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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7 刘震云 (当代)
  “啥事?”
  老曹迟疑着:
  “东家,没事。”
  老温:
  “老周又不是外人,说吧。”
  老曹这才说:
  “想借钱。”
  老温:
  “不年不节,借钱做啥?”
  老曹只好将买孩子的事,一五一十,来龙去脉说了。老曹又说:
  “东家,这孩子我真不想要,家里的娘们,没有正性。”
  又说:
  “年底算账的时候,东家从我工钱里扣就是了。”
  又说:
  “这女娃,一头秃疮,看上去真可怜。”
  老温还没说话,周家庄的东家老周开了口。老周时常来温家庄老温家串门,有时当天返回去,有时天晚就住下了,打发跟他的马车回去;第二天回周家庄,老曹赶着温家的马车送老周。周家的马车有酒味,温家的轿车有醋味。老周往车里钻的时候说:
  “一闻就知道换了车。”
  路上五十里,两人也聊天。因老周是东家,话头多由老周提起。老周问老温家的事,也问老曹家的事;老周问一句,老曹答一句。所以老周对老曹家的情况也熟悉。这时说:
  “先不说孩子可怜不可怜,为老曹两口老了,膝下没个人,也应该买。”
  老温也点头:
  “就是为了孩子,也不为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但等孩子买下之后,老曹才知道,老婆要这个孩子,既不是为了孩子,也不是为了老曹两口,也不是为了造七级浮屠,而是为了跟二叔致气。二叔就是老曹的弟弟。老曹大名叫曹满仓,老曹的二弟大名叫曹满囤。曹满仓自小性子坦,曹满囤自小性子躁。曹满仓自小长得高,成人后一米七八;曹满囤是个矬子,成人后一米五六。矬子又性格躁,曹满囤小时在外常受欺负。在外受了欺负,回到家就霸道。跟爹娘霸道,跟曹满仓也霸道。霸道不是抢你碗里的吃食,或是手里的玩物,而是在说话上,一件事怎么办,得顺着他的心思来。话本来该这么说,他非那么说;事本来该这么办,他非那么办;一时不顺他的意,他就在家里打滚撒泼。见弟弟打滚撒泼,爹娘上来甩曹满仓一巴掌:
  “多大了,还不懂事,遇事不知让着弟弟。”
  事情虽然别扭着,却得按着别扭来。这种习惯一直延续到两人长大,各自娶了老婆。兄弟两人共事,一切由曹满囤说了算。曹满仓个儿高,娶个老婆也个儿高;曹满囤个儿低,娶个老婆个儿也低。曹满仓的老婆虽然人高马大,却不会生孩子;曹满囤的老婆虽然矬得像个毛蛋,却一口气生了五个孩子,三男二女。按当地风俗,老大家不会生孩子,老二家的大孩子应过继给老大;既给老大养老送终,也继承老大的家业。但曹满仓的老婆,却不愿意过继曹满囤的老大。曹满囤两口子个矬,生的孩子也矬。老大十六岁了,个头只有桌子高;个矬,腿却粗,头又大,像个侏儒。孩子像侏儒还不是主要的,曹满仓老婆讨厌的,是曹满囤说话,处处压曹满仓家一头。曹满囤见曹满仓老婆四十多了,还没开怀,常对曹满仓两口子说:
  “就别等了,赶紧把大小接过去吧。”
  曹满仓不敢说不接,曹满仓的老婆却不怕曹满囤;女人不会生孩子是个短处,但曹满仓老婆自己不当短处,别人也无可奈何;为曹满仓怕曹满囤,还跟曹满仓吵架;曹满仓老婆见曹满囤一而再再而三地催过继,知他图自家的家产;一开始不答理他,后来有一回干脆说:
  “二叔,这事不要再说了,大小该干吗干吗吧,俺不会接了。”
  曹满囤:
  “为啥不接?”
  曹满仓老婆:
  “人到小五十,还有生的呢。”
  曹满囤立马急了:
  “到时候你不生,咋说?”
  曹满仓老婆:
  “我要不生,就给你哥娶个小。”
  一句话将曹满囤噎住了,也将曹满囤的后路给堵死了。但话是这么说,几年又过去了,她还没开怀,但也没再提给曹满仓娶小的事,倒是如今碰到这个人贩子卖人,给家里买了个小闺女。小闺女过去叫巧玲,她给改名叫“改心”,意思是让她把心改了。改心长了一头秃疮,曹满仓老婆也没带她看医生,将她带到襄河边,用河水给她洗疮。头上的秃疮已经涌脓了,曹满仓老婆先挤脓,后洗疮;曹满仓老婆个儿大力沉,挤弄起来,改心护着头,哭得像猫叫。挤过洗过,曹满仓老婆问改心:
  “改心,我好还是你亲娘好?”
  改心:
  “你好。”
  曹满仓老婆扬手甩了改心一巴掌:
  “才五岁,张嘴就是瞎话。”
  改心哇的一声又哭了:
  “我说的是实话。俺亲娘跟人跑了,你没跟人跑。”
  曹满仓老婆一屁股蹾在河滩上,咯咯笑了。曹满仓老婆又问:
  “知道老家在哪儿吗?”
  改心点点头:
  “知道。延津。”
  曹满仓老婆:
  “你娘跟人跑了,想你爹吗?”
  改心摇摇头:
  “俺爹死了。”
  曹满仓老婆:
  “那你想谁?”
  改心:
  “想俺后爹。”
  曹满仓老婆:
  “你后爹叫个啥?”
