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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年华》作者 雪影霜魂

雪影霜魂(当代)
前言
当青春这场盛大的演出将近尾声,你有没有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回忆了?
很多回忆,伴随着很多怀念。生命中那一段洁白无瑕的纯真年代,虽然已经随着岁月的河流匆匆逝去,记忆里,一幕幕却依然鲜明如昨,让人回忆得无比怅惘,怀念得无比感慨。
曾经天真无邪的时光;
曾经情窦初开的年龄;
爱,从浅到深;
缘,从聚到散……
为何一转眼,时光飞逝如电?流年几度暗偷换,把昔日年轻的脸庞,换成了如今沧桑的容颜。
青春散场,年华谢幕,长长的一生里,走得最急的总是最美的时光。纵然、纵然心底是那么不甘不舍,但——聪明的,谁能告诉我们要如何去留住?
幸而、那些留不住的美好时光,犹能在记忆里长长久久地保存。记忆如同一枚晶莹剔透的琥珀,牢牢藏着曾经青枝翠叶的年华。
我想要叙述的,就是这样一段琥珀年华的故事。这是一场记忆的跋涉,如果你愿意,请和我一起,沿着文字出发,逆着时间长河溯洄,追忆似水流年。
我们生活的年代;
我们成长的岁月;
我们蜕变的历程;
曾经的曾经、过往的过往;
光阴的故事,在文字中定格成一帧帧难忘的影像。当实际的年华悄然远逝,让记忆的年华永存心灵……
  琥珀年华
  作者:雪影霜魂
  引子
  炎热的夏日,窗外阳光如金色火焰,把没开空调的屋子烤得如蒸笼一样闷热。
  天气很热,秦昭昭的心却很凉,因为之前母亲打来的那个电话。电话是家常叙话,原本没有什么能令她情绪低落的内容。直到秦妈妈突然想起来告诉她一个消息:“咱们家住的这排老式平房要拆了,前后左右几排老房子都要拆,市政府要在这建廉租屋。”
  秦家住的老式平房原是秦昭昭父母厂里的家属房,现在要拆了?她难以置信地愣了一下:“什么时候拆?”
  “很快,要求半个月内所有住户全部搬走,然后就开始动工拆除旧屋另造新屋。”
  “半个月这么快?”
  “是呀,据说是国家拨款专门用于建造廉租屋,当年不用过期作废,要把资金又收回去,所以市政府特别上心。”
  “可是,一下子让那么多人搬到哪里去呀?也有好几十户人家,搬家可不是简单的事。”
  秦妈妈却说那几十户人家倒是大都挺乐意搬的。原本他们住的就是厂家属房,不是自己的产权屋。而且老式平房阴暗潮湿狭小,又没有卫生间,至今还住这些房子的基本上都是买不起新房的清贫人家。现在有政府来盖廉租屋,基本装修后再统一出租给困难户,租金只要一块钱一平方,便宜得近乎白住。尤其像他们作为拆迁户到时可以优先分一套,也算是住上新房子,谁不乐意呢?赶紧都各自想办法找地方搬了。
  “不过搬家确实也挺麻烦的,加上又是临时搬迁更麻烦。好在咱家那套新房已经装修好了,我和你爸正好搬上去住。本来你爸还不想搬,说住惯了平房住楼房不舒服,要把新房子留着你回来住,我们继续住平房。可现在没得住了,这两天就得准备搬家。家里杂七杂八的东西太多,新房子放不下。我回头整理一下该要的要该扔的扔,你的东西我就不扔了,都替你先留着,等你回来自己看哪些要哪些不要啊。”
  经常听说这里拆迁那里拆迁,秦昭昭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从小住到大的老房子也要拆迁了。还以为永远不会有这么一天呢,因为厂家属区不在市区,在城外东郊地带,房地产商都看不中这块地方。没想到市政府却要在这建廉租屋,她的老房子保不住了。
  电话挂断后,窗外依然阳光烈烈,屋内依然闷热如蒸笼,秦昭昭却觉得整颗心凉凉的,忽然间就有一种想流泪的冲动。
  ——老房子要拆了!
  ——可是她、却那么舍不得!
  虽然,年少时的她,一度曾那么痛恨自己住在那间敝旧不堪的屋子。老旧的屋子简陋、阴暗、潮湿,雨天经常要拿脸盆接瓦缝里漏下的雨水。但出生从来不由个人选择,她的生命无可奈何地从那里起步。这么多年,是老房子伴随她一天天地成长,看着她从牙牙学语的婴儿到亭亭玉立的少女,它负载着她一生最好的时光。
  而她所有的心事与秘密,老房子也是默默的见证者。那个她曾经喜欢过的人;那个曾经喜欢过她的人;她都曾在她那间十平方米的卧室里,就着台灯的一点橘黄光芒,一笔一划用心给他们写过信。那些信、现在的他们还有保存吗?如果有,那羞涩的蓝色圆珠笔字迹,在融入经年的时间后,应该已经淡得几近于无。倘若他们在旧物堆里再次看到,会不会已经记不起是谁写的了?
  老房子却还会记得,在它的某面墙壁上,曾刻过她喜欢的那个人的名字;而它的某扇窗户,曾一再被喜欢她的那个人悄悄叩响……老房子是她的生命博物馆,静静地,收藏着她曾经美好的光阴、爱情与梦想。可如今,她却要失去它了。
  泪珠悄然滑落,一颗颗,落满衣襟。泪光中,久远的往事如一撮青茶,在回忆的沸水中悠然舒展,沏出令人无限回味的清香与苦涩……
【第一卷 小时候】
  1
  
  小时候,秦昭昭最喜欢的事情有两件——一件是吃,一件是玩。
  说起来,所有的小孩都是贪吃贪玩的,但秦昭昭算是个中最贪吃贪玩的一个。尤其是吃,她嘴特别馋,看见什么吃的东西都忍不住要流口水,想吃得不得了。
  那时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一个物质并不丰富的时代。改革开放的春风虽然已经在沿海一带吹起来了,但对于内陆城市来说,却还是春风不度玉门关。
  秦昭昭就和父母一起生活在一个春风尚且不度玉门关的内陆城市。那是江西的一座工业小城,城中大大小小的国营企业几乎全部以厂冠名。不像现在,都改成洋气的“公司”二字了。那时不熟的人如果初次见面,问起对方的工作单位都是这么问:“你哪个厂的?”
  秦昭昭的父母在同一家国营机械厂工作。厂子在城市东郊占了偌大面积的一块地,除了宽敞的厂区外,还有厂附属的食堂、宿舍、商店、菜市场、招待所、电影院、医院、托儿所、学校等等,邮局和银行也都在这里有分所,以厂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小型王国。这个王国与东郊一带几个中小厂矿和村庄连接在一起,组成一个独具特色的城乡结合带。这个地方因厂而生,因厂而活,所以以厂名而冠名。厂名叫长城机械厂,简称为长机,这一带就被称为长机地区。
  长机厂的绝大部分职工都住着厂里分配的家属房。厂家属区的房屋大都建于五六十年代,以平房为主,清一色红砖砌墙,青瓦铺顶,沿着一片山坡的地势或高或低时左时右地密密排开,排得整个山坡都是。房子多,间距少,每一排平房里住着的人说话时只要声音稍大一点,前后两排相邻的邻居家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要是哪家有什么骂仗打架之类的大动静,更是四邻八舍皆闻风而至看热闹。
  秦家住在家属区东侧最上面那排平房的左边最头上一间。一排房子住十户人家,每户都是相同规格面积的大小两间,共计十七平方米,沿着外间墙壁再搭出一溜狭长的小厨房,小得进去两个人就转不开身。两户人家共用一个亭子间,没有卫生间,上厕所要去附近的公厕。至于洗澡的问题,夏天就拎桶水在厨房里将就着洗了,冬天则去厂澡堂解决。
  那时厂里的职工们大都过着清贫的生活。因为工资不高,很多职工下班后会垦块菜地种种菜,或是圈个栅笼养养鸡,以此贴补家用。这种情况下,除了一日三餐有饭吃外,小孩子们基本上是没有什么零食可吃的,大人舍不得那样乱花钱。偶尔给个几分钱,买上几颗棱角糖含在嘴里,就满心乐开花了。
  好在大人们平时舍不得花钱买来吃的东西,逢年过节时厂里会发福利,发的几乎都是吃食。或一袋袋的桃酥,或一箱箱的苹果鸭梨;或一包包的中秋月饼……每次厂里发福利的日子,都是小秦昭昭开心的日子,因为这一天意味着可以大饱口福。
  最开心的时候当然是过春节,不但厂里会发东西,家里也会做一些好吃的东西过年,炸豆角酥啊,做冻米糖啊,腌糖姜啊,家家户户都不例外。小孩子们兴高采烈地挨家挨户拜年吃果子,个个都挑口袋多的外套穿,连吃带拿塞满口袋才会心满意足地离开。
  除了过节发东西外,每年夏天西瓜上市时,厂里也会派几辆货车去附近县里拖西瓜回来,以五分钱一斤的价格优惠卖给厂职工,便宜得近乎半卖半送,所以每人限购五十斤。每到厂里派车拖西瓜的日子,家属区的小孩子们都快乐疯了,一大群小萝卜头齐齐等在厂门口那条马路上翘首相盼,希望着西瓜可以快点到。偏偏有次回厂路上出了一点什么状况,车队一直到晚上十点还没回来。很多孩子都哭哭啼啼不肯睡:“我要吃西瓜,我要吃了西瓜再睡觉。”
  秦昭昭是哭得最凶的那一个,无论如何不肯睡觉,一定要等到西瓜车回来为止,最后秦妈妈只得打消了让她睡觉的念头。可是等了那么久,哭得那么凶,小小的人儿却自己乏了,偎在妈妈怀里等着等着,眼皮越来越沉,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第二天早晨睁开眼睛,突然想起一直不曾等到的西瓜,咚一声跳下床光着脚跑出去了,边跑边哭:“妈妈妈妈,我昨天没有吃到西瓜。”
  刚跑出外屋,就看到墙根的红砖地面上,一溜排开的七八个翠皮西瓜。她马上破涕为笑,西瓜终于来到了她家。
  分了西瓜,每天吃过午饭后秦妈妈都会切一个,中午吃一半,晚上吃一半。那时家里没有冰箱,切开的西瓜必须当天吃完,否则就会坏掉。秦昭昭好喜欢,因为她可以敞开肚皮吃。
  而像桃酥月饼苹果鸭梨这类比较好保存的吃食,秦妈妈总是会藏起来,不肯让她那么痛快地吃个够。要隔三差五才会拿一个给她吃,说什么好东西要细水长流慢慢吃。她听不懂,小小的心里很不满,觉得妈妈好小气。
  那时她从没意识到,妈妈虽然不肯让她一次吃个够,但那些好吃的东西,爸爸和妈妈都几乎从来不吃,陆陆续续地,最后总是落入她一个人肚子里。
  她当时只觉得不满足,馋嘴馋到了自己去偷。有回厂里发苹果,每个职工发一箱,爸爸和妈妈一起领了两箱回来。秦妈妈细心地把两箱苹果都打开来挑了一遍,烂了的或有虫眼的挑出来先吃,好的就用一个大脸盆装了放到三门柜顶上。这样比放在纸箱里通风透气,不容易坏。
  秦妈妈想着那么高的三门柜,只有大人能拿到苹果,小小的秦昭昭是绝对够不着的,却没想到她嘴一犯馋,脑袋瓜就格外灵光,居然想到了自己搬椅子再垫上小板凳,踩在上面去偷苹果吃。等到秦妈妈发现时,盆里的苹果已经空掉一大半了。
  秦爸爸为此在女儿的小屁股上用力扇了几下,打得她哇哇大哭。挨过打后,她才学了乖,不敢再起偷心了。
  等厂里发好吃的东西毕竟有限,一年满打满算也不过那么几次,而且吃食还总是被妈妈“严加保管”。其他时间里,小馋猫一只的秦昭昭也会自力更生地想办法往嘴里填点东西。
  厂家属区几家小卖部的零食看起来都好好吃,可是口袋里却没有一分钱,只能看不能吃。找爸爸妈妈要钱总是很难很难,要十次才会给一次。小秦昭昭嘟起小嘴发牢骚:“妈妈,我为什么没有工资发?那样我就不用找你们要钱了。”
  秦妈妈听了直笑:“你想领工资,那可要等你长大了参加工作才行。”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长大?”
