走进屋去再叫梁崇槐。这时蔺燕梅,梁崇榕也都放下书走到她床边来,还以为她两个在外面把她惹生气了。
梁崇槐被她们缠不过,就说出了刚才街上遇见的气人的事。蔺燕梅听了正补救了她无法向范宽湖表示的同情心理。她暗暗感激小童,她也佩服这个好朋友梁崇槐之度量及见识。她知道梁崇槐是个有主张,也有节制的女孩子,她不一定恋爱范宽湖,但是她那种不能为燕雀所明瞭的心胸,是令她有资格在此时睥睨舆论,去同情范宽湖的。
梁崇槐讲完了这事情她说:“我就不明白咱们这个学校的可爱的校风在什么地方!这不是一街疯狗乱咬人吗?不要说恋爱关系叫人看着多奇怪了,就是同学间的感情问题,也都不像有教养的人的作风。这还是大学哩!”
她的姐姐听了说:“这怎么能一概而论,你看见的那是谁?”“我们就没有回头。”她说:“反正是同学。”
凌希慧说:“校风是大家的事。各人有各人的自由,慢慢地看它爱怎么发展就怎么发展,爱是哪一派占上风就哪一派占上风。各人作各人的就是了。比方说恋爱吧,有大余那种老古板儿的,也有小范那种打猎的。有傅信禅,何仪贞那种小家气儿的,还不是也有沈葭这种自己闯天下的!这些也都是个人问题,同发表各人的意见一样代表不了校风呀。”
“还有凌希慧差点儿被家里作了人情让人家娶了去的。”乔倩垠闪到蔺燕梅背后笑着说:“那也只能算是家风,不算校风!”乔倩垠这意思是暗示凌希慧不该在这里提到大余,而蔺燕梅却早明白了。她从回校后,还不曾和大余说过一句话。
“我明白你们的意思。”梁崇槐说:“当然不是有人在那里埋头造校风了,不过,这种不良空气,也得有人纠正呀。”
“咱们去纠正呀!”乔倩垠说:“一代换一代,后浪推前浪呀。从前这屋里是史宣文同伍宝笙,现在是你们姐儿俩了呀。也没见人家受了点儿气跑回来往床上一躺,就哭,从我们身边走过,都眼里看不见人!”
梁崇榕看了乔倩垠和她妹妹争辩的这个神气,便说:“乔倩垠真是叫人看了高兴,病好了起来,脾气也变得有精神得多了。”
蔺燕梅这是第一次参与这件有关她心事的辩论,便生怕这题目又跑掉了,忙插嘴说:“你说咱们来纠正,怎么个纠正法儿呢?”
“对!问她们俩!”梁崇槐指着凌希慧,乔倩垠笑着说:“她们尾追着我上来,纠正起我来,倒像两个女警察似的!”
“不是警察,倒真是邮差呢!”凌希慧说:“校风还是真有人在埋头建造。我们是来送信儿叫你们后天准备开一个新鲜的会的。”
“这个会哪儿是建立什么校风的会?”和她一同做信差的乔倩垠反而糊涂了:“这会是大宴他们一帮人召集的。一共分两部分,第一部分讨论冯新衔的书,第二部分,根据这书里他们的态度,大宴请求大家提供意见供他去办学校用。所以才要求你们都准备发言。”
“这还不是等于建立校风?把大家注意力从无聊的事上挪开?”凌希慧说:“并且乘这会儿几个毕了业的人物还在校的时候,开这个会,把他们发议论的风采给后生小子看看!”
“凌小姐,您请!”梁崇槐笑着说:“我还不大清楚大宴是办个什么学校呢!我又不懂得教育!我没言可发。”
“你怎么就先打退堂鼓了?”乔倩垠说:“我们就先来纠正你!燕梅!你按住她的手,希慧你捉住她的脚。不用你,崇榕,你们自家姐有偏心!”
大家都知道她是开玩笑,便只是笑,没有人真动手,她自己也不动手却去偎了梁崇槐坐了,说:“瞧了你这个样儿,警察也狠不起心来!”