  改心:
  “俺爹叫吴摩西。”
  曹满仓老婆啪地甩了改心一巴掌:
  “以后不许想延津,也不许想你后爹;啥时候想这两样,啥时候挤你的秃疮。”
  又张开手,去挤改心的秃疮。改心赶紧用手护着头,哇的一声哭了:
  “娘,我不想他们。”
  挤脓挤了一个月,改心头上的秃疮,竟让曹满仓老婆给挤好了,又长出头发。曹满仓一开始不同意买孩子;不同意买孩子并不是惦着娶小,一个赶大车的,也养不起两个老婆;就是养得起,他知道自家老婆的秉性,也容不下一个小;现成买一个孩子,倒图个方便。但他觉得买来的孩子会不亲;谁知一个月后,与改心熟了,两人倒说得着;这时觉得多个孩子,除了热闹许多,家里也变了许多;赶大车出门,心里也多了一份惦记。但曹满仓家买孩子,惹恼了曹满囤。曹满囤不是说曹满仓家不能买孩子,也不是因为曹满仓家买了孩子,不会再过继他的大儿子,无法承受曹满仓的家业,而是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曹满囤商量。商量不商量也不重要,能看出曹满仓两口子买这孩子,是故意跟他致气。曹满仓两口子致气,曹满囤也赌上了气。两家住前后院,出门低头不见抬头见,过去兄弟俩见面还说话,现在连话也不说了。
  说话到了年底。曹满囤有一个小女儿叫金枝,六岁了;这年正月,脖子里患了老鼠疮。年头里腊月还好好的,正月里患了老鼠疮。老鼠疮并不难治,到集上中药铺,买一贴老鼠疮膏药,贴上去,几天就好了。但曹满囤任金枝脖子里的老鼠疮越发越大,不去买药。一开始像楝豆大小,几天后像红枣那么大。金枝在院子里哭:
  “爹,我脖子上的老鼠疮疼啊,给我到集上买药吧。”
  曹满囤在院子里跺着脚:
  “不买!我不知道,要一个女娃有啥用,早晚不还得出嫁?”
  曹满仓一家听到前院曹满囤的骂声,知道这话是冲着自己。曹满仓的老婆从屋里蹿出来,拿根棒槌就要过去理论,曹满仓拦住她:
  “人家是说自己的孩子,又没有说改心,你过去能说个啥?”
  曹满仓老婆想想,朝地上啐口唾沫。
  又三天过后,金枝脖子里的老鼠疮,已发得像碗口那么大,金枝疼得昏死过去好几次。等醒过来,看着自己的爹:
  “爹,我脖子上的老鼠疮疼啊,去集上买药吧。草屋山墙上的窟窿里,还塞着我的压岁钱呢。”
  曹满囤仍跺着脚:
  “不买,疼死你才好。”
  到了晚上,嘎嘣一声,金枝真让疼死了;捌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脖子反弓着,落在了脊背上。一个晚上,曹满囤家没声。到了五更鸡叫。传来曹满囤嚎啕的哭声。他没哭自己的孩子,哭道:
  “姓曹的,我跟你不共戴天。”
  这一哭没收住,一直哭到第二天早起。等曹青娥长大才知道,当年金枝长老鼠疮时,二叔曹满囤并没想让她疼死,演的也是一场戏。原准备从初五演到初十,多折磨大家几天;给金枝看老鼠疮的医生都打听好了。谁知戏演到初八,假的竟变成了真的。曹满囤也是措手不及。他哭的不是孩子,是这个由假变真。曹家兄弟,从此一辈子不说话。
  这是牛爱国他妈曹青娥,六十年中常说的一段话。
 
 ·16·
 
  
    
刘震云 著
 
第二章 正文:回延津记
  三
  沁源县有个牛家庄。牛家庄有个卖盐的叫老丁,有个种地的叫老韩。老丁除了卖盐,还卖碱,还捎带卖些茶叶、烟丝和针头线脑。老丁虽卖盐卖碱,但家里并没有盐土场,所卖的盐碱,都是从县城盐铺碱铺趸来的,再走村串镇零卖。走村串镇做买卖的人,本该爱说话,但老丁一天说不了十句话。到一个村子,人问起盐的价钱,碱的价钱,茶叶、烟丝和针头线脑的价钱,老丁都伸指头比划。人问:
  “不能还价呀老丁?”
  老丁摇摇头,也不说话。人又说:
  “做生意,哪有不能还价的?”
  老丁黑着脸,不再理人。十里八村,都知道牛家庄有个卖盐的老丁脾气轴。
  老韩是个种地的。种地整天和牲口、庄稼打交道,本该不爱说话,但老韩一天得说几千句话。也是在田里种地憋的,不种地时,在街上碰见人,有事没事,都要与人说上几句。几句话下来,别人还没入题,他已经说到了趣处,拦住人不让走。村里的人,见老韩过来都躲。这时老韩就急了:
  “妈啦个逼,说句话,费你个啥?还躲?”
  但老丁和老韩是好朋友。一个不爱说话,一个爱说话,本不该成为好朋友,但两人有一个共同的爱好,一到深秋,地里的庄稼收了,第二年的麦子也种上了,两人爱上山打兔。老韩看到一个兔子跑出来,爱将火枪从肩上卸下来,平端着瞄准。老丁打兔枪不离肩,砰的就是一枪。老韩瞄准的工夫,兔子早钻到了树棵子里;老丁肩不卸枪,往往一枪中的。出门三天,打兔归来,老韩枪上挑不了几只兔子;老丁得带一个背篓,篓子里沉甸甸的,都是兔。除了兔子,有时老丁还能打到野鸡、獐子和狐狸。打兔的习惯不一样,两人本不该一起打兔,但两人除了打兔,还有一个共同爱好,爱唱上党梆子;为了一个唱戏,两人走到了一起。老丁平日不爱说话,但一到唱戏,像换了一个人,口舌翻飞,字正腔圆,精神焕发。两人本是朋友,但唱起戏来,或是朋友,或是夫妻,或是父子。两人唱《吴家坡》,唱《闯幽州》,唱《白门楼》,唱《杀庙》,也唱《杀妻》。有时唱一个折子,有时连走一本戏,全看二人的兴致。唱起大本戏,往往忘了打兔。唱到趣处,老韩背着枪在转圈:
  “妻呀,我去京半年,回来后,闻听些许闲话;你不在家中安心料理,出门做甚?”
