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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

_16 鹿桥(当代)
“也别这么说!你怎么知道呢?他听姐姐的话的。你瞧,上回咱们三个人回去,我不是说过他跟女孩子说话要学着和婉一点吗?他想问是什么理由,姐姐告诉他说:‘就是这么一回事,没有理由。说得不和婉就不理你!’你看后来他不就好得多了?这一回若是叫小范到处一说,也许就把事闹大了呢!你放心,有姐姐替你解释。好燕梅!可千万别先把自己急坏了呀!”
“不是为着这个!姐姐!不是为着这个!好姐姐,把你急坏了。你看我不哭了!妹妹已经不哭了!”
“别!别!燕梅!你还是哭,还是哭罢!想哭就哭一场。可不要强忍着!”
“姐姐,你简直比妈咪都爱我!姐姐,我也哭够了。我不哭了!你永远这么爱我罢,姐姐?”
“姐姐爱你,心上爱得你都疼得慌!你真不哭了?不哭了好!”她说:“哭得我也难受,不哭就不哭罢!”
“世上真有这么体贴的人吗?”蔺燕梅禁不住要这么想。大半年来与余孟勤在一起,好像把女孩子的柔情都已经忘了。耳朵里天天听他嘲骂:“女人脾气!”“女人话!”自己也竟会依了他的话忍住泪。泪水向肚子里流得久了连哭似乎都不知道该怎么哭了。
“姐姐竟会跟从前完全一样!姐姐竟似比去年还要可爱!这是可能的吗?半年来我转变得这么厉害她会没有一点猜疑?她会一点都不感觉陌生?
“我有话不敢说,有气闷不敢向人哭。我忍不住的热泪想用袖子挡回去。她就会跑过来问我,这么替我想得周到!她不怕我不跟她说真话吗?她不怕我用应酬的话伤了她的心吗?半年来我疏远了她,我冷淡了她。可是似乎她在心上一直看顾着我!”
姐姐看了这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心上可怜起她来。这一双眼睛流出渴幕祈求的光,却又有怀疑和畏缩的意思。她像是违背了母亲教训的孩子,只希望一顿好打,真受不下那无条件的宽恕与无边际的慈爱。方才伍宝笙心上想着范宽怡的话,觉得这个孩子那么平静美丽的心会一下子受到这许多难排解的扰乱。亏她能淡淡处置了这一场流言,自去理妆,心上也诧异她会这么老练。那时觉得多余有这么个爱忧心的姐姐,就又爱她长成人了,又恨她忘了自己。等到她哭出声来,她就全忘了方才想的事。她为什么会哭了起来呢?这个人人称美的女孩子,这个人人妒慕的女孩子,正在春风得意的时候怎么会有泪水来浸湿她的脸?她心上会有什么难清理的忧伤和隐痛?
这一声哭怎么能叫伍宝笙忍得下呢,这个曾经与自己朝夕相处胜过同胞姐妹的蔺燕梅,怎么用这种畏缩的眼光来看我呢!
伍宝笙探索着蔺燕梅哭泣的原因还没有得到结果,蔺燕梅已经撇开了她的难过来追寻过去的友情了。她极平静地,好似想过多时地说:
“姐姐,我知道你说的是真话。你是真为我着急。从前你喜欢过我。现在还是关心我。可是许多别人呢?恐怕已经离开我远了!从前我在人人心上都一样。没有人猜测我,只有人走到我身边什么顾虑也没有地和我说话,她们问我的事就像是谈一个不相干的人一样。那时我的一切连心上想的事都是大家熟悉的。现在你看,走到我跟前,大家就什么话都没有了,却去背地里飞短流长!我是不是已经在这一圈儿里存不住身了?我怎么能不难过?”
