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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位婚姻》

_5 痴梦人(当代)
  话音刚落,她就听见叶枫说,“当然!你最好现在就来。”
  “我还没吃晚饭呢。”她回了一句,早料到是这样,每次只要她一打电话,他就等着来见她。
  “你在哪个医院?”她问道。
  “亚洲心脏病医院,离你们家不远,打的只要十分钟。”
  真像许青兰说的那样,夏小星也不理解了,“你感冒怎么住到心脏病医院去了?”
  叶枫的回答解除了她的疑虑:“我表哥是这家医院的医生,我可以走点后门。”说着,他还轻轻的笑。
  夏小星“噢”了一声,随即就开起玩笑:“探视病人,我不能空手来,你想要棒棒糖还是口香糖?”
  叶枫在电话里好心情的笑出声:“我想喝永和豆浆,别的都不要。”
  夏小星皱起眉,刚想说豆浆那里没有喝的,干吗指名道姓要喝永和豆浆,抬眼却正好看见眼前就是一家永和豆浆店,这家店就在市委家属院小区的北门外,和小区隔着一条马路,她每天等车的公汽站,就在这家店前面。
  她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没好气的说了声,“好!我给你带!”就挂了电话。
  吃过晚饭,给母亲说了声去见同学她就出了门。
  先过马路去永和豆浆店打包买了两杯豆浆,走出店门,就看见过来一辆公汽,正好是去往医院方向的,她跑两步蹬了上去。
  叶枫在医院门口等她,这是全国有名的心脏病医院,公汽停靠点就设在它门口,她一下车,就看见了他。
  他站在医院门口明亮的射灯下,身子隐约有点单薄,脸朝着公汽站的方向,她望见他的时候,他的目光已锁着她了。
  她向叶枫走过去,到了跟前,就对着他瞪了一眼,叶枫只望着她笑。
  她把豆浆递给他:“两杯,够不够?”叶枫伸手接过,眼眯了起来,“够了。”
  夏小星跟着他去了他的病房,是个单人间,有一个小沙发,她在病房里转了转,又推开卫生间的门看看,最后往走廊里探了下头,回过身说着:“你这像住宾馆一样,我看你是借着感冒的名义来疗养的吧。”
  叶枫捧着豆浆“呼呼”的吸着,转眼二杯都吸完了,夏小星望着他:“本来有一杯我是给自己买的。”
  叶枫一愣,接着笑了起来:“我给你泡茶,我这有铁观音。”说着真的从床头柜里翻出一小袋茶叶。
  夏小星看着他的抽屉里,剃须刀、充电器,笔,书……她问道:“你感冒而已,怎么搞的像要一直住院似的。”
  叶枫泡着茶,没说话。
  她回过头,注意力又被他床尾的电脑吸引住了,里面正在放一部电影,是最近的热门大片,她看向叶枫:“你就这样打发你住院的时间?”
  叶枫点点头:“这个电影不错,你看过没?没看过我们一起看。”
  夏小星迟疑了一下,点了下头,叶枫把电脑转了个角度,搬过两张椅子放在床边,两人并排坐着,一起看起了电影。
  这样也好,夏小星想着,和叶枫,她也没有太多话,或者是,不敢太深入的说话,这样陪着他消磨会时间再回家,似乎是最好的方式。
  不知不觉时间过了许久,她渐渐看了进去,突然一个搞笑的情节出现,她忍不住笑出声,扭头就看向坐的比较靠后的叶枫,却发现叶枫正望着她,根本就没在看电影。
  她的笑容顿时就凝在脸上。
  叶枫显然没想到她会突然回头,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但又立刻望着她:“小星,这是你第一次陪我一起看电影吧。”
  她怔一下,接着就说:“你又来了。”就站了起来。
  叶枫跟着站了起来,似乎想拉住她,却最终没有伸手:“我不说了,你把电影看完好不好?马上就结束了。”
  夏小星知道再看不进去了,她摇着头:“我回去了,已经十点多了。”
  叶枫一把拉住她:“小星,明天是礼拜六,你可不可以再给我送一次豆浆?”
  夏小星挣脱开手臂,望着他,叫了一声:“叶枫。”
  叶枫的眼神有点凄凉:“我还想喝,你再给我送一次。”
  夏小星抿住唇,不说话,两人僵持着,电影还在上演,两人的眼睛却一动不动。
  僵局被推门声打破,两人同时望向门口,一个穿着白大褂,年纪三十来岁的医生走了进来。
  叶枫立即向她介绍,“这是我表哥。”随后就对着医生说:“哥,你怎么来了?”
  那医生说着:“我值夜班。”眼睛就打量着夏小星,“这位是……?”
  叶枫回答:“我学妹,A大校友。”
  夏小星对着叶枫表哥点了点头,正想借机脱身,回头刚想和叶枫道别,就听见他表哥在问:“永和豆浆,是不是你给他买来的?”他看见了床头柜上永和豆浆的包装袋。
  夏小星“噢”了一声就回答:“叶枫说想喝。”
  他表哥皱了一下眉,看着叶枫的眼神就有点嗔怪:“搞不懂他为什么那么爱喝永和的这个豆浆,每天一大早,搭着的士赶去市委小区那边喝,我就不信比我自己磨的还好喝,他偏不要,非要喝买来的。”
  市委小区几个字落在夏小星耳中,她顿时看了一眼叶枫,叶枫的眼睛和她一接触就望向了别处,夏小星假假的笑了一声:“搭的士喝豆浆,没几个人会这样做吧。”
  他表哥又说:“是啊,每天早上七点赶着出门,衣服也不穿够,还把自己搞感冒了。”
  叶枫阻止着他表哥:“哥,你太夸张了。”
  他看向夏小星,见她微微一愣神,随后却抬头望向他表哥:“天晚了,我回去了。”略微一点头,不看他,转身就向病房外走去。
  叶枫追了出来,在夜里十点医院空空的走廊里,喊着她:“小星!”
  她脚步一滞,顿了一顿,继续向前走着。
  叶枫又喊:“小星!”
  她停住,回过头,问:“你每天都在看着我,是不是?”
  叶枫不说话,只是望着她,她转身又往前走。
  叶枫在她身后喊着:“你明天给不给我送豆浆来?”
  她又站住,许久才回头:“你要几杯?”
