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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枷锁

_15 威廉·萨默塞特·毛姆(英)
终于,女管家蹑手蹑脚地走进来说,西蒙兹先生来了。他提着一个里头装着白法衣和头巾的手提包。福斯特太太拿来了圣餐盘。西蒙兹先生默默地同菲利普握了握手,然后怀着他那种职业所特有的庄重神情走到病人身边。菲利普和女佣人走出了房间。
菲利普在花园里来回踱步。清晨,到处是清新的空气和露珠。小鸟儿快乐地歌唱着。天空是蔚蓝色的,夹杂着咸味的空气又清新又凉爽。玫瑰盛开着,青翠的树木和绿茵茵的草地生机动勃。菲利普边踱步边想着此时正在寝室里进行着的圣餐式,心中不由地产生出一种特别的情感。不一会儿,福斯特太太出来找他,说他伯父想见他。副牧师把他的东西装入黑提兜里。病人稍微把头转过来,用微笑同他打招呼。菲利普大吃一惊,因为他异常地变了,简直判若两人。他的眼睛不再有受惊骇的神色,脸上那种痛苦的神情也消失了。他的样子显得又愉快又安详。“我现在都准备好了,”他说道,声音带着一种完全不同的声调。“在上帝认为该唤我去的时候,我准备把我的灵魂奉献到他手里。”
菲利普没吭声。他看得出来,伯父是真诚的。这几乎是个奇迹。他已经获得了救世主的血和肉,这些给他以力量,因此他不再害怕进入黑夜的必经之道了。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他已经顺从上帝的安排了。他只是又说了一句:
“我将和我亲爱的妻子在一起了。”
菲利普听后为之愕然。他记得伯父待她多么的冷漠、自私,对她那谦恭的忠诚的爱情历来无动于衷。副牧师深受感动,转身走了。福斯特太太流着眼泪陪他到门口,凯里先生精疲力竭地打起盹来。菲利普在床边坐下来,默默地等待伯父终期的到来。上午慢慢地过去了,老头的呼吸声渐渐变成鼾息声。大夫来了,说他临终了。他已失去知觉,无力地咬着被单。他很不安宁,嘴里喊叫着。威格拉姆大夫给他皮下注射了一针。
“现在这一针已没有什么作用了,他随时都可能死去。”
大夫看了看表,然后看着病人。菲利普看到这时是1点钟。威格拉姆大夫正在考虑自己的午饭。
“你守着也没用,不必等了。”菲利普对医生说。
“我再也无能为力了。”大夫说。
大夫走了以后,福斯特太太问菲利普是否去请木匠——也是殡仪员——并告诉他派个妇女来收尸入棺。
“你需要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她说,“这对你有好处。”
殡仪员住在离这里半哩远的地方。当菲利普对他说明来意后,他说:
“这位可怜的老先生是几时去世的?”
菲利普犹豫了。他突然觉得,在伯父还未咽气之前就去请一位妇女来擦洗尸体,这似乎太残忍了。他暗自纳闷为什么福斯特太太要叫他上这儿来。他们将会以为他迫不及待地要把老头儿折腾死。他觉得殡仪员正古怪地望着他。他又重复了刚问的这个问题。菲利普动气了。这关他什么事呢?
“牧师什么时候死的?”
菲利普差点儿说刚死,但是假如病人再拖延几个小时,那就解释不清了。他红着脸,尴尬地回答:
“喔,他还没有断气,”殡仪员迷惑不解地望着他,他赶紧解释说:
“福斯特太太独自一个人在家,她那儿需要一个女人做帮手。这下你明白了吧?不是吗?他现在也许已经死了。”
殡仪员点点头。
“噢,是的,我明白了。我立即就派人去。”
菲利普回到教区住宅时便径直走进那间卧室。福斯特太太从床边的一张椅子里站起身。
“他现在和你出去时的情况一样。”她说。
她下楼去吃点东西。菲利普好奇地注视着死亡的过程。这个无力挣扎着的失去知觉的人,现在一点也没有人的样子。有时,从那张松弛的嘴里发出喃喃的叹息声。骄阳从万里晴空中直照下来。然而花园里的树荫下却凉爽宜人。这是晴朗的一天。一只绿头苍蝇嗡嗡地叫着,撞击着玻璃窗。突然耳边响起从喉咙发出的很响的咯咯声。菲利普吓了一跳,不觉毛骨悚然。老头四肢抽搐了一下,咽气了。这部机器终于停止了转动。那只撞击着玻璃窗的绿头苍蝇,还在烦人地、嗡嗡地叫个不停。
乔赛亚·格雷夫斯出色地操办了丧事,办得既得体又经济。葬礼一结束,他同菲利普一起回到教区牧师住宅,遗嘱由他负责。他边喝茶,边怀着哀悼的情感向菲利普宣读了遗嘱。它写在半张纸上,凯里先生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了侄儿。有家具、银行存款80镑、咖啡馆的20个股份,以及在奥尔索普酒厂、牛津杂耍剧场,伦敦一家饭馆都分别有一些股份。它们都是在格雷夫斯的指点下购买的,他得意洋洋地告诉菲利普说:
“人必须吃、喝、玩。假如你把钱投资到公众认为必不可少的地方,你便永远保险,不会吃亏。”
他的话表明:世俗的粗野和上帝的选民高雅的情趣之间存在着微小的差别。尽管菲利普对世俗的庸俗粗野很反感,但还是接受下来了。总共投资大约有500镑。还应加上银行的结余和拍卖家具能得的钱款。这对菲利普来说是笔财富。但他并不怎么高兴,只感到无限轻松和宽慰。
他们商量了必须立即进行的拍卖之后,格雷夫斯先生走了。菲利普着手函阅清理死者的书信文件。威廉·凯里牧师向来以不曾毁过任何东西而自豪。这里有一叠叠可追溯50年之久的来往信件和束束签条贴得整整齐齐的单子。他不仅保留着别人写给他的信件,而且把自己所写的信也保留着。有一扎颜色发黄的信件,是牧师在40年代写给他父亲的信,当牧师还是牛津大学的学生时曾到德国去度了一个长假。菲利普懒洋洋地读着这些信。这个写信的威康·凯里跟他所熟悉的威廉·凯里迥然不同。但只要是目光敏锐的读者一眼就可以着出,这个写信的男孩子已有那个成年牧师的影子。信件拘泥虚礼、有点大言不惭、矫揉造作。他在信里表明了自己如何竭力饱览一切有价值的名胜。他热情洋溢地描绘了莱茵河畔的城堡。沙夫豪森的瀑布简直是天工杰作,太奇妙太秀丽了,使他不禁对宇宙全能的上帝报以虔诚的感激,他情不自禁地联想,那些在看见神圣的造物主这一杰作的地方生活的人,应该为其过那圣洁的生活的期望所感动。菲利普在一些单子中发现了一张威廉·凯里任牧师圣职以后不久的一幅小画像。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位瘦削的年轻副牧师,头上覆着天然的长卷发,一双黑黑的大眼睛,神色迷惘,一张苍白的苦行者的脸孔。菲利普一下记得伯父过去常常谈笑风生地讲起几位敬慕他的小姐们为他做了几打拖鞋的事。
下午的其余时间和整个晚上,菲利普辛辛苦苦地阅读那不计其数的书信。他匆匆过目了一下地址和落款,然后把信撕成两半扔进身旁的洗衣篮里。突然,他发现了一封署名为海伦的信件。他不认识这一笔迹。字体是瘦长,有棱有角的老体字。信的开头称呼是:亲爱的威廉,落款是:你慈爱的弟媳。顿时他恍然大悟,想到这是自己的母亲写来的。他以前从未见过她写的信,她的字体对他是陌生的。这是封谈及关于他的信。
亲爱的威廉:
斯蒂芬曾给您写过一信,感谢您对我们儿子的诞生的祝贺,以及您对我本人的良好祝愿。感谢上帝,我们母子俩身体都很好。我深深地感谢上帝赐予我的大慈大悲。既然我能够拿笔了,我想告诉您和亲爱的路易莎,我本人对你们两人自从我结婚以来,对我一如既往的友爱表示真诚的感激。我想要求您帮个大忙。我和斯蒂芬都希望您当这个孩子的教父。我们希望您会同意的。我知道我要求的不是一件小事,因为我相信您会非常认真地负起这一责任的。我特别渴望您能承担这一义务,因为您不仅是孩子的伯父,而且是一位牧师。我非常关心这孩子的幸福。**夜向上帝祷告,希望他能够成为一个善良、诚实和信仰**教的人。有您引导他,我希望他将会成为一名信奉**教义的信徒并且终生敬畏上帝、谦恭和虔诚。
您亲爱的弟媳海伦
菲利普将信推到一边,身子住前倾着,双手捂往了脸。他深深地受感动了,同时也使他惊讶不已。他对信中的宗教语调感到惊奇,这语调在他看来既不伤感也不多情。他对逝世迄今快20年了的母亲,只知道她很漂亮,别的一无所知。了解到她是这样单纯和虔诚,他是多么奇怪呀。他从未想过母亲这方面的性格。他重新捧起母亲的信,再读一遍关于他的那些话,读着她对他的期望和考虑。可他如今却变成与母亲愿望大不相同的那一种人。他打量了一会儿自己。也许她死了更好些。随后,一阵突如其来的冲动使他把信撕碎。信的温存语气和简洁纯朴使它似乎显得特别的秘密。此时,他心生一种莫名的情感,觉得阅读了披露**芳魂的信件是不道德的。接着他又继续翻阅伯父的那些枯燥无味的信件。
几天以后,他去了一趟伦敦。这是两年来第一次在大白天进入圣卢克医院。他去找医学院的秘书。秘书见到菲利普很吃惊,并好奇地问他一直在干什么。菲利普的经历使他对自己有一定的自信,对很多事物能用新的眼光来看待。这样的问题要是先前准会使他窘态百出的。可是现在他能很镇静地回答,为了避免秘书的进一步追问,他故意含混其辞地回答说,有些私事迫使他不得不辍学。他现在急想尽可能快地取得医生的资格。他能够参加考试的是助产学和妇科学。他报名在妇科病房里当个助产医士。时值假期,因此他毫不费力地获得这个职位。他安排了在8月份的最后一周至9月份的头两周上任。谈定之后,菲利普信步穿过校园,校园里显得冷清空荡,因为夏季期末考试刚结束。他沿着河边的台地漫步着,心里思绪万千。他想,现在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他要把以往的一切过失,愚行和痛苦通通抛之脑后。那滔滔不绝的河水表明一切都在流逝,一刻不停地流逝着,象征着什么都无关紧要。展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充满丰富多彩的前景,他又回到布莱克斯特伯尔,埋头处理他伯父的遗产。拍卖的日子定于8月中旬,那时前来消暑度假的游客可能出较好的价钱。藏书目录已经整理出来了,并且分别寄住特坎伯雷、梅德斯通和阿什福德等地的各类旧书商人。
有一天下午,菲利普突然心血来潮跑到特坎伯雷去看着他的母校。自从他怀着如释重负之感,觉得从此可以自由自在、独立自主了而离开它的那一天以来,他从不曾再回去过。漫步在他多年来非常熟悉的特坎伯雷狭窄的街道上,真有点不可思议。他看了看那些旧商店,依然还在,仍旧卖着与过去一样的商品。书店里一个橱窗里摆着教科书、宗教书籍和最新出版的小说,另一个橱窗里摆着大教堂和该城的风景照片。体育用品商店摆着板球拍、钓鱼用具、网球拍和足球。还有那家裁缝店,他童年时代穿的衣服都是在这店里做的。就连伯父每当到特坎伯雷都要在那里买鱼的那家鱼店也还在那里。他沿着肮脏的街道漫步,来到一堵高墙跟前,坐落在里面的那幢红砖楼便是补习学校。再往前走便是通向皇家公学的大门。他站在周围有各式各样楼房环抱的四方院子里。这时刚刚4点钟,孩子们正匆匆忙忙地涌出校门。他看见那些穿长袍,戴着方帽的教师们,菲利普一个也不认识。他离开这儿已经10多年了,学校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看见了校长。他正从学校慢慢地走向自己的宿舍,一边在跟一个高个的男孩子谈话。菲利普估计这是个六年级学生。他的变化不大,还是菲利普记忆中的那样,高高的个子,形容枯槁,言行粗犷,依然是目光的的。不过,原来的黑胡子现在已经有点灰白了,那张灰黄色的脸上的皱纹更深了。菲利普真想走过去和他谈谈话,但又害怕校长已记不起他了,他不愿意再向别人作一番自我介绍。