听了这样的话,伍宝笙的思想也被转移了。她才回想到方才走过来劝慰的时候,情切心急之中,倒平安渡过了一个感情上彼此试探的险滩。幸喜她俩相违未近又都触到了盛满了泪水的心。
女孩子天生不该演什么无情的角色的。她们在年轻的时候若是身边没有一个亲密的伴侣来倾听她的忧愁同秘密,她便是极不幸的。而且事实上这也实在是心理发育上一个大病害。
蔺燕梅苦撑到了今天,实在不该再支持下去了。她也不能再支持下去了。这种在余孟勤压力之下再也不可能有机会说出口来的活,她禁不住倾泻在伍宝笙面前了。
伍宝笙太懂得她的意思了。一半从言语中听懂,一半凭她那聪明的心智感觉到了。她仿佛在田野外日暮的时候找回来了自己哀鸣的羔羊。她紧紧地把蔺燕梅抱在怀里,紧紧地把她圆圆的头颅压在自己胸上:“不许胡思乱想,燕梅!姐姐是始终爱你,多多少少的别人也都比爱他自己还真挚地爱着你!记得史宣文罢?”
“怎么会忘得了她!我还不知道欠她多少信呢!”
“史宣文她也这么爱你!她在那么远的地方,跟你分别了这么久,还是一样爱你!”
“可是我得到的只有猜测跟闲话!”
“就是因为我们爱你可是吸不住你!”
“只要你们说这么一句明白话,我就会过来吸住你们!拉也拉不下来,用刀子都割不掉!”
“我也想得到你是这样,燕梅!爱起一个人来也是这种穷凶极恶地!我想着就恨不得只要看到那日子一来,我死也甘心!不要再看下场!我想看看那个人是谁。想知道他待你好不好。”
“姐姐,我说得是你们呀!是你跟史宣文呀!”
“我们不会是的。因此我们才灰心得很。不说傻话,想想罢。有什么机会能叫我们将来永远跟你这么接近?”
“所以啦!所以你就觉得不如现在省下这份心了。一不理我,就是大半年。让我一肚子心事自己去摸索!你就不闻不问!”
“你这么说罢!你忍得下心就这么说罢!”
“你说你的罢,还像从前一样拿我当你的妹妹,你就让我听听你猜测的是什么罢!”
“我们没有猜你什么。正跟你说的一样,我跟史宣文等着听你自己讲呢!可是我们等到过什么?我还看见了你今天哭,史宣文不是更可怜吗?连你今天哭着找姐姐了都看不见!燕梅!我恨不能天天像这样,把你抱在怀里,听你这种没有来由就哭起来的声音。看你仰起来问姐姐爱你不爱时候的脸!”
“可是你才刚说我们不可能永远在一起的时候那么平平淡淡地!倒像是用宽心话来劝我似的!”
“不是真有这种没办法的事吗?我心上真恨我先毕了业了,搬走了,不能天天在一起了。可是你也真变得快!才半年,若不是你这么问,我都不敢冒冒失失地抱起你来呢!”
“姐姐,我事实上跟从前有什么不一样?我半年来哪里变了什么?还不都是别人乱猜,乱讲!像小范的那些话一样!我一举一动都是惹人说话的!我不动了!明天戏也不演了!我念书又好像给人家也判定了什么目的似的。我书也不念了。我回家去!不是我不要学校,是同学们容不下我!”
“群众的心理这样,我们能责备谁呢?我也恨他们不负责任地编造新闻。他们就像是个无知的孩子。跟他们不能生气的。同时,你也不是看不出来大家对你只有太多的好心,并没有一丝一毫坏意思的!”
“可是他们不断地伤害我。我就不许躲开他们的伤害么?”
“伤害也是无心的。你又不会真为他们害着了,可是你若是一走,就如同把这个无知的孩子抛弃了!不许他悔过不许他爱你一样!我闭上眼睛都可以想像得出来你不得意地走开之后学校里大家悔恨伤心的样子!一个蔺燕梅,大家不配爱护,把她激刺得伤心走了!慢慢地事情明白了,说无聊的猜测的话的人便在大家眼目中成了罪人!”
“他们今天放流言来满足自己对我的好奇心,那时候也是罪有应得!”