  老丁马上作撩裙子科,给老韩作揖施礼:
  “夫君,冤杀奴家,容我细细给你道来。”
  老韩用嘴敲起锣鼓点,拉起弦子,老丁抖着水袖状开唱。
  或,老丁一声长喊:
  “儿呀,此语差矣,转来!”
  老韩马上背着枪转来:
  “爹爹,此事你有所不知。”
  老丁忙用嘴敲家伙拉弦,老韩开唱。
  两人是朋友,两家的老小也走得近。老丁有三男二女,老韩有四个闺女。老丁的小女儿七岁,叫胭脂,老韩的小女儿八岁,叫嫣红。嫣红和胭脂,常在一起割草。这年秋天,八月十五头一天,两人又到河边割草。割了一下午草,天快黑了,两人背着草回家。越过庄稼地,前边是条大路,两人看见前头路边,躺着一个物件。似是件棉袄,又似个褡裢。两人都想捡这物件,从庄稼地往路边跑。嫣红比胭脂大一岁,跑得比胭脂快,早一步跑到物件前,捡到手里。原来是一只布袋。嫣红拎了拎,布袋有些沉,便将这只布袋,搁到自己草筐里,背回了家。回家给娘一说,嫣红的娘,也就是老韩的老婆,啪地扇了嫣红一巴掌:
  “拾啥不成,拾布袋,拾布袋是气。”
  嫣红哇的一声哭了。老韩老婆打开布袋,却吃了一惊,原来里面躺着一堆大洋。倒出来数了数,整整六十七块。晚饭时候,老韩从地里收工回来,老韩老婆将老韩叫到里间屋,将布袋和大洋让老韩看。老韩看着白花花一堆大洋,也傻了眼。张张嘴,说不出话;再张张嘴,还是说不出话。老韩平日挺能说,面对意外之财,不知从何说起。两口子一夜没睡,盘算大洋的用途,或置两亩地,或盖三间房,或添几头牲口;一桩事情,似花不了这许多。说着说着,老韩激动起来,话匣子打开了,说了一夜;说的全是置地盖房添牲口之后的光景。第二天一早,老韩老婆将嫣红叫过来:
  “昨天拾布袋的事,你就忘了吧。”
  又说:
  “漏出半点风声,我用绳子勒死你。”
  嫣红吓得哇的一声又哭了。
  吃早饭的时候,老丁来了。老韩以为老丁来商量秋后打兔的事,老丁却开门见山:
  “听说嫣红昨天捡了个布袋?”
  老韩知道昨天嫣红和胭脂在一起,便说:
  “回来让她妈打了一顿,布袋里是半袋干粪。”
  又叹息:
  “老话说,拾布袋是气,不知应到哪一宗。”
  老丁比老韩小两岁,笑了:
  “哥,俺胭脂当时摸了摸那布袋,里边好像是钱。”
  老韩知道瞒不住了,说:
  “还不知是哪个买卖铺子的生意人,不小心丢在了路边;没敢动,等着人家来认呢。”
  老丁:
  “要是没人认呢?”
  老韩有些不高兴:
  “没人认,再说没人认的事。”
  老丁:
  “要是没人认,咱就得有个说法。”
  老韩:
  “啥说法?”
  老丁:
  “这布袋是胭脂和嫣红一块捡的。”
  老韩急了:
  “布袋现在我家,咋是你闺女捡的?”
  老丁:
  “我听胭脂说,她俩一块跑到布袋跟前;嫣红比胭脂大一岁,欺负了胭脂。”
  老韩拍了一下大腿:
  “老丁,你想咋样吧?”
  老丁:
  “一人一半。别说是两人一块捡的,就当是嫣红捡的,胭脂在旁边看见了,俗话说得好,见了面,分一半。”
  老韩:
  “老丁,你这不是耍浑吗?”
  老丁:
  “我不是在乎这个钱,是说这个理。”
  老韩:
  “你要这么说,咱俩没商量。”
  老丁:
  “要是没商量,又得有个说法。”
  老韩:
  “啥说法?”