孩子们边聊天边闲逛着。不一会儿,一些匆匆换了衣服的学生跑出来打篮球了。其他人三三两两地跑出校门,菲利普知道他们这是到板球场去。还有一些学生到附近去打棒球。菲利普作为陌生人站在他们中间,只有一两个人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但是被诺曼式的楼梯吸引来的游客并不少,因此观光者并不太引人注目。菲利普好奇地看着他们。他忧郁地想到他与他们之间的鸿沟,并心酸地想到,自己立志做的事是何其多,而今成事的又何其少。在他看来,已逝的岁月,完全蹉跎过去了。这些蹦蹦跳跳的孩子们正在重复他当年玩过的游戏,好像自从他离开学校以来,世上连一天也没过去似的。可是就在这个地方过去他至少叫得出每个人的名字,现在却一个也不认识。再过几年,换上别的孩子代替了他们在运动场上玩耍,眼前的这批学生也将会像他现在站在这里这样,是个陌生人了。可是这一想法未能使他得到安慰,相反,只能使他深深感到人人都是人生道上的匆匆过客,每一代人都周而复始地循环着这平凡的一轮。他不晓得他当年的同窗们如今都怎么样了。他们现在也都是近30岁的人了。有的可能已经死了,活着的也都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了。他们当中或有当兵的,或有当牧师的,或有当医生和律师的。他们都行将告别青春步入不惑之年,变得老练持重了。他们中有没有谁像他这样把生活搞得一团糟的呢?他想起了他曾经挚爱过的那个男孩来了。很滑稽,他竟记不起他的名字了。他的音容笑貌还记忆犹新,历历在目。他曾经一直是他的最亲密的朋友,但是他的名字就是记不起来。回顾起他为了他的缘故而曾有过的嫉妒的感情,不禁哑然失笑,记不得他的名字真令人恼火。他渴望自己能再变成一个小孩,就像在四方院子闲逛的那些小孩一样,这样,他便能避免先前的错误,从头开始,使生活过得更有意义。他感到一股难以忍受的孤独袭上心头。他几乎后悔、抱怨起两年间遭受的贫穷生活来了,因为仅为了要勉强糊口而作出的拼命挣扎,却使生活的痛楚变得麻木不仁了。“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这并不是对人类的诅咒,而是使人类听命于生活摆布的一帖镇痛剂。
然而菲利普又不耐烦起来了。他想起了他的生活图案的观点来。他遭到的不幸只不过是精致又美观的装饰品的一部分。他竭力说服自己,他必须痛痛快快地接受一切,无论是枯燥无味的还是激动人心的,幸福的还是痛苦的,因为它们增添了自己所设计的生活图案的华丽。他自觉地寻找着美。他记得自己还是个小孩时,就喜欢那座哥特式大教堂了:正如眼下人们站在网球场也能看到这种美一样。于是,他走到那儿去,仰视那屹立在多云的天穹下呈灰色的庞大建筑群。中央的塔尖高耸入云,好像人们在对上帝赞美似的。孩子们正在场地里玩板球。他们敏捷、健壮、活泼。他情不自禁地要去听听他们的喊叫声和欢笑声。青春的呼声是令人陶醉的,而菲利普只能用自己的眼睛来欣赏眼前的美好事物了。
8月份最后一周的第一天,菲利普到他负责的那个“地段”赴任。这活是很费劲的,他平均每天都要护理3个产妇。产妇事先从医院领取一张“卡片”,当她要分娩的时候,就叫一个人——一般是小女孩——把“卡片”交给医院的门房,然后门房又打发这送信的来找住在马路对面公寓里的菲利普,若是深夜里,门房就亲自过来把菲利普喊醒,他身边也有一把开菲利普房门的钥匙。这个时候菲利普便摸黑起床穿衣,急急忙忙走过南区的一条空空荡荡的街道,心里便有种说不出的神秘感。在这个时辰送卡片请医生的一般是产妇的丈夫。假如以前已经养了好几个孩子的,那丈夫对这件事都显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倘若是第一胎,丈夫便很紧张,有时还借酗酒来减轻心头的焦虑。他常常得走一英里或更多的路。一路上,菲利普便同那送信的商讨生育的情况和生活费用。菲利普从中了解到不少有关泰晤士河对岸各行各业的情况。他使接触过他的人得到了鼓舞。他在闷热的房间里长时间地等候着,产妇躺在占半间房面积的大床上,产妇的母亲和照料产妇的看护,像她们互相间无拘无束地谈话那样很自然地同他交谈。过去两年里他生活过的环境和遭遇使他懂得了有关穷苦人家的生活的许多事情。他们发觉他居然了解这些,觉得很有意思。他没被他们的一些微小的托辞所蒙骗,这也给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他为人和气,干起事来手很轻柔,而且还从不发脾气。由于他并不以和他们一起喝茶为耻,因此他们都很喜欢他。要是天亮了,可他们还得继续等下去时,他们就请他吃一片涂上烤肉油的面包。他并不挑食,现在胃口很好,吃得津津有味。他去过几户人家,他们的房子龟缩在离污秽街道不远的肮脏的院子里,那些房子一间挨一间地挤在一块,里面照不进阳光,又不通风。但是没料到有些房间虽然外表破败不堪,地板被虫蛀坏了,屋顶还有裂缝,却留有豪华的旧影:屋里头有精雕细琢的橡树栏杆,墙上还保留有镶板。住房很挤,一家人住一间房子。白天,在院子里玩耍的孩子喧闹声不绝于耳。那些年久日深的墙壁正是臭虫的繁殖场所。空气太恶臭了,菲利普常常觉得恶心,只好点上一袋烟。这儿的居民挣一文吃一文,过着半饥不饱的生活。婴孩是不受欢迎的。他们的出生带来了男人的愤怒和母亲的绝望。又添了一张嘴,而眼下的人连糊口的食物都还不够呢,菲利普常常觉察出他们巴不得孩子生出来就是死胎或者很快地死去。他给一位生双胞胎的妇女接生过,当告诉她生了双胞胎后,她马上伤心得号啕大哭起来。她的母亲坦率地说:
“真不知道如何养得起这两个。”
“也许上帝到时将会认为把他们带走是合适的。”那位看护说。
当那个男人看着这一对肩挨肩地躺着的小婴孩时,那副恶狠狠的面孔使菲利普大为吃惊。他觉得一家子对那不受欢迎而已经问世的可怜的小东西都怀有可怕的怨恨。假如他话不说得严厉点,“事故”将会发生。这些事故是经常发生的,或是母亲翻身把婴孩给“压”没气啦,或是给小孩喂错了食物啦,这种错误并非总是由于粗心大意造成的。
“我每天都要来看看的,”他说,“我得警告你们,假如孩子有个三长两短,那你们是得受审讯的。”
做父亲的没吭声,但却狠狠地盯了菲利普一眼。他脑子里确实有谋杀的念头。
“上帝保佑这两个小生命吧!”孩子的外婆说,“他们会出什么事呢?”
让产妇卧床10天,这是医院的惯例要求的最短的时间,但这是最难办到的。操持家务是件麻烦事。不给报酬谁也不照看孩子。而那个丈夫下班回家,又累又饿,见茶点还没预备好便满腹牢骚。菲利普曾听说过穷帮穷的事,但是一个又一个的妇女对他诉苦说,若不雇人,就无法打扫卫生和照看孩子们吃饭,而她雇不起人。通过倾听妇女们之间的谈话,以及她们偶尔说出的片言只语,菲利普也能从中推断出许多没说出口的话。菲利普从这些话中懂得了,穷人和富人之间毫无共同之处。他们对比较富裕的人家并不羡慕,因为生活方式太不一样了。他们有一种悠然自得的思想,这种思想使得中产阶级的生活方式显得拘泥刻板,极不自然。况且他们对中产阶级的阔人们有些瞧不起,因为他们蠢笨,又不用他们的双手干活。那些自尊自重的人只图自在,希望不受人干涉。可是多数穷人却想从有钱人那儿揩点油。他们知道该说什么来打动他们,使他们大发慈悲,慷慨解囊于慈善事业,以便获得种种接济。这种益处来自阔人们的愚蠢和他们的精明狡猾,他们认为接受它是一种权利。他们虽然鄙视、冷淡副牧师,但对他还能容忍。可是那位区巡视员却激起了他们的刻骨仇恨。她一走进屋来,连一句“请原谅”之类的话都不说,便把你家的窗户全打开。嘴里还念叨着“我患支气管炎,一受凉就会死的”。她连房间的每一角落都要看一看,嗅一嗅。要是她没有说那地方脏,你也能猜出她心里在这样想:“他们有仆人,当然挺不错的。假如她有4个小孩,还得自己做饭,又得给孩子们缝补、浆洗衣服,我倒要看看她会把房子弄成什么样子。”
菲利普发现,对这些穷人来说,生活的最大悲剧并非生离死别。生离死别是自然现象,其悲哀痛苦可以用眼泪来减轻;对于他们,生活的最大的悲剧在于失业。他见过一个男人,在他妻子分娩三天后的一个下午回家,对她说自已被解雇了。他是个建筑工人,其时,这工作不景气,活儿少。讲完这事后,就坐下来用茶点。
“唉,吉姆。”她说。
那位男人神情木然地吃着饭,这些食物一直热在小锅里,等他回来吃的。他目光呆滞地盯着面前的盘子,妻子以惶恐不安的目光望了他两三回,然后便默默地哭开了。这个建筑工人是个粗笨的小个子,脸孔因饱经风霜而变得粗糙,前额有一道长长白白的伤疤;手又粗又大,长满了老茧。突然他把盘子一下推开,好像他必须放弃强行吃饭的努力似的,然后掉转头,眼睛凝视着窗外。他们这间房间是在这幢楼的顶层,又背阴,除了天空铅灰色的云块外,什么也看不见。沉默之中充满了绝望。菲利普觉得没有什么话可说的,只好一走了之。当他拖着疲乏的身子走出来时——因为他这一夜几乎没合眼——心里充满着对残酷的世界的愤怒。他知道要寻找工作毫无希望,更有比饥饿更难忍受的凄凉。他暗自庆幸,自己还好不必信奉上帝,要不然的话,眼前这种事情将是他无法忍受的。人之所以能够苟且偷生,正是因为生活毫无意义的缘故。
在菲利普看来,有些人花时间帮助较贫穷的阶级的人们是错误的,因为他们毫不考虑穷人对有些东西已习以为常,不感到有什么妨碍,却想方设法去加以纠正。结果事与愿违,反而搅扰了他们的安宁,甚至让他们受罪。穷人并不需要宽敞、空气流通的大房间,他们挨冻,是因为食物没有营养,血液循环缓慢。宽敞的房间反而会使他们觉得冷。他们想尽量地节约用煤。几口人同睡在一个房间里并不觉得苦,他们宁愿如此。他们从出生到老死一刻也没有单独生活过。孤独会使他们受不了。他们喜欢男女老幼这样混杂居住,而且,可以对周围不停的吵闹声充耳不闻。他们觉得没必要经常洗澡,菲利普还常常听到他们气愤地说一住院还得先洗澡,这既是侮辱,又极不舒服。他们需要的是安稳自在的生活。只要男人有固定的工作,生活便过得很顺当,也很有乐趣。下班后有许多工夫闲扯。再有一杯啤酒喝可就美极了。那些大街小巷更是乐趣无穷的娱乐场所。要看点什么,有《雷诺兹报》和《世界新闻》杂志。可是你瞧,你无法觉察时间过得有多快。事实是,假如你还是个姑娘,读点书也确实是难得的。现在你忙这忙那的,竟连看报的时间也没有了。
通常的惯例是产妇生产后,医生得再出诊3次。一个星期天,菲利普在吃饭的时间去看一个产妇。她那天是产后第一次下床走动。
“我再也不能卧床了,确实不行。我不是偷懒的人。躺在那儿整天什么事也不干,我心里不安。因此,我就对厄尔布说,‘我这就起来给你做饭了。’”
厄尔布已经手拿着刀叉坐在餐桌旁了。他是个年轻人,有一张和蔼的面孔,蓝眼睛。他挣的钱可不少,日子打发得很顺当。他俩才结婚几个月,他们都喜欢那个躺在床边的摇篮里的红扑扑的小男孩。房间弥漫着香喷喷的牛排味,菲利普的眼光不由得转头到厨房那边。
“我刚要把牛排装盘。”这女人说。
“尽管忙你的,”菲利普说,“我只想看看孩子——你们的继承人就走。”
丈夫和妻子对菲利普说的话都笑了。厄尔布也从桌边站起身,跟菲利普一道走到摇篮跟前。他骄傲地望着他的儿子。“看来他没什么问题,是吗?”菲利普说。
菲利普拿起帽子,这时厄尔布的妻子已上好牛排,并在餐桌上放了一盘青豆。
“你们这顿晚餐可丰盛啦。”菲利普微笑着说。
“他只有星期天才回来,我要给他做点好吃的,好让他在外做工时也会想着这个家。”
“我想你不肯赏光坐下来跟我们一道吃点饭吧?”厄尔布说。
“喔,厄尔布。”他妻子以震惊的语气说。
“只要你请我。”菲利普迷人地微笑着回答。
“好啦,这才够朋友。我知道你不会见怪的。波利,再拿个盘子来,亲爱的。”
波利慌了,她认为厄尔布是个怪人,你无法知道过一会儿他脑子里又会冒出些啥念头来。但她还是去拿了一个盘子,并用围巾很麻利地擦了一下,然后从衣柜里拿出一副新刀叉来,她把最好的餐具搁在她最好的衣服当中。桌上有一瓶黑啤酒,厄尔布替菲利普斟了一杯。他想把牛排一大半夹给菲利普吃,但菲利普坚持大家共同分享。这是一间向阳的房间,有两扇落地的大窗户。这一间房原先是这幢房子的会客厅,这幢房子当初假如不算时髦,至少也是挺体面的。50年前这里也许是个富商或退休领取半薪的官员住的。厄尔布结婚前曾是位足球运动员。墙上是几幅他参加各种球队的集体照片。照片上一个个运动员头发梳得整齐、光滑,脸上现出忸怩的神情。队长双手拿着奖杯自豪地坐在中间。此外,还有一些表明这个小康之家幸福美满的标志:亲属的照片和他妻子身穿节日盛装拍的照片,壁炉架上的一块小石头上粘着精致整齐的贝壳。小石头两旁各放一只大杯子,杯子上面用奇特的字体写着:“索斯恩德敬赠”的字样,上面还有码头和人群的风景画。厄尔布很有些个性,他是不参加工会的,并对强迫他入会的做法极为愤慨。工会对他没有用处,他找工作并没有困难。任何人,只要肩膀上长着个脑袋,对工作不挑挑拣拣,又积极肯干都可以获得好的报酬。波利胆小怕事。假如她是他的话,她就要参加工会。上一回罢工的时候,每次他出去做工,她都料想他会被人用救护车送回来。她转身对菲利普说:
“他就是那么固执,真拿他没办法。”
“好啦,我的观点是,这是个自由的国家,我可不愿受别人摆布。”
“说这是个自由的国家是没用的,”波利说,“要是他们抓住把柄,那也无法阻止他们不敲破你的脑袋。”
饭后,菲利普把烟草袋递给厄尔布,他们都抽起烟来。尔后他立即起身同他握手告别,因为可能有人在他房间里等他出诊呢。他看得出来,和他们一道吃饭使他们很高兴,而他们也看出他这顿饭吃得很香。
“好啦,先生,再见。”厄尔布说,“我希望下次我妻子再生孩子时,还将有个这么好的大夫。”
“去你的吧,厄尔布,”波利反驳说,“你怎么知道还会有下一次?”
