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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上的城市 作者:科马克·麦卡

_11 科马克·麦卡锡 (美)
  “从来没这么想过。”
  爱德瓦多转过身子,从装着铁栅栏的小窗户往外望。外面,城 市尽头道路隐没在荒原中,隐没在沙滩和垃圾堆里,中午时分白亮 的视野里。浓烟升起在地平线上,这些焚烧垃圾的黑烟就像原野 上的烽烟警报一样,好像在预示着什么野蛮部落就要从那个垃圾
  ?
  后面冲过来了。
  他没转身,继续说着,他说她因为年轻,在这个妓院里给娇惯 坏了。他说她的那个病不过就是一种病罢了,可她却听信妓院里 那些女人的迷信说法。那帮女人要是知道吃她的肉能祛病、固 宠,能在上帝面前赎救她们的灵魂的话,她们就会毫不迟疑地扑 上来吃她的肉。可她竟还信任她们,真是蠢透了。他还说她的那 个病就是病,等不了多久,待这病要了她的命的时候,她就明白 了。
  他转过身来仔细盯着她。她消瘦的肩膀随着呼吸起伏着,脖 子上的血管鼓跳着。她抬起头,眼睛遇到了他的眼睛,她知道他已 经看透了她心里的念头。真真假假都逃不脱他的眼睛。爱德瓦多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一 _ I部曲?第三部
  损着嘴唇狞笑着说你的情人还不知道?你还没有告诉他吧?” “什么?”
  “你的情人还不知道你有病的吧?”
  “是,”她嗫嚅着,“他不知道。”
  他把棋子都堆在棋盘上,把棋盘转了过去。
  “再跟你来一盘,”约翰?格雷迪说。
  麦克摇摇头,从他嘴里拿下雪茄,慢慢把烟吐到桌子面上。然 后端起杯子,把剩下的一 口咖啡喝掉,“我不再下了,”他说。
  “好的,先生。这一盘你下得确实好。”
  “我没想到你会把象对掉。”
  “那是一种勋伯格开局法。”
  “你看了不少棋谱?”
  “没,没多少。就看了勋伯格的。”
  “你说你也打扑克?”
  “是的。有时候打,先生。”
  “你好像说得不大肯定似的。”
  “我从来没有特别爱打扑克过。我爸爸以前倒是个扑克迷。 他还常说,打扑克的麻烦是扑克里有两种钱。赢来的钱算是意外 之财吧,可输了的钱可是你的血汗钱。”
  “他是个扑克高手吗?”
  “是的,先生,他大概是最好的玩家之一。可他警告我别碰扑 克,他说那不是件正经玩意儿。”
  “那他自己为什么还玩呢?”
  “因为那是他唯一精通的第二件事。”
  “那什么是第一件呢?”
  “他是个牛仔。”
  “那我猜他一定是个很棒的牛仔了。”
  “是的,先生c”
  “我们这地方好多年轻人都干牛仔了,也有不少墨西哥人。”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一 _ 1部曲?第三部
  “是的,先生。好多。”
  麦克吸了口雪茄把烟喷向窗户,“比利常跟你在一起,还是你 们还在闹别扭?”
  “我们没事儿。”
  “他会在你订婚时给你做陪伴?”
  “是的,先生。”
  麦克点点头,“她呢?没什么人陪着?”
  “没有,先生。不过索科洛会带她家人来陪的。”
  “那就好。我自己也有三年多没穿过西服了,我想大概得事先 试穿一下。”
  约翰?格雷迪把最后一颗棋子拾进棋盒,关上木头盖子。
  “我大概还得请索科洛帮我把裤子改长一点。”
  两人继续坐着,麦克抽着他的雪茄,“你不是天主教徒,对吧?” 他问。
  “嗯,不是。先生。”
  “到时候不需要我做什么解释之类的事吧?”
  “不要,先生。”
  “那,日子就定在星期二了?”
  “是的,先生。二月十七日。是四旬斋节的前一天,或前两天。 然后,一直到复活节,都是适合结婚的日子。”
  “时间是不是有点紧?”
  “问题不大。”
  麦克摇摇头。他把雪茄用牙咬着,往后推开椅子站起身来, “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他说。
  约翰?格雷迪听他走过大厅进了他的房间。他回来后坐下把 一只金戒指放在桌子上。
  “这玩艺在我桌子里放了三年了,放在那儿一点用也没有,以 后也不会有用。玛格丽特死前我们谈了所有的事情,也谈过这个 戒指。她不愿意让这个戒指埋在地底下。现在你把它拿去,我送 给你了。”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I _ 1部曲_第三部
  “先生,这……这恐怕不好吧,我不能拿。”
  “没事儿,你就拿了吧。我想过你会说些什么了,现在就不要 一样一样再说了,都省了吧:把它放到口袋里,星期二戴在姑娘的 指头上。大概还得调一下大小。以前戴这戒指的女人是个漂亮女 人啊!小是我一个人这么吹,你可以问任何人。她不光是外表漂 亮,内心更是善良。我们一直想要孩子,可就是生不出来。也不是 没有想办法。她是个很明白很通情达理的女人。我以为她就是要 我留下戒指做个纪念,可她说到时候我就知道它有什么用了。她 倒真是说对了。她样样事情上总是对的。我不是夸张,她一辈子 最看重的也就是这只戒指了,连那些漂亮的马都比不上。好,收起 来,装进口袋。不要再和我争了。”
  “那好吧,先生。”
  “现在,我要睡觉去了。”
  “好的,先生。”
  “晚安。”
  “晚安。”
  从哈利拉斯山高处豁口那里,可以望到水泉下面一片绿色的 台地,还可以看到牧场上的炊烟,在清晨宁静的空气里直直地从屋 顶升起,像一丝舒卷着的轻云,他们骑在马上站着,比利向那边扬 了扬头,说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和我兄弟常常骑马进山去。爬 上牧场南面那个平台的时候,总要停下来,回头看看下面牧场的房 子。冬天的时候常下着雪,地上也积着厚厚的雪,炉子里旺旺地生 着火,所以总看见烟囱上冒着烟。那儿离牧场很远了,牧场从那儿 看上去跟从这看不大一样,什么时候都不一样。有时候一到山里 就是一整天。得用石头把那些牛从溪沟里赶出来,赶到下面的饲 养站,然后拿饲料、如压缩的棉籽之类喂它们。我们从来没有哪一 次不在那儿停一停,回头看看,然后才骑着马往山上走的。从家里 走到那儿不到一个钟头,家里炉子的咖啡还没凉呐,可离得已经很 远了,太远了。”
  f原k的城市边境111部曲.第三部
  远处有一条细细的公路,笔直的,上边卡车像玩具一样无声地 来往行驶着。公路后面,是一段段绿色的河流。更远,则是绵延的 墨西哥连山。
  比利回头望着他,问:“你还会回那边去吗?”