  秦爸爸逗女儿:“你每天多吃两碗饭,就可以快点长大了。”
  天真的秦昭昭信以为真,每天吃饭时总是努力多吃,天天吃得撑得不行。可是见效甚微,依然是小不点儿一个,她很不满:“我吃了那么多饭,长了那么久,却还没有长大,真没劲。”
  长大是那么遥不可及,领工资的事一时半会看来没戏,秦昭昭还是只能经常缠磨着父母要钱买吃的,当然这很难。此外也有不用花钱买的零食,比如当当糖。
  当当糖不用花钱买,只需用废品交换,像挤光后的牙膏皮,穿破了的鞋子或衣服,还有什么破铁皮细铁丝的都可以用来换糖吃。挑着当当糖担走门串户的那个老伯伯是最受孩子们欢迎的人,每次一听到他“当当糖当当糖”的喊声,都有很多孩子如小燕子般四面八方朝他飞奔过去。
  当当糖是一大块如磨盘般圆圆大大的糖,表面是一层白色的结晶糖粉,里面是熟麦般的澄黄。糖块很硬,得用小铲子加上小榔头,像凿石头一样“当当当”地才能凿下一块,所以叫当当糖。但硬硬的糖沾上口水后却很快就变软了,咬一口可以拉出很长的丝,特别香甜也特别粘牙。大人们是不爱吃的,可小孩子们却都喜欢得不行。
  喜欢归喜欢,能吃到嘴的人却很有限。当当糖担几乎天天都来,家里的牙膏皮破鞋子铁皮铁丝却不是天天都有的。因为生活清贫,大人们过日子都相当节俭,衣服穿破了补一补再穿,破鞋子也不会随便丢。像头两年穿坏的塑料凉鞋都留着,如果脚上的凉鞋也断了带,就从旧鞋上绞一段塑料用火烧软后粘上去补好继续穿。几乎家家户户都如此,所以孩子们可以用来换糖的所谓废品实在是很难找。
  秦昭昭换当当糖吃有过两次难忘的经历,一次是把家里一支没用完的牙膏硬是挤光了拿去换糖,结果不用说,又被爸爸揍了小屁股。另一次是她跑去厂里正在修建中的俱乐部工地玩时,捡到了一把铁榔头,从榔头到榔把全部是铁制的,拿在小手里沉甸甸的,她马上想到可以拿去换当当糖。那位老伯伯一看到她拿着这把榔头来换时眉开眼笑,二话不说把担子上还剩一块巴掌大小的当当糖全给了她。那次她独享一块如此大的糖吃得好开心好过瘾。
  花钱的零食也罢,不花钱的零食也罢,都不是那么容易可以吃到嘴的。好在每年夏天,总有免费的冰棍可以让她吃个够。
  长机厂有自己的冰房,每年夏天都会从各个车间抽调人手去冰房制冰,然后给全厂职工发冰票。每个职工每月有一百二十张冰票,凭票换冰棍吃,算是暑夏降温补贴。
  这些冰票名义上是发给厂职工的,但实际上是孩子们的福利。只要家里有小孩的职工家庭,几乎都是发票的当天就全部分到孩子们手里去了。
  糖水冰棍最便宜,一张冰票可以换一根,附近的村民花钱买就要五分;绿豆冰则要两张,花钱则是一毛;牛奶冰棒最贵了,要四张才能吃一根,花钱要两毛,吃它一根可以吃香蕉冰四根了。一般小孩子都舍不得这样吃,但秦昭昭却经常这样吃。因为秦爸爸在高温车间工作,所以他每个月能发双倍的冰票,和秦妈妈的冰票加在一起每月有三百六十张,家里又只有她一个独生女儿,一个人一个月有三百多张冰票,她当然是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了。
  前排房子一户人家有三个孩子,却只有一百二十张冰票,因为他家只有他爸爸是厂里的职工,妈妈不是。他们家的冰票经常不够吃,那个最小的女儿比秦昭昭大不了几岁,嘴也很馋,每次看见她吃牛奶冰时总是馋兮兮地跟在后面:“给我吃一口行吗?”
  但秦昭昭怎么会舍得给她吃呢,小孩子对于吃方面就是有一种天生的小气,每每装作听不见赶紧跑掉。
  后来厂里的小卖部卖起了娃娃头雪糕,这种又软又糯又甜的雪糕一下就把厂冰房出品的各种冰棍们给比下去了。好多小孩子对娃娃头雪糕垂涎三尺,秦昭昭更是很犯馋很犯馋。可是它的价格比较贵,一根要卖五毛钱,她纵然想吃得很,也不可能天天让妈妈买,大多数时间只能干馋着。
  再后来又有八毛钱一根的紫雪糕,雪糕外面裹了一层巧克力,这个就更好吃了。她缠着妈妈买,一根冰棍卖八毛钱实在很贵,妈妈意有不舍,她不管,一个劲地嚷嚷:“我要吃,我就是要吃。”
  妈妈终究拗不过她,给她买了一根紫雪糕。那根雪糕实在是前所未有的好滋味,她都舍不得吃快了,一点一点慢慢地舔。舔的速度赶不上融化的速度,融化的雪糕如白色眼泪般沿着手指往下流,吃得她手忙脚乱,舔了雪糕又舔手指。舔完整根雪糕后她还把冰条棍在嘴里含了好久好久,直到咂得再没有一丝甜味为止才恋恋不舍地扔掉。
  夏天的免费冰棍以外,冬天的爆米花则是最便宜又好吃的。腊月一到,就有位老爷爷背着一口葫芦般的大锅在厂区里四处吆喝:“爆爆米花喽!”
  冬天的爆米花绝对是市场霸主地位,几乎家家户户都要做冻米糖,都会拿自家的大米或者玉米去爆爆米花,老爷爷的生意好得不得了。小孩子们跟在大人后面,眼巴巴地等着爆米花出炉。每当轰的一声巨响,看着一碗玉米或大米变成一簸箕雪白的爆米花后,秦昭昭总是一边欢呼,一边急不可耐地伸手先抓一把塞在嘴里,一点都不怕烫。
  吃这一方面,秦昭昭能得到的满足感不多。但在玩这一方面,她却每每可以玩得十分尽兴。
  爸爸妈妈们白天要上班,不到学龄的孩子们都是放到厂托儿所。托儿所的阿姨全是照顾安排进来的职工家属,清一色三四十岁没啥文化的妇女们。她们的职责是只管看着孩子们不出事就行了,基本上就不怎么教识字算数。所以孩子们在托儿所绝大部分时间都是玩,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天天在一起玩得很开心。
  上托儿所的日子可以玩得很开心,不上托儿所的星期天可以玩得更开心。长机厂一带处在城市东郊,依山傍水,是孩子们的天然乐园,可以在田野、山林和小河里尽情玩耍。
  男孩子们喜欢去山林里爬树掏鸟,去小河里摸鱼虾;女孩子则喜欢去田野玩,扑蝴蝶,捉蜻蜒,采草紫花;采到的草紫花可以编成花环戴在腕上或颈上。秦昭昭还太小,才四五岁也跟着一群姐姐们学编花环,她当然编不好,急得要哭。邻家一位大她五岁的小丹姐姐就很有姐姐样的编好一个给她戴上。她一整天都舍不得摘下,回到家臭美地一个劲照镜子。小女娃好象都天生就知道爱漂亮。
  有时不去外头玩,就和姐姐们在门前的马路上跳橡皮筋:
  嘀嘀燕子嘀嘀嘀,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这个她跳得很好,年纪小,肢体动作灵活。跳房子就不行了,单脚跳时保持不了平衡,脚下的力道也很难掌握好,动不动就把小石子踢出了格子线外,姐姐们就不爱跟她玩,打发她到一旁去坐着看。
  经常还在一起玩扮过家家,过家家的内容最初是模仿日常生活的。比如有人扮爸爸,有人扮妈妈,有人扮爷爷,有人扮奶奶等等,假装一大家子住在一起,“爸爸妈妈”上班,“奶奶”煮饭,“爷爷”种菜,“宝宝”上学之类的;后来变成了模仿校园生活,有人扮老师,有人扮校长等等;再后来的过家家可就大张旗鼓了,开始模仿热门电视剧。
  那时香港武侠连续剧《射雕英雄传》红得发紫,一群小女孩们聚在一起玩过家家时很热衷于扮演电视中的人物,几乎都争着要扮黄蓉,其次是扮穆念慈。这样的游戏是过家家的升级版,需要场地和道具。因为扮古代人物是要打扮的,比如扮演黄蓉的小女孩,她的头发要像电视中的黄蓉那样梳成几根小辫子垂在耳畔,再在头上插些花呀朵呀什么的,身上也要披块床单或长毛巾,聊以充当古代广袖长裾的服饰。最重要的一点是还要化妆,她们并没有化妆用的口红胭脂,唯有一支红色水彩笔挑大梁,因陋就简地把嘴唇涂得红红的,再在眉心点一颗胭脂痣,就算是大功告成。
  这个需要漂亮装扮的游戏,对一群十岁左右的小女孩们来说,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游戏总是在小丹姐姐家里进行,她们班上的女生们放了学就约齐了往她家跑。各人带上自己的绸带呀、头花呀、塑料发卡呀、珠子项链呀等等廉价花哨的小饰物,轮流扮黄蓉,尽可能地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秦昭昭也想参加她们,起初她们嫌她小,不愿收。最后勉强收下了,却总让她扮“傻姑”这个角色,不用梳头不用插花不用化妆,她好失望。
  终究是小丹姐姐人最好,某一天还是让秦昭昭也扮了一回黄蓉。把她的头梳成好多小辫子,一些盘成髻一些垂在两颊,又用细冰棍缠上珠子项链,充当发钗插在发髻里。再用红色水彩笔涂红小嘴唇,点上胭脂痣,镜子里的小姑娘马上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那天,游戏结束后秦昭昭都舍不得卸妆。她对着镜子怎么看都看不够,觉得自己好漂亮啊!心里说不出的开心高兴。
  和贫乏的物质生活相比,小孩子们在一起玩耍时丰富多彩的各类游戏,让秦昭昭有着一段很愉快的学龄前童年生活。整个家属区的孩子们基本上都按年龄段呼朋唤友地玩在一起,从不用发愁找不到玩伴。这里每一张孩子的面孔秦昭昭几乎都熟悉,只是名字不一定都能叫得出来。
  但是有一天,秦昭昭发现厂家属区里原来还有一张她全然陌生的孩子面孔。
  2
  
  前面说过了,长机厂家属区的房屋建造大都建于五六十年代,以平房为主。但在一排又一排的平房中,也有着几栋鹤立鸡群的新建四层小楼房。虽然两室一厅面积不大,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拥有配套的厨房卫生间,在当时是难得的好房子。这几栋新楼房,住进去的几乎是清一色的厂干部,只有极少数几套分给了工龄长的老职工或市级劳模。牢骚满腹却无可奈何的普通职工们,半真半假地将其戏称为“中南海”。
  厂家属区依着一座小山坡修建,“中南海”建在半山地带。秦昭昭家住的那排平房则在山头。因为据地势之高,而他们的屋子又正好在整排平房的左边当头第一间。隔着遥遥几丈远,倒和不远处的“中南海”可谓比邻,只是当中隔着一道红砖围墙,仿佛银河般隔开人间天上。墙那边是厂领导们住的“天上”,墙这边是普通工人们住的“人间”。
  记不清是从哪一天开始,“中南海”的方向经常会飘来一阵阵很美妙的音乐声。秦昭昭觉得好听极了,好奇地问妈妈那是什么声音,妈妈告诉她那是电子琴的声音,乔厂长家买了一台电子琴让儿子学弹琴。
  秦昭昭很向往:“妈妈,我也想学电子琴。”
  秦妈妈苦笑着摇摇头。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从国外飘洋过海来到中国的新型乐器电子琴成为引领一时风骚的新潮玩意。只是一架电子琴的价格不菲,学费也不便宜,像秦家这种普通工薪的双职工家庭,收入不高,还要赡养双方都留在农村的年迈父母,根本不可能有条件让女儿去学琴。秦昭昭虽然任性地又哭又闹,还是没能得偿所愿。最后还因为闹得过了火,惹得爸爸怒了,一把拎过去狠狠在屁股上拍了几下:“老子还没死呢,你嚎什么丧?”