“你自己呢?在姐姐的心上也就有了放弃责任的罪名,在余孟勤心上也恐怕得不到原谅!”
“又是他!又是余孟勤!你也这么说我!”
“我也没有说什么呀!你不承认他的言论很受你重视么?’他的批评,意见不是你一个人在传达么?他批评别人的话,你连宣传,带解释地。可是批评起你来就不行了?你不重视,我重视!”
“要说就先说你自己的意思,别提他!”
“就说我自己的意思也一样!”
“你放不放我走?依你的意思!”
“我不放!”
“不放就永远这样把我抱住!”
“就抱住!”
“好?这是姐姐自己说得了!这以后不能再怨我什么吸不住的了!你把我紧紧地抱住罢!抱得我透不过气来罢!能够叫我安心地一动也不动,耳朵里半句鬼话也听不见,我才能真正的不再想哭!”
“傻孩子!慢慢地再跟你讲理!”
“傻孩子,不听!傻孩子不懂得什么叫做理!越讲理越没理!”
“我问问你,姐姐肯一直把你揽在怀里,你用什么来报答她?”
“我已经把自己整个儿地都给了姐姐,还用得着问要什么回答?”
“姐姐要妹妹作一件事当回答。”
“只要姐姐说出来!”
“姐姐就说,不过不一定要强迫妹妹答应。”
“不对了!姐姐心里有不能告诉我的话了!我已经觉得姐姐抱得不紧了!”伍宝笙本来是抱了她的头。自己眼往前看的。现在低下头来看她把脸埋在自己臂弯里,真像一只小羊。她咕噜咕噜地又像一只撒赖的小猫呢!
她顺手抚着她的头发说:“先别着急,燕梅!姐姐也不一定要妹妹什么给报答。姐姐不说了。姐姐的爱本来是无条件的!”
“不要听这种小说似的迷人的话!我受人爱还要有条件地受呢!”
“鬼孩子,你要把我逼成什么样子才甘心!”
“我已经知道了,姐姐!你随便说什么要求罢,我都答应。我已经想到了。即使会想错了。我就瞎猜!我没有不能答应的!”
“你真的把自己给了姐姐?姐姐可要收下这一份厚礼了?这是真的啦?”
“是不是姐姐不想要?是不是姐姐嫌太多了?是不是姐姐赚太晚了?”
“可怜!姐姐的眼泪到底叫你挤出来了!让姐姐也哭一哭吧!”伍宝笙觉得站不稳当了。有点太激动。她们相扶着退到沙发上痛快地哭了。但是心上也就马上松快许多。他们这才能算是彼此接受了赤诚相见的心。在她们心上都有一个决心,就是:“无论她心上曾经怎么猜想过我,我也要跟她解释一回!”这种感觉是非常迫切的。这种决心也是牺牲性质,又是赎罪性质的。一切是为了不忍舍弃这友情。又是因为不解释是太冤枉了的原故。谁都是没有一句不能相告的话的。谁都是一片诚挚的心!此刻她们真快乐呀!
“燕梅!费了这许多话才说到一起!你说我们大半年来没有变吗?你说我们没有彼此疏远过吗?”她们又都得到了宁静,有如远游还乡。她们痛定思痛,正可以从挂在带笑容腮上的泪珠晶莹的光里看出心境来。
“都是我一个人的改变!姐姐,都是我一个人不好!”
“是我疏忽了你!我有好些话要告诉你!我对你的要求也就是要你好好儿地听下我的话也说出你的!”她痛快地直吐出来,因为这又是自己可以任性地爱可以任性地疼的妹妹了:
“我疏忽了你,史宣文责备过我!我听见过余孟勤跟你被人谈论,没有去问你的心事。我从许多地方知道你未必快乐,可是我骗自己,给了自己一个你是快乐的假设!我现在都要告诉你!要从头儿跟你说!”
