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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

_15 鹿桥(当代)
粉色儿不匀了,人家会多心哪!
这更不成功了呵!桑荫宅!
胭脂、口红,全上了你的脸啦!”
这么样胡说八道地怎么不叫人生气呢?梁崇榕站起来就走。正巧那边她妹妹同几个女同学来了。桑荫宅连个分辩的机会都没有便被留在那小松树底下了。
伍宝笙想起梁崇榕述说的情形来,就忍不住要笑,她向桑荫宅说:“你那一首算是什么诗呢?”
“我事后一想,才发现有来源!”他兴奋地说,把方才在伍宝笙身边做的白日梦也忘了:“我那是同诗经‘野有死麇’‘将仲子’同一格调!”
“不同一格调也不要紧。”伍宝笙温和地笑着说:“民歌性质的作品只有一个条件:‘自然’。你这小诗的作风就不坏。方才你不是说你又有了诗吗?”
“不能念出来了!不能了!”他狼狈地说。他忽然脸红起来。额上都见汗了。
伍宝笙装做没看见,她又掏出小本子来,笑着说:“我又要作记录了。你要不要自己走开?去想你的新句子?”
“我要!我要!”他心慌意乱地说。他便忙回头向园外回去的路上走了。他心上想:“伍宝笙真是天使!”
伍宝笙说:“写好了给我看看。作诗不全凭灵感也是要勤练习的。”她见他走远了。便把记录本子又放口袋里。她根本没有什么要记的。
“桑荫宅不是一个坏人,他是这种容易激动的性子罢了!”伍宝笙一边察看一株小植物一边这么想:“对付一个坏人容易,而恰到好处地周旋一个好人倒是要费点心思的事。”
“不知道桑荫宅到底是跟哪一个女孩子好?”她又想:“他会使她幸福的!燕梅碰上了大余,还真不如碰上了他!可是现在晚了。她不会注意到别人了。她是连我都没有工夫见。连先生的话也不听了。只是三步并作两步地在大余后面跑!不过今天的桑荫宅也是一个危险人物。谁要是碰见了他也不免要倒霉!真是的,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孩子比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更不安定,一样的弄不清自己的感情。谁死心塌地去爱这么一个岁数的人,谁就是赌博。”
她乏了,便坐在一片生得密密的亚麻前边土埂上休息。看了远处的天,冥想着。
伍宝笙恐怕不曾恋爱过,她心地正像远处蓝色的无云的天。也许曾经有过一两片白云飘过?但是现在找不出痕迹来了。仿佛她曾经在上课的时候呆呆地看过一位教授的和蔼的脸。但是此刻已经全然没有余音留下了,那也许是许多年前的事。她又像一面明净的镜子,也许曾经有人呵气在上面?但是它马上挥发散失了,不曾立足存身在上面一秒钟,随呵随散。当然有不少人日夜为她的风度神采颠倒梦呓着,也有不少人来接近她,依傍她。但是呵气在明镜上的结果总是一样的。无论是一种什么方式的爱情总是两方面的。而伍宝笙仿佛是上帝从爱神手中特别赦免的唯一的人。所以她的明镜一直不蒙尘雾。
她想:“像桑荫宅这样,如此容易地爱上一个,又爱上另一个,也真有趣。他也不见得一天到晚都是想着爱情,但是爱情在他心上生长的时候他却拦都拦不及!如果不拦呢?那又怎么得了!
“这也许就是男性的天职,上帝灌输在他们身体里的。由他们去促成,由女性来抚育。一拍一合,才延续了种族的生命。
“延续种族生命真是由一种不能察见的伟大力量来推行着。生物常在自身性命不保时,还为下一代努力。把长脚蚊子用手扣在桌子上。它绝望地振翅时,便把黑色的子扫下来了。蚯蚓误爬到晒得火热的田埂上时,知道没有希望钻进那坚硬的土里了,便把孕育着下一代生命的环带拱起来,离开灼炙的土地,让这一部分最后死去。”
她越想越远了。忽然她自己脸红起来,她想:“那种小说似的恋爱简直是光描写美丽的花,而忘了开花是为了配粉,为了结子。植物费了如许生命力来使花颜色美,香味浓,蜜汁甜,都不过为了这么一个目的。而人偏只重虚饰忘了本源!恋爱也许有迷人的地方,但是顶多如迷人的花朵一样。而她的光荣与责任是在开花之后!
“我也许不会有恋爱了。我太可怜恋爱中那些糊涂的聪明人。和他们所做的那些聪明的糊涂事了。然而我的光荣和责任呢?
“多好笑!余孟勤这个人,他在壁报上大吹大擂地也谈光荣和责任。他似乎就没有生物学的常识,甚至他仿佛是从石头中劈出来的孙猴子,不是一个有父母的生物一样。他仿佛不是种族这一条线上的一段一样!他不懂生物学近百年来影响了哲学多深!他完全是逃避责任,他还谈光荣和责任呢,他不但自己不负责任而且连金先生都受他攻击呢!
“若是我?哼!不妨先透彻了所有聪明人的糊涂处,自己却不谈恋爱。”
“责任吗?尽责好了!反正女人至多尽一半责任!有那一半,我就拿出我这一半!”