凌希慧就说她的:“我们还要去别处传话呢,先说正经的。大宴是毕业前已经由本地一个学校聘定了作教导主任。学校现在疏散在乡下,学生约四百多人,是初中带小学。男女兼收。教员薪津之外,供给房饭……”
梁崇槐听了声儿搂着乔倩垠说:“你们的邮差口齿很清楚呀!这一段儿像不像西厢记里张君瑞的科白?”
梁崇榕说:“是哪一段儿?西厢记里办学校?”
蔺燕梅说:“底下就该是红娘的:‘谁问你?’了。”
乔倩垠这才瞪了梁崇榕一眼说:“所以说啦!套文章哪儿有那么死板的!”
凌希慧发气说:“小姐们对西厢记都很熟啊?咱们提议后天的会改来讨论小说词曲罢?”
“我不反对。”梁崇槐说:“也分两部分,前一半西厢,后一半红楼。”
“别生气!希慧。接着讲办学校开会的事。”梁崇榕看她妹妹太顽皮,就说:“我对西厢记就不熟。”
“别听她的!”乔倩垠同蔺燕梅一齐抢着说:“不熟也是装的。更精灵!”说着就吵成一片!
“别吵了!小宝贝们!”梁崇槐说:“我来赔个不是罢。别把邮差气走了。”
乔倩垠也站起来说:“真该走了。还要到好些别的地方去呢,要人家提供意见就得给人家时间准备。”
凌希慧一边同乔倩垠走,一边回过头来叮嘱:“可别临时你推我让呀!这回要大家作点事。多想想。多看看冯新衔的书。”说着出去了。
她们走了之后,过了一会儿,梁家姐妹发现蔺燕梅在那儿深思起来。还没有等梁崇槐问她,她就说道:“你们看怎么样?我们为什么不能动手改一改这目下的坏风气?”
“你是什么意思?”梁崇榕早明白了一大半,她故意这么问。
“非常难说。”蔺燕梅用手比划一下,又放下了。“比方说:……很难说,尤其是我,更难说。咳不说了!”
梁崇槐就拿起她的手轻轻拍一拍,说:“不说我们也明白了。想利用一下这个会做点什么是不是?有什么话了我们不能说的?我们也觉得眼前这些事太讨人嫌了。不能让它长此下去。”
“做点积极的事也好,”梁崇榕说:“燕梅,你有什么意见,说出来,我们帮忙。”
“她若是能说,她还不早说了?”梁崇槐对她姐姐说。
蔺燕梅听了就说:“也没有什么一定不能说的。你们瞧,这些天来净听见耳朵里塞满了骂小范同她哥哥的话了。有些人故意跑到我耳根来骂,就仿佛那是对我的应酬话似的。我就奇怪,有他们什么事?我自己就很替范宽湖冤枉。我觉得要骂也应该连我一起骂呀,没有我在这儿,还许连累不了范宽湖呢!”
“那你算是白费心了。”梁崇榕说:“想叫他们骂你,这干脆就办不到。”
“我倒不这么觉得!”蔺燕梅说:“骂人骂惯了的,什么人免得了挨他们糟蹋?那种跑到别人跟前去骂一个人的,更是特别心眼儿窄,变得快的,我们谁敢保他跑到另外一批人里不掉过头儿骂这边儿?就是他们糊涂了不骂我,我们就不能不叫他们也别骂别人么?”
梁家姐妹完全明瞭了她的心情,而且也的确听到过流言传说得很不堪,那当然把她也拖连进去。听了她这话,真觉得胡乱造谣的人没有心肝了。对这样一个同学,也说得出这种下流的谣言来,实在令人不得不卑视他们,同时也从这一方面看蔺燕梅今天所不喜的事,实在有协力铲除的必要。
“再说,他们若一下子因此造成一种谩骂的风气,”她又接着说:“对他们自己有什么好处?不过,这一切,我都没法出口。我不能说一个字关于范宽湖的事。如果我为他说什么,那就更显得我自己以为是叫大家捧到尖儿上去了!我岂不成了可怜他了?范宽湖是受不来人家可怜他的。那就让他更难受。我每次只有听了忍着,也不能禁止别人开口,怕给他当面难堪。只有听完回屋来难过。”
“我就不怕,我常给他们来个当面下不来台。”梁崇槐说:“我每次听了不三不四的话时候,我就给她个钉子碰,追问她是哪儿来的话。”她说到“不三不四”几个字忽然想起这话怕要走露口风,引起蔺燕梅的怀疑,底下忙改口,幸喜蔺燕梅没听出来。她接着说:“我就顶他说:‘你骂什么人,说不定人家瞧你还不够资格挨骂,才不骂你呢!’就把她的嘴给堵住了!”