  叶枫顿时笑出来,快快的回答她:“两杯。”停一下,又说道,“我要喝咸的。”两人隔的有点远了,他的声音,听着长长的。
  夏小星说了声“好”,转身就疾步向电梯走去。
  底片笑容
  从医院的电梯里出来,夏小星心里盈满了一种酸涩的情绪。现在,每一次和叶枫分开,他都给她这种感受。似乎他总在背后喊她,望着她的眼神,总是透着一点凄凉,喊叫的声音不大,却凉凉的浮游在空中。
  她有点难受,觉得有点受不了,叶枫,比几年前更缠人了。出国远离她的三年,他不但没有冷静,反而比原来更炽热,她有点想不通,爱一个人,真的可以这样吗?可也许是的,因为,她也是这样的人。
  夜里十点,公车上很空,她一个人占着两个人的座。
  司机也许是想收班了,把车开的很快,车子徜徉在灯火的河流中,眼前的景象在飞快的流逝,她却在车窗玻璃上看见一双眼睛,从二十岁,到二十八岁,那双眼睛一直在那样的望着她。
  她使劲驱赶着,让自己从这种情绪里摆脱出来。
  下了车走进小区,她的脚步有点急,过了十点,她怕母亲会担心。
  匆匆的去向楼道,她的视线却突然被路边一辆熟悉的MINI吸引住了,一晃眼的错觉里,她几乎以为是自己的车又回来了。差不多的款式,同样的颜色,洁白的车身在不太明的路灯下也很好分辨。定睛再看,才看出了区别,这是辆新车,而且是MINI的最新款。
  她收回了视线,开惯了车突然没有车是很不习惯,但她已学会去适应很多的变化了,比如去找工作,比如变得节俭,再比如,或许要离婚。
  母亲果然在等她,听见她开门的声音就从房里走了出来。徐淑云已经没用拐杖了,但走路还习惯性的踮着脚。
  看见女儿,她就埋怨:“你怎么现在才回来?雨声等了你将近两个小时。”
  夏小星脱外衣的手顿时一滞,听见母亲继续说着:“我叫他给你打个电话,他说不用,一直在你房里看书,等到十点才离开。”
  “噢,”她向自己房里走去,一边仿佛随意的问着,“他有没有说什么?”
  这个星期欧雨声来这吃过一次晚饭,她原本以为他会为那天她从他那逃走而生气,可他没有,欧雨声仿佛忘了那天的事,饭桌上只是和母亲闲话着家常,都没太多看她。
  饭后她在厨房里洗碗,他进来倒水,她抬眼望他,欧雨声也只是用平静的眼神看着她。她不知道他的那种平静是伪装的还是本来就不太在乎,只是觉得越来越捉摸不透他。后来他和母亲告辞,母亲喊她出来送他,自己就进屋回避了。她站在两米外对他说“好走”,欧雨声一只手扶着门,一只手抓着车钥匙侧身望着她。
  目光接触的一瞬,她感觉欧雨声的眼神异常幽深,仿佛深邃如井,凝望在她的脸上,似乎要穿透她,她竟有一霎那的错觉,以为他会上前两步来抱住她。
  可毕竟是错觉,欧雨声并没有过来,他只深深的凝望着她,然后就推门出去了。
  她看着门合上,在客厅里楞着听着门外的声音,似乎他没有马上离开,也在门外站着,等了片刻,她才听见他下楼的声音。
  母亲跟着她走进她的房里,说话的声音里突然带了喜悦。
  “小星,雨声给你买了个车,就停在楼底下,你刚上楼的时候看见没有?”她一愣,回头看母亲,徐淑云一脸欣慰的笑容,满是替女儿幸福的表情,“钥匙在你书桌上,雨声说你开惯了这种车,所以他还是买的这个牌子。”
  夏小星扭头看向书桌,果然那里放着车钥匙。原来刚刚看见的那辆新车,就是欧雨声给她买的车。
  她望着车钥匙,愣着神,她越来越摸不懂欧雨声的心,由着她回了娘家,两人变成了分居的状态,他反倒对她愈来愈好了,他究竟是想真的对她好一点,还是为了不离婚,才做着这一切?
  “小星。”母亲又叫着她。徐淑云的兴奋没有持续多久,她还有一件事要对女儿说。
  夏小星抬头看向母亲,母亲的脸上已没有了刚才的笑容。
  “律师晚上打电话来,说她和检察院沟通好了,你爸爸的赃款已退清,可以让家属见一面……妈妈不想去,你去吧,给你爸爸带几件衣服……天气凉了。”徐淑云的声音瞬间有点干哑,脸上是痛苦的表情。
  夏小星先是一喜,父亲突然被关起来,她连看他一眼都来不及,本来还以为只有审判的时候才能在庭上见到父亲的,没想到可以提前见面,还能说话,所以她不由得一喜。但转眼又看着母亲瞬间苍老的面容,她的一丝喜悦顿时被蒸发殆尽。
  “律师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去见爸爸?”她只能问道。
  “后天,刚好是礼拜天,你不用上班。”
  一夜,她的思绪都被要见父亲占据住了,她忽然想到,见父亲之前,也许她还应该先见另外一个人,或许,父亲很想知道那个还在母亲肚子里的孩子的近况。
  第二天,她按往常上班的时间起了床,七点半,她走出了家门。
  出了楼道,她在那辆新车旁伫立了一会,最后,还是走开了。
  她去马路对面买豆浆,履行着对叶枫的承诺,那一瞬,她问他“你要几杯”时,叶枫孩子似被满足的笑容微微刺痛了她的心。
  她不知道在她走后不久欧雨声就来到了她家的楼底下,他昨晚没回自己的公寓,住在了父母家里。
  徐淑云在对讲门铃里告诉他女儿半个小时前出了门,好像约了同学,她让他给夏小星打电话。
  他转身看着他昨天送来的车,还在原地停着,夏小星出门去了,却没有开它。
  他的心情瞬间变的很恶劣,早晨清而朗的阳光下,他的脸上顿时罩了一层阴霾。
  昨天是开着新车过来的,这会,他打着的回公司。
  一路上,他拧着眉,沉着脸。的士司机一清晨拉到一单过江的远程生意,算算跑下来可以赚七八十块钱,心情大好,开着车想和他搭讪热络一下,他简单的嗯了两声,那司机斜瞅他一眼,就不再吭气。
  他直视着前方,熙熙攘攘的车流里,他脑中盘旋一个问题,夏小星昨晚十点还没回家,周六一大清早又出门,她见什么人去了?
  他想起欧岚岚说的那个在超市门前堵着夏小星给她送花的男人,他对自己说,欧雨声你别无聊了,夏小星是怎么样的人,你不是最清楚吗?
