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挪威的森林

_14 村上春树 (日)
  石田玲子
  3月31日
  读罢信,我仍坐在檐廊不动,观望着已经春意盎然的庭园,园里有株古樱,花开得几近盛开怒放。微风轻拂,光影斑驳,而花色却异常黯然。稍顷,“海鸥”不知从何处走来,在檐廊地板上“嚓嚓”搔了几下爪子,便挨我身旁怡然自得地伸腰酣睡。
  我打算思考点什么,又不知思考什么好。其实说老实话,我什么都懒得思考。我想那不得不思考的时刻恐怕不久就将来临,届时再慢慢思考也不为迟。至少现在什么都不想思考。
  我在檐廊里一边抚摸“海鸥”,一边背靠柱子整整望了一天庭园。我觉得身上的力气已经完全消失。下午过去,黄昏来临,继而隐隐泛青的夜色笼罩了院落。“海鸥”早已不见踪影。我又开始观看樱花。在我眼里,春夜中的樱花,宛如从开裂的皮肤中鼓胀出来的烂肉,整个院子都充满烂肉那甜腻而沉闷的腐臭气味。我转而想起直子的luoti(被禁止)。直子娇美的luoti(被禁止)横陈在夜色之中,无数植物的嫩芽从其肌肤中争相萌出,在天外来风的吹拂下,鲜绿的幼芽轻轻摇颤不止。我想,那般巧夺天工的身体为什么非生病不可呢?它们为什么不肯放直子一条生路呢?
  我走出屋子,拉合窗帘。屋内到底还是荡漾着春日的馨香,而且天地间无所不在,但现在使我联想起来的却惟有腐臭。我在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屋子里狠狠地诅咒春天,诅咒春天给我带来的创伤——它使我心灵深处隐隐作痛。生来至今,如此深恶痛绝地诅咒一种东西还是第一次。
  此后三天时间里,我过得非常奇特,简直就像在海底行走一样。谁向我说话我都充耳不闻,我向别人说话对方也不明所云。我觉得自己周身仿佛紧紧蒙上了一层薄膜。由于薄膜的关系,我无法同外界相融无间,而同时他们的手也无从触及我的皮肤。我本身固然软弱无力,然而只要我处于这种状态,他们在我面前也同样无能为力。
  我靠着墙壁眼望着天花板出神。肚子饿了就嚼一点随手摸得到的东西,喝口水;悲戚起来就喝杯威士忌睡觉。既不洗澡,又不刮胡须。如此过了三天。
  4月6日绿子来了封信,信上说4月10日去登记选课,届时要我在学校前院等她一同吃午饭。她说:“拖这么久才回信,这样也就彼此彼此了,还是和解吧。因为见不到你,毕竟感到寂寞。”这封信我反复看了四遍,还是不解其意。这信意味着什么呢,到底?脑袋麻木得不行,无法准确把握上下句之间的关联。为什么在“登记选课”那天同她相见就是“彼此彼此”?她为什么要同我“吃午饭”?我不由怀疑:恐怕连我的脑袋也正在变得莫名其妙。神志濒于瓦解,如同暗室植物的根须一样蓬蓬松松。不能这样!我在昏沉沉的头脑里想道。不能永远这样下去,必须振作起来!“不要同情自己,”我猛然记起永泽的话,“同情自己是卑劣懦夫的勾当。”
  真有你的,永泽,你是好样的!我长吁一声,欠身站起。
  三天来我第一次洗把脸,去浴室洗澡刮胡子,打扫房间,买来东西,做顿像样的饭菜吃了,又喂了饿瘪肚子的“海鸥”,喝些啤酒,这回只喝啤酒,接着做了30分钟体操。刮胡子时我对镜一看,才发现瘦得两腮全陷了下去,两眼倒是光亮得出奇,活像别人的面孔。
  第二天早上,我骑自行车兜了一圈风,回家吃罢午饭,把玲子的信重新读了一遍,然后冷静思考往后应该怎么办。我之所以从玲子信中受到沉重打击,根本原因在于我那种以为直子日趋好转的乐观估计一瞬间归于破灭。其实直子本人已说她的病根很深,玲子也说过不知会发生什么情况。只是我两次见直子得到的印象都是她正在恢复,便以为惟一的问题无非是使她重新鼓起回归现实生活的勇气。认为只要她重鼓勇气,我们两人就能齐心合力地顺利步入坦途。
  岂料,我这座构筑在脆弱的假设基础上的幻想之城,由于玲子的一封信而顷刻间土崩瓦解,剩下的惟有死气沉沉的平板地基。我现在必须设法使自己重新站定。直子的再度恢复也许要花很长时间,而且纵使恢复了,恢复后的她恐怕也比以前还要衰颓虚弱,还要无精打采。而我必须使自己适应这种新的局面。当然也不是我坚强起来就能一切都迎刃而解,这我心里清楚。但不管怎样,我现在能做的只有提高自己的士气,只有耐心等待她的康复。
  喂,木月!我和你不同,我决心活下去,而且要力所能及地好好活下去。你想必很痛苦,但我也不轻松,不骗你。这也是你留下直子的死造成的!但我绝不抛弃她,因为我喜欢她,我比她顽强,并将变得愈发顽强,变得成熟,变成大人——此外我别无选择。这以前我本想如果可能永远十七、十八才好,但现在我不那样想。我已不是十几岁的少年,我已感到自己肩上的责任。喂木月,我已不再是同你在一起时的我,我已经20岁了!我必须为我的继续生存付出相应的代价!
