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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枷锁

_13 威廉·萨默塞特·毛姆(英)
“那准像度蜜月似的,是吗?”她说,“菲尔,你能给我多少钱买新衣服呀?”
菲利普请骓各布斯先生开刀,他是外科助理医生,菲利普曾在他手下当裹伤员。骓各布斯乐意地接受了,因为他正对被忽视的跛足感兴趣,并且也正在为写一篇论文搜集材料。他提醒菲利普,他无法使他这只脚治得像另一只那样,但是他认为能治好很多。还说,手术后走起路来还有点跛,但他将能够穿一只比他如今习惯穿的更顺眼得多的靴子。菲利普记得自己曾如何向能为有信仰的人搬掉大山的上帝祈祷,难为情地笑了。
“我不期望出现奇迹。”他回答道。
“我认为你让我尽力试试是明智的。将来开业的时候你会发现畸形脚对行医是很不方便的。外行人满脑子都是些怪念头,他们不愿意让大夫在他们身上试试。”
菲利普住进小病房,它位于每间大病房外面,在楼梯平台处。它是专门为特殊病人预备的。他在那儿住了一个月,因为医生要等到他能够走路才让他出院。由于手术很成功,他过得挺愉快的。劳森和阿特尔尼前来看望他。有一天,阿特尔尼太太带来了两个孩子。他认识的同学也不时过来聊聊天。米尔德里德每周来两次。大家都待他很好。每当人们尽心照料他时,菲利普总感到受宠若惊,现在他既感动又感激,他从人们的关怀中获得安慰。他不必为将来担心,既不必担心他的钱是否够花,也不必担心期终考试是否能及格。他可以尽情地阅读。近来,由于米尔德里德的干扰他不能多读书。当他想集中注意力时,她老是说句无关紧要的话,他若不回答,她就会不高兴。每当他定下心来,想好好地看书时,她总有事找他,不是叫他帮忙拔瓶塞,就是拿一把槌子要他帮钉个钉子。
他们决定8月到布赖顿去。菲利普想租个房间,可是米尔德里德说那她又得干家务了。假如他们住在食宿公寓,她才称得上度假。
“我每天得在家做饭,我已经厌倦了,我想彻底改变一下。”
菲利普同意了,正巧米尔德里德知道肯普镇的一家食宿公寓,每人每周的费用不超过25先令。她同菲利普商量好写信订房间。可是当他回到肯宁顿时,发现她什么事也没办。他火了。
“我没有想到你竟这么忙。”他说。
“唉,我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假如我忘了,这也不是我的过错,是吗?”
菲利普太急于到海边去了,因此也等不得同寄宿公寓的女主人联系了。
“我们可以把行李搁在火车站,直接到寄宿公寓去,看看他们是否有房间,假如有,我们只需派可以将行李送出站外的脚夫去取行李。”
“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米尔德里德生硬地说道。
她不喜欢被责备,先是怒气冲冲,尔后是一言不发。当菲利普作启程的准备时,她无精打采地坐在旁边。这幢小公寓在8月的热日的蒸烤下又闷又热,从路上吹来了阵阵发臭的热浪。当他躺在小病房的床上,面对四周全是用胶画颜料涂的红色墙壁时,他渴望吸收新鲜空气,渴望大海的浪花拍击自己的胸脯。他觉得,假如他在伦敦再待一夜,他准要发疯。当米尔德里德看到布赖顿大街上挤满了前来度假的人群时,她的心情才又好起来。他们兴致勃勃地乘马车出站前往肯普镇。菲利普抚摸着小孩的脸蛋。
“我们在这儿住上几天,小脸蛋的颜色就大不一样了。”他微笑着说。
他们来到了那家寄宿公寓,打发了马车。一个衣着不整的女佣人开了门。菲利普问有没有房间时,她说她得去问一下。她把女主人找来。一位身体健壮的、态度认真的中年妇女走下楼来,出于职业上的习惯,向他们仔细地瞟了一眼,问他们要什么样的房间。
“两个单间,假如有的话,在其中一间要个儿童摇床。”
“恐怕我们没有两个单间。我有一间又好又大的双人房,我可给你们一个儿童摇床。”
“我看这不行。”菲利普说。
“下星期我可以再给你一个房间。布赖顿眼下很挤,人们只好有什么房间就租什么房间。”
“菲利普,假如只有几天的时间,我想我们能够将就一下。”米尔德里德说。
“我认为两间会更方便些。你能不能另外介绍一家寄宿公寓?”
“可以,但是我认为他们的空房间不会比我多。”
“你不妨告诉我一个地址吧。”
这位健壮女人推荐的房子在隔壁一条街,他们走着过去。虽然菲利普拄着拐杖,身体相当虚弱,但他可以走得很好了。米尔德里德抱着小孩。他们默默地走了一会儿,这时他看见她在哭。这使他生气,他不予理睬,但是她硬要引起他的注意。
“借我一块手帕,好吗?我抱着小孩自己的拿不出来。”她呜咽地说,把头扭向一边不看他。
他一声不吭地把手帕递给她。她揩干眼泪,看他不说话,又继续说道:
“也许我惹人讨厌吧!”
“请别在街上吵架。”他说。
“一个劲地坚持要分开住令人看起来太可笑了。人家对我们会怎么看呢?”
“假如他们了解情况,我想,他们会认为我们很有道德。”菲利普说。
她斜瞟了他一眼。
“你不会告诉人家我们不是夫妻吧?”她迅速地问道。
“不会。”
“那么为什么你不肯和我像是夫妻似的住在一起呢?”
“亲爱的,我无法解释,我不想侮辱你,但我就是不能这样。我敢说这是愚蠢的、不合情理的,但我无能为力。我过去是这样地爱你,以至现在……”他突然中断,“毕竟,这类事是无法解释的。”
“哼,你根本不爱我!”她大声嚷道。
人家指点他们的这个寄宿公寓是由一位眼睛敏锐、口若悬河、精力充沛的老处女经营的。他们可以租上每星期25先令的一个双人房,小孩外加5先令。或者租上每周多付1镑的两个单人房。
“我只好对单间要价高点,”这女人辩解说,“因为,假如有必要的话,我完全可以在单人房都摆上两张床。”
“我敢说这租金也不致使我们破产。米尔德里德,你说呢?”
“哦,我不在乎。随便都行。”她回答说。
菲利普对她不高兴的回答付之一笑,女房东安排人去取行李后,他们坐下来休息。菲利普的脚有点疼,他高兴把它放在一张椅子上。
“我和你同坐在一个房间,我想你不介意吧?”米尔德里德挑衅地说。
“我们别吵架啦,米尔德里德。”他温和地说道。
“我不晓得你这么阔,能每周白扔1英镑。”
“别生我的气。我老实告诉你,这是我们能够一块居住的唯一办法。”
“我想你瞧不起我,就是这么一回事。”
“当然不是。为什么我要瞧不起你呢?”
“这太不合人情了。”
“是吗?你并不爱我,是吗?”
“我?你把我当作什么人?”
“看来你不是一个多情的人,你不是那样的人。”
“这件事太丢人了。”她不高兴地说道。
“假如我是你的话,我就不这么大惊小怪的。”
这家寄宿公寓大约住有10多个人。他们在狭窄、幽暗的房间里的一张长桌上吃饭,女房东坐在首席切肉。伙食不好,但女房东称之为法国烹调,她意思是质量差的原料加上蹩脚的佐料:鲽鱼冒充箬鳎鱼,新西兰的羊肉冒充羊羔肉。厨房又小又不方便,因此饭茶端上来时都快凉了。用餐的人个个心情阴郁、盛气凌人。有带着未出嫁的老姑娘的老太太;装腔作势、滑稽可笑的老光棍;有脸色苍白的中年职员和他们的夫人,他们谈起结了婚的女儿以及在殖民地混得不错的儿子。他们边吃饭边议论科雷利小姐的最新小说;有人喜欢莱顿勋爵胜过阿尔马·塔德玛先生,也有的人喜欢阿尔马·塔德玛先生胜过莱顿勋爵。米尔德里德立即把她与菲利普的浪漫婚姻告诉那些太太们:(菲利普发觉自己成了大家注目的对象),因为他当学生就结婚,因此,他在郡上颇有地位的家人已经取消了他的财产继承权;而米尔德里德的父亲在德文郡有一大片房子,由于她同菲利普结婚也不肯给他们任何帮助了。这就是他们住寄宿公寓和不雇保姆的缘故。但是由于他们都惯于住宽敞房间,不喜欢拥挤,只好租了两间房。其他客人也各有其托辞,有位单身的先生总是上大都市去度假,可他喜欢有趣的同伴,这是昂贵的旅馆所找不到的。带着中年女儿的老太太在伦敦漂亮的房子正在修理,他对女儿说:“格温尼,亲爱的,今年我们必须过个朴素的假期。”他们就这样来了,尽管这儿她们一点也不习惯。米尔德里德发觉他们都非常傲慢,她很不喜欢平庸、粗野的人。她喜欢的绅士就应该是地地道道的绅士。
“人们若是绅士和淑女,”她说,“我就希望他们有绅士、淑女的风度。”
菲利普认为她的话含义深刻。但是,当他听到她对不同的人说过两三次,并且发现这话获得大家的热烈赞同时,他得出的结论,这话只有他自己才不明白。菲利普和米尔德里德单独朝夕相处,这还是头一次。在伦敦,他不是整天都能见到她。他回家后,他们谈论些家务、孩子及邻居的事儿,然后,他便静下心来做功课。如今他整天都和她泡在一起。早饭后,他们步行到海滩,下海洗个澡,在海滨散散步,上午很快就过去了;晚上,打发孩子睡觉后,他们到码头,也是容易过的,因为可以听听音乐,观看川流不息的人群(菲利普以想象他们是什么人,编造他们的小故事来自我消遣。现在,他养成只是嘴上哼哼哈哈地回答米尔德里德问话的习惯,因此他的思路并没有被打断)。但是下午漫长,令人烦闷。他们坐在沙滩上,米尔德里德说他们必须尽情地享受布赖顿大夫提供的全部恩惠。他既无法看书,因为米尔德里德老是不断地对一些琐事发表议论。假如他不理她,她就埋怨起来。
“喂,快把那本蠢书放下来吧!老看书对你没有好处。你会把脑子读糊涂的,你不把脑子搞糊涂才怪呢,菲利普。”
“胡说!”他回答说。
“况且,这太不合群了。”
他发现难以和她交谈。她连自己说了些什么都不能去注意,因此,一条狗在她面前跑过去,或者一个穿着颜色鲜艳运动衣的男人走过去,她也得评头品足,尔后,她把前面说的话都忘了。她不善记人名,想不起来就恼火。因此,她常常故事讲了一半便停下来,绞尽脑汁地忆人名。有时她只好作罢,但常常事后又突然想起来。这时,菲利普谈起别的事,她也会打断他的话。
“柯林斯,就是这个名字。我知道过一会儿还会想起来的。柯林斯,这就是我刚才记不起来的名字。”
这触怒了他,因为这说明他讲的话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可是,假如他沉默,她又责备他不高兴。她的脑子听不了5分钟的抽象概念。当菲利普兴致勃勃地将一般事物形成抽象的概念时,她便立即露出厌烦的样子。米尔德里德做了许多梦,而且对所做的梦具有精确的记忆力,每天都要啰哩啰嗦地复述这些梦。
有一天早晨他接到索普·阿特尔尼的一封长信。他正在以戏剧性的方式度假,这种方式很有见地,也显示了他的个性。10年来他一直这样度假。他把全家领到离阿特尔尼太太家不远的肯特郡的蛇麻草田去,他们采摘3个星期蛇麻草。他们既在旷野,又挣了钱,也使阿特尔尼太太满意,并且重温他们与大地的联系。阿特尔尼强调的正是这一点。在田野上生活给他们以新的力量。这犹如一次富有魔力的仪式,使他们返老还童,生机勃勃、精神焕发。关于这个问题,菲利普听他发表了许多离奇荒诞、滔滔不绝、活灵活现的议论。阿特尔尼邀请他去一天,说他渴望把对莎士比亚和奏乐杯的想法告诉他,还说孩子们也嚷着要见菲利普叔叔。菲利普下午和米尔德里德坐在沙滩上时又把信读了一遍。他想起了阿特尔尼太太,她是个多子女爽朗的母亲,殷勤好客、脾气又好,想起了萨利,就年龄来说她有些矜持,带有稚气的可笑的母性仪态和一副权威的神气,梳一条金色的长辫,前额宽阔;还想起了他家的一大群别的孩子,他们个个是快活的、闹嚷嚷的、健康的和漂亮的。他的心飞向了他们。他们具有一种品德,那就是善良。这是他从前不曾在别人身上看到过的。直到如今他才想到,吸引他的显然是这种善良的美德。理论上他不相信有善良的美德,假如道德只不过是个方便问题,善和恶就失去意义了。他不喜欢违背逻辑,但是,这纯粹是自然的,毫无造作的善良,他认为它是美的。他沉思着,慢慢地将信撕成碎片:他想不出丢下米尔德里德,自己前往的办法,他真不想带她去。
