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人性的枷锁

_14 威廉·萨默塞特·毛姆(英)
“恐怕我不会。”
“朗诵会吧?”
“我没有什么拿手好戏。”
“男袜部”进货员是闻名的朗诵家。他这个部所有的店员大声地喊着要他朗诵。他不需要再三地催促,便朗诵了一首富有悲剧色彩的长诗。他的眼珠骨碌骨碌地转,把一只手放在胸前,表演得好像悲痛欲绝似的。他晚上吃黄瓜这一点在最后一行被泄露出来了,引起哄堂大笑,笑声有点勉强,因为这首诗大家都很熟悉,可是又热烈又经久。贝内特小姐不弹不唱也不朗诵。
“噢,她自己有一套小把戏呢。”霍奇斯太太说。
“喂,别来拿我开心了。事实是手相术和预见力我真还懂得不少呢。”
“唷,给我看个手相吧,贝内特小姐。”她那个部里的姑娘为了讨好她,大声喊道。
“我不喜欢看手相,确实不喜欢。我曾对人说过不少可怕的事,后来一个个都应验了,这就使人变得有点迷信了。”
“嗳,贝内特小姐,就这一次好了。”
一堆人围着她。伴随着混乱的尖叫声、吃吃的痴笑声、羞涩的脸庞、惊愕和赞叹的喊叫声,她神秘他讲起皮肤白嫩和皮肤黝黑的男人,讲起信中的钞票以及旅行的故事,直到她那张粉脸挂满了豆大的汗珠。
“瞧着,”她说,“我浑身是汗了。”
晚饭9点开始。有糕点、面包、三明治、茶和咖啡,都是免费供应。假如你想喝矿泉水就得付钱。年轻人对女人献殷勤常常请女士们喝姜汁啤酒,但出于一般的礼节,她们都拒绝了。贝内特小姐非常喜欢姜汁啤酒。在晚会上她总要喝上两瓶,有时甚至3瓶。但是她坚持自己付钱。男人们都因此而喜欢她。
“她是个古怪的老处女”,他们这样说道,“但是请当心,她人可不坏,不像有些人那样。”
晚饭后玩轮换式惠斯特牌,吵得很。当人们换桌时,又是喊又是笑。贝内特小姐觉得越来越热了。
“瞧我,”她说,“我都成了汗人儿了。”
到适当的时候,一个劲头十足的年轻人说,假如想跳舞,最好现在就开始。刚才伴奏的姑娘坐在钢琴前面,将一只脚果断地放在强音踏板上。她奏起如梦般的华尔兹舞曲,以低音打着拍子,而用右手交替弹奏八度音。为了变花样,她交叉着手,奏起低音乐曲。
“她确实弹得不错吧?”霍奇斯太太对菲利普说,“而且她无师自通,全凭听来的。”
贝内特小姐最喜欢跳舞和诗歌。她跳得很好,但舞步非常非常缓慢。她眼睛的那副神情好像她的思绪是非常非常遥远似的。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谈起了舞蹈地板、热气和晚餐。她说波特曼公寓有全伦敦最好的地板,她总喜欢在那儿跳舞。在那儿跳舞是很挑剔的,跟自己一点也不了解的各色各样的男人跳舞,她受不了。这样一来,你可能会接触到多少意想不到的麻烦事啊。差不多所有在场的人都跳得很好,他们玩得很痛快。他们汗流浃背。年轻人衣服上高高的硬领软耷下来了。
菲利普观看着。他突然感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沮丧。他孤单得难以忍受,他不想走,因为他怕显得目空一切。他和姑娘们谈笑着,但心里是不快的。贝内特小姐问他是否有女朋友。
“没有。”他微笑着说。
“嗳,这儿的姑娘多着呢,任你挑。她们当中有一些是非常好的、非常体面的姑娘。希望你不久能在这儿找上一个。”
她非常狡黠地看着他。
“对人迁就点,”霍奇斯太太说,“我刚才就是这么对他说的。”
将近11点,晚会结束了。菲利普睡不着,他也像别人一样,把那双滚烫疼痛的脚伸出被外。他竭力不去想自己正在过的这种生活。耳边传来了军人单调的鼾声。
店员的工资每月由秘书发放一次。到了发工资的那一天,一批批店员喝完茶,从楼上下来,来到走廊里,依次排在等待发工资的井然有序的人群后面,好像美术馆门外排着长队的观众似的。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进入办公室。秘书坐在办公桌后面,面前摆着许多盛钱的木匣子。他叫到店员的名字后怀疑地瞟了那个店员一眼,再迅速地看了一下花名册,随后高声地读出该付的工资数,并从木匣中取出钱来放在手里数着。
“谢谢,”秘书说,“下一个。”
“谢谢。”领了工资的店员回礼道。
这个店员再到另一位秘书那里,交付4先令的洗衣费,2先令的俱乐部费,如被罚款过还得交上罚金。然后带着剩下来的钱离开办公室回到自己的营业部去,在那儿直到下班。和菲利普同宿舍的多数人都欠卖三明治的女人的钱,他们晚饭一般吃三明治。她是个有趣的老太婆,很胖,脸盘宽阔,红光满面,一头黑发同画像中的维多利亚女皇早年的发式一样,整齐地梳在前额的两旁。她老是戴着一顶黑色的无边女帽,腰里系着一条白围裙,两只袖子挽到胳膊肘上。她用那双肮脏、油腻的大手来切三明治。她的背心、围裙和裙子上满是油渍。她叫弗莱彻太太,但大家都称她“大妈”,她也确实喜欢这些店员,叫他们为“我的孩子”,到3月底,她总毫不在乎地让他们赊欠。大家都知道,有时某个店员有困难时她还借他几先令呢。她是个善良的妇人,当店员们要外出度假或者度假回来,他们都吻吻她那胖胖的红脸颊。不止一个被解雇又一时找不到工作的人,不付分文地从她那儿弄到点吃的以苟延残喘。店员们都深感她的慷慨大方,也以真诚的感情回报她。人们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有一个人在布雷福德发了大财,自己开了5个店铺。15年之后他又回来拜访弗莱彻大妈,送给她一块金表。
菲利普发现一个月工资还剩下18个先令。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自己挣的钱。他不但没有感到应有的骄傲,反而觉得沮丧。工资的微薄更显出了他境况的困窘。他拿15先令给阿特尔尼太太,还给她部分欠款,但是她只收了10先令,一个也不肯多收。
“您知道,照此付还,我得8个月才能还清欠帐。”
“只要阿特尔尼不失业,我就能够等待,而说不定他们会给您升工资呢。”
阿特尔尼老是说要替菲利普找经理说情,说不利用他的才能是很荒唐的。可是总不见他行动。菲利普不久便得出结论:这位新闻代理人在经理眼里并不像阿特尔尼自己认为的那样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他偶尔也在商店里见到阿特尔尼。他那夸夸其谈的劲头不见了,只见低三下四,像个态度谦恭的小老头,穿着整齐,普通和蹩脚的衣服,步履匆匆地穿过各个营业部,好像怕被人看到似的。
“每当想到我在公司里大材小用时。”他在家里说道,“我几乎想辞职。那儿没有我的用武之地,我的才能受压抑,连肚子也填不饱。”
阿特尔尼太太在一旁默默地做着针线活,不理会他的牢骚。她将嘴绷紧了一点。
“如今找工作很难。这个工作牢靠,收入固定,只要人家满意你,我希望你别发牢骚,继续待下去。”
显然,阿特尔尼会待下去的。看到这位没受过教育,也没有履行合法手续就和他同居的女人竟能左右这位才华横溢、反复无常的男人是很有意思的。如今菲利普的境遇不同了,可是阿特尔尼太太仍像慈母一般体贴他。她热切地想让菲利普吃顿好饭的心情,使菲利普很受感动。每星期在这友好的家里度过是他生活的一种安慰(当他渐渐习惯于这种生活时,单身生活的单调乏味不禁使他害怕了)。坐在堂皇的西班牙椅上,同阿特尔尼探讨各种问题,这是一种享受。尽管阿特尔尼的处境困难,但是每次不把菲利普说得心花怒放是不让他回到哈林顿街的。起初,菲利普为了不使先前的学业荒废,还想继续读读医学书籍,但他发现无济于事,劳累一天后已精疲力尽,再也无法集中精力看书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返回医学院,工作之余继续用功又有何用处?他经常梦到他在病房里,一觉醒来,感到特别痛苦,看到屋里还睡着别人,菲利普有说不出的心烦。他已习惯于孤身独处,现在却老得跟别人混在一块,一刻也不能独自清静待着,这种时刻,于他是极可怕的。正是这时候他发觉要战胜自己的绝望情绪是何等不易。他看出自己须无休止地过着“太太,先往右拐,左边第二个房间”的生活,并且他不被解雇就得谢天谢地了。那些上战场的店员很快就会复员回来,公司已保证保留他们的职位,这意味着别人将被解雇。他还得勤快点方能保住这个可怜的职业。
唯一能使他摆脱这种困境的就是他伯父的去世。到那时,他可以获得几百镑,有了这笔钱他就能在医学院修完全部课程。菲利普开始竭力地指望他伯父早点死去。他推测他还能活多久,伯父早已过了古稀之年了。菲利普不知道他的确切的年龄,不过至少也有75岁了。他患有慢性气管炎,每天冬天总是咳嗽得很厉害。虽然,有关老年支气管炎的细节,菲利普已能倒背如流,却仍然一遍又一遍地查阅有关医学书籍。只消一个严冬这老人就受不了。菲利普一心盼望着严寒和下雨。他对此思虑成癖。威廉伯父也受不了酷暑,而8月份里,就有3个星期酷暑的天气。菲利普幻想,说不定有一天报丧的电报会飞来,他想象那时他会感到难言的宽慰。当他站在楼梯顶,给前往各营业部的人们指路时,脑子里却老是考虑要用这笔钱来干什么。他不知道这笔钱有多少,也许只有500镑,但即使这么一些也足够了。他将立即离开这家商店,他懒得去辞职,箱子一捆,谁也不告诉就悄悄溜掉,然后他将回医院去。这是第一步。他会荒废很多功课吗?他可以在6个月之内,把荒废的功课全部补回来。然后他将尽快地参加那3个科目的考试,先考妇产科,再考内科和外科,他非常害怕伯父会不顾诺言,把遗产馈赠给教区或教会。这想法使菲利普忧心忡忡。伯父该不会这么残酷吧。不过,假如这样的事发生,菲利普早已拿定主意了,他不会继续这样干下去。他忍受这样的生活,是因为他还有所指望。没有了希望也就不存在畏惧。到了那个地步,唯一勇敢的举动就是自杀。这菲利普也考虑过了,确定了他将服用什么致命无痛苦的药以及如何弄到这种药。他越想胆量越大,倘若事情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无论如何他还有这一条最后的出路。
“向右拐第二个门,然后下楼,太太。左边第一个门,一直走到底。菲利普斯先生,请往前走。”
菲利普每月值班一周。他早晨7点就得到营业部去,监督那些清洁工。等他们打扫完毕,他得把架子上和模特儿上的防尘纸拿掉。晚上,店员们离开之后,他又得把它们覆盖在模特儿和架子上,再招呼清洁工打扫。这是桩吃灰尘的肮脏活。在店里不许看书,写字或抽烟,他只能到处走动,时间很难捱。9点半下班时公司免费供应他一顿晚餐,这是他的唯一安慰。因为他是下午5点吃的茶点,此时已饿得食欲大振,公司里供应的面包、奶酪和充裕的可可深受欢迎。
菲利普来林恩公司:个月后的一天,进货员桑普森先生怒气冲冲地走进服装部里。原来经理进来时正巧注意了一下服装橱窗,便把桑普森先生找去,对橱窗的色彩搭配狠狠地挖苦了一通。桑普森先生不得不默默忍受上司的挖苦,一回来便拿店员出气。把那位负责装饰橱窗的可怜虫臭骂了一顿。
“什么事都得亲自动手,”桑普森先生大发雷霆,“我过去一直是这么说,将来还是这么说,什么事也不能放手让你们干。还说你们聪明,是吗?聪明个屁!”
