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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传

_2 佚名(当代)
梦杞相信,假如把荀况在首讲时对宋钘的指责告诉他,宋钘定会火冒三丈,臭骂荀况这个不仁不孝的弟子。
想到这里,梦杞又得意了。这块反击荀况的石头不是他寻来的,而是荀况自己给的。
傍晚时分,梦杞到稚园来了。这条路,两年前常来常往,自从职任祭酒,事务繁忙,腿脚也发懒,就很少到这里来走动。一年多未来,房子还是那座房子,只是草更深了,落叶积得也更厚了。
梦杞未进门就听见屋里一阵剧烈的咳嗽。他见童子正在院中煎药,未让童子通禀便径直走到屋里去。
进了门,梦杞看见宋钘少气无力地在卧榻上半躺半坐。他恭敬地深深施了一礼:“宋老夫子,学生梦杞特来拜见!”
宋钘微微抬了一下眼皮:“梦札呀,今日怎么想起我来了?”
梦杞煞有介事地说:“您是稷下学宫最老的老师,是我的先师孟子的至友,怎么能忘记您老人家呢?”
宋钘表情冷淡地说:“我老了,不中用了!”
梦杞向前靠近一步:“梦札我记着您的大恩大德。”
宋钘反问:“我对你还有恩德?”
梦杞陪上笑脸说:“老夫子,您忘了,不是您的举荐,我怎么能职任稷下学宫的祭酒呢?”
宋钘讥讽地说:“啊,我果真忘记了。只记得自从你当上了祭酒,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你的面!”
梦杞此时后悔,怎么一年多就没有到宋钘这里走一走呢?如今这位老夫子生自己的气了。赶忙自我解嘲说:“宋老夫子,莫要生学生的气,怪我懒怠,不懂事理。学宫中数百名先生学士的事都可以不去管它,无论如何应该常来您老人家身边走走。”
宋钘摆手:“不用,不用!”
梦杞进一步殷勤地说:“宋老夫子,以后就好了,祭酒我已经不当了。
那些学宫中的大是小非再不用找我,我可以多来伺候您老人家了。”
宋钘再次摆手:“不用,不用!”
今日宋钘的身体虚弱,他吃了荀子和让韩非为他请来医师所开的汤药,本来咳嗽已减轻了,饭食也有增加。昨日童子看他精神振作起来,就商议为他换洗衣服。他觉得天气暖和,衣裳穿得少了点,头上也没有扎巾就到了院中,年老多病之身就这样又感受了风寒。今日已躺了一天,饭也不想吃,话也不想说。不愿会见任何人。若是梦杞着童子通禀,宋钘会回答不见客,梦杞没有让童子通禀,直接来到屋内,宋也只好强支着身子应付。
宋钘心中烦躁,话也不投机,想赶梦杞走,碍于面子,没有开口。
梦杞心中有事,他也似乎觉察出宋对他的冷淡。又一想,既然来了,就照自己来的打算往下说。他把话题转到荀子身上,“宋老夫子,你的弟子荀况做了祭酒可晓知吧?”
宋钘连眼皮也没有抬:“知道。”
梦杞故作吞吐状:“荀况做了祭酒,在学宫的讲堂中首讲……”
宋有些不耐烦了:“有什么话,就直说。”
“我怕您老人家生气。”
“我不生气,说吧。”
“荀况目无师长,竟然在讲坛之上,辱骂您和我的先师孟子!”
宋钘听到此话,惊觉起来,忽一下坐起身,睁大眼睛问:“他骂的什么?”
梦杞看宋钘的神情,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就绘声绘色地说:“荀况忘恩负义,不知天高地厚。他辱骂我的先师孟子主张人之性善是不要圣王,不要礼义,不明白本性与人为的区别,如同白痴一般。辱骂您主张人之性欲寡,是主张人之本性想要富贵而又不要财货,喜欢美女而又厌恶西施。说您主张见侮之不辱是无能。还骂你率领徒众,四处游说,是误人子弟。”
宋钘人虽老了,心不胡涂。梦杞一提到荀子,他就明白了今日梦杞的到来是要做什么。听了梦杞这段绘声绘色的描述,他微微地一笑,“荀况骂得好!老夫近来常自省过去所持之论,确有混乱胡涂之处。”
梦杞吃了一惊,他万万没有想到宋钘会这样的讲话。依他平日的固执己见,定会对荀况大发雷霆,骂他个不仁不义。如今反而自责起来,他心中十分不快。问道:“宋老夫子,你是否有意袒护你的弟子?”