天气很热,天空万里无云,他们躲进了一个荫凉的角落。孩子正在海滩上一本正经地玩着石子。她不时爬到菲利普那儿,给一个石子让他拿着,然后又把它拿走,小心翼翼地放下来。她正在玩着只有自己才晓得的一个神秘的、复杂的游戏。米尔德里德睡着了。她仰着头躺着,嘴微微张开,两腿向外伸。靴子奇怪地从衬裙上突出。他的眼光一直模模糊糊地落在她身上。现在,他特别注意观察她。他记得他曾多么热烈地爱过她,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会对她完全冷淡。这种感情上的变化使他感到一阵隐痛。在他看来,他过去遭受的一切痛苦纯粹是无用的。过去摸摸她的手都会使他心醉神迷。他曾渴望进入她的灵魂中去,以便能够分享她的每个思想感情。他蒙受着极大的痛苦,因为,他们之间出现沉默时,她只要开口说一句话便表明他们的思想相差十万八千里。他反抗过那堵似乎隔在人与人之间的不可逾越的墙。他曾经如此狂热地爱过她,而现在却一点也不爱她了。他觉得这特别的可悲。他有时恨她。她不善于学习,生活经验中的教训一点也没吸取。现在,她仍像以往一样地不礼貌。听到她在寄宿公寓呵斥那个累坏了的佣人的那副蛮横劲,菲利普心中十分反感。
不久,他考虑着自己的计划来了。到了第四年学年结束时他便可参加妇产科的考试。再过一年,他就能取得资格了。那时他可以设法赴西班牙旅行。他想去看看只是从照片上了解的风景。他深感到埃尔·格雷科对他是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秘密。他想,在托莱多一定能够发现这个秘密。他无意到西班牙随意挥霍,有100镑他就可以在西班牙住6个月。要是麦卡利斯特再给他带来一次好运,去西班牙就更不成问题了。一想起那些古老、美丽的城市和黄褐色的卡斯蒂尔平原,他心里就热乎乎的。他确信可以从生活中得到比如今生活本身提供的更多。他认为在西班牙生活可以过得紧张一些。在那些古老的城市中的其中一座开业也是可能的,会有许多路过的或定居的外国人,他定能谋生的。但那是将来的事了。首先,他必须在一两家医院里供职,以取得经验,以后也容易找工作。他希望在一条不定期的大货船上当医生,在船上有个铺位。这种船装卸从容,可以自由自在地观看货船停泊城市的风光。他想到东方去。他满脑子充满着曼谷、上海和日本港口的一幅幅图景。他想象着一丛丛棕榈树,烈日当空的蓝天,皮肤黝黑的人们和一座座的宝塔。东方的芬芳馥郁沁人心脾,令人陶醉。他的心因对美丽而陌生的世界的热切渴望而剧烈地跳荡着。
米尔德里德醒了。
“我相信我睡着了,”她说,“唷,你这个死丫头,你是怎么搞的?她的衣服昨天还是干干净净的,现在你瞧,菲利普,都成了什么样子啦。”
他们回伦敦后,菲利普开始在外科病房裹伤。他对外科不像对内科那么感兴趣。内科是一门以经验为根据的科学,为想象力提供更广阔的驰骋天地。外科比起内科来,工作相对地要稍微累人一些。上午9点至10点他得去听课,然后他到病房去。这儿,他得裹伤、拆缝线、换绷带。菲利普对自己的裹伤技术感到有点昂然自得。护士夸他一句也会使他心里乐滋滋的。一星期中有几个下午进行外科手术。他身穿白大褂,站在手术室的助手位置上,随时递给手术大夫所需要的器械,或者用海绵把血擦去,好让大夫看清手术的部位。遇上什么罕见的手术时,手术室便坐得满满的。但一般情况下不超过五六人在场。接着,手术便在菲利普所欣赏的那种适意中进行。那时候,世人似乎极易患阑尾炎,上手术室开刀的许多病人都患此病。菲利普给他当裹伤员的那位外科医生和一位同事进行友好比赛,看谁能以最快的速度、最小的切口除去阑尾。
不久,菲利普被指派去急诊室值班。裹伤员轮流值班,每次持续3天。这期间,他们住在医院里,在公共休息室里吃饭。他们在一楼伤员临时收容室旁边有一间房,放了一张床,白天就将它叠起来放柜子里。值班的裹伤员无论白天黑夜必须随叫随到,关照送来的伤员。你得随时准备行动。晚上,每隔一两小时你头上的铃就响一次,使值班员本能地从床上跳起来。星期六当然是最忙的一天,酒吧间关门又是最忙的时分。男人总是一个个喝得烂醉被警察送进来,总得动用胃唧筒。而女人比本身受酒之害更严重,常常被丈夫打破头或打得鼻子出血,送进医院。有的女人发誓要上法院去告丈夫,有的不好意思,就说是意外的事故。裹伤员能够自己处理的就处理。碰到严重的便把住院外科医生请来。他这样做必须小心翼翼,因为住院外科医生没事被拖下五段楼梯是会不高兴的。各种病人都有,从划破手指到割断喉咙。送来的有手被机器切断的小伙子,有被出租马车撞倒的男人,有玩耍时摔断胳膊腿的小孩。还有被警察送来自杀未遂的人。菲利普见过一个凶暴可怕的男人,从这只耳朵到那只耳朵有一道根深的伤口。后来他在警察的看管下在病房住了好几星期。他沉默不语,闷闷不乐,因为还活着。他公开声称他一出院还要自杀。病房拥挤,警察再带进病人的时候,住院外科医生就进退两难了。假如把病人送警察局而死在那儿,往往受到报纸的责难。况且有时很难区分究竟他是垂危还是酒醉,菲利普直到乏极了才上床睡觉,省得隔一小时再爬起来。他乘工作间歇坐在伤员病房里同值夜班的护士聊天。那护士头发灰白,一副男人相,在急救部当夜班护士已经20年了。她喜欢这项工作,因为这儿她自己说了算,没有其他护士来打扰她。她的动作缓慢,但她非常能干,碰到紧急情况从未出过差错。没有经验的、精神紧张的裹伤员发现她是主心骨。她见过成千上万的裹伤员,对他们没有什么印像,她总是叫他们布朗先生。当他们纠正她,并把真名告诉她时,她只是点点头,过后还是继续叫他们布朗先生。在这间只有两张马毛呢垫子的长沙发椅和那盏闪烁的煤气灯的空屋子里,菲利普坐着听她聊天,觉得很有趣。她早已不把送到这儿来的伤员看作是人了。他们是酒鬼、断臂、割破的喉咙。她把世界的邪恶、痛苦和残忍看作是天经地义的事。他发觉人类的行为既没有什么可以赞赏的,也没有什么可责备的:她一概接受。她具有某种冷酷的幽默感。
“我记得有个自杀的人,”她对菲利普说,“他跳进泰晤士河。人们把他捞上来带到这儿来,由于他喝了泰晤士河水,10天后得了伤寒症。”
“他死了吗?”
“是的,他死了。我总无法确定究竟是自杀呢或者不是……自杀者都是一批怪人。我记得有一个人找不到工作,老婆死了,因此他把他的衣服典当出去,买了一把左轮手枪。可是他把事情搞得一团糟,只打瞎了一只眼睛,人还活着。然后,你说怪不怪,只剩下一只眼睛,脸上削去一块,他得出结论说这个世界毕竟不那么坏,以后,甚至还过得挺快活。我一直观察,人并不像人们料想的那样为爱情自杀,那仅是小说家们的想象。他们是因为没有钱才去自杀的。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看来金钱比爱情更重要。”菲利普说。
总之,这时菲利普的脑海里对金钱考虑了很多。他发现自己反复说过“两个人一起生活和一个人单独生活费用差不多”实在是句空话,他开始为自己的费用发愁了。米尔德里德不善管家,因此,他们的生活像吃馆子一样的花钱。小孩需要衣服,米尔德里德要买靴子、雨伞以及没有又不行的其它零碎小物品。他们从布赖顿回来时她声言打算去找工作,却不见行动。不久,她患了重感冒,卧床了两周。病好以后她**了一两处广告,但毫无结果。不是她去得太晚,空缺已满,便是她身体太弱,干不了那活儿。有一回找到了一个,但是工资每周才14先令,她认为她不止能挣这么多。
“让自己受骗上当是没有好处的。”她说,“假如你太自贱了,人们就不会尊重你。”
“我觉得14先令也不错。”菲利普冷冷地说。
他不禁想到,这笔钱对这一家子的费用多么重要啊!米尔德里德已多次暗示,由于没有一套像样的衣服去会见雇主,因此她找不到工作。他便为她买了件衣服,她又试找了一两次工作。但菲利普看出这一两次并不认真,她根本不想工作。他知道的唯一生财之道是证券交易所。他渴望重复夏天的那次幸运的尝试,但是战争在德兰士瓦爆发,在南非什么事也干不成。麦卡利斯特告诉他,不出一个月雷德费斯·布勒将进军比勒陀利亚,那时候,形势就会好转,只需耐心等待。他们渴望的是英国打败仗,把价格削减一点。然后就值得购买股票了。菲利普开始发奋阅读他喜爱的一种报纸的“街谈巷议”栏,他又担心又烦躁。有一两次他厉声对米尔德里德说了几句,她既没策略又不耐心,发脾气回了嘴,于是,他们就吵起来。菲利普总是对自己说过的话赔不是。但是米尔德里德没有宽恕人的天性,接连两三天老绷着脸。她采取各种方法令他发烦,譬如吃饭的神态,在会客室把衣物撒得四处都是,弄得很不整洁。菲利普被战争吸引了,不论白天黑夜,一个劲地看报。但是她对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她结识了住在街上的两三个人,其中有一个问过她是否喜欢让副牧师来拜访她,她便戴上一枚结婚戒指,自称为凯里太太,菲利普寓所的墙上有两三幅他过去在巴黎作的画,都是**画,两幅是女人,一幅是米格尔·阿米里亚捏紧拳头双脚挺立着,菲利普保留它们,因为它们是他画得最好的作品,而且能使他回忆那段愉快的时光。米尔德里德对它们早就着不顺眼了。
“但愿你把那些画取下来,菲利普,”她终于对他说,“住在13号的福尔曼太太昨天下午来过,我的眼睛简直不晓得该朝哪儿看,我见到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它们呢。”
“这些画怎么啦?”
“它们不成体统。到处挂**画,实在令人作呕,我就这么说。而且,这对孩子也不好,她现在开始懂事了。”
“你怎么能这么庸俗?”
“庸俗?我这叫庄重。我从未说过什么坏话,难道你认为我喜欢整天看那些**吗?”
(本章完)
[(第49章 人性的枷锁(49))]
“你难道一点幽默感也没有吗,米尔德里德?”他生硬地问道。
“我不晓得幽默感跟此事有何关系,我真想亲自把它们取下来。要是你要问我的看法,那么我就不客气地说,它们令人作呕。”
“我不想知道你的看法,也不许你碰它们!”
每当米尔德里德跟他吵架,便通过打小孩来折腾他。小女孩喜欢菲利普,像他喜欢她一样。每天早晨爬进他的房间,被抱上他的床,这是她莫大的快乐(她现在快两岁了,已经走得很好了)。假如米尔德里德不让她去,小女孩便哭得很伤心。菲利普一劝说,她便回答说:
“我不要她养成这样的习惯。”
这时要是他多言,她就会说:
“我管教孩子与你毫不相干。听你这么说,人家还以为你是她父亲呢。我是她的母亲,我该知道怎样才对她有好处,不是吗?”
菲利普对米尔德里德的愚蠢非常恼火。可是他现在对她太冷漠了,因此,他只是偶尔才生气。他已习惯了有她在身边。圣诞节到了,菲利普有两三天的假。他带回一些冬青,把公寓装饰起来。圣诞节这一天,他给米尔德里德和孩子一些小礼物。他们只有两个人,所以不能吃一只火鸡。米尔德里德烤了一只小鸡,并煮了从当地食品店买来的圣诞节布丁。他们买了一瓶酒。饭后,菲利普坐在炉子旁的扶手椅上,抽着烟斗。他不习惯喝酒,几杯酒下肚倒使他暂时忘记者操心的钱的事儿。他觉得心旷神怡。不久,米尔德里德进来对他说,孩子要他吻吻她。他微笑着走进米尔德里德的寝室。他叫孩子去睡觉,然后,把煤气灯拧小,他生怕孩子会哭,便让门敞开着,回到了会客室。
“你要坐在哪儿?”他问米尔德里德。
“你座椅上,我就坐在地板上。”
他坐下来时她便在炉子的前面坐下来,靠在他的膝上。他不禁回忆起当初他们在沃克斯霍尔桥路她房间里的情景,他们也是这样坐着,不过位置颠倒过来了,那时是他坐在地板上,将头靠在她的膝上。他那时多么热烈地爱着她啊!现在,他对她又产生久已忘怀的温存。他似乎还觉得小孩那双柔软的小手臂还搂着他的脖子。
“你舒服吗?”他问道。
她抬头望着他,微笑着点了点头。他们神情恍惚地凝视炉火,谁也不说话。最后她转过头来,好奇地盯着他。
“自从我到这儿,你还一次也没有吻过我呢,你知道吗?”她突然说。
“你想要我吻吗?”他微笑着说。
“我想你在这方面再也不喜欢我了。”
“我非常喜欢你。”
“你更喜欢孩子。”
他没有回答,她将脸颊紧贴在他手上。
“你不再生我的气了吗?”不久,她垂着眼睛问道。
“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呢?”