  他先回了公寓换衣服,周末,公司里除了值班和加班的人,不会有很多事。
  打开衣橱拿衣服的时候,他的手忽然就停住了。他是个结了婚三年的男人,可他的衣橱里,竟然没有一件女人的衣服。夏小星又怎么愿意留在这样的公寓里呢?在这里,他没有给她位置,甚至连件睡衣都没有。
  他很成熟,以为知道自己要什么,所以也不想体会后悔的滋味,但那种感觉,却不可抑止的袭上了心来。
  穿着衣服,龙辉来了电话,他一只手扣着扣子,一只手举着电话。
  “雨声,你在哪?到公司来一趟。”龙辉在电话里说着,他随口问着,“什么事?”龙辉只说,“你来了再说。”
  十几分钟之后他赶到了公司,龙辉在他的办公室里等他,他坐在他的转椅里,似乎在沉思,看见他,就站了起来,脸上的神情有点严肃。
  他立即盯住龙辉。
  他们从穿开裆裤时就认识,了解彼此就像自己,他知道他兄弟是个贪玩率性有点玩世不恭的人,但遇到真事,也绝对是个懂得分寸立刻就能认真的人。
  一定是有什么事。
  他走向他,龙辉拿起桌上的一个牛皮纸文件袋递向他。
  纸袋很厚,不是常用的那种透明塑胶文件袋,这里面装着的,多半是不想他人看见的东西。
  他打开纸袋,入口处露出几张照片,他倒了出来。
  是高感光的夜拍相机摄的照片,夜晚的灯火和人影都很清晰。
  仿佛是个医院门口,因为背景的大门上方有个醒目的红色十字标志,门内还可以看见一个咨询台,后面站着的应该是个护士,虽然镜头远了,人很小,有点模糊,但护士帽却在那片昏朦里很好分辨。
  照片里的主角是夏小星和一个男人。
  她在把一份仿佛是外卖的东西递给那个男人,镜头在她身后,几张照片里都只照到她的侧面,那男人是正面照,很清晰,长相俊美,有个年轻光洁的额头,气质看着很纯净,略微有些清瘦,他望着夏小星,正在笑。
  那笑容非比寻常,明明只是笑,却笑的那样舒心,仿佛有发自内心的宠溺,又仿佛有孩子气的心满意足,镜头凝聚在他的脸上,那一霎那,他的心情昭然若揭,就印在了镜底,让每个看见的人都明明白白。
  欧雨声有瞬间的一动不动。
  隔了会,他才继续翻着下面的照片,后面几张是夏小星跟着那男人一起走进医院的镜头。
  他看向照片上的日期和时间。是昨天,那个时间,他正在夏小星的房里等着她。
  他把手伸进纸袋,里面还有书面材料。
  龙辉说着:“早上接到调查公司的电话,我和他们碰了个头。”
  “你让我找人去查到底是谁给你老婆借的钱,调查公司说银行转账资料是隐私,他们不好查,所以只能调查你老婆身边的人。这是他们得出的结论,这个人最有可能。他们说有额外收获,向我多要几千块钱,我给了他们。”
  欧雨声低着头没说话,从纸袋里抽出了几张纸,纸用订书针订着,是一份叫叶枫的男子的简历。
  有黑白照片,A大法语系毕业,先在C市一家有名的翻译社上班,三年前出国,曾先后在法国的两家知名公司做中国顾问,并参与法国国家电视台的中法文化交流节目的制作。
  资料里显示,从A大开始,他就是夏小星的追求者,一个月前,刚从法国回来。
  欧雨声看着叶枫的照片,猛然觉得似曾见过,他努力回忆着,忽然想起不久之前的某一天晚上,他曾在夏小星家楼底下遇见的一名男子,仿佛就是这个人,当时他一扫而过,只觉得那是一个长的很好,十分前卫的男人。
  此刻仔细再回想,好像这个男人在他走过他身边时始终在盯着他,之后就一直站在夏小星她们家的楼道门前,不按门铃,也不离去,他驱车离开的时候,他还在那。
  抬起头他看向龙辉:“一个追求我老婆的人而已,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我老婆长的漂亮,你又不是不知道,追你的女人多了,你每个都爱吗?”
  即使有照片为证,他也不怀疑夏小星,这个女人有多率真,没人比他欧雨声更了解。
  龙辉望着他:“雨声,里面还有一份资料,你还没看。”
  他的心突然就沉了一沉,龙辉脸上那种少有的严肃,让他预感到也许他会看见一份他不愿见到的东西。
  他拿起纸袋,把手又伸了进去。
  一份病历复印件。
  他翻着,龙辉也在说着:“大约一年前,这个叫叶枫的人出了场车祸,伤的很厉害,最严重的是心脏,被方向盘瞬间挤压,后来接受了心脏移植手术,但效果并不好,一直在接受治疗,还经过了两次抢救,目前看似稳定,但是情况并不乐观。几天前因为感冒他住进了亚洲心脏病医院,主要是怕引起一些并发症,你老婆肯定不知道这些情况。他在出车祸前,曾经有一个同居女友,那女孩并没有因为他身体不好而抛弃他,反而是他提出分手,之后回国的。”
  欧雨声抬起头看向龙辉,龙辉的声音很轻,但说的话却异常清晰。
  “雨声,这个男人,是回来找你老婆的。”
  每个瞬间
  欧雨声静静地立在窗前。
  窗外,秋意已经很浓了,离枝的叶无声的飘坠向地面,不远处的城市天空,有一两只信鸽飞过,听不见它们飞翔的声音,却可以记住它们翅膀掠过蓝天的影子。
  每一个生命,都会以自己的方式存在,然后给看见它们的人留下记忆;有些,也许是温情的,想起来令人莞尔一笑;可也有些,或许是永世不能忘怀的,因为它将以那样一种燃烧自己的方式来释放最后的灿烂。
  有这样的一个男人回来找夏小星了,而她还蒙在鼓里,他该怎么办?
  长久的,他伫立着。
  龙辉在身后默默地注视着他,不知何去何从的欧雨声,是他不熟悉的。
  许久,他喊他一声:“雨声。”
  欧雨声没有回头,只是忽然说:“你不要学我。”
  他的话没有源头,突兀的不明所以,龙辉没听明白,问道:“你想说什么?”
  欧雨声缓缓的转过身,望着他:“拥有的时候不珍惜,失去的时候,才想去把握,这种失败的人,龙辉,你不要学我。”
  龙辉顿时不说话。
  欧雨声的视线移向龙辉的手腕,他穿着米色的休闲毛衣,两只袖口都稍稍向上捋起,他的左腕上,带着一块惹眼的机械手表,那种厚重的老式圆盘表面,和他浑身上下充满时尚元素的穿戴浑然不搭。
  欧雨声说着:“这块海鸥表你又把它修好了,从你出国那天岚岚把它当礼物送给你开始算起,你戴着它有几年了?”龙辉把袖子向下拉了拉,遮住了手表。
  欧雨声盯着他:“这七八年你也玩够了吧。从中学开始,岚岚就给你挡桃花,每次你被女生缠住,就拉她冒充你女朋友帮你脱身。你出国的这些年,她一个男朋友都没找过,可你回国以后,还在到处留情,最近她已经同意家里帮她安排相亲了。我说这些,不是因为她是我妹妹,而是因为你是我兄弟,你懂不懂?”