为期3个星期的助产医士的工作快结束了。菲利普已经护理了62个产妇。他累极了。最后一个晚上他大约10点钟才回到寓所,衷心希望这个夜晚别再把他喊起来,他已经有10天得不到整夜的休息了。他刚刚看过的病人怪吓人的。他被一个身材魁梧的、喝得醉醺醺的大汉叫去,带迸发出恶臭的院子里的一间房子。菲利普平生第一次见过这么脏的房间。这是间窄小的顶楼。一张木床占了大半间房子,床上挂着肮脏不堪的红帐幔。天花板太低了,菲利普伸手就可触到。蜡烛周围爬满了密密麻麻的小虫,他借着孤灯独烛的微弱光线摸着走过去。那女人是个中年人,相貌粗俗,她已接连生了几胎死婴。这一经历菲利普并不是没听说过。这女人的丈夫过去在印度当过兵。假正经的英国公众强加给这个国家的法律,使得种种令人烦恼的疾病无法控制地滋生蔓延,结果无辜者却遭罪。菲利普打着呵欠,脱掉衣服,洗了个澡,将衣服在水面上抖落,注视着在水面纷纷蠕动的小虫。他刚要躺下去睡觉,这时又传来敲门声。医院的门房给他送来了一张卡片。
“该死的,”菲利普说,“你是我今晚最不愿意见到的人。这卡片是谁拿来的?”
“我想是产妇的丈夫送来的,先生。要不要我叫他等着?”
菲利普看了一下卡片的地址,发现这条街他很熟悉,便告诉门房说他自己可以找到,连忙穿上衣服,5分钟之后,他手里提着黑提兜,走到了街上。一个男人走近他,说他本人就是产妇的丈夫。黑暗中他看不清他的模样。
“我考虑我最好还是等你,先生。”他说,“我们那儿的邻居都很粗鲁,他们不知道你是什么人。”
菲利普笑了起来。
“哎呀,这你别担心,他们都认识大夫的。我还到过了一些比韦费尔街更粗野的地方。”
这话确实不假。菲利普手里的这只黑提兜是穿过破烂不堪的小巷和走进臭气熏天的院子的通行证,这种地方就是警察也不敢轻易涉足的。有那么一两次,菲利普走过去时,就有一小伙人好奇地打量着他。他听到他们在悄声议论,然后有一个人说:
“他是医院的医生。”
他从他们身边走过时,他们当中有一两个还同他打招呼:“晚安,先生。”
“先生,假如你不在意的话,我们就快点走吧。”陪着他的人说,“他们告诉我要快,不能耽搁。”
“那你为什么这么迟才来找我?”菲利普一边加快脚步一边问。
当他们经过一盏路灯柱的时候,他瞥了那个人一眼。
“你看起来还很年轻嘛。”他说。
“我刚满18岁,先生。”
他长得挺俊,脸上没长胡子,看样子还是个孩子。他个子不高,但长得蛮壮实。
“你这么年轻就结婚啦?”菲利普说。
“我们不得不这样呀。”
“你工资多少?”
“16先令,先生。”
每周16先令是不够养活妻子和孩子的。这对夫妇住的这间房子表明他们贫穷到了极点。房间的大小适中,可是看起来却相当大,因为里头几乎没有什么家具。地板没有铺地毯,墙上也没有挂什么画,而别的人家大多数都在廉价画框里装有照片或从圣诞节增刊的画报上裁下来的画。那产妇就躺在一张最蹩脚的小铁床上。见到她如此年轻,菲利普不胜惊讶。
“天哪,她怎么说也不超过16岁吧。”他对那位前来看护产妇的女人说。
她的卡片里写了16岁,不过如果她们太年轻了,就多填一两岁的。她也长得很漂亮。这在他们这个阶层的人当中还是罕见的,因为他们的体质都给低劣的食物、恶浊的空气和有损于健康的职业糟蹋了。她容貌俏丽,一双蓝色的大眼睛,一头浓密的黑发精心地梳成女小贩的样式。她和丈夫心情都非常紧张。
“你最好在外面等着,以便我需要你时能够一叫就到,”菲利普对那个男人说。
现在菲利普对他观察得更清楚了,再次对他的孩子气感到惊奇。你会觉得,他应该跟街上的其他男孩一起嬉戏玩耍而不该焦虑不安地守在门口等待婴孩的诞生。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了,一直到将近凌晨两点小孩才生下来。一切似乎都进行得很顺利。丈夫彼喊进来了。看到他吻妻子的那副尴尬、羞怯的样子,菲利普的心不觉为之一动。菲利昔收拾好器具,临走之前再一次地按了按产妇的脉搏。
“唷!”他不由得脱口惊叫一声。
他迅速地看了她一眼,马上意识到出事了。在紧急的时候必须去请高级助产大夫。他是个取得资格的医生,这地区都是归他负责的。菲利普潦草地写了一张条子,交给那当丈夫的,叮嘱他拿着这条子快跑去医院。他吩咐他要赶快,因为他妻子病情十分危急。那男人撒腿就跑。菲利普万分焦急地等待着。他知道这女人正在大量出血,生命危在旦夕。他害怕她会在他的上司到来之前死去。他采取了所能采取的一切措施进行挽救。他强烈地希望这位高级助产大夫没被请到别处去出诊。这时的每一分钟都似乎特别长。这位高级助产医生终于赶来了。他检查病人时,低声询问了菲利普几个问题。菲利普从他的脸部表情看出病情很严重。他名叫钱德勒,是个寡言少语的高个儿男人。高高的鼻梁,瘦削的脸上布满了他眼下的年龄还不该有的深深的皱纹。他连连摇着头。
“这病从一开始就没治了。她丈夫在哪儿?”
“我叫他在楼梯上等着。”菲利普说。
“你把他叫进来吧。”
菲利普打开门喊他,黑暗中,他正坐在通往另一层楼的那一段楼梯的第一级台阶上。
(本章完)
[(第57章 人性的枷锁(57))]
“有什么事?”他问。
“唔,你妻子是体内出血,没法止住。”高级助产大夫犹豫了一会,这是件说来令人痛心的事,因此他迫使自己说话的声音变得粗暴一些。“她快要死了。”
那男人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望着他的妻子。她脸色苍白,躺在床上,已经失去知觉了。还是助产士开口道:
“大夫已想尽了一切办法,哈里。从一开头我就预感到要出什么事了。”
“住口!”钱德勒道。
窗户上没有窗帘,户外的夜色渐渐变淡了。此时虽还不是黎明,但黎明即将来临了。钱德勒尽自己的一切力量来挽救这女人的生命。但生命与她无缘,正在悄悄地从她身上离去,不一会儿她便死了。那位小男孩似的丈夫站在廉价铁床的一边,双手扶着床的栏杆。他没有说话,但脸色惨白。钱德勒不安地瞥了他一两眼,认为他快要晕倒了,他的嘴唇发白。助产士大声地抽泣起来,但是他没有去注意她。他紧紧地盯着他妻子,双眼充满了迷惘疑惑的神色。看到他这副样子,使人联想起像是一条无缘无故而挨揍的狗。当钱德勒和菲利普收拾器具的时候,钱德勒对那个丈夫说:
“你最好躺一会儿,我看你快累坏了。”
“这儿没有我躺的地方,先生。”他回答说,声音中流露出痛苦的谦卑。
“难道公寓里没有一个你认识的人可以借给你一张便床吗?”
“没有,先生。”
“他们上星期才搬进来的,”助产士说,“他们谁也不认识。”
钱德勒为难地犹豫了片刻,然后走到那男人面前说:
“发生了这样的事我非常难过。”
他伸出手去,那男人本能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是不是干净,然后才握住钱德勒伸过来的手。
“谢谢您,先生。”
菲利普也同他握了握手。钱德勒吩咐助产士早晨去医院领取死亡证书。他们离开这幢房子,一块默默地向前走着。
“起初,这总会使人有点心烦意乱是吗?”钱德勒终于开口说道。
“有点。”菲利普回答。
“假如你愿意的话,我就告诉门房,今天晚上别再叫你出诊了。”
“无论如何,我到早晨8点就不再值班了。”
“你护理了多少产妇?”
“63个。”
“好,那你可以取得合格证书了。”
他们到了医院。这位高级助产医生走进去看看是否有人找他。菲利普继续往前走着。昨天一整天天气一直很闷热,即使眼下的清晨,空气中还有股热气。街上静悄悄的。菲利普没有一丝睡意。他的工作业已结束,不必慌什么了,于是慢慢地朝前走着。他喜欢这清新的空气和寂静。他想走到桥上去观看破晓时河上的曙色。拐角处,一位警察向他道了早安。他从菲利普的提兜知道他的职业。
“今晚出诊回来迟了,先生?”他问。
菲利普点点头走了过去。他倚靠着桥边的栏杆,仰望着晨空。此时此刻这座大城市就像座死城一般。天空一丝云彩也没有,星光在破晓时黯淡无光。河面上漂浮着一层柔缦般的薄雾。河北岸的那些高大建筑物犹如妖岛上的宫殿。一队驳船停泊在河的中流,周围的一切全蒙上一层神秘的紫罗兰色彩,不知怎地,如此乱人心思,引人敬畏。但瞬间,一切都渐渐变得灰白和清冷了。随之太阳升起来了,一缕金黄色的阳光悄悄地刺破天幕,整个天空瞬时一片五彩缤纷。菲利普的眼里老是闪现出那个躺在床上的脸色惨白的死去了的女孩子,以及那个像受惊的野兽似的站在床边的男孩。那空荡荡的邋遢的房间使得这种悲哀更加深沉。当她刚踏入生活的时候,一次莫名其妙的事故竟然夺去了她的生命,这是多么的残酷啊!可就在菲利普寻思的当儿,他想起了地面临着的生活,也无非是生儿育女,与贫穷搏斗。结果艰苦的劳作毁掉了青春的美容,被剥夺了青春成了邋里邋遢的中年妇女——菲利普仿佛看到那张秀美的脸庞日见消瘦、苍白、头发逐渐变得稀疏,漂亮的双手被工作无情地磨损,变成了像衰老动物的一只爪子一般——到那时候,她的男人也过了他的全盛的青春期,工作难找,工资低微。结局还是那不可避免的赤贫。她也许很能干、节俭、勤劳,那也拯救不了她。到头来,她不是进济贫院,就是靠孩子的施舍维持生活。生活如此艰难,谁又会由于她的死而可怜她呢?