“我从来不曾像现在这么爱你,只是因为我遭受挫折才懂得爱你。”
听到她使用了她一味爱看的廉价小说上的词句,菲利普打了一个寒噤。然后,他想知道她所说的有何含义。也许,她除了《家庭先驱报》矫揉造作的言辞外,就再也不知道用别的方法来表达她的真实感情了吧。
“我们这样住在一起似乎太离奇了。”
他久久没有回答,他们再次陷入沉默。然而,他终于开口了,仿佛是一口气说出来似的。
“你不必生我的气。人对这些事是毫无办法的。我记得,我过去认为你刻毒、残忍,因为你干这干那,不一而足;但是我很傻。你过去不爱我,为此去责备你是荒唐的。我本想可以使你爱我,可是现在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我不知道使得别人爱你的是什么。但是,不管是什么,它是唯一要紧的东西。如果没有这一样,什么仁慈、慷慨或诸如此类都无法创造出它来的。”
“我本来觉得,要是你过去真心爱我的话,你现在就会仍然爱我。”
“我本来也这么想的。我记得,过去我多么常想我们的爱情能永存啊。我觉得,没有你我宁肯死去。我常常渴望你衰老、满脸皱纹,再没有人喜欢你的那一天,我就能完全得到你了。”
她没回答。不久,她站起身来,说她要去睡觉。她羞涩地微笑着说:“菲利普,今天是圣诞节,你不吻我一下吗?”
他发出一阵笑声,有点脸红,吻了她,她走进她的寝室,他开始看书。
两三星期后事态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米尔德里德被菲利普的举动弄得火冒三丈。她心里思绪繁乱,变化无常。她独个儿地花了许多功夫,思考自己的处境。她并没有把所有想法都说出来,甚至也不知道是什么想法。但是一些事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她翻来覆去地考虑这些事。她从未了解菲利普,也不怎么喜欢他。然而她却高兴有他在身边,因为她认为他是个绅士。他父亲是医生,伯父是牧师,对此,她印象很深。她有点蔑视他,因为她曾那样愚弄过他。同时,在他面前她总觉得不舒服。她又不能忘乎所以。她觉得他一直在批评她的无礼。
当她刚住到肯宁顿的小房间里时,她疲惫不堪、羞愧万分。她高兴没有人来打搅她。想到不必付房租,真是莫大的安慰。她不必无论晴雨都得出去了。要是身体不适,她可以安然地躺在床上。她痛恨她先前过的生活。不得不低三下四、强颜欢笑,实在讨厌。即使现在,想起男人的粗暴和他们蛮横的语言时,她依然落泪自怜。然而她很少想起。她感激菲利普拯救了她。每当她记起他多么真诚地爱她,而她待他多么恶劣时,她就感到深深的悔恨与痛苦。要补偿他是很容易的,这于她算不了什么。当他拒绝她的建议时,她感到吃惊,可是,她耸了耸肩膀:任他摆架子去吧,她不在乎,过一会儿,他就着慌了。那时候该轮到她拒绝了。假如他认为吃亏的是她,那么他就大错特错了。她不怀疑她能稳得住他。他很孤僻,但是她太了解他了。他经常和她吵架,并发誓再也不见她了。但是,过一会儿他又跪着求饶。想到他在她面前的那副卑躬屈膝的样子,她心里非常得意。他会心甘情愿地躺在地上让她踩过去的。她见过他哭泣。她完全知道如何治他:不理睬他,假装不知道他在发脾气,由着他去,一会儿他肯定来求饶。想到他会如何在她面前奴颜婢膝、含羞忍辱,她暗自得意地笑了。花天酒地,尽情放荡,她是过来人了。她了解男人,再不想与他们有什么瓜葛。她很愿意跟菲利普过一辈子,无论如何,他是个名副其实的绅士,这是不可轻视的,可不是吗?不管怎样她是不着急的。她不打算采取主动。她高兴地看到他变得越来越喜欢她的孩子。虽然,她心里也觉得可笑。他竟会如此喜欢另一个男人的孩子,实在滑稽。他是孤僻的,没错。
可是,有一两件事使她诧异。她过去已习惯他的卑躬屈膝:以往,他很乐意替她效劳。她常常见他为她的一句气话而垂头丧气,为她的一句好话而神魂颠倒。现在他不同了。她想,过去的一年他的态度毫无转变。她压根儿也没想到他的感情会起任何变化。她认为:对她发脾气,他视而不见,这只是假装罢了。有时他想看看书,叫她别说话。她不知该发火呢还是该绷着脸,她太迷惑不解了,以致既不发火也不绷着脸。后来,他对她说,他希望他们的关系是柏拉图式的。由于想起了他们过去的一件私情,她想他怕她可能怀孕。她竭力叫他放心,也无济于事。她是这样的一种女人,不能理解男人也许不会像她那样地迷恋于**。她与男人的关系纯粹建立在那些方面。她不能理解男人还会有别的兴趣。她忽然想到,菲利普爱上了别人。她监视他,怀疑医院里的护士和在外面遇见的女人。但是通过巧妙的盘问,她得出结论,阿特尔尼家没有一个有危险的。同时她还认为,菲利普像多数医科学生一样,不会发觉和他有工作关系的护士是女性,在他脑海里,总把她们与淡淡的碘仿气味联系起来。菲利普没收到情书,他的物品中没有女孩子的照片。假如他跟某个女孩子恋爱的话,他会巧妙地把照片珍藏起来。他坦率地回答米尔德里德一切问题,显然,毫不怀疑其中的动机。
“我相信他没有爱上别人。”她终于自言自语地说。
这倒令人宽慰,因为这样的话,他当然还爱着她。但他的行为很令人费解。假如他要待她如此,为何要请她住在这儿呢?这是不自然的,米尔德里德不是那种能理解可能出于同情、慷慨或者善良的女人。她唯一的结论是菲利普太古怪了。她想,他的行为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骑士风度。她的想象力充满着廉价小说的荒唐事儿。她对他的微妙行为作出各种各样浪漫的解释。她胡思乱想,什么痛苦的误解,圣火的涤罪洁身,雪白的灵魂以及圣诞节之夜严寒中的死亡等等。她决心趁他们到布赖顿度假时结束他的荒谬行为。在那儿,他们将单独朝夕相处,人人都会以为他俩是夫妇。那儿还有码头和乐队呢。当她发现无法引诱菲利普和她同住一个房间时,当他用她先前不曾听到的声调对她谈这事时,她才恍然大悟,他不需要她了。她大吃一惊。她记得他过去所说的话,记得他多么狂热地爱着她。她感到羞辱和气愤。但是她具有一种天生的傲慢,这种傲慢使她支撑到底。他别以为她爱他,其实不然。有时,她恨他,想压压他的锐气,但发现自己特别无能为力。她不知道用哪种方法来制服他。她对他开始感到有点紧张,还哭过一两回。有一两次她待他特别的殷勤。可是当他们晚上沿着海滨人行道散步她挽起他的手臂时,过一会儿他便借口挣脱开了,好像让她碰到他非常不愉快似的。她百思不得其解。她唯一能支配他的是通过小孩。他似乎对孩子越来越喜爱了。她只需给孩子一巴掌或者用力一推,就能使他气得脸色发青。他的眼睛唯一能露出旧时温柔的笑意是当她抱小孩站着的时候。当她在海滨这样站着被一个男人照相时,她注意到这一点。后来,她常常故意做出这种姿势专门让菲利普瞧。他们回到伦敦时,米尔德里德开始找工作。她断言过工作很容易找。她现在不想依赖菲利普了。她还想她将得意地向他宣布,她要带孩子搬到公寓去。可是当这种可能性越来越近时,她却没有勇气了。她已变得不习惯冗长的工作了,她不愿意对女经理唯命是从。她的尊严使她一想起又要穿上制服,心里就厌恶,她曾对她认识的邻居说他们很富裕。要是他们听说她要出去工作,那岂不是丢脸?她天生的惰性是不可抗拒的,她不想离开菲利普。只要他愿意养她,为什么要离开呢?虽然不太富足,但是她有吃有住的,况且他的境况可能好转。他伯父老了,随时都会去世。那时他可继承一些财产。即使目前这样,也比为了每周得几个先令而从早到晚累死累活强。她放松了努力。她不断地阅读报上的广告栏,只是为了表明只要有适当的职业,她还是想干活罢了。然而她担惊受怕,唯恐菲利普会厌倦供养她。她现在一点也控制不了他了。她想,他允许她住在那儿是因为他喜欢小孩。她把一切细细盘算,气愤地想,有朝一**得为此付出代价的。面对菲利普再也不爱她的事实,她不肯就此罢休,她要叫他爱她。她生着闷气。有时,她奇怪地想得到菲利普。现在,他太冷淡了,以致令她气愤。她不停地往这方面想。她认为他待她特坏,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错事,该遭此冷遇。她不断地自言自语,他们这样住在一起是不自然的。她转而又想,如果情况有变,要是她怀孕,那他肯定会娶她的。他很古怪,但是他是个十全十美的绅士,谁也不否认这一点,终于,她想入非非,着了魔似的,她决心迫使他们的关系来一个突变,现在他甚至不吻她了,而她要他吻她。她记得他过去常常多么热烈地紧贴着她的嘴唇。一想起这件事,她心里便产生出一种奇怪的情感。她经常盯着他的嘴。2月初的一天晚上,菲利普告诉她,他要和劳森吃晚饭。劳森要在画室举办生日宴会,他将很迟才回来。劳森从比克街酒店买了两瓶他们喜欢的混合甜饮料,他们打算好好地玩一个晚上。米尔德里德问有没有女宾客,菲利普告诉她没有,只邀请男人,他们只准备坐下来聊聊天、抽抽烟。米尔德里德认为这样没有多大意思。要是她是画家,她就要弄上五六个模特儿在身边。她跑去睡觉,可是睡不着。不久,她心生一计,她爬起来,把楼梯平台的边门上的门钩扣住,这样菲利普就进不来了,他大约1点钟回来。她听见他发现边门被关住时的咒骂声。她爬下床,把门打开。
“你干嘛要把门关起来?对不起,把你从床上拖出来了。”
“我特意开着的,如何关上的我想不起来了。”
“赶快回去睡觉,不然会着凉的。”
他走进起居室,把煤气灯拧大。她尾随他进去,朝壁炉走去。
“我的脚冷冰冰的,我想烤烤火。”
他坐下来,开始脱靴子。他的眼睛发亮,两颊通红。她想他喝了不少酒。
“你玩得痛快吗?”她微笑着问道。
“当然啦,痛快极了。”
菲利普脑子还很清醒,在劳森那儿他一直有说有笑,现在还很激动。这样的夜晚使他回想起了巴黎的往昔。他兴致勃勃,从口袋里掏出烟斗,装着烟丝。
“你还不睡吗?”她问道。
“还不想睡,我一点儿也不困。劳森精神抖擞,从我踏进他的门槛直到离开,他一直滔滔不绝说个不停。”
“你们说了些什么?”
“天晓得!海阔天空、无所不谈。要是你见到我们都高声大喊,谁也不听谁的,就好了。”
菲利普在回味时兴奋地笑了。米尔德里德也跟着笑。她确信他喝多了。这正是她所企望的。她了解男人。
“我能坐下来吗?”她说。
他还来不及回答,她已坐在他腿上了。
“要是你还不睡,最好回去穿件睡衣。”
“哦,我这样挺好,”说着,张开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将脸紧贴着他的脸,说:“菲尔,为什么你待我这么可恶?”
他想站起来,可是她就是不让。
“我真的爱你,菲利普。”她说。
“别胡说八道了。”
“不,这是真的。没有你我不能活,我需要你。”
他从她的胳膊里挣脱出来。
“请站起来,你在愚弄自己,把我也弄得像个白痴似的。”
“我爱你,菲利普。我想弥补对你的一切伤害。我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这不符合人性呀!”
他从椅子上溜开,把她留在椅子上。
“很抱歉,可是已经太迟了。”
她伤心地呜咽着。
“可为什么呢?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也许因为我过去太爱你的缘故。我把激情耗尽了。一想起那种事就使我感到恐怖。现在,我一见到你就不禁想起埃米尔和格里菲思。人无法不考虑那些事。我想,也许这只是神经质。”
她抓往他的手,在上面狂吻。
“别这样。”他喊道。
她一屁股坐进椅子里。
“我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要是你不爱我,我宁可走。”
“别傻了,你没有地方可去。只要你愿意,要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但是一定要明白,我们是朋友关系,仅此而已。”
这时,她的激情突然消失了,又柔声媚气地笑了起来,她侧身挨近菲利普,展开双臂搂住他。她把声音压低娓娓动听地说:
“别这么傻了,我相信你只是神经质的。你不晓得我有多么可爱。”
她将脸紧贴着他的脸,用脸颊厮磨着他的脸颊。在菲利普看来,她的微笑是令人讨厌的媚眼,猥亵的、**性的目光使他心里充满恐惧。他本能地往后退缩了。
“我不干。”他说。
但是她不放过他,她用嘴唇寻找他的嘴。他抓住她的双手,粗暴地将它们掰开,又把她推开。
“你使我恶心。”他说。
“我?”
她用一只手撑在壁炉台上,稳住了身子,她望了他一会儿,双颊突然泛起两块红斑。她突然发出一阵尖声怒气的大笑。
“我让你恶心?”