“我也要从头儿跟你说:我一心的话都要告诉你!你不要我说,我也非说不可!你不知道那个没有人说的滋味多难受!我一闷了就想哭!你说我怎么能够不哭!我方才哭就是为了这个!可是在我没有人可说的时候,我听见了别人胡猜的话了!我就生气人家怎么可以不来问我,而去凭了自己的高兴来猜我?我生气了就不哭了!我一忍就忍成这样!”
“把姐姐,把史宣文,也当做大家一样来看待?跟姐姐也是可以赌气的?一进学校来,又生疏,又害怕就要姐姐了。到了二年级会飞了,就忘了姐姐,你怎么能叫人不寒心呢!算了,说你的吧。”妹妹听见姐姐这样的话知道这里面并没有生气的意思就作娇地笑了。姐姐看了她那个神气,想想她在舞台上的模样儿就说:“燕梅!你是不同了。你台上台下都混身是戏!”
“台下的戏难演得多呢!你看,又没有说明书!不能卸妆下来现身说法!”
这时候余孟勤敲敲门进来了说:“咦!什么事情姐妹两个笑得这么好?”
“怎么你今天也说起姐妹两个了?”蔺燕梅说着看了伍宝笙笑一笑。
“不是姐妹两个么?平常我是用什么话称呼的!”
“自己就忘了!上回散戏也是姐姐陪着我,你一进来说:‘咦,你也在这儿?伍宝笙!’你就会忘了!我不高兴半天呢!”
“你的心真细,燕梅。我实在是忘了。这两句话也没有什么分别呀,是不是,伍宝笙?”
“你说没有就没有罢!”伍宝笙也笑着看了蔺燕梅说:“不过从这儿看起来,在说话的词令上你可比燕梅差多了!”
“我大概是没看时辰就闯进来了!”他也笑了:“碰上你们的联合阵线啦!是不是因为燕梅的衣服还没有换?我该先退出去?”他便笑一笑退出去了。
“燕梅,你看余孟勤这么高兴的样子,姐姐能不觉得酸吗?”伍宝笙探着蔺燕梅的口气说:“快换衣服吧!别叫他等久了。”
“姐姐自己要这么说我有什么办法!”蔺燕梅一边脱下演戏穿的衣服一边说:“咱们今天的话接不下去了怎么办?”
伍宝笙一边帮着她把头发握好,给她穿上平常的衣服,又给她扣钮扣。她自己弯下腰去拉袜子。姐妹两个要说的话很多,偏偏没有时候了。便在想主意。
“就这么走啦?回去啦?”蔺燕梅又问了一句。她们都被上了大衣。
“不回去还能怎么样呢?”伍宝笙说:“先走出去再说。”她们便把东西理好。留在这里明天演第二场要用的一概不动。各人提了自己一个小包走了出来。
门口又多了几个人。大宴、小童、范宽湖范宽怡兄妹,周体予,梁崇榕崇槐姐妹也都来了,是要集齐了一块儿回去的。正好她俩开门出来,大家就一齐走。这里离学校相当的远。简直要穿过整个昆明城。散戏时已经是十一点多钟现在十二点也过了。不凑在一起走,一路上未免有点心战。
戏院的工役,本来是在后台一个角落上坐着打盹的,听见他们笑语的声音就打了个呵欠,站了起来,问了一声:“小姐们口去安息啦?”
“回去了。东西交给你啦I”梁崇榕说。
“好了。我也睡啦!”他说完就哼着小调,挨个儿把化妆室锁了。又劈里扒拉地关电门。他们还没走出去。后台已经很暗了。电闸有些已经活动了的,就在暗中一闪一闪地击着电花。
走出去街上已经是黑的了。昆明的电力又不足。街灯又不亮。路上没有人行走的时候,仿佛偶然吹过来一阵风也就特别猛烈了。昆明的夜晚即使是在这暮春时节,也是很凉的。八个人不觉倒吸下去一口凉气,谁也觉得很困倦想快一点赶回去钻进被窝里去睡一个好觉了。
蔺燕梅靠紧了伍宝笙走。她挽了姐姐的臂弯,又故意走过去,让自己的另一边是小童。那边范宽怡一只手挽了周体予,另一只手挽了她哥哥。梁家姐妹上来走在中间。梁崇槐仍可以靠着范宽湖走。梁崇榕便在小童与她妹妹之间。梁崇槐一只手挽了她姐姐,那一只手也就穿在范宽湖的腋下。她说:“姐姐,你让小童把胳膊套了你的。小童你为什么不搀着商燕梅?”
