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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传

_9 佚名(当代)
秦王政冷冷一笑:“你们赵国多次失信于秦国,终日与我秦国为敌,秦国出兵讨伐有罪而兴有道乃是天意。”秦王政转向李斯问:“你要如何处置他?”
“禀陛下,依照秦律,刺杀君王者应当悬首示众。”
“好!喂,这位勇士,朕观你剑法甚精,若想不死,朕可以开恩。”
侠虎不屑一顾:“哼!……”
“朕要干一番大事业,正需有你这样的勇士,留在朕的身边如何?”
“你快杀了我,我死也不会像狗一样侍奉你这个豺狼!”侠虎说完狠狠地看了李斯一眼。
秦王政恼怒下令:“斩!”
卫士应声架侠虎出了禁宫。
李斯作为值夜的郎官,抓住了刺客,保护了秦王,这件事干得很漂亮。
秦王政用欣赏的目光望着李斯说:“你就是丞相新派来的禁卫郎吗?”
“是。”
“你叫什么名字?”
“卑职李斯。”
“今日你护驾有功,朕要重重地奖赏你。”
“谢陛下。李斯从楚国来,并非仅为获取奖赏。”
秦王政对李斯的回答甚感兴趣:“啊,你为何而来?”
“为助陛下兼并六国、统一天下而来。”李斯答得简洁明朗。
秦王政吃惊的望着李斯:“啊!来,你随我宫中叙谈。”
李斯随秦王政进入祈年宫内。李斯在殿外值夜巡逻,已经度过许多个不眠之夜,他行在廊下,走过玉阶,走入祈年宫中,这还是第一次。过去,他随荀子到过齐王宫,赵王宫,楚王宫,作为荀子的学生,一个超脱的儒士,都甚潇洒,不知为什么,今晚进入这座秦王宫,心中有些紧张。只听秦王政说:“坐下,我问你,你看朕能兼并六国吗?”
秦王政如今还不满二十岁,比面前的李斯,要小上十几岁。但是他是秦国的大王,话问得很严肃,也很有分量。
能够见到秦王,并且直抒己见,这是李斯由楚至秦的迫切愿望,久盼未遇良机。今天,秦王就坐在自己的面前,问的就是自己多日要向秦王陈述的话语,李斯十分激动,抛却了初进宫时的紧张心情,侃侃而谈:“陛下,一个成就大功的人,就在于把握时机。昔日秦穆公虽然创建霸业,终未能兼并六国,为何?只因当时诸侯国甚多,周朝王室之德望未衰。所以,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五霸一个接一个兴起,相继皆尊崇东周王室。但是,自从先祖秦孝公以来,东周王室衰败,诸侯国相互兼并,函谷关以东仅余六国。秦国乘胜征讨六国诸侯,已有六代君王。现今的六国都被秦国征服,如同秦国的郡县一般。以今日秦国国势之强盛,大王之贤明,消灭关东六国,犹如村妇扫除锅灶上的尘土一般。所以,实现天下一统,成就帝业,如今正是万世难逢的大好时机呀!倘若疏忽怠慢,延误时机,待到诸侯再度复兴强盛,彼此联合结盟,到那时陛下虽有黄帝之贤明,六国也难以兼并了。”
秦王政突然哈哈大笑,李斯不知自己讲得哪句话有错,心中一阵惶恐。
秦王政收住笑声,心情激动地说:“好!你讲得好,把握大好时机,乘机兼并六国。秦国六世君王之宏愿,当毕其功于一人,上天要成就于寡人了!”
秦王政冷静下来,又问道:“李斯,朕要兼并六国,你有什么良策吗?”
李斯十分自信地说:“有!”
秦王政急切地问:“你讲。”
“离间在其先,良将随其后。陛下派人携带金石珠宝暗中游说六国中的重臣,凡可用财物收买归附秦国者,就馈赠丰厚的礼物将他拉在秦国手中。
凡不肯被收买者,就派人将其暗杀。此计施行,定然使他们君臣失和,内部猜忌、混乱。此时,陛下遣良将率兵进攻,必获全胜。”
秦王政听了李斯关于当今正是平定六国的良机,和兼并六国良策的精辟之论,十分高兴:“啊,寡人今日得遇良才了呀!李斯,你是楚国人?”
“是的。”
“你跟随何人读书学艺?”
“老师荀况。”
“啊,荀况,驰名天下的一代大儒。果然名师出高徒!”提到荀子,秦王政就想起少时在邯郸,偶然与荀子相见,听其论兵的往事。荀子在他少小的心灵中,已印下了当代圣人的高大身影。如今荀子的学生,又是这样的成竹在胸,怎不令他兴奋,“李斯,你可愿意跟随寡人吗?”
“愿为陛下效命!”
“好!寡人命你为宫中长史,辅助丞相料理国事。”
李斯伏地叩拜:“谢陛下!”
十一
李斯走后,幽兰生下一个儿子,按照李斯的意愿取名李莹。外公外婆因他父亲远在秦国,分外疼爱。
一瞬之间,李莹长至九岁,他爱外公胜过母亲,荀子每每从县衙回家,他总在门前等候,此时荀子已是须发雪白,年过七旬了。
荀子在大门外下了车,李莹跑上去迎接:“外公!”
荀子伏下身子要抱李莹:“哟,外公已经抱不动了!”在李莹面颊上响亮的吻了一下。
李莹拉住荀子的手:“外公给我讲故事!”
幽兰嗔怪地说:“莹儿,外公刚刚回来,尚未洗手用饭。”
荀子满脸欢喜:“好,好,给你讲故事。”
荀子拉李莹走进书房。幽兰送上茶来,向李莹说:“叫外公休息!”
李莹摇摆着脑袋:“不,外公给我讲个鬼的故事。”
荀子问:“你不怕吗?”
“外公说鬼不可怕。”
“啊,那我就给你讲个怕鬼的故事。从前呀,在夏首的南边有个人叫涓蜀梁,生性愚笨。一天月夜赶路,他低头望见地上的影子,误以为是鬼爬在地上,吓得浑身颤抖。抬头看到自己的长头发,又以为是鬼站立着,吓得他心惊肉跳,急急忙忙奔回家中。”
“他还害怕吗?”
“他不再害怕了。”
“那是为什么?”