“不!我,还有你的老师孟轲,都不及荀况。不及荀况思之宽广,不及荀况博取百家之长,不及荀况敢于标新立异,不及荀况论之彻底!”
宋钘对荀况的赞扬,刺伤了梦杞的心。梦杞顾不得此行的目的,露出了仇恨荀子的真面目。他激动地站起身说:“好哇!怪不得荀况如此狂妄。没有想到你在指使他污辱我和先师。宋钘,你是稷下学宫的先辈,理当教导你的弟子荀况懂得做学问的品德!”
宋钘气愤地用一双布满皱纹的老手拍着几案:“梦杞,你,你,你给我住嘴!……”话未说完就一阵剧烈地咳嗽,力不能支,不得不重躺在卧榻上。
梦杞置宋钘重病于不顾,他继续指责宋钘:“子不孝,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宋钘,荀况如此不仁不义,全是你的罪过!”
宋钘气愤至极,艰难地从病榻上爬起来,哆哆嗦嗦地指着梦杞骂道:“梦杞!你,……你,滚!……”一头摔倒在病榻上,气绝而死。
梦杞先是吃了一惊,赶忙用手去摸一摸宋钘的鼻孔,一点呼吸也没有了。
梦杞不知所措。
宋钘的童子煎好了汤药,双手捧着走进屋门,望见梦杞两眼直盯盯地发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梦杞看见童子来了,突然尖声地惊叫起来:“荀况气死了宋老夫子!荀况气死了宋老夫子!
童子听梦杞喊叫的头一声还没有明白,等听见梦杞的第二声喊叫,大惊失色,手捧的药碗落地,紧走几步奔到宋身边,哭喊着:“先生!先生!”
梦杞跑到院中大喊起来:“荀况气死了宋老夫子!荀况气死了宋老夫子!”

宋钘的死讯很快传到了稷下学宫的学士中间。首先奔来的是荀子一家人和弟子韩非,接着淳于越等稷下学士也都赶来了。
荀子悲伤地抱着宋钘的尸体痛哭。荀夫人、幽兰、韩非也都跪在宋钘尸体旁边泣不成声。
梦杞凶神似的在院中站着,那义愤填膺的样子像要为死难者雪冤拼命。
他反复地不厌其烦地对来看宋老夫子的学士们讲着:“宋老夫子死得苦呀,他死得冤枉呀!他万万没有想到能死在他的学生荀况手中呀!”
听得人莫名其妙,不知所云,也不做是否的反应。有与梦杞交友甚密的学士,间或插言附和几句,骂荀况不仁不义。
韩非在屋中实在听不下去了,起身奔至院中,要与梦杞当众说个分晓。
幽兰也气愤地跟了韩非出来。
荀子怕闹出什么事来,追出院中斥责韩非,不许他说话。
梦杞似乎更有说辞,指着荀子说:“荀况!你在首讲之日,辱骂你的老师。你这忘恩负义的小人,气死了宋钘老夫子。今日当着诸位学士先生,你还有何话讲?”
荀子缄口不言。
荀夫人急得哭了起来:“这,这是哪儿的事儿呀!”
淳于越来到宋钘住的稚园,只是观察,一言不发。他先去看了屋内横躺着的宋钘尸体,见屋门里有摔碎的药碗碎片。回至院中,看着梦杞声嘶力竭的叫喊,荀况一家人陷入极大的悲痛之中,个个哭得泪流满面。他心中已有了几分考虑。
淳于越问梦杞:“梦杞先生,你讲的话有根有据吗?”
梦杞理直气壮地说:“有!宋老夫子是稷下学宫的老前辈,对我恩重如山。我知他病重,前来看望他老人家。亲眼看见宋老夫子正为荀况首讲当众羞辱他气愤难忍。他对我诉说心中的怨恨,他骂荀况忘记了当年在邯郸街头流浪,是谁把他收留;骂荀况忘记了是谁把他带到了稷下学宫,方有了今天。
我无论怎样好言劝解,都难以平息宋老夫子的心头怒火。最后骂着骂着,宋老夫子就气绝而死。众位学士先生,你们看上一看,一个在列国中名声显赫的大儒,竟然被自己收养的弟子气死了,这能不让人气愤吗?”