蔺燕梅听了,吓了一跳,说:“怎么?都闹得这么热闹了?我还一点也不知道呢!这不成了吵架了吗?”
“你怎么会知道呢!”梁崇榕说:“我是懒得参加,我看岂止是吵架,崇槐有时候都是拼命呢!”
“你真的?崇槐?”她更警异地说:“我奇怪,什么时候你学了这么厉害的一张嘴?别叫人欺负了!”
“谁欺负得了我?”她说:“再笨的嘴,这些天也磨出来了!”
“崇槐!”蔺燕梅听到这里,再想想方才梁崇槐一进门所说的事,知道她不但明白自己,而且她们姐妹还是真热心,就迸出来她再也不能忍的活:“你们要真心帮助我,你们就得帮助到底!我不愿意大家骂范宽湖,不愿意大家互骂。我有一个想法。如果我们利用后天开会的时候把这个意思透给同学我就心安了。我敢保,在那个会场上发表的意见,在学校中一定可以成权威的论调,必定站得住!”
“这个我倒没想到。”梁崇槐说。
“那你想到的是什么?”她说:“你不是也同情他么?你不愿意么?”
“我同情不同情他是另外一回事。”她说:“我没有想得这么具体。我只因为听了凌希慧说他们这个会可以对同学有很好的影响,又看出你的心思,以为我们可以准备一下就是了。”
“她的办法很可以试试的。”梁崇榕说:“事实上同学不一定爱骂人,我们只消泛泛地说同学问乱造谣乱批评很不好,再说一点范宽湖的好事情。他们的谩骂既得不到大家的欣赏,又失去了目标,不就自行消减了么?事实上这些闲话能以得势,还不是为了人家觉得说的怪尖酸,巧妙的,爱听,才间接地鼓励起来的么?”
蔺燕梅听见这话,才宽了心。她感激地说:“这不是给范宽湖做了好事,这简直是给我做了好事。真是我怎么就会得到你们俩这么帮忙!”
“我也在奇怪呢!”梁崇榕相当庄重地说:“范宽湖是什么福气,会有你们两个为他说话!你们两个,要知道,是最不宜于为他说话的。”
“我怕什么,”梁崇槐说。
“崇槐?真的!”蔺燕梅两手扳了她俩肩,面对面说。她心上早就有了一句话,是非问不可的,此刻她得到机会,一定要问了。她纳闷得很,梁崇槐到底对范宽湖如何?
“怎么!”她说。
“我要问你一句话!”她说,“能问?好!你得闭上眼。你也闭上,崇榕。我问了!你闭上眼是看见你的心,我闭上眼是怪不好意思的……”
“那我闭上眼呢?”梁崇榕已经把眼闭上了。她笑着说:“我又明白八成了。这两个孩子心里的事恐怕我全比你们自己先知道。”
“你闭上眼是只当你不在这儿。”蔺燕梅说:“我问了,崇槐,为了这件事你怪我不怪?”
“咦!”她们姐妹都睁开了眼:“这是从哪儿说起?”
“不管。”她自己仍闭着眼说:“我说到哪儿,就做到哪儿!我赔你一个不是;喏!”她就在梁崇槐那个诧异着的小圆嘴唇上那么啄了一下。梁家姐妹看了那神气,不论心上多不了解,也忍不住笑了。梁崇槐脸都红了。蔺燕梅却仍不好意思睁开眼,放开梁崇槐自己躲到枕头上去了。
“燕梅!燕梅!”梁崇槐过去坐在她桌边上唤她。“燕梅,你把我弄糊涂了。你若是不说明白,我不能这么放过你去!你不能躲!我非把它再还你不行!”