  “喂,怎么搞的,渡边君?”绿子说,“怎么瘦得这么厉害?”
  “是吗?”
  “干过火了吧,和那个有夫之妇?”
  我笑着摇摇头:“去年10月初到现在,一次都没和女人睡过觉。”
  绿子吹了声嘶哑的口哨:“半年都没干那个?当真?”
  “真的。”
  “那——为什么这么瘦?”
  “成大人了嘛。”我说。
  绿子扳住我的双肩,定定逼视我的眼睛。随即皱了会眉头,接着莞尔笑道:“不错,确实有点变化,同以前相比。”
  “成大人了嘛。”
  “你这人可真行!居然会这样想。”她不无感叹地说道,“吃饭去,肚子瘪了吧?”
  我们去文学院后面一家小饭馆吃饭。我点了当天搭配好的便餐,她也没有异议。
  “嗳渡边君,还生气?”绿子问。
  “生什么气?”
  “就是对我报复你不给你回信的事。那样不好吧,你认为?本来你都正式道歉了。”
  “怪我不是,有什么办法。”
  “姐姐劝我别那么做,说我太斤斤计较,太耍小孩子脾气。”
  “不过这回心里总算痛快了吧,报复完后?”
  “嗯。”
  “那不就行了。”
  “你真够宽宏大量的。”绿子说,“渡边君,你真的半年都没干那个?”
  “没有。”我回答。
  “那么,上次你陪我睡觉时是很想很想干的吧?”
  “咦,大概是吧。”
  “可干吗没干?”
  “你现在是我最宝贵的朋友,我不愿意失去你。”我说。
  “当时你要是死乞白赖,我恐怕很难拒绝的,那时候简直都瘫痪了。”
  她浅浅地一笑,手温柔地放在我手腕上:“我,那之前就已决定相信你,百分之百地。所以即使那时候我都能放心大胆地只管睡。心想和你在一起不要紧,用不着担心。睡得很香吧,我?”
  “嗯,的确。”
  “假如你不是那样,而是对我说:‘喂绿子,和我干吧,那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和我干!’我说不定就真的干了。不过,你可别因为我这么说就认为我勾引你,挑逗你,我只是想把我感觉到的毫无保留地告诉你。”
  “知道。”我说。
  我俩边吃饭,边交换看了选课登记卡,发现有两门课选的相同,就是说每周可以同她见面两次。接下去,她谈了自己的生活。说她姐姐好长时间都过不惯公寓生活,因为同她们以往的人生相比着实可谓养尊处优,而她们早已习惯同时护理病人和给店里帮忙那种每天忙得团团转的生活。
  “不过,近来她终于转过弯来了。”绿子说,“说我们自身的生活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无须顾忌谁,尽情舒展手脚就是。但我们还是感到心神不定,就像身体离开地面两三厘米似的。总觉得是在做梦,觉得现实中不可能存在如此快活的人生,而肯定马上就会掉到苦海里去,弄得两人紧张得很。”
  “好一对苦命姐妹。”我笑道。
  “过去太残酷了。”绿子说,“也罢,往后我们狠狠地补捞回来。”
  “哦,你俩怕是做得到的。”我说,“你姐姐每天做什么?”
