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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年华》作者 雪影霜魂

_6 雪影霜魂(当代)
  又惊又喜地,他伸手轻叩玻璃作为回应。指尖微颤,掌心微湿,因为太兴奋也太激动。她不但知道他在窗外,还主动叩窗“叫”他,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唯恐避之不及,他如何能不兴奋、不激动?。
  虽然她没有拉开窗帘,也没有打开窗户,更没有跟他说话,但她从窗隙里塞了一张纸条给他。提醒他尽快离开,小心别被人当贼给抓了。他觉得这是毋须置疑的关心。她关心他,才会担心他,否则才不用管他那么多呢。把纸条爱惜地折好放进衬衫胸口的口袋里,他从书包里翻出纸笔回复她一张纸条。这一刻他为自己的字写得不好感到懊恼,努力又努力地想把字体写得端正些、再端正些。
  当晚林森离开秦昭昭的窗外后,是一路唱着歌回去的。道路两旁株株树木在夜风中摇得枝叶簌簌作响,仿佛是幕后的乐队在为他奏响和弦。欢快的歌声,响彻那条暗寂的山间公路。
  ……我的爱一天比一天更热烈,要给你多些再多些不停歇。让你的生命只有甜和美,遗忘该怎么流泪……
  秦昭昭终于不再躲着林森了,他开心之余认识到自己以前的做法很傻。完全不考虑她的感受,就大张旗鼓地在全班“派喜糖”。其实那时她一再地否认喜欢他,明显就是不想挑明这件事,不想弄得尽人皆知。好学生要顾及影响嘛,何况她又是那么脸皮薄的一个女生,害臊更是在所难免。他当初怎么就不多想一想再行动呢?还好现在明白也不迟,他决定以后凡事先考虑她的感受。她觉得张扬不好,他就不张扬;她认为学习要紧,那就先顾学习吧;他都愿意无条件配合。只要她高兴就行。
  天渐渐冷起来了,秋风一日凉过一日。当夜间的露水开始凝结成清晨的白霜时,冬日的寒冷也开始崭露头角。
  一年四季中,秦昭昭最喜欢过夏天,最讨厌过冬天。因为她很怕冷,寒冷的冬天总是冻得她双手双脚都长满冻疮,又红又肿又痛又痒,难受极了。为了治好她的冻疮,秦爸爸想过很多办法,什么用辣椒水洗用大蒜茸敷用烂香蕉擦等等,统统百无一用。买个热水袋让她天天抱着也没用,冻疮依然年年冬日如期拜访,不见不散没完没了。最后没办法了,只能听之任之。
  今年冬天刚刚开始,冻疮就一个接一个在秦昭昭的双手冒出来,长满冻疮的手指根根红肿如胡萝卜,碰一下会很痛,让她写字做作业都不方便。于是她学班上一位男生买上一盒风湿膏药,剪成大小不同的形状分别贴在冻疮患处。十根手指几乎贴满了,手背上还贴了两大块。一双手都被贴得不像手倒像膏药展示柜。于倩看了说:“哇,你这双手可‘真好看’啊!”
  她看着自己的手也觉得很丑,乱七八糟贴满膏药,赶紧把毛线手套戴上,把一双丑陋的手藏起来。不过贴膏药的方法还是挺有效的,冻疮患处贴了膏药不再碰一下就胀痛难耐,手指活动就不必太小心翼翼,就是一双贴满膏药的手丑了点。
  长满冻疮贴满膏药的手是那么的丑,丑得她都羞于示人,但林森却偏偏注意到了她的手。这天课间她拿着暖手的小热水袋去开水房准备灌热水时,他悄悄地跟过来说:“你的手长了这么多冻疮啊!”
  为了灌热水袋方便她脱了手套,此刻见他盯着自己的双手看顿时窘极了,把手里的热水袋随处一搁,赶紧掏出手套戴上。戴好手套抬头一看,林森已经拿着她的热水袋替她灌满了一袋热水。
  她脸红红地接过他递来的热水袋:“谢谢。”
  “没事,你觉得手上的冻疮贴这些膏药管用吗?”
  “挺好的。”
  她答得简单,他却听得认真:“如果管用,我家有几盒上好的膏药,是我爸前阵腰痛时我小婶婶从医院开出来的。我拿来给你用。”
  她赶紧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买的够贴了。”
  “这个不是贴一次两次就能好的,我问过黄洋了,他说贴几天后撕下来冻疮虽然会好,但过几天又会继续长,就得继续贴,治标不治本的。只是贴着膏药活动起来方便一点,所以贴它总比不贴要强。”
  秦昭昭就是跟黄洋学的买膏药来贴冻疮,她没想到林森找他问得那么清楚了。看来他一直在暗中留意她这双入冬后变得丑丑的手。抱着暖烘烘的热水袋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觉得怀里的热水袋格外热,有着超乎往日的热量,能透过重重叠叠的衣裳一直热到心坎里。
  当天晚自习前,秦昭昭在自己的课桌里发现了两盒膏药。她知道一定是林森悄悄放的,要不要退回去给他?她想了半天。她明白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东西所代表着的那一份心意,如同她曾经带给乔穆的苹果。她那样做时并不奢望什么,也很清楚自己单方面的暗恋不会有结果,只是单纯地想对他好。当时她是多么希望乔穆会吃那只苹果,可他却把苹果“还”给了许丽媛。她很难过,难过归难过,却还是愿意继续对他好。
  愿意无条件地对一个人好,即使他或她并不领这份情,也还是不改初衷——这样的心意,秦昭昭深深懂得。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于是她没有退回这两盒膏药,而是默默地收下了。
  秦昭昭不声不响地收了两盒膏药,让林森大受鼓舞。更加认定她其实对他有意思,只是不愿张扬。不张扬就不张扬,包子有肉不在褶子上,自己心里美就行了。
  33
  时间一天天地走,1999年转眼就走到了尾声。这个年底异常热闹,因为澳门回归;因为世纪之交。
  像两年前的香港回归一样,澳门回归秦昭昭根本没放在心上。一向不关心国事的中学女生对国土回归的意义没啥特别感触。班上同学倒有不少在发牢骚,因为97香港回归时正赶上他们迎接中考,没能看到回归交接仪式见证历史时刻。现在99澳门回归又赶上备战高考,看交接仪式又没戏了。一个个怨言满腹。
  但是托澳门的福,学校在12月20日放了一天假。让全校师生都能回家看回归盛况的电视直播,高三学生也不例外。这个意想不到的假日让一些高三生们激动得大喊校长万岁。
  澳门回归的直播盛况秦昭昭依然没看。复习到深夜时,她想起班上几个同学谈回归的激动与期待也曾想要打开电视机瞧上一瞧。但电视机摆在父母那间大房里,他们已经睡下了,她去开电视会吵醒他们,便收起一时心血来潮也睡觉去了。第二天看电视里的后续报道,起初只是随便瞄两眼,直到那首回归主题曲——《七子之歌—澳门》的歌声响起:
  你可知Macao不是我真姓?我离开你太久了,母亲!
  但是他们掳去的是我的肉体,你依然保管着我内心的灵魂。
  三百年来梦寐不忘的生母啊!
  请叫儿的乳名,叫我一声‘澳门’!
  母亲呀母亲,我要归来,归来,母亲!
  当那个满脸稚气的澳门小女孩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唱着这首歌时,一种莫名的感动在秦昭昭心里油然而生。收复国土这个概念对于一个年少单纯的中学生而言有些太大大广,很难有什么到位的理解。但如果比拟为被掳多年的孩子重新回到生母的怀抱,就很好理解了。听着这首歌,再看重播的回归场面,当国歌在澳门交接仪式现场上空响起时,她的心情不由自主地激动澎湃……
  澳门回归没多久,元旦就紧跟着来了。
  2000年的元旦因为是世纪之交的千禧年而独具意义。全世界都在庆祝千禧年,报纸上天天都在报道迎接千禧年的庆典活动。12月31日晚自习后,秦昭昭她们班自发搞元旦晚会。这是高中阶段最后一个元旦,又是新世纪的第一个新年,晚会的气氛格外热烈。全班同学聚在一起笑着闹着,等待迎接十二点的新年钟声。
  因为是临时起意办的晚会,自然没有准备什么像样的节目。班主任很慷慨地叫上几个男生去校园一角的教师宿舍楼把她家那套音响搬来让同学们唱卡拉OK。一开始是谁想唱就让谁唱,可整班学生中放得开不怯场肯当众演唱的人没几个,来来去去总听他们唱,大部分人都干坐着气氛就活跃不起来。几个班干部一商量决定用击鼓传花的方式随机挑人表演,挑中谁谁就得出来“献艺”。
  击鼓传花的确是一个活跃气氛的好办法,班长以桌面为“鼓”,一个女生把她的蓝丝巾打成花结充当“花”,“鼓”声一响,“花”伴着嘻嘻哈哈的笑声在一双双手中飞快传递,“鼓”声停时“花”落在谁手里,谁就要到讲台上去表演节目,唱歌跳舞说笑话都可以。落落大方的同学固然能表演得令众人喝采,窘迫难当的同学却一上场就是一台戏了,那种面红耳赤抓耳挠腮的尴尬相让人忍不住笑声阵阵。例如一个名叫李国胜的男生,他既不能唱也不能跳,一紧张说话都结结巴巴,在讲台上干站了半天才总算憋出一句:“我,我真的啥也不会。”
  “赦免”他是不行的,这个例子一开那后面的同学都可以不表演。于是班长引导他表演节目:“这样吧,我说个成语,你用表情或动作把它表现出来。就算你表演成功了。”
  班长说的成语是“喜笑颜开”,这个表演的难度不大,李国胜只要会笑就行了。但当着全班同学几十双饶有兴趣的眼睛,他咧开嘴笑得很别扭,表情僵硬的笑容惹来一阵哄堂大笑。
  丝巾花结传了一轮又一轮,教室里的笑声卷起一浪又一浪。有一次花结落在了秦昭昭手里,她脸红红地走上讲台。起初本想朗诵一首唐诗也就罢了,周明宇却在下面嚷道:“秦昭昭,我们不要听你朗诵了。你唱首歌吧。你唱歌很好听的。就唱那首《还是觉得你最好》。”
  他的提议获得了同学们的支持,大家一起齐声嚷着要秦昭昭唱歌,她红着脸推却了几句,终是接过话筒唱了:
  即使你离开,我热情未改,这漫长夜里,谁人是你所爱?