“这是什么话!”她自己吃了一惊!伸了一下舌头。仿佛方才的话是另外一个顽皮狡黠的女孩子跟自己撒娇说的。她忙掩了口,其实她并未说出口,用眼四下张望一下,幸喜没有人。
她看看表,时间不早了。静了一下便准备起身回去。忽然听到有脚步声走到亚麻田那边停住了,便停在那边说话。亚麻叶子密得很,看不透。她想:“又是谁来了?这门一开就不能关!”
又听了一下,听出是一男一女的声音。她想也不好过去打扰,料想他们不致呆得太久。若是一下便走出去了呢,自己再随出去锁门。便又耐心坐在那里。
坐了一会心定下来那边谈的话也听得清了。一个是余孟勤,那一个是自己去年朝夕相处的蔺燕梅。她本想不听的。但是又不好走出来,只有听下去。
“孟勤!” 蔺燕梅的声音提高了一点说:“你这种话真叫我为你着急!你的脾气至今叫我摸不透!我真想走遍天下去访求一个能够完全了解你的人,让他来解救你的痛苦。有时候想起你的愁苦来,害得我整夜不能睡觉。你能领导这许多人,你却治不了自己心上的病!我告诉你说,你一天到晚作的事都是依了道理推出来的,有了你的学识就该推得出这些道理这不足为奇!这不过是一架计算机的工作罢了。可是你这永远不能安定的心应该怎么处理呢?你想过吗?这件工作也许要难一点呢!也许是一个会修计算机的人才能做得到的!你自己的病并不轻呀!别人为你着急,你恐怕都不知道!”
“我是不知道!”他说。他的声音真粗暴。使伍宝笙吃了一惊。她万想不到这全校注目的一对情人的对话内容,是如此的。她心上又可怜那个口气这样委曲的蔺燕梅,又可怜这个严厉寡欢的男人。“我不知道我有病,我只知道我有责任,谁替我担心?谁应该替我担心?他何以能有多余的时间精神来为我着急?他岂不是放松了他的责任?铁匠应该打铁,农夫应该种田!谁是应该代人着这不着边际的急的?越来越说孩子气的话了!我想把大家锻炼成钢,你倒先变脆弱了!谁的责任是为人担心的?”
“你说的才是孩子气的话呢!”伍宝笙都几乎要笑了:“说,燕梅,你说:‘我就是该为你着急的。女人能招呼好一个暴躁的男子就是圣贤!’”她自己这么想。这些日子来蔺燕梅虽然没有同她在一起,但是她从没有一刻不念着她妹妹。
那边蔺燕梅已经说了:“你听见你自己说话的声气吗?这是一个没有心病的,健康快乐的人应该有的口气吗?你在冒火呢!我总奇怪,你在台上演说时有那么一付温和的姿态,那么一口循循善诱悦耳的声调,到了只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就是这么可怕的样子!孟勤!最初我常常哭,常常害怕你会把我折磨死。我觉得不幸。我宁愿不为人知地作你宣讲时的一个听众,不愿作一个人人称羡的你的助手。现在我对你的关切已经把我的恐怖征服了。我想我至少在帮助他们听从你依顺你之外还有一个责任!……”
“燕梅!”余孟勤拦了她的活:“我原来也不能了解你!你为什么舍得抽出宝贵的时间来为一个单独的人费脑?为什么你常常把话题引到我身上来?你引得我暴躁,又不许我暴躁?我告诉你,我做的事都是思之再三的。你如果要说服我,你得先把我的错误找出来!如果我推行的工作没有错,那么你的最好的安定我的办法就是努力实行我的话。计算机?有什么要紧!只要能计算出答数来!我现在冒火吗?我现在是冒火,一点也不假!我心上的火还没有冒出十万分之一来呢!这种女孩子气的软弱话也从你口里说出来!我的口气,姿态,你也会挑剔这种小事?真叫我失望!燕梅你真叫我失望!”蔺燕梅半晌没有答话。
这样的话真令人听了不平,伍宝笙幻想着蔺燕梅忍受的情景,不禁眼泪滴在自己手背上:“本来是女孩子哩!”她想:“女孩子的恋情真是苦恼的根源!”她很想此刻挺身而出把她的妹妹再救回自己的温情里来。但是她的妹妹是不是愿意呢?她又想如果今天是不宜露面的,为了免得令燕梅难堪,至少以后,在遇到大余时,以四五年同学的资格要折服他这一点不近人情的地方,仅是为了她妹妹的幸福,她也该这么做。
“也好!我们撇开你不谈。”蔺燕梅极柔和地说:“方才幻莲师傅的话哪一点儿不对?‘不要误了脚跟底下的大事!’他的目的与你一样,而他的慈悲,热情处只有更过于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责任!’这不是你一天到晚宣讲的题目吗?与他的话有什么分别呢?他能叫人走到一个目标去,你也是帮助别人向那一方向走。可是他肯原谅傅信禅的错误并且仍旧给他温暖的鼓励,你便会和他争辩起来。为了看一张字,看了他写了这么一句话,也会有这许多争辩,你一生真不知道要发动多少争辩呵!可是我告诉你,你这一场争辩失败了。你能说幻莲师傅的办法不对么?依你便怎么样?把傅信禅杀了?把宋捷军杀了?那样你想想看,是谁更成功了?是幻莲,是你?佛家接纳回头的人,圣经讲述回头浪子的故事。你一味地顽强。‘完全!’‘完善!’地讲个不停!所以你永远是痛苦的!”