  “哪边?”
  “墨西哥。”
  “我不知道。还想去,你呢?”
  “我大概不会回去了,已经够了。”
  “我上次是从那儿逃出来的。骑了一夜,连火也没敢生。”
  “还挨枪打了?”
  “挨枪打了。那里的老百姓会把你们迎进门,把你藏起来,瞒 住外面。从来连问都没人问过我到底是犯了什么事儿了。”
  比利两手搭在鞍鞒上骑坐着。他转身啐了一口 那小道我一 共去了三次了,可从来没能带回什么我想要的东西
  约翰?格雷迪点了点头你要是做不了牛仔,会做什么?”
  “不知道。我想总得想点什么来干吧,你呢?”
  “我不知道我能想出点什么来干。”
  “也许有一天我们都不得不想出点什么来。”
  “也许。”
  “你觉得你能在墨西哥呆下去吗?”
  “能吧,我想。”
  比利点点头,“你知道那儿一个牧工能挣多少钱吧?”
  “ B ”
  “走运的话,你也许能当上个领班或什么的。可迟早他们会把 所有的白人都撵出他们国家的,连巴比可拉也呆不下去。”
  “这我知道。”
  “你要有钱的话,大概会上兽医学校的,是吗?”
  “对,我会的。”
  “你给你母亲写过信吗?”
  “这跟我母亲有什么关系?”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I _ I部曲?第三部
  “没什么关系。我只是心想,你大概不知道你是个多么不安分 的人。”
  “为什么?”
  “你是问为什么我那么想?”
  “为什么说我不安分。”
  “我也说不清。大概你的心就是不安分的吧。我以前也见过 你这样的。”
  “就因为我刚才说了我能在墨西哥呆下去?”
  “不光是那个。”
  “你不觉得我们的这种生活只有在那边还剩着一点吗?”
  “可能是。”
  “那你也觉得那儿好了?”
  “是吗?我自己也弄不清我们这种生活到底是怎样的,但我确 实弄不懂墨西哥那边的事。我想你也都是自己心想的。墨西哥, 我在那边去了很多地方。你第一次在那里听过人家给你唱墨西哥 牧歌后,你好像觉得你了解整个墨西哥了。可等你听过一百次后 你倒觉得你还什么都没明白,你也永远明白不了啦。很早以前我 就明白我在那儿已是没戏了。”
  他提起一条腿,勾在鞍鞒上,坐在马上卷起烟来。缰绳搭在背 上,两匹马就低头慢慢啃着地上稀疏的草皮。风从山口里横吹进 来,草茎簌簌地发抖着。比利转身背风徇偻着身子,在大拇指甲盖 上擦着一根火柴,点h烟,又转过身来。
  “不光我一个人觉得这样。那边完全是另一个世界。我认识 的每一个从那边回来的人,当初也都是抱着希望去那边的,或是自 以为抱着希望去的。”
  “对。”
  “有的人是不干了,有的人是干不了了。这两者是很不同的。” 约翰?格雷迪点点头。
  “你大概不同意我说的话,是吗?”
  约翰?格雷迪望着远处的群山,“是,”他回答,“我想我不同意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三部曲?第三部
  1
  你的话。”
  他们又坐了很长时间。风呼呼地刮着,比利的烟早抽完了,便 在靴子底上拧熄了烟头。
  他从鞍鞒上放下腿,摸着伸进马镫,伸手拾起马背上的缰绳。 马走了几步,又站住不动。
  “我爸爸有一次跟我说,他一辈子见过的最可怜、最伤心的人, 倒是那些达到了自己的目的的人。”
  “不管怎么,”约翰?格雷迪说,“我还是愿意再冒冒风险,换个 法子试一试。”
  “知道。”
  “这你随便怎么说都关系不大。其实啊,人不过是在说服自 己,而时常却连自己也说服不了。所以,你只不过总是照自己的心 意和判断去行事罢了。”
  “是。不过,.人们常常并不知道也不关心你的良心和善意。” “我知道,也许情况比你说的更糟,我不在乎。”
  星期日,破晓之前,天还黑着的时分,玛格达琳娜点着了蜡烛。 她把蜡烛台放在地上、梳妆台的背后,这样烛光便不会从门下面的 缝隙泄露到外面走道上去。她在洗脸槽边用肥皂和毛巾洗过脸, 伏下身子,让满头的黑发散落到前面,用湿毛巾从上到下擦了好多 次,又用刷子反反复复地刷好。然后,往手心里倒了几滴便宜香 水,两手搓了搓,往头发上,脖子后面扑拍。接着,把头发拢起来, 编成辫子,盘起来用卡子插在头上。
  她仔细地穿上她三件出街衣服中的一件,站在昏暗的镜子前 打量着。衣服是海军蓝的,领口和袖口上镶着白条。她转过身朝 着镜子,从肩上伸手到背后系好最上面的一颗纽扣。然后又转过 身子,坐到椅子里,穿上黑色的舞鞋。她站起来走到梳妆台前,拿 起小手包,尽可能地往里放洗漱用具少带一点,”一边低声自言 自语。她塞进干净的内裤、刷子、梳子,然后用力扣上手袋扣。“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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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111部曲?第三部
  接着,她从椅背上拿起毛衣套到身上,转身打量着屋子,心里 知道以后再也不会再回这里了。粗刻的木头圣像怀抱着一抱什么 东西,像往常一样立在桌上。她从洗脸架旁取下一块毛巾,把圣像 包了起来搁在膝上,手包挂在肩上,坐在椅子上等着。
  她等了很久。她没有手表,只能听城里远处钟声敲响才知 道时间。有时候,风从原野上刮过来,就连钟声也听不见了。渐 渐地,听见公鸡晨啼了。过了一会儿,她听见过道里传来拖鞋的 踢踏声,是老女用拉?提达来了。门打开时,她站了起来,拉?提 达往里看了她一眼,转身往后面过道那头又望了望,跨进门来, 一只手掌按在胸口,一个指头竖在嘴唇上,悄无声息地用身子把 门关上。
  “准备好了吗?”她急切地说。
  “嗯,好了。”
  “那我们走吧。”
  老女用把肩膀一抖,扬了扬头。活像故事书中的擦脂抹粉的 老太太。姑娘抓起手包,胳膊下面夹着圣像站了起来。老女用开 门往外张望了一眼,用手推着姑娘一起往外走。姑娘的舞鞋在瓷 砖地上踩出了响声,老女用朝她看了一眼,姑娘赶紧弯下腰,一个 个提起脚把鞋子脱下,塞到腋下和圣像一起夹着。