  花不再盛开,爱渐如大海,假使你怀念我,为何独自感慨……
  这是秦昭昭第一次唱卡拉OK,拿着麦克风在CD碟的音乐伴奏下歌唱。但她唱得完全不像第一次,歌声与旋律十分合拍,不像有些同学唱得要么比节拍快要么比节拍慢。只因这首歌她已经不知听过多少遍,又悄悄地唱过多少遍,整首歌已经熟极而流。一听到熟悉的旋律就自动从心底流出来,一句句,一声声,蕴情含意。
  ***
  元旦前不久,秦昭昭又给乔穆寄了贺卡。隔天还写了一封信寄给他,因为听说了今年春节他不会回来过年。乔局长准备带上女儿一家三口去上海和妻儿团聚过这个千禧年春节。乔叶在长机跟熟人说起今年打算去上海过年时,人家半真半假地问:“你不是跟继母合不来吗?这回怎么会想到去上海和她一起过年?”
  “为啥不去,我跟她合不来是一回事,但再合不来我去了上海她也得好好招呼我。在上海那种大城市能白吃白住玩上十天半个月,傻子才不去。”
  乔叶对继母和异母弟弟的毫无感情在长机尽人皆知。但没感情归没感情,有好处却不占白不占,这点未免惹人非议。长机这种熟人扎堆的地方东家长李家短从来都瞒不过人的,话传话传得只要有耳朵的人就能听见。秦昭昭周末回家听闻此事,知道乔穆今年不会回来过年了,盼了一年盼成空,心里好失望好失望。
  虽然因为林森的关系,叶青现在对她很冷淡,几乎都不跟她说话了,即使乔穆回家过年她会叫上她一起去他家拜年的机会也微乎其微。但倘若他能回来,总归会有见面的机会。去年他回长机的姐姐家时,她就幸运地见了他一面。他不回来,就一丁点儿机会也没有。她实在是失望到极点。
  因为这极点的失望,当晚她鼓起勇气给他写了一封信。涂涂改改,改改涂涂,写废了好多张纸。台灯的一圈橘黄光芒像个耐心的朋友静静陪伴她,看着她几经涂改写完那封简短的信。
  乔穆你好,听说你今年不会回来过年,真得好遗憾。你的双排键电子琴一定学得很好了吧?你们艺术生的专业考试再过两三个月就要开始了,我预祝你考出优异的好成绩,考上你心目中的理想学院。
  信同样没有落款,同样是用挂号方式寄走的。她不需要他知道信是谁写的,只要确保他能收到就行。她只想让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某一处角落里,有一个人一直还在牵挂他惦记他关心他,无论他是否知道她是谁。
  **
  一首《还是觉得你最好》唱完,不待掌声响起。周明宇先促狭地高声说:“秦昭昭,你到底还是觉得谁最好呀?”
  班上同学个个都能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一起看着林森哄笑。他的脸有点发红,表面上极力做若无其事的坦然状,心里却已经美得快要轻飘飘飞上天了。
  接下来的击鼓传花不知是否有人故意使了暗号,丝巾花结好巧不巧地正停在林森手里。周明宇立时三刻把他推上讲台,叫得比谁都大声:“木木来一个,木木来一个。”
  林森倒也爽快,拿起话筒就唱了一首张学友的《每天爱你多一些》。
  ……我的爱一天比一天更热烈,要给你多些再多些不停歇。让你的生命只有甜和美,遗忘该怎么流泪……
  虽然他的演唱谈不上唱得多么动听,却因为很投入而充满感染力。很多同学为他鼓掌喝彩之余,还不忘冲着秦昭昭挤眉弄眼地笑,笑得她脸红红地窘迫难当。
  林森唱完后周明宇故技重施:“木木,你每天爱谁多一些?”
  林森下意识地就瞥了秦昭昭一眼,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好意思,眼眸却格外亮晶晶。于是大家又一起看着秦昭昭哄笑开了。她很窘,窘得脸颊发烧似的滚烫通红。忙捧起茶杯假装喝茶,恨不得把整张脸都埋进杯中,以掩羞窘。
  月亮越升越高,薄薄的一弯鹅黄。天蓝得十分纯净,像一匹新染的蓝绸缎,明月疏星仿佛是点缀在绸缎上的花纹。距午夜十二点近了,更近了,当十二点的钟声悠扬荡响时,远远近近的爆竹声声和着烟花阵阵,一起响彻在新千年的零点时分。文科(3)班的教室里,学生们明亮的笑声与欢呼声也像烟花般一阵阵粲然绽放。
  满室喧哗中,秦昭昭听到耳畔有人大声对她说:“秦昭昭,新年快乐!”
  一转头,是林森闪亮的眸,含笑的脸。在新千年的世纪之初,他是第一个为她送上新年祝福的人。
  ***
  寒假来了。
  对于重点中学的高三学生来说寒假放与不放几乎没有差别。放了假也还是要补课,还得额外交补课费。原本为期一个月的寒假,到头来只能休息一个星期,也算是喘了一口气。
  秦昭昭大年二十八傍晚才从学校回家,冬日的白昼短暂,到家时天都黑透了。邻居周大妈家灯火通明人声喧哗,一派热闹景象,往常这对老人独守家中是不会有这等热闹的,不用说她也知道一定是小丹姐姐她们兄妹仨已经回来了。一问妈妈,何止是他们三个回来了,小钢和小丹还各自带着对象回来了。
  小钢的对象是个湖南妹子。苗条的身段,白皙的皮肤,说话时声音爽利干脆,一目了然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小丹的对象是个四川小伙,模样敦厚,见人就憨憨地笑,看起来也是个好性子。周大妈挑不出这两个年轻人的不是,背地里却对秦妈妈诉苦:“这可怎么办,除了小锋,他们兄妹俩都找了外地人。湖南的妹子都还罢了,终究跟江西相距不远。可是四川就隔得太远了,小丹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以后我想去看她都不方便。再说没个娘家人在身边,被人欺负了也没人撑腰照应啊。”
  周大妈的担心,四川小伙戴军似乎是知道的,他在未来丈人家表现得格外好,努力争取二老的欢心。最终周大爷松了口:“孩子的事,就由他们自己决定吧。”
  周大妈也只能依了,只是还免不了叹气:“小伙是好小伙,就是四川那地方实在太远了。”
  周小丹和戴军的事就算定了,他们计划这年的五一劳动节结婚。
  听说周小丹的婚讯后,秦昭昭心里无端有种说不出来的感慨。她还清晰记得童年时的她像个小跟屁虫般跟着小丹姐姐编花环、跳橡皮筋、玩过家家……一切一切,仿佛犹在昨日。可是,那个曾经耐心带着她一起玩的邻家小姐姐,却即将要嫁为人妇。
  日子如水滴般日复一日地滴落,悄然不觉中,滴走了多少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秦妈妈也对周大妈说:“时间过得真快呀!记得我们刚搬来时,小丹才五岁,转眼间长成大姑娘,就要嫁人了。”
  “是呀,还记得刚怀上她时我们俩口子都盼着能生个女儿,因为已经有了两个儿子特别想要个女儿。生出来真是个女儿可把我和她爸高兴坏了。她出生时足有八斤重呢,是个胖乎乎的小丫头。现在居然就长这么大要嫁人了,唉,时间过得真快呀!”
  时间过得真快——两个母亲的闲话絮叨中,少女秦昭昭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一句话。而周小丹提上议程的婚事,就是她理解这句话的最好例子。
  34
  2000年的春节,秦昭昭家第一次有她的高中同学成群结队来拜年。高三毕业在即,这是三年同窗生涯中大家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春节。连平常不太爱走动的学生也乐意跟着大部队一家家去串门。
  事先电话联系,每到一家拜过年后再叫上这名同学一起继续朝下一家出发。大家都骑着单车在马路上欢快奔驰,阳光打在脸上,笑声飘在风中,一群青春无敌的追风少年。
  秦昭昭也跟着去了好几户同学家,周明宇,李国胜,龚心洁、常莉……还有林森。
  林森家的两层小洋楼盖得很漂亮。房间宽敞明亮,客厅足有四十平方,一套气派十足的皮沙发摆在中间,茶几上大碟小碟摆满了各式零食水果。林森的爸妈不在家,这天他们一家原本是在大伯家吃饭的。他事先接到电话得知同学们下午要来他家拜年,午饭一吃就赶紧跑回来了。热情地招呼大家坐,他一罐一罐往人手里塞饮料:“大家只管吃、只管喝、只管玩。吃好喝好玩好,三好政策。”
  因为他家没有大人在,所以同学们决定在他家“长驻”下来好好玩上半天。他家屋子大房间多,这间屋里摆开了一桌麻将;那间房里打起了扑克牌;有的在客厅唱开了卡拉OK;有的在卧室看上了录相;各得其所,不亦乐乎。玩到黄昏都还不想走,周明宇提议不如在林家做晚饭吃,会炒菜的同学负责炒菜,不会炒菜的同学负责洗菜涮碗。这个提议有点过家家的味道,一帮学生们都兴致高涨地拥护。
  过年期间,小城家家户户都有腊肉熏鱼腌鸡酱鸭。荤菜不用愁,蔬菜就得上菜市场去买一点。林森作为主人当然负责买菜,他有些为难:“我不知道买什么菜呢,你们要吃什么呀?”
  叫他一个男生去买菜的确有点为难他,于倩于是笑道:“那给你配个买菜助理好了。秦昭昭,你跟木木去买菜吧。”
  “对对对,昭昭木木一起去买菜。”
  她的派遣赢得同学们一致赞同,他们不由分说地把秦昭昭和林森双双推出门去买菜。
  菜市场离林家挺近,这在往日被林森视为大方便。有时林妈妈炒菜临时缺根葱少把蒜的,叫他赶紧跑去买,来回不用五分钟。现在他和秦昭昭一块走在去菜市场的路上时,却恨这条路太短了。真是的,菜市场怎么就不离他家远点呢?
  秦昭昭却很高兴菜市场这么近。因为一路走来他们都鲜少交谈,她是一向不善跟人攀谈的,林森平时表现得挺会跟人拉呱,但跟她走在一起却有些笨嘴笨舌。刚从屋里走出来时迎面寒风一吹,他竟问她热不热?应该是冷不冷才对吧?她忍不住掩嘴一笑,他察觉出自己的口误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过之后他似乎生怕再说傻话,轻易不再开口。他不说话她更不会说,于是两人一路沉默着走到了菜市场。路再长一点,这沉默就会显得尴尬了。
  沉默到了菜市场后才被打破,秦昭昭在一个卖大蒜的摊位前停下来准备买把大蒜回去炒腊肉。林森看见大蒜突然想起一件事,绘声绘色地说给她听。
  那次他妈妈正在炒菜发现没有大蒜,让他赶紧去菜市场买半斤。他去了一家相熟的摊位买蒜,人家问他要大蒜苗还是大蒜头,问得他傻眼了,只得又跑回家一趟:“妈,你要买的到底是大蒜头还是大蒜苗?”