“这句话还可以讨论。”大余有这种好处,一讲道理,便平和了。“办法是幻莲的对,而且你也不是看不出来,我所行的也正是这个办法。但是在原则上我们要追求完备!在责备别人的时候,我想顶多期望他最终走上正道而已。在责备自己时,一定要求完备!完备!如果有人能为你所看重,而他确是保持着追求完备的资格的人,你也就该如此期望他。否则他应当觉得羞耻!羞耻自己已经失去追求完备的资格了!
“燕梅!你是有资格的人。我不请你宽恕我的严厉,我反要你感激我的直爽!今天在幻莲屋里的争辩是对他说,而是给你听的,你会不知道?”
“我知道的!”燕梅低声说。听得出是含有感激的口气:“这是我今天从耶露撒冷朝圣的收获。”
余孟勤是个耿直的人,他不懂得谦恭,正如他不懂得爱抚一样。这样的话,他也只是挺身受之。这样的情他更漠然。
慢慢地,听见他们走了。伍宝笙自己又想了一下,也站起身来,她想:“我也觉得浪子回头固然好,但总不及白壁无暇之光明可爱。余孟勤这几句话说得好。他们这一对情人说的也可以算是情话,不过作风不同罢了。桑荫宅用诗,他用言论。不!他简直用责骂来赞美他的爱人!幻莲也是一个妙人。他能说出宽容的活。这一对情人求全责备如果出了悲剧,何如小范同周体予,冯新衔同沈葭呢!”
伍宝笙是个快乐的人,至少她是不受困扰的人。这些好处要归功于她的天性与健康。她能平静地思索这一套偷听来的对话,也能淡然把它忘掉。她欣然忘机地站在这里,也就和她身边这一片挺秀的亚麻一样。
想想余孟勤那样急躁冒火,又何苦呢?想想全校人那么愁眉苦脸,又何苦呢?想想蔺燕梅那么苦修受炼,又何苦呢’?这里有一个完全的人格。她完善。她目标看得清楚。她是最尽责的工作者。她的效率高,性情心境好。她是有内在信心同修养的。说她是得天独厚,可以。但是许多别人又何尝得天不厚?她一切在余孟勤所鼓吹的标准之上。而她有着余孟勤大风之下找不到的快乐的脸。她是快乐的,是值得赞美的。
像这样的性格很自然而然地会照进痛苦之群的眼里,当然也有人也从她那里找寻希望。小童便说过:“我们现在是在黑暗时代了。而伍宝笙是一颗星星。看看她,才会维持‘光’的观念。否则‘光’将是不可思议的事而被人从字典里除去了!”
伍宝笙锁上了园门回去。她回去发挥她那晶莹的光辉去了。这就是她的工作。正如鞭策同学是余孟勤的工作一样。而她的工作是不用力的。她不是秋风,而是春阳。在她的温暖下雪便融化了。草木便发芽了。在她行令时一切都是默无声息的。静寂而生气热烈。春意炽闹。但春天之可爱,总要在秋冬之后才能为人发现。伍宝笙是春天。
然而现在不是春天。这正是一九四一,民国三十年年底。
这正是昆明城疯狂地变繁华的时候,变罪恶的时候,正是学生们的最落魄的时候,学校光辉最黯淡的时候。但是在学校之内,这是秋风行令的时候。他狂扫败叶。他用暴力去察看各株小草明春生存的资格。他寓建设于破坏,他除垢清秽。又砥砺善良。
这年的十二月,当日本派去美国的和平之鸟来栖还在吃香槟酒的时候,日本海陆空军的大偷袭,已经准备妥当快到目的地了。十二月八日,突袭珍珠港,同时几处齐举烽火。
狼烟燃遍太平洋里,十二月十一日关岛失守,二十三日威克岛失守。二十五日香港九龙也被偷袭者攻占。
这不是个小爆竹。这是一声春雷。学生活跃得很。从前要悄悄地去作的事,现在可以公开了。离校的学生,尤其是外文系四年级的学生,几乎全在盟军的机关里发现。桑荫宅也穿上了军装。诗也改了作风。转年一月二日,日军入马尼拉,十五日陷新加坡。中国军队带了一批学生作翻译官,在二月开入缅甸。他们走上宋捷军等从前走过的公路,也穿过凌希慧所穿过的森林。二月,雨季未到。北缅阳光正好。像桑荫宅这样的人校中不知道送出了多少。
滇缅路上穿军装的人多起来的时候,投机商人的踪迹便少了。国军继续不断地开进缅甸的时候,那些商人便把走私的货物在昆明市上抛售了。战事发展的方向已经很清楚了。寒假中学生都抛了书去作战地服务工作。
慢慢地雨季又来到了昆明。学校重新把学生吸收回来,学校用这样几句话来安慰学生。这话里很容易看出学校当局的苦心:
“你们已经爱你们的新工作了。你们又已经明白过去学业成绩是可珍贵的了。我们现在允许大家在课余参加工作,正如同在军队中允许同学工余自修一样。你们工作是为了保护这个自由的国家,为了保护这自由的教育,我们的教育的目的也正是一样。
“你们应该可以安心上完你们最后的一课,直到命令来征调你们走。你们却不可以自己离开了团体。免得最后给你机会求知识时,你不能得到,而调用你的时候又找不到你。
“我们尽量给你最合宜的工作,也许能力高的人仅能发挥最起码的效用。那时你便要明白你的知识的责任,不要放弃了自修,而竟始终被当做一个起码的‘人’用了!
