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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顶一万句

_6 刘震云 (当代)
  “这你不用发愁,我早想好了,待会儿就把她带到吴家庄。”
  巧玲一直在旁边听着,这时瞪了老吴一眼,梗着脖子说:
  “我不去吴家庄。”
  老吴想了想,又说:
  “要不把你送到你爷爷那儿?”
  巧玲的爷爷那儿,就是县城南街“姜记”弹花铺。巧玲又梗着脖子:
  “我不去弹花铺。”
  吴摩西对老吴摊着手:
  “这就不好办了。我一走,孩子没去处。”
  巧玲对吴摩西说:
  “你走哪儿,我跟哪儿。”
  吴摩西又哭笑不得。第二天,就是姜家准备砸老高“起文堂”银饰铺这天,吴摩西带上行李和盘缠,将门户锁好,拉着巧玲,出门寻找吴香香。因心里盘算着假找,吴摩西出门并没走远;带着巧玲,来到百里外的新乡,在城东关一个鸡毛店住下;准备在这里一住十天,重回延津。回去就说去了新乡、汲县、开封、郑州、安阳、洛阳等地,满世界寻了个遍,没有找到老高和吴香香,给大家一个说法,接着再做自己的馒头生意。出门时,把老詹的图纸也带上了,想等闲的时候,琢磨一下老詹的教堂;待重回延津后,把这座教堂彻底搭起来。
  新乡东关这个鸡毛店,在汽车站旁边,有五间客房;每个客房里有一个大通铺;一个大通铺能睡十几个人。吴摩西与巧玲起初住在靠大门口的屋子,后来最里边的房子有了空位,又搬到最里边。里边的屋子靠灶火,夜里炕不凉。白天两人也不出门,偶尔出门,就在店门口转转,大不了转到汽车站,让巧玲看看汽车。汽车有一个大鼻子,“呜”地叫一声,拉着几十个人就跑了,巧玲咯咯地笑。这个鸡毛店虽铺面不大,但院子、房间还干净。院子里有一棵大槐树,秋天了,第二天早起,能落一地的黄叶。店里给客人开伙,虽说又赚了客人的伙食钱,但也给客人提供了方便;吃着上一顿,报出下一顿想吃什么,伙计下一顿给你做。清早客人都吃稀粥窝头,分别是在中午和晚上两顿饭。吴摩西和巧玲中午和晚上常吃的,是一人一碗羊肉烩面。要面不要饭菜,一是图个省钱;二是一大碗面外加羊肉,吃下也扛饿;三是烩面有汤有水,吃到肚子里熨帖。吃起羊肉烩面,吴摩西想起自己小时候,为看罗长礼喊丧,丢了家里一只羊,夜里躲到打谷场睡觉,碰到剃头匠老裴,老裴带他到镇上,敲开饭铺老孙的门,吃的就是羊肉烩面。那时吴摩西还叫杨百顺。在鸡毛店吃起烩面,吴摩西突然有些想念剃头匠老裴。多年不见,也不知老裴怎么样了。鸡毛店人来人往,来往的客人,一般住一宿,顶多住两宿,就重新上路,各人忙各人的去了。店主姓庞,是个斗鸡眼,看吴摩西爷俩在店里天长日久地住了下来,整天又不干什么,不知他们的来路;鸡毛店的店钱是一天一结,且是早起早结,吴摩西每天不少他的店钱,他又说不出什么来。另一位在店里常住的客人,是一个卖老鼠药的叫老尤。老尤来自开封,长个猢狲嘴,哑嗓子,三十来岁,每天就在汽车站旁边做买卖;白天出去摆摊,晚上回老庞的店里住,已住了一个来月。一个月能在一个地方卖老鼠药,看来新乡的老鼠多。因都是常客,皆住在靠里一间屋,三天下来就熟了。白天,吴摩西扯着巧玲去汽车站看汽车。有时也到老尤的地摊前,看他卖老鼠药。一袋袋老鼠药,用草纸包着,码了一地。巧玲对老鼠药不感兴趣,爱看老鼠药前边,摆着的二十来个干硬的大老鼠。大老鼠也就是些老鼠皮,里边填些稻草破布撑起来的,证明皆是吃了老尤的老鼠药毒死的。巧玲还拾起一根草棍,拨弄这些大老鼠;拨它们也不见动,巧玲咯咯笑了。过去巧玲胆小,带她到新乡,她胆子倒练大了。有人踢着地上的老鼠问老尤:
  “这么大个儿。真的假的呀?”
  老尤:
  “这还叫大?大的没敢带来,怕吓着谁。”
  卖老鼠药是小本生意,小本生意就是卖个嘴;老尤虽是哑嗓子,但一天到晚喊个不停。吆喝的曲儿也成批成套。如:
  天增岁月人增福
  家里不能藏老鼠
  从北京,到南京
  都知道老尤的鼠药灵
  ……
  又如:
  紫禁城,乱哄哄
  八个老鼠来集中
  大鼠喊,小鼠叫
  都要把老尤给灭掉
  灭老尤,为个啥
  姑嫂妯娌都没了
  ……
  吴摩西听了笑。巧玲听了也笑。这些话,让吴摩西吆喝,吴摩西就吆喝不出来。先是想不起这些词;就是想起这些词,也拉不下这个脸。一方面佩服老尤的口才,同时感叹,卖一个老鼠药,哑着嗓子,还一喊一天,也不容易。到了晚上,三人常在店里一起吃晚饭。吴摩西父女俩爱吃羊肉烩面,老尤爱吃烧饼夹驴肉,外加一碗白菜虾皮汤。不点饭菜点烧饼,也是图个省钱。但吃过烧饼,再喝一碗热汤,老尤也能吃出一头汗。有时老尤会掰下一牙夹肉烧饼,递给巧玲;巧玲与他熟了,也接过就吃。一开始吴摩西说巧玲:
  “人家的东西,拿来就吃,没个规矩。”
  老尤倒笑了:
  “吃吧!孩子家,哪那么多讲究!”
  老尤除了卖老鼠药会吆喝,平日与人说话,也显得活道。老尤大吴摩西十来岁,叫吴摩西为“兄弟”,吴摩西只好给他称“哥”。老尤吸烟,吴摩西不吸烟;夜里入睡之前,躺在炕上,老尤吸着烟,两人也扯些闲话。巧玲一开始跟着听,但听不到两袋烟的工夫,就兀自睡着了。老尤来自开封,爱说些开封的典故,如开封的相国寺、龙亭、潘杨二湖、清明上河街、马市街等;还有开封的吃食,如开封的灌汤包、沙家牛肉、白家羊蹄、胡家罐焖鸡、汤家焖狗肉等,说起来也是一套一套的,把开封说成了天上人间。吴摩西听后心里笑,既然开封这么好。为啥还离开开封,来新乡做小买卖呢?说到别的话题,两人也有说戗的时候。如家里人好还是外边人好;如急脾气好还是慢性子好;对人善好还是对人恶毒好……等等。按说这些事都不能一概而论,得具体事具体掰扯,但两人争论起来,往往各执一词;两人戗起来,老尤一开始坚持自己的说法,看吴摩西急了,就不坚持了,马上转过话头,顺着吴摩西说:
  “兄弟,你说的也对。”
  再说别的。老尤干脆没了说法;吴摩西说什么,他都随声附和:
  “没错。没错。”
  这也是一个功夫,也是出门做买卖练就的本领。卖一个老鼠药,可不得处处顺着别人说吗?倒弄得吴摩西有些不好意思。只有一次,说起老尤卖老鼠药,吴摩西夸他嘴上功夫好,接着指指自己的嘴:
  “我的嘴就不行。”
  没想到老尤叹息一声:
  “兄弟这话就说错了,要不就是笑话你哥。”
  吴摩西:
  “咋?”
  老尤:
  “一辈子卖个老鼠药,斗个嘴皮子,啥时候是个头呀。”
  吴摩西:
  “那你还想干啥?”
  老尤看吴摩西一眼,在炕沿上敲着烟袋:
  “啥时也能发一笔横财。”
  横财谁不想发。但正因为是横财,哪里是好发的?
  吴摩西说:
  “想发横财,先得黑了心;看你的面相,不像黑心的人。”
  老尤一愣,回过神儿来,又叹口气:
  “没错。”
  吴摩西能看出来,老尤像店主老庞一样,也对吴摩西和巧玲整天住店不干事有些好奇。因是萍水相逢,两人聊天时,老尤倒也不问。这天晚饭,吴摩西和巧玲要的又是羊肉烩面。吃时觉得挺香,吃过回到客房,吴摩西觉得今天的烩面咸了,又回厨房喝水。老尤这天收摊晚,还在厨房吃驴肉烧饼。吴摩西走到厨房门口,听到店主老庞正和老尤说话,而且在说吴摩西,吴摩西便停住脚步偷听。老庞:
  “这个人,带一个小孩,天天住在店里,啥也不干,到底是啥人呢?”
  老尤的哑嗓子:
  “这些天,我也纳闷呢。”
  老庞:
  “我见人多了,那个孩子,不给他叫‘爹’,叫‘叔’,怕不是一个人贩子,要卖这孩子,在这等买主吧?”