他冲着店员们这样骂着,仿佛这就是最尖刻的痛斥了。
“你难道不懂得,如果在橱窗里涂铁蓝色就会把其他的蓝色冲淡了吗?”
他恶狠狠地环视了一下营业部,目光落到了菲利普身上。
“凯里,下星期五你来装饰橱窗,现在看你的了。”
他气愤地嘟囔着,走进了自己办公室。菲利普情绪低落。到了星期五早晨,他怀着羞愧得直想恶心的心情钻进橱窗。他只觉得双颊发烫。让自己在路人面前展览是极可怕的。尽管他自我告诫说屈服于这种心理是愚蠢的,他还是背向着大街。这时候不太可能有医院里的学生经过牛津大街,而且他在伦敦几乎什么人都不认识。然而,菲利普装饰橱窗时,总觉得喉咙里塞了团棉花似的。想象一回过头来就会接触到某个熟人的眼光,他尽快地干着。通过简单观察,他看出橱窗里所有的红色服装全放到一起了,他将这些服装分开,比先前间隔开点,就取得了很好的效果。进货员走到街上观看实际效果时,显然十分满意。
“我知道让你来装饰橱窗准没错。事实是,你和我都是绅士,请注意,我在服装部里是不会这么说的。可是你我都是绅士,这一点随时随地都可以看得出来。你就对我说看不出来也没用,我知道事实确实如此。”
从这以后菲利普经常被派去干这项工作,但是他不习惯抛头露面的工作。他害怕星期五早晨,这一天他得重新装饰橱窗。这种恐惧心理使他早晨5时就醒来,心里难受得躺在床上再也无法入眠。服装部的姑娘们注意到了他那副羞怯的样子,而且她们很快就发现他背向着街道的奥秘了,她们嘲笑他,说他是“自高自大的家伙”。
“我想你是怕被你的姑妈撞见,剥夺你的遗产继承权吧。”
总的说来,他同这些姑娘们相处得很不错。她们认为他有点古怪。然而他的跛脚似乎是他与众不同的理由,她们还发现他的脾气蛮好,帮助别人他绝不在乎。他礼貌周全,性情平和。
“看得出,他是位绅士。”她们议论说。“就是太不爱说话了,是吗?”一位年轻妇女说,因为菲利普听了她热情洋溢他说起戏剧却无劝于衷。
她们中大多数都已“名花有主”了,那些尚没有找到“伴侣”的,却说她们宁肯让人认为还没有谁倾心于她们。有一两位姑娘开始流露出跟菲利普**的迹象,他神情严肃又饶有兴味地注视着她们的种种花招。他早已尝过谈情说爱的苦头了。况且他差不多总是感到疲乏和饿得慌。
菲利普避开较快乐的岁月里熟悉的地方。在比克街小酒店里的小聚会业已散伙。麦卡利斯特失去了朋友的信用之后再也不来了,海沃德又去好望角,只剩下劳森一个人了。菲利普觉得这位画家现在和自己毫无共同之处了,也就不想见他。可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午饭后菲利普换了衣服,沿着里根特大街,朝圣马丁巷的免费图书馆走去,打算在那儿消磨一下午,突然与劳森迎面邂逅。起初,他本想一言不发地走过去,可是劳森不放过他。
“你近来究竟上哪儿去了?”他高声问道。
“我?”菲利普说。
“我写信给你,请你到画室参加一个小宴会,而你连个回音也没有。”
“我没有接到你的信。”
“是没有,这我知道。我到医院去找你,看见我的信还放在信架上。你已经放弃学医了吗?”
菲利普犹豫了好一会儿,他羞于把真情告诉他,但又为自己的羞愧感到忿然,他硬着头皮道出真情,又禁不住脸红了。
“是的,我花光了仅有的那点钱,没有钱继续我的学业。”
“哎,我真为你难过,那你现在在干什么呢?”
“我当顾客招待员。”
说这句话时菲利普鼻酸喉塞了。但是他决意不隐瞒真相。他两眼紧盯着劳森,看到劳森那副尴尬的样子,菲利普哈哈大笑起来了。
“假如你肯光临林恩——塞德利公司,走进‘成衣服装部’,就可以见到我身穿长礼服,潇洒地四处溜着,给那些前来选购衬裙或长筒袜的太太们指路:‘第一部在右边,第二部在左边,太太’。”
劳森看菲利普拿自己的职业来开玩笑,便极不自然地笑了,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菲利普描绘的这幅图景使他不寒而栗,但他又不敢流露出自己的同情。
“这对你可是有点变化啊。”他说。
说出这不得体的话后,他立即后悔了。菲利普也顿时涨得满脸通红。
“是有点儿变化。”他说,“顺便说个事,我还欠你5个先令呢。”
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了几枚银币来。
“噢,这没关系,我早都忘了。”
“别胡说了,拿去吧。”
劳森默默地收下了钱。他们站在人行道当中,来往的行人挤撞着他们。菲利普的眼里射出嘲讽的目光,使得这位画家的心里很不好受。他没能看出菲利普的失望而沉重的心情。劳森极想帮他的忙,可又茫然不知所措。
“我说呀,你到我画室来,咱俩聊聊好吗?”
“不啦。”菲利普说。
“为什么不呢?”
“没有什么可聊的。”
他看见劳森的眼里流露着痛苦的神色。他虽觉得遗憾,但也是没法子的事,他不能不为自己着想。一想到与人谈论他眼下的困境,他简直受不了。只有决意不去想它才能忍受。他生怕一旦打开心灵的窗户,他脆弱的精神会彻底崩溃。况且他对自己曾经遭受过痛苦的地方有着无法抑制的厌恶情绪。他对自己过去所蒙受的耻辱记忆犹新:当他饿得发昏,在画室里等着劳森施舍一顿饭以及最后一次向他借5先令的情景。他不愿意见到劳森的面,因为一见到他就会使他回忆起那些狼狈、落魄的日子。
“那么,找一个晚上跟我一块吃饭,哪一天来由你决定。”
菲利普被这位画家的善意感动了。他想,各种各样的人都待他特别好,真有点不可思议。
“您太好了,老朋友,不过我还是不去的好,”他伸出手来说,“再见!”
被这令人费解的举动弄糊涂了的劳森迷惘地握着他的手,菲利普迅速地一瘸一拐地走了。他心情沉重,像往常一样他又开始责备自己所做的事了。他不明白是什么样的疯狂的自尊心使他拒绝了送上门来的友谊。他听到后头有跑步赶来的脚步声,不久便听到劳森在喊他。他停了下来,突然,傲慢的感情又压倒了他,他对劳森板着一副冷冰冰的脸孔。
“什么事?”
“我想,你听到海沃德的消息了吧?”
“我只知道他上好望角去了。”
“他上岸后不久就死了,你知道吗?”