“他被吓死了。”
“哼,这种人真没出息。”
“莹儿,故事讲完了,快让你外公歇息歇息。”幽兰要拉李莹走。
李莹撅着小嘴不情愿地说:“就这么一点儿,一会儿再给我讲个长的。”
荀子满口答应:“好,等外公闲暇,我与你讲上一个三天三夜也讲不完的故事。”
“嗯,那才过瘾呢!”李莹随幽兰出了书房。
这几年,由于春申君以兰陵为榜样行了荀子在兰陵实行的新政,楚国的国库充实,兵强马壮,秦军不敢轻犯,百姓安居乐业,楚国大有重振雄风,再度复兴之势。公元前241年,春申君自视强盛,不顾荀子反对,积极组织赵、魏、燕、韩五国合纵伐秦,五国推楚考烈王为纵约长。由春申君主谋策划,由赵国名将庞辶统领五国军队,进攻秦国的蕞(今陕西临潼东)。秦国出兵反击,五国军心不齐,被秦兵击溃,秦军乘势攻取了赵国和魏国的许多土地,而没有敢于南下攻伐楚国。但楚考烈王见秦国的军队离楚国都城巨阳(今安徽阜阳北)只有一百六十里路,为躲避秦国的威胁把国都又迁到寿春(今安徽省寿县)。
楚考烈王年老仍然没有儿子。春申君为此事甚为忧虑,倘若楚王突然驾崩,谁来承继王位?
春申君已为楚考烈王找了许多宜于生子的少女进献给楚王,却没有生下一个儿子来。
一日,春申君从宫中回到府中。他的两个爱妾知道,今日春申君是为楚王的爱纪分娩特意进宫的,所以春申君刚走进门,佩珠和琼玉两个爱妾就问:“令尹爷,大王的爱妃生了么?”
春申君说:“生了。”
“男儿女儿?”
“女儿。”
琼玉说:“哎哟,怎么又是个女儿?”
佩珠也说:“真是的,大王怎么只会生女孩儿?这已是给他找的第十个妃子了,全生的是女儿!总生女儿,大王百年之后,王位可交给谁呢?”
春申君心烦意乱:“哎,真真愁死我也!”
佩珠说:“我的令尹爷,你莫生气。你为大王已操尽了心,一连给他找了十个妃子,都生不出个男孩儿来,只能怪他自己没本事,总不能让你代他生个男儿吧?”
“你这是怎样讲话?与我退下。”
“哟,令尹爷心里烦躁,也不能拿俺姐妹出气呀!姐姐,咱们走!”琼玉为佩珠抱不平了。说完赌气拉佩珠离去。
春申君无可奈何地望着两个爱妃走去的身影,摇摇头说:“唉!大王无有太子,这可如何得了哟!”
二十一二岁的舍人李园进来,跪禀道:“门客李园参见令尹!”
春申君压下心头的烦乱,说:“李园,你回赵国省亲,为何逾期不归呀?”
“卑人正为此事来向令尹请罪!”李园跪下叩头。
春申君说:“起来讲话。”
李园站起身:“谢令尹。李园我回赵国探望老母,恰遇齐王派了使者来聘我的妹妹做妃子,我母亲姬环当年本是赵国都城之中最漂亮的女子。今年我妹妹十六岁,长得比我母亲当年还要漂亮,且又十分聪明伶俐。她自幼熟读诗书,跟我母亲学会弹琴歌舞。她的嗓子比我母亲当年还要甜润,一支歌可以唱得人如醉如痴。她的名字李环,在邯郸城中无人不晓。因此,惊动了齐王,亲自派使者来下聘礼,一定要我妹妹做他的妃子不可。我不得不陪使者饮酒逗留,因此就在邯郸多住了几日,耽误了归期。请令尹见谅。”
“啊,还不知你有如此能歌善舞的绝色小妹。”春申君很感兴趣地说:“李园,你妹妹接受齐国的聘礼了吗?”
李园答道:“还没有。”
听了李园将她妹妹的一番夸赞,又尚未接受齐王的聘礼,春申君起了心意,试探着问李园:“可以把她接来,让我见一见吗?”
其实,李园的一番话,全是假话,他是早有预谋,有意编造了一套谎言。
见春申君动了心,还故作为难之色,迟迟不开口。
春申君追问道:“怎么,是怕伤了齐国呢,还是怕我待她不好呢?若是不好推辞齐国,也就免为其难。”
李园慌忙回道:“鄙人非是此意。若令尹果真喜欢,我就将小妹接来一见。”
“好,你何时能把她接到寿春来?”
“我可以立即返回邯郸。”
“此事不可声张,要瞒过我府中之人,尤不可让我的两个爱妾知晓。”
春申君吩咐。
李园会意地点头:“是,我明白。”
李园是赵国娼女姬环的儿子。姬环自从那年在侠虎等少年面前出了丑,被荀子解救,决心不再做娼女,寻了一个李姓的邯郸商人,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李环。商人暴病而死,她把婚前私生的儿子李园从养母手中要回,母子三人,相依为命。
儿子李园,自幼不安分,长大之后,独自出外闯荡,居然由赵国到楚国进入春申君府中,做了舍人。李园在邯郸逗留多日,刚走不久又带着车马回到家中,母亲与妹妹都感到奇怪。
李园压不住内心的喜悦说道:“母亲,妹妹,好事情!楚国的令尹要见我妹妹了!”
李环惊喜地问:“真的吗?”
“哥哥我在令尹面前把你夸得像天仙一般,说得令尹动了心,他要马上接你到楚国去。”李园指着门外的车马给妹妹看。
李环反而忸怩做态:“让我去干什么呀?”
李园说:“我的傻妹妹,我不是已对你讲过了嘛,令尹春申君的两个爱妾都老了。他一连给大王找了十个黄花幼女做妃子,我早看透了,他也想寻一个漂亮可心的姑娘。妹妹此去,定然会当上令尹夫人。”
李环反诘李园:“你不是说我可以做大王的夫人嘛?”
李园解释说:“妹妹,大王新娶了十几个妃子,你去了不是活受罪吗!
再说,大王求子心切,而他只会生女儿,你若再给他生个女儿,更被人瞧不起了。”
姬环插话说:“环儿,妈妈我半世做娼优,只盼女儿不再做娼。你若能做了楚国令尹的夫人,就该谢天谢地了。别再难为你哥哥了,跟你哥哥去吧!”