  他妈妈哭笑不得:“傻儿子,没吃过猪肉你也见过猪走路吧。我准备炒腊肉的你说要买大蒜苗还是大蒜头?”
  小城地方菜,腊肉总是搭配大蒜苗一起烧出来才让人觉得够味。林森连这还要回来问,可想而知平时是如何的“君子远疱厨”。
  秦昭昭听了忍不住发笑,一说一笑间,僵局打破,接下来买菜的过程他们有商有量。
  “小白菜要不要买一把?”
  “这么多人,一把不够,最少也要两把。”
  “再买点什么菜呢?这有西红柿,要不要买几个回去炒鸡蛋?”
  “西红柿可以买,不过这些西红柿不好,上别处看看吧。”
  在同龄人中,秦昭昭绝对可谓是一个买菜的行家里手。菜的好坏新鲜她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来,不像林森,愣看不出那些西红柿哪里不好了。看起来个个又红又大卖相上佳呀!可秦昭昭却不要,跑去另一个摊位上买了几个个头不大颜色青红相间还带麻纹的西红柿。
  “这些西红柿会比刚才那些好?”
  “你不知道,那些样子漂亮的西红柿其实都是靠打催红素催出来的。看起来好看吃起来并不好吃。像这种小西红柿看起来虽然不好看,但吃起来比那种要好吃,吃着也更放心。”
  林森这才恍然大悟:“这样啊!看来‘菜’也不可貌相了。”
  精挑细选买好菜后,他们拎着大袋小袋往回走。和自己喜欢的女生一起从菜市场结伴而归,手中塑料袋里装着嫩绿的莴苣、翠生生的小白菜、青红相间的西红柿……有家常气息伴着新鲜菜蔬的清香一起幽然绽放。林森觉得这个傍晚好温馨、好美好,温馨美得他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张罗晚餐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几个女生轮流下厨鼓捣出了一桌菜肴。男生们起初兴奋不已:“看来你们个个都是贤妻良母的材料呀!”
  夸完伸筷一尝味道,表情顿时有异。女生们先声夺人:“不准说不好吃,我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今晚这桌菜我们好不容易做出来的,你们无论如何要全部吃完。谁不吃完谁就是文科(3)班的女生公敌。”
  男生们谁也不想成为女生公敌,一起做视死如归状:“好,我们吃,大不了就是牺牲嘛!”
  老实说这桌菜的整体水平实在不高,几个女生的手艺大都不精,只是勉强把菜做好了。味道有的咸有的淡有的还半生不熟,就数秦昭昭那碗大蒜炒腊肉炒得最具水准,公认为最好吃的一道菜。男生们都朝着林森挤眉弄眼地笑:“木木,秦昭昭炒的菜好吃吧?”
  林森当然觉得好吃,感觉上比他妈做的还要好吃。他就着那碗大蒜炒腊肉吃了三碗饭,吃得肚皮实在撑不下为止。
  一顿晚饭说说笑笑吃到八点多才散场。林森的父母也回来了,学生们一起告辞,男生负责送女生回家。林森当然要送秦昭昭,她家住得最远,郊区公路还没路灯,夜里行人稀少,不把她送到家他怎么能放心呢?尽管她一再红着脸摆手说不用,他也还是听若罔闻地推出自己的单车陪着她出发了。
  郊外的马路一带寂静幽暗,天上一弯皎白月亮投不下太多光芒,四周的远山近树皆是深深浅浅的黑,山间人家的一窗窗灯火便亮得格外璀璨。时而有汽车穿梭来去,带着两柱白光倏地闪过,宛若流星。
  没有路灯,光线昏暗,路面状况又不好——东郊这条公路几乎都是跑大货车,柏油马路被压得沆沆洼洼,却经年失修。市政府只知道做门面功夫,光顾着把市区内的主街道扩展翻新,修得又宽敞又平坦,市区外就不管了。
  林森已经在这条马路上骑过几次夜车了,比较了解路面状况之烂。一边骑一边提醒秦昭昭小心,慢点,留神看路。他光顾着提醒他,结果自己的单车“马失前蹄”,被一处大的沆洼绊倒,稀里哗啦啦连人带车摔在地上,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秦昭昭赶紧停车问他:“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
  林森其实有事。他这跤摔了个“狗□”,嘴在地上磕了一下,上嘴唇被磕破了,舌尖一舔火辣辣地痛,满嘴蔓延开了鲜血的咸腥。但他怎么能对秦昭昭说有事呢,在自己喜欢的女生面前狼狈地摔一跤已经让他觉得很没面子了。如果再告诉她受了伤,好痛,那就更他妈的丢脸。
  他尽量把流血的嘴唇吮干净,不想被秦昭昭发现。没有路灯的郊区公路帮了他的大忙,她在黑暗中没有注意到他磕伤了嘴。继续骑上车前行,他一直把她送到家门口。房门一打开,明亮的光线一跃而出,他赶紧后退两步站在阴影处。
  “林森,谢谢你送我回家,进来坐一会吧。”
  “不了,也不早了,你休息吧。”
  如果没受伤,秦昭昭的邀请林森求之不得。可是现在他嘴里还一直有血咸咸腥腥的味道,显然血还在流。他不想被她看见自己的狼狈相,只能忍痛谢绝。
  回到家林森立马对着镜子察看自己受伤的嘴,一看吃了一惊。整张嘴都肿了,而且上嘴唇靠近人中的位置裂开一道很深的血口子,那道口子几乎把一瓣唇分成了两瓣,看起来简直像兔子的豁嘴。他马上叫起来:“妈——”
  只喊了半声声音就断掉了,因为受伤的嘴唇配合不了声带的扩充。
  即将步入十八岁成年的男生,平时好逞强、好面子、好摆一付男子汉大丈夫的架势。可是一到方寸大乱之际,依然像个小男孩那样本能地第一时间就叫妈妈。
  因为儿子的叫声有点异样,林氏夫妇一起跑来了,他们都被儿子的模样吓了一跳,好好的嘴怎么豁成兔唇似的?立刻带他上医院。他小婶婶这天刚好值夜班,带着他们去急诊室看医生。
  “冯医生,我侄子骑车摔伤了嘴。你看看,上嘴唇裂了一道口子,这可要怎么处理好哇?缝针的话会留疤的,那样就破相了。”
  小婶婶说出了林森心中暗藏的隐忧。虽然男生不像女生那么注重容貌,却也爱惜自己的脸,谁愿意嘴上多道疤?谁愿意破相?他只是不好意思流露出来而已。现在小婶婶替他说了,他很紧张地看着医生,几乎是竖起耳朵等他的回答。
  那位冯医生把林森嘴上的伤口仔细察看半晌,说先不要缝针好,用一块伤口贴把裂开的嘴唇严丝合缝贴在一起,试试让它自己长合。这样不会留疤痕。
  一块伤口贴担负起了十八岁少年的“面子”问题,未来的容貌是美是丑,就全指望它了。
  这一晚林森是怀着忧心入睡的。他时不时轻摸一下贴在上嘴唇处的伤口贴,暗暗祈祷它可以快点长好,痊愈得没有任何疤痕留下。而那块伤口贴实在很体谅他的心情,第二天上午当他忍不住小心撕开一角察看伤口情况时,裂开的上嘴唇果然已经紧贴在一起了。虽然伤口处还有血痂,嘴还是肿肿的,但想来消肿掉痂后不会有疤痕留下。
  林森心中一块大石总算放下了。人一放松,他回想起昨晚的担心紧张甚至祈祷又觉得难为情。自己啐自己:真没出息,一点小伤就表现得女里女气的,不像个男子汉。
  午饭后周明宇打电话叫他一块去玩电玩,他因为“形象不佳”没有答应。听说了他“形象不佳”的原因后,周明宇哇哇大叫:“你送秦昭昭回家受的伤,应该让她来慰问你呀,怎么瞒着不让她知道呢。你不好意思叫是吧?那兄弟我替你打电话叫去。”
  他顿时就急了:“不要不要,你千万别叫她来。”他可不想被喜欢的女生看见他这付嘴肿得像猪头的丑样子。
  “哦,我知道了,你现在形象不佳,不想被她看见。那这样吧,我就让她打个电话来慰问你好了。”
  林森迟疑了一下,要让秦昭昭知道他摔得这么惨吗?会不会太丢脸了?迟疑间,周明宇已经挂断电话了。他想一想没有回拨过去,他还是很想听听秦昭昭的声音。她还没有给他打过电话呢,他很期待接她的电话。
  和周明宇通过电话后,林森就一直守在电话机旁,心神不宁地等着秦昭昭打来电话。偏一响再响的电话都不是她的声音,不是找他爸就是找他妈。其中二婶打过来请教一种毛衣针的织法,他妈拿着话筒说了半天。急得他不行,唯恐这个时候秦昭昭会打过来,被她们占了线。
  “妈,您快点,我在等电话。”
  好不容易他妈讲完电话,他爸又拿着一个电话本过来轮流给熟人打电话拜年。一般情况下,他对父亲不敢对母亲那么呼呼喝喝,只能轻声细语跟他商量:“爸,您待会再打行不行,我在等电话。”
  林爸爸觉得奇怪:“你等谁的电话,这么上心?”
  他不自然地偏过头去避开父亲的注视:“同学。”
  林爸爸作为市委小车司机伺候各类领导多年,察颜观色的本事怎么都有几分。一看就有点咂出味来了:“什么同学,女同学?你小子该不会又搞上对象了吧?”
  林森一张脸不可抑止地红了。当老子的还是头回见到儿子会害臊,一时又好气又好笑:“臭小子,你老子我是送你去学校学知识的,你倒好,就学会了搞对象。又跟哪个女同学搞上了?”
  林爸爸是粗人,话就精致不起来。“搞上了”这个词让林森听了别扭,感觉自己的感情被亵渎了。头一拧,他起身回房,没好气地摔上门:“我才没有跟谁搞上,您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电话给您打好了,爱打多久随便您。”
  好在没多久林氏夫妇都双双出了门,林妈妈去隔壁搓麻将,林爸爸去同事家拜年。林森打开房门再次守在客厅的电话机旁,度“秒”如年地等着电话响。邪了,这一下午电话就再没响过。他几乎要疑心它是不是坏了?可是拿起话筒一听,正常的待机音啊!白白等上半天,秦昭昭怎么就没有打电话来呢?难道周明宇没跟她说?他之前的话是不是跟他开玩笑的?