  老庞: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真不敢说。”
  接着两人说起了别的。吴摩西想冲进去跟他们急,但他跟巧玲整日住店不干事这事,来龙去脉,如何向外人解释呢?解释又有啥用呢?反正就住十天,大家各自分散,一句无用的话,没必要认真;只是被人看成了人贩子,让吴摩西哭笑不得;也就叹口气,又回到客房。白天店里无人,有时吴摩西在槐树下发呆,巧玲一个人也往外跑。吴摩西喊住她:
  “跑啥?丢了你。”
  巧玲:
  “我去汽车站看老尤卖老鼠药。”
  汽车站就在旁边。看巧玲胆子越来越大,过去怕外边,现在一个人敢出门找人,吴摩西也有些欣慰,便说:
  “你去,你去。”
  但巧玲还是胆小,没吴摩西跟着,不敢去远处;跑出鸡毛店,在门口站站,也就回来了。
  转眼之间,吴摩西和巧玲在店里住了九天,明天就要回延津去。在新乡住了九天没多想,因出门寻找吴香香是假找,想着明天回到延津,如何编谎话向吴家庄老吴解释,向老吴的老婆解释,向县城南街“姜记”弹花铺的老姜解释,向凡是向他打听老高和吴香香的人解释,如钉鞋的老赵,卖熏兔的豁嘴老冯,棺材铺的老余……这个谎如何编圆,心里又有些犯愁。出门寻找吴香香只来到新乡,回去却说去了汲县、开封、郑州、安阳、洛阳等地,万一有人问起这些地方的大街小巷,自己的嘴本来就笨,别到时候露出马脚,那就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又想,如果自己的嘴,能像老尤那样就好了。就是谎能编圆,这件事过去,今后馒头铺如何重新开张,也费思量。吴香香拿走馒头铺赚的钱。吴摩西和巧玲在新乡白住十天,又花了些盘缠;重新开张已无钱垫底;去白家庄老白家拉面,只能先赊着;老白卖面从不赊账,恐怕还得先去别处借钱;这个别处在哪里,一时又想不出来。如果馒头铺玩不转,将来再找李香香就是句空话。又想着九天前出来那天,南街老姜家要砸老高家的银饰铺,也不知砸了没有;如果砸了,不知砸出个啥结果;这个结果会不会涉及自己。原想着一个假找能一了百了,回头一想,事情又没那么简单。又想,虽然出门寻找老高和吴香香是假找,自打出事那天起,已过去半个月了,也不知这对狗男女跑到哪里去了。思来想去,到了半夜,还没睡着。起身收拾自己的行李,倒从包袱里翻出老詹的图纸。原来说出门琢磨一下老詹的教堂,没想到九天过去,竟把这事给忘了。收拾完行李,又躺下,仍睡不着。听着身边巧玲和老尤的鼾声。又披衣起身,出了屋门;在院中槐树下站了片刻,又出了鸡毛店,来到街上。鸡毛店地处新乡东关,街上一片漆黑,往城里望去,倒有光亮。吴摩西便顺着路往城里走,想找一个热闹去处,来解一下自己的烦闷。同时出来寻人一趟,只到了新乡;就是到了新乡,也天天在东关鸡毛店待着,连新乡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也想在临回去之前,看看新乡;起码别人问起新乡,自己能答上来,不至于连到过的地方也答得驴头不对马嘴;那样连新乡也白来了。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到了新乡城里。城里倒有电灯,但路上一个人也没有,街两旁就是些房子,一时看不出新乡的模样。又接着往前走,不知不觉到了西关,来到新乡火车站。一到火车站,吴摩西眼前豁然开朗。虽然已是下半夜,但火车站仍人山人海。站前广场上,摆满了做生意的小摊,高声叫卖着茶水、馄饨和胡辣汤。吴摩西在广场上站了片刻,又越过这些人群,上了火车站的天桥。这时从北平开往汉口的一列火车正好进站。这是吴摩西平生头一回见到火车。吴摩西二十一岁的时候。火车用的还是蒸汽机。火车像一条长龙一样“嗷嗷”叫着,接着又噗噗地放汽,蒸汽弥漫起来,像馒头房的蒸汽涌出来,把眼前的火车站给湮没了。等火车停稳,蒸汽之中,看到从火车上下来许多人,又从站台上上去许多人。成山成海的人,不知他们从哪里来,又往何处去。成山成海的人,自己竟一个也不认识。想起自己认识的亲人,一多半不亲;现在看到成山成海的陌生人,嘴里说着天南海北的话。或是着急上车的神色,突然都觉得那么亲切。成山成海的人,出门干的都是正事:唯有一个吴摩西,出门干的事对人说不出口,假装在找跟人跑了的老婆。吴摩西突然想坐火车跟人走,倒也一了百了;别人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但火车已经开动了,转眼之间,熙熙攘攘的人群不见了,仅剩下一个清冷的站台。吴摩西看着站台墙上的大钟,突然想哭;又定睛一看钟上的时间,已是早上六点;抬头看看天,东方已经泛白,知道该回东关鸡毛店了。等吃过早饭,还要跟巧玲回延津呢。便从火车站出来,信步走回鸡毛店。
  待回到鸡毛店,天已大亮。吴摩西进了屋子,发现巧玲不在,老尤也不在。吴摩西以为巧玲一大早醒来,发现自己不在,急得哭了;老尤去汽车站卖老鼠药,带上了巧玲,便去汽车站找巧玲。到了汽车站,往常老尤摆摊的地方,是一个空地;打听旁边卖烧鸡的一个老头,老头说老尤今天没来,还向吴摩西打听,老尤是不是病了;吴摩西心头不禁一紧。匆忙回到店里,回到屋里,发现老尤过去放在墙角的行李和包袱不见了,知道事情坏了。慌忙去找店主老庞,老庞刚从街上买菜回来,也不明就里。吴摩西急得大叫,伙夫倒从厨房钻出来,说五更鸡叫起来做饭,听见巧玲哭,嚷着找吴摩西;接着看老尤拉着巧玲的手,一块出门了。吴摩西的脑袋,“嗡”的一声炸了。如老尤带着巧玲去找吴摩西,不会带他的行李;现在连行李都带走了,肯定是借吴摩西出门,把巧玲拐跑了。这才知道十天来,他上了老尤的当。那天夜里与老尤说起话来,老尤曾说要发一笔横财,当时听着也就是个笑话;吴摩西还说,老尤黑不下心;没想到老尤面善心黑,他要发的横财,竟想到巧玲头上。两人扯起别的话来,老尤总爱顺着吴摩西说;现在看,顺着你说的人,心里就是憋着坏。还有一种可能,老尤看吴摩西带着巧玲,十天来住在店里,啥也不干,真把吴摩西当成了人贩子,现在抄了吴摩西的后路,才对巧玲下了手。不管老尤怎么想,结果都一样。巧玲丢了。吴摩西顾不上和老庞和伙夫啰嗦,慌忙跑出鸡毛店,去寻老尤和巧玲。店主老庞突然想起什么,在后边撵着喊:
  “你和老尤,今儿还没结账呢!”
  吴摩西顾不上回头理他,急着往前跑。绕过汽车站,先将周边的大街小巷寻了个遍。但哪里还有老尤和巧玲的身影?又跑向城里找,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到中午,也没个结果。这时突然明白,自己在新乡也是瞎找。老尤拐了巧玲,怎么会在新乡停留,等着吴摩西找呢?想着老尤是开封人,必是带着巧玲去了开封。还不知老尤怎么骗巧玲的呢,五更鸡叫时,巧玲发现吴摩西不见了,哇的一声哭了;老尤便说带她去找吴摩西,骗她出门;接着又说吴摩西一人先去了开封,带她去开封;巧玲一个五岁的孩子,胆子又小,出门在外,认识的人只有老尤,老尤过去还让她吃过驴肉烧饼,只好跟着老尤走。不想不急,一想更心急如焚,急忙又跑向鸡毛店。跑向鸡毛店不是要回鸡毛店,而是跑到旁边汽车站,想搭汽车当天赶到开封。待到了汽车站,去开封的汽车只在上午发车,下午有去安阳的,有去洛阳的,有去郑州的,就是没去开封的。吴摩西转身又离开汽车站,一个人向开封跑去。新乡离开封二百一十里,吴摩西跑了一下午,竟跑了一百二十里。到了黄河边。这时天已经黑透了,渡河的船早已经回家了;吴摩西只好在河边停下来,等着明天。在路上跑着不觉得心急,待坐在河边喘气,心又急起来。昨天巧玲还好好的,在自己身边,今天巧玲就不见了。巧玲丢了,怨不得别人,昨天晚上,大半夜的,自己出来瞎蹓跶什么?有什么烦闷,要借别人的热闹来解的?这下好了。旧的烦闷没解,又添了新的烦闷。相对巧玲丢了,那些烦闷就不叫烦闷。突然又想起,自己只顾寻老尤和巧玲,把行李落在了新乡东关老庞的鸡毛店里;但也顾不得回去再拿;好在盘缠都缝在夹袄的衣襟里。想着想着,也是一天跑累了,竟在黄河滩上睡着了。梦里又梦见巧玲,原来没丢,老尤跟自己闹着玩呢;三人还住在鸡毛店里,巧玲又在吃老尤的驴肉烧饼。这次吴摩西一把将烧饼夺了过来,打了巧玲一巴掌:
  “这烧饼是好吃的?吃了烧饼,你就没了。”
  巧玲哭了,喊:
  “叔。”
  猛地醒来,眼前仍是一片河滩,不闻巧玲唤“叔”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仰起头来,满天星斗,都眨着眼睛看吴摩西。吴摩西想起自己这些年的遭遇,从做豆腐起,到杀猪,到染布,到信主破竹子,到沿街挑水,到去县政府种菜,到“嫁”给吴香香,到吴香香和老高出事,没有一步不坎坷。但所有的坎坷加起来,都比不上巧玲丢了。吴摩西跟牧师老詹当徒弟时,老詹讲起主来,吴摩西大半听不懂,只觉得主高深莫测,似在跟人下棋,现在不由对天长叹:
  “老天,你这跟我下的是哪一出啊?”
  接着落下泪来。
  第二天一早,吴摩西搭第一班船到了黄河对岸。又坐汽车,中午赶到开封。过去自己走投无路时,曾想过来开封谋生;后来在津河渡口遇见同学小宋,多亏小宋帮忙,去了蒋家庄老蒋的染坊;没想到三年之后,果真来了开封;来开封不为别的,竟是为了找孩子。吴摩西在开封不熟。但过去跟老尤扯闲篇时,听老尤说过的开封的地方,如相国寺、龙亭、潘杨二湖、清明上河街、马市街等,打听着,一个下午,竟都跑遍了。仍不见老尤和巧玲的身影。说话天又黑了,又往夜市上找。相国寺前一条大街,买卖铺子都灯火通明;还有许多小吃摊,也趁着夜里,在街道两旁摆满了。卖灌汤包的,卖煎包的,卖胡辣汤的,卖糖梨的,卖馄饨的,卖杂碎汤的,一家点一盏电石灯,亮了一街。沿街细细寻找,一直找到铺子一家家上了门板,卖小吃的都收摊了,剩下一街杂纸;风一吹纸飘起来,与刚才的热闹比,显得更加清冷。也没找出个头绪。从中午到夜里,也寻着几个孩子,背影像巧玲,待扑上去,扳转身子,又不是巧玲,还被孩子身边的大人骂了一顿。街上的人越来越少,眼看今天是没指望了。吴摩西一屁股坐到相国寺的台阶上,突然觉得肚子饿了。这才想起,两天一夜,只顾寻巧玲了,自己水米没打牙。抹了一把眼睛,左右张望,沿街一家家饭铺皆关门了。惟有拐角处一家饭铺,门口还亮着灯,映出一个招牌叫“老汤烩面馆”。吴摩西拖着身子来到这家烩面馆,饭铺的掌柜是个老头,长得像个老婆婆,正举着一个话匣子在听;也是听话匣子入了神,忘了关门;伙计们都走了。就剩下他一个人。他看吴摩西进门。说:
  “火封了,没饭了。”
  吴摩西:
  “大爷,麻烦您,两天滴水未进,不弄口吃的,挨不过今天夜里。”
  老头一愣,看吴摩西,突然想起什么:
  “倒是有一碗剩面,客人没动,给你热热,行不?”