  龙辉一言不发,抬头看向他。
  欧雨声和他对视着,语调突然一变:“我不会放手!”他眼中闪出坚定的光芒,“我不会因为他是病人就退让;或者说,因为他是这样的病人,我就更加不能退让!那样的结果,我输不起,所以我绝不放手!”他语气缓和了点 ,“所以你要帮我一把,尽快把房子给我搞好,越快越好……”
  他停了停,声音变得低沉:“我想早点接我老婆回家!龙辉,你要动作快点,不要等进口材料了,就挑现成的吧。”龙辉点着头,他又转身面向了窗外。
  他没有给过夏小星什么幸福,现在的夏小星,说不定又会滑向另一种痛苦的边缘,他不能让她这样,他得把她拉住,这样做,不仅仅是为了他自己。
  只是,他醒悟的是不是有点迟了。
  医院门口,叶枫又在等着夏小星。
  早晨的阳光正好,是刚出来的,不灼热,一点点淡淡的光芒,只明亮,只温暖,甚至因为是秋天的太阳,还有一点点冷呢。他就站在这样的光景里,隔着人行道上虚晃的影子,凝视着一辆辆驰过来的公汽。
  没有其他,周围的一切都是虚无,车,人,建筑,都不存在,只有他,和他等着的人。
  每分每秒都是珍贵的,他怕睡着的每个瞬间,不会痛苦,不会难受,只是不再跳动,不再起搏,然后就不能醒来。
  可他想和她做任何事,逛街,吃饭,走路……等等等等,不要拥抱,不要亲吻,只是看着,也是好的。
  他这样等着,终于看见了等来的人,他露出了笑容。
  夏小星走下车,手里提着两杯豆浆和一份小笼包,到了叶枫的跟前,她照例拿眼瞪他一眼,叶枫依然只是笑,伸手就接过她手里提着的东西。
  夏小星却突然望住他的脸不动了,叶枫正在把吸管往豆浆杯里插,抬眼看见她的眼神,就明白了,他有一丝窘迫:“早上刮胡子时手抖了一下,就……拉了道口子。”
  其实当时他有点愣神,想着她要到来,嘴在不自知的情况之下咧了一下,脸上就出现了一道血痕。
  夏小星看着那道伤口,靠近下颚,在叶枫的脸上不知为什么就那样显眼,也许是由于他的脸色白净的过了头,隐隐像苍白,所以才把那道红印显得那么刺眼。
  她给了他个白眼:“你是猪啊!”手就戳了过来。
  叶枫一动不动,任她手指点向自己。
  夏小星食指点住伤口边沿,轻轻牵了一下,仔细看着,说道:“还好,不深,只是破了一点皮,要不你就做不成小白脸了。”
  手指拿开她抬起头,见叶枫的眼睛直直的望着她,她顿时意识到这动作有点过于亲密,立即收直了腰,退后一步。
  叶枫凝着的脸慢慢笑出来,说着:“走吧,陪我上去吃早餐。”
  夏小星犹豫了一下,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但想着时间还早,商场要九点半才开门,就跟着叶枫去了他的病房。
  但她毕竟心里有事,看着叶枫吃早餐,话就不多。
  叶枫见她闷闷的,坐在沙发上支着下颚,就拿起那杯没喝过的豆浆递向她:“这杯给你喝。”她摇头,“我不喝咸的。”
  叶枫坐在床边睨着她:“豆浆搁一点点盐,味道很好的。我去苏州看园林的时候,在观前街后面的巷子里喝咸豆花,撒几个虾米,搁一点榨菜和葱花,再浇一点红油,味道不知道有多好。可惜C市街头的豆腐脑都是甜的,要喝咸的,得去专门的地方才有。”
  夏小星“切”了一声,抬着眼眸扫了他一眼,就低下头,不理他。
  她坐在靠窗的沙发里,早晨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明亮光洁,落在她的发梢上,她不施脂粉的一张清水脸像拢了一圈光晕,叶枫呆呆的看着,愣了半晌,许久,看她一直不说话,才像突然清醒过来。
  “小星,你是不是有事?”
  夏小星似乎漂游在自己的思绪里,听见他发问,微微一怔,抬起头,开口就来一句:“我等下要去看我爸的孩子。”
  见叶枫瞬间睁大了眼睛,她像恶作剧成功了似的,抿住唇弯了一个笑。
  “吓了一跳吧!连我也吓了一跳。那孩子还在娘胎里,可是我还是得去看一下,因为明天我要去见我爸爸。”
  她也没想到,她就这样轻轻松松的对叶枫说出了她的秘密,本来她以为她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叶枫从惊诧中醒过来:“那孩子的母亲……”他没说下去。
  夏小星苦笑一下:“我爸在外面养的女人,所以我妈不愿意见我爸,明天我只能单独去见他。”
  说着,她拿起手机看了下时间,“我要走了,我要先去给那孩子买几件婴儿服,再有一两个月那孩子就要出生了,怎么说都是我爸的孩子,和我是有血缘关系的人。”说着,她就站了起来。
  叶枫也一下立了起来:“我陪你去吧。”
  “不用。”夏小星拒绝着。
  叶枫已经弯腰拿起了外套:“走吧,我感冒已经痊愈了,这几天闷死了,正想出去透透气。”
  走出医院,叶枫对着她抱怨:“我哥不让我开车,把我钥匙收走了,我们只能打的了。”
  两人站在街边拦车,一时竟然没有空车,夏小星就说道:“你肯定是喜欢飙车,你哥才管着你,要不怎么会出车祸?”
  叶枫不语,半天才“嗯”了一声。
  “你到底怎么出的车祸?”夏小星问道。
  叶枫良久才说:“……赶着去见一个人,违规超车。”
  夏小星说着:“活该!还好你还能站着。我就说嘛,我看见的欧洲人可遵守交通规则了。去年市局给我们党校给了两个出国旅游的名额,我爸那时还是市长,有一个名额就给了我。我在欧洲转了一圈,对他们遵守交通规则印象太深刻了,哪像我们,都乱穿马路。”说着,她笑了起来,“我也乱穿马路。”
  叶枫却没有笑,凝望着她,眼一动不动,声音忽然有点异样:“你在欧洲两个星期,临上飞机前三个小时才给我打电话,你为什么不提前一点给我打?”他眼中隐约似有水光。
  夏小星笑容慢慢凝在脸上,叶枫脸上一瞬间的无比凄凉让她不能言语,半天,她才说:“叶枫,我是别人的老婆,你怎么总是忘掉。”
  一记耳光
  星期六的早上,等了好一会,才来了辆空车。这个城市是越来越拥挤,人也越来越多了。
  坐进车里,叶枫不知为何不再愿意说话,两人一起坐在后排,他始终给她个后脑勺,脸一直朝着窗外,看着街道,不回头看她。
  叶枫变得反常,夏小星也不再说话。
  她揣测着,他多半还在为去年她在欧洲旅游时没有提前给他打电话而生气,刚刚他那样的神情,那样的语气说着:“……你为什么不提前一点给我打?”