“尽可能维持你的学校生活!”
学校又规定了休学服役的办法。为服役的人保留学籍,又为他们的自修拟定办法。学校里面依了上学期余孟勤吹起的大风的余威,正常紧张地上着课。而同学心上那种枯燥寂寞的感觉消失了。大家又注意到活动的份子。也常常想到如何能最快把自己造成有能力的人。他们仿佛多年苦修今天才知道过去苦功的意义,于是欣然笑了。
学生办过几次很成功的募款游艺会来筹集他们后援工作的基金。这时蔺燕梅又成为大家爱戴的人。她的工作,她的态度,全是感动人的。他们今年不开春季晚会了。蔺燕梅的舞搬到校外募款的游艺会上去了。她的光彩更胜去年。
雨季又来了,又带来了撼人惊魂的骤雨,又带来了爽人眼目的疏雨。也带来了洗沐山岳灌浚河川,连绵不休的大雨。风季吹干了的草木,又复苏了,风季堆积的尘土,也洗净了。河水又涨满了又急流着。树叶又绿又香。
隐藏在温暖的泥土底下的春意,又在翼翼攘攘的蠕动了。这种不安定,难捉摸的春流,校园里的人很敏锐地就感觉到了。它在眼前闹?在耳根闹?在行动中缠手绊足地闹?全不像。这个不安定,顽皮的春的精灵是不容易对付的。仿佛在你脱下了笨重的冬衣,不打算再穿时,他便袭击你了,他捉弄得你不知如何是好;在走路时,想学春风里的燕子,轻轻地跳一跳。独坐时愿意学花朵那样微微地笑一笑。又想惹一惹枝叶又想触一触嫩草。因为这个顽皮的小精灵正在惹我们呢!正在触得我们心痒呢!
这时候那咆哮了一冬的余孟勤便如静寂春画里花荫日影下苦吟的诗人,为节令所感召有点春倦了。他一句诗苦思未得,却弛松了困顿的脑力半睡半醒地看了花开,而觉得诗句不重要了。他的职责又离开他了。诗句中的生命流到真的生活里去。
学校里的同学从无知地辛劳中忽然体验到了辛劳的真意义,一声春雷里,每一株小草都从土里钻了出来,虽然他们长得还没有身旁拱起的土高。然而既已受到风薰,迎到日光,也都知道如何生长了。当然一冬在土里的育养,秋风瑞雪的功绩不可埋没,但是冬天在哪里?多么难记起呀!
就在困倦的余孟勤的眼前,就在他扫落的枯叶堆里新的植物又发芽,抽条,长叶,开花。蔺燕梅今年的光辉更盖过去年。那个以同等学力考入一年级的蔺燕梅今年是全校同学心目中的珍宝,教师口中的骄傲,校外人士眼中联合大学的象征。
她的音容便是同学爱校的联想基础。“让她好好地在校园中长成!”是全体校中人的愿望。
春暖花开。映了校园里池水上流动的影子,玫瑰又娇艳地呈现在大家眼前了。大家都记起了去年春季晚会的情景,也回忆了一遍这一年春风秋雨的经过。静默地偷闲安息一忽儿里。人人为自己安然无恙的一年回忆祝福,也为蔺燕梅今后的幸福快乐祈祷。
池塘旁边常常有人看花。也常常有人低声向花朵说一些别人听不清的话。却依旧没有人采折。
在春季的快乐的活动里,余孟勤便显得笨拙了。后台上蔺燕梅的化装又是去请姐姐伍宝笙来陪着。在她自己扮好了之后,也顺手给姐姐发际戴一朵花。在前台依旧由范宽湖伴着。依旧是他华丽的歌声伴了自己的舞。他们又自己编剧。课室中的理论搬上舞台。冯新衔、朱石樵等的生花之笔压迫着观众顺了他们的思想走路!压迫他们慨解义囊来买舞台上给予的教育。学生们在春假中演了好几次戏。
这一天范宽湖同蔺燕梅从礼堂预演了一幕新编的剧后,天色不过才下午四点钟的样子。两个人出来,并坐在池边草地上看玫瑰。范宽湖想改变剧中的对话。蔺燕海笑他不憧剧中含义。她停了一下。想想,有一句话有点难出口。她说:“什么便宜都叫你占尽了,你还要改什么呢?幕一开,就是我尽力地打扮好了,跪在你的椅子前面,说:‘我是你手里的竖琴,你不调奏,我不成曲调。我是你笔下的颜色,你不画,我不成图形。我的颜色,美丽,没有你的爱情,就失去了意义!’你还嫌这句子不好。你哪里知道,戏中戏本来也不是人生呀。戏词天生是戏词呀!戏里佣人和小姐说的台词可以口吻不一样,为什么这种半醉时的人说话口吻不可以和醒时两样?”
范宽湖不是好辩的。他就不开口了。其实这几句台词他们写的时候大家会意是专为了蔺燕梅这么漂亮的女角儿说的。这样的话,由这样的人在台上说出来,便不由得人不听下去。蔺燕梅自己心里清楚极了。她每天不知道收到多少痴情人的信。那些人从她台词中受教。多少感激涕零,甚至有人信上说:“我正是你们戏中所指摘的人。有一天你的影子在我心上,我一天不会忘了你们的教训,来救我罢。蔺小姐!”