  “她的一个朋友最近在表参道附近开了一家首饰店,每周去帮三次忙。其余时间就学做菜,或同未婚夫幽会,再不就看电影、发呆,总之在享受人生乐趣。”
  她打听了我的新生活。我讲了房间的配置,宽阔的庭园,叫“海鸥”的猫,以及房东等等。
  “有意思?”
  “不坏。”我说。
  “可就是没精神。”
  “可惜大好春光。”
  “可惜还穿着她给织的漂亮毛衣。”
  我吃了一惊,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紫色毛衣:“你怎么会知道?”
  “你这人真算老实。那肯定是挖苦你的嘛!”绿子意外地说道,“干吗没精神?”
  “我倒想拿出精神来。”
  “你把人生当做饼干罐就可以了。”
  我摇了几下头,看着绿子的脸说:“可能是我脑筋迟钝的关系,有时捉摸不透你说的什么。”
  “饼干罐不是装有各种各样的饼干,喜欢的和不大喜欢的不都在里面吗?如果先一个劲儿地挑你喜欢的吃,那么剩下的就全是不大喜欢的。每次遇到麻烦我就总这样想:先把这个应付过去,往下就好过了。人生就是饼干罐。”
  “倒也是一种哲理。”
  “不过这可是实实在在的,是我从切身体会里学得的。”绿子说。
  正喝咖啡时,闯进两个绿子同学模样的少女,和绿子交换看了选课登记卡,随即东拉西扯起来,什么去年德语成绩如何,什么在学潮冲突中你受伤了,什么这双鞋不错在哪里买的。在似听非听的时间里,我竟觉得那些话仿佛是从地球背面传来的。我边喝咖啡边观望窗外景致。校园春景一如往年:天空迷蒙,樱花开放,一眼即可看出是新生的男男女女抱着新书在路上走动。如此观望之间,神思又有点恍惚起来。我想起今年仍不能返回大学的直子。转眼看见窗台放着一个小玻璃杯,插有一枚白莲花。
  两人道声“回头见”返回自己座位后,我和绿子走出店,在街上相伴散步。我们转了家旧书店,买了几本书,又进饮食店喝了杯咖啡,然后去娱乐中心玩了一会弹球游戏,接着坐在公园长凳上说话。差不多都是绿子一人唱独角戏,我哼哈作答。绿子说口渴,我去附近糕点铺买来两支可乐。那时间里她用圆珠笔在稿纸上“刷刷”写着什么。我问写什么,她答说没写什么。
  3点半时,她说得赶紧回去,讲好和姐姐在银座会面。我们步行到地铁站,在那里分手。分手时她把那张稿纸一叠四折塞进我外套口袋,叫我到家后再看。而我是在电车中看的。
  恕我免去客套。
  这封信是在你去买可乐的时候写的。给凳子邻座的人写信,在我还是初次。但不这样做,似乎很难把我想说的传达给你。因为无论我说什么你几乎都听不进去,是吧?
  嗯,你可知道?今天你做了一件十分使我伤心的事:你甚至没有注意到我发型的变化吧?我辛辛苦苦地一点点把头发留长,好不容易在上周末把发型变得像个女孩儿模样,可你连这点都未察觉吧?我自以为十分可爱,加之久未见面,本想吓你一跳,然而你根本无动于衷,这岂不太跟人过不去?反正你现在恐怕连我穿什么衣服都记不起来了。我也是个女孩儿!你就是再有心事要想,也该多少正眼看我一下才是。只消说上一句“好可爱的发型”,往下无论你做什么,哪怕再心事重重,我都会原谅你。
  所以,我现在向你说谎,什么要同姐姐在银座会面,全是谎话。本来我打算今天住在你那里,睡衣都带在身上。是的,挎包里装有睡衣和牙具。哈哈哈,傻瓜似的。但你偏偏不肯邀我去你住处。不过也好,既然你不把我放在心上而似乎乐得一人孤独,那么就让你孤独去,去绞尽脑汁想各种事情,想个彻底!