然而,怜悯是愚蠢的。菲利普觉得,这些人需要的不是这个。他们并不怜悯自己。他们接受自己的厄运,这是事物的自然法则。要不然,天啊!要不然他们将会大量地蜂拥过河,到庞大的雄伟的建筑物的那端去。他们将会去抢掠、纵火和洗劫。现在天已大亮了,光线柔和又惨淡,河上的雾气稀薄了,轻柔的光辉沐浴着一切。泰晤士河面波光时时泛出灰白色,有时呈玫瑰红色,有时呈碧绿色,灰如珍珠母的光泽一般,绿如黄玫瑰的花蕊。萨里·赛德公司的码头和仓库聚在一起倒有一种杂乱无章的美。风景太优美了,菲利普的心剧烈地跳荡着。他沉浸在世界的美之中。与这美相比,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菲利普在门诊部度过了冬季开学前的几个星期,到了10月,他便定下心来开始正常的学习。他离开医院的时间太久了,因此发现新来的同学大部分都不认识。不同年级的学生相互间很少交往。他当年的同窗们大都毕业了。有些人离开这儿到农村医院或诊所去当助手或者医生,有些则在圣卢克医院就职。他想,过去这两年脑子老闲着,使他恢复了精力,现在能够精力充沛地学习了。
阿特尔尼一家对他的时来运转感到高兴。他在拍卖伯父的遗物时留了几件未卖,当作礼物赠送他们。他把伯母的一条金项链送给萨利。她已经出落成一位大姑娘了,正跟一个裁缝当学徒,每天早晨8点就上班,整天在里金特街的一个铺里干活。萨利生就一双率直的蓝眼睛,浓眉毛,一头闪闪发亮的浓密头发。她体态丰腴健美,**部宽大,胸脯丰满。她父亲喜欢品论她的外貌,经常提醒她不能再长胖了。她具有迷人的魅力,因为她健康,富有性感和女性的温柔。她有许多追求者,但是他们都未能打动她的心。她给人的印象是:认为谈情说爱是荒唐的。可想而知,年轻小伙子都觉得她不好接近。萨利比她的实际年龄要显得老成。她常常帮助母亲做家务,照顾弟妹,因此她也就具有管家的气派,难怪她母亲说萨利有点太喜欢独断专行了。她的话不多,但随着她年龄的增大,似乎养成了一种恬静的幽默感。有时,她说的个把句话也显示出在她一本正经的外表里面,正情不自禁地对其同伴产生了兴趣。菲利普觉得跟她从未曾像跟阿特尔家的其他人那样的亲密过。她的冷淡时时有点激怒了他。她的身上简直有着令人猜不透的谜。
当菲利普送给她项链的时候,阿特尔尼吵吵嚷嚷地坚持要她吻一下菲利普以表感谢,可是萨利红了脸,身子直往后退。
“不,我不。”她说。
“不懂礼貌的野丫头!”阿特尔尼嚷道,“为什么不呢?”
“我不喜欢让男人吻我。”她说。
菲利普看到她发窘的样子,觉得挺好笑,便把阿特尔尼的注意力引到别的话题去了。这本来就不是件什么难事。不过,她母亲后来显然说了她一顿,因为下一回菲利普来的时候,她趁只有他们俩在一起的几分钟的机会,提起了这件事。
“上星期我不肯吻你,你不认为我很讨厌吧?”
“一点也不。”他笑了。
“这并不是我不感激你。”当她讲出这句她事先准备好的客套话时她的脸有点红了,“我将永远珍惜这条项链,你太好了,把它送给了我。”
菲利普发现,要同她谈话总有点困难。该办的事她都做得很周到,就是好像觉得没有与人说话的必要似的,但她待人并没有什么简慢之处。有一个星期天下午,阿特尔尼夫妇一道出去了,菲利普坐在会客室看书,他已被作为这个家庭的一个成员了。这时萨利走了进来,坐在窗子前做针线活。女孩子的衣服是在家里自傲的,萨利星期天不能闲着不干活。菲利普以为她想跟他谈话,便把手中的书本放下来。
“继续看你的书。”她说。“我只是想你独自一人,所以来陪你坐坐。”
“你是我遇见过的最沉默寡言的人了。”菲利普说。
“我们不希望家里再有一个喜欢说话的人。”她说。
她的语气没有挖苦讥诮的口吻,只是说明了一件事实。然而菲利普听后马上觉得,哎呀,她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把她父亲看作心目中的英雄了。她心里把父亲诙谐的有趣的谈话与常常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困难的不知节俭联系在一块,她拿他的夸夸其谈同母亲的务实精神对比。虽然她父亲的快活的性格使她觉得有趣,但是有时也许对它有点不耐烦。她埋头做针线活时,菲利普专注望着她。她身体健康、体格强壮、体态健美。看到她站在店铺里的那些胸脯扁平、脸色苍白的女孩子当中,该会显得很奇特的。米尔德里德就患贫血症。
不久以后,他们才知道萨利已有个求婚者。她偶尔跟她在车间认识的朋友们一道外出游玩,结识了一位青年人,在一家生意不错的公司里当电气工程师,是个最合适不过的求婚者了。有一天,她对她母亲说,他向她求婚了。
“你对他怎么说?”她母亲问。
“噢,我告诉他说,我现在还不急着和人结婚。”她停顿了片刻,这是她平时说话的习惯,“他太着急了,所以我就说,他星期天可以来我们家用茶。”
这是阿特尔尼很感兴趣的机会。为了扮演一位威严的父亲在开导这位年轻人的角色,他整个下午都在排练,直到逗得孩子们都忍不住咯咯地笑个不停才罢了。就在那个小伙子快来之前,阿特尔尼又翻箱倒柜,搜寻出一顶埃及人戴的土耳其帽,并非要戴上它不可。
“别胡闹了,阿特尔尼,”他妻子说,这一天她也穿上最好的衣服,就是那件黑色天鹅绒衣服。由于她一年比一年发胖,所以衣服显得很紧。“你会把孩子的机运糟蹋掉的。”
她竭力想把他的帽子摘掉,可是这个瘦小的男人敏捷地蹦跳开了。
“老伴,放手,说啥也别想叫我脱掉它。必须让这个年轻人一来就看出他预备进入的这个家庭是不简单的。”
“让他戴着吧,妈妈。”萨利以平静的不以为然的语气说。“假如唐纳森先生对此不满意,那就意味着他可以走开,也去掉了一件麻烦事。”
菲利普认为这对这位年轻人来说是一场严峻的考验。阿特尔尼身穿着棕色的天鹅绒上衣,飘垂着黑领带,头上戴着一顶红色土耳其帽,这身打扮让这位天真的电气工程师见了非目瞪口呆不可。他到来时,主人用高傲的西班牙贵族的礼节欢迎他,而阿特尔尼太太则以其诚朴和自然大方的方式招待他。他们坐在古旧的熨衣桌旁的几张高背的修道士坐的椅子上。阿特尔尼太太用一把华丽的茶壶给他倒茶,这茶壶具有英格兰农村喜庆的地方特色。她还亲手做了一些小饼,桌上摆着自家做的果酱,这是一顿农家的茶点,对菲利普来说,在这座英王詹姆士一世时代的建筑物里吃这种茶点真是又典雅又迷人。阿特尔尼出于某种荒唐的念头,突然心血来潮地大谈特谈起拜占庭的历史。他一直在攻读《衰亡史》的后几卷。此时,他戏剧性地伸出食指,滔滔不绝地向那位莫名惊诧的求婚者的耳朵里灌输著有关西奥多拉和艾琳的丑闻,而这个年轻人无言以对,一直沉默和满脸羞愧,又不时得点点头表示他既能理解又感兴趣。阿特尔尼太太对索普的夸夸其谈大不以为然,不时地前来打断他的谈话,给这年轻人斟茶,请他多吃饼和果酱。菲利普注视着萨利。她低垂着头坐着,从容沉静又若有所思。她那对长睫毛往脸蛋上投下了一道很美的影子。很难看出她是对这个场面感兴趣呢还是喜欢那位小伙子。她真叫人摸不透。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位电气工程师长得英俊漂亮,胡子刮得很干净。他五官端正,一张诚实的面孔很讨人喜欢;他个子高,身段匀称。菲利普情不自禁地觉得他是萨利的理想的配偶。他想象到他们俩幸福的未来,心里不觉产生一阵醋意。
不一会儿,这位求婚者说他该告辞了。萨利默默地站起来送他走到门口。她回来的时候,她父亲就大声叫道:
“嘿,萨利,我们认为你的这位小伙子很好,我们预备欢迎他来我们家。把结婚预告发出去吧,我要谱写一首祝婚歌。”
萨利着手收拾茶具。她没有回答。突然她敏捷地向菲利普瞟了一眼。
“你认为他怎么样?菲利普先生。”
她总是拒绝像其他孩子那样称他菲尔叔叔,也不叫他菲利普。
“我认为你们会结成很好的一对。”
她又很快地看了他一眼,尔后,脸上微微泛起红晕,继续干她的活。
“我认为他是一个说话很有礼貌的很好的小伙子,”阿特尔尼太太也发表自己的看法,“我想他就是能使任何女孩子幸福的那种人。”
萨利有一两分钟没答话,菲利普好奇地看着她。你可以认为她正在思考着她母亲所说的话,另一方面,也可解释她正出神地在想着意中人。
“萨利,为什么同你说话,你不回答呀?”她母亲有点发火地说。
“我认为他是个傻瓜。”
“那么你不接受他的求婚了?”
“是的,我不。”
“我不晓得你的要求有多高。”阿特尔尼太太说。显然她已经动气了。“他是个很体面的小伙子,可以为你安排一个非常舒适的家庭。没有你,我们这儿要养的人也够多的了。你有这样好的机会而放弃它,那是不明智的。况且我担保你准能雇一个女孩子来干粗活。”
菲利普以前从未曾听阿特尔尼太太如此直截了当地诉说其生活的艰辛。他发现抚养每个孩子,这担子有多重啊!
“妈妈,你再说也没用。”萨利心平气和地说,“我不想和他结婚。”
“我想你是个冷酷、无情、残忍、自私的女孩子。”
“妈妈,假如你要我自己谋生,那么我可以一直去当佣人。”
“别这么傻了,你知道你父亲是不会让你干这个的。”
菲利普偶然触到了萨利的目光,他留意到她的眼睛里带有滑稽有趣的神情。他不知道刚才那番对话有什么能触动她的幽默感的。她真是个奇怪的姑娘。
菲利普在圣卢克医院的最后一年期间必须刻苦攻读。他对生活感到满意。他发现不用为爱情牵心又不缺钱花,这是很惬意的。他听过有人用一种轻蔑的口吻谈到了金钱。他不晓得他们是否真的过过一天身无分文的窘困日子。他知道,没有钱会使一个人变得卑劣、小气和贪婪。金钱会扭曲他的性格,使他从一个庸俗的角度来观察世界。当你不得不掂量每一个便士的分量时,金钱就变得异乎寻常地重要了。你需要具有一种能恰如其分地评价金钱价值的能力。他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除了阿特尔尼家,他不再拜访其他人,可是他并不感到孤单寂寞。他忙着为自己的将来筹划着。有时,他也回想起往事,回忆、怀念起旧时的亲朋好友来。但是他不想去走访他们。他很想知道诺拉·内斯比特的近况。她现在是姓另外的一个夫姓的诺拉了,但是他就是记不起她要与之结婚的那个男人的名字。他为能够结识她而感到高兴。她是个心地善良又有勇气的好人。有一天晚上大约11点半光景,他看见劳森正沿着皮卡得利大街迎面走来。他穿着晚礼服,也许正看完戏回住所去吧。菲利普屈服于一时的感情冲动,迅速地闪入一条小巷。他已经有两年没有见到他了,他觉得现在再也不能重新恢复那中断的友谊。他和劳森彼此间再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了。菲利普已不再对艺术感兴趣。在他看来,他已经比小时候更有欣赏美好事物的魄力。但艺术对他显得无足轻重。他正忙于从五花八门的杂乱无章的生活中编织一个图案。他使用的材料似乎非先前对颜料和语言的考虑所能替代。劳森适合菲利普的需要。菲利普和他的友谊,一直是他正在精心设计的图案的主题。忽视他对这位画家再也不感兴趣的事实,只是由于感情用事的缘故。
菲利普有时也会想起米尔德里德。他有意地避开有可能撞见她的那些街道。然而,偶尔出于某种情感,也许是好奇心,也许是他不愿承认的更深奥的原因,使他在她可能会出现的时间里,在皮卡迪利和里金特大街一带徘徊。他自己也说不情这时候是渴望见到她呢,还是害怕见到她,有一次他看到一个人的背影很像她。有好一会儿,他认为一定是她。顿时,他心中激起一种奇特的感情:心里一阵莫名的、揪心般的疼痛,还夹有点惧怕和令人作呕的心慌意乱。他赶紧追过去,结果一看发现他认错了人。这时候,他也不知道究竟心里觉得宽慰呢还是觉得失望。
8月初,菲利普通过了最后一门功课外科学的考试,领到了毕业文凭。自从他进入圣卢克医院迄今已经7个春秋,年纪也接近30岁了。如今,他手里拿着取得行医合格证的毕业文凭,从皇家外科学院的台阶走下来,他的心因为满意而跳荡着。
“现在我才真正要开始生活了。”他默默地想着。
第二天,他到秘书办公室,登记姓名,申请在医院里就职。秘书是位快活的、蓄着黑胡子的小个子。菲利普发现他总是那么和蔼可亲。他先祝贺他的成功,然后说:
“我想你不会愿意到南部海滨去当一个月临时代理医生吧?周薪3个畿尼,食宿除外。”
“我不在乎。”菲利普说。
“在多赛特郡的法恩利,索斯大夫那儿。你得立即动身,他的助手患腮腺炎走了。我相信那是个很好的地方。”
秘书说话的态度有些使菲利普迷惑不解,此事有点靠不住。
“他是个不好相处的人吧?”菲利普问。
秘书犹豫片刻后欣然地笑了。
“好啦,事实是我知道他是个固执的古怪的老家伙。介绍所再不给他派助手去了。他说话很直率,人们往往不喜欢这样。”
“那么你认为他会满意一个刚毕业的人吗?我毕竟没有经验啊。”
“能有你当助手,他会高兴的。”秘书以外交的口吻说。
菲利普寻思了片刻。他想,反正最近几星期他没有事干,有机会挣点钱他当然高兴。他可以把这些钱积下来,用作到西班牙度假的旅费,他已许下在圣卢克医院任职后去度假的心愿。或者,假如在这医院得不到任何职位,就到别的医院任职,而度假的决定是不会改变的。
“好吧,我去。”
“问题是,你必须今天下午去。这你合适吗?假如合适我立即拍个电报。”
菲利普本想多玩几天。但是前天晚上他已经去过阿特尔尼家(一通过考试他立即跑去把好消息告诉他们了),他确实没有什么理由不能马上动身。他的行李很少。当天晚上7点过后不久,他就已走出法恩利火车站,雇了一辆出租马车到索斯大夫的诊所夫。这是一所宽阔的矮灰泥屋,墙上爬满了五叶地锦。他被领进门诊室。一位老人正在书桌旁写字。女仆领着菲利普进来时,他抬起头来,既没有起身,也没有说话,只是紧盯着菲利普。菲利普有点吃惊。
“我想你正在等我吧,”菲利普先开口说道,“圣卢克医院的秘书今天上午给你打过电报了。”
“我把晚饭推迟了半小时。你要洗澡吗?”