梁崇榕在一边听见了这一个“还”字忽然心上明白了。她感动得很,她奇怪蔺燕梅竟会永远出人意外地那么体贴别人,她作的事简直整个儿过火。她站着那笑着说:“我可不能再装看不见了。我非走不行了。”
“崇榕,你不能走!”她妹妹说:“我非要燕梅说明白不行!我要一个见证。”
“凭心算了!”她说:“见证人都不好意思见证了。将来也无法子替你们说话。我也不走远,在门口给你们巡风好了。”她笑得弯了腰走出去,果然就站在门口。
蔺燕梅势不能总不睁眼,她听见门声知道梁崇榕出去了,便睁开眼,一看,好大一张脸,梁崇槐压在她身上呢!她忙偏过脸去说:“说完就是说完了。没有这么样的!”
梁崇槐说:“你说完了,还有我呢!这样就完了,不是平白欺负人吗?”
蔺燕梅忙转过脸来说:“你真生气了,我是一点儿也没有别的意思,我一直想你也许怪了我!”
“我怪你什么?这是你跟范宽湖两个人的事。再说,好好儿地说着话儿,打什么戳儿呢?”她装做生气的样子说。
蔺燕梅忙用手背掩了自己的嘴唇,又要笑,又要抢着说话:“那是写完了信,封口儿呀!”
外面梁崇榕听她们实在闹得太厉害了,就敲窗子说:“要封口儿,快点儿封。邮差要进来收信了!”她说着就开了门进来。看见蔺燕梅的头发全揉乱了。她就递一把梳子给她妹妹,她就替她梳,她就靠在她怀里坐着。反正这样儿没法子梳,还不是赖着装蒜。
“我想燕梅这样不是没有缘故的。”梁崇榕说:“我刚才听你说有话问崇槐,以为是你一直存了这件事,不问个清楚,怕底下的话不好说。谁知道你一直想到这个犄角儿尖里头去了!你说罢,这是什么道理?”
“问崇槐,她明白。”她说。
“我怎么就会明白,天理良心的!”她说。
“你明白不明白,起先我也不知道。”蔺燕梅说:“要不是你刚才说露了话,我还真以为你不知道我已经听说了呢!”
“崇榕,你懂不懂?”梁崇槐是真糊涂了:“燕梅!你要闷死人呀!”
“我哪儿懂?”
“你看!”她说:“我们谁也不懂!你说罢,你已经听说什么了?”
“听见的话当然不一定可靠。你既然说出外边有了不三不四的话,我才敢说。”她想起听说的话实在难听便吞吞吐吐地回答。“她们说的话当然过火儿,说你为了范宽湖很不高兴什么的。当然她们就说我的不好啦!我明知道你会怪我,要不然我怎么肯告诉你?你看,你不是还给她们钉子碰不许她们当了你面骂我吗?”
“天哪!”梁崇槐喊:“怎么都闹到我头上来了!姐姐,你听见了没有?”
梁崇榕既是她的姐姐,当然这一套话就也吹不到她耳朵里去。她这时候需要赶快拿个主意,她只有含糊替她妹妹认下这件冤枉案子来,虽然她知道妹妹气量大,这件事也够她受的,无论如何,今天有这个机会还是大家把分别听见的流言对证对证才好。
“你瞧是不是!”她就对她妹妹说:“顶厉害的还传不到你耳朵里来呢!”
“我说呢!”蔺燕梅如释重负,舒了一口气:“那几天大家什么话也瞒我的时候,你们也什么都不说,我就知道是有什么话不愿告诉我。等到我自己听见了,才知道你们用心这么苦,怕我听见了,难过。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一定原谅我的。我也一定可以让‘你’相信‘我’是真知道‘你’不会怪‘我’的。这下子,不就好了吗?多痛快!别人再到中间说闲话,不是也没有用了吗?好了,这下子我才觉得同‘屋’不异梦了。我实在心上存不住事情。”这下子她俩两边听到的闲话都对证出来,三人都觉得好不心寒!
梁崇槐已经没有话可以再解释了,她呆在那里。她姐姐就说:“燕梅,你这个小心儿少装点事情罢,这下子转了几个弯儿了?你为她想,想她为你,又其实你是想着她,……这不怕把人转糊涂了!”
“要不是这么个转弯法儿,到今天还从糊涂里转不出来呢!”她是真快活了,这么说。
梁崇榕知道她妹妹一定明白了她的用心,就用话想法子把实情再阐明一点,她就推开一步说:“我老早知道这些好奇的多嘴的人早晚要给你们说点不能听的话!你瞧,这不是都对证出来了吗?所以说你们两个最不宜于替范宽湖说话呢!再说为了他,崇槐,看你跟他那点儿交情,不值得。”
“我要是想说话,就不管这一套。”她妹妹说:“要说交情,当然不值得。路见不平,还要拔刀相助呢!对不对?燕梅。何况还牵连上你呢!”