  他忍不住给周明宇家打电话,他得旁敲侧击问问他,总不能不明不白等了这半天啊!打过去他却不在家,他妈妈说他下午出去玩还没回来呢。真是的,他怎么还不回家?那他上哪找人问去呀?
  林森真是郁闷极了。好在晚饭后周明宇又打来电话,开口就陪不是:“木木,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中午我给秦昭昭家打两次电话都没人听,我想可能是没人在家就想过会再打。可我一进游戏机房就把这事给忘了。回家听我妈说你打电话找过我,这才想起来。我刚已经给秦昭昭打电话了,她听说你昨晚受了伤很担心呢,说等下就会给你打电话……”
  林森听得精神一振,截住他的话头求证一遍:“她说等下就会打?”
  “是啊,你就安心等她的电话吧。”
  “那好,那我先挂了。”
  不再跟周明宇多言,林森匆忙挂断电话,“等下”秦昭昭就会打来电话,可不能让电话占了线。可是这个“等下”却等了好久,等得他心如火焚。
  秦昭昭的电话终于打来了,林森抓起话筒听到那个期待已久的清脆声音时,心里顿时像灌满了蜜,甜得要溢出来。她的声音很轻很细,似乎不方便说话,捡重点问了他伤得怎么样、是不是很痛、现在好点没有?没说几句话她就匆忙要挂:“我妈叫我,不跟你说了,早日康复。”
  等待许久的电话只通话了短短两分钟不到就结束了,林森意犹未尽。话筒捏在手里他迟迟舍不得放下,脑子里像影碟机自动倒带般把刚才的对话重新回味一遍。她说的每一句话,她的声音与语气,他都在心头反复咂摸,从中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说话声音那么轻,是不是怕被父母听见她在给男生打电话?
  她说她妈叫她,是不是暗示她妈妈在所以她不方便跟他说太多?
  看来她爸妈平时对她管得挺严,要不然她和男同学通话不用这么小心翼翼。但她还是偷偷背着父母给他打电话,妈妈一来就赶紧挂。她这样子,也算是在为他冒险吧?
  林森越想越美,抱着话筒美滋滋地乐。突然有声音在他耳旁响起来:“我说儿子,你傻笑半天了傻笑什么呀?”
  他猛然回过神来,发现父母都站在沙发旁看着他。顿时红了脸,结结巴巴:“没……没什么,我回房去了。”
  看着儿子逃也似躲进屋去,林爸爸对妻子说:“这臭小子还敢说他没有搞对象。刚才那没事偷着乐的表情,只有正在搞对象的小青年才会有。”
  35
  2000年春节过后没多久,秦昭昭在火车站送别了谭晓燕。她们学校安排这届即将毕业的学生最后一学期去广东东莞某服装公司实习。
  在此之前,秦昭昭孤陋寡闻得未曾听说过东莞这座城市。广东这个沿海省份最广为人知的是广州深圳珠海等知名城市,东莞是什么地方?她完全没有概念。谭晓燕起初也不知道,听学校详细介绍一番后,兴奋不已地告诉她东莞被誉为广东“四小龙”之一,她们要去的具体地点是东莞市虎门镇。
  “就是林则徐虎门销烟的那个虎门。虎门靠海的,昭昭,我要去虎门看海了。我还没有见过大海呢。”
  谭晓燕对这趟远行充满憧憬。和秦昭昭一样,她长这么大足迹也还不曾迈出过江西省。在内陆小城生于斯长于斯十几年,远方的蔚蓝海洋对年轻的少女充满了吸引与诱惑。唯一遗憾的就是家里刚刚装修好的新房子只住了一个多月就要离开了。
  怀着对大海的向往和对未来新生活的憧憬,谭晓燕在老师的带领下与很多同学一起说说笑笑着准备登上南下的列车。一帮十六七岁的学生们几乎都是头回出远门,事事倍感新鲜新奇。这场实习眼下对他们而言如同一场旅行。
  送别的家长们却多半都是一脸的不放心,反复叮嘱自己的孩子种种注意事项。像谭妈妈起码交代女儿十来遍了:“在外面一个人要好好照顾自己,凡事要小心,有什么事就给家里打电话。”
  “妈,我知道了。”
  “对了,妈用塑料袋装了一小包泥土在你皮箱的夹层里。到了那边要是水土不服,就用家乡土冲杯水,等泥砂沉淀后再喝上一口。就没事了。”
  小城风俗,要出远门的人最好随身携带一把家乡土。据说在外地如果水土不服用它冲水喝了就会好。这个民间盛行的说法没有任何科学根据,但老百姓却很愿意相信它。尤其是父母送别即将远行的儿女时,多半都会为他们装上一小包家乡土。
  谭晓燕不以为然:“什么呀!泥土泡的水也能喝吗?太不卫生了。”
  “你懂什么,老辈人都这么说的。带上一把家乡土,出门在外保平安。”
  谭晓燕做个鬼脸,小声嘀咕:“迷信!”
  秦昭昭特意请假来为谭晓燕送行。实验中学高三班的学生大年初六就开始上课了,面对越逼越近的高考学校强调分秒必争。但再如何分秒必争,她也还是要挤出时间专程来送别她最好的朋友。从初一认识到现在,她们之间的友情已经六年了。六年来,她们亲密无间无话不说,所有的心事与秘密都彼此分享。现在她要离开,她从心底觉得难舍难分。
  谭晓燕脸上也有一丝伤感,但更多的是兴奋与憧憬。她拉着她的手许诺:“昭昭,你高考完了来虎门玩吧,我带你去看海。”
  这是一个美好的许诺,秦昭昭笑着点头:“好哇,那今年暑假我去虎门找你玩。”
  让秦昭昭有些意外的是不见高扬来为谭晓燕送行,她说没有告诉他今天要走的事。他前两天在一家游戏机房跟人发生冲突,抡起一把椅子砸得对方头破血流不省人事。因为把人打成重伤事态严重,他马上躲到乡下避风头去了。既然他人不在城里,她也就没有联系他。
  对新世界新生活的好奇与期盼淡化了年轻学生们对离别的感伤,月台上眼圈发红的几乎都是中年父母们。孩子们大都在兴奋地交谈,憧憬着他们即将开始的前程与未来,想像中一片灿烂锦绣。
  列车即将启动,学生们全部上了车,在汽笛声声中朝着车窗外的父母与朋友挥手道别。离别的氛围在这一刻转浓,好几位母亲开始低头拭泪。这批学生们几乎都是独生子女,作为家里唯一的孩子他们都是被父母当成宝贝疙瘩带大的。这一刻要离开父母的庇护独自去到千里之外的异地他乡,做爹妈的如何能舍得?如何能放心?
  母亲们的眼泪让不少孩子也红了眼圈,有的女生已经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这一刻她们开始明白,她们即将离开温暖的家、慈详的父母、熟悉的故乡,而千里之外的虎门是多么陌生的地方。一时间,车上车下泪水涟涟。
  谭妈妈手扶车窗跟着缓缓启动的列车小步慢跑,大声地再一次叮嘱:“晓燕,你到了那边就赶紧给家里打电话报平安啊!”
  谭晓燕的表情有点想哭了:“妈,我知道,我一到虎门就会给家里打电话。”
  秦昭昭和谭妈妈一起追着列车走。看着趴在车窗边的谭晓燕,无比清晰分明地知道离别在即,眼中一阵酸涩:“晓燕,你记得给我写信啊!”
  “放心吧,一定会给你写信的。”
  列车长长的鸣笛一声更比一声急促,车轮由慢至快地飞速旋转,谭妈妈跟着加速的列车在月台上跑起来,声音突然哽咽难当:“晓燕,你一个人在外面千万要照顾好自己呀!”
  “妈——”谭晓燕从车窗里传出的唤声带着长长的哭腔。
  离别的车站,别离的一幕,让秦昭昭的眼泪哗的一下就流满一脸。
  高中最后一个学期,高三班每个教室里都挂起了高考倒计时牌。7月的高考像一柄达摩斯克剑高悬在高三学生的头上,带来沉重而巨大的心理压力。
  小考大考周考月考模拟考,考试几乎不间断。老师说百“考”成钢,考得越多进高考考场时的心理素质才会越好,不容易慌乱。这说法或许也有它的道理吧,但密集的考试让学生们疲于应付,考出来的成绩不稳定,时高时低。个别学生因为排名下降而产生焦虑恐慌,反倒令心理素质越来越差。
  文科(4)班一位女生的成绩排名一降再降,回家后被父母批评:“你怎么回事呀!一直在退步。你看你表妹这回考得多好,人家比你小两个月,成绩却超出你一大截。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呀!”
  那女生本来就因为成绩下降而沮丧焦虑,再被父母这么一数落,自卑、难过、伤心、绝望……她躲在房间里痛哭一场后,拿把铅笔刀割开了静脉。若非家长及时发现送往医院抢救,小命休矣。
  这件事学校一边对学生封锁消息,一边紧急召开家长会。校方和家长共同商讨要如何减少与舒缓高三学生们巨大的精神负荷与心理压力。很多惯常厉声厉色批评孩子的家长听闻此事都吓了一大跳,回家后对自己的孩子和颜悦色了许多。那些“不争气、没出息”之类的话再不敢挂在嘴边,唯恐激得自家孩子也像那女生一样想不开寻死。
  秦妈妈开完家长会后就特意找女儿谈心,告诉她只要尽力了,即使没考上大学也没关系,千万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等等。
  秦昭昭这段时间也倍感压力,因为她的排名也下降了几位。在这最后冲刺的关键时刻,同学们都在拼命般的学习,竞争非常激烈。她不算天资特别聪颖的学生,只能将勤补拙,加倍地用功努力。天天晚睡早起,折腾得眼睛两个老大的黑眼圈。但最近一次考试中,名次还是又掉了一位。她也不由得焦虑起来:怎么这么努力还赶不上人家,我是不是真得很笨啊?!
  而她的焦虑还无处倾诉,谭晓燕走后她再没有适合吐露心事的朋友。当然她和她还保持着通信来往,但她的信中充满对实习的失望。学校安排给她们的所谓实习,其实就是在虎门镇工业区的一家制衣厂当车衣女工。车间的工作单调枯燥又辛苦,每天从早晨八点工作到傍晚六点,中间只休息一个钟头,晚上还几乎天天加班,生产出大批大批的成衣销往全国各地,为老板赚回丰厚利润。她们的工资却因为是“实习生”而低得可怜,加班费一个小时才两块钱。
  一群才十来岁的学生几曾何时吃过这种苦头,没干几天就都哭哭啼啼地想家、想回去。带队老师说,这是由校方统一安排的实习,学校为学生们挑选的这家实习单位已经算不错了。虽然实习工资低点加班费少点,但毕竟有得发。作为刚出校门手艺不精的服装设计专业学生,还想怎么样?总不可能一毕业就有间办公室让他们舒舒服服地坐进去画设计图吧?