梦杞慷慨陈辞,说话间还假惺惺地挤出几滴泪来。
“冤枉,荀况冤枉呀!”荀夫人悲愤地说道,“荀况昨日让韩非和我女儿去给宋老夫子请医治病,老夫子今天吃的药还是荀况买的。若说荀况气死老师,岂不是天大的冤枉吗?”
“哼!”梦杞反唇相讥,“那是故意做给人看的!”
韩非气愤不过,走上前去:“梦杞,不许你胡言乱语!”
荀子大声制止:“韩非,退下!”
韩非难以忍受:“老师,难道就能任他污辱吗?”
淳于越思索着说:“荀老夫子,此事要雪洗清白,己言无力,需要有个证人。”
“还需要什么证人,我就是证人!”梦杞急急地说。
淳于越看了看梦杞:“你……一个人还不足。”
一直伏在宋钘卧榻上哭泣的童子突然站起来,走至院中擦了擦眼泪说:“还有我!”
众人为之愕然。
童子逼视着梦杞:“梦杞,适才我为宋老夫子煎药,亲耳听见你与宋老夫子争吵。你说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荀况不仁不义全是宋老夫子的罪过。气得宋老夫子叫你滚出去。宋老夫子是你气死的,你为什么诬陷人?”
梦杞张口结舌,无话可说。
淳于越质问梦杞:“梦杞先生,你对此作何解释?”
梦杞强词夺理,指着童子:“他,他早叫荀况收买了。你们怎么能听一个孩子的话!”
淳于越义正词严地说:“童言无欺。梦杞,你气死了宋老夫子,反而诬陷荀先生,是何居心?”
“骗子!”韩非指着梦杞骂道。
“黑心!”幽兰也指着梦杞骂道。
“没见过天下还有这样的儒士,读书把心都读歪了!”荀夫人痛斥梦杞。
宋钘是一位了不起的大哲人,也是一位可敬可爱的老人。他一生禀性耿直,节俭寡欲,主张人之“情欲固寡”、“禁攻寝兵”、“见侮不辱”、“大俭约而侵差等”,希望以自己的学说和行为启迪世人,不为等级名分和各种物质利益而争夺,使每个人的本性能“返回自然”;使人类免除相互争斗的苦难,和睦相处,同舟共济。他的学说近似“天真”、“空想”,然而却反映了下层百姓的愿望。他离开了人世,他的学说还影响着后人。
稷下学宫中设下了肃穆庄严的灵堂。
在灵堂正中央的灵牌上写着“稷下先师宋钘之灵位”。
荀子尽弟子之孝,与荀夫人、幽兰和韩非等弟子们身穿重孝,跪在灵前,日夜守灵。
王宫中送来乐工,十二个时辰,哀乐不断。
齐王建亲至灵前,恭敬地献酒。
淳于越等稷下学士一一在灵前跪拜。
十一
落日映照着齐国南部边境上的一个村落。翠绿的山岗随着落日渐渐地变成了暗紫色和墨绿色。
天要黑了。
一个文职小官打扮的青年,身背行囊和雨伞来到客店门前。店伙计笑脸相迎:“客官住店吗?小店清洁雅静,备有酒饭,舒适方便。”
“好,请找个清静房间。”
“请到后院。”
店伙计引青年走进后院,打开西陪房:“这屋里住两个人,已有一位后生,你们二人正好作伴。”
青年走进屋内,正在榻上坐着的一位憨厚的书生忙站起来,拱手道:“兄长刚到?”
“啊,刚到。”
“你们谈着,我去打茶来。”店伙计去了。
“兄长尊姓大名?”书生问。
“在下李斯,请问兄长如何称呼?”
“在下陈嚣。李兄欲往何处呀?”
“到临淄去。”
“啊,正巧,我也到临淄去。明日可一路同行了。”
店伙计送来茶,为二人斟上,和气地说:“客官喝杯茶,还要什么请说话。”
“不用了。”李斯说。
“那你们歇着。”伙计掩门退出。
“陈兄何处人士?”