  老女用把身后的门关上,她们便向走道那头走过去。老女用 一只手像小孩子一样举着,在她围裙上摸索着用皮带拴着的钥匙。 到了外面的门前,姑娘停下来又把鞋子穿上。老女用则用她的围 巾裹住沉重的铁门栓,免得发出声响,一面用她手里的钥匙开锁。 门打开了,外面的寒气涌了进来。
  她们面对面站着。“快点,快点! ”老女用低声催促着,姑娘把 答应给她的钱压到她手心里,又扑上去两手抱着她的脖子,吻了一 下她又干又粗的脸颊,然后转身出了门。到了台阶上,她又转身向 老女用道别,可这时老女用伤心得说不出话来了。姑娘刚要从门 道的亮光里走出去,老女用一下子扑到跟前,抓住了她的手。
  “你还是别走了吧……! ”她哽咽着。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I I I部曲?第三部
  姑娘使劲从老女用手中挣脱胳膊,袖子都从肩上整个儿给撕 下来。
  “噢,”她低声叫道,向后退开,“你看! ”
  老女用向她伸出手来,撕哑地呼唤着她,“别走,”她叫道,“我 错厂,我不该让你走……”
  姑娘抱紧着她的圣像和手包,向小巷外面走了。走到巷口停 住,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拉?提达仍站在门口望她,她的眼睛在灯 光里慢慢眨了几下。然后,门关上了,钥匙转了转,这扇门便永远 地对姑娘锁闭了。
  她走出巷子,上了大路,转身向城里走去。一路上狗在吠叫, 空中烟雾弥漫。她在荒凉的沙土路上走着,头顶上繁星满天,苍穹 四垂,地平线上的群山犬牙交互,黑影憧憧。远处平原上城市的灯 火闪烁着,一如在湖水里的星光。她一边走着,一边轻声唱起了一 支古老的歌。
  路上没有车,她走到一个高坡上,才看到东面五六英里外荒滩 的后面,一条从瓦瓦城来的公路上,卡车在慢慢行驶,车灯散乱。 四周空气凝固,纹丝不动,能看得见自己呼出的气像白雾一样。时 而有汽车在她面前从左向右驶过。她茫然地望着车灯远去,心里 不期地觉得沉重:爱德瓦多也在这外面世界的什么地方。
  走到十字路口,她留意地看看两边,有没有远处来车的灯光, 然后才横过马路。她挑选窄小的路走,从城郊西班牙居民区和灌 木丛后面穿过,这时有的窗户里已亮起了煤油灯,她开始在路上碰 上一个个打零工的工人,手里提着饭盒,嘴里轻声吹着口哨,在清 晨的寒风中走着去上工。她鞋子里的脚又开始流血了,脚下觉得 粘湿,冰凉。
  整个诺切屈斯特街上,只有那家小饭馆灯亮着。隔壁是一家 鞋店,黑暗的橱窗里有一只猫,卧在陈列着的鞋子中间,静静地望 着空无人迹的街道。姑娘走过时,它转过头眼睛一直跟着看。姑 娘推开小饭馆满是水雾的玻璃门,走了进去。
  她进来时,两个坐在窗边一张桌子上的男人抬起头来,眼睛一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一 _ I部曲?第三部
  直看着她走过去。她走到里面,坐到一张小木桌旁,把手包和裹着 的圣像放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她从镀铬的架子上取了菜单来 看。侍者走了过来,她要了一杯咖啡,侍者点点头,转身回柜台了。 饭馆里很暖和,她过了一会儿脱了毛衣,放在椅子上。那两个男人 仍然盯着她。侍者把她的咖啡端来,和勺子、餐巾一起放在她面前 的桌上。听到那侍者问她是哪儿人,她吃了一惊。
  “什么?”她问。
  “你是哪儿的?”
  她告诉他,她是从查帕斯来的。那侍者还站着,仔细看着她, 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的人一样。他说是那两个男人叫他来问 的。她扭头看了看那两人一眼,那两人便冲她笑了笑,眼神是冷冰 冰的。她又回头看着侍者,“我在等一个朋友她说。
  “知道,”侍者说。
  她端着咖啡杯坐了很久。
  外面街上天色渐渐泛白,迎来了一个冬天的清晨。前面的那 两个男人早巳喝完咖啡走了,别的人占了他们的位子。街上其它 店铺仍然没有开门。几辆卡车开过大街,一群人卷着外面的寒气 走了进来,一个女侍者忙前忙后地招呼着。
  七点钟刚过,一辆蓝色的出租车开过来,停在了门前。司机下 了车,走进来,眼睛仔细地一个个查看着桌子。接着,他来到后面, 看着姑娘:
  “就走吗? ”他问她道。
  “拉蒙呢?”
  他回答说拉蒙有事不能来,一边漫不经心地用牙签剔着牙。
  她往饭馆门口望了望,那辆出租车停在街上,发动机还转着。
  “他没事,”司机说,“我们得赶紧点。”
  她问那人认识不认识约翰?格雷迪,那司机点点头,摆了摆拿 牙签的手,“认识,认识,”他说。他说他都认识。姑娘又望了望街 上那辆出租车,车正在冒着轻烟。
  司机往后退一步,让姑娘起来。他望了望姑娘放着手包的椅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111部曲?第三部
  子,还有包在毛巾里的圣像,好像打算要替她拿。她伸手护在东西 上,又问他是谁付钱给他的。
  司机把牙签噙在嘴上,看着她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谁 也没有付钱给他,说他是拉蒙的表弟,人家已经付了拉蒙四十美元 了。说完,他把手搭在一张空椅子背上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姑娘肩膀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地耸动着,好像在给自己鼓劲似的,然 后说她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司机弯下腰:“对了,你那男朋友这儿有一条伤疤,对吧?” 他说着,用食指在脸上比划了一下,那是约翰?格雷迪三年前 在萨尔梯洛监狱里与人打架时,被人用刀子在脸上留下的伤疤。 “没错吧?”他说。
  “是,”她怯怯地说,“对了,你带我的绿卡来了吗?”