“要。”菲利普接口说。
索斯大夫奇怪的举止,使他感到有趣。这时老人站起来了。菲利普发觉他中等身材,清瘦,满头银发剪得很短。一张宽大的嘴抿得这么紧,以至看起来像是没嘴唇似的。他的脸刮得很干净,只留下蓄着的连鬓胡子,宽宽的下巴颏,使他的方形的脸显得更加方正。他身穿棕色的苏格兰呢服,结着一条白色宽大的硬领巾。他的衣服松松地披在身上,好像它们是为另一个高个头的人做的似的。他的这副样子好像是19世纪中叶的一位令人尊敬的农夫。他把门打开了。
“那儿是餐室,”他指着对面的门说,“你的寝室就在登上楼梯平台进去的第一个门。洗完澡就下楼来。”
吃晚饭时,菲利普知道索斯大夫一直在打量着他。可是他很少说话,菲利普觉得他不想听他的助手说话。
“你什么时候毕业的?”他突然问道。
“昨天。”
“上过大学吗?”
“没有。”
“去年,我的助手去度假的时候,他们给我派来了一个大学生。我叫他们以后别再派这样的人给我,太绅士派头了。”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晚餐虽简单却可口。菲利普外表保持沉静,但是内心却激动得翻腾不已。他为被雇用当上助理医生而自鸣得意,顿时觉得自己成熟了许多。他怀有无缘无故要大笑一番的疯狂欲望。他越是想起他这个职业的尊严,就越是忍不住地要格格笑出声来。
索斯大夫又突然发问,打断了他的思路。
“你多大啦?”
“快30岁了。”
(本章完)
[(第58章 人性的枷锁(58))]
“那怎么才刚毕业呢?”
“我快23岁才开始学医,中间我还不得不中断了两年。”
“为什么?”
“贫穷呗。”
索斯大夫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又陷入了沉默。晚饭结束时,他从桌旁站了起来。
“你知道这里行医的情况吗?”
“不知道。”菲利普回答。
“主要是给渔民及其家属看病。我负责工会和海员的医院。过去就我独自在这儿行医。但是由于他们要把这地方开辟成一个时髦的海滨游览胜地,所以又来了一位医生在山崖上开了家医院,有钱人都上他那儿看病。只有那些几乎无钱请医生的人才上我这儿看病。”
菲利普明白这场竞争对这老头子来说是件伤心事。
“我没有经验,这你是知道的。”菲利普说。
“你们这些人什么也不懂。”
他没有再说一句话便走出餐室,把菲利普独个儿地留下不管。女仆进来收拾餐具时告诉菲利普,索斯大夫每天晚上6点至7点看病。这天晚上的工作已结束了。菲利普从自己的房间里拿了一本书,点了一袋烟,便坐下看起书来。这是种极愉快的消遣,因为近几个月来他除了阅读医学书籍外,别的书什么也没有看。10点,索斯大夫走进来,看着他好一会儿。菲利普平时看书时喜欢把脚翘上来,便拖了一张椅子来垫脚。
“你似乎很懂得享受啊。”索斯大夫的语气冷冰冰的,要不是菲利普眼下情绪高涨的话,准会觉得不安的。
菲利普回答时眼睛闪烁着喜悦的光芒。
“你看不惯吗?”
索斯大夫瞪了他一眼,但没有直接回答他。
“你看的是什么书?”
“《佩里格林·辟克尔》,斯摩里特写的。”
“碰巧我也知道斯摩里特写的《佩里格林·辟克尔》这本书。”
“请问,医务人员对文学都不大感兴趣,是吗?”
菲利普将书放在桌上。索斯大夫顺手把它拿起来。它是布莱克斯特伯尔教区的版本的一卷,用褪了色的摩洛哥羊皮包着的薄薄的一本书,用版画作扉页和插画。书页因为年代久远而发霉,发出一股霉味,并有霉蚀的斑点。当索斯大夫拿起那本书时菲利普无意识地身子前倾了一下,眼睛里露出了一丝笑意。这表情一点也没有逃脱出这位老医生的眼睛。
“我使你觉得好笑吗?”他冷冰冰地问道。
“我看出你喜欢书。只要看看别人拿书的样子,对他是什么样的人就一目了然了。”
索斯大夫立即把这本小说放了下来。
“明早8点半吃早饭。”他说罢就离开了房间。
“多有趣的老家伙啊!”菲利普想。
他很快就发现为什么索斯大夫的助手们很难跟他相处。首先,他坚决地反对医学界近30年来的一切新发现。他对现在流行的被认为疗效很灵验,但过几年之后又会被淘汰的一些药一概拒之门外。他珍藏着从圣卢克医院带来的混合药剂配方,他过去曾是那儿的学生,并且一辈子靠这几味药行医。他发觉这些药跟以后流行的名目繁多的时新药品同样灵验。菲利普对索斯大夫怀疑无菌操作感到吃惊。只是为尊重普遍的见解,他才勉强接受了它。可是他谨慎小心地根据注意事项使用,菲利普知道这是圣卢克医院一贯强调的。
“我亲眼见到防腐剂出现了,并把以前的一切药物扫荡殆尽。尔后呢,我又见到无菌操作代替了它。简直荒谬至极!”
原先被派来当他助手的年轻人只知道大医院的常规,他们带着在大医院里形成的对一般诊疗医生露骨的蔑视到这儿来。然而,他们见过的只是在病房里才出现的复杂的病例。他们虽懂得如何治疗肾上腺体的疑难病症,但对诸如伤风感冒之类的毛病反倒一筹莫展。他们的知识是空洞的理论,而他们的自信却是无边无际的。索斯大夫嘴唇闭得严严地注视着这些人,寻找机会出他们的洋相,以指出他们多么无知,他们的骄傲多么盲目。这是为渔民开设的惨淡的行医经营,大夫还要自己照处方配药。索斯大夫曾责问他的助手,他给一个有胃疼的渔民开的混合药剂里竟有五六味贵重的药品,那么,医院还怎么能维持下去呢?他还埋怨年轻的医务人员缺乏修养,他们只局限于看《体育时报》和《英国医药杂志》。他们字写得既潦草,又常常拼错。索斯大夫有两三天时间密切地观察着菲利普的一举一动。一有抓住差错的机会就想尖刻地挖苦他一顿。菲利普意识到这一点,若无其事地进行他的工作,心里却暗暗好笑,他对职业的改变感到由衷的高兴,也喜欢这种独立感和责任感。各式各样的人拥进门诊室。他内心感到无比喜悦,因为他似乎能够提高病人战胜疾病的信心。能观察一个病例的全疗程令人感到愉快,这是在大医院里必须间隔一段很长的时间才能见到的。巡回医疗使他有机会深入到屋顶低矮的农舍。那里面摆有钓具和风帆,同时,处处还有一些远海航行的纪念品:日本的漆盒,美拉尼西亚带来的鱼叉和船桨,或者从斯坦布尔市场买来的匕首。在那些沉闷的小屋里有着浪漫传奇的气氛。大海的咸味又给它们带来一股苦涩的清新气息。菲利普喜欢跟水手们聊天。当他们发觉他并不目空一切时,便对他讲起了年轻时远洋航行的许多有趣的经历。
有一两次他犯过诊断的错误(他以前从未见过麻疹病例,当他遇到发疹的情况时,便把它当作病因不明的皮肤病来治)。还有一两次,他的治疗意见与索斯大夫产生分歧。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时,索斯大夫言词尖刻地挖苦他。但菲利普却心平气和若无其事地听着。他具有巧辩的天赋,只消回敬一两句话,就使得索斯大夫停下来,并十分惊奇地看着他。菲利普的脸色一本正经,但眼睛却炯炯发光。这位老先生不由得认为菲利普是在拿他开心。他过去一向习惯于被助手们讨厌和害怕,而这一回可是平生没有过的经历。他几乎想对菲利普猛发一阵脾气,让他拿着行李乘下班车回去。他对以前的助手就曾经这么干过。但是他不安地觉得,要是这样做的话菲利普将会毫不客气地当面嘲笑他。于是突然间觉得可笑起来。他违心地装出笑脸,随即转身走开了。不久,他渐渐意识到菲利普是在故意拿他开心,起初他感到吃惊,后来又觉得好笑。
“真**不要脸!”他暗自笑着说,“真**不要脸!”
菲利普写信告诉阿特尔尼,说他正在多赛特郡当临时代理医生。没隔多久,便接到他的回信,回信是用阿特尔尼惯用的一本正经的手法写的,里面堆砌了一大堆华丽的词藻,犹如一顶缀满珍贵宝石的波斯王冠;一手漂亮的像黑体铅字一样的字体,却难以看懂,而他就以这手好字体而自豪。在信里他建议菲利普同他及他的一家,到他们每年必去的肯特郡蛇麻子草地。为了说服菲利普,他在信里还就菲利普的心灵以及蛇麻草的柔蔓和卷须,作了长篇的优美动人又复杂费解的描述。菲利普立即回信,说他这儿的事一结束就去。他虽然不是在那儿出生的,但他对赛内特岛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一想起即将和大地母亲拥抱在一起,在蓝天下的、具有阿卡迪亚的橄榄林一样富有田园牧歌式的诗情画意的环境中度上两星期假,他的内心便燃起火一般的热情。
在法恩利聘用一个月的工作一眨眼就过去了。一座新兴的城镇正在临海的山崖上崛起。一座座红砖别墅鳞次栉比,环绕着一个个高尔夫球场,一座刚落成的大旅馆新近刚向前来避暑的游客们开张。但菲利普很少到那儿去。山崖下面的海港附近,错落有致地簇集着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小石头房子。那些陡斜的,坡度很大的一条条狭窄的街道,却有唤起人们遐思的古色古香的风味。濒水处是整齐的房舍,房子的前面都有修整得小巧玲珑的花园。里面住着业已退休的商船队的船长们,或者住着靠海为生的人的母亲们或寡妇们。这些房子的外表显得古雅、宁静。小海港里驶进来自西班牙和地中海东部诸国的不定期货船,还有八吨位的船只。一条条帆船时而随着一阵阵富有浪漫色彩的微风,徐徐地漂进港来。眼前的这番景致,使菲利普回想起布莱克斯特伯尔那行驶着煤船的肮脏的小海港。他想,正是那小海港,使他第一次产生了如今已经成为宿愿的愿望——到东方诸国和热带海洋中阳光明媚的岛屿去一睹为快。但是在这儿,你会觉得比在那视野老受限制的北海岸更接近浩瀚深邃的海洋。在这儿,当你极目远眺宁静的茫茫的大海时,你不禁会深深地吸一口长气。那西风,那亲切柔和的带有咸味的英格兰海风能振奋人心,同时又会把你的心情陶冶得更温柔。
在菲利普给索斯大夫当助手的最后一星期的一天晚上,当老大夫和菲利普正在配制药剂时,一个小孩跑来敲外科手术室的门。来的是一衣服褴褛的女孩子,脸上很脏,赤着脚丫。菲利普应声把门打开。
“先生,请你马上到艾维巷的弗莱彻太太家,好吗?”