但是贵族似的范宽湖不相信世上有这么易感的人。他嫌这台词一上来太不像口语。太与他自己在台上的演说相径庭。既然蔺燕梅口气不要他再提起改词的事他便不说什么了。他顺手用铅笔在包书纸上描绘对岸的玫瑰。这时岸上正没有别人。
小童刚好走过来便看他画玫瑰。蔺燕梅爱和小童说话的便说:“小童天天看你忙得很跟一只小蜜蜂似的。你有工夫来看纸上的玫瑰?”
小童孩气得很,他说:“至少蜜蜂懂得玫瑰。范宽湖你画错了。这完全是人画的玫瑰不是真玫瑰。”他们这种对什么事都有兴味的争论,是蔺燕梅去耶露撒冷朝圣后,久已失去的快乐了。在大余那里仿佛快乐便是罪恶似的。
“怎么不真?”范宽湖说。
“蔷薇科的叶子都是五小瓣儿。你画的大片儿叶子有点像茶花。”小童说:“不信你绕到半岛上去看一看。”
“来!咱们商议一件事!”范宽湖说:“有蔺燕梅在这儿。咱们有权商议。”
“跟我商量?”她睁大了眼睛说:“什么事,这么鬼鬼祟祟地?”
“去年我把邝晋元扔到水里去了。想想他也真是冤枉。”范宽湖说:“闹得今年大家还谈论。如果我是你,就不愿被人比做花。乘今年不过是第二次花开,把这个俗气的说法摆脱开。我过去摘一朵花给你戴戴。花便是可以摘的了,你的身份就和花分开了。什么一天到晚人人说的‘校园里的玫瑰’也就叫不响了。什么我的那些倒霉外号也就没有人说了。”
“我也实在讨厌这些俗气的外号。”蔺燕梅说:“大半年了,我认为人家都忘了呢,现在又叫了起来!许多在很远地方的朋友都写信来问我!”
“不过这一下子,花可倒了霉了。”小童说:“你们一摘也许人人都摘。而外号未必消失。”
“玫瑰花又不给子的。”范宽湖说:“本来是摘了戴戴好看的。”
“你怎么知道?”小童说;“天下除了绸花纸花是为人戴的之外,没有花开是为人的。”
“不跟你说!”范宽湖说:“蔺燕梅你爱哪一朵?”
蔺燕梅一年过来,对自己的看法改变很多。她早已不做玫瑰三愿的梦了。她倒时常想:“长成一棵大树!一棵大树!直到伐木人来的时候!”。
她听了范宽湖的话,便用眼找了一找。看见正对面,最上一枝,有一朵半开的,最饱满,最嫩。她指给他看。说:“就是那一朵。”
“我过去啦!”他对小童说。
“管你呢!”小童说:“去看看玫瑰叶子是什么样子再说罢!”
范宽湖就绕到半岛中心去。那里很少有人到。有几只石凳子放在那里,半截已经埋在土里了。他用力摇了摇,土松了些,却搬不动。蔺燕梅半天看不见他的影子就喊:“你到哪儿去了?范宽湖!”
“我在这儿哪!”他也喊:“这儿草真深。草里头还有石头桌子,石头凳子哪!恐怕从前这儿是可以坐着玩的地方哩1”
他一喊,草里有几只出来觅食的田鼠便四散窜走了。有的慌得找不到路,竟会撞到他腿上。他惊叫了起来。
“怎么啦,范宽湖?”她喊:“叫刺扎着了?回来吧,我不要花了。”
“还没碰到刺呢!”他喊:“一只老鼠撞在我腿上!这儿真成了闹鬼的地方了!”
他又用脚拨开草向前走。热带的丛草长得很高直齐到他腰际。地上又湿,才几十步远便很难走到。草里乱飞着蚊蚋小虫,挥也飞不散。手臂上,颈子上都被咬了。还有许多毛刺的草籽便抓着他的衣服。他再也想不到这玫瑰花墙后面的路这么难走。
好容易挨到花丛背后,才发现花朵全是向阳临水开的。这背面并找不到花。他用手分开花枝子。手臂上被刺划得一条条的血痕。他赌气非摘到不回去。他一叫也不叫。对岸蔺燕梅同小童现在隔了花枝看到他了。
“就是你前面最高的一朵。”蔺燕梅指给他看:“喏!”
他伸手一比,差个三四尺,够不着。不是太高,是花丛太厚。枝条又密又多刺,他不能走过去。
他弯下腰来,在邻近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枝条没有塞满的洞。他可以伏在地下钻过去。他就又分开丛草往那边去了。对面岸上小童和蔺燕梅又看不见他了。
半晌,他由花丛下面钻了出来。
“小心!这可不得了。”小童喊:“再爬一步就掉下水了!”
他忙停住,探头一看,可不是吗。丛草下面,已经是土岸的边缘了!他便小心地站起身来,牵了玫瑰花枝,沿了岸边一步一步试探着走。那边两个人替他提心在口。
终于他安全地走到了那一朵花底下。用另外一条枝子把花的这一枝勾近来。
“摘啦?蔺燕梅?”他喊。
蔺燕梅心上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花就是自己吗?我就是玫瑰花神眷顾,象征的人吗?梦话!叫他摘吗?为什么单叫他去摘呢?不叫他摘罢,那就不该叫他费这么大的力气爬到花旁边去!”她心上想着,嘴里说不出话来。
“摘啦!蔺燕梅!”范宽湖又喊:“我快掉下水了!”