  叶枫很在意,她却没觉得自己犯了多大错。
  也许她在叶枫心里是个不一样的存在,可她不能这样看他。叶枫对她也是特殊的,但却不是特别的,她把他也归到普通朋友那一栏,甚至因为他的执迷不悔和一往情深,她还得刻意回避他。
  不是没想到早点给他打电话。
  她的欧洲游最后一站是法国,但她是随团游,旅行社把行程安排的很密集,在巴黎的最后一个晚上,导游说可以自由行动,那时,她曾想过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因为几年前,在A大,叶枫曾对她说,我是学法语的,将来你只要嫁给我,我就可以带你去看凯旋门和香榭丽舍大街。
  但她不可能嫁给他,她嫁给了欧雨声,所以她不能和他一起去看巴黎的美景。
  那天夜里,她最终没有打他的电话,而是和团里的其他两个女孩一起去香榭丽舍大街走了一趟。漫步在传说中的香街上,身边是一盏盏雅致的奥斯曼街灯,埃菲尔铁塔近在眼前,她很快就忘掉了叶枫,尽管他消失的两年多来,他第一次离她如此之近。
  第二天中午的飞机启程回国,吃过早餐之后,她收拾好行李,看时间还早,就在宾馆的房间里给他打了个电话。离去机场还有一个多小时,如果叶枫在巴黎,他们也许可以在宾馆的大厅里见一面,她这样想着。
  她是很吝啬,只给他留了见她一面,说几句问候语的短暂时间。
  接通了电话,叶枫叫着她“小星”,她对他说:“叶枫,我在巴黎,来欧洲旅游,现在要回国了,十二点的飞机,你要是有空就来见姐姐一面。”她用玩笑的语气说着,占着他的便宜,其实她比叶枫小一岁半。
  电话里一时没声音,静的像无人接听,隔了几秒,才听见他大声说:“你来欧洲多久了?”
  她答着:“两个礼拜。”
  “你怎么现在才给我打电话?”他在电话里喊。
  她随口说着:“怎么?你不在巴黎吗?”
  就听他喊着:“是的!我不在巴黎,我在奥尔良!”
  她一愣,两天前她去了奥尔良的,那是圣女贞德的故乡,法国的一个中部城市,距离巴黎一百多公里。
  她“啊”了一声,也有点小小的遗憾,就说着:“那就算了吧,下次等你回国我们再见吧。”
  叶枫在问:“你几点的飞机?”
  她答:“十二点多。”忽然她有不好的预感,立即就说了出来,“你不会是想赶到机场来送我吧?一百几十公里呢,你别玩了。”
  她没听到回答,电话突然就断了。
  后来在戴高乐机场等着上机,她一直觉得叶枫也许会从什么地方斜刺里冲出来,可是,事实证明她的预感纯属自作多情,叶枫并没有赶来,之后的一年,他也几乎渺无音讯。
  她没有太在意,因为她本来就不常记起他。
  出租车在街上行驶着,叶枫一直看着窗外,路口一个红灯,车停了下来,他也没有回头。
  车厢里是车载电台的声音,是个娱乐台,一直在播郭德纲的相声,插科打诨,说唱逗趣,伴着阵阵笑声,司机也不时的跟着笑两声,她却在叶枫的沉默里,感到了一丝无形的压抑。
  叶枫,很少这样,也许,她应该少见他,也不给他缠住她的机会,那对他们两人,都会轻松一点。
  下了车,进了商场,叶枫终于开始和她说话,慢慢的,似乎他恢复了正常。
  她在婴儿专柜转着,挑着那些袖珍的衣服裤子,一低头,看见一双小的像布娃娃玩具一样的袜子,她拿在手中,举起来,回头对坐在柜台角落里等着她的叶枫笑道:“这么小的袜子,你见过没有?”
  猛然却见叶枫盯着她的眼神是愣怔的,见她突然回头,面容微微一动,僵硬的笑着:“没见过。”
  她不知为什么就一愣,笑容悠忽就不见了,望着叶枫,两人对视着,都不再说话。
  一瞬间,周围霎时像静了下来,商场广播里播报某某品牌打折的讯息,隔壁专柜小儿的哭闹声,母亲的诱哄声,还有营业员耐心的解说声,似乎都被隔在了另一个空间,她只看见叶枫望着她的眼神。
  凄凉而绝望,不可救赎。
  转过身她又去看商品,只是感觉,如芒在背。
  匆匆选了一套从头到脚的婴儿房,她去交了钱,两人就走出商场。
  叶枫低头看她手里的包装袋,一个长方形的透明盒子,一套天蓝色的小帽子小衣服小裤子,包括小袜子小鞋子,按身体形状排列在底盒里,他笑:“你好像挑的是男孩的衣服。”
  她也笑一下,没说话。
  叶枫又说:“叫辆车,直接把衣服送过去吧。”
  她站住,望向叶枫:“你回去吧,我自己去。”
  叶枫脸上顿时没有了笑容:“我陪你去。”他轻声说着。
  “叶枫!”她叫他一声,“你别这样了!今天我就不该带你来!”
  叶枫只说着:“让我陪你去。”
  “叶枫!”她又喊。
  叶枫的声音很轻,又像浮在空中,很轻很轻的传到她耳中:“就今天,今天让我陪你,以后我不缠你。”
  夏小星眼眶一红,几乎掉下泪来。
  拦了辆的士,上车的时候,她不想再和叶枫坐一起,就伸手拉开了前门。刚想上去,叶枫一把拉住她,说:“你坐后面。”就自己坐在了司机旁边。这个位置好付钱,夏小星知道他是怕她抢先付了车费。
  目的地是市郊的花园小区,有点远,出租车开了半个多小时,一路上,只听见电台里交通信息的主持人在不停地播报各个路段的交通状况。
  他们没有说一句话。
  车停在小区门口,叶枫在付钱,她下了车就径自往前走,叶枫随后跟上来,在身后喊她:“小星!”
  她停下脚,扭过头狠狠的剐了他一眼。
  叶枫脸上顿时溢满孩子似最简单的笑容。仿佛就是惹了大人生气的孩子,生怕大人不理他,于是忐忑的叫一声,即使换来的是大人的一顿呵斥或白眼,但他心里终于踏实了,因为,他没有被抛弃。
  夏小星已经是第三次来这了,穿过羽毛球场,她按了302的楼道门铃。不久有人接起,是那个女孩的声音:“哪位?”