  老丁:
  “就得经官。”
  事情一经官,捡到的东西,明显就得没收。老韩听出来老丁的意思,我好不了,也不让你得着便宜。两人一块打兔唱戏,好了二十来年,老韩没发现老丁遇到大事,为人这么毒。平时不爱说话,怎么一到骨节上,话一句比一句跟得上呢?嘴比唱戏还利索呢?可见他说的这些话,来之前早想好了;可见两人平日的好,都在小处;一遇大事,他就露出了本相。不是说老韩贪财,舍不得分给他钱,而是这理讲不通。既然已经撕破了脸,就是再分钱给他,两人也算掰了。老韩也赌上了气:
  “这布袋是捡的,不是偷的,你想往哪儿告,你就往哪儿告吧。”
  老丁也不示弱,转身走了:
  “正好,我今天要去县里进盐。”
  但事情没等经官,老丁还没从县里告官回来,到了下午,布袋的主人找上门来。布袋的主人,是襄垣县温家庄给东家老温家赶大车的老曹。八月十五头前,老曹拉了一车黄豆,到霍州去粜。霍州黄豆的价格,每斤比襄垣县多二厘。襄垣离霍州三百多里,一去一回,要走五天。去时是重车,要走三天;回时是空车,只要两天。老曹在霍州粜完黄豆,不但结了这回黄豆的账,连霍州粮栈夏季欠老温家小麦的钱,也一并结了;共六十七块大洋。空着车往回走,身上乏了,在车上半睡半醒,由着牲口往前走。路过沁源县牛家庄村头,走到河边,一过沟坎,车一颠,装钱的布袋滑落到地上。等车进了襄垣界,才发现布袋丢了,老曹惊出一身汗。急忙顺着原路回头找,但路上哪里还有布袋的踪影?老曹只好一个村庄一个村庄打问,谁家捡了布袋。从昨天晚上找到今天下午,问了百十个村落,口干舌燥,水米没打牙,没有问出布袋。本想没了指望,到了牛家庄,照例一问,纯粹为了心安,没想到牛家庄大人小孩,都知道老韩家拾了布袋。本来大家不知道,让卖盐的老丁一闹,大家全知道了。老曹便寻到老韩家。老韩见瞒哄不住,一边恨老丁无端寻衅,败坏人家好事,一边只好将布袋拿了出来。老曹一见布袋,一屁股瘫坐到地上,将布袋里的银元倒出来数了数,分文不少。老曹站起身,向老韩作了个揖:
  “大哥,没想到能找着布袋。”
  又说:
  “大哥,除了是你,换成我,捡了布袋,也不会拿出来。”
  又说:
  “路上我找了一条绳,找不着布袋,我也就上吊了;六十多块大洋,我赔不起东家。”
  又说:
  “赔起赔不起是一回事,回到家里,跟老婆就不好交代;我不上吊,老婆也得上吊。”
  又端详老韩:
  “大哥,看你是个种地的,却不贪财;一星半点不贪常见,六十多块大洋,没往心里去,大哥,你不是一般人。”
  说得老韩倒有些惶恐。老韩平时嘴挺能说,现在一句话说不出来。老曹又说:
  “今天不是小事。如不嫌弃,我跟大哥结个拜把子兄弟。”
  老韩又有些猝不及防。两个素不相识的人,这么快就连到了一起?老曹看到院里呆站着一个小闺女,用嘴咬着指头,问:
  “是咱家的孩子吗?比我家闺女大个一两岁。”
  老韩指着她:
  “布袋就是她捡的。”
  老曹一把拉住老韩:
  “走。”
  老韩一愣:
  “哪里去?”
  老曹:
  “去集上,咱先买只鸡,杀了盟誓,再给咱孩子扯一身新衣裳。”
  因为一只布袋,襄垣县温家庄的老曹,和沁源县牛家庄的老韩,成了一辈子的好朋友。事后老韩说: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因为一只布袋,我丢了一个朋友,得到一个朋友。”
  一个指的是老丁,一个指的是老曹了。襄垣县离沁源县有一百多里,从此逢年过节,老曹翻山越岭,到老韩家串亲戚。一年三次,端午节一次,八月十五一次,过年一次。老韩以为老曹串个一两年就完了,没想到老曹年年来。老韩见老曹认了真,也到襄垣县看老曹。这一走动起来,连着走动了十几年。老曹认识老韩的时候四十多岁,十几年过去,也快六十的人了。
  这年夏天,牛家庄新起了一座关帝庙。关帝开光那天,牛家庄请了戏班子唱戏。戏班子请的是武乡县的汤家班,唱上党梆子;准备从六月初七唱到六月初九,连唱三天。牛家庄有个张罗事的人叫牛老道,七十多岁了,在村里张罗了一辈子事;村里大小事务,全由他出头。村里建关帝庙,就是他起的意。与周遭别的村子比,牛家庄是个新村,起村不到一百年,是牛老道爷爷辈,逃荒到这里,在这河滩上落了脚,渐渐又来了些杂姓;周围别的村子都是老村,说起事来,能说到几百年前;牛家庄在这一点上,就矮人一头。别的村子都有庙,牛家庄没有。牛老道七十多了,临死之前,想办一件大事,就是张罗一座关帝庙。他又拉上一个晋发荣,也七十多了,历来张罗事,是牛老道的辅助;两个老汉手拉手,挨家挨户游说,让大家出钱建庙。建座庙不是建座鸡窝,别人张罗未必能张罗成,但牛老道张罗了一辈子事,各家各户,都有事请他张罗过,见他出头,大家都呼应,该出钱出钱,该出力出力。关帝庙建成之后,就等着迎关帝入位。看到关帝庙建得有模有样,牛老道满心喜欢,又起了雄心:
  “干脆,关帝开光那天,再唱三天戏。不为关帝,也让牛家庄出出名。”
  又与晋发荣一起,托着两个笆斗,挨家挨户敛唱戏钱。但大家出了一轮关帝庙钱,再出唱戏钱,兴致就没有上回那么高。牛老道也变通了一下,唱戏上头,出钱可以,出木板桌椅可以,出粮食也可以。木板桌椅可以搭戏台用,粮食可以磨成面,供戏班子开伙。待东西敛上来,钱敛上来,单说敛起的碎钱,换成整钱,有二百六十五块。牛老道与晋发荣一起,背起褡裢,又去武乡县请戏班子。戏班子的班主叫老汤。老汤本是榆乡县人,不是上党人;但他出了榆乡县,便把自己说成上党人,只是在武乡县起了个戏班子,显得他的上党梆子传承正宗。人问:
  “老汤,你哪里人?”