“不耐烦走你们的碎步子!”他说。但是自从蔺燕梅同梁家姐妹走上来之后,他两边已经排成一条直线了。蔺燕梅有心不让余孟勤靠上来。梁崇槐又有心不让范宽湖同蔺燕梅挨着。便把这条直线接上了。他们八个人走成了一横排,梁崇榕心上不清楚是什么事。她以为小童不好意思跟她们挽了手走,看见那边蔺燕梅已经挽起他了,便也把手穿在他肘里放意窘他一下。于是八个人牵成一排。小童胡闹起来的时候有女孩子在眼前他是很自然的。可是这么拉在一起要凑合这种小步子,不能随意蹦跳,鼻子里又充满了女孩子的香气,还是他生平第一次。他确实是很窘了。但是这阵线形成得太快,他躲不及。范宽湖,周体予全雍容自在地走着,只有他,脚高步低,赶前错后。
大宴和余孟勤走在后面。大宴看了一排美丽的背影,就说:“都走得好看。就是小童像是一只丑小鸭!你还不下来?”
“不放他,崇榕!”蔺燕梅说:“叫他练习练习!那里有这种走路没有个样子的!今天治他一下!”
“大宴!他们绑了我的票啦!”小童说:“蔺燕梅,你们全有大衣就是我没有!我本来可以夹紧了两只胳膊,手放在裤子口袋里的。你看现在叫你们架起走,胳膊窝底下凉风直串!”
“好像多么委屈了你似的!”伍宝笙说:“你会冻死?”
“你要不要换上来,余孟勤?”梁崇槐说:“省得叫他在这儿受罪。”
蔺燕梅听见这话,觉得不好办。她正不要余孟勤上来。又不能开口怕梁崇槐多心。幸喜大余说了:“我上来也不见得不受罪。你们步子走的太小。”
“瞧你把我们说的!”伍宝笙说:“我们哪一个走得不快?喂!小范,你们那边也迈大点儿步子,别叫他们看不起人!”
这是真活。这几个女孩子哪一个身材不是挺好的?她们就走快起来。大宴说:“真不慢,如果是单行路的话都可以不阻碍交通了!”
夜晚街上静无一人。她们一排影子从一个个的街灯下直走过去。走过一个街灯后看见脚下自己的影子渐渐长了起来。快走到第二盏灯时影子又不见了,跑到身子后面去了。这在脚下缠着的影子仿佛是追随着他们的一群小黑犬,他们都注意到了,就看了自己脚下走。影子忽前忽后地闹了一阵之后他们已经走到翠湖边上了。
“我想起了一个笑话,”小童说:“我也不像是被绑票,因为没有这么和气的土匪。倒像是济公坐轿子一样!”大家听了大笑起来。伍宝笙同蔺燕梅又骂他说:“慢了也不行!快了也有话说!”
梁家姐妹没有看过济公传,就问是怎么一回事。小童说:“就是她们说的‘快了也不行,慢了也不行!’济公一上轿子,把轿子底儿蹬掉了。轿夫抬起轿子跑,他也只有跟了跑。跑快跑慢轿底的框子全磕他的腿。不过我说是济公跑快跑慢全不行。她们是说我嫌你们慢,现在走快了又嫌快。这是她们说话不厚道。”
“你别净在嘴上占便宜。”梁崇榕说:“多少爱占嘴上便宜的在别处都吃了亏!”