菲利普沉吟片刻,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死的?”他问。
“哦,得伤寒症死的。真不幸,是吧?我想你可能还不知道。刚听到这消息时,我也大吃一惊。”
劳森很快地点点头,便走开了。菲利普只觉得心头掠过一阵颤栗。他以前从未失去过一位年龄与他相仿的朋友。至于克朗肖,他的年龄比菲利普大很多,他的去世,是正常的自然规律。这个消息使他感到特别震惊,使他联想起自己也是必然要死的。像其他人一样,菲利普虽然也完全清楚人皆有一死,但内心深处总没意识到这种事会落在自己头上。虽说他对海沃德早就没有了亲密的感情,但是海沃德的猝然离开人世还是猛烈的撞击着他的心。他一下回想起了他们的所有友好的谈话,不由地悲痛万分,因为他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促膝交谈了。他们初次见面时的情景,他们一起在海德堡愉快地度过的时光,都还历历在目,回想起那逝去的岁月,菲利普不由得黯然神伤。他机械地迈动双脚朝前走,也没注意走往哪儿去。突然,他愤然意识到自己是沿着沙夫茨伯里林**闲逛着,而不是拐入草市街再折回去,这又令他厌烦,这则不幸的消息使他心烦意乱,他没心思看书,只想独自坐下来沉思。他决定去大英博物馆,现在,独自坐在幽静处是他唯一的享受。自从进了林恩公司,他常常去那儿,坐在来自巴台农神殿的群像前,无忧无虑地让众神来安慰他那焦虑不安的灵魂。可是今天下午众神对他没有任何的启示,不耐烦地过了几分钟之后他便走了出来。这里游人太多了,有一脸蠢相的乡下人,也有专心致志读着旅游指南的异国游客。一张张丑陋的面孔玷污了这些永恒的杰作。他们的烦躁不安扰乱着诸神不朽的安宁。他走进另一间房子,这儿游人罕至,菲利普疲乏地坐了下来。他的神经异常兴奋。脑海里老是出现这些游人的面孔。有时候在林恩商店里,他也有同样的感觉。他惊骇地看着他们从他眼前鱼贯而过。他们一个个丑陋不堪,脸部表情如此的卑劣,叫人看了实在可怕。他们的脸面被下贱的欲望所扭曲,令人觉得他们对于任何美的概念都视为不可思议。他们生就一双狡黠的眼睛,尖嘴猴腮。他们并没有什么邪恶,只是小心眼和庸俗罢了。他们的幽默也只是一种低级的趣味。有时,他眼睛望着他们,心里却不知不觉地思量着,他们究竟类似哪种动物。看到他们仿佛都是些羊呀,马呀,狐狸或山羊。一想到人类,他心里充满了厌恶(他极力不作这样的联想,深怕摆脱不了这种观念)。
(本章完)
[(第53章 人性的枷锁(53))]
但过一会儿,他受到房间里宁静气氛的熏陶,心里渐渐平静了下来。他开始漫不经心地浏览房间里林立的墓石,它们是公元前四五世纪雅典石匠的杰作。它们很简朴、非天才之作,然而却体现了古朴风雅的雅典精神。随着岁月的流逝,一块块墓石的棱角磨平了,都呈蜂蜜一般的颜色,使人们不由想起海米塔斯山上的蜜蜂。有的墓石雕刻着坐在长凳上的**人像,有的表现的是弥留之际的人和那些爱恋他的人别离,有的是生命垂危的人紧紧地抓住活在人世间的人等等。所有的墓石画面都是悲剧性的生离死别,除此再没有别的了。它们的淳朴格外动人。朋友之间的生离,母子之间的死别,何等哀切悲壮!使活着的人更为悲痛。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沧海桑田,不知又过去了多少个世纪,两千年前流泪痛悼死者的人们已经同他们为之哀悼的死者一样变成了一杯黄土。然而悲哀尚存人间,眼下它正充满着菲利普的心。因此他内心的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他接连喟叹着:
“可怜的人们啊,可怜的人们。”
菲利普突然又想起那些张口呆看的游客,那些手拿旅游指南、大腹便便的异国客人以及那些为满足不足挂齿的欲望和俗不可耐的爱好而涌进商店的平庸之辈,他们是不能永生的,是必定要死的。他们也有所爱,但又必定要跟他们所爱的人永远离别,儿子要同母亲诀别,妻子要同丈人永别。而且,也许由于他们的生活是丑恶和肮脏的,对究竟是什么给世界带来了美这一点全然不知,他们的离别会更加凄惨悲哀。有一块非常漂亮的墓石刻着两个年轻人手拉手的浮雕。浮雕线条严谨,风格质朴,令人感到这位雕刻师是带着真诚的情感从事创作的。它是一座比世上任何事物更可宝贵的精巧优美的纪念碑——友谊的丰碑。
菲利普目不转睛地看浮雕,不觉泪水汪汪。他想起了海沃德,想起初次见面时对他的热情的赞扬。想到这种钦佩之情是如何幻灭的以致彼此冷淡,后来除了习惯和往事的回忆外,再没有什么能把他们维系在一起了。这是生活中的一件怪事:你几个月天天与一个人见面,你跟他的关系十分亲密起来,没了他简直不知如何活下去,后来两人分离了,而一切却依然故我,那个原先认为一刻也离不开的伙伴则变得可有可无了。你的生活照常进行,你甚至连想也不想他了。菲利普想起早年在海德堡的那些日子,那时候有能力干出一番轰轰烈烈大事业来的海沃德对未来一直充满激情,后来不知怎地却一事无成,自暴自弃了。现在他死了,他的死,如同他活着一样,毫无价值。他默默无闻地死于一种愚昧的病症,直到生命终止,也还是一事无成,仿佛世界上从不曾有过他这个人似的。
菲利普绝望地问着自己:人活着究竟有什么用呢?世间万物,一切皆空。克朗肖也是如此,他活着默默无闻,碌碌无为。他一死便被人们遗忘了,舍下的几本诗集则由一个旧书商廉价出售。他的一生除了给一个爱管闲事的记者写篇评论文章提供机会之外,就别无意义了。于是菲利普从心灵深处惊呼:
“活着有什么用呢?”
人们一生中所作的努力和它最后的结局何其不相称啊!人们要为青年时代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付出饱尝幻灭之苦的惨重代价。痛苦、疾病和不幸把人生天平的一端沉重地压了下来。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呢?他联想到自己的一生,想起开始步入人生时自己的踌躇满志,想起了身患残疾给他带来的种种限制,想起了他举目无亲、无依无靠的身世,想起了他在没有疼爱、无人关照的环境中度过的青年时代。他不明白,自己除了做些看来全部是最好的事外,别的什么还没干过,却一下摔了个大跟头,陷入了不幸的深渊。能力并不比他强的有些人混得很出色,能力比他强得多的一些人反而失败了,看来这纯粹是机遇。雨水毫无偏向地落在每个人身上,不管是正直的人或是邪恶的人。莫须问为什么?因为这里面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一想起克朗肖,菲利普便记起他赠送给自己的那块波斯地毯,告诉他说这块地毯将提供生活意义的答案。突然间,他悟出了这个答案,不觉“扑哧”地笑出声来,这好比猜谜语,百思不得其解,一经亮了谜底,你会奇怪自己怎么会猜不到呢。答案很明显:生活毫无意义。地球不过是颗在空间快速运行的星体的卫星,在形成地球这颗行星的某些条件的作用下,生物应运而生了。既然在某些条件的作用下,地球上有了生命的开端,那么,在其他条件的作用下,也将会有生命的终结。人,并不比其他形式的生命意义更重大;人类的出现,并不是造物的顶点,而是自然对环境作出的反应而已。菲利普记得有关东方国王的故事。这个国王迫切想了解人类的历史,一位圣人便给他送来了500卷书籍,由于国王忙于朝政,无暇披阅,便责成圣人精简缩短。20年后那位圣人回来了,这本历史书籍己压缩得只剩下50卷。可是国王已年近古稀,无力阅读这么大部头的古书。又再次责令圣人删节。又20年过去了,白发苍苍、老态龙钟的圣人只带来了一本国王孜孜以求的历史知识书籍,可此时国王已气息奄奄,行将就木,连这么一本书也没时间阅读了。于是这位圣人把人类的历史归结成一行字,呈送给国王。上面是这样写的:“人诞生于世间,受苦、受难,然后死去。”生活没有意义,人活着也没有目的。他出生与否,生死与否,都无关紧要。活着微不足道,死也就无足轻重。想到这里,菲利普心里不由一阵狂喜,就像他童年时代,当摆脱了信仰上帝的重压后那样的狂喜。在他看来,生活的最后一副重负已经从他身上卸掉;他平生第一次感到彻底地自由了。他对生活的理解已化成了力量,一下觉得自己强大无比,同一直在折磨**他的命运势均力敌了。因为,假如生活是毫无意义的话,世间就无残酷可言。他所做的,或尚未做的事情都无关紧要。失败不必介怀,成功也等于零。他是暂时占据地球表面之一角的芸芸众生中的最不起眼的人。他又是全能的,因为他已经从混沌中,探索出生活无价值的奥秘。万千思绪一个接一个地涌进菲利普热切的想象中,他兴奋得深深吸了口气。他止不住想手舞足蹈、引吭高歌一番,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这么高兴过了。“啊,生活,”他暗暗喊道,“啊,生活,你的痛苦与不幸何在?”毋庸置疑的论证明确地向他表明了生活没有意义这个道理,因为,就是这一幻想才使他萌生了另一种想法。他认为,这就是克朗肖赠他那块波斯地毯的原因。这好比织工在精心地编织他的图案时,并推出自什么目的,只不过是满足其美感的快乐罢了。人生也可以如地毯织工这样度过,或者说,假如一个被迫相信自己的行为并不由他自己选择,一个人也可以这样看待自己的生活,即他的生活也不过是一种图案而已。他不需要这样的地毯,也没有什么用途,他这样做,只是满足自己的乐趣,从他自己的生活、行为、感情和思想的五花八门的事件中,可以设计织造出有规则的、精致的、错综复杂和色彩缤纷的漂亮图案。虽然,这也许只不过是他自由选择的一种幻想,只不过是使目光与幻想交织在一起的异想天开的戏法,那也无妨。在菲利普看来,生活确乎如此。在生活毫无意义,一切都微不足道的思想背景下,认为一个人可以从宽阔无垠的人生中(这是一条长河,既无源头,又川流不息,却不流归大海),随意编织成图案,从而获得个人的满足。有一种最清晰、最完美、也最悦目的图案,在这种图案中,一个人诞生,长大**,恋爱结婚,生儿育女,为生存而辛苦劳作,最后死去。然而也有别的样式的图案,既错综又奇妙,在这些图案里,幸福不涉足,成功不问津,但从中可以感觉到一种乱人心思的雅趣。有些人的一生,其中也包括海沃德的一生,他们的人生图案还没织完时,就被盲目冷酷的命运切断了。到那时,有人说“这没关系”之类的安慰的话,就令人惬意了。还有些人生,如克朗肖的人生,提供的是一种难以仿效的图案,在人们能够领悟这样的人生已被证明为正当的之前,旧的观念必须改变,传统的标准必须更换。菲利普想,他在抛弃对幸福的憧憬中也正在抛弃最后的不切实际的幻想。用幸福的标准来衡量,他的生活似乎是可怕的。可是现在,当他认识到生活可以用别的标准来衡量时,他似乎浑身又充满了力量。幸福和痛苦一样微不足道,它们的来临跟生活中的其他细节一样,都被编织进了那精心制作的图案里。霎时间,他仿佛超脱于生活的种种不幸之外,他觉得这些不幸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地伤害他了。现在,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过是使生活的图案增加复杂性罢了。当生命的终点临近时他将为图案的完成而感到由衷的高兴,它将是件艺术珍品。其美丽将永不逊色。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它的存在,而随着他的死去,图案就立即不复存在了。
想到这里,菲利普真有说不出的高兴。
进货员桑普森先生喜欢起菲利普来了。桑普森先生衣冠楚楚,神气十足,服装部里的姑娘们都说,他要是娶个有钱的顾客,她们也不觉得惊奇。他住在城外,在办公室里常穿上晚礼服以给店员留下深刻的印象。有时,第二天早晨,前来值班打扫的店员见他还穿着晚礼服来上班。当他走进办公室去换长礼服时,他们就互相严肃地挤眉弄眼。他溜出去,匆匆地吃了旱餐,搓着双手回来,上楼梯时,每逢这种场合,他总是冲着菲利普使眼色。
“多美的夜晚!多美的夜晚!”他说,“天啊!”
他告诉菲利普,他是店里唯一的一位绅士,而只有他和菲利普才懂得生活的真谛。说了这番话以后,他的态度一下改变,叫菲利普“凯里先生”而不再称兄道弟了。过后又装出一副进货员的傲慢派头,而把菲利普又摆回顾客招待员的位置上去了。
林恩和塞德利公司每周收到一次从巴黎寄来的服装式样的报纸,并将报上的服装样式稍加修改来迎合顾客的需要。他们的顾客很不一般。多数的顾客是从较小的工业城镇来的妇女,他们太讲究服装了,不愿意买她们本地缝制的成衣。但她们又不熟悉伦敦,以发现和她们的经济条件相当的裁缝店。除此之外,便是与该公司的雅号不大相称的大量的杂耍剧场里的艺人。这是桑普森先生用心搭上的关系,并以这种交情引以自豪。他们早就在林恩公司定做舞台服装了,桑普森先生还诱使他们中间的很多人也在店里购买其他的衣服。
“衣服做得跟帕昆公司一样好,而价格便宜一半。”他说。
桑普森先生服务态度良好,说话富有说服力,颇得这类顾客的欢心,她们互相议论说:
“林恩公司里可以买到外衣或裙子,这是众所周知的巴黎货,何必把钱仍到别处去呢?”