  不过这也并非说我对你有多么恼火。我仅仅是感到寂寞。因为你对我没少热情关照,而我却一次也没为你效力。你总是蜷缩在你自己的世界里,而我却一个劲儿“咚咚”敲门,一个劲儿叫你。于是你悄悄抬一下眼皮,又即刻恢复原状。
  现在你手拿可乐回来了,一副边走边沉思的样子,我恨不得你跌一跤才解气,可你并未跌跤。你正坐在旁边,“咕嘟咕嘟”喝可乐。买可乐回来时,我还期待你注意到我的发型,说上一句“嗬发型变了嘛”,结果还是落空了。假如你注意到,我会把这封信撕得粉碎,说:“喂,去你那里好了,给你做一顿香喷喷的晚饭,然后和和气气地一起睡觉。”但你俨然一块铁板似的麻木不仁。再见。
  附记:下次在教室见面不要打招呼。
  我从吉祥寺站往绿子公寓打了次电话,没人接。由于没有特别要做的事,我便在吉祥寺的街头走来转去,想物色一份能够边上学边做的临时工。我是周六周日两天空闲,周一周二周四可以从5点开始。但同这张时间表完全吻合的工作找起来谈何容易。我泄了气,走回住所。买晚间吃的东西时顺便又给绿于打了次电话,是她姐姐接的,说绿子尚未回来,什么时候回来也不清楚。我道过谢,放下听筒。
  晚饭后,想给绿子写信,但反复写了几次都没写好,最后给直子写了一封。
  我写道:“春回大地,新的学年开始了。不得相见,实在怅惘莫名。我很想见你,同你说话,无论通过什么形式都可以。但不管怎样,我都决心自强不息,此外别无他路可走。”
  “此外,这是我自身的问题,也许对你无关紧要——我没有同任何人睡觉。因我不愿忘记你接触我时留下的感觉。对我来说,那比你想的还要重要。我经常追忆当时的情形。”
  我把信装人信封,贴上邮票,坐在桌前盯着看了半天。这封信虽说比以往简短得多,但我自忖这样反倒能更好地传情达意。我往杯里倒了3厘米高的威士忌,喝了两口,栽倒睡觉。
  ※
  第二天,我在吉祥寺站附近找了份只周六周日去两次的临时工。是在一家不大的意大利风味饭店当男侍,条件虽一般,但供一次午餐,还给报销交通费。周一周三周四休晚班时——他们经常休息——我来代替上班也可以,作为我可谓求之不得。店主还说,做满三个月后,给提一次工资,并希望这个周六就开始。同新宿唱片店那个不三不四的店长相比,这位男子看起来相当老实厚道。
  我给绿子公寓打去电话,她姐姐出来接,告诉我绿子从昨天到现在一直没回家,想知道她去了哪里,并用疲倦的声音问我知不知道线索。我知道的只是她挎包里装有睡衣和牙具。
  星期三上课时,我见到了绿子。她穿一件类似艾蒿色的毛衣,戴一副夏季常戴的深色太阳镜。坐在最后一排,同以前见过一次面的戴眼镜的小个子女孩说话。我走过去,对绿子说课后有话说。戴眼镜的女孩儿先看看我,随即绿子也看看我。绿子的头发较之以前,那样式的确相当带有女性的风韵,显得成熟不少。
  “我,有约会的。”绿子略微歪起脖颈说。
  “不占你多少时间,5分钟就行。”
  绿子摘下太阳镜,眯细眼睛,那眼神活像在眺望对面100米开外一座行将倒塌的报废房屋:“我不想说,对不起。”
  眼镜女孩儿看着我,仿佛在说:人家说不想同你说话,对不起。
  我在最前排的右端坐下,开始听课(讲的是田纳西·威廉姆斯戏剧的总论及其在美国文学中的地位)。课讲完时,我慢慢数罢一二三向后看去——绿子已不见影了。
  对于只身独处的人来说,4月实在是不胜凄寂的时节。4月里,周围的人无不显得满面春风。人们脱去外套,在明媚的阳光下或相互聊天,或练习棒球,或卿卿我我。而我却孑然一身,形影相吊。直子也好绿子也好永泽也好,所有的人都远远离我而去。现在的我,连问一声“早安”或“你好”的人都没有。甚至对敢死队我都有些怀念。我就这样在无可排遣的孤独中送走了4月。向绿子打了好几次招呼,但得到的却总是一个回答。她说她现在不想对话,听那声调,知道她也的确没这心思。她差不多都是同那个眼镜女孩儿在一起,此外便是同短头发的高个子男生结伴。那男生脚长得出奇,经常穿一双白球鞋。