李环矜持地说:“那好吧,看来我只有做令尹夫人的命了。”
李园悄悄地把李环由邯郸接进楚国都城,又悄悄把李环送到春申君府邸的后花园中。
在春申君花园的藤蔓后面,掩映着一座不被人注意的华贵宫室。室中毡毯铺地,四壁挂着华丽的绵缎壁画。华灯雕饰奇特,有飞鸟,有白鹤。镶金的红木漆案,金银错的龙凤铜镜,处处都显示出异乎寻常的华贵。
李园推开房门,请李环先进去,一股浓郁的馨香扑鼻而来。李环凝望着室中的陈设,件件都是价值千金的珍品。
李园问:“妹妹,喜欢吗?”
“喜欢。”李环小心地拿起了几案上的铜镜,照了照自己的青春面容,这张如花似玉的面孔,在镜中更为姣艳,俏丽。
四个侍女手捧锦衣、玉簪、洗梳用具依次进来,跪禀道:“请小姐沐浴更衣。”
李环受宠若惊地望着这些闪闪发光的衣服首饰,李园说:“妹妹,你更衣吧,一会儿令尹就到了。我回避了。”
李环心中有些忐忑:“哥哥……”
李园去而复回:“妹妹,哥哥恭喜你了!”说完,向李环诡谲地一笑,出门去了。
李环望着跪地的侍女,望着这华贵的房间,似在梦境。侍女们再次催促:“请小姐沐浴更衣。”
李环轻轻地点头。侍女们站起身,放下拿来的锦衣玉簪,为李环宽衣解带,送入一间放着大漆桶的房中。李环跨入木桶,侍女们为她洗发、洗澡。
而后,侍女们为李环穿上织锦的新衣,戴上玉簪和首饰;又拿出铜镜,让她照看面容。华贵的妆束,把李环装扮得更为楚楚动人。
春申君今日也更衣净面,显得分外年轻。他不声不响地站在了李环身后,望着镜子里的李环微微含笑。李环看见铜镜内出现了一个男人,心中一惊。
急回首,望见春申君仪表堂堂,站在自己的身边。
春申君爱怜地说:“环儿,梳洗好了吗?”
李环慌忙跪地:“参见令尹!”
春申君双手搀李环起来,上下打量着她:“环儿,你真美呀!”
李环含羞地低下了头。春申君用手轻轻地把李环的下颌托起来,向她微微笑着。李环挣脱春申君的手,背过身去。
春申君看了看侍女们,侍女会意离去。
春申君走向李环,拉过李环的手。李环慢慢地转过身来。
“环儿,听说你会唱歌,还会跳舞?”
“唱得不好。”
“此处只有你我二人,唱一支歌儿如何?”
“令尹愿意听?”
“愿意。”
“可是无人抚琴呀!”
“我来与你抚琴好吗?”
“好!”
春申君坐至琴架旁双手抚琴,李环随着琴音边唱边舞。
野有蔓草,零露溥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藏。
这是《诗经》中的一首郑风,描绘的是,在一个朝阳初露的早晨,青草上露水未干,一对男女在原野上不期而遇,他们望着自己盼望已久的美人,情感激动,一起躲在了带露的花草中。这首情歌,经李环甜润的歌喉唱出,又配以袅娜多情的舞姿,令春申君飘飘然,双目迷离,情欲浓浓,兀自忘情。
他从琴旁站起,情不自禁双手合掌:“好,歌儿好,我的美人唱得更好!”
李环低下了头:“让令尹见笑了!”
春申君走过来挽着李环的腰肢说:“你歌中的美人儿,是你呀?还是我呢?”
李环羞红了脸:“都是。”春申君纵情大笑,李环半推半就地依附在春申君的胸前。
春申君迷恋李环,二人在后花园的秘密之处,卿卿我我,偷渡巫山,享尽了云雨的甜蜜。春申君是过来人,处处让着李环。初会男子的李环,遇上这位显贵多情的郎君,自是忘情迷醉,任凭春申君将春心撕碎。
过了些时日,李园偷偷溜进李环房中,问道:“妹妹,这些日子还好吗?”
李环脸一红,轻声回道:“好!”
李园低声问:“怀孕了吗?”
李环羞涩地低下头,小声说:“嗯。”
李园高兴地轻拍手掌:“好!”他又返回门外,看看四处无人,重又回转,对李环低声诡谲地说:“妹妹,你还想做大王的夫人吗?”
李环不解哥哥的话中之意。李园对李环窃窃耳语。起初李环面色不喜,以后慢慢地点头,明白了哥哥的心意。
夜晚,铜鹤顶端那半明半暗的烛光,照着并肩而卧的李环和春申君。
李环柔声细语地在春申君的耳边说:“令尹爷,你是一时喜欢我呢,还是永远喜欢我呢?”
“我的美人儿,我黄歇得能遇上了你,可算得不虚此生。我是永远也不会把你丢掉的。”说着春申君要拥抱李环。
李环温柔地躺在春申君的怀中说:“令尹爷,你要是永远的喜欢妾身,就让我暂时先离开你。”
春申君不解地问:“为何?”
李环更为甜密地说:“令尹爷,大王陛下待你甚好,超过了他的兄弟,你一直当了令尹二十余年。然而楚王没有儿子,他去世之后,将会立他的兄弟做国君。新君临朝,各贵所亲,你就难保有今日的荣华。你在朝中掌权已久,难免有得罪于大王兄弟之处,新君一句话你就会大祸临头,你有何办法保住令尹之位和你江东十二县的封地呢?到那时,你、我两心相爱,妾身也只有随你一死了之,你说是这样吗?”
春申君默认李环讲得在理。
李环接着说:“如今妾巳身怀有孕,妾身侍奉你为时不久,外人尚且不晓。如果你把我进献给大王,大王也会宠爱贱妾。托上天之福,妾身若有幸生一男儿,将来的楚王就是你的儿子,你不只占有妾身,整个楚国都是你的了。你说,我想得对吗?”
春申君用惊讶的目光望着李环,许久未有说出话来。李环又重复说:“令尹爷,你说妾所想的,较比将来遭至不测之罪,不是要强得多吗?”
“我的环儿,没有想到,你一个民间女子,竟能想得如此深远!”
“我讲得不对么?”
“对,对呀!”
常言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壁。春申君纳妾的事瞒过了佩珠、琼玉两个爱妾,瞒过了朝中的公卿将相,却瞒不了世人的窃窃私语。他的门客朱英从蛛丝马迹中不仅发现了春申君新纳了妃妾,还得知了春申君要把这个爱妾再送与楚考烈王。凭着他的洞察精明,预感到这件事干系重大。他寻了匹快马,连夜奔向兰陵,去找荀子商议。
十二
楚都寿春距兰陵六百余里,朱英一路北行,日夜兼程,只用了三天时间就到达兰陵。
天巳全黑下来,荀子读完书准备入睡了,侍者禀报:“禀老爷,朱英先生从都城赶来,要见你。”
荀子心头一震。
荀夫人说:“天这么晚了,明天再见不行吗?”