  秦爸爸一双手硬得像块铁,几巴掌狠狠拍下来,秦昭昭痛得尖声大叫。秦妈妈马上过来心疼地拦:“你干什么?孩子有学琴的心愿我们满足不了她也罢了,你还这样下狠手打她。”
  秦爸爸气咻咻:“是,我满足不了她的心愿,谁让我不是厂长。她可以去找乔厂长当她的爸爸,那样她就能学电子琴了。”
  年纪小不懂事的秦昭昭,把父亲的负气之辞当成真话听,真以为爸爸可以随自己的心愿寻找挑选。她小小的心眼里怀着对父亲那几巴掌的怨恨,独自一人眼泪汪汪地跑到乔厂长家去了。
  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去过乔厂长家。但围着红砖围墙绕上一大圈进了“中南海”后,循着悠扬动听的电子琴声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她要找的房门,咚咚咚敲开了它。
  开门的人就是年富力强的乔伟雄副厂长。这一年他刚升上副厂长的宝座,正是春风得意之际。他一脸惊讶地看着门口的小客人,虽然他家一向不乏登门造访之客,但这么小不丁点的客人却是头一个。小小的女娃娃仰着苹果般的脸蛋,长睫毛缀满泪珠看着他,怯怯地问:“伯伯,你是乔厂长吗?”
  乔厂长更惊讶了:“我是,小朋友,你找我有什么事呀?”
  “乔厂长,你做我的爸爸好不好?”
  秦昭昭一句话,把乔厂长的夫人招来了。她不是乔厂长的原配,是在他结发妻子病故后再嫁进来的继室。比他小了足足十岁。当时乔伟雄前妻的女儿乔叶已经十五了,婚后她又给他添了一个大胖儿子。乔叶跟年轻的继母格格不入,技校毕业进厂不久就找了对象出嫁自立门户去了,这个家只有他们一家三口。此刻听到门口有个小女孩在说什么“做爸爸”,厂长夫人惊愕万分地走出来看究竟。看着眼泪汪汪的小女孩,她语气柔和地问:“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跑我们家来了?干吗要乔厂长做你爸爸?你自己没有爸爸吗?”
  “我爸爸不让我学电子琴,他说如果我想学电子琴,就去找乔厂长当爸爸。乔厂长,你做我的爸爸好不好?我也很想学电子琴。”
  乔厂长夫妇怔了,对视一眼都不说话。秦昭昭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小脸蛋上满是可怜兮兮的表情。
  这时,里屋的电子琴声停了。一个和秦昭昭差不多大的小男孩走出来,好奇地看向她。秦昭昭则以十倍的好奇回望着他。因为这个小男孩和她以前见过的小男孩完全不同,他特别特别的干净,从头到脚都干净得一尘不染。小小的白衬衫白云一样白,蓝色背带裤蓝天一样蓝,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
  在长机地区这个城乡结合部长大的男孩子们,大都像小猢狲似的到处蹿,玩起来极疯极野,一个个看起来总是脏兮兮的,满头满脸都是泥。身上的衣服脏了洗洗了脏,到最后根本洗不出颜色。像眼前这个干干净净的小男孩,秦昭昭还是头一次看见,不由睁大泪眼看呆了。
  厂长夫人马上转身迎上去:“乔穆,你出来干什么?快进去接着练琴。”
  那个叫乔穆的小男孩十分听话地转身回房了。他只在秦昭昭面前露了一下面就又隐入房内。多年以后,秦昭昭在语文课本上学到“惊鸿一瞥”这个词时,情不自禁地就联想起当年初见乔穆的那一眼。
  那天秦昭昭是被乔厂长夫人送回家去的。她在厂长家闹的笑话被父母知道后,妈妈叹气,爸爸脸憋得通红。她很害怕,以为爸爸这次一定会打她打得更重。结果爸爸却没有打她,翻箱倒柜找出一支他当兵时买的口琴吹给她听。
  “昭昭,口琴的声音也很好听的。咱们不学电子琴,爸爸教你吹口琴好不好?”
  秦昭昭的电子琴没学成,跟爸爸学起了吹口琴。她觉得口琴的声音没有电子琴好听,但既然学不了电子琴,口琴好歹也是琴,有一种沾了边的安慰感。
  去过乔穆家后,秦昭昭再上托儿所时,有了一个想不通的问题:“妈妈,乔穆为什么不上托儿所?”
  厂托儿所里,全是年纪与她相仿的小男孩小女孩。那天看到乔穆,他应该和她差不多大,可他为什么不要上托儿所呢?
  秦妈妈告诉她:“乔穆他不上咱们厂里的托儿所,他在上市里的实验幼儿园。”
  “什么是实验幼儿园?”
  实验幼儿园,是当时市里条件最好的幼儿园。一来收费较贵;二来路途遥远接送不方便,普通职工耗不起那个时间金钱把孩子送去那,基本上都首选设备简陋的厂办托儿所。长机地区这一带,只有少数几户条件较好的人家才会送孩子去城里上幼儿园。秦妈妈不知怎么对女儿解释,只能含糊带过:“实验幼儿园,就是更大一点的托儿所。”
  “妈妈,我也想去上实验幼儿园。”
  秦妈妈叹口气:“昭昭,你不要什么都想好不好?你学不了电子琴,你也上不了实验幼儿园。”
  “为什么?”
  秦妈妈没有告诉女儿为什么,只是摸着她的头再次叹了一口气。
  渐渐长大后,秦昭昭才渐渐明白答案。人或许不分阶级,但却有阶层差别,这种差别最明显的区分就表现在身份地位和经济条件上。乔穆和她,就是两个不同阶层的人,所以他能学电子琴,她只能学口琴;他能上实验幼儿园,她只能上厂办托儿所。
  但在当时,秦昭昭不能理解这些,她只是感觉到乔穆和她、以及她经常一起玩的那些小伙伴们不一样,特别特别的不一样。
  她从没见过他出来玩,男孩子们在马路上三五成群地拍画片、打弹球,滚铁环、飞竹蜻蜓……当中从不曾出现过他的身影,至于上树掏鸟下河摸鱼就更不用说了。她觉得好奇怪,他难道都不出来玩的吗?
  乔穆是秦昭昭所见到的第一个不爱玩的小男孩。她这才知道为什么以前从没见过他,他住在房门一关就自成一统的楼房里,又老不出来玩,整天关在屋子里别人怎么会认识他呢?
  后来秦昭昭才知道,乔穆每天早晨被他妈妈送去实验幼儿园,下午接出园后还要去学电子琴,总要晚上才会回家。然后吃饭,洗澡,再练练琴就差不多要睡觉了。他根本没有出来玩的时间,而他妈妈也不允许他出来跟其他孩子们玩。不练琴的时候,他也是呆在家里跟着妈妈学生字,背古诗。
  乔穆的妈妈穆兰不是本地人,她是七十年代初来江西农村插队的上海知青。这位上海女子的祖父据说解放前在上海是位殷实商人,解放后被打成了资本家,各类运动中带累全家人跟着吃了不少苦头。比如上山下乡运动中,作为资本家的后代,穆家的一对儿女本来按政策可以留一个在父母身边都没留成。街道办事处的人天天找上门来,说得好听是动员,说得不好听就是要赶你下农村,理由是资本家的孙子孙女更应该要去接受农民阶级的再教育与锻炼。于是穆家父母不得已挥泪送别两个孩子,穆兰来了江西,她弟弟穆松去了云南。
  穆兰在农村插队三年后招工进了长城机械厂,不用扎根农村一辈子。对于她幸运的招工进城,有人背地里说没准是跟村干部睡了觉才换来的。当然究竟是与不是,谁也没有真凭实据。而且这个上海女子身上有那么一种说不出来的含蓄的气派,那气派让人不敢在她面前乱嚼舌头。她的容貌也说不上多么漂亮,但和厂里一帮女工们站在一起,人们一眼就能把她挑出来。对此,长机厂的人只能定论为:“人家到底是大城市来的,就是显得跟咱们小地方的人不一样。”
  然而彼时她幸运的招工进厂,在七十年代末的知青返城潮中却成为不幸。 中央的政策开始允许知识青年返城,但有两条限制:一是已婚的知青不能回城;二是国家安排了工作的知青也不能回城。她已经在长机厂上班领工资,上海是无论如何回不去了。既然回不去,就只能在小城安家。蹉跎了如花年华后,二十七岁的穆兰最终嫁给丧偶的厂干部乔伟雄,次年生下儿子乔穆,从此儿子就是她的一切。
  作为大城市来的女人,穆兰对她的独生子有着非常严格的培养计划。她的计划在这个城乡结合部的长机一带,是极其超前的。这一带的父母们彼时根本就没有“培养孩子”的意识。计划生育虽然已经在执行了,但生于八十年代初期的独生子女还不多,大部分家庭都有两到三个孩子,多的五六个都有,没有时间精力更没有金钱去逐一培养。生下孩子后,只要保证不饿着不冻着他们就行了。而孩子们在上学前几乎都是放羊般地野生野长,随便他们怎么玩,不哭不闹不打架父母们就不会管。上学后开始会管一管学习,偶尔也盯着孩子做功课,考试不好就打上两巴掌,这就算是教育孩子了。
  像穆兰这样,还在上幼儿园的儿子就开始让他学电子琴,每天要练琴,还要学生字,背古诗,如此悉心培养实在是长机地区独一份。
  穆兰并不是光顾着让儿子学习而不让儿子玩,家里还是买了不少玩具给他玩,她只是不准儿子下楼找厂家属区的孩子们玩。她嫌那些孩子们太脏太粗鲁,跟他们玩恐有沾染坏习惯的可能。而且他们说起话来满口乡音侉调,她可是从小就教儿子说标准的普通话,如果让他跟着他们一起玩难免会串了音沾上方言腔,这是她不乐意见到的。
  因为穆兰对儿子的悉心培养,所以造就了秦昭昭眼中那一个如此特别的乔穆。他迥异于厂家属区里所有的孩子,让她觉得他是那么那么的不一样。
  3
  
  转眼到了上小学的年龄,秦昭昭就近上了长机厂的子弟学校。和厂托儿所一样,学校就在厂家属区里,离家最多五分钟的路程,双职工的父母可以不必专程接送她上学放学。而乔穆,从实验幼儿园进了实验小学,依然是市里最好的小学。
  每天秦昭昭背着书包去上学时,都会经过“中南海”前面那条大马路。如果哪天去得早,总能看见乔穆的妈妈骑着一辆漂亮的女式单车送他去学校。他身上穿的小童装格外精致好看,别说在这个近郊的城乡结合带长机了,就算在市中心最繁华的百货商店都没见过卖那么精致好看的衣服。听说,是他外公外婆特意从上海寄来的。
  上海——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呀?秦昭昭好希望也有一对家住上海的外公外婆,也可以给她寄漂亮的新衣服。
  可惜她的外公外婆却住在距小城几十公里远的乡下。每年不但不能给她寄漂亮衣服,反而她那些穿不了的旧衣服妈妈还要洗干净带回去让舅舅姨妈的孩子们接着穿。
  爷爷奶奶家就住得更远,坐长途汽车要坐两个小时,下车后还要步行一个多小时,翻过两座山才能抵到深山坳里的目的地。秦昭昭跟父母回去过几次,她身上穿的花裙子和辫子上绑的花绸带在小城是司空见惯的东西,却在那个偏僻闭塞的小山村里引起了轰动,好多衣衫褴褛的乡下孩子围着她眼巴巴地看。对于他们来说,她所生活的地方也就相当于上海了吧?
  秦昭昭的爷爷一家祖祖辈辈都住在这山沟沟里,她爸爸是借着当兵的机会走出大山的。当年部队来乡里征兵时,适龄的小伙子都抢着去,因为对于农村人来说这是可以跳出农门的最大机会。僧多粥少,村里规定每户人家只准去一个儿子参加征兵体检。秦家两个儿子都够年龄够条件,让谁去好呢?当爹的闷了一整天,终于做了主让老二去,因为老大年纪大些,身子壮些,留在家里务劳更能帮得上忙。
  爷爷的这个决定,让两个儿子的命运从此有了巨大差异。秦昭昭的爸爸体检合格后跟着部队离开了穷乡僻壤,当上几年兵复员回来分配在长城机械厂,成为一名国家工人,是吃公家粮的城里人了。而大伯至今还苦守着乡下的一亩三分地,年复一年地春耕秋收让他明显比弟弟苍老太多。他的几个儿女都只上完小学就辍学在家务农,个个全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
  秦昭昭在老家,听老家人说起这些陈年旧事时,曾眨巴着眼睛天真地问妈妈:“妈妈,如果是大伯当了兵,那我就是大伯的女儿吧?”