  4月过去,轮来5月。5月比4月还要难以打发。刚交5月,我就不能不感到自己的心开始在阑珊的春日中摇颤。这种摇颤大体在薄暮时分袭来。在浮动着玉兰花淡淡幽香的苍茫暮色里,自己的心开始无端地膨胀、颤抖、摇摆、针刺般地痛。这时我便紧闭双目、咬紧牙关,等待这番袭击的过去,而这要花很长时间,之后还留下丝丝隐痛。
  每当这时我就给直子写信。在给直子的信中,我只写得意的事体、愉快的感受和美好的际遇,只写芳草的清香、春风的怡然和月光的皎洁,只写看过的电影、喜欢的歌谣和动心的读物。写罢反复阅读之间,我本身竟也得到了慰藉,心想自己所生活的世界是何等美妙绝伦!这样的信我给直子去了好几次,但无论直子还是玲子都没回音。
  在打工的饭店里我认识了另一个打工的学生,姓伊东,和我同年,两人开始不时地攀谈起来。他在美术大学读油画专业,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实人,为了使他说话我花了相当一段时间。他也喜欢看书听音乐,我们的话题差不多都是这些。伊东身材颀长,容貌潇洒,就当时的美大学生而言,他头发算是短的,衣着利落整洁。言语尽管不多,但兴趣和思想都很地道可取。他喜欢法国文学,尤其喜欢读邦达和巴雷斯。音乐喜欢听莫扎特和拉威尔。并且和我同样在寻求有共同语言的朋友。
  他在其住处招待过我一次。那是井头公园后面一幢式样别致的平房公寓,房间里到处堆满画架画布之类。我说想看看画,他说不好意思,没让我看。我们喝他从他父亲那里悄悄拿来的高级威士忌,用陶炉烧柳叶鱼来吃,听罗贝尔·卡萨德施演奏的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
  他是从长崎来的,故乡镇上有个恋人,每次回长崎都同她睡觉。他说近来关系有点别扭。
  “这你大致明白吧,女孩儿勾当嘛!”他说,“一上20或21岁,就急着具体考虑很多事情,陡然变得现实起来。结果,原本觉得非常可爱的地方也平庸得叫人不快。一见我面——大多是在干完那种事之后,就问我大学毕业出来怎么办。”
  “怎么办?”我问。
  他边嚼柳叶鱼边摇头:“怎么办?怎么也办不了,一个学油画的学生!要是想到怎么办,有谁还会跑来学什么油画。不说别的,从这种地方出来连吃饭都没有着落。我这么一说,她就央求我回长崎当美术教师。她打算当英语老师。活活要命!”
  “那么说你已经不大喜欢她喽?”
  “呃——恐怕是。”伊东承认道,“再说,我没心思当什么美术教师,不愿意教那些像群吵吵闹闹上蹿下跳的猴子似的调皮鬼初中生,不愿意那样了此一生。”
  “说到底,还是同她分手为好吧?对双方来说。”
  “我也那样想。但说不出口,张不开嘴。因为她是打定主意同我结合的,我怎么好说:分开吧,我已看不上你了呢!”
  我们没有加冰块,干喝威士忌。柳叶鱼吃完后,便把黄瓜和芹菜切成长条,蘸酱油嚼起来。“咔嚓咔嚓”嚼黄瓜的时间里,我不由想起绿子的父亲,痛切地感到失去绿子的生活对我是何等枯燥无味。不知不觉地,她的存在已在我心目中急剧膨胀起来。
  “你有恋人?”伊东问。
  “有是有。”我吁口气回答,“但由于某种原因,现在天各一方。”
  “但心情是相通的吧?”
  “但愿如此,否则如何活得下去。”我半开玩笑地说。
  随后,他语气沉静地谈起莫扎特的伟大。如同乡下人对山路了如指掌一样,他对莫扎特音乐的伟大之处十分谙熟。他说他父亲喜欢听,他从3岁开始就一直欣赏。我对古典音乐所知无多,但在一边听他充满感情而恰到好处的点评——“听,这个地方……”“如何,这里……”——一边倾听莫扎特协奏曲的时间里,一种久违了的恰适舒展的心情不觉油然而生。我们望着井头公园树林上方浮出的一弯新月,把那瓶高级威士忌喝尽最后一滴。好香醇的酒!