  吴摩西点点头:
  “面条姓张,越热越香。”
  老头放下话匣子,捅开火;待火上来,搁上炒菜的大马勺,舀一瓢水进去;待水开了,从橱柜里端出一碗剩面,倒了进去;待水裹着面又开了,老头把筐里剩下的碎肉,拍着筐底,都倒进这马勺里;接着放酱醋盐;起锅,看一碗盛不下,索性换成一个汤盆,将面和肉扣进盆里,又往盆里浇了一勺肉汤,放上些菜码。一碗面,足有两碗多的分量。吴摩西心领地向老头点了点头,端起烩面,三口两口,就吃下了肚。也是饿了,觉得这是自生下来,吃得最香的一顿饭。但又想起这是在丢了巧玲之后;前几天跟巧玲在新乡东关鸡毛店里,两人就爱吃羊肉烩面;丢了巧玲,自己还觉得饭香,一口气吃了一盆,不禁自己抽了自己一耳光。接着泪“扑嗒”“扑嗒”,掉到了空盆里。这一耳光惊动了饭铺掌柜的。像老婆婆一样的老头,放下话匣子,走过来,坐到他对面:
  “客人有啥忧愁哇,这么伤心?”
  也是十几天没遇到可说的人了,吴摩西擦着泪,瞒下出门找老婆的由头,只把丢巧玲一节。一五一十,来龙去脉,给老人家讲了。老人家听后,陪着吴摩西叹息一声: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说的是卖老鼠药的老尤了。又替吴摩西发愁:
  “可开封这么大,大海里捞针,你哪里找得过来呢?”
  又劝吴摩西:
  “如此说来,就不是一个找的事了。”
  吴摩西:
  “那是啥呢?”
  老人家:
  “就是一个命了。”
  事到如今,也只能讲命了。老人家又劝吴摩西:
  “盼就盼着你说的那个老尤,不是个人贩子,家里正缺闺女。”
  话是这么说,可又不能不找哇。从第二天起,吴摩西又在开封找了五天。开封的大街小巷,旮旮旯旯,都跑遍了。过去在开封不熟,五天下来,竟全熟了。吴摩西突然又觉得,在开封找巧玲也不对,老尤知道与吴摩西说过,自己来自开封,老尤拐带了巧玲,怎么会回到开封,让吴摩西找呢?恰恰是拐带了巧玲,他不会回开封,去了外地。吴摩西醒过闷儿来,当天离开开封,到了郑州。在郑州找了五天,又离开郑州,去了新乡。在新乡又找了五天,巧玲没找着,倒又去了趟东关鸡毛店,将自个儿的行李找了回来。离开新乡,去了汲县。离开汲县,去了安阳。又从安阳到了洛阳。周边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个遍。这一找花了三个月工夫。离开开封的时候,盘缠就花光了。吴摩西走到一地,边寻巧玲,边重操旧业给人挑水,或给人扛大包,挣下盘缠,接着再找。几个月前出门寻老高和吴香香时,吴摩西只想着在新乡假找,汲县、开封、郑州、洛阳、安阳等地,原准备瞎编,没想到为寻巧玲,倒是都跑了个遍。但三个月下来,也没找到巧玲。巧玲丢了,吴摩西也无法再回延津。自己虽跟巧玲亲,但是巧玲的后爹;县城南街“姜记”弹花铺的老姜,吴家庄的老吴,可是她的亲爷爷和亲姥爷;老吴的老婆,是她的亲姥娘;姜龙姜狗,是她的亲叔叔;虽然过去他们都跟巧玲不亲,但如果知道巧玲让吴摩西弄丢了,就是两回事了;他们不吃了吴摩西,也得打折吴摩西的腿。吴摩西再一次走投无路,漫无目的,从洛阳又回到了郑州。回到郑州,便去火车站扛大包。一是在火车站扛大包,活能接上手;二是郑州火车站大,人来人往,扛完大包能接着找巧玲。虽然知道三个月过去,老尤不知把巧玲拐到哪里去了,再想找到巧玲已是无望。但天天扛完大包。仍到火车站广场上、候车室里蹓跶。这时就不是为了一个找,而是为了自己心安。说话又到了冬天,吴摩西给自己添置了一身棉衣;穿棉衣时才知道,自己比去年瘦了一圈。一天在候车室蹓跶,路过厕所前一面镜子,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两个眼睛,已瘦得眍喽进去;吴摩西眼睛本来就大,眼睛眍喽进去,眉骨凸现出来,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
  说话在郑州火车站又待了两个多月,年也是在火车站过的。这天扛完大包,已是夜里十点。平日货栈八点就下工了,这天机务段急着往汉口运一批棉纱,临时往开向广州的客车上,加挂了两节货车,上货上到十点。收了工,几个扛大包的伙计,约吴摩西去喝酒;吴摩西笑笑,没去喝酒,又到火车站前蹓跶。这时的蹓跶,就成了一个形式:不蹓跶心里不安。蹓跶一圈,回到货栈,才能睡安稳。左右看着人往前走,突然听到一个女声在喊:
  “洗脸吧——热水!”
  声音似乎有些熟悉。起初也没在意,车站广场上,有许多卖小吃的挑子,也有专门卖洗脸水的:出站口几层台阶下,放着一溜脸盆;每个盆沿上,搭着一条毛巾;每个脸盆旁,放着一把棉垫包着的铁壶;铁壶里是滚烫的热水;一溜脸盆后边,站着一溜妇女;妇女都扯着嗓子在喊:
  “洗脸吧——热水!”
  旅客从站台里出来,讲究的,或为了解乏,便蹲下洗个脸,整整衣容。洗一个脸五分钱。吴摩西以为在一群妇女的喊声中,自己听岔了音,没有在意,接着往前走;突然又回身看,大吃一惊:原来一排卖洗脸水的妇女中,有一个竟是吴香香。当然现在的吴香香,已不是半年前的吴香香了。人也瘦了,皮肤也没那么白了,被风吹得黑红;面目憔悴不说,挪转俯仰之间,脚手也有些笨;又走近张看,原来她竟怀孕了。吴摩西已在郑州火车站蹓跶了两个多月,过去没发现吴香香卖洗脸水,想着她也是漂泊流浪,刚到了郑州。吴摩西接着又在广场找,发现广场转角处,蹲着一个男人,正埋头给人擦皮鞋,竟是“起文堂”银饰铺的掌柜老高。老高一脸胡茬,也瘦了一圈。半年来,吴摩西急着找巧玲,已经忘记了这对狗男女;也是为找巧玲,才在郑州火车站落下脚;没想到巧玲没有找到,无意之中,竟找到了他们。事情的阴差阳错,虽让吴摩西有些哭笑不得,但心中的怒火,“呼”的一下又燃着了。不是这对狗男女,自己还不会沦落到如今的地步;当初正是因为他们偷情,为了出门寻找他们,才丢了巧玲;接着自己才无家可归。当初丢巧玲的时候,只觉得卖老鼠药的老尤可恨;现在想来,比老尤可恨的是他们。吴摩西二话没说,转身回了货栈。待从货栈出来,身上已掖上那把姜虎留下的牛耳尖刀。带巧玲出门寻找他们的时候,只是一个假找,没想着杀他们,带牛耳尖刀只是做个样子;现在巧玲丢了,自己也走投无路,意外碰到他们,吴摩西却下得了手。一个事情出来这么多岔子,始作俑者,就是这对狗男女;杀了他们,吴摩西能跑就跑。被人抓住,大不了偿命,来个同归于尽,也算一个了结。待回到火车站,发现刚从站台里涌出一帮旅客,人声鼎沸,不好下手。两人一个在出站口卖洗脸水,一个在广场拐角处擦皮鞋。人分在两处,又怕杀了这个,跑了那个。要杀就把他们全杀了,落个心里干净,便在远处钟楼下蹲着等。等着又想,半年不见,也不知这对狗男女都漂泊到了何处,又来到郑州;既然来到郑州,总该有个住处;想等火车站人群散了,尾随他们到住处,或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再下手。今天两人还活着,明年的今天,就是两个人的周年;如果加上自己,就是三个人的周年。蹲着等了两个时辰。已是半夜;来往的客车已经过尽了,剩下的就是些货车。车站的人越来越少,除了货车在站内的鸣笛声,夜渐渐地静了。这时吴摩西发现,无人到老高那里擦皮鞋,老高便背起擦皮鞋的箱子,走向站台口的吴香香。吴摩西也从钟楼下站了起来,摸了摸身上的刀。出站口前,别的卖洗脸水的也已经收摊了,就剩下吴香香一个人,还在那里守着。老高走近吴香香,似在劝说吴香香收摊,吴香香指着站台内说些什么,老高也放下擦皮鞋的箱子,与吴香香共同蹲在洗脸盆旁边,看来还想等下一拨旅客。一看就知道他们刚来郑州火车站,对来往的客车不熟;客车已经没了,还要再等。突然老高又指指远处,对吴香香说些什么;吴香香站起身,扛着肚子,向远处走去。原来远处有个卖烤白薯的,还没收摊。吴香香与卖白薯的老汉说着什么,似是讨价还价;终于交了钱,买了一个白薯;看来白薯刚出炉很烫,吴香香两手倒腾着,边吃边回到出站口。到了老高跟前,又让老高吃。两人你一口,我一口,为吃一个白薯,相互依偎在一起;白薯仍是吴香香拿着,在喂老高。老高说了一句什么,吴香香笑着打了一下老高的脸。接着又笑弯了腰,把吃到嘴里的白薯又喷了出去。看到这幅吃薯图,吴摩西的脑袋又嗡的一下炸了。脑袋炸了不是说奸夫奸妇如此亲密,让吴摩西生气;而是吴摩西与吴香香过了一年多日子,吴香香对吴摩西,从没这么亲密过。过去认为她对自己不亲是两人脾气不投,或吴摩西不会说话,或干脆嫌吴摩西没出息;现在看,这些并不主要,主要还是对人。吴摩西跟吴香香在一起时,虽然整天做的是小本生意,就卖一个馒头,但也吃喝不愁,但吴香香整天在说吴摩西,在骂吴摩西;现在她与老高颠沛流离,到了卖洗脸水擦鞋的地步,吴香香既不说老高,也不骂老高;老高让她买白薯,她就买白薯,回来还喂老高,吴香香似换了一个人。或者说,不是吴香香换了,是吴香香身边的人换了。吴香香跟吴摩西过了一年多,一直不见有喜;跟老高跑了半年,就扛上了肚子。吴摩西降不住吴香香,老高降得住吴香香。这就不是一个把谁杀了能了结的事。就是把人杀了,也挡不住吴香香跟吴摩西不亲,跟老高亲。他们骗了吴摩西,但没骗他们自己。这么说,倒是吴摩西错了。吴摩西又转过身子,回了货栈。唯一让吴摩西恼火的是。一个女人与人通奸,通奸之前,总有一句话打动了她。这句话到底是什么,吴摩西一辈子没有想出来。
  第二天一早,吴摩西收拾行李,离开了郑州。离开郑州不是要躲老高和吴香香。当然,也是为了躲他们:当初出门是要寻他们,现在寻到了他们,反要躲他们;就是躲他们,也没必要离开郑州;郑州大得很,老高和吴香香占住火车站,吴摩西可以离开火车站,另找一个街角谋生。而是吴摩西突然对郑州伤了心;这就不单是躲人的事了。不但对郑州伤了心,凡是过去待过的地方,去过的地方,如生他的杨家庄,待过的延津县城,去过的新乡、开封、汲县、洛阳、安阳,一并都伤了心;同时对寻找巧玲也死了心;吴摩西要离开伤心之地。这时吴摩西想起师傅老詹生前讲经时说过的一段话,亚伯拉罕离开了本地和亲族,往神指引的地方去。但吴摩西与亚伯拉罕不同,吴摩西离开本地和亲族,离开伤心之地,却无处可去,也无人指引。吴摩西再一次感到自己有家难回,有国难投。这时他突然想起早年的私塾老师老汪,便想去宝鸡找老汪。一是老汪当年也是因为伤心,离开了延津;虽然两人伤心的事由不同,老汪当年是因为小女儿灯盏死了,突然要离开延津;吴摩西过去不理解,现在把巧玲丢了,就理解了;虽然一个是孩子死了,一个是把孩子丢了,但都是孩子没了,两人的伤心也有共同之处;老汪当时一直往西走,到了宝鸡,不再伤心;二是在自己认识的人中,别的人都与自己烦闷的事有联系,唯有一个老汪,与这些无关;见到老汪,不用再解释过去。于是在郑州火车站打张车票,欲去宝鸡找老汪。一是投奔熟人,马上有个落脚处;二是像老汪一样,彻底离开伤心之地,对过去有个了断。
  待上了火车,虽然年关已过,但车上仍人山人海,拥挤不动。这趟车由北平开往兰州,在郑州算过路车,车厢里别说座位,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从郑州到宝鸡,火车要开两天两夜;吴摩西背着行李,在过道的人群里挤着。挨个问座位上的人。看他们都在哪个站头下车,想找一个在近处下车的。靠着候座位。连问了三个车厢,不是去潼关的,就是去西安的,或是去宝鸡的,或是去天水的,要不就是彻底去兰州的;不知他们真要走这么远,还是不愿一个生人挨在身边候座,故意说谎话骗他。终于,在第四节车厢,问到一个中年男人,这个中年男人头小,像个鸭梨,正在埋头啃一只肥大的烧鸡;也是只顾啃鸡,随口说自己在灵宝下车。灵宝虽然过了洛阳,但还无出河南界;候上一天,也就有了座位。吴摩西便对中年男人说:
  “大哥,你这座位我占了,有人再问,你就别再应了。”
  中年男人这才回过神儿来,抬起头看吴摩西。因已说过到灵宝下车,不好再改口,只好不情愿地点点鸭梨头。吴摩西便紧挨着这中年男人站着。中年男人也是爱说话,也是要找补一下答应吴摩西候座,边啃烧鸡边问:
  “你从哪儿来呀?”