  老汤:
  “上党。”
  牛老道常说事,有时说的是村里的事,有时说的是外边的事,过去与戏班子班主老汤也认识。见到老汤,牛老道将沁源县牛家庄建关帝庙的事,一五一十、来龙去脉与老汤说了,订下唱戏的日子是六月初七到六月初九;然后将二百六十五块戏份钱,递向老汤。老汤的戏班子,唱一天戏一百块;连唱三天,应是三百块。牛老道:
  “老汤,对不住,少三十五。”
  老汤看着钱,有些不高兴:
  “少个块儿八角行,一下少三四十,怕说不过去。”
  牛老道:
  “村小,没经过大阵仗,显得穷气。”
  又说:
  “看在俺俩老汉七十多的份上,又跑了百十里路。你给舍个脸。”
  见老汤仍皱眉,牛老道站起身:
  “要不我把我的褂子脱给你得了。”
  老汤摇头:
  “老人家,话不是这么说。”
  但也收起钱来。牛老道见他应承下来,又追了一句:
  “老汤,咱丑话说到头里,别因为钱少,就出假力。戏该垫场还垫场。”
  老汤:
  “唱戏上头,老人家倒放心,不为你牛家庄,为俺自个儿,汤家班也不会砸自己的牌子。”
  又说:
  “钱少了,吃上,就别再亏着大家。一口一口唱戏的人,也不容易。”
  牛老道:
  “放心,让你顿顿见肉。”
  到了六月初三,牛家庄就开始热闹。关帝庙前,搭起了戏台子,糊起了彩棚,挂起了马灯。许多卖果物、杂货和零食的小贩,前三天就在牛家庄摆上了摊子。老韩见村里唱戏,便给襄垣县温家庄的朋友老曹捎了个口信,让他六月初五动身,六月初六那天,务必赶到沁源县牛家庄,第二天一起听上党梆子。老曹收到口信后,却有些犹豫。老曹喜静,不爱热闹,也不爱听戏,加上岁数大了,本不愿去;就是去,也想带着老婆女儿一块去,路上做个伴。但她们皆嫌路远,不去。女儿改心还说,上回老韩五十大寿,她随爹去过一次沁源县,回来之后,腿疼了三天。但老曹知道沁源县牛家庄的朋友老韩爱听戏,也爱唱戏,拗不过这情谊,六月初五一早,只好只身一人动身去沁源县。待得出门,在街上碰到“温记醋坊”的经理小温。小温三十多岁。小温他爹,就是过去的东家老温。老温八年前死了。老温在时,大家给他叫东家;换了小温,小温不喜“东家”的称呼,让大家从“温记醋坊”论,给他叫“经理”。小温当经理之后,说话办事,跟东家老温不一样;东家老温做事老派,小温做事图个新鲜。沁源县头一辆胶皮轱辘大车,就是小温买的。胶皮轱辘大车在路上跑起来,风驰电掣,大家都看;这车又是气闸,一踩刹车,嚓的一声站住,纹丝不动。老曹刚赶这车,自个儿先有些发怵;因老曹是长辈,小温倒给他喊“叔”;小温坐在车上老催:
  “叔,快点!”
  一年下来,老曹才习惯这快。小温又撺掇周家庄“桃花村”酒坊的经理小周,也买了一辆胶皮轱辘大车。小周他爹,就是过去周家庄的东家老周,六年前也死了。现在小温看老曹出门打扮,背着干粮,便问:
  “叔,哪里去?”
  老曹:
  “经理,去沁源县听戏。”
  接着将听戏的事,一五一十对小温说了。又说:
  “不为听戏,为朋友一句话;一百多里,让人捎过来不容易。”
  小温问:
  “啥戏?”
  老曹:
  “上党梆子。”
  小温却说:
  “叔,等一等,我和你一起去。这几天正闷得慌。”
  又说:
  “不为听戏,为路上散散心。”
  小温要去,这去就不一样了。老曹一个人去沁源县是徒步;小温要去,老曹就赶上了三匹骡子拉的胶皮轱辘大车。徒步到沁源县,起早打晚,得走一天半;胶皮轱辘大车,一路跑起来,牲口脖子里的铃铛“叮当”“叮当”,当天半下午,就进了沁源县界。路过集市时,小温让老曹停车,买了半腔羊,一筐山桃,又买了两坛子酒;没买“桃花村”的,买的是“杏花村”的;“杏花村”的酒,还是比周家庄小周家的“桃花村”酒味醇。日头还没落,就到了牛家庄。“温记醋坊”的经理跟老曹一起来听戏,既给老曹长了面子,也给沁源县牛家庄的老韩长了面子。三匹漆黑的骡子拉的胶皮轱辘大车,嚓的一声放气,停在了老韩家门前,接着往下卸酒卸肉卸果子,老韩大喜。因老曹小温提前一天到。老韩有些措手不及,但赶紧洒扫庭院,专门腾出一间屋子。搭上铺,铺上新铺盖,让小温住。晚上,村里张罗事的牛老道听说襄垣县“温记醋坊”的经理来了,也过来看望。因平日也吃“温记”醋,见面施礼后,先夸温家的醋。小温忙站起说:
  “没想到惊动了老人家。一个卖醋的,当不起老人家抬举。”
  牛老道:
  “经理谦虚了。卖醋也分个大小。”
  牛老道又说起三天唱戏的安排。说完,站起说:
  “这里是小村,没经过事,有经理看穿的,不要笑话。”
  小温赶紧又站起作揖:
  “老人家,有空的时候,也到襄垣县去看一看。襄垣的绕绕腔,也能听。”