她停了一下,狠狠地倒抽了一口气。然后,爆发出恶狠狠的珠炮般的臭骂。她高声嚷叫着。她用所能想得起的难听的话骂他。她使用的语言如此污秽,菲利普不觉为之目瞪口呆。她平常总是讲究文雅,对粗鲁的话总感到震惊,因此,他从未想到她也懂得刚才使用的这些话。她走到他跟前,将脸直冲着他的脸。她的脸因激愤而变了形。她语无伦次地高声叫骂着,嘴上的唾沫四溅。
“我不曾爱过你,一次也没有。我一直在愚弄你。你让我讨厌,让我讨厌透了。我恨你。要不是为了你的钱,我从不会让你来碰我。不得不让你吻我时,我常常感到恶心。我和格里菲思都嘲笑你。我们笑你,因为你是笨蛋。笨蛋!笨蛋!”
接着,她又发出一阵不堪入耳的臭骂。她数落他的一切卑劣的过失;说他吝啬、迟钝、自负和自私。她恶毒地攻击和嘲笑他最敏感的一切。最后她转身要走。她歇斯底里、不停地高喊他一个无礼的、污秽的绰号。她抓住门把手,砰的一声把门推开,然后转过身来,向他吐出她知道真正唯一能触到他痛处的恶言。她将全部的恶意和狠毒统统倾注在这个词上。她冲着他骂去,好像给他当头一棒似的。
“瘸子!”
翌日早晨,菲利普惊醒过来,知道迟了,看了一下表,已经9点了。他跳下床去,走进厨房取些热水刮脸。见不到米尔德里德的影子。她昨晚吃饭的餐具仍然没有洗奶在水槽里。他敲了敲她的房门。
“米尔德里德,起床。很迟了。”
她没有回答。他又使劲地敲了一阵,还是没有回容,心想她一定还在生气,他太匆忙了,顾不上操这份心。他自己烧些热水,然后跳进澡盆洗澡。为了驱走寒气,澡盆里的水是前天晚上就放进去的。他以为穿衣服时米尔德里德会替他做好早饭,端来起居室。以前她发脾气时就有两三次这样。可是,没有听到她有什么动静。他知道,假如想吃些什么的话就得自己动手。她竟然会在他睡过了头的早晨捉弄他,菲利普恼怒了。他把早饭准备好了,仍然见不到她影子,但听到她在房间里走动的声音。显然她刚起床。他沏了茶,切几片面包和奶油,边穿上靴子边吃饭。然后,冲下楼沿着街道来到大街搭电车。当他双眼搜寻着报刊商店布告栏上的战争新闻时,想起了昨晚上发生的事。事情既已过去,并把问题留到第二天解决,他不禁觉得这件事太荒唐。他认为自己很可笑,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当时他们都太激动了。他生米尔德里德的气,因为她迫使他落入那种荒唐的境地。接着,他重新惊奇地想起她的歇斯底里大发作和那些污秽的言语。一想起她最后骂他的话,他不禁脸红了。然而他轻蔑地耸了耸肩膀。他早已知道,当同伴生他的气时向来拿他的残疾来出气。他曾见过医院里的人学他一瘸一拐走路的样子,不像在中学时在他的面前学,而是在认为他没看见时学他。现在他知道他们并非出于恶意,而是因为人是天生爱模仿的动物,况且模仿容易令人发笑。他明白这一点,却又无法听之任之。
他高兴投身到工作中去。一进入病房,就有一种愉快、友好的气氛。护士长敏捷地、认真地微笑着跟他打招呼。
“很迟啊,凯里先生。”
“昨晚,纵情游玩去了。”
“看得出来。”
“谢谢。”
他笑着走到第一个病人——一个患结核性溃疡的小男孩面前,给他拆去绷带。这小孩见到他很高兴。他边用于净的绷带裹扎伤口边跟他开玩笑。菲利普是病人的宠儿,待他们和蔼可亲。他又有一双灵巧、柔软的手,不会伤害他们。有些裹伤员则毛手毛脚,不怎么把病人的痛痒放在心上。他和他的朋友在俱乐部聚会室吃午饭,是一餐有烤饼、奶油,外加一杯可可的便饭。他们谈论战事。有几个人也准备去参战,但是当局很严格,凡是还没有在医院任职的人都不让去。有人认为,要是战争持续下去,不久他们将会乐于把所有取得医生资格的人都要去。但是一般认为一个月后战争就结束。既然罗伯茨在那儿,形势很快就会好转的。这也是麦卡利斯特的想法。他告诉菲利普:他们必须相机行事,战争宣布结束之前就买股票。届时将出现暴涨,都可赚一些钱。菲利普已吩咐麦卡利斯特,一旦时机成熟就替他购买。由于夏天赚了30镑,这回胃口可大了,他想捞它一两百镑。
一天的工作结束后,他乘电车回肯宁顿。他不知道这天晚上米尔德里德态度会怎样。心想,也许她脾气还很倔,拒绝回答他的问话,这怪讨厌的。论季节,那天晚上倒暖和。即使在伦敦南部那些古老大街上也有2月的沉闷气氛。大自然度过冬天漫长的岁月之后蠢蠢欲动,万物复苏,大地沙沙作响,预示着春天的来临,大自然又恢复了它永恒的运动。菲利普宁愿继续乘车往前走去,回家真令人扫兴,他需要户外的新鲜空气。然而,一种想见见那个小孩的欲望突然攫住了他的心。想起那高兴地叫着,向他趔趔趄趄地走来的小孩,他竟自笑了。回到寓所,他机械地往窗子一望,屋里没有灯光,他大吃一惊。他上楼敲门,没有人回答。米尔德里德出门时,总是把钥匙压在门垫下面。现在,在那儿他找到了钥匙。他开门进去,划了一根火柴走进会客室。糟了,他一时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把气灯拧到最大,然后点着。屋里马上亮起来。他吓得喘不过气来。整个房间被砸得稀巴烂,屋里的所有东西都被有意地捣毁了。他怒不可遏,冲进米尔德里德的房间。房间黑洞洞的,空无一人。他持灯一照,看见她已经把她和小孩的所有东西统统拿走了(他进来时已发现那辆小车并不像通常一样放在楼梯平台,还以为米尔德里德把孩子带出去玩呢)。脸盆架上的所有东西都砸碎了,两张椅子上的椅座被刀子划了两个大十字,枕头被捅开,床单和床罩上有一道道的大口子,镜子看来是用锤子敲碎的。菲利普感到手足无措。他走进自己的房间,这儿,一切也都被搞得一塌糊涂。脸盆和水缸被捣烂。镜子成了一堆碎片,床单被撕成布条子。米尔德里德把枕头先挖一个能把手伸进去的洞,把里面的羽毛撒得满屋皆是。她把刀子戳进毛毯里。梳桩台上有菲利普母亲的几张照片,镜框被捣碎了,破玻璃还在摇晃着。菲利普走进小厨房。杯子、布丁盆、盘子、碟子等凡是可以砸烂的东西都被砸碎了。
这景象使菲利普大吃一惊,米尔德里德没有留下片言只字,除了毁坏什么也没留下,以示她的忿恨。他可以想象她干这一切时那副咬牙切齿,恶狠狠的神态。他又回会客室,打量周围的一切。他惊讶自己再也不感到愤怒了。他出神地瞪着放在桌上的那把菜刀和敲煤的锤子。她把它们扔在那儿。这时,他的目光落在扔在壁炉里的那把切肉的大餐刀上。她想必花好长时间才能把这些东西毁成这样。劳森为他画的肖像被交叉切破,裂口大得吓人。他自己的画作被撕碎。那些照片,马奈的《奥林匹亚》和安格尔的《**》及《腓力普四世》的画像统统被敲煤的锤子用力砸烂。台布、窗帘和那两张扶手椅都留下深深的刀痕,毁坏殆尽。菲利普用作书桌的方桌上方的墙上挂着克朗肖赠他的那小块波斯地毯,米尔德里德总是恨之入骨。
“地毯就该放在地板上,”她说,“它又脏又臭,这算什么玩艺嘛!”
(本章完)
[(第50章 人性的枷锁(50))]
因为菲利普对她说,它包含着一个不寻常的谜语的谜底,竟使她暴跳如雷,以为他在嘲弄她。她用刀子戳穿它3次,想必她费了好大的劲。现在,那块地毯破烂不堪地悬在墙上。菲利普有两三只不值钱的蓝白相间的盘子,都是菲利普花很少几个钱一只只地买回来的,因它们能勾起他的联想,他爱不释手,也被她摔得粉碎。许多书籍的背面被刀划成又长又深的口子,她甚至不惜工本,将未装钉的法语书撕烂好几页。壁炉架上的小装饰品被砸成碎片撒在壁炉地面上。凡是能够用刀子和锤子毁坏的东西都被毁坏了。
菲利普的财产总共也卖不到30镑,但是这些家当大部分已伴随他多年了。他是追求家庭乐趣的人,喜欢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因为这些都是他的财产。他一直为这个小家感到自豪,花这么少的钱便收拾得漂亮大方,别具风格。他绝望地瘫坐下来,自问她为何这般心狠手辣。忽然,一阵惊悸又使他站起来,跑到走廊,那儿立着他放衣服的小橱。他打开橱子,松了一口气。显然她忘了,里面东西丝毫没动。
他回到会客室,观察现场,不知如何是好。他没有心思着手整理东西。况且,屋里没有食物,他饿了。他走出去吃点东西。回来时,脑子清醒些了。想起那个小孩心里感到一阵痛楚,不知道小家伙会不会思念他。也许起初会,一星期以后就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他谢天谢地,终于摆脱了米尔德里德的纠缠。想起她他并不感到愤怒,只是有一种强烈的厌恶感。
“上帝啊,但愿我再别见到她了。”他说出声来。
现在唯一的办法是离开这儿,他拿定主意第二天就通知房东退房子。把损坏的东西修修补补他花不起,剩下来的钱太少了。他必须找租金更低廉的房子。他高兴离开这里,昂贵的房租早已使他发愁,况且,这里将永远留下对米尔德里德的不快的回忆。菲利普是个急性子,脑子里计划不付诸实施他是放不下心的。因此,第二天下午他请来一位做旧家具生意的商人。他愿出3镑买下菲利普所有毁坏的和尚未毁坏的家具什物。两天以后,他搬进医院对面的一家公寓,他起初当医学院学生时曾在这儿住过。女房东是位非常体面的女人,他在顶楼租了一间寝室,她每周要他付6先令。房间又小又破旧,而且正朝公寓背后的院子。现在,他除了衣服和一箱书外,已一无所有了。他庆幸房租如此低廉。
现在,菲利普·凯里手头那笔除自己外,对别人无关紧要的财产碰巧受到国内正在发生的事件的影响。历史正在被创造,这过程具有极其伟大的意义,然而它竟会触动一名默默无闻的医学院学生的生活,似乎又太荒谬了。马格斯方丹、科伦索、斯平科珀等一个个的战役在伊顿运动场上的相继失利,使国家蒙受耻辱,使贵族绅士们的威信扫地。迄今,对他们具有治国天赋的断言,还没有发现过有谁曾认真地反对过呢。旧秩序正在被废除:历史确实正在被创造。接着,巨人施展其威力,又犯了错误,最后竟取得了表面上的胜利。克隆杰在帕尔德堡投降,拉迪史密斯解围了。3月初,罗伯茨勋爵开进了布隆方丹。
麦卡利斯特正是这消息传到伦敦两三天后来到比克街的小酒店的。他高兴地宣布证券交易所的行情正在好转。和平在望,用不了几个星期罗伯茨就会开进比勒陀利亚。股份已在看涨,一次暴涨是必然的。
“现在是时候了,”他告诉菲利普说,“等到大家都抢购就晚了,机会难得啊!”