  秦妈妈好笑:“傻丫头,如果是大伯当了兵,那就不会有你了。”
  没有她了?秦昭昭吓一跳,她可不想没有了,还好是爸爸当了兵,她是爸爸的女儿。在小山沟里,她还是很为自己是爸爸的女儿感到庆幸。可是在长机,只要看到乔穆,她就好希望乔厂长是她的爸爸,穆兰是她的妈妈。那样的话,学电子琴、穿漂亮衣服的人就可以是她了。
  有一天早晨秦昭昭背着小书包去上学,路上又看见乔穆的妈妈骑车送他去城里上学。他的小手正在口袋里掏东西,掏出一样掉出一样,他也没有察觉。
  自行车飞快地骑远了,秦昭昭好奇地跑上前,在路边的草丛里捡到一颗糖。这颗糖她以前从没见过,长机这个地方物质十分匮乏。厂商店里最便宜是棱角糖,不规则的白色棱形糖块,没有包装纸,一分钱一颗,含在嘴里是一股凉丝丝的甜味;好一点的是水果糖,用红黄蓝三种不同颜色的糖纸包着,吃起来有水果味道,要五分钱一颗;更高级的糖,是用透明玻璃纸包装的酥糖或滚了一层白芝麻的软糖。这个要卖到一毛钱一颗,也可以论斤买,一般是新人买去当喜糖,闹新房时用盘子盛出来以飨宾客。小孩子们如果逮到这种机会总是一抓一大把,吃完后糖纸都舍不得扔,爱惜地抚平夹在书页里收藏,谁的漂亮糖纸多谁就会很有面子。
  除了这几种糖外,秦昭昭没吃过别的糖了。乔穆掉在草丛里这颗糖的包装纸好特别,不是水果糖那种俗艳的红黄蓝糖纸,也不是那种透明玻璃糖纸,一张很简洁的白色糖纸上,有一只乖乖趴着的小兔子。
  糖纸上印着三个字,她认不全,只认识一个“大”字。把糖放到鼻子下闻一闻,好香的牛奶味道,剥开糖纸后,里面还有一层很薄很透明的纸,紧紧贴在糖身上。她试着撕撕不下来,又被奶香诱得不行了,干脆不管不顾地把整颗糖塞到嘴里去。以前吃那些因为糖体融化而撕不下包装纸的水果糖时,她就是这样连包装纸一起塞进嘴里,等到口水融开了紧密相连的糖和纸后,再把纸吐掉。
  可是这颗糖的内包装纸不用吐,自己就在嘴里融化了,后来她才知道那种叫糯米纸,可以直接吃的。透明糯米纸一融,满嘴浓郁的奶香,香甜得让秦昭昭几乎把自己的舌头都要吞下去了。太好吃了,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糖啊!一直到整颗糖都吃完了,齿颊间的奶香犹回味无穷。
  吃完了糖,秦昭昭像藏宝般把那张糖纸收藏好。放学后跑回家,气喘吁吁地问妈妈:“妈妈,我期中考试考双百你说要给我奖励的哦。”
  “是呀,你要是考了双百,想吃什么妈妈给你买。”
  她马上把那张糖纸掏出来:“我想吃这种糖,好好吃啊!”
  接过糖纸一看,秦妈妈怔了怔:“这是大白兔奶糖,你哪来的?”
  秦昭昭像小黄鹂似的叽叽喳喳告诉了妈妈在马路上捡糖的事,反复强调:“真得很好吃,太好吃了。”
  当时大白兔奶糖是比较奢侈的一种糖果,普通人家一般舍不得买这么好的糖当零嘴吃。秦妈妈就骗女儿:“昭昭,这种大白兔奶糖只有上海才有卖,咱们这里根本没有。妈妈给你买酥糖吧,买半斤给你吃好不好?”
  妈妈许诺的半斤酥糖若是换在从前,秦昭昭会从心底乐开花。可是吃过大白兔奶糖后,酥糖已不能再让她满足了。小孩子一失望马上就会哭闹,她哇哇大哭:“我不,我不要酥糖,我就是要大白兔奶糖。你为什么不是上海人?外公外婆为什么不住在上海?”
  她在妈妈面前又哭又闹了好久,爸爸加班回来后,听过事情缘故,没好气地一瞪眼:“这么小的孩子心倒不小啊,还想妈妈是上海人,好买大白兔奶糖给你吃。别不知足了,再闹送你回乡下,给你大伯做女儿,让你酥糖都没得吃。”
  秦昭昭的哭声这才偃旗息鼓了。她年纪虽小,却也明白相比大伯家的孩子她无疑是幸运的。能生活在城里,有花裙子穿有蝴蝶结戴有酥糖吃,堂哥堂姐们都很羡慕她.就如同她羡慕乔穆一样。她换不到乔穆那个位置,可别惹得爸爸生气之下把她放到堂哥姐们的位置去了。
  多年以后,长大的秦昭昭在某本书上偶尔读到一段话:人生如树花同发,随风而堕。或拂帘幌坠茵席之上;或关篱墙落粪溷之中……贵贱虽复殊途,因果竟在何处!
  掩卷之余,她一直想着最后那句:贵贱虽复殊途,因果竟在何处!
  是呀,因果竟在何处?为什么有的人是幸运的坠茵席者?有的人是不幸的落粪溷者?命运究竟是怎么来的?冥冥中由谁在安排与决定?
  没有答案,关于命运的由来,是人类史上几千年来始终悬而不决的千古疑题。
  知道爸爸妈妈不可能会买大白兔奶糖给她吃,那张大白兔奶糖的糖纸从此成了秦昭昭的宝贝,在她收藏的糖纸中是至高无上的王者地位。
  那时班上的小女生都收藏糖纸,经常一起互相比较欣赏,看谁收藏的精品糖纸多。秦昭昭这张大白兔奶糖的糖纸一亮相就把她们都镇住了,赢来许许多多道艳羡的目光。
  可是招人艳羡并非什么好事,有道是“匹夫无罪,怀壁其罪”,秦昭昭有一张这么宝贝的糖纸,被班上的小班长,一个名叫夏琴的女生看中了。她要用五张玻璃糖纸跟秦昭昭换,秦昭昭当然不肯。于是夏琴就利用小班长的权力,联合全班的女生都不要再跟她玩了。
  那个时候的小孩子比较厉害,因为从小就是一大群孩子在一起玩,玩耍过程中,自然而然地按孩子们不同的个人能力进化出了领导者,也就是所谓的孩子王。他们一般都胆子大脑子活主意多,孩子们都愿意听他们的,否则那么多人意见各异根本玩不到一块去。
  夏琴就是这样的一个孩子王,班上的女生们都听她的,她说不要跟谁玩了大家就都同仇共忾地不跟谁玩了。秦昭昭就因为那张糖纸被她们联合起来孤立了。下课后,再没有人叫她一起去跳橡皮筋、丢沙包、踢毽子什么的。她好孤单,好委屈。捱了三天后,终于捱不住了,主动拿着大白兔奶糖的糖纸去和夏琴交换。换来五张并不喜欢的玻璃糖纸,也换来天下太平。
  不得已失去了心爱的糖纸,小小的秦昭昭难过极了,那个年龄的她还不懂得何谓忍痛割爱,只知道失去自己心爱的东西会好难过好难过。
  4
  
  小学一年级的下学期,学校组织了一次春游,老师要求学生们带上干粮和水,准备在郊外野餐。
  一年级新生是头回参加这样的集体活动,都开心地跑回家找爸爸妈妈准备野餐吃的东西。很多孩子趁此机会提要求,想要那些平时想吃却吃不到的好吃的。比如秦昭昭,她就希望妈妈能够买块面包或是蛋糕给她带去吃。
  当时在长机地区,充饥的面点一般是包子馒头花卷等。馒头和花卷当时卖一毛钱一个,糖包子卖一毛二,肉包子则要卖到一毛七。除此外比较高级的面点是论斤卖的鸡蛋糕,黄澄澄软绵绵的鸡蛋糕又香又好吃,秦昭昭很喜欢吃,可是家里却很少买。偶尔买上半斤,妈妈一次只会给她吃一个,最多两个,实在太不过瘾了。年幼的她为此曾煞有介事地想:等我长大了赚工资了,我要买好多好多鸡蛋糕,敞开肚皮吃个够。
  后来长机地区开始卖新兴起来的洋糕点面包和蛋糕。面包要卖五毛钱一个,而且看起来又大又圆的一个面包,其实吃起来根本不管饱,吃上一个感觉跟没吃一样。而四四方方一小块抹了一层白奶油的蛋糕更贵,比面包还要小却卖一块钱。精打细算的大人们过日子是绝不会花钱买这些玩意来填肚子,觉得物非所值。
  但孩子们却很馋这些玩意儿,面包和蛋糕好香好香啊!像秦昭昭每次看见买面包蛋糕的小推车过来了,总会站在一旁深呼吸,吃不到嘴里,多吸几口香气也是好的。
  有一次小丹姐姐来买蛋糕吃。小丹姐姐的二哥,十七岁的小钢哥哥去年高中毕业后赶上最后一批顶替政策,顶了他妈妈的工作岗位进长机厂做学徒工。每个月有几十块钱工资可拿后,因为年轻,手头大方,他经常一块两块地给妹妹零花钱。在几分钱就能买到零食吃的年代,手里有几块钱可花的孩子简直就是小富翁。秦昭昭为此非常羡慕她,且不切实际地幻想小钢哥哥要是自己的哥哥就好了。
  看见小丹姐姐买了一块蛋糕,秦昭昭实在忍不住,可怜兮兮地朝她伸出一只小手:“小丹姐姐,给我吃一点好吗?一点点就够了。”
  因为钱来得容易,也因为小丹姐姐一向不小气,她很大方地掰了一角蛋糕给秦昭昭吃。
  这是秦昭昭第一次吃蛋糕,她觉得比馒头包子花卷要好吃多了,也比鸡蛋糕要好吃多了。它也是用面粉做的,可是为什么它就这么糯软香甜呢?秦昭昭真希望自己可以天天吃蛋糕,不吃馒头包子花卷了。天天吃当然不可能,能够偶尔吃上一次也就满足心意了。所以她向妈妈提要求,妈妈满足了她的心愿,买了两个包子后再给她买上一块小蛋糕,让她心满意足地出发了。
  当天的春游野餐,大家带的东西都大同小异,充饥面点不外是馒头包子鸡蛋糕等,零食不外乎是水果糖果丹皮酸梅粉无花果之类的大众零食。那时候,家家户户的孩子们都是吃这些东西长大的。
  只有一年(2)班的一个小男生带的东西与众不同。他爸爸是厂供销科的干部,经常出差,也经常带回各地特产。那天他很神气地带了一瓶包装很漂亮的芒果罐头,比厂商店那些简陋玻璃瓶装的水果罐头要高级多了,轰动他们整个班。那时罐头本来就是一般人家很少买来吃的奢侈品,更何况这个芒果罐头。原产热带的芒果在长机这个半城半乡的地方有几个人见识过?更别提一帮才六七岁大还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的小屁孩们了。他们班的男生们一下就把他给围住了,七嘴八舌地一起乱嚷:“左志兵给我吃一点,左志兵给我吃一点。”
  乱哄哄的人群中,那个左志兵的声音神气之极地传出来:“都别吵都别吵,罐头还没打开呢。”
  罐头是请老师帮忙打开的,左志兵很慷慨地请老师吃第一口,老师也没跟他客气。长机子弟学校的老师大都不是什么正规师范学校毕业的,而是厂里一些读过初中或高中的职工家属代为授课。她们见过的世面也少,也是头一回有机会尝尝芒果罐头的味道,当然不会假客气地错过。
  那位老师吃了她四十多年人生中的第一口芒果罐头后,不无感慨地说:“现在的小孩子真幸福,小小年纪就有这些好东西吃。”
  左志兵那瓶芒果罐头根本不够分那么多人吃,只能由他决定给谁吃不给谁吃。他优先照顾和他关系好的同学,很神气地逐一点名:某某,给你吃一口。某某某,给你吃一口……
  被他点到名的孩子欣喜万分,没被他点到名的孩子没精打采。秦昭昭一直站在旁边看,她和左志兵不是一个班的,也不是很熟,不可能会有她的份,但她就是舍不得走开。
  一罐罐头很快就分食完了,空罐头瓶也被老师要了去,说是装茶叶很好。秦昭昭咽着口水走开,吃着奶油蛋糕时都感觉没那么香甜,因为她的心思又被芒果占据了。唉,为什么她爸爸不是供销科的干部呢?如果是该多好呀!那样她就也有芒果罐头可吃了。
  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因为嘴馋,秦昭昭开始学会撒谎骗钱。
  因为上学了,有时候需要买铅笔橡皮或作业本,爸爸妈妈会给她钱让她自己去买。几次三番后,她无师自通地琢磨出如何向父母撒谎骗钱。比如把铅笔藏起来,只说弄丢了要另买新的,要到钱后就可以拿去买零食吃了。所以,她经常“丢”笔,或是“丢”橡皮,骗钱去买零食吃。
  买得最多的是酸梅粉,五分钱一袋,里面装着一把小勺子,舀着粉末放进嘴里含着吃,一种酸酸甜甜的味道就在嘴里化开了。当时的男生女生几乎都喜欢吃这个,每天几包几包地买。不仅因为便宜又好吃,还因为每袋里面装着的小勺子是不同的。有着各种颜色、各种形状,和收集糖纸一样,大家热衷于收集这些小勺子。好朋友之间常常互通有无:“这种形状的勺子我有两把,给你一把,我们是好朋友嘛。”
  秦昭昭班上有个小男生,曾经为了收集不同兵器造型的小粉勺,大胆地偷了家里两块钱,全部买了酸梅粉,足有几十小包。结果被他爸爸打得鬼哭狼嚎。更惨的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封的酸梅粉又全部被拿去小卖部退掉了。可谓是白白挨了一顿打,啥也没捞着。
  当时小卖部里最贵的零食是麦丽素,漂亮的红色包装袋,一包要卖一块钱。一块钱啊,可以买一百颗棱角糖,可以买二十包酸梅粉,秦昭昭绞尽脑汁骗来的五分一毛根本买不起,只能空看着它想像是何等美味。
  后来,坐在前排的女生家里开了小卖部。她有次带包麦丽素来学校吃,分了几颗给几个要好的同学吃,秦昭昭有幸得了一颗。这颗黑呼呼的小糖球看着虽然不咋的,可吃到嘴里后那叫一个好吃呀。她只觉不过瘾,但人家不可能再给她吃了。她决定以后骗来的钱都存起来,一定要存够一块后自己去买一包来吃个痛快。
  秦昭昭为此“丢”东西的频率更高了,妈妈终于起了疑心:“怎么又丢了?你这个月丢了几次铅笔了?”