  伊东叫我住下,我说还有点事,谢过他招待的威士忌,9点前离开了他的住所。归途中,我进电话亭给绿子打电话。这回居然是她本人接的。
  “对不起,现在不想同你说话。”绿子说。
  “这我知道,不知听多少遍了。但我不想就这样中断同你的关系。你确实是我屈指可数的朋友之一,见不到你实在憋得难受。到什么时候才能和你说话?只告诉我这点也好。”
  “由我来打招呼,到那时候。”
  “活得可好?”
  “凑合。”说着,她放下听筒。
  5月中旬,玲子来了封信。
  谢谢你时常来信。直子看了非常高兴。我也看了,我看也可以吧?
  好久未能写信,请多原谅。实不相瞒,一来我有点感到疲劳,二来也没什么可喜的消息。直子的情况还是不怎么好。前几天她母亲从神户来,加上专科医生和我,四个人议论来议论去,最后一致同意转去专科医院集中治疗一段时间,然后再酌惰决定是否返回这里。直子说如果可能,她想一直在此医疗,作为我也觉得离开她寂寞,而且放心不下。不过坦率说来,她已经渐渐不容易控制了。平素倒没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但她有时候情绪变得非常不稳定,那种时候身边就离不开人,因为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直子的幻听已十分严重,她拒绝接受一切,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
  所以,我认为直子还是暂时转院为好,去合适的地方接受治疗。这固然遗憾,但别无他法。以前我也对你说过,对待这件事最好的办法就是耐心。不放弃希望,把相互纠缠的线索—一理出头绪。无论事态看上去多么令人悲观,也必定在某处有突破口可寻。倘若周围一团漆黑,那就只能静等眼睛习惯黑暗。
  这封信寄到你手头的时候,直子该已经转去那家医院了。拖这么久才告诉你,觉得抱歉得很,但这一切都是仓促忙乱之间定下的。新医院是一家有定评的医院,条件很好,也有高明的医生。地址写在下面,请往那边写信。我这边也会得到直子的情况,届时再告诉你,但愿有好消息可写。想必你很难过,但不要灰心。直子不在以后,仍希望能给我写信来——即使不经常也好。再见。
  这年春天我着实写了好多信。每周给直子写一封,给玲子也写,还给绿子写了几封。在大学教室里写,在家把“海鸥”放在膝头俯着桌子写,间歇时伏在意大利饭店的餐桌写。简直就像通过写信来把我几欲分崩离析的生活好歹维系在一起。
  “由于不能同你说话,我送走了十分凄楚而寂寞的4月和5月。”我在给绿子的信中写道。“如此凄楚寂寞的春天我还是第一次体会到。早知这样,让2月连续重复三次有多好。现在对你说这话我想为时已晚——那新发型的确对你非常合适,非常可爱。眼下我在一家意大利饭店打工。从厨师那里学会了做极细的面条,十分好吃,很想几天内请你品尝一次。”
  我每天去学校,每周在意大利饭店做两三次工,同伊东谈论书和音乐,从他手里借来几本巴雷斯看,写信,同“海鸥”玩,做细面条,侍弄庭园,边想直子边取乐,一场接一场看电影。
  绿子向我搭话是6月快过完一半的时候。两人足有两个月没开口了。上完课,绿子来我邻座坐下,手拄下巴,半天没有吭声。窗外雨下个不停。这是梅雨时节特有的雨,没有一丝风,雨帘垂直落下,一切都被淋得湿漉漉的。其他同学全部离开教室后,绿子也还是以那副姿势默然不动。一会儿,从棉布上衣袋里掏出万宝路衔在嘴上,把火柴递给我。我擦燃一根给她点上。绿子圆圆地噘起嘴唇,把烟缓缓地喷在我脸上。
  “喜欢我的发型?”
  “好得不得了。”
  “如何好法?”
  “好得全世界森林里的树统统倒在地上。”
  “真那样想?”
  “真那样想。”
  她注视着我的脸,良久,把右手伸出。我握住它。看上去她比我还要如释重负。绿子把烟灰抖落在地板上,倏地起身立起。
  “吃饭去吧,肚子贴在一起了。”绿子说。
  “去哪儿?”
  “日本桥高岛屋商店的食堂。”
  “干吗故意去那种地方?”