  她回答:“我是夏小星。”也许,她想着,这次该问问她叫什么名字了。
  许久没有动静,比她第一次来按门铃等的时间还要长,她忍不住抬头和叶枫对望一眼,又说一遍:“我是夏小星,能不能让我上来一下?”
  门锁终于“噶嗒”一声弹开了。
  上到三楼,她就听到右边门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声,是个男人的声音,正在喊:“谁让你给她开门的?”那女孩在回答,“早晚都要告诉她的!”又听见男人的咒骂声:“你个蠢货!老子教都教不会你!难怪你连个房产证都搞不到手!”
  然后就听见一记响亮的巴掌甩打声,似乎有人被扇了一记耳光。
  狗“汪汪汪”的乱叫着。
  争吵声停止了。
  夏小星在门口呆立住,一时没敢抬手敲门。这是怎样的一个状况,似乎远远地超出了她的想象。扭头她看向叶枫,他还站在上三楼的最后一级楼梯上,脸上也骤然是一种谨慎严肃的神情。
  见她望向他,叶枫跨上一步站到她身边,伸出胳膊把她轻轻的往后扯开一点,然后举起手敲门。
  门随即就被打开了,却不是那个女孩,而是一个中等身材,长的有点硕壮的三十来岁男人堵在了门口。夏小星一眼就感觉这个男人是个粗人,没多少教养。因为多多少少,一个人外在的气质与面貌能反映他的修养。
  而且不像个善人,常说相由心生,这个男人脸上一股戾气,看向他们的眼神,满怀着敌意。
  似乎因为叶枫的出现,他也稍稍愣了一下。
  三人一时都没说话,这时,那个女孩从客厅看不见的地方走到了夏小星的视线里。
  夏小星立即愣住,就像她第一次来这里看见这个女孩怀着七个月左右的身孕一样,这一次,她又愣住了。
  那个鼓鼓的肚子不见了,她的身材,恢复了正常。
  孩子已经出生了吗?她以为不会这么快的。
  她望着那女孩,那女孩扫了一眼叶枫之后,目光也看向她。
  夏小星问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她来不及去想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的问题,她知道往深处细想会想出更多的问题,她只能先忽略,先了解了孩子的情况再说。
  那女孩神情木然,隔了几秒,才呆滞的回答:“没有了。”
  夏小星霍然睁大了眼睛:“什么意思?”
  那女孩抿住唇,不再说话,夏小星这时注意到她脸上有几个红红的手指印,她顿时明白了,刚才那一记清脆的响声,是这女孩被这男人扇了一记耳光。
  那个男人回答了她的问题:“没有了就是没有了,还有什么好问的,所以以后你们用不着再到这来了!”说着就想关门。
  叶枫一把把门推住:“你把话说清楚点!”
  那男人抓着门摇了下,被叶枫单掌用劲抵住,就大声说了一句:“就是死了!还有什么好解释的!”说完用力一合门,门“砰”的关上了。
  夏小星呆怔在门口,半天反应不过来。
  门内又传来争吵声,似乎进了里屋,又夹着几声狗叫,她还是站着,叶枫抓着她的手腕,牵住她向楼下走去。
  出了楼道,站在楼底下,她还是有点糊涂:“是那孩子生下来死了,还是她把那孩子流产了?”她问着叶枫。
  叶枫显然和她一样想不明白,望着她,没回答。
  她又说:“要是流产的话,七八个月的孩子,生下来都是活的吧。”
  叶枫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她忽然笑一下:“我竟然为了那孩子,心甘情愿的背了一百万的债,你说我是不是个傻帽?”
  金色阳光(这章,我改了又改)
  夏小星不再说话,默默的跟着叶枫向小区外走,穿过羽毛球场的时候,她回过头,向身后的那幢楼望了一眼。
  她只是为了父亲。
  她从没见过那个只在这世上活了五年的哥哥,连照片都不曾见过,懂事以后也从没在家里见到他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他所有来过这世上的印记,都被抹的一干二净。
  只是有一次淘气,惹得奶奶生气,就数落她,那时候奶奶还健康。
  她说:“你连你哥哥一半都不及,你哥哥小时候多乖,多招人疼啊。你没看见他走的时候,你爸爸抱着他,一天一夜不吃不喝,谁来抢都不放手,七月份,天热的站着都能淌汗,你妈跪在地上求你爸爸,你爸还是不松手。最后是你爷爷扇了他两耳光,才把你哥哥从你爸爸手里抢了过来。你爷爷后来右手一直抖,医生说是得了病,你爷爷到死都不承认,硬说是打你爸爸落下的。你要是和你哥哥一样乖,有多好啊。”
  她那么一点小,心里就开始嫉妒那个哥哥,他变成了空气,却依然顽固的和她抢着爸爸妈妈,那时候,她就只恨自己为什么不是男孩子。
  所以潜意识里,她觉得这个女孩怀的一定是个男孩,或许父亲也知道了,所以才会不顾母亲,不顾一切的留着他。
  今天她来看他,其实是在代替父亲做事,他已经无法做了,所以由她来替他做。
  她只是为了父亲。
  她脑中现在想着的,就是明天见了父亲,她该怎么跟他说?
  站在街边等着的士,她的神情还是有点茫然,她还是无法相信,那个孩子已经死了,他在母亲的肚子里,拱的那么的高,他已经是个人了啊。
  “小星,”叶枫在叫她,“你以后还会不会来这了?”