  “对,”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绿卡放在桌子上。绿卡上印的是 她的名字。
  “这你相信了吧?”他问。
  “相信了,”她说,“我相信你。”说着站起身收拾东西,在桌上留 下咖啡钱,便跟着他走出了饭馆。
  外面天气很冷,正是破晓时分,整个混沌的世界正在慢慢地醒 过来,迎接新一天的曙光。他们的汽车开过正在活跃起来的街市。 她静静地坐在后座里,两手紧握着圣像,默默地对周围她熟悉的一 切说着惜别的话:所有这一切,她以后大概永远不会再见到了!她 对一个围着黑围巾走到门口看天色的老婆婆说再见;对三个与她 年龄相仿、正要去教堂做弥撒、站在街上一滩雨水前犯难的女孩子 说再见;对路边的一群狗说再见;对站在街角的老人们说再见;对 在街上堆着东西叫卖的小贩们说再见;对正在打开店铺的店主们 说再见;对提着水桶、拿着抹布、跪在家门口擦洗地砖的女人们说 再见。她还对蹲在头顶电线上睡了一夜,刚刚醒过来的小鸟们说 着再见……
  汽车开到了城外,左边树林和高楼的间隙里,可以望见那条界 河。在河的那一边,就是另一个国家了。这时,早晨的太阳正在爬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I _ I部曲?第三部
  上那边光秃秃的山梁。汽车开过了一群废弃了的楼房,院子里锈 迹斑斑的水槽中间到处是风刮过来的废纸片。车窗外突然出现一 排排铁栅栏,一根根栏杆飞快地在眼前晃过。姑娘赶紧掉开眼睛, 可已经迟了,栏杆的晃动惹起了蛰伏在她身体深处的病魔,她又要 犯病了。她伸出双手扪住眼睛,沉重地喘着气。在黑暗的手心里, 她看见自己在一间阴沉沉的白房子里,在一张冰凉的白色台子上; 房子的门窗玻璃都用粗钢丝护着,屋里一大群妓女和她们的侍女 都冲她喊叫着。她直直地坐在台子上,头朝后仰着,好像要大叫, 或是要唱歌,就像是一个被关在疯人院里的年轻女歌剧名角…… 但是却没有听到一点声音,冰冷的幻觉过去了。哦!要是她真的 犯了病就好了!
  等她再睁幵眼睛,发现车子已开下了大路,正在一条光秃的土 路上颠簸着。司机一边开车,一边在镜子里注意看着她。她望了 望外面,没有看到那座桥。她只看到了树丛后面的河,河面上飘浮 的水雾,和河后面岩石嶙峋的大山,但没有看见什么城镇。她看见 河边的树丛里有一个人影在走动。她问司机,他们是要在这里过 河到对面去吗?司机说是的,说她马上就会到那边去了。接着,车 子开到一块开阔的地方停住了。她抬头一看,却只见梯伯肖在晨 光中向她走来,脸上挂着阴沉的狞笑。
  他早上五点左右离开牧场,把车开到酒馆黑洞洞的门前。在 这里勉强可以看见酒馆里面钟上的时间。他在门前砂地上把车倒 过来停着,这样便可以坐在车里看着大路。他想克制着自己不要 老去看钟,但还是忍不住,过几分钟就看一眼。
  没有什么车子开过来。六点钟过不久,他见路上有几盏车灯 像是走得慢了下来,便马上在方向盘后坐起身子,用衣服袖子擦了 檫窗玻璃。可灯光没停下,一直开过去了。车子也不是出租车,而 是警察的巡逻车。他担心车里的警察可能会开回来,查问他干吗 待在这儿。但他们没有再转回来。
  车里坐着冷得厉害。过了一会儿他下了车,出来走动走动,拍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I 一 I部曲?第I I I部
  議麗羅麵mssmmmm llllllli
  打拍打身子,在地上跺跺脚,然后又回到车上坐着。酒馆里的钟六 点半了,往东看开始能辨出地上景物灰蒙蒙的轮廓了。公路下面 一公里左右的加油站的灯光熄灭了,他寻思:是不是在姑娘乘坐的 出租车来到之前,可以把车开到那边弄杯咖啡来。到了八点半的 时候,他看出租车这么长时间还不来,真该去加油站买杯咖啡了, 便发动了引擎,但随即又把引擎关掉了。
  又过半个钟头后,他看见特拉维斯的卡车从公路上开了过去。 几分钟后车子又开了回来,减慢速度,开进了停车场。约翰?格雷 迪摇下窗玻璃,特拉维斯把车开过来,坐在驾驶室里看着他。接着 伸出头往地上唾了一口:
  “怎么回事,他们辞退你了吗?”
  “还没呐。”
  “我还以为这卡车是给谁偷到这儿来的哩。”
  “没,我就是在这儿等人。”
  “等多久了?”
  “有一阵子了。”
  “车里有取暧器吗?”
  “不顶什么事儿。”
  特拉维斯摇摇头,又向大路上张望着。约翰?格雷迪又向前俯 着身子用袖子擦玻璃,“我得走了,”他说。
  “出了什么麻烦吗?”
  “唔,大概。”
  “跟那个姑娘,我猜?”
  “唔。”
  “女人不值得你这样,兄弟。”
  “都这么说。”
  “对呀,可别犯傻了。”
  “怕是已经晚了。”
  “不会晚的,只要你不胡来。”
  “行了,就这么着吧。”
  说着,他伸手拧动钥匙,按下起动按钮,然后扭头对特拉维斯 说回头见!”