  “隔些日子我就想去一次那里。”
  于是我们乘地铁来到日本桥。也许从早上就开始下雨的关系,商店里空空荡荡,没有几个人影。整个店内充溢着雨气味,店员也因无所事事显出无聊的神情。我们走到设在地下室的食堂。细细看了一遍陈列的样品,两人都决定吃盒饭。虽是午饭时间,但食堂里人并不挤。
  “在商店的食堂吃饭,这可是相隔好久的事了。”我一边说一边端起几乎惟独商店食堂才能见到的光溜溜的白茶杯,喝了一口。
  “我喜欢这样。”绿子说,“觉得好像做了一件特殊事情。这大概同小时的记忆有关,小时很少很少由大人领着逛商店。”
  “我倒好像常逛,我妈喜欢逛商店的。”
  “真好。”
  “也谈不上好不好,我本来不乐意去什么商店。”
  “不是那个意思。我说的好是指在太人关怀下长大。”
  “噢,独生子嘛!”我说。
  “小时候我就想好了,长大后一定一个人来商店食堂饱饱吃上一顿。”绿子说,“不过也够无聊的,独自在这种地方毛毛草草吃顿饭,哪里能有什么意思。既不是特别好吃的东西,又乱哄哄地让人心烦意乱,空气又糟,光是地方宽敞。但我还是时常想来这里。”
  “这两个月好难熬啊!”我说。
  “从你信上知道了。”绿子面无表情地应道,“反正先吃饭吧,除此以外我现在考虑不了别的。”
  我们把半圆形饭盒里的东西一扫而光,喝了汤,饮了茶。绿子吸了支烟。吸罢,一言不发地迅速立起,拿伞在手。我也随之欠身,拿起伞。
  “这回去哪里?”我问。
  “来商店吃完饭,往下当然是去天台喽!”绿子说。
  雨中的天台一个人也没有。爱畜用品柜台看不见售货员。小卖店和乘用物售票处也都落着卷闸门。我们撑着伞,在湿流滚的木马、花木架、摊床之间散步。东京的闹市区中心居然有此等荒凉的场所,我有些意外。绿子说要看望远镜,我投进一枚硬币,她看的时候为她撑伞。
  天台角有一小块带凉棚的娱乐场,摆着几台儿童游戏机。我和绿子在里边一条歇脚凳样的矮台上坐下,观望雨景。
  “说点什么呀!”绿子说,“总该有话说吧,你?”
  “我并不想为自己辩护,不过上次我确实心绪很糟,头脑本木的,对好多事都心不在焉。”我说,“但见不到你后我才深深意识到——只因有你,我才得以好歹坚持到现在。而失去你之后,我着实孤独得好苦。”
  “可你不知道吧,渡边君?由于不得见你,这两个月我是多么寂寞,度日如年。”
  “不知道,没想到。”我惊讶地说,“我以为你生我的气,所以才不想见我。”
  “你这人脑袋怎么这么简单?我肯定想见你的嘛!我不是说过喜欢你的吗?我并不会随随便便喜欢上一个人,或轻而易举抛弃一个人。这点你还看不出来?”
  “那当然是那样……”
  “不错,我是生你气来着,恨不得狠狠踢你一百八十脚。还不是,好久才见一次面,你却呆愣愣地只顾想别的女人,看都不愿看我一眼,我就是生这个气。不过另一方面我一直在想,恐怕还是同你分开一段时间为好,即使为了把事情弄清楚。”
  “事情?”
  “就是我同你的关系。具体说来,我已经渐渐觉得同你在一起更有意思,较之同他相处。你不认为这无论如何都不合情理都有欠稳妥?当然我是喜欢他。虽然他多少有点固执、偏激,有点法西斯,但优点也多的是。而且一开始我也是经认真考虑才喜欢他的。但是,对我来说,你这人总像有些与众不同。和你在一起,我感觉再称心如意不过。我信赖你,喜爱你,不愿放弃你。一句话,自己对自己都逐渐没了主意。这样,我就去他那里开诚布公地商量,看如何是好。他叫我别再找你,说如果再找你就得同他一刀两断。”
  “那怎么办了?”
  “和他断交了,利利索索的。”说着,绿子把一支“万宝路”衔在嘴上,用手拢着划火柴点燃,猛猛吸了一口。
  “为什么?”