他有内部消息。南非一个矿山的经理打电报给他商行里的主要合伙人,说工厂没有遭到破坏,他们将尽快地恢复生产。这不是投机,而是投资。为了表明主要合伙人认为这是件多美的事,麦卡利斯特告诉菲利普,主要合伙人已经为他的两个妹妹各买了500股:要不是像放在英格兰银行那样保险,他是决不会把她们拉进去的。
“我自己也想孤注一掷。”他说。
每份股票是二又八分之一到四分之一镑。他劝菲利普不要太贪心,涨上10先令就该满足了。他自己打算购买300股,建议菲利普也买这么多。他要把股票操在手里,一有合适的机会就卖出去。菲利普非常相信他,部分是因为他是苏格兰人,因此天性细心;部分是因为他上次干得很漂亮。因此,他对此建议欣然应承。
“我想我们一定能在交易期满之前把股票抛出去的,”麦卡利斯特说,“不行的话,我设法替你将股票转期交割。”
这对菲利普似乎是万无一失的。你把股票攥得紧紧的,直到能获利再撒手,这样,你甚至不必掏腰包。他开始以新的兴趣注意报上的股票交易栏。第二天,价格略有上涨。麦卡利斯特来信说,他只好每股以二又四分之一镑购进。他说行市坚挺,可是过两天之后股票有所下跌。来自南非的消息不那么令人放心。菲利普焦虑地看到他的股票跌到了2镑。但是麦卡利斯特很乐观,布尔人不能支持太久,他愿意拿大礼帽来打赌。罗伯茨4月中旬以前会攻入约翰内斯堡的。一算帐,菲利普得支付将近40镑。他颇担心,但他觉得,唯一办法是坚持下去。就他的境况而论,这损失太大了,他支付不起。有两三星期没发生什么事。布尔人不明白他们被打败了,唯一的出路是投降。事实上,他们取得了一两次微小的胜利。菲利普的股票又跌了2先令6便士。显然,战争并没有结束,很多人在抛售股票。麦卡利斯特见到菲利时也悲观失望了。
“为了减少损失,现在赶紧撒手是不是上策,我亏的已经跟我想赚的数目差不多了。”
菲利普焦虑万分,夜不能寐。为了赶到俱乐部阅览室看报,他三口两口地吃完早餐。早餐现在已减少到只有茶、面包和奶油了,有时消息不好,有时根本就没有消息。行情要有变化的话,就是下跌。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假如现在卖出去,他一共将损失近350镑,那么他手头就只剩80镑了。他心里后悔以前不该那么傻,竟到证券交易所做小投机。然而唯一的办法是硬着头皮顶住。具有决定性的事随时都会发生,股票将会上涨。他现在不希望有什么利润,只想挽回损失。这是他能够完成在医学院学业的唯一的机会。夏季学期在5月开始,期末,他打算参加妇产科的考试。然后他就只剩下一年了。他细心盘算,得到的结论是学费连同其他费用有150镑就可应付过去,但这是最小的数目。
4月初,他来到比克街的小酒店,急于要见麦卡利斯特。同他议论局势能使他获得一点宽慰。同时,意识到除了他以外,许多人都遭到赔钱使他容易忍受些。但是菲利普到达时,除了海沃德外再没有人来。菲利普一坐下来海沃德便说:
“我星期天要乘船前往好望角。”
“是吗?”菲利普惊叫道。
他万万想不到海沃德会去好望角。现在,医院里的人成批地走了。取得医生资格的人政府都喜欢要。其他人出去都当骑兵,他们写信回来说,一听说他们是医科学生,他们便被分配在医院工作。爱国热潮席卷全国,涌现出来自社会各个阶层的大批志愿兵。
“你去当什么兵呢?”菲利普问道。
“嘿!我被编入多塞特骑兵队,我当骑兵去。”
菲利普认识海沃德已8年了。菲利普曾由于对这位能向他谈论文艺的人的热烈崇敬而产生的青年人的亲密情谊早已消失,但习俗已取而代之。海沃德在伦敦时,他们每周见一两次面。他依然以优雅的鉴赏力来谈论书籍。菲利普尚未能宽容人。有时,海沃德的谈话激怒了他。他再也不盲目地相信世间除艺术外其余的都毫不重要,他怨恨海沃德对行动和成功的蔑视。菲利普搅动着混合甜饮料,想起早年的友谊,以及对海沃德将干出一番事业的热切的期望。他早已丢掉这些幻想了。现在,他知道海沃德除了夸夸其谈将一事无成。海沃德发现,既然现在已经35岁了,因此,每年靠300镑比年轻时更难打发日子了。衣服虽然仍是高级裁缝做的,但他穿的时间长得多了,这在过去他认为是不可能的。他身体太粗壮了。金色的头发不管梳得怎么巧妙也无法盖住秃顶。他那双蓝眼睛呆滞、无神,不难看出他酒喝得太多了。
“你怎么想起要去好望角呢?”菲利普问道。
“噢,我不知道,我认为应该去。”
菲利普沉默了。他觉得很蠢,他明白,海沃德正受着无法解释的灵魂上的不安的驱使。他身体的某种内在力量使他觉得有必要为祖国而战。说来奇怪,因为他认为爱国**只不过是一种偏见,并以自己的世界**自诩。他曾把英国看作是放逐的场所。总之,他的同胞们伤害了他的感情。菲利普心中纳闷,究竟是什么促使人们办事这样地违背他们的一切生活原则呢。野蛮人互相残杀,海沃德若幸灾乐祸地袖手旁观这才是合乎情理的。看来,人好像是一种不可知的力量手中的傀儡,这种力量驱使他们做这做那。有时他们用他们的理智来为他们的行为辩护。如果行不通他们便不顾理智,悍然采取行动。
“人真是奇怪,”菲利普说,“我万万没想到你会去当骑兵。”
海沃德微笑着,有点尴尬,什么话也没说。
“我昨天去体检,”他终于说道,“体检一下受点拘束,但知道自己的身体很健康是值得的。”
菲利普注意本来用英语就可以表达的地方,海沃德仍然矫揉造作地使用了一个法文词。这时,麦卡利斯特进来了。
“我想找你,凯里,”他说,“我家里的人再不想死抱住那些股票不放了,行情太不妙了,他们要你承兑股票。”
菲利普的心一下子凉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这意味着他必须接受损失。他的自尊心使他冷静地回答说:
“我认为那不值得。你最好把它们卖掉。”
“说起来倒容易。能不能卖出去,我没把握,市场萧条,没有买主。”
“可是股票已跌到一又八分之一镑了呀。”
“没错,但那也无济于事,卖不了这个价。”
菲利普沉吟了半晌,竭力想让自己镇定下来。
“你意思是说它们一文不值了吗?”
“哦,我可没这么说。当然还能值些钱,可是你瞧,现在没有人买。”
“那么你能卖多少算多少好了。”
麦卡利斯特仔细地打量着菲利普,不知道这对菲利普是否打击太大。
“实在遗憾,老朋友,可是我们的处境一样。谁也没料到战争会持续这么久。我拖你下水,自己也陷进去。”
“根本没关系,”菲利普说,“人好歹得碰碰运气。”
他又回到站起来跟麦卡利斯特谈话的那张桌子去。他愣住了,头开始疼得厉害。然而他不愿让人家认为他不够男子汉。他继续坐了一个钟头,不管他们说什么,他都放声大笑。最后,他起身告辞了。
“你对这件事很冷静,”麦卡利斯特握着他的手说,“我想谁也不愿意白白亏了三四百镑。”
菲利普回到破烂的小屋时便一头栽进床上,陷入绝望之中。他一直痛切地悔恨自己的愚蠢。虽然,自己觉得后悔是荒唐的,因为所发生的业已发生,是不可避免的,但是他无法不后悔。他痛苦极了,无法入眠。他记得过去几年来择霍金钱的种种情景。他的头疼得厉害。
第二天晚上,最后的一趟邮件寄来了银行帐单。他查看了一下银行存折,发现付清一切帐目后,就只剩下7镑了。
7镑!谢天谢地,他还能付清。若必须向麦卡利斯特承认自己付不起那该多难堪!夏季学期他就要到眼科裹伤。他从一个同学那里转买了一个检目镜,还没付钱,可是他没勇气对那个学生说他不买了。他还得买一些书。他大约只剩下5镑,靠这笔钱他维持了6个星期。然后,他给伯父写了一封信。他自认为这封信写得很认真,信中说,由于战争,他遭到了严重的损失,除非伯父帮忙,否则就得辍学。他建议牧师借他150镑,在今后18个月中按月寄给他。他将为这笔借款支付利息。并答应开始挣钱时,他将逐步偿还这笔款。他最迟一年半以后就能取得资格,到时候他肯定能当个助理大夫,每周挣3镑。伯父回信说他无能为力。在一切都不值钱的情况下,要他变卖东西来凑足这笔款子是不公道的。他手头剩下的那点钱,他觉得自己有责任留作生病之用。他以令人厌烦的说教结束他的信,说他再三地警告过菲利普,菲利普总是把他的话当耳边风。老实说,他对菲利普的处境并不感到奇怪。他早就料到这是菲利普挥霍浪费,缺乏收支平衡的后果。菲利普读到这儿时心里热一阵冷一阵的。他万万设想到伯父会拒绝,他气愤极了。但紧接着就是一阵茫然不知所措:假如伯父不肯帮助他,他就无法继续待在医院。他着慌了,也顾不得什么自尊心了,又给布莱克斯特伯尔牧师写了一封信,把他面临的困境描述得更加紧迫。然而,也许他自己解释得不够清楚,而且伯父也没有意识到他陷入怎样的绝境,因为他回信说他无法改变主意。菲利普已经25岁了,确实应该自己谋生了。当他死后,菲利普可以继承一点财产,在此之前,他一文也不给。从信中的字里行间,菲利普觉察出一个多年来不赞成自己的所作所为,而现在事实又证明自己是正确的人的那种心安理得的心情。
菲利普开始典当衣服。除早点外,他每天只吃一餐,以压缩开支。这一餐只有面包、奶油和可可,他下午四点才吃,这样可以熬到第二天早晨。到了晚上9点,他饥肠辘辘,只好去睡觉。他想向劳森借钱,但怕拒绝而畏缩不前。他终于向他借了5镑。劳森高兴地借他了,可是掏出钱来时说,“你一星期左右还我,好吗?我得付画框匠的工钱,眼下我手头也很紧。”
菲利普知道自己无法归还,想起那时候劳森该会怎么想的,心里感到羞愧万分。因此,过了两三天他便把钱原封不动地还他了。劳森正要出去吃午饭,邀菲利普一道去。菲利普几乎什么也吃不起了,当然乐意跟他去吃顿像样的饭菜了。星期天他肯定可以在阿特尔尼家美美地吃上一餐。他犹豫着,不敢把他发生的事告诉阿特尔尼家。他们总是认为他比较富裕,他害怕一旦他们知道他身无分文后,会不会不那么看重他。
虽然他向来并不宽裕,但他从不曾想到会挨饿。这类事在像他这种人当中是不会发生的。他感到惭愧,就像患了不光彩的疾病似的。他所遇到的困境,大大地超出了他的经验范围。他太吃惊了,因此不知道除了在医院继续干下去外,还能做些什么。他迷迷糊糊地希望情况好转。他不怎么相信眼下所发生的是真的。他记得他刚上第一学期时,他如何常常想他的生活是一场梦,他会从这个梦中醒来,突然发现自己又回到家里。但他很快地预见,过一星期左右他将一个子儿也没有了。他必须立即着手挣点钱。要是他已取得资格,即使畸足,他也能上好望角去。因为那儿现在医务人员的需要量很大。若不是跛脚,他就能参加不断送往国外的义勇骑兵团。他跑去找医学院秘书,问是否可辅导某位学业差的学生。但秘书说没希望弄到这种工作。菲利普阅读医学报上的广告栏。他向富勒姆街开药房的医生谋一个尚未取得医生资格的助手的职位。当他去见他时,他看到这位医生瞥了他的跛足一眼。听说菲利普只是四年级学生,马上说他经验不足。菲利普明白这只是个借口。这位大夫不愿录用一个不能像他要求的那样手脚灵便的助手。菲利普把注意力转向别的赚钱的办法。他懂法语和德语,心想一定有机会找个文书的职业。虽然,这项工作使人沮丧,但他咬紧牙关,再没有别的事干了。虽然他太害羞了,不能应征要求个人面试的广告,他应征了要求书面申请的广告。但是他没有资历可申述,又没有人推荐。他知道,他的德文和法文都不是商业方面的。他不懂得商业用语。他既不懂速记,也不会打字,他不禁觉得自己的情况是毫无希望的。他想给父亲指定的遗嘱执行人尼克松律师写信,可是又不敢写,因为菲利普违反了他的明确的忠告,把抵押着他的全部财产的契据全卖了。他从伯父那儿获悉尼克松先生对他很不满意。他从菲利普在会计师事务所那一年得出的结论是他既偷懒又无能。“我宁肯挨饿。”菲利普喃喃自语道。
有一两次他产生过自杀的念头。从医院药房里弄点毒药是很容易的,他想到,如果事情坏到了极点,他手头有毫不痛苦地了结性命的办法,心里感到慰藉。但这不是他认真考虑的。当米尔德里德抛弃他又恋上格里菲思的时候,他那般痛苦,以致曾想以一死来了却那种痛苦。他现在没有这种感觉。他记得医院伤员急诊室的护士长告诉过他,人因没钱自杀比因失恋自杀更为常见。当他认为自己是个例外时他暗自笑了。他只希望向人诉说自己的忧虑,却又无法将自己的忧虑和盘托出。他感到羞愧。他继续找工作。他有三星期没付房租了,向女房东解释说月底能拿到钱来交。她二话没说,却噘着嘴,看上去冷酷无情。到了月底,她问他是否能先支付一些时,他非常难过地说他付不起。他告诉她,他将写信给伯父,下星期六定能结账。
“好吧,希望你能结清欠款,凯里先生,因为我自己也得交房租账,老这么拖下去我可负担不起。”她讲话并不生气,但是态度惊人的强硬。她停了一会儿,然后说:“假如下星期六还不付的话,我就只好告诉医院的秘书……”
“哦,当然可以。”
她望了他一会儿,又朝空荡荡的房间扫视了一眼。她说话时并不加重语气,好像很自然似的。
“我楼下有热腾腾的猪肘汤,假如你愿意下厨房,欢迎你来用点饭。”
菲利普觉得自己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根,喉头一阵哽咽。
“太感谢你了,希全斯太太,可是我一点也不饿。”
“很好,先生。”
当她离开房间时,他便扑倒在床上。他不得不攥紧拳头,以免让自己哭出声来。