  到底还是小孩子,妈妈一反问就紧张了,涨红着小脸蛋结结巴巴答不上话,一付作贼心虚的样子。妈妈顿时就明白了:“我给你的钱你是不是根本没买铅笔橡皮,而是乱花掉了?”
  被拆穿了,秦昭昭顶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小孩子骗钱在大人眼中是很严重的过错,一向和蔼的妈妈也板起面孔打了她的屁股,打过后还罚她写了一百遍“我以后再也不敢撒谎骗钱了”。
  她才上小学二年级,这句话中很多生字都还不会写,依葫芦画瓢地一笔一划跟着描,一百遍写下来几乎写得手抽筋。好痛苦哇,比挨打还要痛苦。
  被妈妈打过和罚过后,秦昭昭再也不敢撒谎骗钱买东西吃了。
  而秦妈妈也因此意识到小孩子渐渐长大了,有自己的渴望与需求,完全不给零花钱是不行的,只会逼着她想方设法去弄钱。深思熟虑后,她和女儿约定,只要考试考了一百分,就奖励她五分钱。
  物质奖励的效果非常明显,秦昭昭为了“赚钱”而努力学习,经常拿着一百分的考卷回家领赏金。有时候她甚至会嫌学校的考试次数不够多,影响她“赚钱”。
  终于存够了一块钱,大大小小的一堆硬币与纸币,一分的、两分的、五分的、一毛的、两毛的……她细致地一一叠好,攥在手心里兴冲冲地冲去厂商店买麦丽素。
  在厂商店门口,她迎面遇见来帮爸爸买烟的乔穆。他身上穿着一套簇新的海军衫,脚上蹬着一双锃亮的小皮鞋,浑身上下,从头发丝到指甲缝都干干净净。他真不像是长机地区的孩子,这里的孩子一百个加起来也没他一个干净,更没他洋气。商店里几个售货的阿姨一看到他都笑着说:“哟,小上海人来了。”
  秦昭昭和乔穆是同时进的商店,可是阿姨们仿佛都看不见她,全部热情有加地围着乔穆说话,还有人慷公家之慨地从糖果柜台里抓出几颗糖要塞给他。那些糖换了秦昭昭会迫不及待地接过来,但乔穆却毫不在乎地摇头谢绝,拿了烟就走。
  秦昭昭好惋惜那几颗乔穆不要的糖,如果给她多好。可是阿姨们是不会给她吃的,乔穆一走就又放回柜台里去了。
  5
  小学三年级,语文课开始学习写作文。
  小学生的作文要求并不高,但对于一群才八九岁的孩子们来说却很为难。很多学生都不会写,绞尽脑汁也憋不出几个句子,于是都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抄作文书。
  秦昭昭那时已经爱上了看小人书,并仗着识了几百字,还煞有介事地看起了爸爸借阅的章回小说,什么《薛仁贵征西》《薛丁山征东》之类,看得有趣时一个人在那哈哈大笑。可是她只会看不会写,作文课每每上得头痛万分,总对着摊开的作文本咬着铅笔头发呆。所以她也和同学们一样,小小年纪就当起了文抄公,每次的作文都找小学生作文书上大同小异的文章抄,以此蒙混过关。
  有道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她蒙了语文老师几回后,有次露了馅。那次的作文题目是《节日的晚上》,当时是过中秋节,老师要求学生们写这个。她回家翻出一本作文书,找到一篇写节日夜晚的文章,提笔就照抄:“正月十五的晚上……”
  可怜秦昭昭那时年纪小,根本弄不清这些节日的农历日子是什么几月初几,所以头一笔就露了馅还犹不自知,照交上去给老师批改。结果可想而知,语文老师用了整节作文课来批评她,挨训挨得眼泪汪汪。
  过后没多久,学校组织全校师生去公园参观菊展。语文老师要求学生们观菊展后要写篇作文,还要求带上纸笔,看菊花时把菊花的形态记录下来。
  秦昭昭之前抄作文被抓了反面典型,被老师批评了,让她很难过。因为这个年纪的小学生很在乎老师对自己的看法,都希望老师能够喜欢自己,就算不喜欢至少也不要讨厌。上一回被老师批评,她很怕老师会从此讨厌她。所以这一回她想将功补过,于是特别听话,老师怎么说她就怎么做,极力要在老师面前良好表现。观菊展那天,她按老师的吩咐拿着纸和笔在公园里边走边看边写,把她喜欢的菊花什么形状什么颜色记得一清二楚。回家后整理一下,居然写了两页纸的一篇作文出来。
  在刚开始学写作文的小学三年级,小学生们最多写上一页纸就算长篇了。秦昭昭写了两页,光这页数就让语文老师激动了一把。再细细一看她还写得很认真,把公园里最受欢迎的一盆金菊花的形态颜色描写得很到位,仅此一点她能肯定这篇作文不是抄来的。
  当时那篇作文具体是怎么描写来着,秦昭昭如今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语文老师那天来上课时特别高兴,又用了整节作文课的时间表扬她。这也算是在哪里跌倒又在哪里爬起来,她心里那个得意呀!小胸脯挺得高高的,小脸蛋满是光彩。
  小学四年级的六一儿童节,市教育局搞了一场小学生文艺汇演。长机子弟学校也有一个合唱节目参加演出,秦昭昭光荣地被选为合唱组中的一员。她兴奋极了,因为之前的六一儿童节都只是在学校的小操场上表演,而现在要去市里大礼堂的舞台上唱歌了。
  校方对这次去市里演出很重视,要给合唱组的学生们统一服装效果。以前每次学校搞活动,统一服装效果就是让学生们都穿同样颜色的衣服。比如男生一律白衬衫蓝裤子,女生一律白衬衫红裙子,谁要是没有相应颜色的衣服就去想办法借。可是借来的衣服有款式不同和颜色深浅之分,不能达到完全的统一效果。所以这一次,学校决定让合唱组每人交二十块钱,统一做成一模一样的白衬衫和蓝背带裤或蓝背带裙。至于鞋子,就全部穿成黑色的皮鞋。
  学校在服装方面的要求,孩子们回到家照本宣科地向父母要求。二十块钱在当时不是一个小数目,在长机厂普通工人的月工资才一百来块钱。故此秦昭昭的爸爸一听就皱眉头:“这套衣服也太贵了!还要穿黑色的皮鞋,那整套行头还不得要花上四五十。咱不买,别去了。”
  秦昭昭马上就哭了,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掉:“我不,我要去,我就是要去。”
  在最任性的小时候,秦昭昭的口头禅总是老三篇“我不,我要,我就是要”,每每还会配合哭声以壮声势。
  秦爸爸没好声气:“哭什么哭?你爷爷还在医院住院呢,哪有闲钱给你买新衣服新鞋子去参加表演。”
  乡下的爷爷已经病了有些日子了,年纪大了百病缠身,前阵子叔叔伯伯们特意送他进城看病,因为城里的医疗条件比乡下要强。秦爸爸作为家族中唯一一个城里人,进城后自然是事事由他张罗。爷爷在市医院住了半个月的院,全是秦爸爸掏的医疗费。平时老父亲住在乡下,他能尽孝的时间少,全是由兄弟们照应。现在父亲进城治病,他当然要掏这笔钱了。
  住院花了不少钱,这让秦爸爸和秦妈妈都眉头深锁。钱难赚,花起来却不经花。两口子的工资加在一块也才两百来块,日子过得并不宽裕。但对于乡下赤贫的亲人们来说,他们是吃国家粮的城市工人,再怎么艰难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些苦处根本没法说。只能尽量精打细算地过日子,能省则省,不乱花一分钱。
  花四五十块钱置一身昂贵行头让女儿去市大礼堂站几分钟唱一首歌,在秦爸爸看来未免太华而不实,他不想花这个钱。秦妈妈欲言又止,终究什么也没说。
  眼看去市大礼堂表演的机会要泡汤,秦昭昭好伤心啊!哭得晚饭都没有吃,小小的孩子在心愿不能实现时,除了哭以外又能做什么呢?眼泪既是她渲泻委屈的渠道亦是她赖以打动父母的武器。秦妈妈终于还是被她哭得心软了,第二天给了她二十块钱去交服装费。至于黑色皮鞋就没有再花钱买,而是想办法替她借了一双。
  表演节目那天,秦昭昭是光荣的领唱,她穿着崭新的白衬衫和蓝背带裙站在舞台中央,小脸蛋上涂着两块胭脂红,愈发显出一张苹果般红润的娃娃脸。一束灯光打在她身上,台下所有观众都看着她。她有些紧张地开口唱起来:
  “让我们荡起双浆,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处环绕着绿树红墙。小船儿轻轻荡漾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起初因为紧张,声音有点涩,但唱着唱着就放开了,清脆明亮的童音带着纯银般的质感响彻大礼堂,掌声四起。
  这是小学时代秦昭昭最荣耀的一天。
  长机子弟学校的这个合唱节目拿到了团体节目的二等奖。团体一等奖让市实验小学的舞蹈队捧走了,个人节目的一等奖也是实验小学的学生拿了,他就是乔穆,表演的节目是电子琴独奏。弹得那叫一个行云流水,十根手指灵活如蝶般在黑白琴键上来回舞动着,赢得全场观众掌声如雷。
  获奖的节目当场颁奖,小演员们一个个轮流上台领奖。秦昭昭代表长机子校合唱组去领了一张奖状和一摞软皮抄笔记本,封面上盖着一个红色的“奖”字印章,合唱队的队员们将人手一本。团体一等奖是每人一本硬皮抄笔记本,个人一等奖除了硬皮抄笔记本外还多发一支漂亮的钢笔。
  领了奖的小演员们在台上站成一排,准备合影留念。乔穆捧着他的奖状和奖品站在秦昭昭旁边的旁边,他手里的奖品每一样她都好喜欢,羡慕的目光频频看向他。看到那张奖状时,她突然发现,乔穆的名字竟是一个她从没见过的“穆”字,以前她还一直以为是木头的“木”呢。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学校里无论男生或女生,几乎都迷上了同一部动画片——《圣斗士星矢》。
  秦昭昭也不例外,每天傍晚守着电视机看《圣斗士星矢》,六点准时开播一集,只有短短的十五分钟,片尾曲却总是在剧情最紧张刺激的时候响起来,实在很吊人胃口。第二天到了学校,男生们喜欢聚在一起模仿天马流星拳、庐山升龙霸等等;女生们则叽叽喳喳着扎堆儿讨论雅典娜和希露达谁更漂亮,还有十二黄金圣斗士哪个是自己的最爱。
  《圣斗士星矢》这部动画片中,十二黄金圣斗士绝对是最喧宾夺主的配角。在黄金十二宫篇没播出之前,孩子们对星矢、紫龙、冰河、一辉和阿瞬五位主人公忠心耿耿。可是十二位黄金圣斗士一亮相,不知多少小观众变了心,尤其是女生们。无他,只因黄金圣斗士们实在是个个都太有魅力了。温文尔雅的穆;完美飘逸的沙加;冷傲却不乏温情的卡妙;邪恶与善良交织的撒加;还有米罗的酷帅、修罗的狂傲、阿鲁迪巴的刚毅、艾俄里斯的忠诚与艾奥里亚的勇敢……每个人物都那么个性鲜明、独一无二。怎么能怪一帮小女生们不我为“黄金圣斗士”狂?