  “为什么?”绿子吼道,“你脑袋是不是不正常?又懂英语假定形,又能解数例,又会读马克思,这一点为什么就不明白?为什么还要问?为什么非得叫女孩子吐口?还不是因为我喜欢你超过喜欢他么?我本来也很想爱上一个更英俊的男孩儿,但没办法,就是相中了你。”
  我想说句什么,但喉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堵着,一时未能出口。
  绿子把烟扔进水洼:“喂喂,别阴沉着脸,叫我看着难受。你放心,知道你另有心上人,我什么都不指望。不过抱一抱我总可以吧?这两个月我也真熬得够呛!”
  我们在娱乐场后头撑伞抱在一起。身体紧紧贴住,嘴唇急切切地合拢。她的头发、她的牛仔布茄克的领口都发出一股雨气味。我不由想:少女的身体是何等柔软何等温暖!隔着一层茄克衫,我胸口明显感到了她的(禁止),觉得自己确实好久都未曾接触如此充满生机的(禁止)。
  “上次和你见面那天夜里,我就跟他讲了,就此各奔东西。”绿子说。
  “我非常喜欢你。”我说,“打心眼里喜欢,不想再撒手。问题是现在毫无办法,进退两难。”
  “因为那个人?”
  我点点头。
  “嗯,告诉我,和她睡过?”
  “只一次,一年前。”
  “那以后再没见面?”
  “见了两次,但没干。”我说。
  “那又为什么?她不是喜欢你么?”
  “无可相告。”我说,“情况极为复杂,千头万绪,而且由于天长日久,实情都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不论对我还是对她,我所知道的,只是一种责任,作为某种人的责任,并且我不能放弃这种责任。起码现在我是这样感觉的,纵使她并不爱我。”
  “我可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女孩儿,”绿子把脸颊擦在我脖颈上说,“而且现在就在你的怀抱里表白说喜欢你。只要你一声令下,赴汤蹈火都在所不惜。虽然我多少有蛮不讲理的地方,但心地善良正直,勤快能干,脸蛋也相当俊俏,(禁止)形状也够好看,饭菜做得又好,父亲的遗产也办了信托存款,还不以为这是大拍卖?你要是不买,我不久就到别处去。”
  “需要时间。”我说,“需要思考、归纳、判断的时间。我也觉得对不起你,但现在只能说到这里。”
  “但你是喜欢我,是不想再撒手吧?”
  “那当然是的。”
  绿子离开身子,动情地一笑,看着我的脸。“那好,我等你,因为我相信你。”她说,“只是,要我时就只要我,抱我时就得只想我。明白我说的意思?”
  “明明白白。”
  “还有,你对我怎么样都可以,但千万别做伤感情的事。在过去的生活里我已经被伤害得够厉害了,不想再受下去,我要活得快活些。”
  我搂过绿子,吻着她。
  “还不快把那破伞放下,拿两只胳膊紧紧抱住!”她说。
  “放下伞不淋成落汤(又鸟)了?”
  “管它什么落汤(又鸟)!求你现在什么也别想,只管死死抱住我。我都整整忍耐两个月了。”
  我把伞放在脚下,顶着雨把绿子紧紧搂在怀中。惟有车轮碾过高速公路的沉闷回响仿佛缥缈的雾霭笼罩着我们。雨无声无息、执着地下个不停,我们的头发已被彻底淋透,雨滴如同泪珠一般顺颊而下,她的牛仔布茄克和我的黄色尼龙风衣全被染成了深色。
  “到能避雨的地方去吧?”我说。
  “去我家!家里谁也不在。这样非伤风不可。”
  “百分之百。”
  “瞧,咱俩活像从河里游过来的。”绿子边笑边说,“痛快!”
  我们在毛巾柜台买了条大号毛巾,轮流进洗手间擦干头发。之后乘地铁来到她在茗荷谷的公寓。绿子马上让我淋浴,然后她才进去。我穿上她借给我的浴衣,等待衣服干好。她自己换上马球衫和裙子。两人在厨房餐桌上喝咖啡。
  “讲讲你的事。”绿子说。
  “我的什么事?”“呃……你讨厌什么?”
  “讨厌(又鸟)肉、性病和饶舌的理发匠。”
  “此外?”
  “4月孤独的夜晚和镶花边的电话机罩。”
  “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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