星期六,是他答应交房租的日子,一周来,他一直期望时来运转。他没找到工作。他以前一直不曾穷到这般地步,他茫然不知所措,心里总觉得这全是个荒谬的玩笑。他只剩下几枚铜币了。他把用不着的衣服都卖光。他房间里还有一些书籍和一两件零碎的东西,还能卖上一两个先令,可是女房东对他的进进出出眼睛睁得大大的。他生怕如果再从房里拿走什么的话会遭到她阻止。唯一的办法是对她说付不了账。但他没有这个勇气。这时正值6月中旬,夜色很好,天气暖和。他下决心在露天过夜。河水静悠悠,一平如镜。他沿着切尔西大堤缓缓地走着,乏了,便在一条长凳上打盹。他不晓得睡了多久。他惊醒过来,梦见被警察摇醒,催他继续往前走。他睁开眼睛,发现独自一人,也不知为什么,他继续朝前走,终于来到了奇齐克,他在这儿又睡着了。不久,被硬邦邦的长凳弄醒了。这一夜似乎很长,他浑身哆嗦着,心里只觉得痛苦,不晓得究竟该怎么办,在大堤上睡觉他觉得害臊,似乎特别丢脸。黑暗中他依稀觉得双颊涨得通红,他记得听过曾有过这种经历的人讲的故事。他们当中有军官、牧师还有上过大学的人。他不懂得自己是否也将成为其中的一员,排着长队等待慈善机构施舍热汤。自杀比这要强多了。他再也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若劳森知道他的艰难处境,他会帮助他的。让自尊心来妨碍自己向他人求援,简直荒唐。他不明白为何如此落魄。他总是力图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一切却适得其反。他能帮人时就帮人,也不比别人自私。他竟会落到这般地步,这确实太不公平了。
但想这些有什么用呢,他继续朝前走。现在天亮了。沉静中河流显得很美。清晨中有种神秘的气氛,又是晴朗的一天。黎明的天空,朦朦胧胧,无一丝云彩。他乏极了。饥肠辘辘,但是他坐不住。老是害怕被警察盘问,害怕蒙受这种耻辱。他觉得身上很脏,希望能洗洗脸。最后,他来到了汉普顿宫。他觉得若不吃点东西填填肚子准会哭出来。他选了一家低级的小吃店走进去。闻到热腾腾食物的香味他有点恶心。他本想吃点有营养的东西以维持一整天。可是一见到食物就反胃了,他喝了一杯茶,吃了一点面包和奶油。这时,他记得这天是星期天,他可以到阿特尔尼家去。他想到他们将要吃烤牛肉和约克郡布丁。可是他累极了,无法面对这个幸福、热闹的家庭。他愁眉苦脸,觉得可怜。他不要让人来惹他。他决心走进宫里的花园躺下来。他腰酸背疼。也许他得找个水泵房,以便洗洗手和脸,喝点水。他口很渴。既然已填饱肚子了,他愉快地想到了鲜花、草地和枝繁叶茂的大树。他觉得,在那儿他可以好好地思索该如何办。他躺在林荫下的草地上,点燃着烟斗。为了节省起见,他很久就限定每天两袋烟了。谢天谢地,烟草袋现在又满了。他不知道别人没有钱的时候怎么办。不久他睡着了。醒来时己近正午。他想,他很快就得回伦敦。在清晨赶到那儿,去应征任何有点希望的广告。他想起伯父,伯父对他说死后要把他那点钱留给他。菲利普一点也不知道有多少,至多不过几百镑罢了。他不知道能否从未来财产继承权中提点钱,此事非经老头同意不可,而他是绝不会同意的。
“唯一的办法是坚持下去,直到他死。”
菲利普算了一下伯父的年龄。布莱克斯特伯尔牧师大大超过70,患慢性的支气管炎,但是很多患有此病的老人照样寿命很长。同时,总会有什么事情突然发生的。菲利普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自己到了完全反常的地步。处于同样情况的人并不挨饿。正因为他不能相信他的这番经历是真的,因此,他也就没有彻底绝望。他打定主意向劳森借几个金镑。他整天待在花园里,肚子一饿就抽烟。非得再动身前往伦敦时他才打算再吃饭。迢迢路途,他必须养精蓄锐。天气转凉时他才出发,乏了就在长凳上睡觉。一路上没人来打扰他。他在维多利亚大街洗了脸,梳了头,刮了胡子,喝点茶,吃些面包和奶油。他边吃边看晨报上的广告栏。他往下瞧,目光落在一个公告上。有个著名的百货商店的“装饰织品部”需要一名售货员。他有些丧气,因为以中产阶级的偏见,到商店当售货员简直糟透了。但是他耸耸肩膀,毕竟,这有什么关系呢?他决心去试试。他有个奇怪的感觉:每蒙受一次屈辱,都是自己主动承受屈厚,他正强迫命运摊牌。9点,他羞怯地出现在装饰织品部,他发现许多人已走在他前面了。他们各种年龄都有,从16岁的男孩到40岁的男人。有的低声谈话,多数人默默无言,一排上队,他周围的人便向他投来敌意的眼光。他听到一个男人说:
“我唯一希望的是不雇就尽快地答复,以便来得及到别处看看。”
站在菲利普旁边的人望了他一眼,问道:
“有经验吗?”
“没有。”菲利普说。
他停了一会儿,说道:“午饭后若没被雇上,即使是小商店也不会要的。”
菲利普望着那些售货员。有的在悬挂擦光印花布和提花装饰布,其他人,据旁边的人说,他们正在汇总已邮来的乡下订单。大约9点1刻,进货员来了。菲利普听到旁边的人对另一个人说,他就是吉本斯先生。他是个中年人,又矮又胖,蓄着黑胡子,一头深色的油腻腻的头发。他动作敏捷,有一张聪慧的脸。他头戴丝绸帽,身穿长礼服。礼服上的翻领佩戴一朵绿叶拥簇的白天竺葵。他走进办公室,让门敞开着。办公室很小,角落只放一张美国式有活动顶盖的写字台,一个书橱和一个柜子。站在外面的人见他机械地摘去大衣上的天竺葵,放在盛满水的墨水瓶里,上班戴花是违反规章的。
白天,商店里想讨好这位上司的人对这朵花赞不绝口。
“我还没有见过比这更漂亮的花,”他们说,“这不是你自己种的吧!”
“是我自己种的。”他微笑着,慧眼里充满着自豪的光芒。
他脱下帽子,换上了外套,草草看一下信件,然后瞥了一眼外面等着见他的人。他手指轻轻的打着手势,长蛇阵中的头一个便走进办公室。人们排成纵队,一个个地走过去,回答他的问话。他的问话很简短,眼睛老盯住求职者的脸。
“年龄?经验?为何离开原来的工作?”
他毫无表情地听着答话。轮到菲利普时,他想吉本斯先生正在好奇地盯他。菲利普的衣服整齐,裁剪得也不错,显得有点与众不同。
“经验?”
“恐怕我没有什么经验。”菲利普说。
“那不行。”
菲利普走出了办公室。这场严峻的考验并没有他所预料的那么痛苦,也就不觉得特别失望。他不能希望第一次尝试就能成功地谋到一个职位。报纸还在,他再看了一下广告。霍尔本街的一家商店也需要店员,他就上那儿去。到了那儿发现已经雇上别人。那天,要是他想弄点吃的,就得在劳森出去吃午饭之前赶到他的画室。因此,他沿着布朗普顿路走到自由民街。
“喂,月底之前我连一个钱也没有了,”他一有机会便对劳森说道,“你能借给我半个英镑吗?”
他发现开口借钱特别困难。他回想起医院里,人们那么随便地就能从他那儿借走他们无意归还的钱,还像是他们赐与他的恩惠似的。
“马上给。”劳森说。
可是他把手伸进口袋里,发现只有8先令。菲利普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嗯,这样,借我5先令,好吗?”他轻易地说。
“喏。”
菲利普到威士敏斯特的公共浴池去,花6便士洗了个澡。然后吃了一些东西。他不知道下午该怎么办。他不想回到医院,免得别人盘问。况且,现在他在那儿也没有事干。在他工作过的两三个科室里,他们会感到奇怪,为什么他不来。让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去吧,没关系。他不会是第一个不辞而别的学生。他到免费图书馆看报,看腻了,就取出史蒂文森的《新天方夜谭》。可是他发觉读不下去,上面的词句对他毫无意义,他继续思索自己的无望的处境来。他老想着同样的问题,固定的思索使他头疼。最后,由于渴望呼吸新鲜空气,他走进格林公园,躺在草地上。他悲哀地想起自己的跛脚。这使他不能上战场。他睡着了,梦见他的脚突然变好了,并且待在好望角的义勇骑兵团里。在报上见到的图片为他的想象提供了素材。他看到自己在费尔德特,身穿咔叽军服,晚上同其他人围坐在篝火旁。他醒来时,发现天色还太早。不久他听到议会大厦上的大钟敲了7下。他还得无所事事地打发12个小时。他害怕这漫漫长夜。天阴了,他担心会下雨。他不得不上寄宿公寓,在那儿租个床位。他看到兰贝思区公寓外头的灯笼上登着这些广告:上等床位,每铺6便士。他从来不曾住过,担心臭气熏天和臭虫。他决心可能的话就在露天过夜。他一直待到公园关门,然后四处溜达。他非常累。他产生这样的念头:出事故将是件幸运的事,这样他就可以被送进医院,好几星期躺在干净的病床上。半夜,他饿得太厉害了,不吃东西再也走不动了,便走进海德公园角落的一家咖啡馆,吃了两三块土豆,喝了一杯咖啡。然后他又继续走。他心神不安,无法入眠,害怕警察撵他。他注意到他开始从一个新的角度来看待警察。这是他在外头露宿的弟3个晚上。他不时地坐在皮卡迪利的长凳上,黎明,他便漫步往泰晤士河河堤走去。他倾听大钟的响声,留心每一刻钟,计算还剩下几个小时又要天亮。早晨,他花几枚铜币把自己梳洗打扮一番。他买一份报纸着广告,又前往寻找工作去了。
他这样持续了好几天。他吃得很少,渐渐觉得四肢无力,因此几乎没精力继续寻找看来极难找到的工作。他逐渐习惯在商店的后面久等,指望能有被雇上的机会,也习惯被人家毫不客气地打发掉。为了应征广告,他走遍伦敦的各个角落。他逐渐与像他一样毫无结果的求职者面熟。其中有一两个人想和他交朋友,但是他太疲倦太沮丧了,无法领略他们的善意。他再不上劳森那儿去了,因为还欠他5先令。他开始头昏眼花,无法清楚地思维了,也不再关心自己的前景了。他哭了好几次。起初他因此而生自己的气,并感到惭愧,可是发现这样可以减轻自己的痛苦,而且,不知怎的,肚子也不觉得怎么饿了。凌晨,他冷得受不了。有一天晚上,他回自己寓所去换内衣。他大约3点钟溜进去,这时他确信每个人都睡着了。5点钟又溜了出来。他躺在床上,柔软的床铺令人心醉神迷。他浑身疼痛,一躺下去便沉迷于这种快乐之中了。躺下来太舒服了,因此,他都不想睡觉了。他渐渐地习惯不吃东西,又不觉得饿,只是身体虚弱。现在他心里老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不过他尽量不往这方面想,他害怕让这种诱惑控制他,使自己无法自拔。他老是自言自语地说,自杀是荒唐的,因为很快将会出现转机。他脑子里的印象是自己的这一处境太荒谬了,因此不可过于认真。这好比害了一场病,他必须忍受痛苦,但一定能够康复。每天晚上,他发誓这种日子再也不能熬下去了,决心第二天早晨给伯父或者律师尼克松先生,或者劳森写信。可是到了第二天早晨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屈辱地向他们承认自己的彻底失败。他不知道劳森对这件事会采取什么态度。在他们的交往中,劳森历来最是轻率的,为自己的常识感到自豪。他将不得不把自己的愚蠢行为向劳森全盘托出。他心里惴惴不安:劳森帮助他以后将会疏远他。伯父和律师当然会帮忙,但是他害怕他们的责备。他不要受任何人责备。他咬紧牙关,反复地叨念着:已发生的事是不可避免的,因为既然已经发生了,后悔是荒谬的。
这样的日子没有尽头,而劳森借给他的5先令维持不了很久了。菲利普渴望星期天快快到来,好上阿特尔尼家去,也许除了想独自熬过难关外,他不知道是什么事阻止他早点去。因为曾一度处于绝境中的阿特尔尼是唯一能够帮他忙的人。也许饭后,他会告诉阿特尔尼自己陷入困境。菲利普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他该向阿特尔尼说的话。他非常害怕阿特尔尼会拿空洞词藻来敷衍他。这太可怕了!因此,他想尽量地拖延时间去作这种尝试。菲利普对所有的朋友都丧失信心了。
星期六的夜晚又冷又湿。菲利普吃尽了苦头。从星期六中午一直到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走进阿特尔尼家,他什么也没吃。星期天早晨,他花完最后的两便士,在市中心地区查宁十字广场的盥洗室梳洗了一番。
菲利普一按门铃,就有一个脑袋探出窗外。一会儿,他听到孩子们下楼为他开门时在楼梯上发出的嘈杂的噔噔的脚步声。他弯下腰来让他们吻的是一张苍白、焦虑和消瘦的脸。他们的丰富感情使他大为感动。为了使自己缓过气来,他借口在楼梯上磨磨蹭蹭。他正处于歇斯底里状态,几乎什么情都会引起他大哭一场。他们问他为什么上星期天没有来,他回答说他病了。他们想知道他患什么病。菲利普为了使他们开心,暗示得了一种神秘的病,夹杂着希腊文和拉丁文(医学术语皆然)的模棱两可的病名使他们止不住地大笑起来。他们把菲利普拉到会客室,让他把病名重复一次好开导开导他们的父亲。阿特尔尼站起来和他握手。他凝视着菲利普,那双圆凸凸的眼睛似乎总是在凝视。菲利普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自己觉得不自然起来。
“我们上星期天都叨念着你。”他说。
菲利普一扯谎总觉得别扭,当他解释完为什么没有来时竟满脸通红。后来,阿特尔尼太太进来和他握了握手。
“希望你身体好些了,凯里先生。”她说。
他不知道为什么她会猜他病了,因为他跟孩子们上楼时厨房门关着,而他们一直在他身边。
(本章完)
[(第51章 人性的枷锁(51))]
“晚饭还得10分钟,”她慢吞吞地说,“你等着时,要不要先打个蛋冲一杯牛奶喝?”