  车子开出停车场,上了公路。特拉维斯望着车子远去,直到消 失不见。
  平原h的城市
  早
  约翰?格雷迪来到诺切屈斯特街上的小饭馆时,里面已经满是 客人了。一个姑娘正忙前忙后地给客人上鸡蛋和薄煎饼什么的, 她说她才来上班一个钟头,什么也不知道。他跟着她进了厨房,厨 师从炉火上抬头瞟了他一眼,又看着那姑娘,问道,“这是谁? ”姑娘 耸耸肩,又瞥了他一眼,便小心地端着盘子,用身子推开门出去了。 那厨师也什么都不知道。他说早晨那个招待的名字是菲力普,他 现在不在,大概要到晚上才能回来。约翰?格雷迪又站了几分钟, 看着厨师用手把烤炉上的薄饼翻来翻去。然后推开门出了厨房, 穿过外面的餐厅,出了大门。
  他顺着那辆出租车的线索,找到几个司机常拉客人的酒吧。 酒吧里满是从前一夜一直待到现在的酒徒,一个个手里攥着酒杯, 阴沉着脸,斜眼看着门外照进来的亮光,一副犯人在受审时的样 子。他几次推开硬塞过来要他喝的酒,有两三次几乎要跟他们打 起来。后来他去了拉维纳达妓院,在门上敲了敲,可没人来应门。 他又到了摩丹诺,站在外面往里看。里面也是黑洞洞的,店门紧 闭。
  他然后又到马里斯卡尔街乐师们常去的俱乐部。俱乐部里面 墙上挂着乐师们的乐器,有吉他、曼陀林、铜号和法国银笛,还有一 个墨西哥竖琴。他打听盲乐师在哪儿,但谁也不知道。到了中午, 就只剩下白湖妓院没去了。他进了一个小饭馆,要了杯咖啡坐下,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三部曲?第三部
  坐了很长时间。他想起还有最后一个地方可去,但他心里实在怕 往那儿想。
  一个穿白衣服的矮个儿带着他往过道里走去。整个房子里发 出一股潮湿水泥的气味,听得见外面街上汽车的声音,还有一个手 钻的蓬蓬声。矮个儿推开过道尽头的一扇门,转身扶着门,点点头 让他进去,然后伸手摸到开关,拧亮了屋子里的灯。小伙子摘下自 己的帽子,站着。只见这间屋子有四个刚死了的人放在停尸板上。 停尸板架在水管子做的台架上。死人们闭着眼睛,手并放在身旁, 脖子卡在深色的木头卡座上。身上都没别的东西,就穿着原来的 衣服躺着,看上去倒像是上路的人走累了,随便躺着休息一样。他 慢慢走过一个个台子,头顶天花板上是一个用铁丝框罩住的灯泡, 屋子墙壁都漆成绿色,地上有一个黄铜的地漏,几段破拖布条缠留 在台架脚轮上……
  啊,是她!他发誓要爱一辈了的姑娘,就躺在最后的一张台子 上!早晨去割草的人在河边柳树下的浅水滩里发现了她,就在那 水雾从河里升起的地方。现在她仍然那样子在台子上躺着,依然 漆黑的头发湿湿的,一绺绺的,纠缠在一起,里面夹着几茎枯黄的 野草。她脸色苍白,被割断的喉管白森森地张开着。那件漂亮的 蓝衣服扭缠在身上,袖子撕破了,鞋也不知哪里去了。
  她身上不见血迹,都给水冲掉了。他伸出手触摸姑娘的脸, “噢,天啊! ”他失声哭了出来。
  “你认识她? ”那矮个儿问道。
  “噢,老天。”
  “你认识她?”
  他俯在台子上,帽子压扁在了身下。他一手捂住两只眼睛,使 劲地捏着太阳穴。他的力气再大一些,头大概都要被捏破了。他 明白,一切都完了,一切的一切,永远的完了。
  “先生,”那矮个儿叫他,可小伙子转过身,推开他,跌跌撞撞地 冲了出去。那人在后面追喊着,跑到门旁又朝过道里喊着,说要是 他认识这个姑娘,就得作个人证,有几张表要填一下。
  平原上的城布边境I I I部曲?第三部
  他骑着马在锡达泉山沟里往上走。散落在沟里的牛群见他走 来,都抬起头,一边咀嚼嘴里的草,一边打量着他,继而又低下头吃 地上的草,这些牛从他的马的姿势便知道他不打算理它们。他穿 过牛群,往山上走,一直走到平台顶上,在平台上慢慢地信马走着。 他让马头迎风站着,望着十多英里以外山谷里正在往上爬行的火 车。南边远处的河流,像是小孩用蜡笔画的一条细细的绿线,在淡 紫色、黄褐色斑斑驳驳的背景上蜿蜒着。再后面则是连绵不断的 墨西哥群山。蓝灰的山色越来越淡,隐没在远远的天边。平台山 脚下的草在风中簌簌抖动着,北边天际乌云涌动,一场风雨正在酝 酿之中。他拉起小马低下去的头,转身又往前走。马迟疑地回头 往西望,好像要记住来路似的。小伙子用脚催马前进,一边呵斥 道用不着你来操心!”
  他横过了公路,在泰克格列戈家牧场的最西边穿行。这块地 方他以前没来过。刚过中午时分,迎面来了一个骑马的人。那人 骑在马上,两手松开搁在鞍鞒上信马走着,他胯下骑的是一匹漂亮 的黑骟马,有一双好像通人性的眼睛,马蹄子直到膝盖都被尘土染 成了土黄色。马身上是一副老式的披挂,维萨利亚式的马镫,有小 茶碟那么大小的平头鞍鞒。骑马的人口里嚼着烟草,向走近来的 约翰?格雷迪点点头,问.?“有什么事要帮忙吗?”
  约翰?格雷迪侧转身子,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你是说我不该上 你们的地界来?”他一边说,一边瞅着那骑者。那人大概比他大几 岁,也用蓝色的眼睛打量着他。
  “我在麦克?麦戈文家干活,”约翰?格雷迪说,“你大概认识他
  吧?”
  “对,”那骑马人说,“我认得。你们总是有牛跑这边来?”
  “噢,不,大概没有。是我自己这么荡过来的。”
  骑马人用大拇指把帽檐往脑后推了推。他俩就面对面地在一 块泥地上站着。四周寸草不生,风吹过来,只有他们的衣服簌簌作 响。北面天上的黑云已聚积得像一堵要倒下来的墙,黑云里面细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I 一 I部曲?第三部
  细的树枝一样的闪电无声地出现、闪动、又归与沉寂。骑马人俯身 往地上啐了一口,等着他说话。
  “我本来是过两天要结婚的,”小伙子开口道。
  那人点点头,小伙子没再往下说。
  “就是说,你改变主意了?”
  小伙子没回答。骑马人往北望了一眼,又回过头来。
  “那边可能要下雨。”
  “怕是,前两晚城里都下过了。”
  “你吃过晚饭了吗?”
  “没有,还没吃。”
  “跟我到我们牧场去吃吧。”
  “我还是回家的好。”
  “那就是姑娘改变主意了?”
  小伙子不回答,掉头望着别处。
  “马上就会有别的姑娘的。我保证,没问题。”
  “不,永远不会再有了。”
  “到我们牧场的大屋子去,和我们一起吃饭吧?”