  “凡事都得慢慢来,你们要学会从头做起,不要好高骛远。实习一定要参加,不参加者扣发毕业证。”
  扣发毕业证的杀手锏,让大部分学生们委委屈屈地留下继续实习,小部分人则不管不顾地走了。她们实在吃不了苦,打电话回家哭诉,哭得电话那端的父母心疼万分:“不好就回来吧,千万不要硬撑,把身子骨熬坏了。”
  谭晓燕留下了,她给家里打电话时只字不提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的辛苦。报喜不报忧,免得父母担心。给秦昭昭写信时才会说一说。
  “昭昭,打工真得很辛苦!我每天要工作十几个小时,回到宿舍往床上一躺就不想动了。来虎门这么多天我还不知道大海在哪边呢。每天都在上班,每天都要加班,工余时间最多就在工业区里转转,我什么时候才可以去看海呀?”
  谭晓燕自己都满腹苦水,秦昭昭不好再拿她的问题去烦她。只是写信告诉了她有关高扬的事。
  高扬之前在游戏机房打伤的那个人,送往医院救治了几天后终是宣告不治。这下事情就闹大了,从伤人罪直接变成杀人罪,而他又是在派出所挂了号的不良少年。犯了这种案子,警察撒出天罗地网把他抓回来,据说起码也要判个死缓。
  高扬因故意伤害致人死亡而锒铛入狱,这件事作为青少年犯罪的典型案例刊登在小城晚报上。在治安尚可的小城,杀人这种大案是不可多见的,而犯罪的又是一个还不足十九周岁的男生,当然值得大书特书地报道一番。
  秦昭昭听说这件事后半天回不过神来,实在太震惊了。杀人——这个血腥恐怖的词,在她的概念里只存在于电视电影中。与她生活的世界、与她熟悉的人事、风牛马不相及。可是现在高扬却成了杀人犯。她竭力回忆那个粗犷硬朗的男生,他其实不是坏人,怎么就成了杀人犯?据说那晚的游戏机房,最初他与那人只是寻常口角,后来演为斗殴,他想也不想就抡起一张椅子朝着对方劈头盖脸砸下去。就是那一砸,让他从此万劫不复。
  谭晓燕收到这封信后很快回了信,满纸的震惊与感慨。信终她写道:
  “昭昭,我万万没想到高扬会弄成这样。原本他爸妈已经在托人介绍他去一家车行上班,他也说过参加工作后就不会再动不动跟人打架生事了。可是现在……世事真是难以预料呀!”
  世事真是难以预料——十八岁这年的早春,秦昭昭和谭晓燕一起初次认识到“世事难料”。高扬由风华正茂的大好青年变为锒铛入狱的阶下囚,就是这四个字的最好注释。
  因为谭晓燕的离开,因为高扬的入狱,更因为学业的压力,秦昭昭这段时间心情一直不好,人也显得没精打采的。
  这天晚自习时停了电,教室里一片欢呼声。没日没夜地学习学习再学习,意外停电让学习不得不中止,超负荷运作中的学生们都像过节似的开心。值班老师让学生们先在教室里等着,他去看下是什么缘故导致的停电,再决定是否提前结束晚自习。
  老师走了,学生们三三两两地溜出教室透口气。秦昭昭也到走廊拐角的阳台处站一站,晚风带着早春的寒意迎面吹来,她下意识地紧了紧外套。
  “秦昭昭,你别在这里站着,这里风大,冷,很容易着凉的。”
  是林森的声音。
  36
  因为谭晓燕的离开,因为高扬的入狱,更因为学业的压力,秦昭昭这段时间心情一直不好,人也显得没精打采的。
  这天晚自习时停了电,教室里一片欢呼声。没日没夜地学习学习再学习,意外停电让学习不得不中止,超负荷运作中的学生们都像过节似的开心。值班老师让学生们先在教室里等着,他去看下是什么缘故导致的停电,再决定是否提前结束晚自习。
  老师走了,学生们三三两两地溜出教室透口气。秦昭昭也到走廊拐角的阳台处站一站,晚风带着早春的寒意迎面吹来,她下意识地紧了紧外套。
  “秦昭昭,你别在这里站着,这里风大,冷,很容易着凉的。”
  是林森的声音。
  大年初六高三年级提前上课那天,班上好几个同学没来,其中有林森。高中最后一个学期是朝着高考全力冲刺的时段,一些自知考不上大学的学生不想参加高考,便不愿再来学校浪费时间,另谋出路去了,过几个月再回校来拿毕业证。老师们也巴不得这些滥竽充数的学生离开,免得他们还要多操心。
  林森没来,起初班上的同学还以为他也不打算继续留在学校念书了。但前几天去他家拜年都没听他提起过呀!后来班主任说他只是请假,晚几天再来上课。
  秦昭昭听说林森请假,不由想起那晚他送她回家摔倒的事。当时他说没事,但第二天周明宇却打电话来说他的嘴唇豁出一道大口子,破相了。她将信将疑,有于倩以“抢救”捉弄林森在先,她觉得周明宇的话里可能也掺了水分。但还是答应打电话去林家表示一下关心,无论如何,人家总是因她而受的伤。
  周明宇打来电话时是她妈妈接的,然后再叫她来听。她接过话筒后妈妈一直在旁边,看似整理东西,但她知道其实是在注意听她讲电话。在这非常时期,任何一位母亲都会紧张女儿的异性同学来电吧?谁也不希望自家女儿临近高考了还陷进早恋的漩涡。
  果然,她刚挂断电话,她妈妈就马上问:“哪个同学摔伤了,要你打电话去关心?”
  “林森昨晚送我回来时摔伤了,当时我问他有没有事他还说没事,原来嘴唇其实磕了一道口子,差一点破相。妈,您说我要不要打个电话去关心一下?”
  秦昭昭的反问原本并非征求之意,而是一种类似将军式的反问:您说我要不要打——肯定要打。
  但秦妈妈当女儿在征求她的意见。她想起这个林森以前是喜欢过秦昭昭的,现在没准还对她有意思,要不昨晚怎么是他送女儿回家呢。那么多男生谁送不行?现在他因为送她回家受了伤,女儿打电话去关心一下原本也是应该的,可她却不能不多想一层:这电话来电话去的两个孩子可别因此黏乎上了。这个年龄的男生女生很容易因为大人看来不过如此的小事而萌发感情,并且一发不可收拾。她想还是防微杜渐为上策,千万不能在这个紧要关头弄出什么乱子。虽然当着女儿的面她说考不上大学也没关系,那只是为了不给她增加压力。事实上,她很希望女儿能考上大学。像他们这种普通的工人家庭,孩子想有个好前程只能靠自己努力读书。争取考个好大学将来好找份好工作,父母这方面帮不上任何忙。而女儿也一直很努力,她不希望她的努力都拼到最后一刻还前功尽弃。
  “不用打了,昨晚摔了跤后他还能没事人似的送你回家,一定没什么事。而且他昨晚都没跟你说,怎么今天又会叫人来跟你说呢?可能是刚才那个男同学跟你开玩笑。好了,你还是抓紧时间复习去吧。”
  秦妈妈这么一说,秦昭昭也觉得有可能,周明宇或许是在捉弄她吧。于是听话地进屋复习,但心里却时不时地想着这件事。林森昨晚摔跤时她听得一声轰响,应该是摔得挺重,他却说没事。天黑,她也没看清他是不是真的没事。到家后,他又站在阴影处跟她告别,谢绝了她请他进屋坐的邀请。是不是因为嘴磕伤了的缘故?
  这么一想,她又觉得还是应该打个电话给林森。不过妈妈不赞成,她也能猜出几分她不赞成的原因,决定瞒着她悄悄打。
  电话机在客厅,父母为免影响到她关着门在大房里看电视,她踮手踮脚从房里出来给林森打电话,仿佛一个在敌人眼皮下过关防的游击队员。电话接通后,她轻声细语地还没说上几句话,突然听到妈妈在隔壁扬声叫她,惊得她赶紧挂电话。
  秦妈妈叫女儿过去看电视中一则补脑口服液的广告:“说考生吃这个最好,你们同学有没有吃过的,感觉怎么样?如果有效那我们也买几盒给你吃。”
  她摇头:“妈,别浪费这个钱了。我们班有同学吃了啥效果都没有,他说纯属骗钱的。”
  那晚的电话打得很潦草,没说几句话。当时她问起他的伤势他依然满口的没事、小伤、不痛。但正式上课了他却请假没来,她猜应该是伤还没痊愈他不想出来见人。他可是很要面子的一个男生,摔个狗□把嘴唇磕出一道血口子这种糗事当然不愿被人知道了。
  几天后林森回校上课了,她暗中留意他的脸,嘴唇已经看不出什么明显的伤痕。心里由衷松口气,无论如何,她不希望他因为她而脸上多道疤。
  秦昭昭刚在阳台上站定,林森就来了,显然是跟着她前后脚一同出的教室。他的关心,她报以赧然的微笑:“没事,不是太冷。”
  “秦昭昭,你这段时间是不是很烦啊?”
  他看出她在烦恼吗?秦昭昭微微一怔,含糊道:“没什么了。”
  “是不是最近考试的排名下降让你烦了?其实一次两次的失利不能代表什么,你学习那么刻苦,功夫不会辜负有心人的。”
  秦昭昭万万没有想到林森会对她说出这样一番话,一个学习成绩只能用糟糕来形容的差生,却为好学生加油打气上了。他的目光那么真诚,语气那么恳切,她不由自主把憋在心里许久的话对他吐露一二:“你不知道,我虽然一直在努力,但成绩却没有进步多少。我都有点灰心了,觉得自己是不是真得很笨呢?”
  “你怎么会笨呢,如果你都算笨,那我这样的差生岂非笨得没治了。其实是你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一次两次没考好就患得患失。你千万不能这样,否则……”
  他突然顿住不再继续往下说,让秦昭昭觉得奇怪:“否则怎么样?怎么不说了?”
  迟疑半晌他才小小声说:“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林森告诉秦昭昭的是文科(4)班那个女生因成绩下滑而割脉自杀的事。校方为避免给高三学生带来负面影响,此事在学校秘而不宣。但他小婶婶当日在医院参与了抢救该名女生,他从她那得知此事后立刻就联想到了秦昭昭。这段时间她在班上的排名也下降了几位,她会不会也一时糊涂想不开呀?