  她仰起脸看他,叶枫又说:“你千万不要自己一个人来,下次如果有事非要来,你一定要叫上我,我陪你来。”他对刚才遇见的那个男人有很恶劣的印象,他也看见了那个女孩脸上的手指印。
  见夏小星没回答,他又说:“千万记住我的话,不要自己一个人来。”夏小星懂他的意思,点了下头,他这才放心。
  两人继续等车,市郊的马路很宽敞,来去的车很多,的士却不多。
  他们站在正午的阳光下,倒也不觉得晒。时节毕竟靠近深秋了,南方天气,草木虽然凋得慢,但空气却极润湿,一点秋风吹过,就把日头的那点光辉都消磨不见了。
  叶枫低头看夏小星,见她浴在阳光里,脸子明净动人。他觉得心脏隐隐作疼,这颗心,明明不是他的了,他的心,已经死亡了,他现在用的是别人的心,可是,对着夏小星,那颗在他身体里跳动着的别人的心,依然是那样的疼痛。
  难受的窒息涌上他的胸间,那种杂乱无序的律动,就像他身体里的魔鬼,会分分秒秒吞噬掉他的时间。
  他只想争取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即使,那种动情,是他心脏不能承受的负荷。
  “小星,”他叫她,见夏小星抬头,他微笑:“我们找个地方吃午饭吧,我肚子饿了。”
  夏小星犹豫了一下,最后点头同意了:“去哪吃?”她问道。
  此刻她的心情,大约也不适宜回去面对母亲,缓一缓再回家,似乎也好。
  “我们去A大吧,去校医院对面那家土菜馆吃,回国后我去A大转过一圈,看见这家餐馆还在。”
  夏小星眼睛瞪圆了:“这是家黑店,杀人不吐血的,你送上门去给它宰啊。”
  叶枫笑:“就让他宰吧,我们去重温一下大学时光。”
  隔了六七年,没想到那老板还认得他们,见了夏小星就笑:“小姑娘越大越标致了,冲着你,今天还是给你们打七折。”
  夏小星斜他一眼,“切”了一声:“七折你也赚的很多。”那老板哈哈大笑。
  这家土菜馆在他们两人的脑海里都是一个深刻的记忆,它是A大一个教工子弟开的,仗着租金便宜和在A大无人不熟的关系,竟然始终维持着没有倒闭。
  当年夏小星腿被叶枫烫伤,在A大医院住院的时候,叶枫带她来这吃饭,两人没细看菜单,随意点了几个家常小菜。没想到结账的时候,一盘土豆丝就要价十八,那是好几年前,平常的小餐馆土豆丝最多只要十元。夏小星当场就和服务员争了起来,最后这个老板来了,那时他二十七八,穿着一身皮衣,有点郑伊健演的古惑仔的味道,他不慌不忙的对她解释:“我这土豆丝里有鸡丝,所以贵些。”
  夏小星听了他的话,拿着筷子在那盘吃剩的土豆丝里扒拉了无数下,还真的找到了一条和土豆丝差不多粗细的肉丝,她咬着唇气的说不出话,那老板看她气噎的样子,竟笑了起来:“这个小妹妹敢在我这吵架,冲你这份勇气,今天给你打个折。”
  最后那份土豆丝收了他们十块。
  结完帐离开的时候,那老板站在门口,夏小星看见他,扭头就对他说:“你这是黑店!”那老板当场笑出声,竟然没生气,由着他们去了。
  后来叶枫夸她:“小星你真牛,这老板是A大的地头蛇,你也敢骂他。”
  她不在乎的撇他一眼:“有什么好怕的,现在是法制社会,他敢把我怎么着。”骨子里她很胆小,怕鬼,怕一条小青虫,可这种时候,她还真的不怕。
  许多年以后,叶枫才慢慢领悟到,或许正是由于她始终比他勇敢,所以在夏小星的心目中,他叶枫才始终是一个长不大的男孩形象。
  从土家菜馆出来,二点的秋阳晒的人懒洋洋的,只要一抬头,就可以看见一片蓝色,它不是湛蓝,而是一种淡淡的水清色,偶尔一两片稀薄的云从那片水色上滑过。
  风轻轻的吹过。
  叶枫扭头望向夏小星:“小星,我们去爬山吧,难得来A大,又是周末。”
  他看着阳光下的她,也像个太阳,照耀着他。
  夏小星手里还提着买的婴儿服,横了他一眼:“你有完没完?”
  叶枫笑,摸摸肚子:“吃得太饱了,我们去消化一下吧,现在才两点,还早呢。”
  山就在医院后面,夏小星最终依了他,两个人去爬山。
  A大依山而建,一面环山,一面绕水,真正是全国最美的大学中的翘楚。
  医院在半山腰上,他们穿过马路,绕到医院后面,眼前就有一条环山砂石路一直通向山顶。山不高,海拔不到一百米,但在山顶,却足以眺望远处的帆影点点和这个城市的参差林立。
  C市是个四季分明的城市,所以山上植物茂盛,正午时分,三四米宽的砂石路竟被遮的不剩多少太阳,阳光的碎片从树荫里筛下来,一点点斑驳,一点点灿烂,仿佛是蝴蝶的金色影子,风吹过,树叶沙沙的起舞,那些金色的影子就仿佛有了翅膀,开始扑簌飞翔。
  许多的落叶,因为没有雨,叶子变得又轻又脆,一走过,就在脚跟处窸窣作响。
  这样的地方,很容易让人远离现实。
  夏小星渐渐被这景色吸引,恍惚觉得是在某个名山名岳,差不多的林间小道,一样的树木森森,幽幽静静的几分荒凉里,两三个看着风景爬山的人,就像此刻的她,和叶枫。
  她把提着的婴儿衣服往叶枫手里一塞,就走在了前面,一路看见漂亮的金色叶子,就弯腰捡取在手中。
  叶枫在她身后看着她,她在路的前方,在他眼前,像在无数次梦境中一样,离他如此之近,是她,是夏小星,他静静地看着,不敢出声,怕是梦,一喊,她就不见了。
  他感觉心在一阵阵的悸痛。
  手微微的颤抖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药瓶,拧开盖子,他倒出一粒药,送进了嘴里,然后又看向前方。
  夏小星渐渐跑在了十来米外,手里抓了一大把金色的叶子,她回头对他喊:“叶枫,你走快点!”
  他却不能走快。
  也走不快。
  夏小星继续向前走着,他渐渐只看见她的轮廓,在树荫婆娑的影子里,也像一只蝴蝶,如此的美丽,舞在他的眼睛里。
  他看不见其他,只看见她。
  倚住一棵树,他掏出电话,拨了个熟悉的号码,电话被人接起,他轻声说着:“哥,你来接我一下,我在A大医院后面的环山路上。”
  放下电话,他把脸又转向前方跑跑停停的女人,他已经折了翼,追不上她了。
  他只能慢慢跟着。
  夏小星跑几步,停一停,等着叶枫,她喊着:“你快点啊!”可叶枫就是慢悠悠的在她身后晃着。等他到了跟前,她忍不住对他翻了个白眼,这个男人,是他说的来爬山,可这会,看着却像是提不起精神的样子。
  刚想转身往前走,她忽然停了下来。叶枫的脸色似乎有点苍白,嘴唇,也微微在发白。她望住他的脸:“叶枫,你是不是有点不舒服?”她没忘了,他是从医院跑出来的。
  叶枫对着她笑:“吃的太饱了,突然爬山,胃疼……”
  她顿时露出鄙夷的神情:“大老爷们的,比我还娇气。”说虽这样说,她却一下打消了快速爬上山顶的念头,也随着他,慢慢的在环山路上晃了起来。
  她依然不时的弯腰去捡落叶。
  叶枫倚在了一棵树上,干脆不移动脚步,只是看着她。夏小星走出几步,发觉他没跟上,回身寻他,就见他斜倚着树,姿态有点慵懒,清瘦的面容,正静静地对着她。
  细碎的金色阳光撒在他的身上,她猛然觉得这一刻的叶枫,那种宁静逸人的姿态,看着竟有点安然出尘的味道。
  两人目光对上,叶枫轻轻的叫了她一声:“小星。”
  她“嗯”了一声,向着他走过去。
  叶枫的脸色怎么看都有点发白,她突然有点不安:“你是不是还在胃疼?”