  老曹和小温,便在老韩家住下,安心等着听戏。老韩又杀了几只鸡、一条狗,款待小温和老曹。老韩一辈子话多,但见小温不苟言笑,脸有些板,也收敛许多。说话看着小温的脸色,该说说,不该说不说,但还是比一般人话稠。小温一笑,倒也不大计较。六月初七这天,牛家庄如期开戏。十里八村的人,都赶过来看,关帝庙前人山人海。自从有了牛家庄,村里没这么热闹过。张罗事的牛老道,一下累病了,发烧咳嗽;但头上勒条蓝布,由晋发荣扶着,强撑着出来张罗。老汤的戏班子一天唱两场戏,上午一场,晚上一场,下午歇息。头一天唱的是《三关排宴》和《秦香莲》,第二天准备唱《法门寺》和《皮秀英打虎》,第三天准备唱《天波楼》和《鸳鸯恨》。老曹本不喜欢听戏,但老韩爱听,小温也听,听戏的时候,他坐在两人身后,听老韩给小温讲戏;听到苦处,老韩没怎么样,小温倒掏出手绢拭眼睛;两场戏听下来,老曹也忽然开了窍,听出些戏的味道。戏里说的事,也是世上的事,怎么戏里说的,就比世上的事有意思呢?上午、晚上听戏,下午没事,小温先在屋里打个盹,起来洗把脸,信步走出老韩家,到院后散心。老韩家院后便是襄河,夏天河水涨了,肥肥一河水,浩浩荡荡向东流着。河边长着两三百株大柳树,株株有腰口粗。小温散心时,老曹老韩也一块跟着。老韩悄悄对老曹说:
  “你们这个小温,倒没有架子。”
  老曹:
  “他遇事爱想,不爱说。”
  老韩:
  “不是想不想的事,证明人家有城府;不像咱,嘴跟刮风似的。”
  老曹点头。
  第三天中午,吃的是焖狗肉。狗肉热性大,再一喝酒。屋子里显得燥热。小温扇着扇子,身上还出汗。小温突然想起什么:
  “叔,要不咱搬到院后河边吃去?”
  老韩:
  “就怕在外头招待客人,失了礼数。”
  小温:
  “都是自家人,不用客气。”
  大家便将酒桌直接搬到院后河边柳树下阴凉处。河水在脚边流着,凉荫下,风一吹,身上马上凉快许多,一下又起了喝酒的兴致。大家边吃边聊,聊了些戏,聊了些襄垣县温家庄的事,聊了些沁源县牛家庄的事,这一聊,竟聊到日头偏西。血红的晚霞,映到河水里。小温趁着酒兴,打量着牛家庄:
  “真是个好地方。”
  老韩:
  “经理说是好地方,我就想起一件事。”
  老曹:
  “啥事?”
  老韩:
  “我想给改心说个媒,让她嫁过来。”
  老曹:
  “嫁给谁?”
  老韩:
  “我也是四个闺女,要是有一个儿子,咱不结儿女亲家,让给谁去?只好说给别人。”
  又对老曹说:
  “不为说媒,为改心嫁过来,以后你来得就勤了。”
  老曹笑了:
  “好是好,就是远了些。”
  没想到小温不赞成老曹的说法:
  “如是好人家,值一百多里。”
  又说:
  “世上的人遍地都是,说得着的人千里难寻。”
  老韩忙给小温倒了一杯酒:
  “经理要这么说,您就给做个保山。”
  小温笑了:
  “你先说说是个啥人家。”
  老韩:
  “村里一个朋友,跟我最好,叫老牛,家里磨香油:改心嫁过来,不会受屈。”
  又说:
  “不是图他家东西,老牛家那孩子,难得稳当。”
  又说:
  “待会儿我把老牛和那孩子叫过来,经理相看相看。”
  小温笑了:
  “那倒不急。”
  老曹和小温以为这事也就是说说,没想到老韩当了真。当晚散戏之后,老韩又摆上酒,将磨香油的老牛和他儿子牛书道叫过来,让老曹和小温相看。牛书道十七八岁,个头不高,大眼,有些怵生;小温问了他几句话,读过几年书,都去过哪里;小温问一句,他答一句;问完答完,牛书道说声“大爷叔叔们吃好”,就走了。孩子走了,老牛留下,大家又一起喝酒。老牛虽是一磨香油的,但能喝酒。小温本也能喝,但中午喝到日落西山,晚上听完戏又接着喝,几杯下去,就醉了。小温平日不苟言笑,喝醉了爱掉眼泪,爱摇着头说“不容易,真不容易”,和醒着是两个人。老曹知道小温有这个毛病,不以为意;老韩和老牛不知就里,见小温突然伤心落泪,一个劲儿说“不容易,真不容易”,也不知什么不容易,倒有些吃惊。
  听完三天戏,老曹赶着胶皮轱辘大车,与小温回了襄垣县。路上老曹问:
  “经理,那事咋样啊?”
  小温一愣:
  “啥事?”
  老曹:
  “就是给改心说的那个媒。朋友当了真,咱也不能儿戏,成与不成,怕是要说个一字。”
  小温这才想起前晚相看人的事,这时摸着头笑了:
  “前天我喝醉了呀。”
  又叹息:
  “这几天的戏,我没听好。”
  老曹吃了一惊:
  “为啥?老韩招待不周?”
  又说:
  “要不就是老韩话多,惹你烦了?”
  小温摇摇头,说:
  “惹不惹人烦,不在话多少。”
  老曹:
  “要不就是戏唱得不好?”
  小温:
  “老汤的戏班子,倒是个个卖力。”
  老曹:
  “那为啥呢?”