“这是好话!上帝听着!嘴上占了便宜,让我就吃大亏!不管是什么便宜,只要是想讨便宜的就都要他吃亏!”小童说。“我实在是先吃了亏的。我的两条腿呀,已经吃尽了亏了。”
范宽怡说:“小童,你的上帝有这许多用处?别人的事他管不管?”
梁崇槐说:“当然都管。要到最后审判的时候才算帐呢!不但是讨便宜的要吃亏,连存心如何上帝都管!”
蔺燕梅心上早就注意她们的话了。她也注意到他们怎么排成这么一个次序了。她只不说话。她有姐姐可以依傍。那么那些挤落人的话,也就招惹不到她了。只当是梁崇槐和范宽怡两个人之间的斗口。她俩个本来喜欢斗口的所以斗一下倒也不碍事。做姐姐的梁崇榕,一年到头给妹妹劝那劝不完的架。
小童说:“像你们这么明白,上帝还敢审判你们吗?上帝是推事你们倒成了检察官了!我的上帝不去碰钉子。人家是主张现世报的。挤落人的挨挤落。斗口的被人讥笑。失误里得到的也必让他在失误中失去。不但问到存心,而且照管到错误,什么全是现世报!‘世间剃头者,人亦剃其头!’”蔺燕梅听了用时碰伍宝笙一下说:“还是他痛快!谁也不用吵了!”
他正说得高兴。脚下一块石头绊了一下。翠湖边上的石板头常有凸出来的。
“现世报啦!小童。”大余说。
“无边智慧的上帝!他听见我的话了:”他说。“他先送个消息来,说这是个序幕。我不过是个小丑,表演一出嘴上占便宜脚下吃亏的引子而已。众位名角可就要上台了!”
“还差你一块石头呢!”蔺燕梅说。
他们走到文林街了。女生应当进南院。大余范宽湖在北院。其余的男生应当陪了伍宝笙穿出北院往新校舍去的。伍宝笙对梁家姐妹说:“这会儿半夜了,宿舍恐怕早已查过了。我把燕梅带回去啦。赵先生如果问起来,你们替说一句?”
“好!明天见。”她们说:“困死了!”两起人就分手了。
“姐姐,我也想到了。”蔺燕梅快乐地说:“可是我已经困得要命了。”
“管他呢!明天晚点儿起。”她说:“反正又是春假,又是演戏了。理由充足得很!”
大余在一边听见说:“燕梅见了姐姐,就跟学校里的小孩由家里人来接回去似的那么乐!可以有一天不挨骂的逃学了。”他笑着说:“明天见,我也到了!”就同范宽湖一块进北院宿舍去了。“你也就跟小学教员一样当学生不在跟前的时候,也可以偷偷地干些不许学生干的事了!”小童马上也替蔺燕梅回敬大余一句。大余听见笑着走回他的宿舍去了。他那嘹亮的笑声隔墙还可以听见。
到了南区宿舍。伍宝笙同蔺燕梅也和他们说了:“再见!”进去了。剩了三个男生往新校舍北区本部走。
“大余这个人我就不敢跟他开玩笑!”周体予说。
“不过小童把他同蔺燕梅比喻得也真像!”大宴说:“他们彼此拘束着也好像分开了才有快乐似的。”
他们也都困极了。说了:“明天见!”各自回屋去睡去了。
蔺燕梅随了伍宝笙回到宿舍里开了电灯,先坐下来歇一下。她们教职员宿舍的灯是不熄的。到了夜深,用电的人少了,还可以特别亮些。
“姐姐没有燕梅来收拾屋子、就由它这么乱着了。”伍宝笙笑着说。她便过去把桌上许多纸理一理整齐放在桌角上。又把白色桌布拉一拉平。蔺燕梅忽然想起大余同小童两个人的屋子,截然不同的样子来。余孟勤一屋子全是书,排在那里都像是板起脸的批评家。她不大敢去惹。那桌上是没有桌布的。桌面洗抹得干净可怕。
“理得太整齐的屋子我不愿进去坐。”她说:“那儿好像没有我插手的份儿似的。”她说着就帮着姐姐把脱下来的衣服也叠一叠。
“姐姐有妹妹在屋里,就还有一样事懒得做。”伍宝笙说。
“我知道的。我现也才又打扮起来。寒假前也都没有功夫打扮。”
“就是这个话了。”伍宝笙一边去理床,一边说:“有一回史宣文来信问我说,你现在是不是连打扮都忙得没有功夫了?我就告诉了她。她就写信来数落了我一顿!”