  叶枫笑:“有一点点,不过没关系。”见她还是担心,又笑,“真的没关系。”
  夏小星半信半疑的望着他,叶枫的目光变得很柔和:“我正要对你说件事,等下我要先走一步,我表哥找我有事,他正在开车过来。”
  夏小星一愣,随即“噢”了一声:“你不早点说,那我们下山吧。”叶枫点了下头。
  两人顺着环山路慢慢往下走,她把手里攥着的叶子一张张的往路上撒,叶枫似乎越走越慢,她随着他的脚步和他并排走着,渐渐接近医院,白色的屋脊出现在了眼前,山下传来喇叭鸣笛声,一辆车迎面向着他们开了上来。
  叶枫扭头看向她:“我哥来了,这里下去就是马路,你自己一个人走,可以吧?”
  她怔一下,马上点点头:“大白天的,有什么好担心的,我自己走。你有事,就赶紧去吧。”叶枫看着她,仿佛欲言又止,顿了一下,什么话都没有说,就把手里的婴儿衣服递向她。
  她伸手接过,抬头看他,叶枫的脸,不正常,纸一样的白。
  夏小星的心,莫名其妙的就一收。
  “叶枫,”她叫了他一声。
  但那辆疾驶过来的车打断了她的话,它停在了他们面前,快速的挪腾了几下就调了个方向,叶枫向着车走去,他表哥下了车,几步绕过车头,替他打开了车门。
  叶枫停在车门旁,扭头又看向她。
  “小星……”他叫了一声,似乎还想说话,嘴动了一下,最终却没有说出来。
  她想对他笑一下,说声“去吧”,不知为什么觉得脸上很僵硬,话也没有说出口。就见他表哥嘴里说着:“快上车!”手就快速的把他往车里一推,随后就“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
  他表哥甚至都没有和她打招呼,疾步又上了车,车瞬间就加速,扬起一路落叶和碎尘,转眼就消失在了她的眼前。
  夏小星呆呆的立着,脑中有片刻的空白,过了许久,她才挪着脚步向山下走去。
这种感觉
  坐在公车上,夏小星眼前一直是叶枫白的像纸一样的脸,那样的颜色,真的很不正常。
  她忍不住拿起了电话。
  手按在键盘上,她拨着,叶枫的电话号码,十一个阿拉伯数字,上次她想不起来,后来用心记了一下的,这次,应该能拨对吧。
  她按了出去。“嘟”声响起,通了,却始终没人接。她看了下手机上的时间,距离他们在山上分开,已过了一个多小时。
  叶枫从来没有不接她电话的时候,是不是她还是没记住他的手机号码,把电话拨到了别人的手机上。低着头,她调出了通讯录里他的电话,比对着号码,没错啊,这次她记住了。 她又拨,电话又通了,却还是没人接。扣上电话,她愣了一会,也许叶枫有事,正在忙,手机和人分离了,她这样想着,就把电话收了起来。
  下了公汽她又去超市买菜,走到门口,忽然发觉手里有个累赘。那套婴儿服,她已经拎着它走了一天了。
  一百多块钱买的,总不能就这样扔了吧。只能寄存了,买了菜,和菜一起拎回家,以后,有同事生孩子,可以把它当礼物。
  从超市出来,又是五点多了,她在外面混了一天,母亲也许会挂念,她匆匆的往家赶。  走到家门口,那辆崭新的MINI又跳进了她的眼眶。欧雨声的心,深的像口井,而她就像那井沿的绳索,高高低低,上上下下,都被他牵着。
  她按了楼道门铃,说着:“妈,我回来了。”
  母亲给她开的门,迎面就是一句:“你这一天跑哪去了?”她含混的应着,“不是告诉你见同学去了吗?”说着,就把装着菜的塑料袋递向母亲。
  母亲果然要紧去接菜,忽略了她另一只手上装着婴儿衣服的塑料袋。她不太想让母亲看见它,那样,她必定得费一番口舌。
  母亲转身向厨房走,一边走,一边向她房里示意了一下,“雨声在等你。”
  她一愣,抬起头,就看见欧雨声从她房里走了出来。
四目相望,两人一时都静止了一下。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看欧雨声的眼神是什么样的眼神,反正欧雨声看她的眼神,她是读不懂得。
  低头换了拖鞋,她走过他身边进了自己的房间。欧雨声跟了进来,夏小星背对着他把肩上的小挎包和手里的塑料袋搁在了书桌上。  装着婴儿服的长方形盒子从塑料袋里露出了一半。塑料袋是她在超市收银处临时买来的,相对于那个扁长的盒子,它还是略显浅了点。
  袖珍的小裤子小袜子很可爱的躺在正面透明的包装盒里。
 她转过身,看了眼欧雨声,就去洗手间洗手。
  从洗手间出来,她没回自己房间,而是去了厨房。徐淑云正在洗菜,见女儿进来,就赶她走:“你去陪雨声吧,他早上就来找了你一次的,晚饭我来做。”
  见女儿不动,她回头又说一句:“还不快去,他等了你两个小时了。”欧雨声三点多就到了岳母家,一直在夏小星房里用她的笔电上着网。
  夏小星只好向自己房里走去。
 进门就看见欧雨声手里拿着那套婴儿服,听见她进来的脚步声,欧雨声抬头望向她,目光随即就扫向她的腹部。
  夏小星立即猜到了他在想什么。
  结婚三年来,因为那个婚前合同上注明的五年之内不要孩子,他们一直在避孕。在三亚的初夜是个意外,那天他们没做防护措施,夏小星第二天醒来后还有点找不着北,但是欧雨声很清醒,起床之后他就独自出去了一趟,隔了半个多小时就买了事后药回来。
  看着夏小星把药吃了,他说了一句:“以后我会当心。”
 以后他真的很当心,除了特别安全的日子,他很少忘了带雨衣。夏小星后来嫌烦,总觉得兴头上被这件事打断有点扫兴,有一段时间就自己买了避孕药吃。可没想到却把月经搞紊乱了,隔了半年才恢复了正常。那之后,欧雨声也不让她吃药了,还是自己小心的戴雨衣,但总有个别的那么几次,在他以为不太危险的情况之下也会顾不上了。
  所以如果夏小星怀孕,也不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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