“弗莱彻太太怎么啦?”索斯大夫用急躁的声音大声嚷道。
这小孩理也没理他,再次对菲利普说。
“先生,她的小男孩出了事,请你马上去好吗?”
“告诉弗莱彻太太说我马上就去。”索斯大夫在里面大声地说。
小女孩犹豫了一会,把一个污黑的食指故进肮脏的嘴里,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睛望着菲利普。
“怎么回事?小家伙?”菲利普微笑着说。
“先生,弗菜彻太太说,请那位新大夫去。”
药房里响了一声,索斯大夫从里面出来,来到了走廊。
“弗莱彻太太对我不满意吗?”他嚷叫道。“自从弗莱彻太太出世以来我就一直给她看病,为什么现在我给她的臭娃娃看病还不行?”
小女孩有一会儿看起来好像就要哭似的,但她后来还是忍住了。她故意冲索斯大夫伸了下舌头。可是当索斯大夫还在莫名其妙时,她已经撒腿拼命地跑掉了。菲利普看出这位老先生极为恼怒。
“你看样子很累,从这里到艾维巷还有相当一段路。”菲利普这样说,是想给他不亲自去有个借口。
索斯大夫低声骂道:
“对一个有两条腿的人来说,走这点儿路总要比一个只有一条半腿的人近得多。”
菲利普脸刷地涨红了,默默地站了一会儿。
“你是要我去呢,还是你亲自去?”菲利普终于冷冷地问道。
“我去算什么呢?人家是要你去。”
菲利普拿起帽子,看病人去了。他回来的时候已将近8点钟了。索斯大夫背向着壁炉,在餐室里站着。
“你去了很久呀。”他说。
“对不起。你为什么不先用饭?”
“我想等等。你出去这么久,一直在弗莱彻太太家吗?”
“没有。在回家的路上我停下来观赏落日的余晖,我把时间都给忘了。”
索斯大夫没有回答。女仆端来了一些烤小鲳,菲利普胃口很好,吃得很香。
突然索斯大夫冷不防地向他提了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去看日落的景致?”
菲利普嘴里塞满食物,瓮声瓮气地回答说:
“因为我感到愉快。”
索斯大夫神情古怪地望了他一眼,那张衰老、憔悴的脸上闪现出一丝笑意,往后便默默地用膳。但当女仆端来了葡萄酒又离开房间后,这老头身子往后靠了靠,锐利的眼光紧紧地盯着菲利普。
“年轻人,刚才我说到你的跛足时有点刺痛你的心吧?”他说。
“当人们生我的气时,总是直接地或间接地这么说。”
“我想他们知道这是你的弱点。”
菲利普面向着他,目不转睛地瞅着。
“你发现了这一点,很高兴吧?”
大夫没有回答,却苦笑了一声。他们就这样四目相对地坐了一会儿,然后,索斯大夫所说的话使菲利普大吃一惊。
“你为什么不留下来?我将把那个患腮腺炎的傻瓜撵走。”
“你太好了,但是我希望今年秋天能够在圣卢克医院里得到个职位。这对我将来干别的工作大有帮助。”
“我的意思是和你合伙开业。”索斯大夫执拗地说。
“为什么?”菲利普惊讶地问。
“这里的人们似乎喜欢你留在这儿。”
“我想这不是你赞成我留下来的理由。”菲利普冷淡地说。
“你认为我行医40年了,还会在乎人们喜欢我的助手而不喜欢我吗?不会的,朋友。我与病人之间没有感情可言。我不指望得到他们的感激,我只希望他们给我医疗费。好啦,你看好吗?”
菲利普没有回答,这并不是因为他正在思考索斯大夫的这一建议,而是因为他感到惊诧。显然,居然有人会向一个刚毕业的人提出合伙开业。这是件不寻常的事。他惊讶地意识到索斯大夫喜欢上他了,尽管谁也无法亲耳听到他这么说。他想,要是他把这件事告诉圣卢克医院的那位秘书,他会有何感想呢?
“这里开业每年收入大约700镑左右。我们可以算算你搭多少股份,你可以在以后逐步分期偿还给我。我死后,你可以继承我的位子。我想这比你在医院里混两三年,然后在自己能够开业之前去当助手强。”
菲利普心里明白,这是干他这一行的多数人会欣然接受的建议和求之不得的机会。他知道干这一行的人已太多了。在他认识的人当中,少说也有一半人会千恩万谢地接受收入如此稳定的建议的。
“非常遗憾,我不能接受你的建议。”他说,“接受你的建议就意味着把我多年来矢志奋斗追求的一切放弃了。虽说我的生活曾经过得不太顺当,但我的面前总有一个希望,那就是取得当医生的资格,好去旅行一番。现在每当我早晨醒来时,骨头都痒得想动身离去。我并不在乎到哪个特定的地方去,只要能出国,到我没有去过的那些地方去。”
如今,这一目标似乎近在咫尺了。到第二年年中,他便在圣卢克医院任满。然后他将到西班牙去。他可以在那儿度过好几个月。在那他心目中的浪漫国土上四处漫游。尔后,他将搭一条船,远涉重洋到东方去。人生的道路展现在他的面前,时间长着呢,逗留多久也无关重要。只要他愿意的话,他可以在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和在那些生活方式奇特的陌主人群中漫游多年。他不知道他所寻求的是什么,他的旅行将会给他带来些什么。然而他总觉得通过旅游可以学到一些新鲜的生活知识,可以获得解开他刚揭开的奥秘的某一线索,以发现更多的奥秘。即使他什么也没有发现,也可以消除折磨着内心的不安心理。但是索斯大夫却向他表示了极大的好意。如果没有适当的理由而断然拒绝他的好意似乎是忘恩负义的。因此,他羞怯地,尽力表现出郑重其事的样子,设法向索斯大夫解释,执行他多年来如此深情地珍藏在心中的计划,对他来说是多么重要。
索斯大夫静静地听着,那双敏锐、昏花的老眼中渐渐露出温柔的神色。菲利普认为,他不强迫自己接受,他的提议这一点又显得格外的友善了,因为仁慈常常是非常武断的。他似乎认为菲利普的理由是很充分的。他便撇开这个话题,开始谈起他的青年时代,他曾在皇家海军中服过役,正是由于这段经历,他同大海结下不解之缘,退役后,就到法恩利定居。他把在太平洋航行的往事及在中国的冒险经历告诉了菲利普。他曾参加过一次讨代杀人成性的婆罗洲野蛮人的远征,知道了当时还是个独立国家的萨摩亚群岛。他还到过珊瑚岛。菲利普听得入迷。他一点一滴地把自己的身世告诉了菲利普。索斯大夫是个鳏夫,他的妻子30年前就死了。他的女儿在罗得西亚跟一个农夫结了婚。他与女婿吵了架,女儿已经有10年没有到英国来了。他就好像不曾有过妻子和孩子一样。他形单影只,非常寂寞。他的粗暴只不过是掩盖他幻想的彻底破灭的保护色罢了。菲利普看到他并非不耐烦,恰恰相反,是相当厌恶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看到他憎恨自己的衰老,却又不甘心自己受随年老所带来的种种束缚,然而又觉得死亡是解决他生活的痛苦的唯一办法,这似乎太悲惨了。
菲利普突然闯进了他的生活,于是,他把由于与他女儿长期分离而已经泯灭了的人类天性中的感情——在他同女婿的那场吵架中,他女儿站在她丈夫一边,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她的孩子——全部倾注在菲利普身上。起初这使他感到气愤,心想这是年老的一种迹象。可是在菲利普身上有某些吸引他的东西。他发现自己不知为何缘故不知不觉地会对菲利普微笑。菲利普一点也不使他厌烦。有一两回菲利普还将手搭在他肩上,这种近乎是爱抚的动作,自从多年前女儿离开英国之后,他从没再得到过。当菲利普要离开的时候,索斯大夫陪他一起到火车站去,心里感到莫名其妙的沮丧。
“我在这儿过得太痛快了,”菲利普说,“你一直待我很好。”
“我看你很高兴离开这儿吧?”
“我在这儿过得很快乐。”
“可是你还想出国去见见世面?啊,你还年轻。”他犹豫了片刻,又说,“请你记住,假如你改变主意,我的提议依然有效。”
“你真是太好了。”
菲利普把手伸到列车窗外,跟他握手告别。火车徐徐地出站。菲利普想起将要在蛇麻草场度过两星期的假期,想到又能再次见到老朋友了,心里乐极了。同时他也因为那天的天气晴朗而格外兴奋。然而,与此同时,索斯大夫却缓慢地步回到他的空寂的屋子去。他感到自己非常衰老,非常孤独。
菲利普到达弗尼时,天已经很晚了。弗尼是阿特尔尼太太的故乡。她从小就习惯了在地里采蛇麻子了。像许多肯特郡本地人的家庭一样,她现在依然每年偕丈夫和孩子们来这儿采集蛇麻子,一则想挣点钱,贴补家用,但主要还是把这一年一度的外出看作是最愉快的假日,在这之前他们一家人就都在热切期待了。这种活儿并不重,是在露天里大家共同干的。对孩子们来说是一次长时间的、愉快的野餐。青年男女在这儿幽会;在劳动结束后的漫长的夜晚,他们成双成对地在小巷里漫游、谈情说爱,于是,采集蛇麻子季节过后,紧接着常常是举办婚礼。他们带着铺盖、坛坛罐罐、桌椅板凳等家什,坐着马车出去,因此,在采集蛇麻子期间,整个弗尼村子里室静巷空。本地人非常排外,不高兴外地人闯入。他们管叫从伦敦来的人为“外地人”。他们看不起这些人,同时也害怕这些人,认为他们是一帮粗鲁的人,那些体面的本地人不愿意跟他们混杂在一块。以前来这儿采集蛇麻子的人都睡在仓库里,但10年前,在草场旁边盖起了一排茅草屋。于是阿特尔尼一家跟其他许多人家一样,每年来此地也都住在同一间茅屋里。
阿特尔尼坐着从小酒店借来的马车到车站接菲利普。他还在小酒店替菲利普订了一间房子。它离蛇麻草地只有1/4哩。他们将菲利普的旅行袋搁在房间里,便走到盖有茅屋的蛇麻草场。那些小屋只不过是一座又长又矮的棚屋,被隔成一个个大约12平方英尺的小房间。每间房间前面都用树枝燃起一堆篝火,一家子就围坐在火堆周围,热切地观看着火上正煮着的晚餐。阿特尔尼的孩子们的小脸蛋已经因海风吹和阳光晒而变成棕红色。阿特尔尼太太戴了顶太阳帽,简直判若两人,你会觉得在城市里生活了这么多年,实际上对她没有多少影响。她还是土生土长的乡村妇女。你可以看出她在乡村里多么从容自如。她正在炒腊肉,同时一边照看着身边年纪较小的孩子,不过菲利普一来,她还是热诚地跟菲利普握手,愉快地向着他微笑着。阿特尔尼兴致勃勃地道起乡村生活的乐趣来了。
“我们居住在城市里,我们急需太阳光,渴望阳光。城市不是生活,而是一种漫长的囚禁。贝蒂,把我们所有的东西统统卖掉,到乡下经营一个农场吧。”
“我可知道一到乡下你又会怎么样,”她愉快地嘲笑他说,“哼,冬雨一下,你就会嚷着要回伦敦了。”她又转过脸来对菲利普说:“每当我们到这儿来时,阿特尔尼总喜欢这样说。乡村啊,我多喜欢你!可是呀,他连芜青和甜菜还辨不清呢。”
“爸爸今天偷懒,”珍妮以她特有的坦率说,“他连一袋都没摘满。”
“孩子,我正在学习,明天我将摘得比你们合起来的还要多。”
“孩子们,快来吃晚饭,”阿特尔尼太太说,“萨利到哪儿去了?”
“妈,我在这儿呢。”
(本章完)
[(第59章 人性的枷锁(59))]
话音刚落,她走出小茅屋来了,木柴燃烧的火苗跳动着,火光将她的脸孔映得通红。近来,菲利普发现,她一直穿着那件整洁的工装,自从她去裁缝店做工以来,就喜欢上这种工装了。而今晚,她却换上一套印花布衣,显得格外迷人,这衣服宽大,穿上它便于干活。她把袖子卷起来,裸露出她那双健壮、圆滚滚的手臂。她也同她妈妈一样,戴着一顶太阳帽。
“你看起来好像童话里的挤奶姑娘。”菲利普同她握手时说道。
“她可是蛇麻子草场里的美人,”阿特尔尼说,“说实在的,假如这里乡绅的儿子见到你,他马上就会向你求婚的。”
“爸爸,那个乡绅没有儿子。”萨利说。
她环顾四处,想找个地方坐下,菲利普就腾出个位置,让她坐在自己的身边。她的脸在夜晚篝火的辉映下美得出奇。她好比乡村的女神,令人想起了老赫里克在其优美的诗篇中所极力称赞的那些俏丽、健美的姑娘来。晚餐很简单,面包、奶油、烘脆的腊肉。孩子们喝茶,阿特尔尼夫妇及菲利普喝啤酒。阿特尔尼狼吞虎咽地吃着,大声地赞赏他所吃的一切东西。他大肆嘲笑着卢加拉斯,又把布雷拉特·萨维林臭骂了一通。
“阿特尔尼,能为你讲一句公道话的是,”他妻子说,“你吃得很痛快,这准没错!”