荀子预料有了大事,说:“不,请朱英先生前厅相见。”
荀子急忙穿好衣服,走出卧室。
朱英见了荀子抱歉地说:“荀老夫子,朱英夜闯宅院,与礼不合,请老夫子见谅!”
“哎,哪里哪里,朱先生星夜叩门,必有大事,请坐下叙谈。”
荀子与朱英二人席地相对而坐,朱英看侍者在一旁,没有开口。荀子挥手,侍者会意退去。
朱英机密地说:“荀老夫子,京都出了大事。”
荀子警惕地问:“何事?”
朱英说:“此事出在令尹春申君身上。”
朱英将春申君新近娶李园的妹妹李环,不多日,又秘密将李环送出府外,安置住下,准备送与楚王的事说了一遍。而后向荀子郑重地说道:“我以为此事出得蹊跷,荀老夫子以为如何?”
荀子思索片刻:“嗯,此事莫非与楚王无子有关么?”
朱英说:“我也以为如此。春申君曾选了许多能生儿子的美女送与楚王,竟没有一个生出儿子来。我知那李园,乃是一个面目柔顺内心险恶之人,想来此事定是他心怀叵测。”
“是呀!倘若那李环仍生出一个女儿则罢,倘若生出一个儿子来,该将如何?”
“朱英我正为此事赶来请教老夫子。”
“李环何时入宫?”
“为时不会太久。”
“朱英,你我与春申君皆为多年至交。楚国近十数年来以政裕民,国势渐强。秦国连年攻韩、攻魏、攻赵,掠城取地,咄咄逼人,而未敢攻楚。楚国只要继续厉行以政裕民之策,乃谓之大有希望。若李环入宫,将铸成大错。
常言,道存则国存,道亡则国亡。此事关乎楚国之兴衰成败,请你速速返回京都,传我忠告,劝令尹千万不可玩火自焚。”
听了荀子深谋远虑的评说,朱英有些激动。他是一个性情刚烈的人,为朋友为正义勇于舍弃一切。荀子既然把这件事看得如此透彻,他遵荀子的嘱托,说走就走。站起身道:“好!我今晚就回寿春都城去面见春申君。老夫子愿写上一信吗?”
“我写!”荀子取出帛卷与笔,匆匆写好书信,交与朱英:“请将此帛书亲交春申君,嘱他万万不可因一念之差为楚国、为自己招来大祸呀!”
朱英接过荀子的书信,辞别荀子,连夜赶路,南下寿春都城。
就在朱英去禀报荀子的几日中,春申君已作好了把李环送入楚王宫中的准备。
夜晚,春申君偷偷地潜入为李环在令尹府以外安置的新居。李环上前亲昵地迎接,将春申君引到她床榻边坐下,问道:“令尹爷,我何时入宫呀?”
春申君说:“明日。”
李环惊喜:“这么快?”
春申君并无欢喜:“大王今日就要将你送进宫去,我推说需选择吉日,改在明天。”
李环知道春申君的心意:“我们今晚还可欢乐一晚。是吗?”
春申君有些伤感:“环儿,明日你就不属于我了!”
李环偎依在春申君怀中:“令尹爷,我永远是属于你的。我巳怀孕两月有余了,如果我有幸生得个儿子,儿子坐了大王,你就是太上皇,到那时不只我是你的,连整个楚国都是你的了。”
春申君难分难舍地把李环抱起,度过了甜蜜的最后一夜。
日出东方,金鸡报晓。
李环对镜梳妆,扮如新娘,由数名宫中婢女将她拥出房门。宫人在门外打开车上的锦帘,将李环扶进车上。
豪华的锦车在旌旗仪仗的簇拥下缓缓向前移动。声势之大,超过楚王历次新纳妃妾。
春申君目送锦车远去。
朱英急急赶了三天三夜,于拂晓进了寿春都城。他怀中揣着荀子的亲笔书信,欲直奔令尹府,送与春申君。迎面遇见锦车仪仗,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勒马伫立一旁。待锦车仪仗过后,望见远远站立着的春申君,他明白了,从怀中慢慢掏出荀子写给春申君的帛书,悲怆地自语道:“荀老夫子,我来迟了!”
李环进宫甚得楚考烈王的喜爱,她年轻,漂亮,又能歌善舞,哪一个妃子也不如李环受宠。
李环想起了母亲。她禀告楚王,要把母亲从邯郸接到寿春来。一者,母亲孤身一人,作为女儿应尽孝道;二者她就要分娩了,由母亲照看才最为放心。楚王答应了李环的请求。立即派了华贵的车马去邯郸把姬环接进了寿春王宫。
四十余岁的姬环由李环、李园陪同在楚王宫中四处观看,姬环从未有到过这样豪华的地方,不住夸赞着说:“如今一步登天了!一步登天了!”
李环说:“娘受穷半辈子,也该享一享福了!”
姬环说:“享福是好事,千万别惹祸,福大祸也大。你们都听着了吗?”
李园不以为然,李环忙答:“听着呢!”
姬环重复说:“不光听着,还要记住,不要惹祸。”
李园有些不耐烦:“娘,你就安心享清福吧,少操些闲心!”
姬环生气道:“唉,你从小就不听话,长大了还不听话!”
李环分娩了,果然生了一个儿子!这个消息似闪电传遍了朝廷内外。
最早知道的是春申君和李园,而朝臣中要数屈润最为灵通了。屈润闲居无事,嗅觉十分灵敏,闻讯放下了他心爱的蛐蛐,跑到李园府中去祝贺。他算计着,李环生了儿子,李园就是国舅了。楚王年老多病,一旦驾崩,李园在朝中就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自从春申君因他两次诬陷荀子将他弃之不用,他时刻等待着重新出头的时机。如今时机到了,怎能不赶快削尖脑袋向前钻营呢?
屈润来到李园的府门前,让人通禀。李园闻听屈润来拜,心想,他来做什么呢?他知道屈氏贵族在朝中的位置,但与屈润还从未有过交往。
屈润进到府内,见李园站在院中观看黄鸟,满脸堆笑,拱手施礼:“参见李国舅!”
李园并不十分热情,还礼之后,引他到客厅落座。
李园开口道:“屈大夫稀客呀!”