“为什么他逼着问我呢?”她仍旧在想:“怎么小童不说话呢?怎么没有别人赶来拦他呢?如果谁也不拦,摘就由他摘吧!”
“我说——我——要——摘——啦!”他喊:“我站不住啦!”
“站不住不会回头吗?”她还在想:“你若是不想回头,伸手就摘,又有谁管得了你?”
旁边小童看了很奇怪。他完全猜不透蔺燕梅的心理,于是他也说不出话来。范宽湖已经把花够到手了。
有一只大马蜂飞了过来。“嗡!嗡!”地在范宽湖的头上转。他又不敢挥手打它。因为他脚底下泥土很松,立足不稳,如果一用力,土非塌了不行。他只顾去折花,不敢惹它。
“喀—嚓!”一声。对岸都可以清楚地听到。花已经折下来了。蔺燕梅心上仿佛直插进一把冰凉犀利的尖刀一样。她不觉呵开了小口。手按在心上。她用微弱的声音说:“好了!回来吧,范宽湖!”
“这只马蜂讨厌!”他说:“老在威胁我!去你的!”他站稳后用手向马蜂一打。
这又松又软的池岸如何经得起他的身体呢!他又用力非常之大。一挥手间,脚下的土松下一块。和去年邝晋元一样,“卟—通—”一声!他也掉下水去了。
他自己,小童,两个心上没有什么事的男孩子,都觉得很好玩。所以当他从水里冒上来时,两个人都大笑起来了。他把手中的花向蔺燕梅摇了一摇,用嘴叼着,便从水里游过来。他说:“我宁愿从水里游过来,那边的路才难走呢!”
蔺燕梅撇开心上的胡思乱想。也笑了。池岸很直,她接了花。含在口里,帮住小童把他拉上来。
“到我屋去找件衣服换吧!”小童说:“这个样子回不去北院啦!”
“一块儿去吧。”蔺燕梅一边把玫瑰花带在耳边头发卷儿里。这么说:“我也去看看小童养的鸽子去。”
他们三个走到五号宿舍。小童进去找出衣服来,交给范宽湖到盥洗室去换。他便在屋外陪同蔺燕梅在鸽棚前面等他。
有一只蜜蜂飞来落在蔺燕梅带的花上。“蜜蜂!”小童说:“小心螫了你!”他便伸手要去赶。
“由它在花上停着吧!”蔺燕梅伸手来拦着他:“蜜蜂有了花不螫人的。”
蔺燕梅要粮食喂鸽子,小童进屋子去拿。蔺燕梅等他走出门来便问他:“屋里有人吗?”
“有。干什么?
“有人就不说了。”
“你想进来看看?”
“不是。”
“不是?那么是想偷东西?”
“胡说!”
“那么说老实话!你问屋里有人没有干什么!”
“我是想进去看看。”
“说实话吃不了亏。”小童说:“我给你去巡巡风。”他走进去,又出来说:“你可以进来。”
“不是有人吗?”
“不要紧。你进来就知道了。”他说着拉了蔺燕梅一把。两个孩子蹑手蹑脚地走进来了。这原来是一个长形的房子,两边既然密密地排了双层床,中间看得通的甬道也就很狭了。又因为床排得太挤,完全是挨着的,所以邻床的人都用被单隔开。倒也像一间一间的小房子。蔺燕梅走进来便没有人看见她。
“哪一张是你的床?”她极小声儿地问。
“这一张。”
“是上铺是下铺?”
“上铺。”
“妈呀!好乱!”
“下铺就不乱?”
“不认得人家怎么能乱说?”
“好滑头!你说我的床怎么乱?”
“被子,枕头,书,纸,无一不乱。床头上三层书架尤其乱得吓人!”她吐了一下小舌头。
“床是因为太忙忘了铺。”
“架子呢?”
“三层架子,各有专用。井井有条。”
“你第一层堆的是什么?”
“衣服和书。”
“第二层?”
“书和衣服。”
“第三层?”
“两样都有。”
“啊唷!”她忙忍住笑先跑出屋来:“气死人了。你就不会理一下?”
“清理了不久也是要乱。这样呢,常常可以丢东西,于是也常有一下子又找到它的快乐!”
蔺燕梅忍不住笑地看了他,又驳不了他的话。她的眼睛闪闪地散出快乐的光,仿佛告诉小童说:“留点笑话罢!做做好事罢!我笑得支持不住了。”她心里想得是:“你这个人真妙,仿佛就不会一时不快乐似的!”
小童手里还握着粮食呢!他把一点高粱放在自己肩膀上,鸽子便停在他肩膀上来吃。他一两年来身体发育得高大多了。两肩又宽又厚,鸽子在上面抢食,他笑着看它们。
“你要不要把高粱放在肩膀上?”他问蔺燕梅。
“不,我怕。”她说:“给我一点,我敢让它们到手上来吃。你先告诉我,啄得疼不疼?”