  “谢谢了。我得回去了。”
  “你真教我想到自己,我也是心里一有事,就一个劲只管骑着 马往前走。”
  约翰?格雷迪骑在马上,松松地握着缰绳,失神地望着绵延无 尽的大地,久久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他自言自语地说起话来。 那骑者俯过身子来,才听见他自言自语地说:“我要能这么永远骑 下去就好了,我要能什么都不想就好了……”
  那骑者用大拇指抹了抹嘴角,说我看你最好先别回家,稍稍 等等再说。”
  “……永远不往回看,就这么走下去,但愿能走到一个地方,没 有什么能让我想起过去就好了……”
  “别太伤心,我以前也像你这样过,”那人说。
  “我得走了。”
  平原t的城市边境I j I部曲?第111部
  “你主意定了?我们那儿饭挺好的。”
  “不了,谢谢你。”
  “这场雨能下在你们那儿就好了。”
  “多谢。”
  他掉转马头,在宽阔的冲积地上向南走去。那个骑者也掉转 马头,动身向高处走去,走了不远,又站住,骑在马背上,回头望着 小伙子,看他骑着马在宽阔的山谷里走下去。他望了很长时间,一 直到望不见的时候,他还在马镫上站了起来,好像是要喊他似的。 直到他不见了以后,那人还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然后搁下缰绳,一 条腿搁在马鞍前叉上坐着,帽子推在后脑勺上,往地上啐了一口, 仔细察看周围的景色,好像刚才有人走过这里,这山野就该有点什 么变化似的。
  他骑马跨过水滩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天黑时分了。他在林间 空地的一头下了马,搁下缰绳,走过去推开他那小屋子的门。屋里 一片漆黑,他停在门道里,回头看着外面的暮色和渐渐暗下来的山 野。太阳已经落了,西天一片血红。暴风雨快来了,一群小黑鸟急 急地上下翻飞着。风刮过屋顶的烟囱,发出嘶哑悠长的呜咽。他 走进卧室站了一会儿,然后擦着一根火柴,点上煤油灯。他把灯捡 抒小一点,把玻璃灯罩罩上,然后双手放在膝间坐在床上。桌上木 头刻的圣像好像用眼睛瞟着他。灯光把他巨大的身影投射在身后 的墙上,影影憧憧的,一点也不像人形。过了 一会,他推落帽子,让 它掉在地上,然后把脸深深地埋在手掌里。
  他再骑马出来的时候天已黑了,外面刮着风,天上一颗星星都 没有。小溪边的鼠尾草被劲风吹得拍打着,路边上光秃秃的细树 干像铁丝一样在风中呜呜作响。马激灵了一下,在地上倒着碎步, 鼻子上的细毛也在风中直楞起来,像是警觉着即将来临的暴风雨, 或其它什么东西。他催马跨过小溪,沿着那条旧路往山下走去。 他好像听见有狐狸在叫,他转头向左边崖头上张望。在墨西哥那 边时,他常常见到狐狸在晚上出来,有时候它们跑到平川上高处石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111部曲?第三部
  头堆上去,居高临下地张望,寻找昏黄时出来觅食的小动物。有时 它们就静静蹲在这样的天然石壁上静悄悄地,一动不动,像是古埃 及建筑墙头上的动物石雕,一副得意洋洋,心满意足的样子。
  他走时没吹灭小屋里的灯。从远处望去,窗户上柔和的亮光 教他觉得温暧而亲切,想来别人看上去也一样吧。他心里明白,他 是再也不会回这个小屋了。跨过小溪,走上了该走的路后,他再也 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他骑马进牧场院子时,开始下小雨了。隔着被雨水淋湿的厨 房窗户,他看见大家都在坐着吃晚饭。他转身往马厩骑去,忽而又 勒住马,回头看着。他恍惚觉得,他不是此刻在看着他们,而好像 是过去他来这牧场以前的什么时候。他又仿佛觉得他既不认识这 个屋子,又一点也不认识里面的这些人似的。他们看上去好像就
  是坐在那里等着,等着事情变得一去不再能复返。
  他骑进马厩,下了马。留下马在那里立着,自己往小屋走去。 马舍里的马都扬起头,往外瞅着他走过。进了屋他没开灯,只从书 架子上找到一个手电筒,用手电筒照着跪在地上,打开他的脚柜, 从里面翻出一件防水衣和一件干净衬衣。又从柜底掏出一把父亲 留给他的猎刀,还有一个装钱的牛皮纸信封,全都搁在桌上。然后 他剥下身上的衣服,穿上干净衬衫,外面套上防水服,把猎刀装进 防水服口袋。接着从信封里取了点钱,又把信封放回脚柜,关上盖 子,然后,拧灭手电筒,放回书架,又走了出去。
  他骑着马走到小路的尽头,下了马,把缰绳合在一起栓到马鞍 头上,牵着马往回在滑溜的泥路上走了好一段路,然后松开马,让 开身子,在马屁股上猛拍一巴掌,看着马在满是粪土的来路上跑回 家去,转瞬消失在黑暗的雨夜中。
  一辆汽车开了过来,车灯照见站在路边的他,减慢速度,停住 了。他上前拉开了车门,对里面开车的人说广我的两只靴子全是 泥了。”
  “上来吧,”那人说,“没关系的c ”
  他上了车,把门拉上。开车的人把变速器推到一挡,俯在方向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111部曲.第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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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盘上,眯着眼睛看着前面的路,“妈的,我晚上一点儿也看不清,”他 咕哝着,“这么大的雨,你站那儿干什么来着?”
  “你问我除了淋雨还在干什么?”
  “对,除了淋雨,还在干什么?”
  “就是等搭车进城!”
  开车的人瞥了他一眼。这人像是个老牧场主,精干而消瘦,帽 子是老人们的戴法——把帽顶向上推凸了戴着。
  “哼,小子,”他说,“我看你是有火烧眉毛的事儿吧?”
  “不。就是有点小事要办。”
  “唔,总该是等不得的事儿吧,要不你也不会这天气出门,对
  吧?”
  “对,先生。不会的,你说的对。”
  “是啊,要是我也不会的。现在已经过了我平常上床时间半个 多钟头了。”
  “是,先生。”
  “都是救急的事儿。”
  “什么?”
  “我也是有点救急的事儿,我的一匹马难产了。”
  他说着,身子俯在方向盘上。车子开偏到路中间白色分割线 上去了。他瞅了小伙子一眼,“前面要有车来,我马上就会转回来 的,”他解释说,“我会开车的,我就是看不清! ”
  “是’先生,
  “你给谁家干活?”