“李娘娘新生太子,解了大王半生忧愁,娘娘晋升王后,此乃国之大喜呀!屈润特来向李国舅祝贺。”屈润起身又作了一个长揖。
李园平淡地说:“这是大王的福分。”
“国舅,如今大王重病在身,你难道不觉得会有什么不测吗?”屈润话语诡秘,犹如多年心腹。
李园故作不解:“如今国泰民安,会有何不测?”
“恐怕有人会另有图谋吧!”
“怎见得呢?”
“国舅,太子年幼,春申君居令尹二十余年,树大根深。为了太子,你不可不防呀!”
其实,李园得知妹妹生了一个儿子,欢喜过后,也正在思考下一步该如何动作,如何把大权抓在自己的手里。与屈润这样的人初次会面,不可泄露心机。所以,对屈润的心腹话他仅仅敷衍说道:“屈大夫,楚国上下,谁人不知春申君对大王一心一意。为楚国忠心无二,是列国中有名的贤公子。我原本是他的舍人,对于春申君我是十分敬重的。”
屈润也只得口不对心地答道:“是,是的。”
春申君为李环生了儿子这几日心中分外高兴,喝了几杯酒,与爱妾佩珠对弈。
佩珠指着棋盘说:“令尹爷,你输了!”
“哎,不能不能,我这里尚有一条活路。”说着春申君下上一子。
“哦?”佩珠端详了一阵,也补上一子:“你一条活路也没有了!”说完哈哈大笑。
此时,侍者进来禀报:“朱英先生求见。”
春申君传话有请,朱英步入庭堂,郑重地向春申君施了一礼。
春申君请朱英入座,朱英也不客气,在春申君的身旁坐下,说道:“令尹,你未曾听到街头之议论吗?”
春申君问:“议论何事?”
朱英说:“议论你送李环进宫之事。”
“我为大王选取可生太子之妃子已非一人,只有李环生了太子,乃国之大幸,有何议论?”春申君故作不知。
朱英直率地说道:“令尹,明人不用细讲。朱英此来,直谏忠言。世有不测之福,又有不测之祸。如今您处在不测之世,侍奉不测之君,怎可无有不测之人呢?”
春申君不解其意,问:“何谓不测之福呢?”
“您做楚令尹二十余年,名为令尹,实为楚王。今楚王病重,早晚驾崩。
太子年幼,您辅佐幼主,掌国之大权。待幼君长大成人,或还权与他,或南面称孤,自做国君,楚国就归您所有。此即是不测之福!”
“何谓不测之祸呢?”
“李园虽为王舅,未秉政治国,却早已暗中豢养了亡命之徒。待楚王驾崩,李园必抢先进宫,假传王命,杀您灭口。这就是所谓不测之祸。”
春申君惊疑地问:“何谓不测之人呢?”
“您先行一步,任命我为禁卫郎中,待楚王驾崩,李园如抢先入宫,臣请替您执剑,将他杀死,这就是所谓不测之人!”
春申君思虑,他与李环相处时日虽不太久,情谊深厚,李环与他讲得枕边话犹在耳边。李园是李环的亲哥哥,一定会知道李环对他的许诺,怎么能做出非礼的事情呢?至此,说道:“朱先生,罢了。李园乃是一个懦弱之人,我又待他甚好,我想,他不会做出不规的事情。”
朱英恳切说道:“令尹,以荀老夫子之见,您送李环入宫,已铸成大错。
今日若再不纳良言,恐悔之莫及了。”
“谢谢朱先生之好意,我相信不会有什么差错的。”春申君自信自己在朝中的威望,又自信李园不会另生反意。
朱英无可奈何地站起身:“好吧,朱英我忠言已进,告辞了!”说完匆匆走出门去。
朱英的忠言不为春申君采纳,决定离开楚国。他骑马出了寿春都城,奔兰陵与荀子告别。
荀子听了朱英的述说,甚为生气。他与朱英对楚国局势的分析,认识是一致的。无论李园如何,大王病危,太子年幼,作为令尹应该作好防备突然事变的准备。即如李园不生反叛,还有楚国的贵族重臣,他们是否会乘机谋权呢?可是春申君竟不听朱英的劝谏。“春申君,你身为令尹多年,熟知古今,为何如此的胡涂呀!”
朱英说:“以我看,不久王宫即生祸事,春申君定然凶多吉少。”
荀子道:“人生之患,在受蔽于偏见而不明大理。擂鼓在侧耳不闻,黑白在前目不见。可悲,可哀!事已至此,再难挽回。朱先生你欲怎样?”
“楚国我已难以存留。”
“好吧,你尚年轻,前程远大。去吧,离开这灾祸之国吧!”
“王宫生变,也将危及荀老夫子,你也该另做打算呀!”朱英劝荀子离开楚国。
荀子摇摇头:“不啦,王宫生变,我则不变。我乃一介儒生,儒者,在朝完善朝政,在野完善风俗。得志能统一天下,不得志则独立名节。天不能死,地不能埋,暴君之世不能污。”
“荀老夫子,如此我就告辞啦!”朱英起身要走。
“慢着。”荀子从橱中取出一包黄金,说:“这些黄金,你带在身上。”
朱英双手接过:“谢荀老夫子。”
荀子将朱英送至大门以外,看着他上马,与之挥手惜别,目送朱英飞马于朦朦的月色中。
楚考烈王驾崩了。春申君闻讯急赴王宫。身为令尹,他要为楚考烈王安排后事。行至棘门,从门后突然跃出数名武士,手持刀剑,将春申君围住。
春申君喝问:“你们要干什么?”
不出朱英所料,这些武士都是李园豢养的亡命之徒。李园从妹妹那里探知楚王已不省人事,昨夜晚间已将他们暗暗布置在宫中,他要杀春申君以灭口,以国舅之身份,独霸楚国朝政。
春申君见面前的武士,一个一个都是陌生的面孔,身披胄甲,凶相毕露。
他想起了朱英的谏言,莫非李园果真生了歹心么?武士们不待春申君醒悟过来的瞬间,刀剑齐下,砍倒春申君在地。
李园从门后走出来,乜斜了一眼春申君的尸体,以新君的名义命令把春申君的头颅割下,扔出宫门,并灭其九族。
十三
李园选中屈润去执行斩杀春申君九族的命令。
屈润原本就是一个趋炎附势之徒,加上对春申君的忌恨,行动起来更为迅速,他带领武士闯进春申君府邸。春申君的爱妾佩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向武士们喊叫:“你们要干什么?”