  这个念头让林森很紧张,再留意观察一下秦昭昭,发觉她情绪低落郁郁寡欢,他更加紧张。特意找机会跑来开导她。
  秦昭昭听完他的话后惊骇万分:“真的?她真的自杀了?”
  “骗你我是乌龟王八蛋,医生说她就是压力太大无法负荷才一时走极端了。你可千万别像她一样。”
  秦昭昭这才明白学校之前怎么突然叫开家长会,而她妈妈会后又会怎么显得有些紧张兮兮的,还一再对她强调就算考不上大学也没关系。但她绝对不会像那个女生一样做傻事的,她要好好地活着考大学,要实现她的上海之梦。
  “你怕我会像她一样吗?我才不会呢。”
  “不会就好。秦昭昭,你只要放松自己不给自己太多压力,你的排名一定会再升上去的。对了,如果你什么时候觉得紧张或是压力大,试着深呼吸,我听说深呼吸是缓解压力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就是这样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地吐出来……”
  林森一边说一边做深呼吸示意秦昭昭也学着做,她也就试着深深地吸气呼气。似乎果真有点效果,胸腔内原本全是郁郁的烦闷,此刻一点点吐出来,感觉舒服多了。
  “还真有点用呢,谢谢你。”她微笑着道谢。
  她能觉得有效果,他也就由衷笑了:“有用就好。不用谢。”
  这时刚好来电了,黑漆漆的教学楼顷刻灯火齐明。阳台上一盏顶灯照耀着两个十八岁的少男少女,明亮的灯光在他们年轻的笑脸上镀上一层橘黄,让两张笑脸如同金秋果园飘着馥郁清香的新鲜橘子,那么生动自然的美。
  林森的提醒让秦昭昭意识到过度焦虑更容易导致精神紧张,对滑坡的学习成绩没有任何帮助。她开始尽量放松自己,不再早起晚睡把全部精力都用来拼命学习,感觉疲惫时会适当休息一下听听音乐。采取劳逸结合的学习方法和维持放松的心态后,她的成绩终于又渐渐赶上去了。
  时间进入5月后,高考这场不见硝烟的战争火药味越来越浓。
  先是高中会考,然后是校模拟考,接着又是市模拟考——大考一场接一场,皆是高考前的演习战。秦昭昭在这几场考试中的排名相差不大,名次最高时排在全班第八,最低时是第十一名。这个成绩已是她尽最大努力的结果。
  6月份所有模拟考试都统统告一段落,学校不想再用考试和排名加重学生的心理负担。填报高考志愿成为当下最重要的事情。第一志愿第二志愿第三志愿,要如何填报最有希望最合理,这让家长与学生们都费尽思量,考虑又考虑。小小一支笔,薄薄一张纸,左右着一个人的前途与命运,谁敢轻易去填写它?
  秦昭昭知道,以她目前的成绩想要考进上海复旦交大那种一本名校很难。填写志愿第一关键就是要正确估计自己的实力,然后有的放矢选择更有希望被录取的学校。于是她侧重了解咨询了上海以及毗邻上海的南京杭州等地一本二本院校在江西的招生计划。再与父母商量一番,慎重地拟定了自己的志愿。次日她在学校正式填写了志愿表,一笔一划,认认真真,是为自己的未来描绘蓝图。
  填志愿的事尘埃落定后,跑高考只剩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6月的气温节节攀高,天气越来越热。教室里的电风扇整日整夜地转个不休,为备战高考的学子们提供一点凉爽。入夏后第一个最高气温超过30度的一天下午,秦昭昭他们班拍了毕业照。
  全班同学顶着炎炎烈日去操场上拍照,那些这学期因放弃高考没来上课的学生都特意赶来了。排站序时折腾了老半天,一个个热得汗流浃背却毫无怨言。女生们站了前两排,男生们站了后两排,老师们都坐在最前面。秦昭昭站在女生第二排靠中间的位置,她平时很少照相,对着相机有些拘谨。拍第一遍时还不小心闭了眼睛,拍第二遍她努力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可只顾保证眼睛大睁又忘了笑。好在报影师又拍了第三遍:“最后再来一张,大家想不想照好自己的毕业照?想就拿出你最好的表情来。”
  咔嚓一声,相机定格了这一刻实验中学高三文科(3)班全体师生的笑脸。在以后的流年去去中,这张曾经新鲜出炉的毕业照渐渐成为一帧陈旧泛黄的老照片,用它静止的画面无言地诉说着昔日的青春与年华的流逝。
  一个星期后,冲洗好的毕业照发下来了。全班同学人手一张,塑封的照片上印着一行烫金字体:实验中学2000届高三文科(3)班毕业留念。这张毕业照正式拉开了高中生涯结束的帷幕,三载同窗一朝离别已然在即。照片拿在手中,每一个同学脸上都浮出或多或少的伤感——很快,大家就要彼此说再见了!
  6月30号,是实验中学高三年级最后一天上课。高三至此,将要划上最终的句号。
  这天很多学生都到得特别早,上课的纪律也特别好。上午最后一节课,班主任动情地说了很多话。有抚今思昔的临别感慨;有迎接高考的鼓励加油;更有给全班同学的美好祝福,祝每个人都将有属于自己的锦绣前程。很多女生听得眼圈红了,包括秦昭昭。
  下午各班集体大扫除,这是在一起生活了三年的同学们最后一次集体劳动。大家都很卖力地打扫教室,扫地的扫地,抹桌子的抹桌子,擦地板的擦地板等等。
  秦昭昭负责擦窗玻璃,一开始于倩在一旁给她打下手,后来林森跑来抢着替她拧抹布,于倩便笑吟吟地走开了。他拧了抹布递给她后,突然问一句:“你还记得那次擦窗户的事吧?”
  这话问得很没头没脑,那次是哪次呀?秦昭昭在学校参加大扫除时不知擦过多少次玻璃。但她却一听就懂,因为林森爬上窗台时,她也触景生情地联想起那次她擦玻璃正好赶上他“不慎坠落”,下意识伸手拽住了他——脸上顿时一红,当时她为自己触摸了男生的手腕而赧然,而今想起赧然依旧。
  她的赧然,让林森知道她明白他这句没头没脑的问话,马上咧开嘴笑了。她记得,他就知道她会记得——和他一样铭记,和他一样不会忘记。心喜悦地跳动着,原本还想说更多,转念一想,高考只剩几天时间了,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分她的心。便咽回涌到嘴边的话,转过话题:“我看了你的志愿表,你想去上海读大学吗?”
  他之前的问题让秦昭昭胀好着脸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这个问题则好答得多,一点头:“嗯。”
  “上海的学校很难考呢,不过我相信你一定能行。还有最后一星期的时间,加油哇。我预祝你高考成功。”
  秦昭昭笑了:“谢谢你。”
  她现在特别喜欢听这样的话,“一定行”“成功”,她需要这样良好的心理暗示来肯定自己的信心。
  高考前三天,秦妈妈特意停了工,每天在家为女儿变着法子做饭,保证她的营养。有天突然包起粽子来了,还非要叫秦昭昭也来亲自动手包一个。
  她十分不解:“妈,端午节都过了怎么还包粽子啊?”
  “昭昭,包粽是‘包中’的意思,快点洗手来包一个,讨个好彩头。”
  她忍不住笑:“妈您平时没这么迷信啊!”
  “迷信又怎么样,有个好彩头沾一沾总不是坏事。乖了,快点来包粽子。”
  她听话地洗手包粽子,的确,有个好彩头沾一沾总不是坏事。就算是迷信,如果迷一迷信一信能让人觉得信心满满把握十足,那么迷信一下又何妨?
  7月7日,为期三天的高考终于来了。这天秦昭昭起得格外早,早餐后,收拾检查带好一切要进考场的东西,她在父母的陪同下前往考点学校。
  考点学校前已经被众多学生和家长挤得水泄不通,人人脸上都有类似的紧张不安。一个女生临进校门前突然转过身抱着妈妈哭了:“妈,我好紧张啊!”
  秦昭昭也不可自抑地感到紧张。尽管秦氏夫妇反复叮嘱女儿不要紧张,越说她却越紧张。这是她人生第一场至关重要的考试,她能不能交出完美的答卷,实现自己的愿望也实现父母的愿望?信心似乎长了翅膀,扑棱着欲飞,不能让它飞走哇!
  刚进校门她就被人叫住了:“秦昭昭。”
  是林森,他也在这个考点学校参加高考。和其他考生相比他显得轻松很多,因为这场考试成败与否他都无所谓,只是来走个过场而已。本来这个过场他都可以不必走,反正未来的人生路他父亲已经为他安排好了大学以外的途径。但是知道自己和秦昭昭同一个考点后,他很愿意来和她一起参加高考。
  他一眼就看出了她的紧张:“你又紧张了。来,深呼吸,放松一点。”
  她下意识地跟着他做起了深呼吸,一下又一下,慌乱的心略觉安稳:“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这是正式的高考了就特别紧张。”
  “嗨,紧张什么呀!你就当是平时在学校考试那样去考好了,只要你别因为太紧张影响临场发挥,以你的实力考上大学一定没问题。”
  他的话既松驰她的紧张心态,又肯定她的学习实力,让她恢复了几分信心。是呀,只要她不因过度紧张而影响临场发挥,那以她的成绩考上大学是极有希望的。她千万不能自乱阵脚。深呼吸,冷静,镇定,别紧张,一定不能紧张。
  该进考场了。林森抓紧时间最后叮嘱她一遍:“秦昭昭,别紧张,你一定行的。”
  她感激地朝他一笑:“我知道,谢谢你。”
  努力地镇定自己,秦昭昭一下又一下深呼吸着,走进了考场……
  37
  高考结束一个多月了,高考成绩也早已公布。秦昭昭成功考上第一志愿的上海一所大学,只等录取通知书的到来。
  8月份录取通知书陆续寄发,很多家庭开始为高考成功的儿女摆谢师宴或升学宴庆祝。秦爸爸也高兴地在长机餐馆订了几桌酒席,请亲戚朋友们来热闹一番。
  席间,秦昭昭无意中听到邻桌一位阿姨说这个月她已经是吃第三顿升学宴了。过两天还要去米兰大酒店吃一顿。
  “米兰大酒店,那的酒席很贵呢,谁家这么阔气在那摆酒?”