  “麦克?麦戈文。”
  “老麦克啊?可是好人,是吧?”
  “对,先生,他是。”
  “就是开破一辆福特车,你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人了。”
  “是,先生。找不到的。”
  “我的母马病了,小母马。要生小马崽子。”
  “没留人在家陪着?”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一 1 1部曲?第三部
  “我老婆在家呐,在马厩里。”
  车继续开着。灯光里雨点鞭打着前面的路面,车窗上雨刷来 回不停地刷动。
  “到四月二十二号,我们就结婚整六十年了。”
  “可够长的。”
  “是够长的。好像觉得没那么长,可就是六十年了。她当时跟 她的家人赶了一辆大篷车,从俄克拉荷马到这儿。结婚的时候我 俩都才十七岁,然后去达拉斯博览会过的蜜月。人家不租给我们 房子,说我们都不像够结婚年龄的样子。六十年里,我没一天不感 谢上帝,给了我这么个好女人。我没有什么本事,配不上她,我对 你说真的。也不知该怎样才对得起她。”
  比利在收费棚边付了过桥费,上了桥。桥下面河边的男孩子 们都举起绑在棍子头的小桶,叫喊着向他讨钱。他穿过行人,顺着 华雷斯大街往南,走过酒吧、走过工艺品店。站在门口的店员一个 个争着招呼他进去看看。他走进一个叫做佛罗里达的饭馆,要了 杯威士忌,喝完付了钱,又走了出来。
  他拐上特拉克卡拉街,走到摩丹诺舞厅前,发现舞厅关着,便 敲敲门,在镶着黄绿色瓦片的拱门里等了一会儿,又绕到房子侧 面,从一扇角上玻璃破了的窗户上往里探望,看见只有房子尽里头 吧台顶上的一盏小灯亮着。他站在雨地里,回头望着远处,望着两 旁满是店铺、酒吧和低矮房屋的狭窄街道,空气里弥漫着油烟和柴 火的气味。
  他回到华雷斯大街,叫住一辆出租汽车,上了车。司机在后视 镜里望着他,等他吩咐。
  “知道白湖妓院吗?”
  “是,知道。”
  “好,就去那儿。”
  司机点点头,开动了汽车。比利靠到靠背上,望着窗外这边境 城市萧条的街道在雨里往后移去。车走完了水泥路面,开上城郊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111部曲?第=部
  的土路,车子开过来,泥水从车辙溅泼开来,路上满驮着柴禾堆的 驴子们急忙扭头躲避,可人、驴子全都已溅得浑身是泥。
  车子停在了白湖妓院前面。比利下了车,点上一根烟,从裤袋 里掏出钱夹。
  “我可以在这儿等你。”司机对他说。
  “不用了。?”
  “要不我也进去等着?”
  “我得很有一会儿呐。我该给你多少钱?”
  “三块钱。你确实不要我等着?”
  “不要。”
  司机耸耸肩,伸手接了钱,摇起车窗开走了。比利把烟衔在嘴 上,打量着妓院的楼房。这房子座落在西班牙居民区的边缘上,一 边是简陋低矮的土坯屋和板棚,一边是波纹铁皮的院墙。
  他踱到院子的后面,顺着旁边的小巷子走到妓院大房子前,敲 了敲两个门中的一个,一边站着等候,一边往地上弹烟灰。他正要 伸手再敲,门开了。老女用探头往外看,一看到他,马上想把门关 上。比利把门挤开,她便转身,一只手举在头顶,大声叫喊着,往过 道里跑进去了。比利进来把门关上,抬头望着过道里面。妓女们 头上别着烫头纸卷,一个个像鸭子一样从两边门里探出头来,又缩 了进去,门都关紧了。他往前走了不到十步,一个身穿黑衣,獐头 鼠脸的瘦子闪了出来,上前想拉住他的胳膊,“劳驾,”那瘦子说, “你要干什么?”
  比利胳膊一扬,摔脱他的手,“爱德瓦多在哪?”他冷冷地说。
  “对不住,”那瘦子说,又拉住比利的胳膊。他这一下子可惹祸
  了。
  比利翻身一把揪住他的衬衣的前胸,把他往墙上撞过去。那
  人身子轻飘飘的,一点分量没有,也没有一丝挣扎,只是像是丢了 什么东西似的伸出手来摸着身上。比利立时松开手里抓成一团的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11 j部曲?第三部
  衣服,他往后一闪,举起双手,便看到刀光一闪,锋利的刀刃从他腰 带上划了过去,梯伯肖猫着腰冲着他,拿刀在他前面晃动闪跳着c “你个狗娘养的! ”比利骂着,一拳过去,结结实实地打在他的 嘴上,那家伙撞到了墙上,又跌坐在地上,手里的刀子也摔了出去, 正打着转儿滑进了走廊。那个老女用站在走廊的尽头,嘴里咬着 手指,紧张地注视着他们。一只独眼一闭一睁,难看地眨个不停。 比利回头看了一眼那妓院伙计,心里一惊:那家伙已挣扎着站了起 来,手里又攥着一把小小的银色小刀,刀子还挂在一条吊在裤带上 的银链上。比利又是一拳打在他脸颊上,只听骨头喀喳一声,那伙 计头往旁边一甩,倒在地板上滑了几步,躺在地上像个黑色的死鸟 缩成了一团。老女用尖声嚎叫着扑了过来,比利伸手抓住她,拉转 了过来,她挥着两只胳膊,闭住眼睛,“呜,呜,”地哭嚎着。比利捏 着她的手腕,摇晃她,问道:“我的对手在哪儿?”
  “呜!”她哭着,想使劲挣脱,扑到她躺在地上的儿子身边去。
  “我的对手在哪儿?”
  “不知道,我不知道!呜,老天,我什么也不知道。”
  “那姑娘呢?玛格达琳娜?她在哪儿?”
  “圣母马利亚和耶稣作证,她不在,她不在。”
  “爱德瓦多在哪儿?”
  “不在,也不在。”
  “妈的,什么鬼也不在!”
  比利松开手,老女用立刻扑到地上她儿子身边,捧起他的头抱 在自己怀里。比利厌恶地摇摇头,走到走廊尽头,捡起地上的刀 子,插进门和门框之间的缝隙,使劲一撬折断刀刃,扔掉刀柄,转身 走回来。走过老女用身边时,那老女用缩缩身子,举起一只手护着 自己的头。比利没碰她,只是弯下腰,伸手从那伙计的裤腰上扯下 银链,用同样的办法折断了链上的小刀。
  “这狗娘养的身上还有刀子吗?”