她的脸上露出关切的神色,这使菲利普不安。他勉强笑了笑,回答说他一点也不饿。萨利走进来摆餐具,菲利普开始和她开玩笑。家里的人都开她的玩笑,说她将会像阿特尔尼太太的姑妈伊丽沙白一样胖。孩子们没见过她,只把她看成是讨厌的肥胖的象征。
“喂,萨利,自从我上次见到你以来你发生什么事啦?”菲利普说道。
“就我所知,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我认为体重增加了。”
“我相信你没有,”她回嘴道,“你瘦得像个骷髅似的。”
菲利普的脸刷地红了。
“你也一样,萨利,”她父亲大声说道,“要罚你头上的一根金发,珍妮,拿剪刀来。”
“可是,他瘦了,爸爸,”萨利分辨道,“他瘦得皮包骨。”
“那是另外一回事,孩子。他完全有瘦的自由,可是你的肥胖就不合适了。”
他边说边自豪地搂着她的腰,以羡慕的眼光端详她。
“爸爸,让我继续摆好餐具吧,假如我舒服了,有人似乎就不高兴了。”
“贱丫头,”阿特尔尼引人注目地将手一挥说,“她拿那件众所周知的事实来奚落我。她说的是霍尔本大街珠宝商利瓦伊的儿子约瑟夫向她求婚的事。”
“你同意了吗,萨利?”菲利普问道。
“现在你还不了解父亲吗?他的话没有一句是真的。”
“好啦,假如他不曾向你求婚,”阿特尔尼大声说道,“对着圣乔治和可爱的英格兰发誓,我要揪住他的鼻子,马上问他是什么意图。”
“坐下来,爸爸,饭好了。喂喂,走,大家都去洗手,别偷懒,吃饭以前我还要检查你们的手,快去。”
菲利普吃饭以前还以为自己很饿,但这时发现他的胃厌恶食物,根本咽不下去。他脑子疲乏,没有注意到阿特尔尼很反常,话讲得很少。菲利普坐在舒适的房子里感到宽慰。可是他禁不住时时地眺望窗外。这一天是个暴风雨之夜,天气骤变,很冷,寒风呼啸着,阵阵暴雨敲击着窗户。菲利普不知道那天晚上怎么办。阿特尔尼一家睡得早,10点后他就得走。一想起要走进漆黑的风雨之夜心情便沉重起来。现在和他的朋友在一起,反倒觉得比独自一个人在外头时更可怕。他心里老在想:在露天过夜的人多着呢。他竭力想以谈话来分散自己的心思,可是说到半截一听到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到窗户上,他便吓了一跳。
“就像3月的天气,”阿特尔尼说,“不是横渡英吉利海峡的那种天气。”
不久,饭毕,萨利进来收拾桌子。
“要一支两便士的劣等烟吗?”阿特尔尼问,递给他一支雪茄。
菲利普接过来,高兴地吸了一口。这口烟特别解愁。萨利收拾完毕,阿特尔尼叫她随手把门关上。
“现在没有人来打扰我们了,”他转过脸来对菲利普说,“我已经和贝蒂商量好了,我不叫,不准让孩子们进来。”
菲利普吃惊地望了他一眼,还来不及理解这句话的意思,阿特尔尼以惯有的动作将眼镜固定在鼻梁上,继续说道:
“上星期天我写信给你,问你出了什么事了。因为你没回信,我星期三到你住处去。”
菲利普将头扭向别处,没有吭声。他的心开始扑通扑通地跳着。阿特尔尼不说话。不久,菲利普觉得这种沉默实在无法忍受。他想不出一句话来说。
“你的女房东告诉我,自从上星期六晚上你就没进去,还说你欠她上个月的房租。这一星期你都在哪儿睡觉?”
菲利普不敢回答,眼睛望着窗外。
“无处睡。”
“我想去找你。”
“为什么?”菲利普问道。
“贝蒂和我一辈子也一直很穷,只是我们还得抚养孩子。你为什么不上这儿来?”
“我不能。”
菲利普害怕哭出声来。他只觉得浑身无力。他闭着眼睛,皱起眉头,想控制自己的感情。他突然恨起阿特尔尼来了,因为他不让他清静。然而他心灰意懒了。不久,他仍然闭着眼睛,为了不使声音颤抖,他慢慢地把上几周的冒险事告诉他。说话时,他觉得自己的行为蠢极了,因此,话更难说出口了。他觉得阿特尔尼一定会认为自己是个大傻瓜。
“那么你就住在我们这儿,直到找到工作为止。”他叙述完后,阿特尔尼说道。
菲利普涨红了脸,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哦,你们太好了,可是我想我不愿这样做。”
“为什么不呢?”
菲利普没有回答。他因为害怕自己成为累赘而本能地拒绝了。他生性不好意思接受别人的恩惠。况且,他知道阿特尔尼家挣一文花一文,这么大的一家既没有地方也没有钱来招待一个陌生人。
“你当然必须来这儿。”阿特尔尼说。“索普将和他的一个弟弟合睡,你可以睡在他床上。别以为多了你一张嘴我们就受不了。”
菲利普害怕开口,阿特尔尼走到门口喊他妻子。
“贝蒂,”她进来时他说道,“凯里先生要来和我们一块住。”
“啊,太好了,”她说,“我就去把床收拾好。”
她说话的语气如此热诚、友好,把一切统统视为理所当然的事,菲利普深受感动。他从不曾希望人们待他好,当人们待他好时,他便感到惊奇、感动。他再也忍不住了,两滴热泪从脸颊淌了下来,阿特尔尼夫妇假装没有看见,在一边商量如何安置菲利普的事。阿特尔尼太太走后,菲利普将身子靠在椅子上,望着窗外,轻轻地笑了。
阿特尔尼告诉菲利普,他能很容易地在自己工作的亚麻布制品商的大商行里为他找个工作。好几个店员打仗去了,有爱国热情的林恩和塞德利商行答应保留他们的职业。他们将这些英雄们的工作量加给了留下来的人,由于他们没有增加这些人的工资,因此立即表现出热心公益的精神,达到节约的目的。但是战争在继续,生意也不太萧条。假期临近,当一下子有许多职员要出去度两周的假时,他们必定要雇佣更多的店员。菲利普的经验使他怀疑即使那时候他们是否肯雇他。可是阿特尔尼说自己是商行里的举足轻重的人物,坚持说经理什么也不会拒绝他。菲利普由于在巴黎学过画,一定大有用场的。只要稍等一段时间,定会得到一个设计服装和画广告之类的待遇好的工作。菲利普为夏季的大拍卖画了个广告,阿特尔尼将它拿走。两天以后拿回来说,经理对它赞不绝口,并由衷地表示遗憾,因为目前这一部门没有空缺。菲利普问他是不是再没有别的活了。
“恐怕没有了。”
“确实没有了吗?”
“唉,不瞒你说,他们明天出广告要招聘一名顾客招待员。”阿特尔尼说道,双眼透过眼镜,以怀疑的眼光望着他。
“你看我有希望得到这一职业吗?”
阿特尔尼有点手足无措。他一直在诱导菲利普期望获得更好的职业。但另一方面他太穷困了,无法继续无限期地供他食宿。
“你可以先接受下来,一面等待较好的职业,假如你已被行里雇佣,随时都有较好的机会。”
“我并不高傲,这你也知道。”菲利普微笑着说。
“你假如决定了,明天早晨8点3刻必须到那儿。”
尽管有战事,显然找工作仍然很困难,因为菲利普到店里时很多人已经在那儿等了。他认得一些过去找工作时见到的人,有一个他发觉有一天下午也在公园里到处躺。对菲利普来说,这个人同他一样无家可归,在外头露宿。这里挤着各种各样的男人,老的,少的,高的,矮的。但是每个人都尽力在经理的接见的时候显得漂亮:头发梳得光亮,手洗得特别干净。他们在一条走廊里等着,菲利普后来知道它是通往食堂和工作室的。走廊每隔几码就出现一个五六级台阶。虽然店里有电灯,这儿只点气灯。气灯上有铁丝笼保护着,燃得嘶嘶作响。菲利普准时到达,但是将近10点才允许他进入办公室。办公室是三角形的,好比一块侧放着的干酪。墙上挂有身穿妇女紧身胸衣的女人画和两张广告的印样,其中一张是一个穿着睡衣裤,脸色又青又白,迈着大步的男人。另一张是一条扯满风帆,在蔚蓝色的大海上乘风破浪的帆船。帆上用大号字母印着“白布大拍卖”。办公室的最宽的一边是其中一个橱窗的背面,这橱窗正在装饰。面试期间一个店员来回地走着。经理正在看一封信,他面色红润,长着一头沙茶色的头发和沙茶色的大胡子。他的表链中悬挂着一大串足球奖章。他只穿衬衫,坐在一张旁边有电话机的大书桌旁,面前放着当天的广告,即阿特尔尼的大作及贴在卡片上的剪报。他瞟了菲利普一眼,但没有和他讲话。他对打字员口授一封信。打字员是位姑娘,坐在角落的一张小桌子旁。然后,他盘问菲利普的名字、年龄及先前的工作经验。他操着伦敦土音,嗓门很高,声音刺耳,他好像总是控制不住这种声音似的。菲利普注意到他的上排牙齿又大又突出,给人一种松散的、一拔就掉的印象。
“我想阿特尔尼先生已经对你谈起我了。”菲利普说。
“啃,你就是画那张广告的年轻人吗?”
“是的,先生。”
“对我们没用处,懂吗,一点用处也没有。”
他上下打量着菲利普,似乎注意到菲利普在某些方面与前面几位应招人员不一样。
“你得去买一件长礼服,懂吗?我想你还没有。你似乎是个体面的年轻人。也许你发现搞艺术这行不合算。”
菲利普搞不清他究竟想不想雇他。他以敌视的态度同菲利普说话。
“你家在哪儿?”
“我小时候父母就去世了。”
“我喜欢给年轻人一个机会。我已经给了很多年轻人这样的机会,他们现在都成了各部门的经理了。他们感激我,我得替他们说句公道话。他们知道我帮了他们的忙。从梯子的最低一级爬起,这是学做生意的唯一途径。以后,假如你坚持下去,你能导致何种结果,谁也难料。假如你合适的话,不久你就可以谋到一个像我现在这样的位置。记住我的话,年轻人。”
“我愿尽力而为,先生。”菲利普说。
他懂得他必须随时称他先生,但这在他听起来很别扭,他怕做得太过分了。经理很健谈。谈话使他愉快地觉得自己多么了不起。直到他啰啰嗦嗦说了许多话之后,他才给菲利普答复。
“好,我相信你会如此的。”他以自负的样子最后说道,“好歹我不妨让你试试。”
“非常感谢你,先生。”
“你可以马上来上班,我每周付给你6先令和你的生活费。一切都是供给的,明白吗?那6先令只是零花钱,你爱怎么花都行,搜月发薪。星期一开始上班。我想你没有意见吧?”
“没有,先生。”
“哈林顿大街,你知道在什么地方吗?在沙夫兹伯雷林**,那是你睡觉的地方,门牌10号。你愿意的话,星期天晚上就可以到那儿睡。随你的便,或者你星期一把箱子送到那儿也行,”经理点点头说,“再见。”
阿特尔尼太太借钱给菲利普同女房东结帐,以取走他的东西。他花5先令和一套衣服的当票,从当铺换了一件非常合身的长礼服。他赎回了其余的衣服。他让卡特·帕顿森将箱子送到哈林顿大街。星期一早晨他和阿特尔尼一块到商店去。阿特尔尼将他介绍给服装进货员后就走了。这个进货员是个快活的、爱小题大作的矮个子,30岁,名叫桑普森。他和菲利普握手,为了显耀自己非常引以自豪的本事,问他是否会讲法语。当菲利普告诉他会时,他大为惊讶。
“还会别的语言吗?”
“还会德语。”
“唷,我自己偶尔去了巴黎。您会讲法语吗?你到过马克西姆大百货公司吗?”