  “以前的乔厂长啊,他儿子考上了上海音乐学院。”
  一桌人全是长机的老职工,对当年那个小上海人都还记忆犹新。一起啧啧称赞,说从小就看得出那是个音乐神童,才几岁大的孩子就弹琴弹得那么好。这不,果然考进重点音乐学府去了。也有人说,这也是他家有经济条件让他学琴。如果生在普通工人家庭,没钱交学费,就算再是块好音乐苗子也只能废了。
  乔穆家过几天会在米兰大酒店为他摆升学宴,这个消息让秦昭昭惊喜万分。很明显乔穆回小城了,否则宴会上岂不是没有主角。看来不必等到去上海,她很快就能再见到他。
  很巧,后天于倩家为女儿考上大学摆酒席也是定的米兰大酒店。她昨天就打电话叫秦昭昭到时候来吃饭。秦昭昭原本也想叫她今天来她家吃饭,但想一想还是算了。长机餐馆跟米兰大酒店的档次相去甚远,何苦让她大老远从城里跑到乡下地方来吃这顿饭。
  于倩请客那天秦昭昭早早就去了。在米兰大酒店中餐厅的吧台打听接下来的几天内是不是有户姓乔的人家在此为儿子摆升学酒,得到肯定的回复。“有,明天中午就是乔先生订的升学宴。”
  秦昭昭好高兴,那么明天中午来米兰大酒店就能看见乔穆了。
  于倩叫了八九个平时关系不错的同学来吃饭,正好团团坐满一桌。叶青和龚心洁一起来的,她们一坐下也笑吟吟地说起明天还要来这里吃乔穆家的酒席。
  秦昭昭听后心里怅怅然一阵失落感。叶青和龚心洁显然是接到了邀请,她却没有。乔穆可能已经不记得有她这么一个同学了吧?而她还在千方百计打听他的情况。
  林森来得最迟。他赶到时,坐在秦昭昭身边的一个同学立马起来,满脸笑嘻嘻:“木木,我的位子让给你。”
  同学们这样有意无意地为林森制造机会,秦昭昭有点脸红。他却很受用地坐下,笑颜逐开:“谢了。”
  于倩问:“木木,你怎么来得这么晚?”
  “别提了,临出门又被我老爸叫住,非要我往爷爷家送趟东西。这不,就迟了。”
  把迟到一事应付过去,林森就一门心思只和秦昭昭说话,问她的录取通知单是不是到了?打算什么时候启程去上海?路上有没有人送等等。他还自告奋勇:“要不到时我送你去上海吧。我爸说他有个老战友在上海,以前关系很铁的。我带你上他家认个门,那你以后在上海也有个照应。”
  秦昭昭拼命摆手。怎么能让他送呢,还去认识他家在上海的熟人,拜托人家照应。凭什么呀?她又不是他什么人。林森似乎又有点误会了。
  高考过后,他三天两头打电话给她,想叫她一起去桂林玩:“很多同学都去,散散心。免得在家里苦等成绩那么煎熬,你也来吧。”
  等待公布高考成绩的日子确实很难熬。但秦昭昭没有答应和他去桂林,她去了虎门,和谭晓燕一早就说好的,暑假去虎门看海。
  那是秦昭昭第一次独自出远门,既新奇又害怕。路上看什么都新鲜有趣,但谁跟她说话都怯怯地低头不答。爸妈送她上火车前反复交代:“没事别跟陌生人搭话,小心被花言巧语的人贩子骗去卖了。火车上有什么事就问乘务员,不要随便轻信别人。”
  其实她这趟旅程并没什么风险,父母把她送上火车,谭晓燕等在广州火车站接她。上车下车都有人接送,她被照顾得很妥当。终点站下车后,她一眼就看到了等在月台上的谭晓燕。久别重逢,两个人兴高采烈地抱在一起。
  谭晓燕已经不在那家制衣厂工作了,跳槽去了一家酒店当服务员。因为宿舍环境不好,就和几个同事分租一套两居室,秦昭昭过来不用愁没地方住。
  秦昭昭对此感到惋惜,毕竟谭晓燕学了三年的服装设计,现在干服务员不就把这专业给丢了嘛。
  谭晓燕却无所谓。她说丢就丢了,反正再学下去也就那样。那家制衣厂的设计师都是本科毕业,她们这种中专毕业只有当车衣工的份。她实在不想再天天呆在车间跟缝纫机打交道了,所以跳槽去酒店。酒店的工作环境要比工厂好太多,工作也轻松得多,工资奖金也更高。
  到虎门的第二天,谭晓燕就带秦昭昭去看海、看虎门大桥、看威远炮台。秦昭昭第一次见到海,一种令她震撼的美。面对大海,眼前的世界只有一片纯净的蓝。海是深深的蓝,天是浅浅的蓝,两种深深浅浅的蓝在天尽头交织为一体。让她联想起“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美丽句子。留连忘返。
  在虎门住了半个月后高考成绩公布了,分数比秦昭昭预估的更理想。父母打来电话报喜,她很开心,谭晓燕也替她高兴:“昭昭,你这个大学生是当定了。好好再用四年功,将来如果混得好一定要记得提携我这个老朋友啊!”
  在虎门玩够了回家,谭晓燕又特意调休一天把她送到广州火车站。来时不知道,归时却很明白,谭晓燕专程接送她要费多少时间功夫。要先从虎门乘车赶往东莞,再从莞城乘长途车前往广州,路上要三四个小时。她十分感激:“晓燕,我这趟来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嗨,这有什么。你是头回独自出门,搞不懂怎么转车,我不接送你准得抓瞎。你要是过意不去,以后你在上海读大学我有时间过来找你玩,也好好麻烦麻烦你。”
  “行啊,那到时候你来上海找我玩吧。”
  秦昭昭之前推掉了林森去桂林玩的邀请,现在又推掉他送她去上海的提议,他的表情便有些郁闷:“秦昭昭,你该不是考上大学就看不起我这个落榜生了吧?”
  林森不能不这么想。以前在学校,她作为好学生要顾及影响谨慎地与他保持距离,他可以理解。可是现在作为一个准大学生她已经不需要再顾虑什么了吧,为什么还是一付要跟他保持距离的作派呢?难道因为她考上了大学就看不上他这个考不上大学的人了?可他的学习成绩不好她早就知道呀!
  秦昭昭赶紧解释:“没有哇,我怎么会看不起你呢。大学之外也有其他道路,不是非要上大学不可的。”
  “你没看不起我就好,去了上海记得给我写信。对了,我家的地址写给你。”
  林森写了一个地址给她,她不好推辞地收了。但她知道这个地址用不上,因为她是不会给他写信的。有些误会此刻不好解释,就让时空的距离无声无息地淡化一切吧。
  乔穆家请客这天,秦昭昭早早地就去了米兰大酒店。却没有进去,而是站在酒店对面踮足张望。她怎么进去呢?她又不是被邀请的客人。这天中午米兰大酒店中餐厅的大厅全被乔家包了,足有三四十桌,她想冒充散客都不行。反正她也只是想见见一别经年的乔穆,就等在酒店外守候着他的出现好了。
  十一点后,她等的人终于来了。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乔穆和凌明敏一起骑着单车来的。
  凌明敏这次高考作为艺术特长生考进了上海一所一本名校。国内不少高校每年都会录取一些文化成绩较好且又有艺术专长的考生,艺术特长生报考这些学校时只要通过了招生院校的艺术水准测试,符合艺术特长生的招生要求,那么文化课成绩只需过得去就能轻松进名校。凌明敏从小学习芭蕾舞,却并不打算拿舞蹈当毕生事业,因为舞蹈这一行很难出头,黄金时代也很容易过去,老了就跳不动了,跳得动观众也不爱看半老徐娘的表演。像杨丽萍那样一舞几十年仍然被视为舞坛常青树的能有几个?凌家当初让女儿学芭蕾舞也只是为了练习形体培养气质陶冶情操的。所以高考她没有报考专业的舞蹈学校,而是有的放矢地瞄准上海名校先参加艺术考试,以她的实力一考即中。
  看到乔穆和凌明敏一起出现,秦昭昭并不感到意外。在几个月前得知凌明敏只报考上海名校的艺术特长生起,她就知道她和她一样,也是因为一个人执著于一座城——“世人谓我恋长安,其实只恋长安某”。
  只不过凌明敏的执著在明处,她却在暗处。
  隔着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街道,秦昭昭努力捕捉对面酒店门口乔穆的身影。还是在前年春节时的那个雨夜匆忙见了他一面,当时夜黑灯暗,根本不曾看清他的模样。现在阳光湛亮,他的音容笑貌清晰地映入眼帘,她的心跳顿时急如小鹿疾奔。
  经年不见,除去长高外他的变化不大。依然是老样子,白衣蓝裤,眉目清朗。他一边停单车一边和凌明敏交谈着什么,说着说着展颜一笑——像阳光照耀在云层,那么灿烂又纯粹的笑容。
  秦昭昭的目光无法移开,只恨不能把他的笑容镂在心版,哪怕是一刀一血痕。
  “秦昭昭,你在看什么?”
  突然间有个声音打断了她全神贯注地凝视,扭头一看,叶青和龚心洁双双站在一侧,两个人脸上都是意外惊讶之色。她们什么时候来的?她一点都不知道。
  “我……我没看什么。我在……等公交车。”
  秦昭昭结结巴巴地答话,庆幸这边正好有个公交车站台,可以帮她圆谎。叶青却嗤声一笑:“你在等公交车,我和龚心洁刚从公交车上下来你都没有注意到。你的眼睛根本没看公交车来的方向,光盯着马路对面看。你——是在这偷偷地看乔穆吧?”
  叶青从公交车上一下来就看到了秦昭昭,她专注认真盯着马路对面看的神态让她也的视线好奇地跟着看过去。一看,就看见了酒店门前青春得耀眼的两个人——乔穆和凌明敏。秦昭昭专注凝视的对象是谁,答案简直呼之欲出。
  直截了当的问话让秦昭昭又羞又窘。低下头她懊恼之极,之前光想着站在酒店门口被熟人看见不好,所以刻意避到马路对面来。却没想到叶青和龚心洁乘公交车来酒店正好在这一站下车。高中三年,一直没有人知道她在偷偷喜欢着乔穆。毕业了,反倒被人看穿了。
  她的羞赧窘迫,更加证实了叶青的猜测。她不是笨人,很快由此及彼地想起了一桩旧事:“秦昭昭,你以前梦里都念着的‘昭昭木木’,根本就不是林森那个‘木木’,而是乔穆那个‘穆穆’吧?”
  秦昭昭更加窘迫难当,整张脸连腮带耳红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叶青忿然之极:“看来真是被我说中了。你根本不喜欢林森,你喜欢的人是乔穆。没想到你居然一直偷偷喜欢着乔穆,可木木那块傻木头还以为你做梦都在念着他,他真是被你耍惨了!”