  “呜……”老女人呻唤着,在怀里前前后后摇晃着她儿子抹满
  了发油的头3那伙计已经醒转过来了,一只打肿了的眼睛躲在老 女用凌乱的头发后面看着比利,一只胳膊松松地垂在身边。比利 俯下身,揪着头发把他的脸拽起来:“爱德瓦多在哪儿?”
  老女用一边呜咽、哭泣,一边使劲把比利的手指从她儿子的头 发上掰开。
  “在办公室里,”那伙计喘息着说。
  比利松开手,直起身子,在裤子上抹了抹满是油腻的手,朝走 廊里走去。爱德瓦多办公室的门是银箔镶包的,比利上下找了找, 没有发现门柄,便一脚向门踹去,门板的木头劈裂,门整个儿从门 框脱下,打了一个旋儿,倒进屋子里。爱德瓦多正坐在他的桌子后 面,好像一点也没有受惊似的。
  “他在哪儿? ”比利吼道。
  “你问你那不露面的朋友?”
  “他的名字叫约翰?格雷迪。你要是损了他一根头发,今天就 是你狗日的死期。”
  爱德瓦多靠上椅子靠背,伸手拉开桌上的抽屉。
  “你那儿就是有一盒手枪也没用! ”比利又吼道。
  爱德瓦多从抽屉里取出一支雪茄,关好抽屉,从口袋里掏出一 把镀金的切烟小刀。他拿起雪茄用刀子切开烟嘴,然后把烟噙到 嘴上,又把切烟刀装进口袋。
  “我要手枪有什么用?”他问。
  “你要是不明白的话,我倒要好好教教你。”
  “而且我门也没锁着。”
  “什么?”
  “我的门刚才没锁着。”
  “我没工夫管你的什么劳什子门!”
  爱德瓦多点点头。他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一面用手指慢慢 转动嘴里的雪茄,一面把火苗左右轻轻晃动,点着烟头。
  他看了比利一眼,又看着比利的身后。比利转头,那伙计梯伯 肖正站在门口,一手扶着被踢劈的门框,在慢慢地喘气。一只红肿
  的眼睛眯缝着,嘴淌着血,噗哧噗哧地出着气,衬衣也撕破了。
  爱德瓦多下巴微微一扬,示意他走开。
  “看起来,”他开口道,“你不相信要是流氓、醉鬼来了,我们也 会有办法保护自己的,是吧?”
  他把打火机收进口袋,抬起头来,梯伯肖还在门道里站着。 “快滚!”他呵斥道。梯伯肖脸上像死蛇一样毫无表情地瞅了比利 一会儿,转过身子,往走廊里面走去。
  “警察正在找你那个朋友,”爰德瓦多接着说,“那姑娘死了,今
  天早上在河边发现了尸体。”
  “噢,我操你祖宗!”
  爱德瓦多不动声色地瞅着手里的雪茄。接着他抬头看着比 利,“你瞧,事情就搞成这样了 ! ”
  “你就是不肯对她松手,对吧! ”
  “你记得我们上次说的话吧。”
  “记得,怎么了?”
  “但你不信我的话。”
  “我信了。”
  “可你对你的朋友说了吗?”
  “说了,我对他说了。”
  “那就是你的话对他没起作用。”
  “是的。”
  “你瞧,现在我也无能为力了。”
  “说你自己在这件事里的干系吧!”
  “我没什么可说的,我有何干系?”
  爱德瓦多深吸了口雪茄,慢慢把烟喷到屋子中间。“你的话真 是莫名其妙。”他说,“不管你怎样以为,这里发生了的所有的事,都 是你那个朋友造成的。他贪图属于别人的东西,并且不计后果,肆 意想把别人的东西占为己有,最后造成了这样的结果,是不是?现 在,你跑到我这儿来,气势汹汹,蛮不讲理,又打又闹,搅乱我的生 意!你跟他串通好了来勾引我手中的姑娘,结果让她送了命,你倒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三部曲?第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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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跑来要我给你个说法,不荒唐吗! ”
  比利瞅瞅自己的右手,已经肿得很厉害了。他又瞅瞅斜坐在 桌子后面,两脚高高交叉在面前的妓院淫头,怒气冲冲地说你以 为我就拿你没办法了,是吗?”
  “你有办法没办法,关我什么屁事。”
  “在这个国家,法律我还是明白的。”
  “没有什么人明白这个国家。”
  比利转身往外走。站在门口朝过道里面看了一眼,又回头看 了那淫头一眼,“你该下地狱! ”他骂道,“所有像你这样的人! ”
  他坐在一间空屋子里的铁椅子上,帽子放在膝头。里间的门 终于又开了,一个警察出来看见他,食指一勾示意他过去。他站起 来,跟着警官往过道里走去。一个犯人正在拖洗旧了的贴塑地板, 见他们过来,连忙往后退了退让他们过去,接着又继续擦洗。
  警官用食指关节在警长的门上敲了几下,推开门,让比利进 去。比利跨进门,门在身后又关上。警长坐在桌边,正在写什么, 他抬起头瞟了一眼,又低头继续写。过了一会儿,他才用下巴轻轻 一指他左边的两张椅子,说请坐。”
  比利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把帽子放到旁边的椅子上。过了不 一会,又把帽子拿起来,在手里拿着。警长终于把笔搁到了一边, 又把写着的一叠纸立起来,在桌上礅齐,放到一边,这才抬眼看着 比利,“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呢?”他开口问道。
  “我来见你,是为了一个姑娘的事。今天早晨发现她死在河 里,我想我可以认证她的身份。”
  “我们巳经知道她是谁了,”警长说着,靠到椅背上,“她是你的
  朋友?”
  “不,我只见过她一次。”
  “她是个妓女。”
  “是,先生。”
  警长两手握在一起坐着,接着,他探身从桌子角上一个大橡木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I _ I部曲.第三部
  盘里拿起一张很大的照片,递了过来是这个姑娘吗?”
  比利接过照片,倒转过来看了看,他抬头望着警长,说我不 能肯定,这照片不大清楚。”
  照片上的姑娘苍白得像蜡人,她被摆成突显出割断的喉咙的 样子。比利手里紧张地拿着照片,又抬头望着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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