桑普森先生跟那些穿他做的外衣的著名女演员结下了友谊,他对此感到很自豪。当他星期天下午两点出去跟维多利亚·弗戈小姐在她那坐落在塔尔斯的漂亮别墅里共进午餐之后,第二天他在服装部里讲得天花乱坠,志满意得:“她穿着我们替她做的深蓝色上衣,我敢担保她根本没想到这上衣是我们店里的货。我只好亲自告诉她,这件上衣要不是我亲手设计的,那一定是从帕昆公司买来的。”菲利普对女人的服装从来不太留意,但是经过一段时间以后,也开始对它们产生技术上的兴趣,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他很能鉴赏颜色,在这方面训练有素,是服装部里的任何一个人所望尘莫及的。在巴黎学画时,他掌握了一些线条方面的知识。桑普森先生是个没什么学识的人,他也意识到自己能力有限,然而他具有能采纳别人意见的机灵,在设计新的服装时经常留意店员们的意见。他敏感地发觉菲利普的批评很有价值。但他生性嫉妒,从来不肯承认他采纳了别人的意见。每当他根据菲利普的建议改变某个图样之后,他总是这么说:
“好啦,最终还是按我自己想法把图样修改出来了。”
菲利普来到店里5个月的一天,那位既庄重又诙谐的著名演员艾丽丝·安东尼亚小姐来了,要求见桑普森先生。她是个粗壮的女人,亚麻色的头发,宽宽的脸庞,涂脂擦粉,嗓音有些刺耳,具有习惯于同在地方杂耍剧场楼座里厮混的小伙子们打情卖俏的喜剧女演员的活泼爽朗的性格。她即将登**唱一支新歌,希望桑普森先生为她设计一套服装。
“我要引人注目的样式,”她说道,“旧的我不要,你也知道,我要与众不同的服装。”桑普森先生既殷勤又亲热,保证让她如愿以偿,并给她看了一些舞台服装的设计图样。
“我看这些图样都不会合您的意,但我可以把我想设计的样式告诉你。”
“哎呀,不行,根本不是我心目中的式样。”她不耐烦地朝服装设计图扫了一眼说,“我所要的是,穿上它叫人看了好比一拳打在下巴上,打得门牙嘎嘎直响。”
“是的,我懂得您的意思,安东尼亚小姐。”进货员献殷勤地笑了,可是他的眼神却茫然失色。
“我想,最终我还得跑到巴黎去做。”
“哦,我想我们会让你满意的,安东尼亚小姐。巴黎做得出,我们这儿也能做出来。”
当她一甩头走出服装部之后,桑普森先生有点不安,便找霍奇斯太太商量这事。
“她确是个怠慢不得的怪人,没错。”霍奇斯太太说。
“阿丽丝,你在哪里?”进货员不耐烦地说,心想他对她已占优势。
他对杂耍剧场服装的意见不外乎是各式各样的短裙,上面滚着波浪式的花边和挂着闪闪发亮的金属小圆片。可是安东尼亚小姐已明确地对此表了态了。
“哎呀,我的天啊!”她尖叫道。即使她没道出金属小圆片如何使她恶心,她以这样的语调喊叫,就足以表明她对一切平庸之物都深恶痛绝。桑普森先生搜索枯肠,想出了几个主意,可是霍奇斯太太坦率地告诉他,这些馊主意都不行。倒是她向菲利普建议:
“菲尔,你会画画吗?为什么你不动手画画看?”
菲利普买了一盒廉价的水彩画颜料。到了晚上,贝尔,那个喧闹的16岁小孩吹着口哨,忙着整理邮票,他才接连吹了3支曲子,菲利普就已画出了一两张草图。他还记得在巴黎见过的一些舞台服装式样,并以其中一种为蓝本,稍作修改,再涂上一种浓艳而又奇异的色彩,效果还真不错呢。第二天早晨,他把草图拿给霍奇斯太太看。她看后有点惊呆了,但立即拿给进货员。“真不寻常,”他说道,“那是不容否认的。”
这份图样让他怔住了。同时他那双训练有素的眼睛看出了照这份图样缝制出来的服装一定赫赫大观。为了保全自己的面子,他开始提出修改意见。但是比较有见地的霍奇斯太太劝他就这样拿给安东尼亚小姐看看再说。
“只好孤注一掷了,说不定她会喜欢的。”
“这远不是孤注一掷,”桑普森先生望着袒胸露肩的衣服图样说,“他会画画,是吗?真没有想到,他一直守口如瓶。”
当通报安东尼亚小姐来到服装部的时候,进货员把图样放在她一走进办公室便能看到的桌上最显眼的地方,她果然看中并扑向设计图样。
“这是什么?”她说,“我为什么不能穿这种服装?”
“那是我们替你设计的,”桑普森先生漫不经心地说,“你喜欢吗?”
“那还用说!”她说,“给我来半品脱矿泉水掺上几滴杜松子酒。”
“啊,你瞧,你不必上巴黎去了。你只需说要什么,我们这里就有什么。”
衣服立即缝制。当菲利普见到这套服装做好了时,他满意得有点心跳。进货员和霍奇斯太太都把功劳归于他们自己,菲利普并不在乎。当他同他们到蒂沃利看安东尼亚小姐首次试穿这件衣服时,他心里得意洋洋的。在回答霍奇斯太太的问话中,他终于把自己学画画的经历告诉了她——因为担心同店的人认为他摆架子,他总是小心翼翼,从不提及过去干的职业——她又把这个情况告诉了桑普森先生,进货员没对他提起这件事,但开始器重他了。不久,又让他替两名乡下顾客设计了几份图样,这些图样都获得好评。从这以后,桑普森先生开始对顾客们提起他手下有一个聪明的年轻人,你们知道吧,是巴黎艺术学校的学生,在协助他工作。菲利普很快被安置在屏风后面,只穿衬衫,从早到晚地画画了。有时他忙得不可开交,只好下午3点同“掉队者”一块吃饭。他喜欢这样,人数少,他们一个个都累极了,懒得说话,饭菜也好点,因为都是进货员桌上剩下来的。菲利普从顾客招待员升到服装的设计员,在服装部里引起很大反响。他意识到自己已成了嫉妒的对象。哈里斯,那个脑袋奇形怪状的店员,是菲利普到店里认识的第一个人,并非常喜欢菲利普,他也无法掩饰自己的妒意:
“有些人就是很走运,”他说,“你不久就会成为一个进货员了。到那时我们都得叫你先生了。”
他告诉菲利普,应该去要求较高的薪金,因为,尽管他现在从事复杂的工作,可每周收入的也只不过是刚开始时的6先令。但是要求提薪是件棘手的事。经理对付这些申请者很有一套讽刺挖苦的办法。
“认为你应该拿更高的工资,是吗?你认为你该得多少呢?”
这个申请者心惊肉跳,便说应该每周再增加两先令。
“哦,好的,只要你认为该得这么多,你就可以增加。”然后他顿了一下,有时以冷酷无情的目光看着,又补充说:“同时,你也可以得到你的解雇通知书。”
到时候收回你的申请为时已晚,你只好离开这儿。经理的观点是,不满足的店员就不会好好干。假如他们不配提工资,最好立即把他们解雇。其结果,除非他们本来就准备离开,否则他们从不申请加工资的。菲利普犹豫着。同宿舍的人对他说,那位进货员没有他什么也干不成,他对此将信将疑。他们都是挺不错的小伙子,可是他们的幽默感是幼稚的。要是他在他们的怂恿之下要求增加工资而被解雇,这对他们似乎是有趣可笑的事。菲利普不会忘记当初寻找工作时所蒙受的耻辱,他不希望再受这个罪了。他知道,在别处很少有机会能得到一个像设计员这样的职位。能画得跟他一样好的人比比皆是。可是他太需要钱了。原先的几件衣服都穿破了,厚厚的地毯也磨破了他的袜子和靴子。有一天早晨在地下餐厅吃完早饭上楼,经过经理办公室的走廊时,他差点儿采取要求加薪这一冒险步骤。就在这时候他看见办公室前排着一长串等着应招广告的男人,大约有100人。他们中间无论谁被雇上了,谁就可以得到像菲利普一样的待遇和每星期6先令的工资。他看见他们有些人因为他已被录用而向他投来羡慕的眼光。这使他不寒而栗。他可不敢冒这个险。
冬天过去了。当夜深人静不可能见到熟人时菲利普便偷偷地溜进医院,看看有没有他的信。复活节那天他接到伯父的一封信,极为诧异,因为布莱克斯特伯尔牧师一生中给他写的信,加起来不超过半打,而且都是说的有关事务的问题。
亲爱的菲利普:
假如你打算近期内度假并愿意到这儿来的话,我将很高兴见到你。冬天我的支气管炎发作得很厉害。威格拉姆大夫都没想到我能够渡过难关。我的体质很好。感谢上帝,我已获得奇迹般的康复。
你的亲爱的
威廉·凯里
这封信使菲利普很生气。他伯父怎样还会想到他还活着呢?他甚至连他的情况一句都不问。他即使饿死了,这个老头也不管的。但是当他往回走的时候,又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他在路灯下停下来,把信掏出来又读了一遍。只见信上的笔迹再也没有先前特有的那种公事公办的严厉劲。字写得斗大,颤抖得歪歪斜斜的。也许疾病对他的打击远比他自己讲的要厉害得多。于是他想在这封正式的信里表达渴望见到世界上唯一亲人的思亲之情。菲利普回信说他7月间可以到布莱克斯特伯尔度两星期假。这邀请信来得正是时候,因他正发愁这个短暂的假期该怎么打发过去。9月,阿特尔尼一家要去摘蛇麻草。但那时候他又没空,因为那个月份得预备秋季服装。林恩公司的规矩,不管愿意不愿意,每个雇员都得度两星期假,这期间假如没地方可去,店员仍可睡在宿舍里,但伙食费得自付。一些店员在伦敦附近没有朋友,对这些人来说,假期是件伤脑筋的事情,他们只得从微薄的工资中拿出几个钱来吃饭,又整天闲着无所事事,真是度日如年。菲利普自从两年前,跟米尔德里德一块去过一次布赖顿以来,一直没有离开过伦敦。如今,他渴望着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和享受一下大海的恬静。他从5月到6月一直朝思暮想,以至等到要动身的日子来到时,他倒懒得动了。临走前夕,当他向进货员交代他得撂下来的一两件活儿时,桑普森先生突然问他道:
“你一直领多少工资?”
“6先令。”
“我想这太不够了。等你度完假回来,我将设法使你提到12先令。”
“太感谢你了,”菲利普微笑着说,“我正需要添置几件新衣服呢。”
“假如你好好干,不像有些人那样整天跟女孩子厮混,我会关照你的,凯里。记住,你要学的东西很多,可是你还是有出息。我会为你说话的,你是有前途的。到时候我将设法让你拿到每周1镑的工资。”
菲利普不知道还将等多久,两年吗?