武士不容分说,将这位往日的令尹贵夫人一剑刺死。
春申君的另一个爱妾琼玉被武士从屋内抓出来,她看见府中已被屈润带领的武士们糟蹋得不像样子,佩珠已死,别的妃妾、侍女、舍人,都已躺在了血泊里,哭泣着跪在屈润面前:“屈大夫,令尹爷往日待你不薄,求求你饶了我吧!”
屈润冷酷地瞧也不瞧琼玉一眼:“我乃奉新任令尹李园之命,斩灭九族,概不容情。杀!”
武士一剑又把琼玉刺死倒地。
屈润将春申君的家眷、族人,斩杀绝尽,春申君收养的门客,有的被杀戮,有的闻讯逃命。
李园十分满意屈润对春申君家族的处置,做得干净利落,特意把他叫到府中,设宴褒奖。屈润受宠若惊,再次表白了他对新令尹的忠心。李园知他与荀子怀有旧怨,又遣他去往兰陵,将荀子革职查问。
屈润久久盼等的就是这一天,他对荀子的万般仇恨,可以一朝发泄了。
他手捧新君的谕旨,耀武扬威地奔赴兰陵,趾高气扬地走上兰陵县衙大堂。
屈润大声喝问:“荀况何在?”
值班的衙役回答说:“荀县令正在乡间巡察民情。”
“传他速来见我!”屈润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衙役应诺,急忙出门去找。荀子悠然走进衙来。
衙役禀告荀子,屈润来了,样子甚凶,怕是出了什么大事。荀子来到堂前,看见屈润略一拱手,不以为然地说道:“我以为是何人,原来是屈大夫。”
屈润正色道:“荀况,屈润今日奉新君之命,来到兰陵,你且听我宣读诏谕吧。”
荀子不悦跪地:“大王陛下……”
屈润念诏书:“兰陵县令荀况,职任兰陵旷日持久,积怨甚多,且与叛臣黄歇结党营私,欲独霸一方,在兰陵自立一国。今黄歇伏法,敕命将荀况革职查办。”
自从朱英走后,荀子已料到会有这一天。听屈润读完诏谕,愤然站起:“屈大夫你终如心愿了!”
屈润讥讽地说:“荀老夫子,你可知也有今日呀?”
荀子甚是冷静:“我知道,痈疮迟早要化脓的!”
屈润命令:“将荀况押下!”
裨将指示武士将荀子双手上了木枷,带出兰陵县衙大堂。
幽兰听说屈润来了,还气势汹汹,已经把爹爹叫至大堂,她忙去告诉母亲。荀夫人此时已是白发苍苍,年老多病。她想,屈润来,定然不会有什么好事,让幽兰搀她到前衙来看。母女二人行至院中,正望见荀子身带木枷被押出堂来。幽兰惊叫一声:“爹!”
荀夫人一句话没有说出来,气昏了过去。幽兰小心地让母亲坐在地上,大声哭喊着:“娘!娘!……”
荀子听到了,不顾武士的阻挡,步履踉跄地向幽兰母女走过来。望着气绝的夫人,看着自己身上的木枷,忍不住悲恸长啸:“天呐!”
屈润厉声向荀子喊叫:“走!”不容荀子再回首望上妻女一眼。
陈嚣跑来,帮助幽兰为荀夫人理气,一边喊着:“师母,师母!”
荀夫人缓过气来,望不见荀子在哪里,大声哭道:“你老师呢?快追上你老师,他们要害死他呀!”
屈润带荀子走出县衙大门,县衙门外早已聚集了人群。看见荀子戴枷走出门来,齐声跪地呼喊:“荀老爷!”
荀子望着跪在面前的男男女女,不由得一阵心酸。
老妪痛哭流涕地拉住荀子的衣襟:“荀老爷,你是个好人呀!”
季伯大声喊着:“荀老爷,你冤枉呀!”
屈润张牙舞爪地号令武士:“把他们赶走,都赶走!”
武士们执鞭驱赶百姓,百姓们躲避着鞭挞,追赶着荀子,不肯散去。男女老少,相互搀扶着,一直把荀子送到监牢的门前。
夜晚,屈润积怨已发,心中高兴,与他同来的裨将在官驿中相对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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鷯家、利自身,害人无尽无数,今日总算恶贯满盈了!”
裨将说:“看来这里的百姓拥戴荀况之人甚多呀!”
“笼络民心,独霸一方,欲自立一国,这正是荀况的一条大罪。所以新任李令尹,在我临来之时,反复嘱告,一定要除掉荀况!”屈润的话说得很坚决。
裨将思虑:“如果公开斩首,恐怕要生事端。”
“那就暗暗地”屈润狠狠地做了一个杀人的手式。
荀子被抓入监牢,如同天空响霹雳,在兰陵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文峰书院的学子们无心读书了,聚集在一起愤愤不平议论。
毛亨说:“屈润是楚国的贵族,他早就图谋扼杀荀老夫子在楚国推行的新政,为他的儿子报仇!”
另一学子说:“楚国今天杀了荀老夫子,如同当年楚国杀了吴起,秦国杀了商鞅!”
学子们论定,如今秦国蚕食六国,日盛一日。楚国没有了荀老夫子,便不会长久了。
在季伯家中围聚了不少农夫,男女老少为荀子被捕入狱悲伤落泪。季伯愤怒地握拳击案:“老天不睁眼啊,果真是好人没有好报吗?”
月光射入黑暗的牢门。天上的浮云,无声无息地移动,渐渐遮住了月光,监牢中越发的黑暗。
初冬的夜,漫长冰冷,牢房中无一丝温暖,八面透风,墙壁冰冷,木栅冰冷,地面也冰冷。
荀子站立在木栅的后面,凝望着黑魆魆插的夜空。荀子已由初入牢门的愤慨哀伤,转入冷静的凝思。数十年的风风雨雨,似乎一下子全部重现于眼前,感叹,忧心,愤怒,也一齐涌上心头。
他仰天长叹,自言自语:“天地易位,四时错乱。列星堕落,白天与夜晚一样昏暗。幽暗登入昭昭之位,日月无奈退落隐藏。公正无私,被诬为恣意纵横;心志为公,被说成是营私楼堂;公正执法,被认为私心害人;道德纯洁,反遭来污言秽语;仁人罢黜,傲慢强暴者擅自逞狂。天下凶险,失去多少英杰。蛟龙视为壁虎,猫头鹰视为凤凰。比干忠诚挖心,孔子圣贤拘于匡。他们是何等的智慧啊,可叹其于时之不祥!他们欲行之礼义是何等的光彩啊,可叹天下之晦盲。皓然之天空一去不返,令人无边忧伤。久乱必治,古之常理。弟子们,勤勉于学,天不会把你们遗忘。面对乱世,圣人也只能拱手等待,乱极必大治的时机一定会到来!”