  秦昭昭不能不辩解:“我没有耍林森,我从来没有说过我喜欢他,是班上的同学乱讲,他就误会了。”
  “就算是他误会了,那你为什么不跟他解释清楚?如果你坦白说你喜欢的是‘穆穆’不是‘木木’,他不会傻到现在还以为你对他是有意思的。嘴里虽然不明说,心里却拿你当女朋友对待。龚心洁,你说,昨天林森找你打听什么了?”
  龚心洁已经在一旁愣了半天了,叶青一推她,她才回过神来:“昨天,秦昭昭你不是说我背的那个小狗背包很好看吗?后来林森就悄悄问我在哪里买的,他想买一个送给你。我说背包是我爸前几天出差从深圳带回来的,这里没有卖,他就一直磨着我转让给他。”
  龚心洁昨天背了一个很别致的小狗背包,秦昭昭看了直夸好看。她不知道自己这么一夸林森就那么上心地想买来送给她。他的深情厚意,她实在受之有愧。
  “你呀,不喜欢人家就赶紧去跟人家说清楚,别让那块木头继续犯呆犯傻了!”
  气冲冲地丢下这句话,叶青就拉着龚心洁走掉了。秦昭昭独自留在原地,心乱得如细丝纠结成团,理不出清晰脉络。
  38
  踏着正午的炽烈阳光,秦昭昭脚步迟缓地回了家。隔壁周大妈告诉她,她家的电话上午响了好多遍。“电话都快被打烂了,也不知道是谁找。”
  话音未落,屋里电话铃声又响了。秦昭昭开门进屋接电话,耳畔响起林森明亮的声音:“秦昭昭,我打了一上午都没人接,你现在终于在家了。”
  是他一直在打电话,她不觉心慌意乱:“哦……我……有事出去了,你……找我有事吗?”
  “你下午没事了吧,出来一趟好不好?我在你家附近那个铁路道口等你。”
  她本能地推脱:“什么事啊?天这么热,太阳晒死人了,我不想出来。”
  “那……我来你家找你行不行?你爸妈应该上班去了吧?”
  “不行不行,被邻居看到了也不好。你到底有什么事啊?”
  “我……我有件礼物……想送给你。”
  礼物——她顿时明白他想要送什么礼物给她。深深吸口气,她下定决心:“那好吧,我们铁路道口见。”
  电话那端,他兴奋喜悦溢于言表:“太好了,那两点钟,我们不见不散。”
  小城东郊有条货运铁路线,两排长长的铁轨安静地卧在田野上,朝着不知名的远方曲折延伸。铁路旁有小河,树林,大片春来碧绿秋来金黄的稻田,远远近近还有几座小山四季常青。入夏后这一带绿色最是深浓,稻田绿油油;山野绿沉沉;树木绿幽幽。夏日黄昏,附近的人们都喜欢来这条绿意盎然的铁路乘乘凉散散步。
  但在8月烈日如焚的午后,铁路一带几乎不见人影。秦昭昭撑着一把伞漫步走去,远远地就看见了林森。他戴着白色太阳帽穿着白色T恤站在道口附近的铁轨上,身前身后是一亩亩的成熟稻田,无数稻穗在微风中涌动着金色波浪。在金色稻田背景的衬托下,白衣白帽伫立着的他是一个耀眼的银点。
  看见她,他脸上的笑容像睡莲在日出后的苏醒。扬起右手朝她挥舞,左手却藏在身后——藏着他准备送给她的礼物吧?
  “秦昭昭,你猜我要送你什么?”
  她才刚刚走近,他就迫不及待地问。看着他兴高采烈的笑容,还有他藏在身后的左手,她极其困难地挤出声音:“林森……不管你要送我什么……我都不能要。”
  她的表情和语气显然让他始终未及,脸上的笑容一僵:“你怎么了?干吗不要?”
  避开他不解不安的眼神,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下定决心把要说的语一古脑全说出来:“林森,你是不是……还在以为我喜欢你?其实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你。以前同学们乱开玩笑说什么‘昭昭木木’,我做梦也念过这四个字,所以就让你误会了,以为我喜欢你。其实不是这样的,我喜欢的是另一个名字里有‘穆’字的男生,我做梦念的‘昭昭穆穆’不是你以为的‘昭昭木木’。是我让你误会了,现在我跟你解释清楚,对不起。”
  秦昭昭的话,林森每一个字都能听懂,都是他熟悉的汉字。但组合在一起他却仿佛听不明白了,老半天脸上的表情都是傻愣愣的。良久良久,他才声音轻颤地开口:“你……你说什么?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是我误会了?你在开玩笑吧?”
  他的反问一问接一问,问到最后那句时,他看着秦昭昭的眼睛里带着明显的渴盼——他无比希望她能回答一句“我是在跟你开玩笑”。
  但秦昭昭不能,她必须在今天把话说清楚,她不能再任由他这样继续误会下去。硬起心肠,她再次口齿清晰地重复一遍:“林森,我没有开玩笑,我是很认真地在跟你说清楚这件事。我没有喜欢过你,我喜欢的是另一个名字里有‘穆’字的男生。我让你产生了不必要的误会,真得很对不起。”
  林森还是拼命摇头:“你喜欢的是另一个名字里有‘木’字的男生?不会的,全班男生除了我,没有谁名字里有‘木’字了。你一定是在跟我闹着玩的是吧?”
  秦昭昭迟疑一下,还是决定如实相告:“其实……我一直在偷偷喜欢乔穆。”
  乔穆——这个名字仿佛一枚炸弹落入林森心中。轰然一声,他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被炸得粉碎的声音。
  秦昭昭居然一直在偷偷喜欢乔穆,原来她梦中念着的是“昭昭穆穆”非“昭昭木木”,他却还傻傻地以为她魂牵梦萦的“穆穆”是他这个“木木”。原来他真的误会了,多么可笑的误会,可笑到难堪。他的脸先是涨得通红,很快又褪成雪白——一种仿佛秋霜冬雪般没有丝毫温度的白。他白着一张脸,眼睛里盛满伤心、绝望、痛苦、羞愤……变了调的声音像撕裂般地响起:
  “你居然喜欢乔穆!高一时班上喜欢乔穆的女生很多,真没想到你也是其中一个。你们喜欢他什么呀?他不就是会弹钢琴嘛!小白脸一个,有什么了不起。你们这些女生真他妈没劲!肤浅!幼稚!会弹两下琴就被他迷得不知东南西北,一群花痴!”
  他看起来快要气疯了,说的话当然不可能中听。所以秦昭昭也不去跟他争辩,任他怎么骂只默默听着。她知道自己刚才一番话给了他很大的打击,如果这样能让他觉得好受一点,她愿意让他骂,骂多久都行。
  但林森吼完一通话后,就狠狠掼下手里那只小狗背包转身头也不回地跑开了。他在铁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脚步急促慌乱得像猎人枪口下逃亡的小兽。
  秦昭昭弯腰拾起那只小狗背包,看着那个越跑越远的白色身影,心中有深深的歉疚。她很明白自己刚才的话伤害了他,但她不后悔那番直言相告。有些话说出来可能很伤人,却还是要说,因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含含糊糊地拖下去结果只会更糟。所以长痛不如短痛——这一次的痛,她希望林森可以快点捱过去。
  仿佛不知疲倦般,林森在铁路上拔足飞奔。双脚踏过一根又一根枕木,把它们抛在身后,眼前却还有无数根枕木,无休止地伸向远方……跑着跑着,他一个踉跄摔倒了,枕木与枕木之间的碎石一起承接住他踉跄倒地的身体。枕木的硬,碎石的尖锐棱角,隔着一层薄薄T恤烙在他身上,痛楚的感受,格外鲜明清晰。
  ——但心里的痛楚,更加鲜明清晰。他的整颗心仿佛像搁在粉碎机里,被不停地旋转着切割着,血肉模糊,伤痕累累。
  像一个活死人般在铁路上趴了半晌后,他蓦地跳起来,胡乱抓起一把又一把的碎石,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铁路一旁潺潺流过的小河砸去,砸得平静的河面水花四溅。一边砸,他一边声嘶力竭地吼:“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秦昭昭……乔穆……你们他妈的统统去死……去死……”
  仿佛一个被设置了程度的机器人,他不断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同样的话语。一把又一把碎石从他手里飞掷入河,无辜的小河默默充当着他渲泻痛苦与愤怒的渠道。
  午后炽烈的阳光下,东郊铁路一带不见人影,唯有两道铁轨悠长安静地趴在田野间,任他怎么歇斯底里地发作也不会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他就那样一直掷着碎石一直吼,直吼到嗓子再也发不出声音为止。才再一次无力地跌坐下去。
  一阵带着稻穗清香的微风拂过,两颊感觉格外的凉。他无意识地用手一拭,手背上潮湿一片……
  这天晚上,秦昭昭趴在书桌上给林森写了一封信。信写得不长,却也让她反复思量斟词酌句地写了好久。
  林森:
  我知道今天下午发生的事让你很难过,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是我没有早点把误会澄清。
  其实我很早就喜欢上了乔穆,不是你以为的高一时才发生的事。你不知道,我和乔穆是在同一个厂家属区长大的,我很小就认识他,但他一直不认识我。他是厂长的儿子,我爸只是一个车间工人,我们两家虽然住得很近,关系却隔得很远。所以,我再怎么喜欢他也从没表露过,因为我知道我和他之间的距离。但我还是很希望能和他近点再近点,所以中考时我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实验中学,最终如愿以偿成为他的同班同学。
  林森,你误会我喜欢的人是你,并且对我那么好,我真得很过意不去。但我又不知道该如何对你解释清楚,有些话实在很难开口。原本我是想等我去了上海念大学后自然而然地跟你断了联系。但这一次,你只因为我随口夸了一句龚心洁的小狗背包漂亮就马上找她买来想送给我,我知道不能再拖了。我无法坦然地接受这只背包,无法坦然地消受你对我的好,因为我无以为报。
  林森,这只小狗背包还给你。很感谢你对我那么的好,很抱歉我不能回报你同样的好。对不起,林森。
  秦昭昭
  把写好的信放进小狗背包里,次日一早,秦昭昭特意趁着夏日清晨的几分凉爽去邮局寄包裹。她不能收这件礼物,又不方便去他家归还,只有通过邮局寄还。林森留给她的地址,到底还是用上了一回。
  离开邮局回到家,整排平房的邻居们正聚在一块议论着什么。秦妈妈也在其中,满脸于心不忍的表情:“怎么会这样啊!真是太惨了!”
  “的确太惨了!好好的两口子,白天还兴高采烈地摆酒庆祝儿子考上大学,晚上却出了车祸一死一伤,真是乐极生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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