看到伯父的变化菲利普吃了一惊。上回见到伯父时,他还很健壮,腰板直挺挺的,胡子刮得光光的,纵欲的脸面圆圆的。可是如今他的身体已莫名其妙地垮了下来,皮肤蜡黄,眼泡浮肿,弯着背,人已明显地苍老了。自从上回患病以来,他蓄起了胡须,走起路来,步履蹒跚。
“今天我身体不大好,”当菲利普刚到家,跟他一块坐在餐室里时,伯父说道,“这么热的天气,搅得我心烦意乱。”
菲利普一边询问着教区的事,一边打量着他,不知道他还能活多久。一个炎热的夏季将会结束他的生命的。菲利普注意到了他的手多么瘦削,还直哆嗦着,这对菲利普来说太重要了。假如他在这个夏天就去世,他便能够在冬季学期一开学回医院继续读书。一想到再也不必回林恩公司,他的心便激动起来。吃饭时牧师驼着背坐在椅子上。自从他妻子去世后就一直料理着他的生活的女管家说:
“先生,让菲利普先生切肉好吗?”
这老头出于不愿意承认自己身体虚弱的心理,本想要自己切肉,管家的提议,使他很高兴,便放弃了切肉的尝试。
“你的胃口还很好。”菲利普说。
“哦,是的,我的食欲一直很好,但是我现在比上回你在这儿时瘦了,瘦点我倒高兴,我向来不喜欢发胖。威格拉姆大夫也认为我比以前瘦点是好事。”
饭后,女管家给他拿来一些药。
“把处方拿给菲利普少爷看看,”他说,“他也是个大夫。我要他留心处方里头有没有差错。我曾告诉威格拉姆大夫说,你现在正在学医,他应该少收点诊费。该付的医药费贵得惊人。一连两个月,他天天都来替我看病,而且每看一次就要5先令。要花很多钱,是吗?现在他仍然每周来两次,我想叫他别再来了。如果需要他,我会派人去请他的。”当菲利普看处方时,伯父急切地望着他。大夫开的都是一些麻醉药剂,共有两种。牧师解释说,其中一种只有当神经炎发作得无法忍受时才服用。
“我谨慎得很,”他说,“我可不想染上鸦片瘾。”
他只字不提他侄儿的事情。菲利普猜想这是伯父慎重起见,生怕他伸手要钱,因此伯父就先发制人老是喋喋不休地对他诉说钱财开支的事。他已花了这么多钱请医生看病,又花更多的钱到药房买药。而且,生病期间他的寝室每天都得生火。现在每逢星期天,他早晚需要雇马车上教堂。菲利普生气极了,很想对他说:你不用害怕,我并不打算向你借钱。但他忍住没说出来。在他看来,这老头对生活的一切乐趣都丢弃了,只还顾得两件事,一是享受吃喝,二是渴望占有钱财。这样的晚年真是可怕。
下午,威格拉姆大夫来了,看完了病,菲利普陪他走到了花园门口。
“你认为他的身体状况如何?”菲利普询问道。
威格拉姆向来谨慎,怕搞错,只要他有办法,从不冒险地下结论。他在布莱克斯特伯尔行医35年了,享有十分可靠的好名声。很多病人认为,作为一个医生可靠比聪明重要得多。布莱克斯特伯尔有个新大夫——他来这儿定居已经10年了,但是人们依然把他看成无执照的营业者——据说他很聪明。但是有身份的人家很少请他看病,因为没有人真正了解他。
“哦,他的身体如期望的一样好。”威格拉姆大夫回答菲利普说。
“他的病不要紧吧?”
“唉,菲利普,你伯父已经不是个年轻人了。”大夫审慎地微笑着说,这笑容似乎意味着布莱克斯特伯尔牧师毕竟还不是一个太老的人。
“他似乎觉得心脏状况不佳。”
“我对他的心脏是不太放心,”大夫冒昧地说道,“我认为他应该小心,应该非常小心。”
菲利普险些儿冒出喉口的话是:他还能活多久?他担心一问出口会引起威格拉姆大夫的震惊。在这方面,拐弯抹角是生活礼节的需要。但是当他又问起另一个问题时,脑子里猛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位大夫大概对病人的亲属们焦急的心情已习以为常了。他一定也会看穿他们悲切的表情下的真正用心,菲利普暗暗地嘲笑自己的虚伪,随即低垂着眼睛。
“我想他一时还没有什么危险吧!”
这是大夫所忌讳的那类问题。假如你说病人活不到一个月,他家里就立即忙着准备办丧事,如果到时候病人还活着,他们便因为过早地受折腾而感到气愤,找大夫算账去。另一方面,假如你说病人可以活一年,而他过一星期就死了,他家里的人便说你不懂业务。他们认为,假如早知道临终逼近,他们就会慷慨地给死者以无限深情。威格拉姆大夫打了个手势,表示不愿再同菲利普交谈下去。
“我想没有什么重大的危险,只要他——像现在这样。”他终于不揣冒昧地说,“不过,另一方面我们不要忘记他已不是个年轻人了。嗯,这部机器已经磨损了,如果他能熬过今年这个炎热的夏天,我想他就能舒舒服服地活到冬天。那时候,要是冬天对他威胁不大的话,那么,我看不会出什么事。”
菲利普回到餐厅里,伯父还坐在那儿,他头戴便帽,肩上围着一条钩针编织成的围巾,样子看起来很古怪。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门口,当菲利普进来时,眼光便停留在他的脸上。菲利普看出伯父一直在焦急地等待着他回来。
“好了,对于我,大夫怎么说的?”
菲利普一下明白这老头十分怕死,这使菲利普有点惭愧,因此他不由自主地将目光移向别处。他总是因人性的怯弱而感到窘迫。
“他说,他认为你好多了。”菲利普说。
伯父的眼里露出了一丝喜悦的光芒。
“我的体质好得惊人。”他说,“他还说了些什么?”他又怀疑地再追问。
菲利普笑了,接着说:
“他说,假如你珍惜自己,那就没有理由不能活到100岁。”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活那么长,但是80总可以吧。我母亲活到84呢。”凯里先生的椅子旁边有一张小方桌,上头有一本《圣经》和多年来他习惯向家人诵读的一部厚厚的《英国国教祈祷书》,现在他伸出颤抖的手拿起《圣经》。
“那些**教的创始人个个寿命都很长,不是吗?”他古里古怪地笑着,菲利普从他的笑声中看出这是一种胆怯的请求。
这老头依恋着生命,紧抓住生命不放。可是他又绝对地相信宗教所教他的一切。他对灵魂的不朽深信无疑,觉得他一生的行为够好的了,根据他的资格,是有希望升入天国的。在他漫长的传教布道生涯中,他给多少临终的人以宗教的安慰!也许,他也像那不能从自己为自己开的处方里获得好处的大夫一样。菲利普对他如此依恋尘世感到困惑和震惊。他不知道这老头的心灵深处有些什么难以言状的恐惧。他很想探索一下伯父的灵魂,以便在**裸的状态中看到他对所怀疑的未知世界的可怕的沮丧与恐惧。
两星期的假期一晃就过去了,菲利普又回到了伦敦。他在服装部的屏风后,只穿着衬衫画着图样,度过了闷热的8月份。店员们轮流度假去了。晚上,菲利普一般到海德公园听管弦乐队演奏。由于对工作渐渐习惯,也就觉得不那么累了,他的脑子从长期的呆滞状态中恢复了过来,又开始寻找新的活力。现在,他的全部的希望都寄托于伯父的去世。他老是做着同样的梦:一天清晨,来了一份电报,通知他伯父突然去世,从此他彻底自由了。当他醒来,发觉只不过南柯一梦,心里便充满郁闷的愤怒。既然这件事随时都可能发生,他脑海里尽想着将来的精心计划。在他可能取得合格资格前必须经过一年的时间,他竟不加考虑,一心只扑在他向往的西班牙旅行中。他阅读有关这个国家的书籍,这些书均是从免费图书馆惜来的,他已经从各种照片上精确地知道每一座城市的梗概。他想象自己正在科尔多瓦的那座横跨瓜达尔基维尔河的桥上漫步;在托莱多市的弯弯曲曲的街道上游逛;坐在教堂里,他从埃尔·格雷科那儿获得了这位神秘的画家为他保留的人生奥秘。阿特尔尼体谅他的心情,每逢星期天下午他们俩便在一起绘制详尽的旅行路线,以免菲利普错过任何值得一游的地方。为了消除自己的急躁情绪,他开始自学起西班牙语来。在哈林顿街寂寥的起居室里每天晚上花一小时做西班牙语练习,并借助手头的英译本,推敲着《唐·吉诃德》的优美词句。阿特尔尼每周给他上一次课,菲利普学了一些旅行中有用的句子。阿特尔尼太太笑话他们说:
“你们俩就知道你们的西班牙语!”她说,“你们就不能干一些有用的事吗?”
可是萨利有时站在旁边,认真地听着她父亲和菲利普用她不懂的语言对话。她已慢慢长大**了,并预备圣诞节束发。她认为她父亲是世界上有史以来最了不起的人物。她只是通过她父亲的推崇来表达她对菲利普的看法。
“父亲非常想你们的菲利普叔叔。”她对她的弟妹们说。
最大的男孩索普已够上“阿雷修沙”当水手的年龄了。阿特尔尼将这小伙子身穿水手制服回家度假会是什么派头,惟妙惟肖地描述了一番,惹得一家人大笑起来。萨利一满17岁,预备跟一个裁缝当学徒。阿特尔尼以华丽的词藻像发表演说似地谈起翅膀硬了可以高飞的小鸟儿,它们一只只要离开父母的老窠了。他两眼噙着泪水对他们说,假如他们想飞回来,窝窠仍然在那儿。一张便床和一餐便饭永远为他们保留,父亲的心扉永远对着孩子们的烦恼开放。
“你老说些什么呀,阿特尔尼。”他妻子嗔怪地说道,“只要他们坚定,我想是不会陷入什么困境的。只要做人诚实可靠,不怕吃苦,就永远也不会失业,这就是我的看法。同时我可以告诉你,他们都能独自谋生,我即使再也见不到他们,也不感到遗憾。”
由于生儿育女,繁重的家务和不断的忧虑烦恼,阿特尔尼太太开始显得衰老了。有时,晚上她腰酸背疼,只好坐下来歇会儿。她理想中的幸福是能雇个女佣来干些粗活免得她自己7点之前就得起床。阿特尔尼挥动着他那只雪白漂亮的手,说:
“啊,我的贝蒂,我们为国家立下大功劳哩,我和你。我们养育了7个健康的孩子。男孩子为国王陛下效劳,女孩子做饭和做针线活,并将轮到她们来养育健康的孩子。”他朝向萨利,为了安慰她,便采用对比突降法,夸张地补充了一句:“他们还要为那些坐享其成的人服务。”
阿特尔尼近来已把社会**理论加进他热心信奉的其他相互矛盾的学说上去。此刻他声明道:
“在社会**国家里,我和你将领到优厚的养老金,贝蒂。”
“喔,别对我讲你的社会**了,我听得不耐烦了,”她大声说道,“那只是意味着另一批游手好闲者将从工人阶级那里得到很大便宜罢了。我的座右铭是:别管我。我不要任何人来干扰我。我要善处逆境,否则迟早要遭殃!”