裨将带武士来到牢房门外,向荀子说:“荀况,恭喜你了!”
裨将示意武士将牢门打开。突然,季伯、季仲等农夫手提木棒、铁杵不知从何处涌来,一齐站在了武士的面前。
裨将喝问:“何来狂徒?”
季伯反问道:“你们要将荀县令带往何处?”
荀子在牢房中望见季伯激动地说:“季伯!……”
“荀老爷!我们来保护你!”季伯等人上前护住牢门,指着裨将说:“你们要想杀了荀县令,除非把兰陵的百姓全杀光!”
季伯、季仲等人手提木棒、铁杵牢牢地站在牢门前,与裨将和武士怒目相峙,毫不相让。裨将恐引出事来,低声命令武士撤走。
裨将带人回到官驿,向屈润禀报了监牢中的情况,说斩杀荀况之事,不好下手。屈润指着他的鼻子大骂:“无能,无能!几个痞子就把你吓住了!”
裨将为难地说:“屈大夫,百姓们手中拿着木棒、铁杵……”
“你手中的宝剑是做什么用的?”屈润恨不能打裨将一耳光。
裨将看看自己手中的宝剑说:“动起武来,生出事端,你我都吃罪不起呀!”
十四
楚王宫被皑皑的白雪笼罩,那灰色的砖墙,红色的明柱,玉石的栏杆,精巧的亭榭,湖中的流水,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白色。世上真实的东西都在朦胧中,辨别不出它们的本来面目。作为景物,这种朦胧是一种美,让人发挥想象,心旷神怡,如进入一个变幻莫测的世界。然而,若是一个国家,这种朦胧,却是一种不祥之兆,它易于鱼目混珠,易于不辨是非,易于狂妄之徒做出害国害民的事来。
如今的楚国正在被这种灰色的朦胧所笼罩。
裨将未有斩除荀子。屈润禀报于李园,李园大怒:“无用,一个小小的县令都处置不了!”
李园闷闷不乐地来到王宫,他虽是个诡计多端的“国妖”,对于母亲还甚是孝敬。晚上,常常抽暇到母亲住的宫中请安。
姬环闲暇无事,让侍女取出她心爱的琴来,这张琴已跟随她二十多年了,父母去世之后,琴是她的谋生之宝。成婚以后,丈夫常出外经商,这琴又是她解除闺怨的伴侣。
今日,窗外飞雪,引起她淡淡的哀愁。宫中的房舍虽好,孤寂却使她难耐,所以,掌灯之后,愿意重会旧友,抚琴自解忧烦。
李园来了。儿子和女儿是姬环一生中最大的安慰。她停下抚琴,丢却了忧伤。想与儿子说上几句话。她对朝廷中的事情知道得不多,李园也不向她多讲。她只知道儿子近来很忙,姬环让侍女端来存放的鲜果给儿子吃,沏上最好的茶叶给儿子喝,李园往日在母亲身边,随便得很,今日既不喝茶,也不吃水果。
姬环关心地问:“园儿,为何心中不乐呀?”
李园开口说道:“我派了两个人,还带了许多武士前去,连一个小小的县令都处置不了!”
姬环问:“何处的县令?”
“兰陵。”
“兰陵县令,不是荀老夫子吗?”
“就是他。”
“园儿,荀老夫子学问甚高,为何要处置他呢?”
“他是春申君黄歇的死党,不除掉黄歇的党羽,我怎为令尹?”
“园儿,朝中的事儿,母亲不愿多问,只是,我要告诉你,荀老夫子是个好人!”
李园感到奇怪:“母亲怎么晓得他?”
提起荀子,难忘的往事重又涌上心怀。姬环想起她被安平馆的老馆长引上楼去,为荀子唱歌,荀子为一个穷困的娼女落下同情的眼泪,还赏给她一锭黄金。在荀子府中,她含情脉脉地为荀子洗脚,爱上了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者,荀子却自律其身,把对姬环的爱,化作父辈对女儿的爱。在邯郸的街头,为了生计与秦国使臣混在一起,受到侠虎的当众斥责,荀子为她出面解围,还要将她作为亲生女儿收留。这是荀子的真情话。可是,她不能,荀子是她心中最崇爱的人。
往事的回忆,是心伤也是甜蜜。她无法把真情全部讲给自己的儿子,只能情感激动地对儿子说:“园儿,荀老夫子是世上最好最好的人,是娘的恩人,娘不能忘记他,也不许你们伤害他。你快传令下去不许杀害荀老夫子,听见了吗?谁也不许伤害荀老夫子!”
李园听从了母亲的话。暗想,荀况七十多岁了,杀害一个年过七旬、又享有盛名的儒士,会招来许多议论,包括诸侯列国的耻笑和怒骂。春申君一死,荀况又罢了官职,不会对他构成什么威胁,留下荀况,让母亲心中高兴,何乐而不为呢?
李园的谕令传到兰陵,屈润大为恼火。放掉荀况,杀子之仇难报,怎能不让屈润怨天忧人?他埋怨李园出尔反尔,还埋怨李园对他不信任。
裨将劝解说:“屈大夫。李令尹恐是虑及荀况的声望,不便斩杀。不过,李令尹对你还是十分信赖的,他不是要你接任兰陵县令吗?”
屈润苦笑了,让我做兰陵县令,难道我就是为了要做一个县令吗?