“这都是我的贝蒂亲手做的饭。”他说着,还伸出了富有表现力的食指。
菲利普心里觉得很舒服。他快活地望着连成长串的篝火。人们围坐在火堆旁,火光映红了夜空。草场的尽头是一排高大的榆树,头顶上是繁星闪烁的夜空。孩子们有说有笑。阿特尔尼活像个孩子挤在他们中间,他耍鬼把戏和讲异想天开的故事把孩子们逗得哄堂大笑。
“这儿的人很喜欢阿特尔尼,”他妻子说,“可不是,布里奇斯太太对我说,这会儿要是没有阿特尔尼先生,我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才好。他总有些高招逗人,与其说他是个当父亲的,倒不如说他像个小学生更恰当些。”
萨利默默地坐着,她体贴地照料着菲利普所需的东西,使他很开心。有她坐在身边很令人愉快。菲利普不时地瞥一眼她那张晒黑的、健康的脸。有一次,两人的眼光相遇时,她恬静地微笑了。晚饭后,珍妮和一个**被派到草场边上的小溪那里去提一桶洗脸水。
“孩子们,把我们睡觉的地方告诉菲利普叔叔,然后你们也该去睡觉了。”
一双双小手抓住了菲利普,把他连拖带拽地拉到茅屋里去。他走进去,划着了一根火柴。屋内没有什么家具,除了一个装衣服的铁皮箱子外,就只有床了。一共3张床,分别靠着墙。阿特尔尼跟着菲利普走进来,骄傲地给他指点着。
“这才是睡觉的好地方,”他大声说,“既不是弹簧床,也不是天鹅绒被褥。我从来没有像在这儿睡得这么香甜过。你只得裹在被褥之间睡觉。亲爱的朋友,我打心眼里替你难受。”
床上都铺着一层厚厚的蛇麻草蔓,草蔓上头又铺上一层稻草,最上面用毯子覆盖着。露天里到处都散发着扑鼻的蛇麻草芳香。白天在这种**的环境里干了一整天之后,快活的采集者们都睡得很香。到了晚上9点,草场上万籁俱寂,人们大都已进入梦乡。但还有个别人依然泡在酒店里,一直到酒店10点关门时才肯回来。阿特尔尼送菲利普去酒店歇宿。临走前,阿特尔尼太太对菲利普说:
“我们大约5点3刻吃早饭,但我想你不愿意这么早起床。你知道,我们6点就得干活了。”
“他当然也得早起床,”阿特尔尼嚷叫道,“而且他必须像我们一样地干活。他也得挣膳费嘛。不干活就没饭吃,小伙子。”
“孩子们早饭前下海游泳,在他们回来的路上可以喊你一声。他们要经过‘快乐的水手’酒店的。”
“假如他们去时就喊醒我,我就和他们一块去洗澡。”菲利普说。
珍妮、哈罗德和爱德华听他这一说,高兴得喊起来。第二天清晨,他睡得正香,就被孩子们冲进房子里弄醒了。男孩子们一个个跳到他床上去,他只好用拖鞋把他们赶下去。他匆匆地穿了一件上衣和套上裤子,尾随他们下楼来了。天刚蒙蒙亮,空气中还透着丝丝寒意。天空万里无云,太阳射出金黄色的光芒。萨利拉住康尼的手,手臂上挎着一条毛巾和一套游泳衣,站在大路中间。现在他才看清楚她的太阳帽是淡紫色的,在它的映衬下,她的脸蛋黑里透红,像一只苹果似的。她照样不慌不忙地,以甜蜜的微笑跟他打招呼。他突然发现她的牙齿小小的,很整齐,也很洁白,不晓得自己以前怎么会没有注意到。
“我的意思是想让你多睡一会儿,”她说,“但是他们非要上去喊醒你不可。我说你并不是真的想去。”
“噢,是真的,我真的想去。”
他们沿着那条路往前走,然后抄近路穿过那块沼泽地。走这条路到海边不足一哩路。海水看起来冷冰冰,灰蒙蒙的。菲利普见了不觉一阵寒颤。但是孩子们却脱掉衣服,喊叫着冲进海水里去了。萨利于任何事的动作都有点慢,直到孩子们围着菲利普戏水时,她才跳进水里。游泳是菲利普唯一的拿手好戏。他在水里就感到舒展自如。他时而扮海豚、时而扮快溺死的人,时而装成一个想游泳又害怕弄湿头发的胖太太的神态。孩子们马上都模仿起他来了。他们闹声喧天,热闹非凡。萨利必须非常严厉地吆喝,才把他们一个个喊上岸。
“你和他们一样坏,”她以母亲般的口吻严肃地对他说,那神态显得非常滑稽、动人。“你不在时,他们从不会这么顽皮。”
他们往回走着。萨利的手里拿着太阳帽,一头金发从一只肩膀上披落下来。他们回到茅屋时,阿特尔尼太太已上蛇麻草场干活去了。阿特尔尼穿着一条再破旧不过的裤子,上衣的纽扣一直扣到脖子,这表明他里面没有穿衬衫。他头上戴着一顶宽边软帽,正在用木炭火烤鲱鱼。他自得其乐的样子活像一个土匪。一见到他们这伙人,他便扯着嗓门哼起《麦克佩思》剧中的巫婆的合唱诗来,手中烤的鲱鱼也发出气味很浓的香味。
“快吃早饭,否则你妈妈要不高兴了。”他们走近时,他说。
几分钟以后,哈罗德和珍妮手里拿着几片奶油面包,逛荡着穿过草地进入蛇麻子地了。他们是最后离开茅屋的。蛇麻草园使菲利普联想起童年时代的景象。在他看来,那蛇麻子烘干房最富有典型的肯特郡风景的特色。菲利普对这儿没有一点陌生之感,好像回到了自己家里一样。他跟着萨利穿过了一畦畦的蛇麻草。这时,阳光灿烂,地上投下了轮廓鲜明的人影。菲利普目不暇接地饱赏着茂盛的绿叶。蛇麻草渐渐变黄了。在他眼里,它们具有西西里诗人在紫红色的葡萄中所发现的美和激情。他们向前走着,菲利普觉得自己完全被周围这葱翠繁茂,生机勃勃的美景打动了。从富饶的肯特郡土地上散发出一阵阵甜蜜的、芬芳的气息。九月的习习微风充满了蛇麻草的诱人的芳香。阿特尔斯坦不由得兴奋难抑,竟提高嗓门唱了起来,那是15岁男孩才有的那种沙哑声。难怪萨利回过头来说:
“阿特尔斯坦,安静些吧,否则,我们就要遇到雷雨了。”
过了一会,他们听到了嘈杂的叽喳声,再过一会儿,从采集蛇麻子的人群处传来了更响的说话声。他们都干得很卖劲,还边采描边说笑。他们或坐在椅子上、或坐在小凳子上,也有的坐在盒子上,身旁都放着篮子。还有些人干脆站在帆布袋旁,直接把摘下的蛇麻子投进袋子去。周围有许多小孩。还有不少吃奶的婴孩,他们有的放在临时凑合的摇篮里,有些用毯子里着放在松软的干黄的土地上。小孩采得少,玩得多。妇女忙忙碌碌地干着。她们从小就干惯这活,速度要比伦敦来的外地人快两倍。她们炫耀她们每天可以采多少蒲式耳的蛇麻子,又埋怨现在不如从前那么赚钱了。过去采5蒲式耳就有1先令,现在要8蒲式耳甚至要9蒲式耳才有1先令。先前一个采集能手干一季赚来的钱,就足够维持以后一整年的生活费用,现在可不行了,只够来度个假,也就差不多了。希尔太太说她用采摘蛇麻子挣得的钱买了架钢琴——她是这么说的——但是她很节省,谁也不愿意像她那样节省,而且,多数人认为那是她自己讲的。如果真相大白的话,也许就会发现她是从储蓄银行里拿钱来添置的。
采蛇麻子的人按照装蛇麻子的帆布袋而划分成许多组,每组10人,小孩不计在内。阿特尔尼高声地吹嘘,总有一天他一家子可自成一组。每组有个组长,这个人的职责就是把自己这一组的帆布袋里的蛇麻子穿成一串串(帆布袋子,是用木框撑起来的,很大,大约7呎高。一长排的帆布袋子就搁在两畦蛇麻草的中间)。阿特尔尼渴望的正是组长这个位子,所以他盼着孩子们长大后,自家可组成一组。同时,与其说他自己卖劲干,倒不如说他是为鼓动别人干才来的。他晃悠悠地到阿特尔尼太太身旁,嘴里叼着支烟卷,采摘了起来。阿特不尼太太一直不停歇地忙了半个小时,已经往袋子里倒了一篮蛇麻子了。阿特尔尼声称除了老伴外——当然谁也不可能超过老伴——他要采得比其他人都多。这使菲利普联想起阿芙罗狄蒂对好奇的赛克的磨难的传说。于是他开始给他的孩子们讲起美女赛克对从没见过面的新郎一片痴情的爱情故事来了。他讲得娓娓动听。菲利普倾听着,嘴角挂着一丝笑意,觉得这个古老的传说跟眼前的情景无比和谐。此时,天空湛蓝湛蓝的,他觉得即使在希腊天气也无法比这更可爱。孩子们一个个都是金黄色的头发,红玫瑰般的脸蛋,身体结实、壮美和生气勃勃;样子优雅的蛇麻子;醒目的翠绿色的叶子,色泽犹如喇叭形的植物的光泽;那富有魔力的不可思议的绿草丛中的小径,极目远眺,在远处缩成一点,采集人都头戴着太阳帽:也许这儿的一切要比你从教授的教科书上或博物馆里所能找到的更富有希腊精神。菲利普对英国的优美景色感到无限欣慰。他想起了那一条条蜿蜒的白色的道路和一簇簇编成树篱的灌木丛,一片片绿茵茵的生长着榆树的芳草地,一座座小山岗优美的轮廓以及山顶上的小树丛,那一平如镜的沼泽地以及凄凉惨淡的北海的景象。他为自己能感受到其中的美而感到很高兴。可是不久,阿特尔尼变得坐立不安起来,声称要去探望罗伯特·肯普的母亲。他认识蛇麻子草场里所有的人,全都直呼他们的教名。他知道他们每个人的家史和身世,就连他们自出生以来至今所发生的事也了如指掌。他爱慕虚荣,但心地不坏,在他们当中扮演一个风雅绅士的角色。他那股亲热劲里含有点故献殷勤的味道。菲利普不肯跟他一块去。
“我要自食其力。”他说。
“不错,老弟,”阿特尔尼挥动了一下手臂,说罢,便慢慢地走开了,“不干活就没饭吃。”
菲利普自己没有篮了,就坐在萨利旁边。珍妮认为他不帮她而去帮她姐姐,这太可恨了。他只好答应等萨利的篮子装满了以后就去帮她摘。萨利简直摘得像她妈妈一样快。
“摘蛇麻子会使手粗糙,妨碍你缝衣裳吗?”菲利普问。
“哦,不会的。干这种活也需要一双灵活的手,这也就是为什么女人摘得比男人快的缘故。假如你的手僵硬,手指因干粗活而不灵活,也就摘得不快。”
他喜欢欣赏她那灵巧的动作。她也不时地以如此有趣,如此动人的母性的神情注视着他,起初他笨手笨脚的。地一直取笑他。当地伏下身子,教他该如何处理好整棵蛇麻子时,他们的手碰到一起了。他很惊讶地发现她的脸一下子红了。他无法确信她已是个大人了,因为当她还是个少女时他便认识她了,所以总不由自主地把她当作小孩看待。但是爱慕她的人很多这一事实表明她已经不是小姑娘了。虽然他们刚到乡下几天,萨利的一个表哥已经迷上她,大献殷勤了,以至她不得不忍受许许多多的戏弄,她表哥名叫彼得·甘恩,他是阿特尔尼太太的姐姐的儿子。她姐姐嫁给弗尼附近的一位农夫。路人皆知,他为什么天天要穿过那片蛇麻草地。
8点,早餐的号角声响了。尽管阿特尔尼太太唠叨说他们都不配吃早饭,但他们却已经狼吞虎咽起来,吃得可开心哩。饭后又接着干,一直干到12点。这时又响起午餐的号角声。这时候,计量员和记账员从这一袋巡视到另一袋。记账员先在自己的账本上,然后在采集者的账本上记录所采摘的薄式耳数。每个大袋子都装满了的时候,便用蒲式耳的量器量入一种称为“囊”的大布袋里。之后量蛇麻子的人和挑夫一块把这一袋袋蛇麻子扛走,装上了马车。阿特尔尼时时回来报告一下,希思太太或琼斯太太已经摘了多少。他恳求全家人加油干,争取超过她们。他总想创造采蛇麻子的记录。有时他来劲了,也能手脚不停地采上一个钟头。然而他对采集蛇麻子的主要乐趣还是在于显示他那双优雅的手。他对自己这双手感到无比的自豪。他花了许多时间去修剪指甲。他伸出那双手指渐渐变尖的手对菲利普说,西班牙的大公们为了要保持手的白皙细润,总是戴着油手套睡觉。他带着戏剧性的口吻说,那只扼守欧洲咽喉的手就如女人的手一样的纤巧、漂亮。他以优美的动作摘蛇麻子时,仔细端详着自己的手,然后自我满足地叹了一口气。他干得乏味了,便给自己卷上支纸烟,对着菲利大谈特谈起文学与艺术来。到下午,天气变得酷热,人们活也干得不太带劲,话也少了。早晨叽叽喳喳个不停的谈话现在变成偶尔才听得到的片言只语了。萨利的上唇沁出了细小的汗珠。她干起活来嘴唇微微张开着,就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玫瑰蓓蕾。