菲利普被安置在服装部的最顶一层楼梯。他的工作包括指引顾客到各营业部门去,顾客似乎很多,正如桑普森先生失言说出的。他突然发现菲利普走路一瘸一拐的。
“你的腿怎么啦?”他问道。
“我有一只脚畸形,”菲利普说,“但并不妨碍我走路或干其他的活儿。”
进货员怀疑地看了他一会儿。菲利普推测他正在想经理为什么雇他。菲利普知道经理没有看出他有什么毛病。
“我不指望你第一天不出差错。要是你有什么疑问,只要问问那些年轻的小姐就行了。”
桑普森先生掉头走了。菲利普想记住这个或那个部在什么地方,焦急地注视着问讯的顾客。下午1点他上楼吃午餐。大楼顶层的餐厅又大又长,灯火通明。可是所有的窗户为了防尘都关起来,厅里散发出令人厌恶的烹调菜肴的油烟味。一张张长餐桌铺着桌布,每隔几张桌子就有盛满水的大玻璃瓶。桌子中间是盐瓶和醋瓶。店员们吵吵嚷嚷地挤进来,在12点半刚开过饭的店员坐过尚有热气的长凳子上坐下来。
“没泡菜。”坐在菲利普隔壁的男人说道。
他是个又高又瘦的年轻人,鹰钩鼻,脸色苍白。他的脑袋很长,长得凹凸不平,好像被人这里推一下那里捉一把似的。前额和脖子上长着又红又肿的大痤疮。他名叫哈里斯。菲利普发现,有时候桌上放有大盘大盘的各式各样的泡菜,这些很受欢迎。没有刀叉,但是过一会儿,一个穿着白褂子的又大又胖的男仆拿着两握的刀叉走进来,很响地摔到桌中。大家各取所需。刀叉是刚从脏水中洗完拿过来的,热乎乎、湿腻腻的。穿着白褂的男仆传递着一盘盘肉片汤,当他们用变戏法的敏捷姿势搁下每个盘子时,肉汁都溅到桌布上了。然后,他们端来了大碟大碟的白菜和土豆。菲利普一见到这些就倒了胃口。他看到每个人都倒了许多醋。嘈杂声震耳欲聋。他们高声谈话,喊着、笑着,还夹杂着刀叉的铿锵声和吃饭的怪声。菲利普高兴地回到服装部去。他开始记住每个部都在什么地方,有人问路时,他也较少问店员了。
“太太,第一在右,第二在左。”
生意不太多的时候有一两个女店员和他说说话,其实也只是三言两语。他觉得她们在打量他。五点他又被唤去餐厅用茶点,他乐意坐下来,大片大片的面包涂满了厚厚的奶油。许多人有果酱罐,这些罐子搁在“贮藏室”里,上面写上他们各自的名字。
6点半下班时菲利普累极了。午饭时坐在他隔壁的哈里斯提出要领他到哈林顿大街去看看他睡觉的地方。他告诉菲利普,他房间里还有一张空床。由于别的房间都住满了,他希望菲利普住在那儿。哈林顿街上的那幢房子过去是个皮靴店,车间现在用来作宿舍。但是,因为那个窗子有3/4用木板钉起来,并老关着,唯一的通风处是远端的天窗,房间很暗,发出一股霉臭味。菲利普谢天谢地,不必住在这儿。哈里斯领他到会客室,它在二楼,里头有一架旧钢琴,它的键盘看起来像一排龋牙似的。桌上一个无盖的雪茄盒,里面有一副多米诺骨牌。过期的《河滨杂志》和《绘画》到处堆放。别的房间都用作寝室。菲利普的房间在顶楼,共6张床,每张床的旁边都立着一只大衣箱或小箱子。唯一的家具是一个衣柜,有4个大抽屉和两个小抽屉。菲利普是新来的,可使用一个抽屉,每个抽屉都配有钥匙,但钥匙都一样,也就没有什么用了。哈里斯劝他把贵重物品放在大衣箱里。壁炉台上有面镜子。哈里斯带菲利普看盥洗室。这是一间相当大的房子,8个脸盆放成一排。所有寄宿的人都在这儿洗漱。它通到另一间房子,里头有两个褪了色,沾满肥皂的木制澡盆。澡盆里满是一道道高低不同的黑圈圈,表明各人洗过澡之后留下来的水印子。
当哈里斯和菲利普回到寝室时,他们发现一个高个子男人正在换衣服,另一个16岁的男孩正在一边梳头一边拼命地吹口哨。过了一两分钟,那个高个子一声不吭地走出去了。哈里斯向这个小孩使眼色,那小孩,一边还在吹口哨,一边向哈里斯挤了挤眼。哈里斯告诉菲利普,那个男人叫普赖尔,他当过兵,现在在丝绸部供职。他总是独来独往,天天晚上都出去,就像这样,连一句晚安都不说,就去找他的女朋友去了。哈里斯也出去了,只留下小男孩好奇地看他解行李。他名叫贝尔,无报酬地在缝纫用品店里当差。他对菲利普的晚礼服很感兴趣,还把房间里其他人的情况告诉菲利普,并问及了有关他的种种问题。他是个活泼的青年,在谈话的间歇,用半嘶哑的声音唱着从杂耍剧场学来的歌曲。菲利普整理完毕便上街逛,观看人群。他偶尔停在饭馆门口,看着人们走进去。他觉得肚子饿,便买了个干甜面包边逛边吃。门房给了他一把钥匙。门房11点1刻关气灯。菲利普害怕被锁在外面,按时回来了。他已经晓得罚款制度了:假如你11点钟以后回来就得罚1先令,假如11点1刻回来就得罚两个半先令,此外还告发你。连犯了3次你就被解雇了。
菲利普回来时,除了那个军人,其他人都回来了,有两个人已经上床睡觉了。他们喊着与菲利普打招呼。
“哦,克拉伦斯!捣蛋鬼!”
他发觉贝尔用他的晚礼服套在睡枕上,这孩子喜欢开这个玩笑。
“你应该在社交晚会上穿这套夜礼服,克拉伦斯。”
“假如不小心,他会勾上林恩商行的交际花呢。”菲利普已经听说过社交晚会的事了,因为职员们的牢骚之一就是从工资扣钱来举办这些晚会,每月只扣两先令,这里面还包括医疗费和使用破烂不堪的小说图书馆费。可是每月还得扣去4先令的洗衣费,菲利普发现他每周6先令就有1/4永远也到不了他手里。
大多数人都把肥咸肉夹在厚厚的面包卷中间。这些店员们通常当作晚饭吃的三明治,是由隔几个门的一个小商店供应的,每个两便士。军人蹒跚地走了进来,默默地、迅速地脱掉衣服,一头栽到床上。11点过10分,气灯猛烈地跳了一下,5分钟之后灯灭了。那位当兵的睡着了,其他人穿着睡衣裤围挤在大窗口跟前,把吃剩下来的三明治往下面穿过街道的女人身上扔,向她们喊着玩笑的话。这幢房子的对面,六层高的大楼是犹太裁缝的车间,11点才收工。那里的房子灯火通明,窗户上没有百叶窗。裁缝老板的女儿——这一家由父亲、母亲、两个小男孩子和一个20岁的姑娘组成——收工时,把楼里各处的电灯关掉。有时她允许让其中的一个男裁缝向她求爱。菲利普房间里的店员从观看留下来追逐这个姑娘的这个男人或另一个男人的活动获得很大的乐趣,他们还打赌看谁会取胜。半夜,人们被撵出街道末端的哈林顿阿尔姆斯酒家了。不久以后,他们也统统睡觉去了。睡在最靠近门的贝尔,从这张床跳到那张床,即使跳到了自己的床上,嘴里也还是说个不停。终于,除了军人的不停的呼噜声外,一切都静寂了,菲利普也睡着了。
第二天7点,一阵清脆的铃声把他吵醒。到7点3刻,他们都已穿好衣服,套上袜子,匆忙跑下楼去取自己的靴子,他们边结靴带边跑到牛津街的店里去吃早饭。店里8点开饭,假如他们迟到一分钟,他们就吃不上饭了。一旦进了店,他们就不允许出去买东西吃。有时,假如他们知道不能及时地进楼,便停在宿舍旁边的小商店里买两个面包。但这要多破费,大多数人不吃旦饭就走,直饿到中午。菲利普吃了些面包和奶油,喝了一杯茶。8点半,他又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太太,第一在右,第二在左。”
不久,他开始很机械地回答问话。这工作非常单调,又很累人。过了几天后,他的脚疼得几乎站不住。又厚又软的地毯使他的脚火辣辣的,晚上脱袜子脚很疼。对此大家都满腹牢骚。招待员同伴们告诉他,袜子和靴子由于不断地出汗就这样烂了。宿舍里所有的人也同遭此罪。他们采取睡觉将脚伸出被外的方法,以减轻疼痛。起初,菲利普根本走不动,接连好几个晚上,他不得不在哈林顿街的会客室里,将双脚伸进一桶冷水中。在这些场合,只有贝尔与他为伴。这个在缝纫用品店的孩子,常常留下来整理他收集的邮票。他一边用小片的邮票纸将邮票固定起来,一边单调地吹着口哨。
社交晚会每隔一周的星期一举行。菲利普到林恩商行的第二星期初有一次。他约好服装部里的一个女人一块去。
“对人们迁就一点,”她说,“就像我一样。”
这位是霍奇斯太太,一个45岁的瘦小女人,头发染得很糟,蜡黄的脸上布满了细小的红色网状血管。淡蓝色的眼睛有着黄眼白。她喜欢菲利普。他来商店里不到一星期,她便叫他的教名了。
“我们都知道落魄是什么滋味。”她说。
她告诉菲利普她的真名不是霍奇斯,但她总是提到“我丈夫罗奇斯先生。”她丈夫是个律师,待她坏得出奇,因此她宁肯自立,离开了他。可是她已经懂得了乘坐自己的马车的乐趣,亲爱的——她把每个人都叫亲爱的——他们家的正餐总是很迟。她常常用一根很粗的银饰针剔牙。饰针打成鞭子和猎鞭的交叉状,中间有两个踢马刺。菲利普对自己的新环境感到很不安。商店里的女孩子叫他“傲慢的家伙”。有一个叫他菲尔,他没有回答,因为他一点也不知道她在跟他说话。所以她把头往后一仰,说他是个“自高自大的家伙”。下次见到他时便以讽刺的口吻叫他凯里先生。她叫朱厄尔小姐,打算和一位大夫结婚。别的女孩子从来没见过这个医生,但她们都说他准是个绅士,因为他赠她许多可爱的礼物。
“他们怎么说你别去理它,亲爱的,”霍奇斯太太说,“我已经是过来人了,她们不识好歹,可怜的家伙。你听我的话吧,假如你像我这样自强不息,她们会喜欢你的。”
(本章完)
[(第52章 人性的枷锁(52))]
社交晚会在地下餐厅举行。餐桌被堆在一边,以便腾出地方来跳舞。小一点的桌子也摆好,供人们玩轮换式惠斯特纸牌。
“头头们早早就得来。”霍奇斯太太说。
她将他介绍给贝内特小姐。贝内特小姐是林恩商行的美人。她是裙子部的进货员。菲利普进来时,她正同“男袜部”进货员攀谈着。贝内特小姐身材高大,一张红润的大脸盘涂上了厚厚的脂粉,胸脯高高隆起,淡黄色的头发梳理得很精致。她的装束过分考究但穿得还入时。她穿着高衣领的黑衣服,戴着光滑的黑手套,打牌时也不脱下。颈上套着几条沉甸甸的金链子,腕上戴着手镯,还戴有圆形头像的垂饰,其中一个有阿历山德拉女皇的头像。她手里拎着一只黑色的缎子手提包,嘴里嚼着口香糖。
“见到你很高兴,凯里先生,”她说,“这是你头一次来参加我们的社交晚会吧?我觉得你有点害羞,但这没必要,真的。”
她尽力使大家不拘束。她拍着他们的肩膀,不停地哈哈大笑。
“我是个淘气鬼吧?”她回过头对菲利普大声说道,“你对我一定会有看法吧?可是我自己忍不住啊。”
参加社交晚会的人进来了,他们大多数是年轻的职员,尚没有女朋友的小伙子和没有对象的姑娘。好几个青年男子穿西装便服,结着白色的晚礼服领带,带着红丝绸手帕。他们预备表演节目,呈现出繁忙、心不在焉的神情。有些人很从容,有些人则很紧张,以忐忑不安的眼光望着听众。不久,一个满头浓发的姑娘在钢琴旁坐下来,手指很响地划了一下键盘。听众坐定后,她环视一下四周,报出她演奏的曲子:
“《在俄罗斯驱车旅行》。”
她在一阵掌声中灵巧地将几只小铃系在手腕上。她微笑着,随即弹奏出激昂的曲调。演奏结束时又爆发出一阵更热烈的掌声。掌声平息后,应听众的要求,她又演奏一支模仿大海的调子。她以微微的颤音来表达起伏的波浪,以雷鸣般的和弦和强音踏板表示暴风雨。尔后,一个男人唱了一支《和我道别》,因为听众要求再来一首,只好再唱《催眠曲》。听众既有高雅的鉴赏力,又个个热情洋溢,为每个表演者鼓掌,直到表演者同意再来一个为止。因此也就不存在某人比某人鼓掌更热烈的妒忌了。贝内特小姐仪态万方地走到菲利普跟前。
“我相信你会弹或唱的,凯里先生。”她狡黠地说道。“我可从你的脸上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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