  因候着他的座位,他问什么,吴摩西赶紧回答什么。于是如实答:
  “延津。”
  回头一想,又不如实。自己这半年来并不在延津。
  中年男人:
  “延津不挨铁道。你去哪儿呀?”
  吴摩西:
  “宝鸡。”
  这是实话。中年男人:
  “干啥去?”
  吴摩西:
  “投亲戚。”
  回答着中年男人的问话,吴摩西突然又想起师傅老詹。当年老詹让人信主,说的就是这套话。说人信了主,就明白自己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吴摩西当初为了生计信过主,后来又不信了;不管信不信,一个最大的问题一直没解决,就是到哪儿去。没想到这些话,又在火车上被一个陌生人问到了。这些话问过,中年男人又问:
  “你叫个啥?”
  吴摩西这时愣在那里,没有像回答“从哪儿来”、“到哪儿去”那么利落。一是半年来,全在外面漂泊寻人,接触的全是生人,没有一人关心他的名姓,也没有一人喊起过他的名姓;半年下来,自己叫啥,自己一下也有些茫然;二是自己活了二十一岁,姓名已改过三遍,一开始叫杨百顺,后来叫杨摩西,后来又叫吴摩西,仓皇之下,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中年男人见他发愣,从烧鸡上抬起头,不耐烦地说:
  “自己叫个啥,有啥难说的?不是杀了人,逃出来的吧?”
  吴摩西唉的一声长叹。要说他杀过人,他没杀过;但在心里,也杀过几个;从他爹他兄弟,一直到赶大车的老马,一直到自己的老婆吴香香,还有“起文堂”的掌柜老高。吴摩西张口要解释什么,这时火车要钻山洞,突然一声长鸣,又让吴摩西想起罗家庄喊丧的罗长礼。罗长礼当年喊丧,就像火车鸣笛一样气派。当年的罗长礼,是吴摩西在世界上最崇拜的人。听罗长礼喊丧,也就七八年前的事;现在想起来,却好像过了半辈子。前几年还偶尔想起罗长礼,后来人多事杂,渐渐就把他忘了。但细想起来,吴摩西从杨家庄走到现在,和罗长礼关系最大。不是喜“虚”不喜实,迄今他还在杨家庄跟老杨做豆腐。虽然他和罗长礼,迄今还没说过一句话。感慨之下,他又不解释了,答:
  “大哥,我没杀过人,你就叫我罗长礼吧。”
 
 ·14·
 
  
    
刘震云 著
 
第二章 正文:回延津记
  一
  牛爱国三十五岁时知道,自己遇到为难的事,世上有三个人指得上。一个是冯文修,一个是杜青海,一个是陈奎一。指得上不是说缺钱的时候可以找他们借钱,有事的时候可以找他们办事,而是遇到想不开或想不明白的事,或一个事拿不定主意,可以找他们商量;或没有具体的事要说,心里忧愁,可以找他们坐一会儿。坐的时候,把忧愁说出来,心里的包袱就卸下许多。赶上忧愁并不具体,漫无边际,想说也无处下嘴,干脆什么都不说,只是坐一会儿,或说些别的,心里也松快许多。
  冯文修和牛爱国是同学。从小学到中学,都是同学。牛爱国和冯文修本不该成为好朋友,因为牛爱国他爸跟冯文修他爸有过节,相互不说话。牛爱国他爸叫牛书道,冯文修他爸叫冯世伦,两人本也是好朋友;正因为是好朋友,每年一入冬,两人常做伴到长治去拉煤。拉煤不为做生意,为家里过冬取暖。从沁源到长治,来回三百四十五里,要走四天。牛书道个头小,拉煤能拉两千斤;冯世伦个头大,能拉两千五百斤。山西西高东低,去时是空车,又是下坡路,两人说说笑笑;回来是重载,一大半是上坡路,两人只顾埋头拉车,顾不上说话。但中午在路边饭铺打尖的时候,晚上住店的时候,两人各要一碗热羊汤,掏出自己的干粮,掰碎泡上,也吃得满头大汗。牛家爱蒸馍,冯家爱烙饼,有时两人还换着吃。两人做着伴,又说得着,四天下来不觉得累。牛书道大冯世伦两岁。每年一入冬,两人在街上碰面,牛书道说:
  “弟,今年咱还一块拉煤。”
  冯世伦说:
  “哥,别说今年,后年咱也一块拉。”
  这年一入冬,两人又一块去长治拉煤。去时和往年一样,两人说说笑笑。回来时也一样,两人闷头拉车不说话,中午打尖,晚上住店。第三天起身的时候,天上刮起了大风。风吹起黄土,迷得人睁不开眼睛。幸亏是顺风,两人扯起被单子,绑在车上当帆,煤车倒一下轻爽许多。没风时一顿饭走五里,现在能走十里。坏事倒变成了好事。半下午的时候,离家还有八十里,牛书道先起了雄心:
  “弟,今晚就别住店了,打个黑儿,咱一口气赶到家。”
  冯世伦身上也来了劲儿:
  “听哥的,赶回家再吃饭。”
  两人吃了一阵干粮,又接着上路。赶到天黑,离家还有五十里。这时牛书道的煤车咔嚓一声,车轴断了。车轴断了,车就走不了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两人只好用木棍将牛书道的煤车支起来,坐等天亮;待天亮,一人看车,另一人到前边镇上买车轴。牛书道:
  “亏是两人做伴,要是一个人,碰到劫道的,只能把煤车给他了。”
  冯世伦:
  “哥,饿了,我干粮吃完了,你还有干粮没有?”