收工时间视蛇麻子烘干房的情况而定,有时它很早就装满了。假如到下午三四点采摘的蛇麻子已够当晚烘干,那就吹号收工。但一般都是到下午5点才开始最后一次计量,每组的帆布袋都计量完之后,便动手收拾工具,收工时间一到,他们就一边闲扯着,一边慢悠悠地走出蛇麻草场。女人们赶回茅屋收拾、洗涮,预备晚饭,而许多男人都往酒吧间走去。干了一天的活之后,喝一杯啤酒是很惬意的。
阿特尔尼家的袋子是最后计量的。当计量员朝他们走来的时候,阿特尔尼太太才松了一口气站起来,伸一伸她的手臂。她一直以同样的姿势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腰身都僵硬了。
“好了,我们到‘快乐的水手’那边去吧。”阿特尔尼说,“必须一项不漏地履行一天的仪式,眼下再没有比上小酒店更为神圣的事了。”
“阿特尔尼,带一个酒壶去,”他妻子吩咐说,“捎一品脱半酒回来晚餐用。”
她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将钱交给他,酒店里已经挤满了人。店堂是沙石地板,周围摆有长条凳,墙上贴有发黄了的维多利亚女皇时代职业拳击家画像。酒店老板几乎叫得出所有顾客的名字。他身子靠着柜台,正对着那两个往竖在地上的棍子扔圈圈的年轻人温和地微笑,这两个年轻人都因没有投中而逗得旁观者发出一阵阵耍笑声,人们互相挤了挤,给刚进来的人让坐。菲利普坐在两个陌生人之间,一边是一位身穿灯芯绒裤子、膝下扎着细绳子的上了年纪的雇工,一边是一个红润的前额上留着整齐的卷发,油光满面的十六七岁的小伙子。阿特尔尼坚持要去试试手气,扔圈圈玩玩。他下了半品脱酒的赌注,结果赢了。当他为输家举杯祝酒时说:
“孩子,我赢你这回,比赢一次大竞赛还过瘾。”
他戴着顶宽边帽,留着尖翘的胡须,在这些乡下佬当中,很显得古怪。显然,他们也都认为他很古怪。但是他的情绪是如此高昂,他的热情又这么富有感染力,以致周围的人要不喜欢他是不可能的。人们无拘无束地交谈着,他们用赛内特岛那种粗犷、缓慢的口音互相戏谑、逗乐。当地的爱说笑的人的诙谐的俏皮话引起一阵阵哄堂大笑。一个多快乐的聚会啊!谁要是对他的同伴不觉得喜悦和满意,那就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了。菲利普目光移向窗外,外头天色明亮,夕阳仍在。窗户上的白色小窗帘,像农舍窗户上的窗帘一样,用红色丝带扎着。窗台上摆着一盆盆的天竺葵。时候一到,闲谈的人们一个个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回正在做晚饭的草场去。
“我想你将预备睡觉去了吧。”阿特尔尼太太对菲利普说,“你还不习惯早上5点起床,又一整天待在露天地里。”
“菲尔叔叔,你要跟我们一道去洗澡的,不是吗?”男孩们大声嚷道。
“那当然。”
他身体疲倦,但心情愉快。晚饭后,他坐在一张没靠背的椅子上,将身子靠在茅屋的墙上,嘴里叼着烟斗,两眼凝视着夜空。萨利忙碌着,不停地进进出出。他在一旁懒洋洋地观看她有条不紊的工作。她那走路的姿势吸引了他注意力。虽然步态并不特别优雅,但却轻松自如,沉着自信。她走起路来**部摇摆着带动了双腿,双脚似乎坚定有力地踏在地上。阿特尔尼已经去和邻居聊天了。不一会儿,菲利普听到他妻子自言自语地唠叨了起来:
“你瞧,家里的茶叶用完了。我要阿特尔尼到布莱克太太那儿去买点。”停了一下,她又提高嗓门喊道:“萨利,到布莱克太太那儿去替我买半磅茶叶好吗?我把茶叶都用光了。”
“好的,妈妈。”
布莱克太太的农舍沿这条大路还得走大约半哩路。她的这所房子既是杂货店,也兼用作女邮政局长的办公室。萨利一边放下卷起的袖子,一边走出了茅屋。
“萨利,我和你一道去好吗?”菲利普问道。
“别劳你了,我并不害怕独个儿走。”
“我知道你不会害怕的,但是我睡觉的时间快到了,临睡前双脚正想舒展一下。”
萨利没有回答。他们一块出发了。大路白茫茫静悄悄的。夏日的夜晚一丝声响也没有,他们俩都没说多少话。
“到现在天还很热。是吗?”菲利普说。
“我想这是一年之中最好的天气了。”
但他们的沉默并不显得别扭。他们觉得这样肩并肩地走是很愉快的,因而觉得没有说话的必要。当来到一个栽成树篱的灌木篱墙的栅门处时,突然听到一阵窃窃私语声。在黑暗中他们见到两个人的轮廓。这两个人互相紧挨着坐在一起。菲利普和萨利走过去的时候他们连动也没动一下。
“我不晓得那些是什么人。”萨利说。
“他们看起来很幸福,是吗?”
“我想他们也把我们看作是一对情侣呢。”
他们看到前面那间农舍的灯光了,过了一会儿,两人便走进了小商店。店里那耀眼的灯光一时使他们眼花缭乱,睁不开眼来。
“你们来迟了,”布莱克太太悦,“我正准备关门,”她看了看钟,“瞧,都快9点了。”
萨利买了半磅茶叶(阿特尔尼太太买茶叶一次总不超过半磅),然后他们又往回赶路了。耳边不时传来一声夜间野兽发出的短促又尖利的叫声。但这只能使夜晚显得更加寂静。
“我相信,假如你静静地站着不动,一定能够听到大海的波涛声。”萨利说。
他们俩竖起耳朵竭力倾听,脑海的想象力使他们听到了细浪拍击海滨沙石发出的微弱的声响。当他们又经过树篱的那个栅门时,那对情人还在那儿,但是现在他们不再喃喃低语了,而是互相搂抱着,男的嘴唇贴在女的嘴唇上。
“他们似乎挺忙的。”萨利说。
他们转过一处拐角,一阵暖风吹拂着他们的脸颊。泥土散发出清新的气息。这美好的夜晚,似乎有什么不可理解,不可名状的东西在等待着他们,静寂顿时变得意味深长。菲利普的心里萌生出一种奇怪的情感。这情感似乎充满着激情,又似乎要熔化了(这一陈词滥调精确地表达了这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愉快、焦虑和有所期待。他突然想起了杰西卡和洛伦佐两人竟相媲美地互相喃喃地倾诉缠绵情话的那些诗句。然而,他胸中的激情迸发出光辉,明亮地照透了他们两人都觉得有趣的奇想。他不知道空气中有些什么东西使他的理性如此的清醒。他认为,他才是享受大地的芬芳、声响和香气的纯洁的灵魂。他从未曾感到过对于美有如此微妙的感受力。他真担心萨利开口说话而把这宁静给打破了。然而她一句话也没说。可他又想听到她的声音。那低沉的、悦耳的嗓音正是这乡村之夜本身发出的声音。
他们来到了草场前,她回茅屋必须从这儿穿过。菲利普替她打开篱笆栅门。
“好啦,我想得在这儿告辞了。”
“谢谢你一路陪着我。”
她向他伸出手去,他握着她的手说:
“假如你对我友好的话,你就得像你家里其他人一样同我吻别。”
“我不在乎。”她说。
菲利普本是说着玩的。他只是想吻她一下,因为他兴奋,他喜欢她,而且这夜晚是如此的可爱迷人。
“那么,晚安!”他笑着将她轻轻地拉过来。
她将嘴唇向他贴过去。那嘴唇又温馨、又丰满、又柔软。他吻着并依恋了一会儿,那两片嘴唇微启着就像一朵鲜花;随后,他不知何故,竟展开双臂将她搂抱起来。她默默地依从了他。她的身体又结实又健壮。他觉得她的心贴着他的心一起跳动。顿时,他忘乎所以,完全丧失理智,他的感情像决口的滔滔洪水将她淹役了。他把萨利拉进树篱墙的更暗的阴影处。
菲利普正酣睡着,突然吓了一跳醒了过来。这才发现哈罗德正用一根羽毛在他脸上搔痒。当他睁开眼睛时,身边响起了一片快乐的欢叫声,而他仍然睡眼惺忪,迷迷糊糊的。
“懒骨头,快爬起来!”珍妮说,“萨利说你不快点的话,她可不等你了。”
珍妮这么一嚷他才记起了发生过的事。他的心凉了半截,刚钻出被窝快下床了,又停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有脸去见萨利。一时,他的内心充满了自责的心情。他非常后悔他干过的事。今天早晨她该会对他说些什么呢?他害怕与她见面,心想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傻呢。但是孩子们不容他多想。爱德华已经拿好了他的游泳裤和毛巾,阿特尔斯坦掀掉了他的被子。3分钟之后他们都哗啦啦地拥下楼梯,上路了。萨利朝他微笑了一下,那笑容跟平常一样的甜蜜,一样的天真无邪。
“你穿衣服确实慢,”她说,“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她的态度没有丝毫的改变。他原料想会有些变化的,微妙的变化或者明显的变化。他曾猜想萨利见到他时会是羞答答的,或者怒形于色,或者比以前更亲热些。但是什么变化也没有,她的神态同先前完全一样。他们一路说说笑笑,一块儿往海边走去。萨利沉默寡言,但她向来是那样缄默的。菲利普还从未曾见到她不是这个样子呢。她既不主动地同他说话,也不有意回避。菲利普感到无比惊讶。他本想昨天夜晚的那件事会给她带来大的变化。但是却好像他俩之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这该是一场梦吧。当一个小女孩拉着他的一只手,一个小男孩拉着他的另一只手往前走的时候,他尽量地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聊天,同时一边在寻找一种解释。他不晓得萨利是否当真想把这件事忘掉。也许她也像他一样一时间感情用事失去理智,而把所发生的事看作在不寻常的环境里发生的突然事件。也许她已经决定将此事抛之脑后。这可归咎于她的年龄和性格极不相称的思维能力和成熟的智力。然而他觉得他对她一点也不了解,觉得她身上总有着一种谜一样的东西。
他们在水里玩跳背游戏。这次游泳跟前天一样的闹声喧天。萨利还像母亲似地留心照看他们每一个人。当他们游得太远时就喊他们回来;当他们玩得正热火朝天时,她就独自从容自如地来来回回游着,并且时时仰面朝天浮在水面上。不一会儿,她先上岸,开始擦干身子。接着她多少带点强制性地把孩子们一个个唤上岸,最后只剩下菲利普一个人在水里了。他乘机游了个痛快。这是他第二个早晨的游泳,比较能适应冰冷的海水了,他沉溺于带咸味的清洌洌的海水之中。他为自己能在水中自由自在地舒展四肢而感到无比高兴。他以大幅度的、坚定有力的动作击水。可是萨利披着一条浴巾走到了水边。
“菲利普,你马上给我上来。”她喊道,好像他是她照管下的一个小男孩似的。
菲利普见她那副很有权威的神气觉得很有趣,当他微笑着向她游过来时,她训斥起他来。
“你太淘气了,在水里泡这么久,嘴唇都发紫了。你看看,你的牙齿都打颤了。”
“好,我这就上来。”
她以前从没用这种语气同他说话过,似乎所发生的事给了她支配他的权利似的。她把他当作一个必须关照的孩子看待了。几分钟后,他们穿好了衣服,开始往回走。萨利注意到了他的手。
“你瞧,手都变紫了。”
“哦,没关系,那只是血液循环的问题,过一会儿就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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