“你称我们的生活为逆境吗?”阿特尔尼说,“不!根本不是!我们有过我们生活上的苦与乐,我们作过了斗争,我们向来是贫穷的,但那是值得的呀。当我掉过头看看我身边的孩子们,嗨,这种生活再过一百次也值得。”
(本章完)
[(第54章 人性的枷锁(54))]
“你倒能说,阿特尔尼,”她说道,用一种不是生气,而是嘲笑的平静的目光望着他。“你享受到了有孩子的欢乐,而我生下他们,忍受十月怀胎和哺养的艰辛,现在他们都在这儿,并不是说我不喜欢他们。可是要是让我有第二次生命,我宁愿独身。唔,是呀,假如我独身,到现在我可以有个小商店,银行里有四五百镑的存款,还有一个干粗活的女佣人。无论如何,我可再也不愿重复我这辈子的生活了。”
菲利普想,对于千百万生灵来说,生活只不过是没完没了的劳作,既不美也不丑。它正如人们接受自然季节的转换一样地被人接受。他不由地激愤起来,因为这一切似乎都是无用的,他并不甘于相信生活没意义的说法。可是他见到的一切,想到的一切,却增加了这种说法的说服力。然而,尽管他心里愤慨,但却是一种愉快的愤慨。要是生活没意义,那么,它也就不太可怕了,他以一种特殊的勇气毅然地面对生活。
秋去冬来。菲利普曾把自己的地址留给伯父的女管家福斯特太太,便于女管家跟他联系。但是他依然每星期去医院一次,期望有他的信。一天晚上,他看到他的名字以他永远再也不愿见到的笔迹出现在一只信封上。不可名状的感觉油然而生。有一会儿他实在不想伸手去拿信。这信使他忆起许多可恨的往事。可是最后他终究沉不住气,把信撕开来。
威廉街7号
菲茨罗伊广场
亲爱的菲尔:
我能尽快地见你一会儿吗?我陷入困境中,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不是钱的问题。
你忠实的
米尔德里德
他把这封信撕成碎片,到了街上,将它们撒在黑暗中。
“见鬼去吧。”他喃喃道。
一想起再见到她,一种厌恶得令人作呕的感觉便涌上心头。她是否遭到不幸他才不管呢,无论什么不幸都是活该,想起她,他又气又恨。过去对她的爱激起了他对她的恨。往事的回忆使他十分厌恶。当他走过泰晤士河的时候,他竭力把思想岔开,本能地不去想她。他上了床,但是睡不着,暗自纳闷她出了什么事,脑子里总是担心她生病和挨饿的念头。非不得已,她是不会给他写信的。他对自己的脆弱感到气愤,但是他知道,除非见到她,否则心情就不能平静。第二天早晨,他写了一张明信片,在去店里的路上寄了出去。他的口气尽量写得生硬,只说对她遇到了困难表示遗憾,说他于当天晚上七点到她说的住处探访。
那是坐落在一条肮脏污秽的街上的一间破烂的寄宿公寓。菲利普一想到要见到她,心里就不舒服,因此当问了她是否在家时,心里却希望她已经离开了。这儿像是人们经常搬进搬出的地方。昨天他没有想到看看信封上的邮戳,不知道那封信放在信架上多少天了。应铃声出来开门的女人并没有回答他的询问,只是默默地领他穿过走廊,在走廊尽头的一扇门上敲了敲。
“米勒太太,有一位先生找你。”她喊道。
门轻轻地开了一道缝,米尔德里德怀疑地往外瞧了一下。
“噢,是你呀,”她说,“进来吧。”
他走了进去,她随手将门关上了。这是一间很小的寝室,里面乱糟糟的,就像她住的每个地方那样不整洁。地板上有双鞋,东一只、西一只的,很脏。一顶帽子扔在衣柜上,帽子旁边有几绺假的卷发。桌上撂着一件女罩衫。菲利普想找个放帽子的地方,门背后的衣帽钩上挂满了裙子,他发现裙边上都沾满了泥。
“坐下来好吗?”她说着,接着又尴尬地笑了一声,“我想。这回你接到我的信感到突然吧。”
“你的声音沙哑得很,”他回答说,“你嗓子疼吗?”
“是的,疼了一些时候了。”
他什么也没说,等待着她解释为什么要跟他见面。房里一片狼藉足以说明她又回到了他把她带出来以前的那种生活。他不知道那个孩子怎么样了。壁炉架上倒有孩子的一张照片,但是屋里却没有孩子的影子和住过的迹象,米尔德里德手里捏着手帕。她把它揉成一个小球,在两只手里传来传去。他看出她内心非常紧张,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炉火。他可以打量到她而不会与她的目光相遇。她比离开他时消瘦多了,皮肤干枯焦黄,紧紧地绷在颧骨上。她染了头发,现在成了亚麻色,这使她的样子大变,看起来更庸俗了。
“收到你的信,我感到宽慰,确实的。”她终于说道,“我以为你也许已不在医学院了。”
菲利普没吭声。
“我想现在你已经取得医生资格了吧,没有吗?”
“没有。”
“怎么回事?”
“我已不在医学院了,一年半以前我迫不得已放弃了它。”
“你总是见异思迁,好像干什么事情都不能坚持下来。”
菲利普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冷冷地继续说道。
“我在一次不走运的投机生意中把钱都赔光了,无法继续学医,只好努力挣钱糊口。”
“那你现在干什么呢?”
“我在一家商店做事。”
“哦!”
她迅速地瞟了他一眼,立即把眼光移开。他发现她脸红了。她神经质地用手帕轻轻地拍打着自己的手掌。
“你没有把医术全忘了吧?”她突然奇怪地冒出这句话。
“还没全忘。”
“这就是我要见你的原因,”她的声音低成沙哑的耳语,“我不知道我到底得了什么病。”
“你为什么不到医院去?”
“我不喜欢上医院,那么多学生都瞪着我,我害怕他们把我留在那儿。”
“你觉得哪儿不舒服?”他用门诊室里的套话冷冷地问。
“我出了一片疹子,怎么也治不好。”
菲利普的心里感到一阵恐惧的痛苦,额头一下沁出了汗珠。
“让我看看你的喉咙。”
他把她领到窗口边,作了力所能及的检查。他突然看清了她的那双眼睛,眼睛里充满了死亡的恐惧,看起来很可怕。她被吓坏了,她本要他来消除她的疑虑。她以哀求的目光望着他,又不敢恳求他讲句宽慰的话,却绷紧全身的每根神经,巴不得能听这样的话,然而他没有说什么来安慰她。
“你确实病得很厉害。”他说。
“你看是什么病?”
当他告诉她时,她的脸色马上变得像死人一样的灰白,甚至连嘴唇都变得焦黄了。她开始绝望地哭泣了,先是无声地痛哭,然后哽咽着,渐渐泣不成声了。
“非常遗憾,”他沉默良久终于说道,“但是我只好实言相告。”
“我还是自杀的好,以了结它。”
他不理睬她的威胁。
“你还有钱吗?”他问道。
“有六七镑。”
“你必须放弃这种生活,你也知道。难道你不能找个工作做吗?我恐怕不能对你有多大的帮助。我一星期才挣12先令。”
“我现在还能做什么呢?”她不耐烦地大声嚷叫着。
“该死的,你必须设法找些事干。”
他神情严肃地跟她说话,把她自己的危险和给别人造成的危险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她阴沉着脸听着。他想安慰她,最后,他总算使她作出勉强的默许,答应一切听从他的劝告。他开了一张处方,说他要把它拿到最近一家药店去配,他再三嘱咐她按时眼药的必要性。他站起身,伸出手来准备告辞。
“别这样垂头丧气的,你的喉咙很快就会好的。”
可是当他临动身要走时,她的脸孔一下扭歪了,她一把抓住了他的外衣。
“哦,别离开我,”她沙哑地喊道,“我害怕极了,菲尔,请先别走。在这里再没有我可以找的人了。只有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他感到她灵魂的恐惧,这种恐惧跟他在伯父眼里见到过的怕死的恐惧特别相似。菲利普垂下了头。这女人有两次介入了他的生活,都使他痛苦不幸。她没有资格对他提什么要求,可是不知是何缘故,他的内心感到异样的痛苦。正因为这样,当他接到她的信时,他的心情无法平静,直到听从她的召唤。
“大概我永远无法真正摆脱她。”他自言自语地说。
使菲利普为难的是,他感到一种奇怪的生理上的厌恶,这种厌恶使他一挨近她就觉得不舒服。
“你还要我干什么?”他问道。
“我们一块出去吃饭,我请客。”
他犹豫着。他感到,她又悄悄地潜回了他的生活,而他原以为她已永远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她正焦虑地注视着他。
“唉,我知道我过去待你不好,但是现在你别扔下我。你也算已经雪恨了嘛。要是你现在不管我,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好吧,我无所谓,”他说,“但是我们得节约点,现在我没有钱可以胡花。”
她坐下来,穿上鞋子,然后换了条裙子,戴上一顶帽子。他们一块走了出去,一直来到托特纳姆法庭路上的一家饭馆。菲利普已经不习惯这个时候吃饭了,而米尔德里德的喉咙疼得无法咽下东西,他们吃了一点冷火腿,菲利普喝了一杯啤酒。他们像先前一样面对面地坐着。他不晓得她是否还记得这种情景。他们互相间没有什么话可说的,要不是菲利普勉强开口的话,他们便会默默地一直这样坐下去。饭馆里明亮的灯光,通过几面俗里俗气的镜子反射过来,使她看上去苍老又憔悴。菲利普总想知道那孩子的事,但是又没有勇气问。终于还是她自己提起:
“你知道吗?那孩子去年夏天死了。”
“啊!”他惊叫道。
“也许你会感到难过吧?”