  小温:
  “来听戏之前,我和周家庄卖酒的小周掰了。”
  老曹这才恍然大悟。几天之中,听戏之余,他也发现小温有些闷闷不乐。五天前自己来沁源县牛家庄时,小温说来一块听戏散心,原以为他只是说说,谁知其中竟有缘由;来的时候,小温买“杏花村”的酒,不买小周“桃花村”的酒,原以为是给老曹长面子,谁知是与小周掰了。老曹:
  “温家和周家,从祖辈起,好了几十年,咋能说掰就掰呢?是为钱的事吗?”
  小温叹息一声:
  “要为钱就好了。啥也不为,就为一句话。”
  老曹:
  “啥话?”
  小温也不说,只是说:
  “我原来以为他是个明白人,谁知是个糊涂人。小事明白,大事糊涂呀。”
  老曹:
  “经理要是觉得可惜,咱找人说和说和。”
  小温:
  “也不是话的事,也不是事的事,是他这个人,没想到这么毒。俺俩不是一路人,俺俩不该成为朋友;你和老韩,才叫朋友。”
  又感叹:
  “三十多年,我白活了。”
  老曹知道小温真伤了心,倒不好再打听他们掰的缘由,只好又劝小温:
  “掰就掰了呗,世上这么多人,不差一个做酒的。”
  小温这时拍了一下大腿:
  “叔,我看牛家庄磨香油的老牛家不错。世上最难是厚道,一见面大家就能喝醉,证明说得着。”
  一个月后,襄垣县温家庄的老曹家,与沁源县牛家庄老牛家定了亲。一年过后,改心也就是曹青娥,嫁给了牛家庄磨香油的牛书道。
  这是牛爱国他妈曹青娥,六十年中,常说的另一段话。
  六十年过去,牛书道死在曹青娥前头。埋牛书道那天,无风无火。在牛家坟地里,牛书道入了穴,上面埋上土,大家都不哭了,曹青娥还坐在地上哭。众人上前劝她:
  “想开点,人死了,哭不回来。”
  谁知曹青娥哭:
  “我不是哭他个龟孙,我是哭我自己。我这一辈子,算是毁到了他手里。”
 
 ·17·
 
  
    
刘震云 著
 
第二章 正文:回延津记
  四
  曹青娥嫁给牛书道第二年,回了一趟河南延津。当时他正怀着牛爱国他哥牛爱江。曹青娥小的时候,在河南延津长过五年;后来在山西襄垣县温家庄长了十三年;十八岁那年,嫁到了沁源县牛家庄。无论是襄垣县或是沁源县,曹青娥认识的人中,没有人去过延津。在襄垣县温家庄的时候,为了一个延津,曹青娥也就是改心,常和娘拌嘴。十三岁之前,改心不敢跟娘拌嘴,一拌嘴就挨打。改心她娘也就是老曹的老婆,个儿大力沉,她骂改心的时候,改心不敢还嘴;不但骂延津不敢还嘴,改心把粥熬稀了或是稠了,或把鞋样子剪豁了,她骂粥,骂鞋样子,改心也不敢还嘴;一还嘴就挨打。等到改心长到十三岁,个头和娘长得差不多了,改心也长成个大个儿;她娘骂改心的时候,改心就开始还嘴了。这时还嘴不是她娘不敢打她,或是她娘打不过她,而是她娘一打她,她就去跳井。一个跳井和不活,将她娘吓住了。她娘不敢再打,两人就剩下拌嘴。一开始改心吵不过她娘;但改心上过学,她娘不识字,吵得多了,改心还占上风。娘俩拌嘴的时候,爹爹老曹蹲在地上吸烟,也不说话。改心她娘吵不过改心,会将怒气发到老曹身上:
  “你是个死人呀,身边有个白眼狼在咬人,你也不管。”
  老曹吸着烟,还不说话。改心她娘:
  “当初买她的时候,我就说五岁了,啥都记得,是喂不熟的狗,你非要买,可不种下个祸根?”
  这话就冤枉老曹了。当初买改心的时候,老曹并不同意,是老婆拿的主意;不但买人是老婆拿主意,家里大小事务,买个灯盏,全由老婆做主;老曹吸着烟,仍不还嘴。改心她娘:
  “我上辈子欠你们啥了,你们合伙欺负我?你不用跳井,我去跳井。”
  家里闹成一锅粥。老曹背后倒说改心:
  “整天吵个啥?好歹她是你娘,不能让着她?”
  又说:
  “懂道理的人,才跟他理论;这吵来吵去,也吵不出个子丑寅卯,就为磨嘴?”
  改心与娘吵嘴,与爹不吵嘴。改心小的时候,爹不抱她,也不背她,让改心骑到他脖子里,他驮着改心,到东家老温家的牲口棚里喂牲口。有时改心睡着了,撒爹一脖子尿。爹给东家赶大车,时常出门,路过集上,常买些锞子或肉盒子带回来,搁到篮子里,挂到房梁上,留着改心慢慢吃。改心长大以后,爱睡懒觉,每天都是爹喊她起床:
  “妮,该起了。”
  爹说改心,改心不还嘴,只是说:
  “不是吵的事,我不能学你,一辈子让她骑到头上。”
  老曹倒一愣,琢磨女儿的话。琢磨半天,叹口气:
  “你说得也对。”
  又感叹:
  “你在前边与她吵了,倒让她把我给忘了。”
  又抚着改心的头:
  “当初要闺女的时候。没想到这一点。”
  娘俩互不相让,吵油了,便什么都吵;不但家里的事拌嘴,说起街上的家长里短,两人的看法也不一样,一说也拌嘴。但拌得最多的,还是“延津”。改心也就是巧玲,离开延津时五岁,对延津的模样并不记得,记得也是一片模糊;倒是对那时的爹吴摩西记得清楚。改心刚被卖到曹家的时候,老曹的老婆不准她想延津和吴摩西,一想就打;但世上的事情,越是有人不让想,心里越想;延津一片模糊,想也白想,只剩下一个吴摩西。改心也就是曹青娥到了十几岁,夜里做梦,还跟吴摩西在一起。五岁时是吴摩西把巧玲丢了,曹青娥做起梦来,往往是她把爹丢了;五岁时有人把她卖了,到了梦里,是她把爹卖了。爹被卖到人贩子手里,还蹲在地上哭:
  “巧玲,别卖我,我回去都听你的还不行吗?”