“一点也不疼。”他便倒一点高粱在她手上。鸽子便停在她手上去啄着吃。她爱极了。头发被鸽子翅膀扇得乱飞,她偏了头让开。母鸽子那红如珊瑚的小脚瓜不留情地在她手上抓。说疼吧,抓得也不重,也不会抓破。说不疼吧,真是被它抓得怪难受的。不一会儿吃得只剩下手指缝儿里几小颗粒了。有一只鸽子不走,它用力把小嘴往指头缝里钻。越钻高粱越陷得深。有时也叨着手指的皮肉。她实在忍不住痒了,便笑了起来,轻轻吻在鸽子圆圆的小头上一下,放手扔下了高粱叫它飞了。
小童看了蔺燕梅的样子,觉得别人说她比去年美是不错的。蔺燕梅问他:“你想什么?”
“我想给这只鸽子取一个名字。”
“叫做什么?‘最后一粒高粱’好不好?它实在很淘气。人家都飞了,他偏啄!”
“也好。不过我不想用这么一个实物的名字。我叫它‘梅吻’”他说:“你对待鸽子比对待玫瑰花好多了。”
范宽湖换好了衣服回来。两个人一同送蔺燕梅回宿舍去。范宽湖穿了小童的衣服,蔺燕梅戴了池边的玫瑰!第二天这事便传遍了全校了。
“校园里的玫瑰”是不容采折的。这样的行动激怒了全校的人了。范宽湖失足落水是他应得的惩罚。小童不能尽校园中一份子的责任从旁拦阻也必有他要受的罪责。蔺燕梅是给自已造了厄运,大家悲伤地等候着。又悲伤地祈求上苍的宽恕。
还有人解释说那一只适巧飞来的马蜂便是余孟勤!他是来攻击这折花的人的,可惜没有拦得住。这个说法太神话味了。大家欣赏这一点小聪明,却不肯代它宣传,怕被听的人驳倒。当然更没有人敢去告诉大余。
大余听见蔺燕梅第二天告诉他这一场事情,他笑着对她说:“你觉得怎么样?燕梅?”
“更麻烦了,”她说:“我们想这种用花来比喻我的说法,是去年那一时的话。今年给废除了也就算了。谁想到这一来,传说得更热闹了。不过我也值不得去管他。这些话也不过是大家说说高兴罢了。”
“我就是这个意思。”大余说:“我只想从这件事里听听你的论调。你自己把理想提高,把希望放在比被人欣赏而已的一朵花更高的地方,就很够了。不过在旧梦想破灭,新目标未来中间,以上总有一点不舒服罢?哈哈!”
“没有!没有!”她紧接着说。但是她继而一想,去年在池畔,映了水上微弱的光看花开,那时候似梦非梦地在水里见到过一个美丽,又怪异的影子。心上疑虑得很,身边有姐姐可以告诉。这次范宽湖折花时,自己确实有一点感觉,本想告诉余孟勤的。现在听他这么一说,倒不好再开口了。
“由他们这么去说好了。”大余说:“人人把你当作校园里的玫瑰来爱护,希望能把你好好保护在校园的良善环境之中,这未始不是一件好事。一个学校里能有这么一个重心,我们确实可以利用来作许多有益大家心理的事的。现在至少可以保存一片好花。你心上想什么燕梅?”
“我没有想什么。”她说。
余孟勤他们研究院的学生享受和教员一样的待遇。比方说住房子吧。虽然也不是什么好房子,却可以一个人有一间。蔺燕梅有时也进来坐一坐,像现在这样的。此刻她心上很乱,想不起说什么好来,忽然注意到这屋子特别整洁,便对他说:
“昨天我到小童屋里去看过一下,他真是气人,把屋子弄得非常之乱,又偏有许多解释。”她就把小童的笑话对大余讲了一遍。
“我喜欢整齐一点。”大余说:“人乱了,思想也难免乱。”
“你不能这么说他,他思想乱吗?”她说:“我倒觉得他有趣得很。”
“我倒不是说他思想乱。”他说:“其实他的思想很好,很灵活,敏捷很自由。这也许和他这股子乱劲儿有一点关系呢!人的脾气是很不一样的。话又说回来了。你自己不是很喜欢把屋子收拾得非常整齐吗?”
“我的整齐和你的整齐不同呢!”她说:“你的整齐太死板,太可怕!”她瞥了他一眼:“我的整齐中有点缀,有热闹,透着喜欢。倒有点和小童的乱有点相像!他乱得可爱!”她顽皮地挑逗大余。
大余也笑了说:“你这个小叛徒,渐渐地敢在耶路撒冷欢笑了!”