  牛书道翻翻自己的馍袋:
  “弟,我这也空了。”
  虽是初冬时节,夜里也寒,这时风更大了。好在两人车上带着被褥,两人各抽了一支烟,躲在煤车后背风处。裹着被子睡觉。鸡叫时候,冯世伦被冻醒了,起来撒尿,却发现牛书道躲在自己煤车后,偷偷在啃一个馒头,知道他还剩下这点干粮,不愿分冯世伦吃。冯世伦撒完尿再躺下,越想越气,是你车轴断了,我才陪着挨冻,剩的还有干粮,为何不分给朋友吃?不是说挨不了这饿,而是朋友不能这么做。待牛书道睡下,冯世伦拉起自己的煤车,独自走了。牛书道一觉醒来,发现冯世伦撇下自己走了。知是因为干粮的事,但也火了。冯世伦问干粮时,牛书道的馍袋确已空了;扯被窝睡觉时,又滚出一个馒头,不知是何时落下的;这时反倒不好说自己还有干粮,只好半夜偷偷吃了。因为一个馒头,何至于把朋友一个人扔在半山腰上?因为一个馒头,两人从此成了仇人,见面相互不说话。
  牛爱国的爸和冯文修的爸相互不说话,两人也该不说话。两人虽是同班同学,十岁之前不说话。十一岁那年,因为一个共同喜好,都爱养兔,而两人的爸虽然是仇人,但在好恶上有个共同点,皆不喜欢家里养兔,因为一个养兔,牛爱国和冯文修走到了一起。两人在家皆养不得兔,共同在村后一座废砖窑里,养了两只小兔。一只公兔,一只母兔;公兔是紫兔,母兔是白兔。半年之后,下了一窝九只杂毛兔。每天放学后,两人拔草,喂兔。因两家是仇人,共同做一件事。还得背着大家;两人在学校还假装不说话,放学后,拔草也各拔各的,在砖窑里聚齐喂兔的时候,反倒显得亲密。牛家爱蒸馍,有时也蒸包子,冯家爱烙饼,有时牛爱国给冯文修带包子吃,冯文修给牛爱国带葱花饼吃。这年八月初七傍晚,两人各自拔了一筐草,来到废砖窑,发现大小十一只兔子,全被黄鼠狼给咬死了。兔子或被黄鼠狼吃了,或被黄鼠狼一趟趟拖走了,剩下一地兔毛和兔血。黄鼠狼能钻进来,皆因冯文修昨晚堵窑洞口时,少堵了两块砖。牛爱国当时说,堵严吧。冯文修说,没事,给兔子透透气。牛爱国也没埋怨冯文修,两个人抱着头哭了。
  班上有个同学叫李克智,大舌头,爱传闲话。李克智十一岁时,已长到一米七八。个儿大力气就大,班上无人敢跟他打架。李克智他爸在长治煤矿挖煤。李克智上学的时候,常戴一顶大矿灯,大白天照人眼睛。班里有一个传闲话的,全班五十六个人,就被他搅得鸡飞狗跳。这年十月,李克智传闲话传到牛爱国头上。但闲话传的不是牛爱国,而是牛爱国他姐。牛爱国他姐叫牛爱香,在镇上供销社卖酱油。牛爱香与县城一个邮递员叫小张的谈过两年恋爱。小张国字脸,白净,不爱说话,大家坐在一起,都是别人在说,他在听;小张爱笑,别人说笑话他笑,别人说一件平常事他也笑。小张到牛家来过,骑着邮电局的绿色自行车,后边载着牛爱香。牛爱香搂着小张的腰。小张送过牛爱国一个打火机。牛爱国与冯文修养兔时,还把打火机掏出来,打着火让冯文修看。但上个月,牛爱香与小张吹了。两人吹了不是两人谈不下去,而是小张跟牛爱香谈恋爱时,还跟县城广播站一个叫小红的播音员也谈着。脚踏两只船让人生气,更让牛爱香生气的是,与小张谈了两年,自己竟没有发现;现在终于发现了,她首先怪的不是小张,而是自己。原以为小张不爱说话、爱笑靠得住,谁知不爱说话、爱笑的人皆一肚子坏心眼。于是吹了。吹了也就吹了,但到了李克智嘴里,牛爱国他姐已经跟小张睡过觉。睡过觉不说,还怀了孕,到县医院去打胎。小张把她甩了,她又喝了供销社的农药,又被拉到县医院,抢救过来。李克智传牛爱国牛爱国不急,李克智传牛爱国家其他人牛爱国也不急,但传牛爱国他姐,牛爱国就急了。牛爱国上有一哥一姐,哥叫牛爱江,下有一弟,叫牛爱河。打牛爱国记事起,他爸牛书道亲牛爱江,他妈曹青娥亲牛爱河,剩下牛爱国无人亲;有人亲不是说吃上穿上占多大便宜,而是受人欺负后,能有人做主;有苦处,能扎到他怀里说;牛爱国无人亲,遇事无人做主,有苦处无处说,姐姐牛爱香比他大八岁,姐便护着牛爱国。牛爱国从小是拉着姐的衣襟长大的。这天李克智又在学校操场传牛爱国他姐,传到打胎处,牛爱国扑上去,一头将李克智顶倒了。李克智爬起来,两人厮打在一起。牛爱国十一岁时一米五六,李克智十一岁时一米七八,牛爱国哪里是李克智的对手,李克智将牛爱国按在身下,啪啪扇了几个耳光不说,又脱下裤子,用屁股蹭牛爱国的脸。蹭着蹭着蹭舒服了,连着蹭了三十多下,还没下来。又打开头上的矿灯,照着前方。牛爱国挣脱不得,在李克智身下哭。这时只听梆当一声,李克智头上挨了一棒,应声倒地,头上的矿灯碎了,接着汩汩地往外冒血,裤子还褪在腿窝处。冯文修拎着一根牛轭,站在一旁喘气。牛爱国冯文修二人见李克智头上冒了血,瞪着眼躺在地上,以为他死了,慌忙拉着手跑出学校。接着也不敢回家,顺着路逃到了县城。在县城躲了三天。白天到饭店拾些剩饭吃,或到地沟里捡甘蔗头啃,晚上到县城棉站,扒窗户跳进仓库,睡到棉花堆里。三天之后,两人正沿着县城街道看商店,被冯文修他爸冯世伦捉住了。原来李克智没死,头上只冒了些血。牛家冯家,各赔了李克智家二百块钱。牛爱国和冯文修回到家,分别被牛书道和冯世伦打了一顿。打他们不是说他们与李克智打架,或两家赔了李家钱,而是牛家和冯家本是仇人,牛爱国和冯文修不该搅到一起。冯世伦打冯文修更重一些,怪他不该帮牛爱国打架。
  冯文修比牛爱国大一岁。牛爱国十八岁时,冯文修十九岁时,两人高中毕业,都没有考上大学。牛爱国他爸牛书道是个磨香油的,牛爱国没有回家跟牛书道磨香油,出门当兵去了。起了出门的意,牛爱国没有跟爸牛书道商量,也没有跟妈曹青娥商量,跑到镇上跟姐牛爱香商量。牛爱香在镇上不卖酱油了,在供销社卖杂货。牛爱香已经二十七岁了,还没结婚。没结婚不是因为早年和一个邮递员谈过恋爱,后来吹了伤了心,而是后来又谈过十多个,没有一个说得来。早年跟邮递员吹了她没有喝农药,后来跟第九个对象吹的时候,喝过一次农药;虽然被拉到医院洗胃救了回来,但从此落下歪脖的毛病,动不动还打嗝。牛爱香二十来岁时爱说爱笑,梳着一双大辫子,人一走就在腰里晃。现在烫了发,头发像个鸡窝;人也变得性躁,动不动就跟人急。但她见了牛爱国不急。牛爱国坐在锅碗瓢盆的杂货间,把自己准备出门当兵的想法,一五一十给牛爱香说了。牛爱香打个嗝问:
  “今年当兵去哪儿呀?”
  牛爱国:
  “甘肃,酒泉。”
  牛爱香:
  “离家三四千里呢。”
  又说:
  “知你为啥要当兵,不为当兵,是烦这个家;也不是烦这个家,是烦咱爸妈。从小我也烦爸妈,他们只亲老大和老四。可等你长大就知道了,爸妈毕竟是爸妈。”
  牛爱国没有说话。牛爱香打个嗝又说:
  “长大你就知道了,不就是个爸妈吗?”
  又说:
  “从小不亲没啥,孩子遇到难处,也不知护着孩子;不护倒在其次,也不知给孩子指条出路,弄得孩子左右为难。”
  眼中竞落下了泪。牛爱国:
  “姐,我当兵不为烦爸妈。”
  牛爱香:
  “啥?”
  牛爱国:
  “这一批是汽车兵,我想学开汽车。”
  牛爱香:
  “开汽车有啥好?”
  牛爱国:
  “学会开汽车,我开着汽车,带姐去北京。”
  牛爱香歪着脖笑了。接着又落了泪。从手腕上摘下自己的手表,戴到牛爱国手上。
  牛爱国要去当兵,冯文修还没有出路。牛爱国撺掇冯文修:
  “一块当兵去吧,等学会开汽车,咱俩开一个车。”
  但冯文修是色盲,当不了兵。就是不色盲,冯文修在家里是独子,他爸冯世伦也不会让他出远门。冯文修叹息:
  “爸妈不亲你,有不亲的好处;爸妈护着你,有护着的坏处。”
  那年沁源县有五百多人当兵。出发那天,五百多人排着队伍,在县城街道走。恰逢这天是元宵节,街上有社火队在闹社火,锣鼓喧天中,新兵队伍,社火队伍,夹杂着往前走。街两旁拥满了人,或看社火,或看新兵。五百多人穿上同样的服装,迈着同样的步伐,“一、二、一”走起来,就显出了气势。刚换上军装,随着五百多人往前走,牛爱国一下迈不好当兵的步伐,走着走着顺轴了。正兀自着急,被人一把揪住;扭头一看,人群之中,原来是冯文修。看看自己身上的军装,再看看仍穿着家常衣裳的冯文修,才知二人要分手了。牛爱国:
  “一到部队,我就给你来信。”
  冯文修喘着气,一头的汗:
  “不是信的事。”
  牛爱国:
  “啥?”