“我才不呢,”他回答说,“我非常高兴。”
她瞟了他一眼,知道了他是什么意思,随即把目光移开。
“你有段时间很喜欢她,是吗?我总觉得好笑,你怎么会对另一个男人的小孩如此喜欢。”
饭后他们到药店取按菲利普所开的药方配好的药。回到那个破烂的房间时,他让她吃了一剂药。然后他们一直坐到菲利普该回哈林顿街的时候才分手。这一晚上的折腾使菲利普烦得要命。
菲利普每天都去看望她。她服用他开的药,遵照他的嘱咐行事。不多久,疗效果然十分显著,这一来,她极信赖菲利普的医术。随着她身体的康复,意志就不那么消沉了,说话也更加无拘束了。
“我一能找到职业,一切就都好了,”她说,“现在我已经有过自己的教训,我要记取教训学得乖点,再也不过放荡的生活了。”
他每次见到她,总要问她是否已经找到工作了。她叫他别担心,只要她想找,马上就可以找到一些事干的。她有好几手准备,最好趁这一两星期先什么事也别干养息好身体。对这他也不好说她什么。但是两星期过后,他更加坚持己见,要她找工作了,现在她的心情开朗、快活多了,她嘲笑他,笑他是个爱唠唠叨叨的小老头,她对他讲起会见女老板的事,她们如何如何说的,她又如何如何回答的。因为她想在某一家餐馆里找一份工作。什么都还没定下来,可是她相信下星期初就能确定下来,光急是没用的,找不合适的工作将是个错误。
“这样说太荒唐啦,”他不耐烦地说,“不管是什么职业,只要能找到,你就应该接受下来,我帮不了你的忙,况且你的钱也不是花不完的。”
“哦,可是我并非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碰碰运气看嘛。”
他目光严厉地盯着她。自从他头一次来,到现在已经3个星期了,她当时手头的钱还不到7镑,他顿时起了疑心。他回想他说过的一些话,他将这些话联系起来作了分析,不晓得她是否真去找工作了。也许她一直在欺骗他哩。她的钱竟能用这么久真是怪事。
“你这儿的房租多少?”
“哦,女房东为人很好,与其他的房东不同。她很愿意等到我手头方便了才还。”
他沉默了。他所怀疑的事如若属实,那就太可怕了,以致他犹豫了起来。问她是无用的,她会矢口否认。假如他想明白真相,就得亲自去查明。他习惯每天晚上8点离开她。那里时钟一敲,他起身就走。可是这次他没有回哈林顿街去,而是守在菲次罗伊广场的拐角处,以便看得见沿威廉街来的任何人。他似乎觉得等了很长时间了。还以为自己的猜疑是错的,正准备要走开,就在这时,只见7号房的门开了,米尔德里德走了出来。他退到阴暗处,注视她向他迎面走来,她戴上了他在她房里见到的上面插满羽毛的帽子。她穿的那一套衣服,他也认得,穿着上街太华丽又不合时令。他尾随看着她,直到她进入托特纳姆法庭路。她在这儿放慢了脚步,在牛津街的拐角处停了下来四下望了望,然后穿过马路,来到了一家杂耍剧场门口。他走到她跟前,碰了碰她的胳膊。他看见她脸上涂着胭脂,嘴唇也涂了口红。
“你到哪儿去?米尔德里德。”
听到他的声音她不由得吃了一惊,脸刷地红了,像先前撒谎被抓住一样。然后,当她本能地企图借破口大骂来进行自卫时,她的眼里露出菲利普非常熟悉的愤怒的目光,不过这回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哦,我只不过想去看看演出。天天晚上一个人坐在房间里闷得慌。”
他不再装作相信她的话了。
“你不该这样做。天啊!我告诉过你多少次,这多么的危险。这种事你必须立即洗手不干。”
“别多嘴!”她粗暴地嚷道,“你想我该怎么过呢?”
他抓住她的手臂,不加思索地想把她拉走。
“看在上帝的面上,走吧,我送你回家。你不知道你是在干些什么吗?这是犯罪!”
“我管他呢?让他们碰碰运气吧。男人们一直待我不好,我何必为他们操心呢。”
她一把将他推开,往票房走去,付了钱就进去了。菲利普口袋里只有3个便士,无法跟她进去。他转身走开,沿着牛津大街慢慢向前走去,“我再也无能为力了。”他自言自语地说。
事情就这样结束,从此,他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这一年的圣诞节适逢星期四,商店预备停止营业4天。菲利普写信给伯父,问回牧师住宅度假是否方便。他接到福斯持太太的回信,信中说凯里先生身体欠佳,不能亲自写回信,但是极希望见见自己的侄儿。假如他能回来,他将会很高兴的。福斯持太太在门口迎候菲利普,并且在他俩握手时,对菲利普说:
“先生,你会发现你伯父和上次你在这里时大不一样了。不过你要装出什么也看不出来的样子,好吗?先生,他对自己的健康状况非常神经质。”
菲利普点了点头,她领着他走进餐室。
“菲利普先生回来了,先生。”
布莱克斯特伯尔的牧师已是病入膏肓、行将就木的人了。只要你看他那凹陷的脸颊和佝偻的身躯就明白了。他的身子蜷缩在扶手椅里,脑袋奇怪地往后仰着,肩上披着一条围巾。现在,没有拐杖他已经寸步难行,两手颤抖得很厉害,连自己吃饭都困难了。
(本章完)
[(第55章 人性的枷锁(55))]
“他看来活不长了。”菲利普一边看着他,一边心里想。
“你觉得我的气色怎样?”牧师说道,“自从你上回来这儿后,我已经变了不少了吧?”
“看起来你的身体比去年夏天还强健。”
“那是天气热的缘故,我老受不了炎热的天气。”
在上几个月中,凯里先生好几个星期在楼上卧床不起,其余几星期住在楼下。他身边有个手摇铃,说话时,他摇铃把福斯特太太叫来,问她,他第一次离开他的房间是哪月哪日,她就坐在隔壁房间,他要什么,一摇铃她就过来。
“11月7日,先生。”
凯里先生望着菲利普,观察他对这一消息的反应如何。
“可是我的食欲依然很好,不是吗?福斯特太太!”
“是的,先生,你的胃口好极了。”
“但我也不见得发胖。”
现在他唯一感兴趣的是他的健康。他所不屈不挠依恋的一件事,就是活着,就是活下去。尽管生活单调无聊,尽管病痛不断地折磨着他,只有靠吗啡的麻醉才能入眠,他还是要活下去。
“我花在看病的钱太吓人了,”他又把手铃摇得丁零丁零地响,“福斯特太太,把药费账单拿给菲利普先生看。”
她很有耐性地立即从壁炉架上拿出药费账单来,交菲利普过目。
“那才一个月的账单,如果是你来给我看病的话,能不能给我开便宜点的药。我想直接到医药公司买,但那还要邮费。”
虽然他明显地对自己的侄儿不大感兴趣,连菲尔现在干什么都没问一声,但有菲利普在自己的身边他似乎很高兴。他问菲利普能在这里住多久。当菲利普对他说星期二早晨必须走时,他表示希望他能多住几天。他详细地把自己的一切症状告诉他,并把大夫关于他的身体所说的话又重复一遍,他突然停下话头,摇起铃来。等福斯特太太进来时,他说:
“哦,我不知道你是否在隔壁。我摇铃,只是为了看看你在不在那儿。”
待她走后,他向菲利普解释说,假如他不能确定福斯特太太在听得见摇铃的地方,他心里便不踏实;万一出了什么事,她知道该怎么办,菲利普发觉福斯持太太很疲倦,眼皮因缺乏睡眠而沉重得抬不起来,便暗示伯父说他让福斯特太太操劳过度。
“胡说,”牧师说,“她强壮得像一头牛,”过一会儿,当她拿药再次进来时,他对她说:
“菲利普先生说你要干的活太多了,福斯特太太。你愿意照料我吧,不是吗?”
“噢,我不在乎,先生。凡是能做得到的我都愿意做。”
不久,药物见效,凯里先生昏昏沉沉入睡了。菲利普走进厨房,问福斯持太太终日操劳是否受得了。他明白好几个月来,她都不得安宁。
“唉,先生,我有什么办法呢?”她回答说,“这位可怜的老先生太依赖我了。虽然,有时惹人讨厌,但是你不由得要喜欢他,是吗?我在这儿已经待了这么多年了,他若去世,我真不知该怎么办。”
菲利普看出她确实怜爱着这老头。她替他洗脸、穿衣,为他做饭,并且一个晚上要起来五六次。因为她就睡在他的隔壁房间,每当他醒来,便丁丁当当地摇着小手铃,直到她进入他的卧室为止。他随时都可能咽气,也可能再苟延残喘好几个月。她竟能如此体贴入微地照料一个非亲非故的人,真了不起。同时,世界上竟只有她一个关心他,真是可悲又可怜。
在菲利普看来,伯父终生布道的宗教,现在对他只不过是履行一种形式罢了。每个星期天,副牧师前来向他奉献圣餐,他也常常读一读《圣经》,然而,很显然,还是怀着极恐惧的心情看待死亡的。虽然他相信死亡是通往永生之门,但是他不愿意进入这个门去得到永生。他不停地遭受病痛的折磨,终日被束缚在椅子上,再走出露天的希望已经破灭了,就像他用钱雇来的这个妇人怀抱里的小孩一样。他对自己熟悉的尘世仍然依依不舍。
菲利普脑子里有一个他不便发问的问题,因为他知道他伯父除了以老一套传统的回答外,不会给他任何别的回答。如今,这台机器正在痛苦地磨损着,他不知道这个牧师临终时是否还相信灵魂的不朽。也许在他的灵魂深处就确信没有上帝,确信此生一了,万事皆空。
节礼日①那天晚上,菲利普陪着伯父坐在餐室里。第二天早晨他得很早动身,以便9点赶到商店。这时,他预备跟凯里先生道晚安了。布莱克斯特伯尔的牧师正在打盹。菲利普躺在靠近窗口的沙发上,书本落在膝上,懒洋洋地打量着房间。菲利普盘算着这些家具能卖多少钱,他已把这幢住宅转过一圈,看过从小就熟悉的各色什物,有几件瓷器也许值许多钱,菲利普不晓得值不值得带去伦敦。但是,家具都是女皇时代的式样,红木质地,结实粗笨,就是拍卖,也值不了几个钱。家里还有三四千册藏书,不过谁都知道书大多低廉拍卖,也许卖不了100镑。菲利普不知道他伯父会留下多少钱财,然而他却已千遍万遍地核算,要能够修完医学院的课程,取得学位,以及留在医院供职期间的费用至少需要多少钱。他望着这个老头,他睡得很不安宁。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没有一点人性,那是某种奇怪的动物的面孔。菲利普想:要结束这条毫无价值的生命该多容易。每天晚上,当福斯特太太为他伯父准备安眠药时他总这么想。那里摆有两个瓶子:其中一瓶是他定时服用的药,另一瓶是疼得无法忍受时才服用的鸦片剂。这种鸦片剂给他倒出来,搁在床头。他一般在凌晨三四点钟时吞服。加倍剂量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他就会在夜里死去,谁也不会怀疑,因为,威格拉姆大夫就是希望他这样死去的,这样去世没有任何痛苦。当菲利普想到他多么需耍这一笔钱时,便情不自禁地把双手捏得紧紧的。再过几个月这样痛苦的生活对这个老头无关紧要,但对菲利普却事关重大。他快到忍不住的地步了,当他想到翌日就得重返商店工作,心里就充满了恐惧。一想起使他着魔的念头,心便猛烈地跳着。虽然他努力不去想它,但无济于事。结束这老头的生命简直易如反掌。他对这个老头毫无感情,从未喜欢过他。伯父一生向来是自私的,对敬爱他的妻子自私,对委托他照料的孩子漠不关心。他倒不是个残酷的人,但是他愚昧无知,难以相处又有点耽于声色。要下手太容易了,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但菲利普不敢这样做,他怕后悔莫及。假如终生老是后悔他所干过的事,那么即使拿到钱也毫无用处。虽然他经常想,后悔是无用的,但有些事情还是偶尔闯入心房,使他心绪不宁。但愿这些事情不负自己的良心。
①节礼日:英国法定假日,是圣诞节的次日,如果是星期日则顺延一天,俗例于此日向雇员、邮递员等赠送礼品。
伯父睁开了眼睛。菲利普感到高兴,因为这时看起来他有点像人的模样了。他确实对产生的念头感到悚然,他所考虑的就是谋杀啊。他不晓得别人是不是也有这种想法,或者是他变态和堕落了。他估计到了紧要关头他也是下不了手的,但是这个念头确实存在,而且不断地浮现在自己的脑海里。如果他没下手,那便只是由于害怕。这时伯父开腔了。
“你不是在巴望我死吧,菲利普?”