  《圣斗士》系列如今已被誉为日本动漫的经典之作,虽然严格说来,它总体的故事情节老套单调,并无出采之处。但气势恢宏的战斗场面;华丽精美的人物造型;个性鲜明的角色塑造;血肉丰满的感情刻画;赋予了这个故事经久不衰的吸引力,二十年来,它始终拥有圣迷无数。
  当时小女生们在一起讨论最多的一个问题是,谁是十二黄金圣斗士中当之无愧的代表人物?呼声最高的是白羊座黄金圣斗士穆和处女黄金圣斗士沙加。
  穆和沙加是女生们公认的最帅的两位黄金圣斗士,虽然双鱼座的阿布罗狄有着“最美貌的黄金圣斗士”之称,但因为他代表着邪恶的一方,所以受欢迎程度远远不及穆和沙加。班上的女生几乎不是偏爱穆就是偏爱沙加。秦昭昭是拥穆派,她好喜欢动画片里那个温文尔雅的穆先生,喜欢到了零花钱不再用来买吃的,而是一张又一张地买圣斗士不干胶贴画。班上的女生们也大都是如此。
  夏琴也喜欢穆,热衷于收集每一张有穆的不干胶贴画,谁买的新贴画中如果有哪张穆的画纸是她所没有的,百分百会被她要走,哪怕已经贴上了笔记本也要撕下来。因为她在班上的“女王”地位,女生们再舍不得也要给她。
  秦昭昭已经吸取之前大白兔糖纸的教训,从不把自己的圣斗士不干胶贴画带到班上去,吃了一次亏还是学会乖了。她的零用钱有限,买到手的不干胶贴画本就不多,再被别人要了去自己岂不是更加没有了。
  当时的不干胶贴画分大张和小张两种,小张二毛钱一张,大张则要五毛。五毛的贴画画面大一点,人物也清晰一些,秦昭昭宁缺勿滥,总是存够了五毛钱就去买一张大的。然后一张张小心地撕下来,贴在笔记本里慢慢欣赏。
  有一天中午放学回家吃饭,秦爸爸刚好从街上回来,他把秦昭昭叫进屋,拿起一本旧杂志翻给她看:“我给你买了一样东西。”
  买什么东西了?秦昭昭不明所以然地看着爸爸翻旧杂志,他翻了一遍,又翻了一遍:“咦,我明明夹在这里面的,怎么没有了。”
  翻第三遍时,杂志内页里终于露出一张圣斗士的大贴画。秦爸爸拿出来递给女儿:“喏,我在街上看见卖这个顺便给你买了一张,以后要听话啊。”
  爸爸居然不声不响给她买了一张圣斗士贴画,秦昭昭好意外。她不知道爸爸是几时把她的喜好默默地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并且主动为她买了一张。街上像这种卖不干胶贴画的小摊多半都是一群小孩子围着,想像一下一位三四十岁年纪的大人也夹在中间挑贴画……她的心突然间就好柔软好柔软,拼命点头:“爸爸,我以后会听话。”
  以前秦昭昭不喜欢爸爸喜欢妈妈,因为觉得爸爸对她不好,动不动就骂她或打她。小时候她不敢反抗,渐渐长大,虽然明的还是不敢反抗,暗里却总是对他发阴脾气,一不高兴就不理他,他跟她说话也假装没听见。可是这张不干胶贴画,让她明白了爸爸其实是疼爱她的。当时整颗心突然间变得好柔软好柔软的感觉,后来她才明白那种感觉叫“感动”。
  这张圣斗士的贴画,秦昭昭都舍不得撕下来贴了,就那样始终一张完整地收着。每次看到它,心里总觉得很温暖。
  夏琴收集了无数张穆的不干胶贴画后,在班上宣布了一个重大发现:“你们有没有觉得,住在‘中南海’的那个小上海人乔穆跟动画片里的穆好像呢,而且他们的名字都是同一个字呢。”
  很像吗?一干好奇的小女生们为此三五结伴地找去‘中南海’看乔穆。他也长大了,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被母亲管得死死的,时常会下楼在‘中南海’的院子里练习骑单车。
  小女生们看过他后都纷纷认同:“真是好像呢。”
  其实乔穆怎么会像动画片中的白羊座黄金圣斗士穆呢?穆在圣剧中的第一次出场可谓令人惊艳,帕米尔的雪域冰原上,那道遗世而独立的身影,令人自然而然地想到四个字——神仙中人。穆,不是神仙,胜似神仙。一头淡紫色的长发,一双浅绿色的眼睛,眉间两点朱砂痣,愈发衬出他风神如玉。所谓神仙中人也莫过如此吧!这样精致而唯美的穆,只有存在于动画的虚幻世界中,人间哪得几回闻?
  她们之所以会觉得乔穆像穆,是因为他是一个干干净净斯斯文文的小男孩,那种干净斯文类似穆的温文尔雅。秦昭昭夹在人群中,对着不远处的乔穆左看右看,也觉得越看越像。
  乔穆在院子里团团转圈地骑着单车,丝毫不觉门口几个小女生在朝他指指点点。最后胆大的夏琴恶作剧地扬声叫起来:“穆,穆,穆……”
  乔穆停住车子一脸迷惑地朝她们看过来,显然他搞不清楚她们究竟是不是在叫他,半张着嘴也不知该不该应。他那付迷惑茫然的表情很好玩,几个小女生都忍不住笑了,夏琴一边笑一边叫得更大声:“穆,穆,穆……”
  三楼的阳台上,乔穆的妈妈穆兰闻声走出来,眼睛往楼下一扫,马上就叫儿子上楼。他很听话地上去了,夏琴很扫兴地叹口气:“就走了,真没劲。”
  后来她们又去过几次‘中南海’,却很难再看到乔穆在楼下骑单车,偶尔在,也有他妈妈在一旁陪着。穆兰在场,最胆大的夏琴也不敢造次,老老实实地领着几个女生掉头走人。
  动画片中黄金圣斗士版的穆离她们很遥远,现实中凡人版的穆看似近在咫尺,其实,也很遥远。
  6
  小学六年级的那个冬天特别冷,天一冷秦昭昭就不想出门去上课,想躺在被窝里睡懒觉,于是隔三差五装肚子痛不去上学。
  有一天她又装病,舒舒服服地在厚棉被里睡了一个懒觉醒来后,听到外屋的妈妈和小丹姐姐的妈妈周大妈正在谈着她。
  是周大妈先问起来的:“你家昭昭今天又没去上学呀?”
  “是呀,最近也不知怎么回事,老是说肚子痛,该不是闹蛔虫吧。”
  “这么大了还闹什么蛔虫啊,没准是要做大人了。”
  秦妈妈似是吃了一惊:“不会这么快吧,她还没满十二周岁呢,就要做大人了?我那时候十六岁了才做大人。”
  “现在的小孩跟以前怎么一样,你小时候吃什么,她们小时候吃什么,早熟一点也很正常。”
  秦昭昭刚刚睡醒,迷迷糊糊地听了几耳朵外屋的谈话,听得不甚明白,也没往心里去。第二天去上学时,刚进校门,前面台阶上正走着的班主任吕老师偶一回顾看见了她,扬声问道:“秦昭昭,你的病好了?”
  秦昭昭突然就想起了昨天听来的话,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吕老师,我妈妈说我没病,她说我是要做大人了。”
  长机子校和家属区一样,也是依着一个小山坡建的。进门就是一排长而高的台阶,上完台阶是一个大操场,操场再上去十来层台阶后,左右两边各有两排教室。左边教室属于厂小学的学生,右边教室属于厂技校的学生。
  吕老师问秦昭昭话的时候,她已经走到台阶最上端去了,而秦昭昭刚迈上台阶。因为距离较远,所以一个扬声问,一个扬声答,声音都不小。
  秦昭昭的话刚一出口,台阶上端的吕老师就忍俊不禁地笑起来了,而台阶上正走着的几个十七八岁的技校学生,无论男生女生也都纷纷掩嘴而笑。
  秦昭昭不明白自己的话何以这么惹人发笑?一直到她送作业本去老师办公室时,吕老师见了她还要笑,并且整个办公室的七八位老师都看着她笑,显然都明白了她刚才闹的笑话。可是她想破头,也想不出自己说的那句话哪里好笑了。
  吕老师收下她的作业本后,忍笑告诉她:“秦昭昭,以后要做大人了这种话不要那么大声对人说。”
  秦昭昭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带着满腹疑惑回家问妈妈,妈妈听完一脸哭笑不得:“你这傻孩子。”
  可她到底怎么傻了?妈妈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这是小学时代秦昭昭心头最大的疑惑,一直到上初中后才渐渐知晓了自己当初傻在哪里。
  小学六年级下学期,因为小学即将毕业,班上的同学们都互赠明信片留念。明信片一套要卖好几块钱,对于小学生来说不便宜。而这一年里,秦昭昭乡下的爷爷奶奶先后去世了,他们一家人两次回乡奔丧花了不少钱。几个月来,妈妈买菜总买便宜的青菜,她原本就不多的零花钱也因此更加紧张,她没有太多钱买明信片去送人。
  但她不送明信片给别人,别人却会送给她,收了人家的怎么能不回赠一张呢?她硬着头皮找妈妈要钱买明信片,嗫嗫嚅嚅:“好几个同学都送了给我,我不能不送一张给她们的。”
  秦妈妈听完很久没吭声,当秦昭昭还以为没有希望了时,妈妈却默默地掏了五块钱递给她。她喜出望外地拿着有生以来第一笔巨款和几个女同学一起进城买明信片。
  十字路口最繁华的百货商店旁边,有一排小摊专卖明信片不干胶贴画发夹头花电子表等学生们喜欢的小玩意儿。正值星期天,每个小摊面前都围满了学生,秦昭昭和同伴们也各自挤进去挑选明信片。
  形形□的明信片中,以小虎队的套装明信片卖得最好。这三个青春无敌的大男孩彼时作为第一支由学生组成的组合乐队,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红透了全亚洲,开创了一个全新的青春偶像时代,赢得了无数青少年的喜爱与迷恋。他们的歌声几乎陪伴了秦昭昭整个小学时代。学校很多同学都超喜欢他们的成名曲《青苹果乐园》,秦昭昭更中意那首《彩色天空彩色梦》——彩色的天空,彩色的梦想,听这首歌时,眼前的世界仿佛都变得缤纷无比。
  班上有同学买了小虎队的磁带,秦昭昭曾经借回家听过。她家没有录音机,是拿到邻居李伯伯家去放的。李伯伯家的录音机可是宝贝,他不让小孩子碰,亲自守在一旁放磁带,放完A面换B面。秦昭昭坐在他家的小板凳上入迷地听完了整盒磁带。听完还想再听一遍,可是不好意思再麻烦李伯伯了。倒是李伯伯主动又翻了一面继续放:“这盒歌带是挺好听的。”
  秦昭昭心花怒放,那天她在李伯伯家听磁带一直听到妈妈来叫她回家吃饭为止。
  把一溜小摊看遍,秦昭昭精心挑了两套明信片,一套小虎队的,一套圣斗士的,正好五块钱。付了钱要走时,一转眼又看到角落里摆着一套翁美玲的明信片。她曾经喜欢过的俏黄蓉已经在几年前香消玉殒了,但她还记得她,尤其记得幼时曾“梳妆打扮”扮过她饰演的黄蓉。拿起那套明信片看了看,都是翁美玲在《射雕英雄传》中的经典剧照,定格着她最娇俏最风光的时刻。她很想也买下来,却没有钱了。
  想要,却没钱买,怎么办?鬼使神差地,秦昭昭溜眼看了看摊主,他正低头找钱给别人,丝毫没有注意到她。她手里捏紧那套明信片,下意识地挪动脚步朝外走,一步,两步,三步,四步……走出好几步后,她加快脚步跑起来,心脏咚咚咚,随着飞快的脚步一起飞快地跳动,几乎要跳出喉咙。
  那天秦昭昭是一口气跑回的长机。当时长机地区的人进城一般都不坐公交车,一来不方便,要走出偌大厂区到外面的大马路上才有车坐;二来来回还要花车费不划算。进城要么骑自行车,要么干脆抄小路走到城里去。秦昭昭是和几个同学一起走路进城的,结果一个人不告而别地先跑回来了。汗涔涔的手上捏着三套明信片,两套买的一套偷的,回到家喘了半天还没喘匀气息。
  第二天在学校,同去的女生问起她昨天怎么一个人就不声不响先走了?她红着脸撒谎,说临时急着要上厕所就急急忙忙跑去找厕所了。上完厕所后找不到她们就自己先回来了。
  秦昭昭有了三套明信片,每套有十张,足以回赠所以送过她明信片的同学。每套明信片她都为自己留下一张最喜欢的,小虎队那套留了一张最帅的合影;翁美玲那套留了一张最深入人心的俏黄蓉形象;圣斗士那套留了一张十二黄金圣斗的“全家福”;爱惜地收藏在一个铁皮饼干盒里。这个盒子是她的百宝箱,收藏着一切她眼中的宝贝。
  夏琴是班上明信片收得最多的学生,她把收到的明信片在桌上一摊,整张课桌都摆满了,班主任老师走进来看了都讶异:“这么多人送明信片给你呀!”