“我是春天!不是大家都这么说吗?我要使耶露撒冷古色古香的城墙上也开花长草。使尘土盖了的面孔也笑呢!”她笑着走了。把大余留在屋里。大余嘴上也挂着笑了。他觉得蔺燕梅是真可爱的。
这天晚上那一幕新剧便上演了。她的角色很重。从最初一幕到最后幕落的时候,她都有繁重的表演。他们是在城里借了那一家常为他们所光顾的南屏电影院来演出的。于是蔺燕梅便在平时刊登那些她爱好的明星们名字的地位,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而只要学校的剧团一有公演的消息,广告上一有她的名字,那座券是不用费力去推销,捐款的人自会找上门来把票抢买一空的。
公演的性质与春季晚会不同。蔺燕梅的心理和去年两样。去年她是一个新来的一年级生,是一只怯生生的小鸽子。她谦虚柔和地用一只歌,几节舞来结交一校的同学。也真赢得了大家的友爱。今年是作一种工作了,背后有全校同学的支持,自己不过是一个出面的发言人。她研究剧中人的心理,琢磨表情和语气上的小手法。像在课室上学习功课,又像是在校外参加一个运动的比赛。她不像去年那样敏感地常想到自己。所以当掌声四起,绒幔合拢来之后,她也立刻恢复了平时神态,笑语询问自己的同学,今天成绩怎样。不太兴奋,也不太伤感。
这一出新剧的结果,自然又是很成功的。观众如同是被诸葛亮算定了的曹兵一样,什么时候紧张心跳,什么时候才松一口气。在那一句话之后要笑,在那一个场面下要哭,一丝一毫都不曾逃出他们事先的推测。
蔺燕梅下得台来便去化妆室里卸妆。伍宝笙迎着她赞美她的成功。她看见姐姐走过来,便仰起脸来叫姐姐亲一亲。陪了姐姐坐坐,先不卸妆。范宽怡也有一个角色的。她下来得早一点,还在那里。另外有些下来得更早的女孩子已经走了。
这时照料前台的梁崇槐也来了。她们姐妹的国语始终还听得出几个广东声母来的。便不能上台。但是前台的招呼真也没有人能比得上他们。
“燕梅!你今天真不得了。”梁崇槐进来和她们坐在一起说:“一开幕那几句话简直把大家的魂都吸去了。”
“你的魂呢?”范宽怡有深意地问:“也在台上吧?”
“有你多嘴!”她说:“我喊余孟勤,去给几个进来晚的人找座位,他都听不见我的话!”
“我的可怜的圣人!”蔺燕梅说:“姐姐,我劝过他不必来做什么照料。他偏咬文嚼字地说上一套大道理。来了,又不中用!学校里人多得很哪?他又不适合做这件事!后来呢?惹你着急了吧,崇槐?”
“后来他等你跪在范宽湖面前把一大段儿话都说完了,才领人家去找座位。等他走回来了还告诉我说那头一段对话很动人,不该打扰大家的注意呢!”
“他现在在哪儿?我想问问他是不是要等着送我回去?”
“我就是替他来看看你卸妆了没有的。他和大宴什么的几个人在门口算今天的账呢!我去给你问问去。”她说着又走了。
等到她走了之后,范宽怡,把一个手指头压在嘴唇上,低声告诉她们说:“你们知道梁崇槐这一趟是干什么来的吗?才不是那么一回事呢!她是来看看我哥哥在不在这儿的!看她这个找劲儿大概是没有找着。
“燕梅!你还蒙在鼓里呢:自从昨天你戴了那朵玫瑰之后,她在大家谈论的时候也给编进去了一点新材料。她说:‘如果那一只马蜂是象征余孟勤以武力来保护蔺燕梅,那么咱们的故事就热闹了。范宽湖岂不是向蔺燕梅献殷勤求爱吗?哼!他没想到这么一来呀,是把人家玫瑰花伤害了!所以得到了落下水去的处罚!’你们听听!她说别人我不知道,说我哥哥,我不明白吗?我早就知道我哥哥的事。他是个爱玩的人。根本女朋友也多。去年夏令营回来之后,常常和她们姐妹们打打网球什么的。这又有什么呀!她就存上心了。我听了她那话,当时真想说:‘我哥哥献殷勤给蔺燕梅又怎么样?他又不是摘了花给你!’可是这样的话就不和气了,我不能说!”
“刚才她跑进来,那声口听见了没有?她是说你在台上,把台下的余孟勤的魂儿勾走了不要紧,别把台上我哥哥的魂儿也勾去了!她早说过这戏一开头你的台词不好听,她也跟我哥哥说过好几遍。我就明白她的意思,你看她!听见我用话套了她一下‘你的魂儿呢?也在台上吧!’她不就火儿了吗!”
“我就不许我哥哥跟这样小气的人接近!我越想越气!我去把我哥哥找着,让他跟我、跟周体予一块儿回去!不陪你们了!再见!” 她说着就走了。
“你听了她的话在意吗?燕梅?”伍宝笙问。
“什么魂不魂儿地,真难听!”蔺燕梅低了头走到梳妆台前去;“卸了妆,咱们一块儿回学校。姐姐,等我好吗?”
“我当然等你。”伍宝笙很累了,她便躺在沙发上休息不起来:“小范长得挺俊的一个女孩儿,说话就是这么扎耳朵!”
蔺燕梅拭净了脸上粉脂,洗了手,衣服还没有换,忽然伏在梳妆台上抽噎地哭起来了。
伍宝笙听见吃了一惊,忙过去抚了她披着卸妆用的丝巾的肩膀,弯下身去问她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姐姐!”她听见姐姐来问,不觉更加哭得伤心。“我就是想哭!”
“是为了小范方才说的话?是为了崇槐不该背地里说你?”
“也不完全是!姐姐,我就是要哭一场才痛快呵!”
“是为了怕这话也传到孟勤的耳朵里去?你不愿去解释?”伍宝笙的心被她哭得挺凄凉地,她忍不住一路猜下去,希望能有一线之路可以安慰她。
“也不是这个。孟勤不在意这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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