菲利普感觉到自己的心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
“天啊,没有。”
“这才是个好孩子,我不喜欢你有那种念头,我死后你可以得到一小笔钱,但是你不应该期望这些钱。诚然,对你没有好处。”
他说话的声音很低,语调中带着一种不可理解的忧虑。菲利普的心顿时一阵剧痛。他不晓得是何种奇怪的洞察力,使这个老头可以猜测出自己心里的邪念。
“我愿你再活上20年。”他说道。
“哦,唉,我不能指望活那么久啦,不过假如我自己当心点,再活上三四年总可以。”
他沉默了一会儿。菲利普找不出什么话可说。然后,这个老头好像作了一番思考似的,又说道:
“每个人都有权利能活多久就活多久。”
菲利普想分散一下他的思想。
“顺便提一句,我想你从来没有接到过威尔金森小姐的信吧?”
“噢,有的,我今年早些时候收到她的一封信。她结婚了,你也知道吧。”
“真的吗?”
“真的,她嫁给了一个鳏夫。我相信他们一定过得很美满。”
第二天,菲利普又开始上班了。他原预料伯父几周之内就会一命呜呼,但这一结局并没到来。光阴迅速,转眼几星期变成了几个月。冬去春来,公园里的树木都绽出新芽,抽出嫩叶了。菲利普对一切事物感到特别厌倦。尽管时间老人的脚步放得很慢,但是时光毕竟在流逝。他觉得自己年华正在过去,青春会很快消逝,一去不返了,他将一事无成。既然他肯定要离开这儿,这项工作现在更显得无意义了,他在设计服装方面变得得心应手,虽然他没有别出心裁的才能,但是在将法国的时髦服装改头换面来适应英国市场的需求方面却达到了敏捷的程度。有时,他对自己的设计图样很满意,但裁缝却因技术拙劣做得很粗糙。他注意到,当他的原意被曲解时总是很恼火,便觉得好笑。他得小心翼翼地行事。每当他设计出有独到之处的图案,桑普森先生总是断然拒绝,说他们的顾客不需要出格的服装,这是一家非常体面的商店。一旦你设计出那一类东西来,就有损于商店的体面,糟蹋了商店的声誉,那是不值得的。有一两回,他对菲利普的话说得很尖刻。他认为这个年轻人渐渐变得趾高气扬起来,因为菲利普的意见并不总是与他一致。
“你得当心点,我的好小伙子,否则的话,不久你就又得流落街头了!”
菲利普恨不得往他鼻子上揍一拳,不过他克制住了自己。毕竟,这种日子不会长久的。到时候,他将永远与这些人没有关系了。有时,在百无聊赖中,他好笑地、绝望地喊起来,说他伯父的身体肯定是钢铸的。多好的体质啊!他患的那种病,任何健康的人也早在一年前就被折磨死了。当这位牧师临终消息终于传来的时候,菲利普由于一直想着别的事,反而感到吃惊。那是7月份,再过两星期他就要去度假了。他接到福斯特太太的来信,信中说大夫认为凯里先生活不了几天了。假如菲利普想再见他一面就得马上回来。菲利普去找进货员,说他要离开了。桑普森先生倒通情达理,他知道这种情况后便欣然同意了。菲利普向店里的人一一告别。他离开的原因在他们当中被言过其实地传开了,他们认为他得到了一笔财产。霍奇斯太太同他握手的时候,眼里噙满着眼泪。
“我想,我们再不能经常见到您啦。”她说。
“离开林恩商店我还是很高兴。”他回答。
说来奇怪,离开了这些他认为自己一直感到厌恶的人,他心里还实在难过了一阵;当他乘车离开哈林顿街的那幢房子时他心里闷闷不乐。在这种场合他将体验哪些情感,他事先早已想象到了,如今,他反而感到麻木不仁。好像他只是去度几天假那样漫不经心。
“我性情变得越发不好了,”他自言自语地说,“**夜盼望着某些事,一旦盼到时,却又总是觉得失望。”
他在下午的早些时候到达布莱克斯特伯尔。福斯特太太在门口迎候他。从她的面部表情可看出,他伯父还没有咽气。
“他今天身体稍好点,”她说,“他有好得惊人的体质。”
她领他进入凯里先生仰躺着的寝室。他对菲利普微笑了一下,这是再次战胜病魔的满足的狡黠的微笑。
“昨天我自以为要完蛋了,”他用有气无力的声音说,“他们都认为我没有希望了,是吗,福斯特太太?”
“你的体质实在好,这是不容否认的。”
“我虽是风前残烛,但还灯油未尽啊。”
福斯特太太说,牧师可不能再谈话了,那样会累坏的,她把他当小孩看待,既慈爱又**。死神欺骗了他们对寿命的估计,老头感到孩子般的心满意足。他立即想到,菲利普是被叫回来的,想到让菲利普白跑一趟,他觉得挺好笑。要是他能够避免心脏病的再度发作,在一两星期内他的身体便能完全康复。以前他的心脏病发作了好几次,他总是觉得快死了,但还是没有死。他们都谈及他的体质,但是他们中间谁也不知道他的体质究竟有多好。
“你想回来住一两天吗?”他问菲利普,假装以为他是回来度假的。
“没错。”菲利普愉快地回答。
“呼吸一下海边的空气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正在这时,威格拉姆大夫来了。他看过了牧师之后,就同菲利普攀谈起来。他采取了一种恰如其分的态度。
“我想这一回他没指望了,菲利普。”他说,“这对我们大家都是一个莫大的损失。我认识他已经35年了。”
“他现在身体似乎还可以。”菲利普说。
“我用药物控制的,但不能持久,最近这两天太吓人了,有好几次我以为他没救了。”
大夫沉默了一会儿,但走到大门口时,突然对菲利普说:
“福斯特太太对你说些什么没有?”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们这些人很迷信。福斯特太太认为他心里有些心事,除非他消除了这些心事,不然他是不会瞑目的,可他又实在不愿说出这些心事来。”
菲利普没有回答,大夫又继续说道:
“当然,这是荒唐的。他过着很好的生活,他完成了自己的职责。他一直是我们教区的好牧师。我相信将来我们都会怀念他的。他不可能有什么值得责备自己的。我非常怀疑,下一任牧师是否有他的一半合适。”
一连好几天,凯里先生的病情一直是老样子。他向来很好的胃口消退了,已吃不下什么东西了。威格拉姆大夫现在毫不犹豫地用药物止住折磨他的神经炎疼痛。由于痉挛的四肢不住地颤动,他渐渐筋疲力尽了。但他的脑子还很清醒。菲利普和福斯特太太两人轮流护理他。她这几个月来事无巨细地伺候他,实在太累了。因此,菲利普坚持晚上守护病人,好让她在夜里能休息一下。他生怕自己熟睡,就坐在扶手椅上,在幽暗的烛光下看《一千零一夜》,以度过这漫长的时光。他很小的时候看过这本书,这些故事使他忆起了他的童年时代。有时,他静坐着倾听着黑夜的静寂。鸦片的药效退后,凯里先生便烦躁不安起来,这使他老是前前后后地忙个不停。
终于,有一天凌晨,当小鸟儿在树上叽叽喳喳喧闹着的时候,他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他走近病榻前。凯里先生仰脸躺着,眼睛盯着天花板,目光没有转向菲利普。菲利普看到他的额头冒汗,便拿了一条毛巾,替他把汗擦了。
“是你吗,菲利普?”老人问道。
菲利普吃了一惊,因为他说话的声音突然变得异样了。它变得又沙哑又低沉,一个内心吓得发抖的人说话才会是这个样子的。
“是的,你要些什么吗?”
停顿了片刻,那双视而不见的眼睛仍然直盯着天花板,然后脸上抽搐了一下。
“我想我快死了。”他说。
“噢,别瞎说,”菲利普说,“你再过几年也不会死的。”
老头的脸上挤出了两滴眼泪,菲利普深为感动。伯父在生活上从来不曾流露过任何特殊的感情。现在见到这两滴眼泪,令人觉得可怕,它意味着一种难以言状的恐惧。
“把西蒙兹先生请来,”他说,“我想拜领圣餐。”
西蒙兹先生就是教区的副牧师。
“现在吗?”菲利普问。
“快去,不然就太晚了。”
菲利普跑过去想把福斯特太太唤醒,但出乎他的意料,她已经起床了。他叫她派花匠去送信,又转身回到伯父的房间。
“派人去请西蒙兹先生了吗?”
“去了。”
屋里一阵沉默。菲利普坐在他床边,不时地擦着伯父汗涔涔的前额。
“让我握住你的手,菲利普。”老头终于说道。
菲利普把手伸过去。他好像抓住自己生命似的抓住它,感到了精神上极大的安慰和依托。也许他一生中不曾真正爱过任何人,但是现在他却本能地向人求助。他的手又湿又凉,无力又绝望地握住菲利普的手。这个老人正在与死亡的恐惧搏斗,菲利普认为每个人都得经过这一关。啊,这一情景太恐怖了!而他们竟然还相信上帝,这上帝竟容许它的创造物遭受如此残酷的折磨!他从来不喜欢伯父。两年来他天天盼望他快点死。可是现在他却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怜悯之情。人类不同于野兽,这是多么可贵啊!
他们一直默然不语,只有一次凯里先生用微弱的声音问道:
“他还没来吗?”
(本章完)
[(第56章 人性的枷锁(56))]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