“我不爱听闲话。”她顽皮地说:“你到底跟他交情怎么样?我本来不觉怎么样,后来听人家说的仿佛很怎么样!现在看看又不太怎么样了!”
“我看也是非归结到我头上来,这个谈话轻松不了。”梁崇槐说:“你这几个怎么样就该一顿好打!我说罢。我是我脾气,别人说什么是随他们的便,所以,我想和他玩,就不管别人会说到多远。日子久了,没的可说,也就说不远了。你知道范宽湖人不错,也能玩。再说他又是比别人漂亮些。去你的!我就是这么个说法儿,爱听,就是这个,不爱听,也没有别的!这个漂亮不漂亮当然很重要,硬昧了心说爱看丑的也是该雷劈的。我打网球,他能打,游泳,他游得好。看着痛快,我没有道理不找他陪着玩。”
“你知道人家说什么?”蔺燕梅说。
“你听她说。”梁崇榕拦住蔺燕梅。她认为她妹妹的意见也可以给蔺燕梅参考一下。
“人家说他什么对女孩子没有真心我当然也听见过。”她说:“可是没有用。若是男同学说的,我听见那种话就更不跟那种话的人玩。若是说话的是个女孩子呢?我就告诉她说那是她自己把真心拿出来得太早了。男人的真心害臊得很,叫她的真心给吓回去了!”
“你给我住嘴罢!”她姐姐笑着打她:“再说更没有好的了。”
“这一句话就值得卖票来听!”她说:“把肝儿丢给小猫吃了,它还在你怀里咪呜吗?说一句明白话,你若是不愿意叫你的男朋友被别人骂,还是你自己保守一点好。这简直是一种合作。男人如果不前进,不大胆,那还成什么男人?可是女孩子如果不抵抗,不保守,也是不尽责,不合作。”
蔺燕梅简直是闻所未闻。她半句话也没有。梁崇榕只装作不看见她那惊异的样子,由她妹妹说下去。
“总结一句话。”她说:“在一起挺高兴的,无论是谈天,唱歌,玩,只要两个人都真高兴,就谁也是真心,谁也用不着抵赖。可是等他忘形了说傻话又要动手动脚的时候,无论你心上对他怎么样,也必得生气。要生气就得像真的一样,气得死去活来!不然,就打不退他,下回他就把你看容易了!我就看见过女人出了嫁,生了孩子,老了,快死了还没有跟她丈夫说过一声“爱”字。那像这些小姐们,一天到晚,爱啦爱的!连个好听儿的说法都没有!”
“你这总结一句结在哪儿呀!”她姐姐说:“净吹牛,也让自己的话给带走了!”
“结在这儿。”她说:“我跟范宽湖的交情就是交情,没有爱不爱的。我没说他不好。他嘴里也决说不出我一个坏字来。他的挨骂,我当别人一样,要替他分辩两句。而且他的挨骂里决带不上我。我有点儿拖泥带水的纠葛,我躲着走。这就是这一套道理的好处了。
“刚挨了骂就忘了!”她姐姐说:“气成那个样儿呢!”
“燕梅你明白,我这会儿早不气了。”她说:“谁走路能不碰上条把长虫呢?绕着点儿路走,别踩上。它还能撇下自己的事,老盯着你?你要去争执才要糟糕呢!再说用那种话骂我,他自己听着也跟我的为人不像。他找我来,我就未必理他。他骂范宽湖也影响不了范宽湖。那个话骂的还不够骂人的资格呢!”
“你这个论调儿真不是人人做得到的。”蔺燕梅说:“而且太伤神了。”
“伤点儿小神,省得伤大的。”她说:“那么你就是那种爱不爱的人啦?净听你审我了,我回敬你两句,看你受得住受不住,范宽湖你就是不——爱——啦。大余就是爱——爱啦?有这么简单?”
“真难听!”她说。
“那么就还是我的好听点儿。”
“说一句老实话。”蔺燕梅想了想,又说:“我仔细想想,我从来也没有真正爱过什么人。爱字是很难说。我可以说一个也不爱,我是谁也不爱了!”