  巧玲从小怕黑,夜里不敢出门;到了梦里,成了爹怕黑,在哭:
  “巧玲,别卖我,我夜里怕黑。”
  或哭:
  “巧玲,你要卖我,就给我装到布袋里,记着扎上口。”
  一梦醒来,窗外的月牙,映在枣树的树杈间。但梦得多了,过去清楚的爹,面庞也渐渐模糊起来。白天细细想,也只能想出一个大概,爹的眉目、鼻子和嘴,被想成了一团麻花。原来一个人的面容,这么不经想。改心对延津一片模糊,对爹吴摩西一片模糊,没有去过延津的娘,也就是老曹的老婆,对延津和吴摩西却骂得清楚。老曹的老婆认为,改心所以跟她两条心,从根上论,皆因她不是亲生的,皆因她来自延津。两人吵起嘴来,无论一开始吵的是什么,吵着吵着,最后总能归到延津,或回到延津。延津成了两人吵架的缘起,也成了两人吵架的落脚处。走遍万水千山,都没有延津熟悉。延津骂得多了,像客住熟店,各种家什使用起来,倒也方便。正因为骂得多了,成了熟门熟路,每次骂起来,老曹老婆倒也骂不出新鲜。地方糟改,村挨村,镇挨镇,一百个人走出来,挑不出一个好人;男人都傻,女人都泼;吴摩西不傻,也不会把孩子丢了:女人不泼,改心也不会长成这个样子。骂着骂着,突然一激灵:
  “你是丢的吗?是自个儿在老家存不住了吧?”
  又问:
  “你那个傻爹,是真傻吗?他丢你是不小心,还是故意的呢?”
  又说:
  “一个五岁的孩子,就让人故意丢了,还不知道她多不招人待见呢。”
  改心本来对延津不熟悉,让娘把延津骂得,倒是熟悉起来。但改心这时的熟悉,就不是娘的熟悉了。倒不是娘骂那地方糟改,她就把延津想成山清水秀;娘骂吴摩西傻,她就想他聪明;娘又骂吴摩西不傻,她又觉得吴摩西傻;而是随着娘骂,延津在她心里扎下了根。有时娘骂到恼处,下不来马,爹在旁边叹息:
  “一个孩子,倒替延津担了不少罪过。”
  又劝娘:
  “我看改心变不了心。俗话说得好,不记生长记恩养。”
  又说:
  “说下大天来,哪里是她的家,襄垣是她的家,不是延津。”
  但改心与爹的看法不同。改心在延津仅待了五年,在襄垣待了十三年,但襄垣的十三年,不抵延津的五年;襄垣不是自己的家,延津才是自己的家。也许本来不是这样,但娘俩吵着吵着,吵出一个延津;这时的延津,就不是改心过去待过的延津;这个新延津,成了改心心里的家。一开始老曹老婆不准改心想延津,想吴摩西;后来把延津和吴摩西吵俗了,延津和吴摩西就成了改心的伤疤和短处。两人吵架,吵到不可开交处,娘反倒说:
  “你走哇,你回延津,去找你那个傻爹。”
  改心:
  “走就走,早想离开这里。”
  十四岁那年,改心真赌气走过一次。但她脑子里是吵架的延津,实在的延津在哪里,千里茫茫,并不知道;改心又怕天黑,上午出的走,天黑之前,又回到了温家庄。倒是爹爹老曹,在村口等着她:
  “知道俺妮会回来。”
  又说:
  “身无分文,能走到哪里去呢?”
  又说:
  “你不想你娘,还会想我。”
  又说:
  “你要真走了,也把我想死了。”
  改心蹲到地上,哇的一声哭了。老曹:
  “你要真想回延津,等冬天闲下来,我带你去趟延津,让你见一见你的亲爹。”
  指的也是后爹吴摩西了。老曹:
  “九年前,你娘跟人跑了,也不知回来了没有?要是回来了,你也能见着。”
  改心擦擦泪,摇摇头:
  “爹,我不回延津。”
  老曹倒吃了一惊:
  “为啥?怕你娘打你?”
  指的是温家庄老曹的老婆了。改心:
  “爹,其实我挺恨延津的。”
  老曹想了想,脑子里转过这个弯儿来;叹口气,暮色中,扯起改心的手,两人回了家。
  改心也就是曹青娥,十八岁那年,嫁到了沁源县牛家庄。为这桩婚事,娘和曹青娥又吵了一架。娘也就是老曹的老婆,与曹青娥吵架之前,先和老曹吵了一架。老曹和“温记醋坊”的经理小温,那天从沁源县牛家庄听戏回来,老曹将老韩提亲的事,与老婆说了,老曹老婆一听就急了。老曹老婆没有去过沁源县,也没有去过牛家庄,但她像骂延津一样,把沁源县和牛家庄骂了个狗血喷头。骂沁源县和牛家庄并不是她跟沁源县和牛家庄有什么过节,而是在提亲之前,老曹没事先跟她商量。这时说的就不是婚事,而是在家里谁做主的事。买个灯盏都跟她商量,嫁个女儿反倒不商量了?见老婆急了,老曹磕着烟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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