  她满脸骄傲的笑容:“大家都喜欢跟我玩,所以明信片就收得多了。”
  但是明信片收得太多也不是什么好事,收了人家的要还礼,收得多就得还得多。夏琴的父母也只是普通的车间工人,而且她母亲还因为身体原因长期病休,家境只能勉强用一般来形容,她也没有太多零花钱去买明信片。秦昭昭真替她发愁要怎么弄那么多明信片去回赠人家。
  结果,夏琴果然就因为明信片而出事了。
  和秦昭昭一样,夏琴没有足够的钱买明信片后也起意在小摊上偷。她胆子大,在这摊上偷一套得了手,被胜利冲晕了头脑,不赶紧走人,又跑去另一个摊子上偷。结果被摊主逮了个正着,他暴跳如雷地揪住她两个巴掌狠狠扇过去,说这几天他已经被偷走了好几套明信片,这些贼娃子不好好教训一下怎么行呢?
  这时旁边的一位摊主也发现夏琴手里有套明信片是他摊上不翼而飞的那套,两位摊主同仇共忾地一起教训她。他们倒不再打骂她,而是用一根皮带把她绑在旁边的一棵树上示众,杀鸡给猴看,哪个贼娃娃再敢来偷东西,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路人一茬茬地停下来围着夏琴指指点点地看,她低低垂着头一直哭一直哭,平时的胆大霸道全部无影无踪。有路过的长机地区的人认出了她,指着说这不是厂里五车间那个夏师傅的女儿嘛。摊主一听高兴了:“你们认识她,正好,替我通知她家长来领女儿吧。这么小就学会偷东西,不好好教育教育可不行。”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带话的人一回到长机,不出一天功夫,整个长机厂家属区几乎家家户户都知道了厂五车间夏师傅的女儿在市里偷东西被抓,夏家丢人丢大了。夏师傅黑着一张脸进城把女儿领回家后,反锁着房门把她往死里揍了一顿,凄厉的哭声持续了好久。
  夏家门口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秦昭昭也和一帮小孩子跑过去探头探脑。夏琴的哭声听得她心惊肉跳,想起自己也偷过明信片,幸好没被抓住,否则……她后怕得出了一身冷汗,
  挨过父亲的一顿暴打之后,夏琴回到学校上学时,再不是以前那个神气活现的小女王了。她总是低着头不跟人说话,而班上的同学也基本不再主动跟她说话,因为家长们差不多都叮嘱过不要跟那个偷过东西的同学玩。谁都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和品行有污点的孩子接近,生怕他们会跟着学坏。
  夏琴以前经常联合班上的女生孤立不听她的话的同学,比如秦昭昭,现在却轮到同学孤立她了。秦昭昭其实挺同情她,但她不敢表露出来,怎么可以同情一个做小偷的人呢?
  1994年的夏天,秦昭昭从长机子弟学校小学毕业了。
  她是长机子校最后一届毕业生中的一员,次年长机子校就关闭了。关闭的原因主要有二,一则计划生育基本国策开始渐见成效,人口出生率的降低造成学生生源的逐渐减少,在长机子校就读的小学生一年少过一年;二来长机子校很多老师都不是师范毕业生,只有普通高中或初中的学历,教学能力比较薄弱;综合两方面的原因,市教育局决定关闭这所厂矿子弟小学。在校的小学生们都被分流去了附近几所公立小学。
  长机子校的两排校舍从此闲置,学校正门和相连的长台阶随后不久还被推平了,成为一处厂职工集资建房的宅基地。建房时的打桩声、机器轰鸣声,取代了昔日童音朗朗的读书声。
  童年的日子,就这样从时光的指缝里悄悄溜走了。
  
【第二卷 情窦初开】
  1
  在长机子弟学校毕业后,秦昭昭终于也要去市里念中学了。
  原本是可以不去市里念的,因为东郊这一块属于市丹阳区,区里有中学。按市里几所中学的名次排下来是第八中学,简称八中,方便郊区一带居民的孩子们入学。八中就在长机厂附近,厂职工的孩子大都是读完长机子校后直接进八中,上学很近很方便。
  但是秦昭昭的小学毕业考试考得很好,分数线上了市二中的录取分数线。市里一中二中这些名次靠前的学校都是众所周知的好学校。在长机子校这种厂办学校,因为执教人员多数没有师范学历,教学能力不高,教学成绩也就相应的不高,每年小学毕业的学生中没几个能考上市一中二中。秦昭昭的成绩既然能进二中,父母没理由不送她去。
  左邻右舍听说了也都夸秦昭昭是个会读书的小孩,能考上二中这样的好学校。好好把书读下去,将来也去北京上大学。
  在长机地区会读书的孩子很少。一来厂矿学校软硬件方面的条件不好;二来小孩们从小都是放羊似的野生野长,玩野了心对学习就不感兴趣;三来,这是最重要的一点,作为普通职工的家长们多半对孩子们没抱什么很高的期望。
  在孩子的学习方面,他们大都采用随波逐流的态度:你会读书呢我就替你缴学费,你不会读书就算了,和父母一样早点进厂当工人吧。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工人们能靠的自然就是工厂这棵大树。长城机械厂年年都会内部招工,解决一批又一批职工子女的就业问题。对于在工厂干了一辈子没什么远见的工人们来说,孩子如果不会读书考不上大学,那么进厂当个工人这辈子也算端上了铁饭碗,也就差不多可以了。老百姓过日子,有口太太平平的安乐茶饭吃着就心满意足。
  秦昭昭小学毕业这一年,小丹姐姐正好从厂技校毕业,被分在五车间当学徒工。至此,她们一家五口人,父母和三个孩子全都是厂里的职工了。长机厂很多职工家庭都是如此,有些是三代人都先后在厂里工作过,可谓是工人阶级的“上阵不离父子兵”。虽然这两年厂子的效益明显不如以前那么好了,但无论如何厂还是国营大厂,职工们还是想方设法把自家够年龄参加工作的孩子弄进厂里当工人。不图别的,就图一个公家单位的稳定可靠。
  小丹姐姐两年前好不容易考到厂技校三十个招生名额中的一个时,周家开心地摆了几桌酒席请亲朋好友来吃饭,周伯伯喜气洋洋:“好了,总算最后一个孩子的工作问题也解决了,这一份操心终于可以放下了。”
  厂家属区的孩子们自幼在这样的环境下耳濡目染,都知道自己将来如果不会读书也有机会进厂当国家工人,对前途没有太大的担心,学习方面自然就不会用心。只有极少数的孩子会对学习有兴趣,静得下心攻读课本。前几年邻居李伯伯的儿子高考考上了北京一所大学,虽然不是清华北大之类名校,却也轰动了整个厂家属区。因为之前厂里几个考上大学的孩子都没有考到北京的,作为第一个能去首都北京上大学的大学生,他着实为他家带来了一抹荣耀的光彩。
  秦昭昭既然表现得这么会读书,秦妈妈希望自己的女儿会是下一个考去北京上大学的人,于是拿定主意舍近求远,送她去二中报到了。
  秦昭昭在市二中上初中后,每天自己骑着家里那辆二八式旧单车去上学。乔穆从市实验小学直接升了市实验中学,也是每天自己骑车去上学。两个人上学是同路的,因为从近郊的长机厂进城只有一条公路。骑上十分钟进城后,再南北分开各有各的方向。上学放学的路上,秦昭昭经常能遇见乔穆,他骑着锃亮崭新的单车,幼鲨破浪般灵活地飞驰在柏油路面上。白衬衫在阳光下湛白无比,他看起来永远是那么干净清爽。
  莫名地,秦昭昭每天开始期待在马路上与乔穆的偶遇。每次只要一见到他,就会下意识地保持车速,不近不远地跟在他身后走。车轮在铺满阳光的马路上滚动着,心在胸腔里跳动着,扑通、扑通、扑通……
  在十二岁的年龄,由童年迈向少年,懵懵懂懂的秦昭昭还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看到乔穆就会心跳如鼓。她只模糊地知道,她很喜欢在马路上遇见乔穆。只要看到了他,这一整天的心情都会特别的好,特别的愉快欢畅。
  虽然他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话,甚至,也从来没有看过她一眼。
  上初中后,秦昭昭有段时间看了很多童话故事书,《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等等。小女孩子都是喜欢童话的,她也不例外。十分向往故事中那个纯净美好的虚幻世界,尤其向往那个世界里英俊高贵的王子。而让她心目中虚拟想像的王子形象、得以丰满立体呈现的——是乔穆。
  当然是乔穆,只能是乔穆。在秦昭昭有限的生活圈子里,乔穆是生活得最高贵的同龄人,他就是她眼中当之无愧的王子。
  乔穆是那样的与众不同。这个小上海人,完全不像长机地区的孩子。如玩沙子、打泥巴仗、跑去小河里游泳,爬到树上掏鸟窝等男孩子们乐此不疲的玩耍游戏中,从来看不到他的身影。他大多数时间都在家里练琴,偶尔会跟着父母出来散步,在那条环厂家属区的大马路上走一走。
  乔副厂长一家三口出来散步,朝他们打招呼的人很多。乔厂长也会很客气地让儿子叫人,乔穆用非常标准流利的普通话,爷爷奶奶叔叔伯伯阿姨地挨个叫,这在厂家属区中是独一无二的。
  那时候普及普通话的概念很淡,尤其是在这个小城近郊的国营机械厂里,职工们大都是当地人,都说一口当地方言,连带孩子们也全是满口乡音土话。甚至以前长机子校上语文课,老师点名让学生朗诵课文时,都有人竟用方言来念,让老师哭笑不得。普通话除了在电视广播里听到外,现实生活中就只是在某些重要场合,由领导们不甚标准地用来宣布某些决策或是做报告,所以当地人把说普通话戏称为“打官腔”。
  乔穆的普通话是他妈妈教的,穆兰从小教他说普通话,他的发音非常纯正,不带丝毫当地方言的口音。他说得一口如此标准纯正的普通话,让一路遇到的人都夸赞不已。异口同声说这个娃娃的官腔打得好哇,将来一定也是要做官的。
  夸他的人当中,也有秦昭昭的妈妈。秦昭昭那时就跟在妈妈身边,听到乔穆用那么好听的声音说着那么好听的普通话,她一下子觉得自己的方言口音难听死了。她妈妈叫她叫乔厂长伯伯时,她咬紧牙关怎么都不肯张嘴,只是涨红着脸低着头一言不发。
  虽然低着头谁也不看,秦昭昭却无比清晰分明地感觉到,乔穆好奇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像蜻蜓在莲瓣上地轻轻一点,很快就转开了,是疏疏落落毫不挂心的一眼。但是她回到家,直到夜里入睡,心还依然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怎么睡都睡不着,她干脆开了灯,拿出语文课本来默读。她决心要像乔穆一样,说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语。