“罪过!”梁崇榕说:“看你把她什么话也给挤出来了!崇槐!”
“她哪儿说什么话了?”她说:“她就不会说话,也不会想。我问你一句,你回来之后,不跟大余说一句话,是什么毛病?”
“是不想说。”
“你这个忽然不想说,是个什么力量?是心上没有他还是太多的他了?”
蔺燕梅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并且你再问,我也说不知道。”
梁崇槐听了忽然打消了再问的意思。她知道这个话问远了。其实她这次是真猜错了,蔺燕梅心上对余孟勤确实忽然减少了热望。这一点她一时看不出来,她不明白人在不幸中会把昔日幸福时的乐观看法自动地打了折扣的。这是人人都有的一种本能。一种心理上的自卫方法。
梁崇槐只想她这话不能接着问。因为她以为她当然爱余孟勤,此刻叫她怎么能说呢。她只有放弃了这个极有趣的质辩。但是她必需另起一个不大突然的话头,否则便不免露了破绽。她说:“那么你肯为范宽湖打抱不平是为了什么呢?”
“这个简单。这因为我比骂他的人明白他。这是正义感。”
“完了!完了!”梁崇槐早就准备结束她的话题了。她是个乖觉得很的人,得收便收,所以,她说:“又跑出个正义感来了!又是大字眼儿!大字眼儿顺手乱用!还是你聪明,叫你逃掉了。咱们收摊子,这出戏不唱了,谈正义感罢。你打算怎么个感法?”
“我看这件事你们两个人都开不得口。”梁崇榕说:“由我说话,也不方便。”
“你这成了什么话?”她妹妹说:“燕梅刚才求我们,我们就答应了。这会儿你不愿意说,不要紧,别又扯上了我。我到时候,就站起来说!”
“不行,你别着急。”蔺燕梅说:“咱们三个都不合适。我让你们帮忙也不是就由你们说。咱们大家想办法呀。”
“这个意思还得透给大宴他们知道。”梁崇榕说:“若是不告诉人家,那临时有点措手不及。”
“当然应该告诉大宴他们召集的人,不过这个场面只有余孟勤来发言合适。”梁崇槐对蔺燕梅说:“临时由他提才好。这不是说笑话。”
“我不去跟他说。”蔺燕梅说。
她们不觉静下来了。过了没多久,梁崇榕又提起来说:“决定做就一定要做。眼前有个人,由她转达一下罢。你跟她什么话都能谈的。她又一定能把你的意思委婉表达得好。要她去告诉大余。”
“谁?”她妹妹问。
“伍宝笙呀!”她说:“就是不知道这次会他们请先生们了没有。伍宝笙也许不知道这件事。她们做了先生真是化外之人了。无论如何,她自有办法帮忙。你去找她怎么样?”
“我当然想到她,可是。”蔺燕梅说:“说也奇怪,她啦,史宣文啦,近来都不常找我来,你们瞧是不是?我找她们去玩,当然还是一样,可是她们从来不跟我谈这件事,有时候我提起来她们又扯到别处去。好像她们的意思是:这是过去的事了,老提它干什么?仿佛疑我心上搁不下这点儿事似的。其实我心上对我自己的这点子事也许叫你们大家奇怪,是很早就看得开了。可是学校里这股子不痛快的空气,我想谈谈呀!说实话,这是我第一次有机会谈到这个问题!不管,我这就找她去,她不会不管的。我信得过她。”
她说着,站起来就走。她们两姐妹,也觉得伍宝笙是一定信得过的。她们当然也明白伍宝笙的用心,便由她走了。
她走得很快。因为她心上的确是松快了。
她知道伍宝笙此刻在什么地方,她直接到试验室,一找便找到了。开学期间,像伍宝笙这样的人,每天,几点钟到几点钟,在什么地方,是一丝也错不了的。
蔺燕梅把她找出来,不容分说,一下子把来意说明,就要她去对大余说。伍宝笙当然答应,她早知道这开会的事,这次会并且请了许多先生的。她们说到这里,两个人已经在南区的走道上,溜了两个来回了,课室中上课的人,全向外对她们看。她们谈得入神,全不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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