听到要释放荀子的消息,荀夫人、幽兰和陈嚣喜出望外。幽兰与陈嚣一同来到牢房,幽兰快步冲进牢门去,扑到荀子面前,哭喊着:“爹”
荀子安慰着女儿:“不要哭,不要哭……”
季伯和季仲兄弟也闻信赶来,他们套了牛车,要把荀子接到他们家中去。
荀子在县衙的家门被封了,荀夫人已被季氏弟兄接到家中暂且住下。荀子出了牢门,无家可归,也只好随季氏兄弟去了。
冬日的原野,被大雪覆盖,天上地下,远山近水,茫茫一片,处处都是洁净的白色。地上的杂草,河中的污泥,田野的害虫,尽都埋在了白雪之下。
洁白的世界,令人心胸宽广,崇尚光明,期冀未来。洁白的世界,覆盖了腐朽,融化了污浊,迎来的是一个新的春天。
季伯用力鞭打着黄牛,把荀子接往自己的家里。
缓缓行驶的牛车,在白雪皑皑的原野上,留下了两条深深的轨迹。
第五章蚕赋
冬伏而夏游,食桑而吐丝,前乱而后治,夏生而恶暑,喜湿而恶雨。蛹以为母,蛾以为父。三俯三起,事乃大已。夫是之谓蚕理。
——荀子《赋》篇

兰陵东南行十二里就到达季氏弟兄的家。
荀子在门外下了车,幽兰首先跑进府中向母亲报信:“娘,我爹回来了!”
荀夫人听说丈夫出了狱,激动地拖着重病之身从卧榻上爬起来,季伯的母亲忙上前搀扶。荀子已由陈嚣、季伯搀进了门。
老夫老妻大难之后终于重见了。荀夫人声音颤抖地说道:“他爹!……
你受了苦了!”荀子坐下来,为夫人宽心:“无妨事,无妨事!”
季仲的娘子为荀子送来热茶:“荀老爷请用茶。”
荀子望望季伯这一家人,感激地说:“荀况家中有难,劳苦你们了!”
季母说:“这是哪里说的?荀老爷为百姓免了天灾,灭了人祸,办了多少好事。如今受奸人陷害,俺们费些辛苦还不该么?”
季伯接过母亲的话说:“荀老爷,你若不嫌弃,就在我家住下。我们这里离城远,安静,村子里也没有几户人家。我家南边有片平地,为你盖上几间房子,我们弟兄会把你当做我们的亲生父母来侍奉。”
季母说:“对,我儿子说的对!”
荀子年过七旬,拖着病妻,被罢去官职。在兰陵以政裕民十数年,清政廉洁,家无积蓄,仅有的日常用品,也被屈润查封,不许带出一件。如今的境况,可说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生活无着,前途无望。季伯兄弟二人,甘愿把他当作亲生父母来侍奉,怎不使他感动?他在监牢中未曾落泪,在季伯一家人面前,流下了两行热泪。
季伯见荀子落了泪,以为是荀子嫌弃家中贫苦,房屋简陋,便问道:“荀老爷,莫非嫌我家中不好?”
荀子忙说:“不,不,是我领情不过呀!”
季母说:“哎,荀老爷说的哪里话?你平时爱民如子,我们就不该敬为父母么?不是荀老爷,那年大旱会把我家饿死。若不是荀老爷,我儿子也早让县丞杀了。若不是荀老爷引渠水灌田,教我们把年酒运往他乡,换回财物,这房舍依旧是茅草,还能成了瓦屋吗?”
季伯家中有三幢房子,季母让儿子把北面三间正房腾出来,给荀子一家人住。又为陈嚣从别处找了房子,安排住下。
夜晚,荀子一家人守着昏暗的烛光,心情沉重地坐在一起。半晌,荀子开了口:“陈嚣,几十年来,我的许多弟子,一个一个都学成走了。你跟随我最久,如今,也该走了。”
陈嚣至诚地说:“老师,我不走。”
“你正年轻,应该去闯一闯。”荀子复劝道。
陈嚣不愿意离开荀子,尤其在老师遭此大难的时候,更不愿放下白发苍苍的老师自去。因之说道:“老师说过,君子之学以完善品德;小人之学以求名逐利。我不求名逐利,只求学问。老师的知识似高山,似大海,我还远没有学尽。”
荀子叹了一口气:“唉!当今之世,学以哗众取宠者多,自律其身者少呀!”
幽兰将玩弄竹筒的李莹拉在身边说:“爹,如今春申君被杀了,你的官职也罢了,还险些被他们害死。楚国一天也不能呆了,我们还是一起回赵国老家吧!”
荀子未回答。
幽兰又与父亲商量说:“要不重回齐国稷下学宫?或是去秦国?”
荀子摇头说:“不去,我哪儿也不去了!”
幽兰又问:“你还真想让季伯弟兄为咱们盖房子,在这里住下呀?”
荀子感叹地说:“我在兰陵一十七年,与百姓风雨同舟。为官时,修堤梁、开水渠,薄赋税,明礼义,严法度,办学堂,使兰陵政通人和。日后不为官了,我将隐居著述。五帝之外无传人,非无贤人呐。五帝之中无传政,非无善政呀。贤人善政失传,只因无人记述。数十年来,我亲眼目睹亡国之暴君一个接着一个不行正道,不信正理,反专事鬼神,信奉吉凶。那些鄙陋的儒者,又以无稽的言行欺骗百姓,败坏风俗,败坏国家,可恶可恨呀!我要将我的所见所闻记述下来,以诫后人。我要将儒家、墨家、道家、百家之学,一一予以评说,以正视听。”
百姓们闻知荀子要在这里落户,纷纷到季伯家来看望。知道荀子一家如今一无所有,纷纷送来了吃的、穿的、用的,许多许多的东西,幽兰和陈嚣应接不暇。大家还约定要为荀子举行一次欢宴,以表示他们欢迎荀子在这里安家落户的心愿。
冬日的晚上虽然寒冷,在季氏兄弟的三间房里,暖烘烘的屋子里却坐满了男男女女。曾经在荀子巡察民情时见过荀子的来向荀子问安,没有见过荀子的,挤到前面去要仔细地看一看这位清正廉明的荀老爷。
白发红颜的老者,九十余岁了,依然声如铜钟,体魄健壮。他是这里年纪最长的老人,按照这里的民俗,每逢喜日庆宴,应让年岁最长的坐首位。
今日,他坚持一定让荀子坐首位。荀子谦让不入席,老者说道:“按照礼规,我的年岁大,应该坐在首位;可今日是我们大家欢迎你,你是客人,应该坐在首位。”
“老人家,我已经不是客人了,我和大家一样,是你们的村民,还是你坐首位。”
“是的,你已经不是县令老爷了,和我等一样是老百姓。我们欢迎你,在我们这个偏僻之地落户,我们大家会像过去一样尊敬你,信赖你。以后不称你县令老爷了,称你什么呢?就称你荀子卿吧!”
季伯等村民七嘴八舌:“荀子卿,对!”
老者接着说:“这里我年岁最长,辈数最高,我请你坐首位。”
季伯说:“荀子卿,恭敬不如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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