  冯文修:
  “我在这等你半天了,咱去照相馆照个相。”
  牛爱国抬头一看,队伍正好路过西街老蒋的“人和照相馆”,方知冯文修是个有心人。牛爱国与带兵的排长请假。排长抬腕看看表:
  “要快,只有五分钟。队伍一到北街,就该上汽车了。”
  牛爱国忙拉着冯文修的手,跑进老蒋的照相馆。两人照相时,冯文修攥着牛爱国的手,攥得手心出汗:
  “不管你到天南海北,咱俩好一辈子。”
  牛爱国点点头,也攥冯文修的手。离开照相馆,到了北街,新兵上了卡车;二十多辆卡车在前边跑,冯文修挥着手,还跟着汽车跑了好远。汽车把牛爱国拉到霍州,又在霍州换火车;火车走了三天三夜,到了甘肃酒泉。牛爱国一到部队,就给冯文修来了一封信。半个月后,冯文修回了一封信,信中夹着二人在沁源“人和照相馆”照的合影。照片上,二人都没有笑,一个穿着新军装,一个穿着家乡衣裳,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牛爱国在甘肃酒泉当了五年兵。五年之中,头两年两人还通信,后来渐渐淡了,后来渐渐断了。五年之后,牛爱国复员,冯文修已经娶了老婆,生下两个孩子,在县城东街肉铺卖肉。牛爱国回到家第二天,就骑自行车到县城找冯文修。五年后再见面,两人倒不生疏,抱着对方,说些分别后的种种事情。冯文修的老婆姓马,是县城东街肉铺经理老马的闺女。冯文修叫他老婆也叫老马,牛爱国也跟着叫老马。老马大高个,浓眉大眼。就是腰口粗些。老马说,腰口粗,是生孩子生的;当闺女的时候,一把能掐住腰。接着白了冯文修一眼:
  “全是让他给糟蹋的。”
  又对牛爱国说:
  “我后悔找了他个龟孙。”
  冯文修脸上已出现了几道深沟,一笑,也不说话。
  从此两人又恢复了来往。牛爱国遇到烦心事,便骑自行车、后来骑摩托车到县城找冯文修。两人坐下,牛爱国将烦心事一五一十说过,冯文修也一五一十予他排解。冯文修遇到烦心事,也开着一辆拉猪肉的三轮蹦蹦车,来牛家庄找牛爱国。两人说过一番话,心里皆松快许多。但五年后的冯文修,已不是五年前的冯文修;五年前冯文修的眼睛是清澈的,现在浑浊了;眼睛浑浊倒没啥,问题是冯文修染上了喝酒的毛病,一喝就醉;喝醉之后,和醒着是两个人;醒着通情达理,醉后六亲不认。一喝醉,还爱给人打电话。牛爱国与他说话,就不像五年前;说也说,但不敢深入,怕他酒醉之后说出去。冯文修一来电话,他就害怕,怕他喝醉了,说个没完。
  杜青海是牛爱国当兵时的战友,河北平山人。杜青海大名叫杜青海,小名叫布袋。杜青海常说,他的家乡在滹沱河畔。牛爱国当兵说是在酒泉,部队驻扎的防地,从酒泉往北,还有一千多公里,四周是茫茫一片戈壁。牛爱国和杜青海并不在一个连队。当兵两年还不认识。第三年部队拉练的时候,一个师七八千人在戈壁滩上行军,晚上宿营在甘肃金塔县一个叫芨芨的集镇。一个集镇容不下七八千人,各团各营搭起帐篷,宿营在集镇周围。牛爱国在三团二营五连,半夜起来放哨,杜青海在八团七营十连,半夜也起来放哨,一个从东往西巡逻,一个从南往北巡逻,在芨芨镇的镇口相遇,碰过口令,为吸烟借一个火,两人认识了。两人背着枪,吸着烟,随便扯些闲话,一个是山西人,一个是河北人,并不是老乡,但说起话来,竟能说到一起,越说越有话说。牛爱国已在部队待了两年,连队有一百多号人,天天在一起,低头不见抬头见,没交上一个知心朋友;与杜青海只见一面,就能说得来,可见能否成为朋友,不在相处的长短。头一场话说下来,两人竟说到后半夜,说到黎明,直说到宿营地吹起起床号,千军万马复活回来,东方涌出血样的红霞。后来两人常说,两人成为朋友,也就是一袋烟的交情。牛爱国虽然当的是汽车兵,但到了部队,并没有开上汽车,在炊事班做饭;杜青海虽然当的是步兵,但连队有一辆卡车,他倒在连队开汽车。牛爱国的连队距杜青海的连队有五十多里,中间隔一条河,又隔一座山;这河叫弱水河,这山叫大红山,是祁连山的余脉。以后逢礼拜天,牛爱国就趟过弱水河,爬过大红山,到八团七营十连看杜青海。牛爱国的连队肉龙做得好,牛爱国在炊事班做饭,便带肉龙给杜青海。牛爱国到后,杜青海假借去镇上拉货,将汽车开出来,两人到戈壁滩上,边吃肉龙边兜风。戈壁滩四处无人烟,吃罢肉龙,杜青海便教牛爱国开车。牛爱国虽无当上汽车兵,但几年兵当下来,却学会了开汽车。有时不是礼拜天,杜青海开汽车出勤,也拐到三团二营五连来看牛爱国。牛爱国说:
  “不是礼拜天。别让连队知道了。”
  杜青海:
  “我路上开得快,把时间省出来了。”
  杜青海个头不高,皮肤黝黑,但黑而不焦,油光光的;说话声音不高,慢吞吞的;说着说着,还不好意思一笑,露出一嘴白牙。牛爱国从小说话有些乱,说一件事,不知从何处下嘴;嘴下得不对,容易把一件事说成另一件事,或把一件事说成两件事,或把两件事说成一件事;杜青海虽然说话慢,但有条理,把一件事说完,再说另一件事;说一件事时,骨头是骨头,肉是肉,码放得整整齐齐。牛爱国在部队遇到烦心事,这件事想不清楚,可行,不可行,拿不定主意,便把这件事攒下来;一个礼拜,总能攒几件烦心事;到了礼拜天,去找杜青海,两人在戈壁滩上,或开汽车,或坐在弱水河边,牛爱国一件一件说出来,杜青海一件件剥肉剔骨。帮牛爱国码放清楚。杜青海遇到烦心事,也说与牛爱国。牛爱国不会码放,只会说:
  “你说呢?”
  杜青海只好自己码放。码放一节,又问牛爱国。牛爱国又说:
  “你说呢?”
  杜青海再自己码放。几个“你说呢”下来,杜青海也将自己的事码清楚了,二人心里都轻快许多。
  在部队相处三年,牛爱国和杜青海都复员了。牛爱国回了山西沁源,杜青海回了河北平山。沁源离平山有一千多里。一千多里,和在部队时相距五十里就不一样。牛爱国再遇到烦心事,就不能趟河越山去找杜青海码放;杜青海遇到烦心事,也不能再找牛爱国。让牛爱国反问“你说呢”。两人也通信,有时也打电话,但不管是通信,或是打电话,都跟见面是两回事。有时事情很急,当下要做决断,更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又五年过去,牛爱国已娶妻生子。从信中知道,杜青海也娶妻生子。牛爱国娶的老婆叫庞丽娜,也是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牛爱国本不认识庞丽娜,庞丽娜她姐叫庞丽琴,曾和牛爱国的姐姐牛爱香一块在镇上卖过杂货。牛爱国复员时,牛爱香已经三十二岁,还没结婚,但她给弟弟牛爱国介绍了庞丽娜。庞丽琴的丈夫叫老尚,老尚是县城北街纺纱厂的经理,庞丽娜在姐夫的纺纱厂当挡车工。庞丽娜个头不高,胖,但身胖脸不胖,倒显得眉清目秀。庞丽娜不爱说话。她过去谈过一回恋爱,对象是她的高中同学。后来那人考上了大学,把她给甩了。听说她过去谈过恋爱,牛爱国有些犹豫;牛爱国他姐牛爱香骂他: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是个啥?也就是个退伍兵。”
  又说:
  “你要能考上大学,也甩人家呀。”
  牛爱国一笑,便不计较庞丽娜谈过恋爱。牛爱国不爱说话,庞丽娜也不爱说话,大家觉得他俩对脾气;他们在一起相处两个月,也觉得对脾气;半年之后,两人结了婚。结婚头两年,两人过得还和顺,生下一个女孩,取名百慧;两年之后,两人产生了隔阂。说是隔阂,但隔阂并不具体,只是两人见面没有话说。一开始觉得没有话说是两人不爱说话,后来发现不爱说话和没话说是两回事。不爱说话是心里还有话,没话说是干脆什么都没有了。但它们的区别外人看不出来,看他们日子过得风平浪静,大家仍觉得他俩对脾气;只有他俩自己心里知道,两人的心,离得越来越远了。牛家庄距县城十五里,庞丽娜在县城纺纱厂上班,头两年庞丽娜一个礼拜回来两次,后来一个礼拜回来一次,后来两个礼拜回来一次,后来一个月也不回来一次。百慧见她都往人身后躲。牛爱国在部队学会开车,回家之后,伙同哥哥牛爱江、弟弟牛爱河,共同买了一辆二手“解放”卡车,常到外边拉货;或去长治修高速公路,给地基拉土;忙起来,也是几个礼拜不沾家。两人两个月还不团聚一次。就是团聚,夜里也无滋无味,从头到尾没有声响。比这更可怕的是,两个月不见,牛爱国也不想庞丽娜。终于有一天,牛爱国听到风言风语,庞丽娜和县城西街照相馆的经理小蒋好。小蒋他爸叫老蒋,过去就在西街照相馆照相,十年前牛爱国当兵时,和冯文修的合影,就是老蒋照的。当年老蒋的“人和照相馆”,现在被小蒋改为“东亚婚纱摄影城”。一次牛爱国拉货回来,去县城北街纺纱厂找庞丽娜,庞丽娜下班了,但厂房、宿舍都没有她。牛爱国径直去了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隔着玻璃,发现庞丽娜坐在里面,正与小蒋说话。庞丽娜平日不爱说话,现在与小蒋有说有笑。不知小蒋说了一句什么,庞丽娜笑得前仰后合。仅在一起说笑,不能断定两人好;但可以断定,庞丽娜与牛爱国在一起没话,跟小蒋在一起就有话。庞丽娜跟牛爱国说不着,但跟小蒋说得着;爱不爱说话,原来也看跟谁在一起。牛爱国没有进去搅局,离开“东亚婚纱摄影城”,到城外废城墙上,坐到太阳落山。晚上又去北街纺纱厂找庞丽娜,庞丽娜仍不在。又去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庞丽娜不在,小蒋正在给人照相;牛爱国便去庞丽娜的姐姐庞丽琴家。待进庞丽琴的家门,听到庞丽琴庞丽娜姐俩儿正在说话。庞丽琴:
  “你不要再跟小蒋胡闹了,人家也有家有口;再说,满县城都知道了,小心传到牛爱国耳朵里。”
  牛爱国以为庞丽娜会否定与小蒋的事,没想到庞丽娜说:
  “传到就传到呗。”
  庞丽琴:
  “小心他知道了打你。”
  庞丽娜:
  “吓死他。”
  庞丽琴:
  “吓死他,用啥吓?”
  庞丽娜弯下腰咯咯笑了:
  “不用别的,只是夜里不理他,就治住他了。”
  牛爱国便断定庞丽娜与小蒋的事是真的。是真的还不气人,气的是庞丽娜说的这番话。牛爱国离开庞丽琴家,回到牛家庄,一夜没睡。第二天起来,连杀庞丽娜和小蒋的心都有了。就是不杀人,也该离婚了。到底怎么往前走,牛爱国有些犹豫。他想到县城东街找卖肉的好朋友冯文修商量,但又想,这事比不得别的事,怕冯文修喝醉了不知深浅,把这事再说出去。这时突然想起河北平山的战友杜青海。本来第二天要开车去长治修高速公路,他放下这事,先坐长途汽车到霍州,由霍州坐火车到石家庄,由石家庄坐长途汽车到平山县,由平山又坐乡村长途汽车到杜青海的村子杜家店。前后走了两天两夜,第三天早上,终于见到了杜青海。五年不见,两人相互打量,都显得有些老了。由于事先没打招呼,杜青海有些激动;见杜青海激动,牛爱国也有些激动;两人激动起来,竟忘了握手;杜青海搓着自己的手:
  “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来了?”
  杜青海复员回家之后,并没有开车,在家里办了一个养猪场。杜青海的老婆叫老黄,五短身材,大眼睛,正端着猪食盆喂猪;见丈夫的战友来了,倒上来与牛爱国打招呼。杜青海在部队时爱干净,一双开车的手套,都洗得发白;现在衣着邋遢,院里院外也一片狼藉。一个两岁的小男孩脏头脏脸,在院里撵鸡。接着发现,杜青海在部队时爱说话,现在不爱说话了;杜青海的老婆老黄倒爱说话。大家吃中午饭时,都是老黄在说,杜青海埋头吃饭,嘴里嗯嗯着;老黄说的全是他们的家务事,牛爱国也听不懂;吃晚饭时,也是老黄在说,杜青海嗯嗯应着;不管老黄说的对不对,他都不反驳。到了晚上。杜青海换了一身干净衣服,领着牛爱国,来到滹沱河畔。这天是阴历十五,天上的月亮好大。滹沱河的河水,在月光下静静流着。两人这时才回到五年之前,在部队戈壁滩上,坐在弱水河边,相互说知心话的时候。杜青海掏出烟,两人点上。但五年后的知心话,已不同于五年之前。牛爱国将自己和庞丽娜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是杀人,是离婚,让杜青海帮他拿主意。五年后的事虽然不同,但说事的人和码事的人相同。杜青海听罢,也似五年前一样,替他码放。杜青海:
  “你看似说的是这件事,其实不是这件事呀。”
  牛爱国:
  “啥?”