  第二天,秦昭昭早早地起了床,早早地吃过早点,早早地骑着单车去上学。
  近郊的田野是一带青青碧色,初升的朝阳撒下和熙温暖的光芒。云很淡,风很轻,蓝天里有晨起的鸟儿轻盈拍翅飞过。秦昭昭在不远处的一个丁字路口停住车,翘首回望来时的方向。直到远远地,看见乔穆骑车而来的身影,才又重新骑上车,骑得很慢很慢。
  乔穆很快就从她后面追上来了。单车的声音靠近时,秦昭昭心跳得像急促的鼓点声声。她等了他一个早晨,想见他,想借故和他说说话,用她昨晚练到深夜的普通话。可好不容易等到他后,她却没有勇气抬头看他一眼,更没有勇气跟他说话,嗓子里像堵着东西,哪怕一个字都说不出。
  一迟疑间,乔穆已经骑着车从她身边擦过去,目不斜视。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完全无视地走过。
  露珠未干的清晨,秦昭昭悄悄哭了,泪珠闪闪地挂在长睫上。
  哭过之后,她多么希望自己是童话故事里的那个灰姑娘。灰姑娘是多么幸运呀!有好心的仙女帮忙,赐她南瓜车和水晶鞋,让她变成舞会上最引人注目的漂亮女孩,令王子一眼就注意到了她。
  怀着天真的心愿,秦昭昭也学着童话书中的人物,无比幼稚却无比虔诚地向上帝祈祷,希望上帝也会派好心的仙女来帮助她。可惜现实生活中没有上帝和仙女,她的境况没有变好,反而更糟。
 
  2
  秦昭昭念初二那年,曾经红火一时的长城机械厂不行了。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在改革开放的大国策下,计划经济全面朝着市场经济转轨。这个过程中,许多国有企业纷纷破产倒闭,大批的职工失业下岗。“下岗工人”——成为这种情况下一个应时而生的专有名词。
  大趋势的影响下,江西这座工业小城中,几乎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厂矿企业都处于停产或半停产状态。下岗,也就成了这些企业的职工们不得不面对的问题,一个令人无比痛心的问题。
  作为国营大厂,长城机械厂没有一下子就垮了,但基本处于半停产状态。厂里的工人们一批又一批地陆续下岗,不但车间人员精减,附属的厂办医院、托儿所、商店等也逐渐一一解散,邮局和银行的分所也先后撤回了市里。秦昭昭的妈妈先下了岗,几个月后她爸爸的车间也宣告停产。
  下岗对于很多工人来说是个难以接受的噩耗。尤其是那些在厂里干了一二十年的中年职工们。他们这个年龄下岗是最尴尬不过的事。年纪大一点的老工人可以提前特办退休手续;年轻的学徒工也可以另谋生计,到底还年轻,重新开始相对容易些;唯独中年工人两头不靠,既不够资格提前退休,也很难再另谋出路重新开始,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这个年纪再去找工作谈何容易?
  至于像小丹姐姐她们家那样全家人都在厂里工作的家庭,就更加难以接受,因为一下子就全家人都失业了。想当初好不容易进了厂,满心欢喜,只当是一个再稳定可靠不过的国营单位,可以安安稳稳干上一辈子,可是谁想到偌大的国营工厂也会有垮的一天?这一垮,覆巢之下无完卵。
  下岗潮在长机厂不可避免地出现后,下岗工人们个个挂着一张愁云密布的脸,眼神都很迷茫,都不知该何去何从。
  干了半辈子的工厂不行了,秦氏夫妇都下了岗,除了每人每月一百二十块的下岗费,家里再没有其他经济来源。秦家的经济条件本来就不好,这一下更是雪上加霜。秦爸爸正式下岗那天,呆呆地坐在家里一支接一支抽烟,抽得整个房间烟雾缭绕。秦妈妈则在床上不声不响地躺了一整天。
  秦昭昭知道父母这段时间的心情都很糟糕。放学回来,一个人不声不响钻进小厨房,在里面折腾了好半天后满头大汗跑进里屋说:“爸,妈,出来吃饭了。”
  这是秦昭昭第一次自己下厨做出来的一顿饭,在此之前,她只在妈妈的指点下炒过蛋炒饭。她做的这顿饭菜自然不会好吃。饭烧糊了;小白菜炒得过了头,颜色发黄;豆腐烧得太咸;西红柿蛋汤却忘了放盐,但是秦氏夫妇却把所有饭菜都吃完了,吃得一点不剩。
  这天晚上,等秦昭昭睡下后,秦爸爸无比慎重地对秦妈妈说:“日子不好过了,但为了昭昭,咱们总要想办法继续过下去,你说是吧?”
  秦妈妈含着泪点头:“嗯,我们一定要挺过这一关,为了孩子我们也要挺过去。”
  车间停产后,秦爸爸叫上几个一同下岗的老工友到外面去打散工。这里要组装机器去干十天半个月,那里要来件加工又去干三五天,活干完了现结工钱。秦妈妈则托熟人帮忙介绍去了地下商场一家睡衣店帮人看店。
  有时碰上一连好几天都没活干,大家坐吃山空就难免心慌慌,秦爸爸就带着人马跑去城南的建材市场一条街干搬运工,替人家卸货。货物大都是一箱一箱沉重的瓷砖,扛起来特别吃力,工钱却特别便宜,五块钱卸一吨。因为这是最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所以廉价无比。
  一般店铺进货都是用火车皮拉上几十吨,再用汽车一车车运到城南,然后找几个搬运工一起往仓库卸,卸完后赚得几百块钱大家平分。有次接到一桩大活,要卸六十吨的地板砖,秦爸爸他们只有六个人,本来这样的活最少要八个,但是为了多分点钱,他们宁可不再叫外人,自己人辛苦多干一点。那天他们卸货卸了差不多一天,最后一人分了五十块钱。回家后秦妈妈发现丈夫两个肩膀全都肿了,却一脸兴奋之色:“你看,我今天一天就赚了五十块。”
  秦妈妈是知道行情的,一看这五十块钱,就知道丈夫今天一天卸了多少货。马上惊呼:“老秦,你今天卸了十吨货吗?”
  十吨!里屋正在做作业的秦昭昭耳朵一下就竖起来了。数学课上教过了,一吨等于一千公斤,十吨等于一万公斤,也就是两万斤。她爸爸今天一天卸了两万斤的货。这个数目对她而言实在太庞大了,她想像不出爸爸是怎么卸完的这两万斤的货?
  却听到外面爸爸一派故作轻松的语气:“这有什么,一箱地板砖五十公斤重,我不就是扛了两百箱嘛。”
  卸两百箱的地板砖挣五十块钱,平均卸一箱的工钱一毛多一点。秦昭昭把总工作量和总工钱相除得出每箱瓷砖卸货的单价后,不由眼眶一红,觉得爸爸真是太辛苦太辛苦了。
  秦妈妈没有说话,两滴泪珠掉在她用来替丈夫肩膀热敷的毛巾上,眨眼之间便被无声无息地吸干了,仿佛根本没有存在过。
  秦昭昭的家境每况愈下时,乔穆家的条件还是那么好。虽然机械厂的情况只能用苛延残喘来形容,但几个厂领导的位子依然很稳定,乔副厂长据说年内还要调去市机械局任职。
  而乔穆,他上初中后已经开始学弹钢琴了。乔家不惜重金为他买回一架钢琴,价格上万元,主要由他上海的外公外婆出资赞助。穆家下乡插队的一双儿女只有儿子得以返回上海,二老牵挂异乡的女儿,也格外疼爱外孙,舍得为他花钱。长机很多人对此啧啧称叹:“资本家到底是有资本的啊!”
  钢琴买回来的那天,厂家属区里好多人去围观。长机很多人都还只是在电视上看过钢琴这昂贵的洋玩意儿,真家伙还没瞅过呢,不能不去看看新鲜。秦昭昭也去了,那架钢琴好大,乐器行来了好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它抬上三楼。没多久,楼上就传来悠扬的琴声,特别悦耳动听。
  每天下午,秦昭昭放学回到家,淘米洗菜做饭时,附近三楼的优美琴声不绝于耳。两个同龄的孩子,乔穆的手在黑白琴键上灵活舞动时,她的手在同锅碗瓢盆打交通。因为父母下岗后都在外面打零工,干得多是一些力气活,她要做好饭菜,让他们一进门就有一口热乎的吃食。
  做饭前,秦昭昭要先换灶里的煤球。换煤球,就是把灶最底下那个已经烧成灰黄的煤球夹出来,丢到门口的垃圾桶,然后再换上一个新的乌黑煤球在最上面。她用火钳夹着要扔的煤球往门外走时,火钳没夹稳,煤球咚的一下闷响砸在地上,碎成一地大大小小的煤碴,同时有灰尘腾起,在小小的厨房里烟一般迅速游走。
  秦昭昭对着一地煤碴一室煤尘呆了半天。她想,她是灰姑娘,如假包换的灰姑娘,却——没有生活在童话世界中。
  3
  在二中念初中的日子里,秦昭昭和同桌的女生谭晓燕渐渐成为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开学第一天,她们互相介绍自己。谭晓燕很喜欢秦昭昭的名字:“真好听,又特别,不像我的名字那么普通。”
  秦昭昭的名字是她爸爸特意翻字典替她取的,秦爸爸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但替独生女儿取名字时却一定要取一个有文化气息的名字。俗气的艳啊玲啊珍啊琴啊一律不用。最初看中了一个“曦”字,秦妈妈说太难写了不要;然后又看中了一个“彧”字,秦妈妈估计这个字没几个人会认识,到时名字都让人叫不出来也不要。最后秦爸爸无意中翻到“昭昭”这个词,琅琅上口,简单好写,又有明亮光明的好寓意。给秦妈妈看了也说好,就这样意见一致地把女儿名字定下来了。
  和秦昭昭一样,谭晓燕也是双职工家庭的孩子。她父母工作的工厂叫红旗柴油机厂,简称红机厂,厂址和家属区在西郊一带,也是一个城乡结合部。因为两个人的家庭背景生长环境都差不多,所以在一起相处得格外融洽投机。所谓“龙交龙凤交凤,老鼠交的朋友会打洞”,这句话是有道理的,出身背景环境相似的人,更容易成为朋友。
  她们班上家庭条件最好的是一位名叫钟娜的女生。她父母都是市中医院的医生,三房一厅的新房子装修得漂漂亮亮,一家三口住得舒舒服服。钟娜热情好客,常带班上的女生去她家玩。秦昭昭去过一次,一进门眼睛都直了。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这么大这么漂亮的房子,宽敞干净明亮,洁白的地板砖一尘不染。客厅里的大彩电旁还摆着一台当时很稀罕的录像机,钟娜放录相带给她们看,茶几上两盘堆得满满的糖果点心由着她们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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