“其实她也不打扮的。”蔺燕梅说:“倒是史宣文跟你的信上都说我一些什么话?”
“来来回回地都说到你。”她说:“信你也可以看。其实不如等一会儿让我一段一段儿地跟你提。只要你先说说你离开了我们都躲在哪儿去玩,我那些话才插进来。”
“我哪里玩了!”她说:“我受了一场罪。”
“余孟勤给你罪受?你为什么那么可怜地就受他的?”
“也不是光怨他。姐姐你别骂他。我到现在也觉得他没有错。”
“我也仿佛觉得他不会有错。就是他这个人脾气太怪。”
“就是他这个人脾气太怪!可是有时候我不能不这么想:脾气怪也只有多体谅他一点。他实在比许多没有脾气的人强。同时他待自己也未尝宽松。那还能怪他什么呢?他对别人求全责备,他对自己也是一样,倒是很公平的。这么一想,也就不怪他了。”
“你另外还见过比他还要叫你佩服的人吗?”
“见过没见过不能当尺来量他的。比方说我们自己没有亲眼见过,还不能从书上,从历史上去找出许多伟人来吗?可我们身边还是可以有许多吸引人的,活鲜鲜的性格。”
“姐姐说话不爱绕弯儿的。我问问看,我的妹妹恋爱他了吗?”
“姐姐,你这是对一个女孩子捧场的应酬话呢?还是真多心找?”
“你自己说呢?”
“真关心的话,可也要真给我分忧。”
“当然。”
“姐姐。”
“什么事?”
“电灯太亮了,不好意思换衣服。”
伍宝笙笑了。她把灯熄了。说:“只有一套睡衣了,那一套没有洗来。咱们都不穿罢!”
“那多难受!”
姐姐笑了。妹妹也只有这么办。她们脱下衣服睡好。蔺燕梅要把衣服一件件地叠齐了。伍宝笙不许她这么多事,就把衣服都丢在椅子背上。
“你爱他不爱?”姐姐就问。 “他就没有这么问过我一句!你信不信?”
“你呢?”
“我怎么能够问他!”
“真是天知道你们怎么闹的?”
“难听死了!那么我问问你!姐姐,平常你都是怎么闹的!”
“姐姐一向老实得很,一闹也不闹。”
“我们光是念书,而且几乎天天是口试,也一闭都不闹。”
“不斗嘴了。”姐姐说:“男孩子们我真觉得他们特别。平常收的那些鬼信,不是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就见他爱啦爱地写了一大篇!”
“我也这么想过。也许是他还有话没跟我提到?也许是他还要等些时候?不过我都不管这些个,我反正念我自己的书。有他帮我的忙可以省许多事。所以听见别人乱猜,或是老把我和他连在一起说,我就不高兴,就怪气闷的。”
“万一是这样呢,燕梅?也许他不愿流俗。他已经满心爱你了,他不说出来?”
“这样的情形我也想到过。不过这不像他做的事。他有一句就说一句。半句也不少。半句也不多!”
“他给你写信不写?”
“天天见面还写什么信?”
“这可不一定!天天见面一样有写信的。不光是刚一分手马上想写,还来来回回自己当信差。把信带来带去,换了看的。有的还怕看错了意见,当了面连念带解释的呢!”
“我倒不在行!”
伍宝笙假装打了一个阿欠,说:“我也就困了!”
蔺燕梅听了气得要命说:“有这种说法的!有这么坏的人!”