  杜青海:
  “你既杀不了人,也离不了婚。”
  牛爱国:
  “为啥?”
  杜青海:
  “如要杀人,你早杀过了,也不会来找我了;杀人咱先放到一边,单说离婚;离婚倒也不难,一了百了。问题是,离了婚,你可能再找一个?”
  牛爱国想了想,如实说:
  “爹在当兵时死了,家里三兄弟还没分家;大哥有三个孩子,大嫂有病,每个月看病拿药,得花二百多;三弟有了对象,还没成家,等着给他盖房;盖房,还等着我开车挣钱。”
  又说:
  “如没结过婚,也许好找;结过婚,又有一个孩子,加上家里这种情况,就难说了。”
  杜青海:
  “还是呀,不是想不想离婚,是自己离不离得起,这才是你犹豫的原因。”
  牛爱国半天没有说话。半天后叹息:
  “那咋办呢?”
  杜青海安慰牛爱国:
  “这种事,俗话说得好,捉贼要赃,捉奸要双;没有捉住,这种事,宁信其无,不信其有。”
  牛爱国吸着烟,看着滹沱河水不说话。半天又说:
  “还有一件事比这重要,两人在一起,没话。”
  杜青海:
  “有话,也就出不了这种事了。”
  又看看四周,悄声说:
  “给你说实话,我也是没话,你没看家里乱的样子?”
  又感叹:
  “不是当兵站岗的时候了。”
  牛爱国:
  “就算凑合,往前咋走呢?”
  杜青海:
  “既然往前走,就得让它往好里走呀,俩人没话。你主动找些话呀。”
  又说:
  “找话,就不能找坏话了,回去多给她说些好话,让她回心转意。”
  牛爱国:
  “西街照相馆的事呢?”
  杜青海:
  “只能先忍着了。等她回心转意,这事也就不存在了。”
  又攥住牛爱国的手:
  “俗话说得好,量小非君子呀。”
  牛爱国眼中涌出了泪。接着头靠在杜青海的肩上,看着滹沱河的对岸睡着了。
  从河北回到山西,牛爱国按杜青海说的,既没杀人,也没跟庞丽娜离婚;跟庞丽娜在一起的时候,开始找话,开始给庞丽娜说好话。又三年过去,牛爱国方知,在部队的时候,杜青海给自己码放事情,出的都是好主意;唯有在滹沱河畔,他和庞丽娜的事,杜青海出的主意,打根上起就错了。
  牛爱国第三个朋友叫陈奎一,是牛爱国在长治修高速公路时认识的。陈奎一是工地一个伙夫,瘦高,左脸有颗大痦子,痦子上长了三根黑毛。别的伙夫都是胖子,陈奎一是个瘦子。陈奎一是河南滑县人,工地一个工长,是他的小舅子,他就成了工地的伙夫。牛爱国不爱说话,陈奎一也不爱说话,因都不爱说话,两人倒能说到一起。工地的伙房,有三百来号人吃饭,一天到晚,陈奎一忙得满头大汗。倒是牛爱国开卡车拉完自己的土方,有了空闲,来伙房与陈奎一闲坐。陈奎一蒸馒头煮菜,一刻不停,牛爱国就在条凳上坐着,两人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陈奎一终于忙停歇了,如伙房有煮熟的猪耳朵猪心,便切上一盘;也顾不上细切,横上三五刀,滴些香油,两人吃上一番。吃完,相互看一眼。抹着嘴笑了。但猪耳朵猪心不是每天都有,没有的时候,陈奎一忙完,两人就对坐着吸烟。有时有了猪耳朵猪心,牛爱国正在工地上忙,没来伙房,陈奎一忙停歇了,便去工地找牛爱国。人群之中,陈奎一向牛爱国使个眼色:
  “有情况。”
  然后用围裙擦着手,撅屁股走了。牛爱国便加紧干活。干完,从卡车上跳下来,跑到伙房,陈奎一已将猪耳朵猪心切好,放到盘子里,码上了葱丝,滴上了香油。渐渐这个秘密被别人发现了。有一个东北人叫小谢,在工地上举小旗,见陈奎一和牛爱国一前一后有些奥妙,几次问:
  “爱国,你们干啥去?”
  牛爱国:
  “不干啥。”
  一次小谢见陈奎一又跑到工地向牛爱国使眼色,说“有情况”,又见牛爱国加紧干活,干完,从卡车上跳下来,跑向伙房,也赶紧跟了过来。进了伙房,见两人正坐在一起,对着头在吃一盘猪耳朵猪心,小谢假装偶然遇见:
  “光吃菜呀,也不弄壶酒。”
  接着做朋友状,便想坐下。但牛爱国和陈奎一都没理他,把他晾在那里。吃完猪耳朵猪心,牛爱国站起又去了工地,陈奎一白了小谢一眼,将一大笼馒头盖到锅上:
  “开饭还得会儿。”
  不是心疼那点猪耳朵和猪心,是让小谢明白,一个人想和另一个人成为朋友,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但牛爱国和陈奎一也就限于投脾气,东一葫芦西一瓢地闲扯行,牛爱国遇到烦心事,就指不上陈奎一。陈奎一的脑子比牛爱国还乱。牛爱国能把一件事说成两件事,陈奎一能把一件事说成四件事。陈奎一遇到烦心事,还找牛爱国排解。牛爱国给他剥肉剔骨码放,他已佩服得点头如捣蒜;牛爱国遇到烦心事找陈奎一,陈奎一用围裙擦着手,束手无策,像牛爱国在部队反问杜青海一样,陈奎一反问牛爱国:
  “你说呢?”
  牛爱国只好自己码放。码放一节,又问陈奎一,陈奎一又问:
  “你说呢?”
  牛爱国只好再自己码放。几个“你说呢”下来,牛爱国倒学会了自己码放事情。
  这年端午节,工地为了改善生活,让伙房买了半扇牛。集市上牛肉的价格不一,最低九块三一斤,最高十块五一斤;陈奎一买回牛肉,报账的价格是每斤十块五。工长也就是陈奎一的小舅子,看了这牛肉,怀疑是九块三一斤买的;一斤多出一块二,半扇牛二百来斤,就多出二百多块钱。为这价格的真假,两人吵了起来。陈奎一:
  “别说有九块三的,还有六块八的呢,里面都是水。”
  又说:
  “二百多块钱算什么,当年你走背字的时候,还借过我两千多呢。”
  已经把一件事说成了另一件事。小舅子冒了一句:
  “这不是牛肉的事,说瞎话。知道的,是扇牛肉,不知道的,还不知有多少呢。”
  为这一句话,陈奎一啪地扇了自己一耳光,吼了一句:
  “妈了个逼,算你认识我!”
  当时就解下围裙,收拾行李,坐长途汽车回了河南。平日不爱说话的人,气性都大。
  陈奎一走的时候,牛爱国还在工地开车拉土。待中午吃饭的时候,伙房开不了伙,工长给每人发了两包方便面,方知陈奎一走了。牛爱国跑到伙房,看到冷锅冷灶,半扇牛肉在地上撂着,上面飞着几只苍蝇,不由叹息一声。叹息不是叹息陈奎一说走就走了,而是陈奎一一走,工地上再没有可以说知心话的人,工地一下显得空了。陈奎一回河南之后,牛爱国也与他通信,有时也打电话。与别人在一起说话的时候,有人说起河南,牛爱国马上想起了陈奎一;但牛爱国遇到事情,不会像到河北平山县找杜青海一样,去河南滑县找陈奎一。
 
 ·15·
 
  
    
刘震云 著
 
第二章 正文:回延津记
  二
  牛爱国他妈叫曹青娥。牛爱国他妈本不该姓曹,应该姓姜;本也不该姓姜,应该姓吴;本也不该姓吴,应该姓杨。曹青娥五岁那年,被人从河南卖到山西。六十年过去,曹青娥还记得她爹叫吴摩西,她娘叫吴香香;她娘吴香香跟人跑了,她爹带着她去找她娘,住在新乡一个鸡毛店里,她被人拐子给拐走了。她还记得自己的小名叫巧玲。
  巧玲还记得,她由河南被卖到山西,中间经过三个人。头一个人叫老尤,是个卖老鼠药的,开封人,哑嗓子,说话张嘴就来;卖老鼠药唱曲儿,平常一件事,也能编成曲儿。正是因为喜欢听他说话,巧玲跟他混熟了。大家住在一个店里,老尤还掰驴肉烧饼给她吃。这天天刚麻麻亮,老尤将巧玲拍醒,说她爹遇到急事,去了开封,让老尤带上巧玲,去开封找他。一个五岁的孩子,见爹走了,撇下她一个人,登时就吓哭了;接着又想,爹可能得着了娘的信儿,匆匆找娘去了;忙也穿上衣服,跟老尤上了路。开封本在新乡东面,老尤却没有往东,带着她一路往西;五天之后,到了济源。巧玲弄不清东西南北,也弄不清济源和开封的关系,只盼着早一天见到爹。人一离开爹,显得懂事许多;为了找到爹,巧玲对老尤百依百顺。路上走累了,老尤蹲下吸烟,巧玲伸出小手,还给老尤擦汗;打尖吃饭时,巧玲知道给老尤夹菜;饭还没吃完,又给老尤端来一碗水;似一下长大十岁。济源是河南和山西的交界处。到了济源,老尤碰到另一个人贩子叫老萨。老尤不愿再往前走了,十块大洋,把巧玲卖给了老萨。等老尤把巧玲交到老萨手里,巧玲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哇的一声哭了。巧玲一哭,老尤心倒软了,又将十块大洋掏出来,还给老萨:
  “这孩子我不卖了。领她回开封,当个闺女,自己养了。”
  又说:
  “一路上,你不知道她多懂事。”
  又说:
  “我不是干这行的,也是一念之差。”
  老萨也不接钱,笑着看老尤:
  “晚了。”
  老尤:
  “十块大洋还在,咋能说晚了?”
  老萨:
  “我不是说买卖晚了,是你自个儿晚了。”
  老尤:
  “此话怎讲?”
  老萨:
  “没卖之前,你可以把她当闺女;现在你卖过她,她也知道了,你就养不得她了。本来是头羊,等她长大了,也会变成老虎;啥叫养虎遗患?这就叫养虎遗患。”
  又说:
  “这是一道坎。一过了这道坎,你再亲她,也成不了亲人了。”
  老尤想想,觉得老萨说得有理,只好又揣起大洋,转身要走。巧玲见老尤走,哇的一声又哭了。老尤见巧玲哭,自个儿也蹲到地上哭了。老萨朝地上啐了一口:
  “这哪叫卖人呀。”
  又上去踢了老尤一脚:
  “既然冒充猫,就别哭老鼠了。”
  巧玲到了老萨手里,发现老萨和老尤是两个人。老萨是洛阳人,卖人卖惯了,不心疼孩子。巧玲一哭就打,身上还带了个锥子,巧玲再闹,就用锥子扎巧玲的屁股,倒是把巧玲给吓住了。夜里睡觉,还将巧玲绑在床上,怕巧玲跑了。白天出门前,晃着手里的锥子:
  “人问你,就说我是你爹。”
  巧玲害怕他的锥子,见了人,只好给他喊爹。老萨带着巧玲继续往西走,出了河南,到了山西垣曲县,二十块大洋,把巧玲卖给了另一个人贩子叫老卞。老卞是个山西人,长着一对斗鸡眼,过去是个卖布的,看到卖人比卖布赚钱,便开始卖人。也是初入人牙行,人倒比老萨和善。不打巧玲,夜里睡觉也不绑她。但买了巧玲之后,问了问别的人牙子,别的人牙子端详一下巧玲,都说二十块大洋买贵了;买贵了该怪老卞的眼力,但老卞把罪过怪到巧玲身上,对巧玲也没好气;一句话不对付,便用斗鸡眼剜巧玲。巧玲见老卞不打,也没锥子,只是用斗鸡眼剜她,倒也不怕老卞。夜里睡觉不绑,巧玲该趁老卞睡熟,自己偷跑掉。一是巧玲自小怕黑,天一黑不敢出门;二是已到了山西,千里之外,出门一个人都不认识;山西人说话,有一半听不懂,怕出门之后,再落到别的人贩子手里;如果再是一个老萨,还不如眼前的老卞。老卞带巧玲开始往北走,到了长治县,逢到集市,开始卖巧玲。但几个集市下来,发觉果然上了老萨的当。巧玲本来个头就小,又长了一头黄毛,显得小样,卖不出价钱。有出十五块的,有出十三块的,还有出十块的,连买巧玲的本钱还不够。卖一天巧玲,没有卖出去,天黑了,老卞又牵着巧玲走。这时往往说一句:
  “我当初高看你了。”
  这样前后盘桓半个月,巧玲还没有卖出去。住店加上嚼谷,又搭进去许多盘缠。老卞着急起来。越是着急,人越是卖不出去。说话到了深秋,南源山上,漫山遍野一片黄叶。秋风一吹。黄叶从树上纷纷落下,落了一路,也落了一山。山上的果子熟透了,树上的梨、油桃、板栗、核桃,纷纷从枝子上往地下掉。住店打尖,老卞心疼自己的钱,两张嘴,买一个人的饭食,自个儿吃不饱,也不让巧玲吃饱。现在看到满地的果子,巧玲便捡果子吃。吃着吃着吃饱了,便撵树间的松鼠玩。前后被卖了一个月,巧玲也习惯了,不以为意。松鼠蹿到树上,向巧玲作揖,巧玲咯咯笑了。巧玲捡果子吃老卞不管,看到巧玲笑,老卞急了:
  “这是卖你,不是领你玩!”
  又扬起手:
  “再笑,再笑打你!”
  巧玲也不怕他,跳到一边,仍咯咯笑着。
  又停了几天,巧玲头上生出几窝秃疮。老卞带她住的全是鸡毛店,夜里睡在草窝里,一床破棉絮,不知多少过路人盖过;头上的秃疮,也不知在哪里染上的。秃疮一发就疼,巧玲倒不笑了,在那里捂着头,哭着喊疼。老卞凑上去一看,几片秃疮,已经泛红了;前后十几个红点,似要往外涌脓。巧玲本来就不好卖,头上再长秃疮,人就更不值钱了。看罢秃疮,老卞气得在那里蹦:
  “祖宗,你这不是故意跟我捣蛋吗?”
  气得蹲在地上:
  “干脆,你把我卖了得了。”
  巧玲看老卞在那里急,倒不觉头上的秃疮坏,也忘了头上的秃疮疼,仰着头,又咯咯笑了。
  襄垣县有个温家庄。温家庄有个东家叫老温。老温家有十几顷地,雇了十几个伙计。给老温家赶大车的叫老曹。老曹四十出头,留着一撮山羊胡。这天老曹从温家庄出发,到长治县给东家粜芝麻。三匹骡子拉着一车芝麻,有四五千斤。出门时日头高照,无风无火,待进了屯留县界,天上起了乌云。老曹看看天,云从西北角涌上来。越涌越多,似要下雨;老曹怕雨淋着芝麻,赶紧用鞭子抽牲口,牲口跑了起来。紧赶慢赶,又跑出七八里路,西源河边上,终于碰到一家车马店。这时天上下起瓢泼大雨。老曹忙将大车赶进车马店。车上的芝麻有草帘苫着,倒没淋着,老曹的衣裳被淋湿了。老曹卸了牲口,让店主喂上草料,自己看看天,走进车马店灶间。在灶间点上一盆火,将外衣脱下来,用手搭在火上烘烤。火盆上腾出一股湿气。等身上暖和了,回过神来,才发现灶间炕上,蹲着一个男人。男人身边,躺着一个孩子。老温将烘干的衣裳穿上,来到炕前,发现炕上的孩子是个女孩,小脸烧得通红,正在昏睡,鼻子一歙一歙的;用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老曹的手被烫了一下:孩子的额头,烧得跟火炭一样。又看那男人,拿着一根烟袋,蹲在炕沿唉声叹气。老曹:
  “也是住店的?”
  那男人翻了老曹一眼,点点头。老曹:
  “怕就怕这个。路上,不是生病的时候。”
  又说:
  “大哥,这孩子得看呀,不能硬挺着。”
  那男人又翻了老曹一眼:
  “看?你掏钱?”
  老曹被噎了一句,有些不高兴:
  “我不是她爹,你是她爹。我好心说了一句话,倒落下不是?”
  让老曹没想到的是,那男人抱着自己的头,嘤嘤哭了。老曹有些慌张,以为他心焦,或是身上没了盘缠;住店住灶间,就是为了省钱。又用话劝他,谁知越劝越哭。老曹倒束手无策。终于,等那男人哭够了,仰起脸,老曹才发现他长了一对斗鸡眼。平心静气之后,这男人告诉老曹,这女孩不是他的孩子,他是一个人贩子。初入此道,不知水的深浅,二十块大洋买了这个孩子,走村串镇,大半个月也没出手。卖不出本钱不说,加上住店和嚼谷,又赔出一大块。屋漏偏逢连阴雨,女孩头上又长了一头秃疮;长了秃疮,更卖不出价钱。秃疮发了,又发起高烧。前思后想,没有退路,所以忧愁。老曹听后,也替他发愁,忘记了他是一个人贩子;左思右想,也没有办法,只好陪他叹气。这时那男人突然抓住老曹的手:
  “大哥,要不这孩子你要了吧。”
  老曹吃了一惊,忙往后撤身子:
  “我还得去长治县粜芝麻,没想要买孩子。”
  那男人:
  “你随便给俩,我不还价。”
  又说:
  “随便给俩,也比死了强。”
  又说:
  “死了,就更没法卖了。”
  老曹见他这么说话,苦笑之下,知道他是个老实人。老曹四十多了,老婆一直没有生下孩子,家里倒是缺孩子,但老曹说:
  “买个孩子,不是买条小狗,这么大的事,哪能说买就买?”
  那男人:
  “你就当可怜她。”
  老曹:
  “这不是可怜不可怜的事,我还得去长治县粜芝麻。”
  又说:
  “再说,这么大的事,我也做不了主,总得跟家里的商量商量。”
  没想到老曹这句话,被那男人抓住了。那男人问:
  “大哥是哪里人?”
  老曹:
  “襄垣县温家庄。”
  说完这番话,雨住了,天晴了。老曹交了店里的草料钱,又赶着大车上了路。老曹以为这事也就是说说,说完也就完了。令老曹没想到的是,两天之后,等老曹粜完芝麻回到温家庄,那男人和那个病孩子,已经在老曹家。孩子躺在炕上,那男人正蹲在门槛上吸烟。老曹哭笑不得:
  “你倒粘上我了?”
  那男人往门框上梆梆地磕着烟袋:
  “大哥,烫壶酒吧。大嫂愿意要这孩子。”
  “大嫂”就是老曹的老婆了。这又是老曹没有想到的。也不知这个男人,怎么对老曹老婆说的,把她的心说转了。老曹老婆掀门帘子从里屋出来,对老曹说:
  “这孩子我要了,模样还周正,十三块大洋,也不贵。”
  老曹发现老婆换了一身新衣裳,知道她不是说着玩的。老曹:
  “可她正在发烧,还不知是死是活。”
  老曹老婆:
  “烧已经退了。”
  老曹走到炕沿,用手摸那女孩的头,烧果然退了。那女孩见老曹摸她,睁开眼睛,打量老曹;老曹也打量她,杏核眼,翘鼻,小嘴,不算难看。两天前在车马店烧得像火炭,咋一到老曹家,烧就退了呢?老曹不禁摇头。但老曹又说:
  “可你看她的头,一头秃疮。”
  老曹老婆还没说话,那男人说:
  “疮跟疮不一样,这是新疮,不是老疮,能看好。”
  又说:
  “小骨头,嫩肉长得快。”
  又说:
  “不带点毛病,也不会这么便宜。”
  又说:
  “大哥,交钱吧,从今往后,我不卖人了,我还卖布。”
  老曹哭笑不得。但老曹家里,老婆说了算。老婆说要,老曹只好从身上掏出钥匙,开柜门拿钱。家里只有八块大洋,老曹又跑到东家老温家去借。老温家除了种地,还开了个陈醋坊,叫“温记醋坊”,一天能酿出百十坛子醋,每一瓮醋坛子上,都贴着红纸四方签,上写着“温记”二字。方圆百十里,都吃老温家的醋。老曹除了给东家赶车,有时醋坊忙了,夜里还去醋坊帮东家翻醋糟。老曹来到东家后院,大槐树下,东家老温,正跟周家庄的东家老周下象棋。周家庄距温家庄五十里。周家庄老周家除了种地,还开了个酒坊,酒坊叫“桃花村”,就着杏花村的意思,酿辣酒,也酿甜酒。方圆几个县,红白喜事,都喝老周家的酒。方圆百里的东家中,卖醋的老温,就跟卖酒的老周好。逢年过节,或是老温去看老周,或是老周来看老温。就是平常日子,两人也时常走动。两人见面,除了在一起谈话,就是在一起下象棋。现在棋盘两端,老周正端着杯子喝茶,老温手里拿着两颗棋子,相互敲着看棋盘。见有客人在,老曹不好说借钱,想退出去;老温抬眼看到老曹,倒喊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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