“我实在困了!”
“还有一件事奇怪,姐姐!”她就摇她:“有一天我去还他书。听见他在屋子里跟几个人在骂女同学!骂女同学不爱惜身份。骂得好凶!”
“他骂谁?骂你!”
“他是普遍地骂,大骂而特骂。”
“骂些什么?”
“骂交男朋友太随便。”
“咳,在你没进这个学校以前,他已经骂了好几年了!”
“他骂的眼前一天对我说的话有一点关系。”
“他跟你说过什么?说你不该限范宽湖演戏?”
“不是,不是!这话早得很了。还在上个学期。有一回我们到火化院去,看见幻莲师傅在墙上挂了一条自己刚写好的字在欣赏。……”
“他写的是什么?‘别忘了自己脚跟底下大事’?”
“你也看见了?”
“我没看见,我倒是听见了。”伍宝笙俏皮地说:“后来你们就到陆先生的花园里来拌嘴是不是?”
“你在花园里?”
“要不然,门怎么会是开着的?不过,放心,燕梅。姐姐光偷听,没偷看!”
“讨厌鬼,你为什么不偷看呢?现在跑来卖好儿!”
“姐姐怎么看得下去!从前天天跟姐姐在一起的,现在见都见不到了,还看得下去她把亲姐姐的小嘴,给别人亲吗?”
“你胡说!再乱说我就哭了!”
“真的,燕梅!那天我听见你们说话,我心上真奇怪!真没听说过有这么样儿的一对儿!又是拌嘴,又是哭!满口哲学,人生地都是大道理。拿骂人来当温存,拿教训来当亲热活儿!我听了真气不愤!余孟勤就不配有女朋友。我这么俊的妹妹陪他在花园里走一走,他会嫌她是女人!是女人就做女人,为什么要当男人?偏偏这个妹妹不争气,就服他说!”
“可是他说的那个追求完备的话是对的!”
“对!也没有那么个吵架似的说法!”
“那还是好的哪!第二天我不是去还他书吗?就听见他骂人了。我就没敲门也不敢多听。听了两句就走了。他说,女同学简直也不肯矜持一点,也不想想刚跟这个闹翻了怎么变得下脸来又跟那一个好?”
“有些人也该骂!”
“还有呢,他说:‘我也真奇怪还会有男人去爱她!一个男人怎么能忍受在她头发里闻到另一个男人的狐臭气!’”
“这个人有神经病!”伍宝笙扑哧笑了:“别人的狐臭气怎么会跑到人家头发里去了?”
“姐姐!”蔺燕梅也顽皮起来:“你看像这样,我也是听了之后想过的。把头往这儿一靠,比方哭一场,胳肢窝的狐臭气可不就传过来了?”
“哦!余孟勤很高!他有狐臭?别钻在我这儿,我痒,我又不是余孟勤!”她故意这么说。却不去推她的头。
“胡说!姐姐,你气死我了!”
“哦!他没有狐臭?那更好了!”
蔺燕梅斗不过她,就翻过身去伏在枕头上装哭!
伍宝笙怎么会不知道呢?她也就去劝她。一边说:“余孟勤连抱都不抱你一抱?”
“他就没有碰过我一根头发。甚至都没有故意拉过我的手!姐姐,你看他这个人!”蔺燕梅又翻过身来说:“我相信他也没有碰过别的女人,可是他就会想得出这么难听的话来说。”
“这话不算是坏活。我看哩,倒是好话!是他自己也求完全的话!他是说他自己就不会去爱那样的女人。而且他又是在说他爱你!你不滥交男朋友,他知道的。”
“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
“不是你们头一天谈过追求完美的话吗?不是你说他骂人的话跟你们谈的事有关系吗?”
“姐姐,你也是这么个推想罢!”
“没有第二种可能!”
“你说他骂人骂得对罢?”
“对的。他自己也这么管束自己,这是很公平的。”
“我回来之后心上也这么想。”
“于是你就决定你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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