“小弟魏国大梁人氏,欲到临淄稷下学宫,投奔当今天下大儒荀况求学。”
“啊呀!你我果有缘分。我也正要投奔荀况老师。”
“那更好了。李兄家居何处?”
“小弟楚国上蔡人氏。”
“李兄好似居官之人,莫非是弃官求学吗?”陈嚣从衣着上看出李斯的身份。
“正是。”李斯侃侃而谈。“我本在上蔡郡中掌管文书,一日去茅厕,望见几只老鼠争粪便,每有人或狗来,便吓得急急躲藏。又一日,我到粮仓去,看见粮仓中的老鼠,居住着高堂华屋,自由自在地吃着粮仓中的粟米,却没有人,更没有狗来惊扰。由此我想,人生在世,岂不也与这些老鼠相似吗?
是贤能或不肖,是有福或有祸,就看你所处在什么环境了。因此,我决心丢下上蔡郡中的卑小职位,不顾千里之遥,投奔荀况老师学习帝王之术,以求将来游走于帝王之间,成就一番大业!”
“啊,李兄抱负远大,日后定然会有大作为的。”
“胸中抱负,尚需一步一步来走。日后如能与陈兄同窗共读,还望多指教。”李斯谦逊地说。
陈嚣诚恳,忠厚,听到李斯有如此宏大的志向,自愧不如,哪还敢应指教二字,慌忙说:“哎,不不不,我这个人抱负不大,日后还需李兄多多指教。”
二人身背行囊,一路同行。进入临淄,无心看临淄街市中鳞次栉比的店铺,只在行人中打听通往稷下学宫的路径。二人顺大道很快来到稷门,进入学宫又打听到荀子的住所。
李斯与陈嚣随韩非进入荀子住的庭院。二人怀着崇敬而又神秘的心情观看院中的一切。稷下学宫聚集着天下有名的学士,在这座庭院中又居住着天下名士之首,怎能不叫年轻的学子敬畏!
韩非领李斯和陈嚣进入荀子的书斋,他回头向二人介绍说:“上座是荀老夫子。”
李斯、陈嚣一同跪拜。李斯说:“楚国上蔡人李斯,魏国大梁人陈嚣慕荀老先生盛名,愿从学于老师门下。”
“请起吧。”荀子从几案后站起来,走到二人面前,说:“人之为学有二,只为自身谋取功名富贵而学者,谓之凡夫之学;为忧世忧民,谋国谋天下而学者,谓之圣人之学。李斯、陈嚣你们二人从学于荀况,却是为何?”
对于荀子提出的问题,陈嚣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他目视李斯,让李斯先回答。
李斯机敏地答道:“当今诸侯相争,连年战乱,生灵涂炭,血流遍野,使父子不相亲,兄弟不相安,夫妻离散。李斯闻老师的盛名,不远千里,投奔老师,愿学得帝王之术,辅助一代圣主,以解救天下之民。”
荀子颔首,转问陈嚣:“你呢?”
“陈嚣生来愚钝,没有李斯的鸿鹄大志,只愿跟随荀老师学习礼义与君子之道,以成为世人的楷模。”
荀子满意地颔首,继而劝勉陈嚣:“陈嚣,人非生而知之。圣人与常人是一样的,学可以至圣。积土成山,积水成渊,积善成德,即可备圣人之心。
不积半步,无以达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河。蚯蚓无爪牙之利,上食埃土,下饮黄泉。为何?因其用心专一。螃蟹有八只脚两只钳子,不靠水蛇、蟮鱼的洞穴则无处藏身。为何?因其用心浮躁不专。凡学子只要用心专一,道定可成矣!”
李斯、陈嚣再拜:“弟子谨记老师教诲!”
清晨。
小河边,韩非和幽兰一同洗衣服。幽兰看韩非笨拙的样子吃吃发笑,笑得韩非不知所措。
幽兰抓过韩非手中衣服:“给我,你把这些洗好的晾起来。”
幽兰把几件洗好的衣服送到韩非面前,韩非伸手去接,摸到了幽兰的手,急忙将手缩回。幽兰噗哧一笑:“怕什么,我又不是老虎。”
韩非接过衣服到河边草地上去晾。幽兰含情地望着韩非,自语道:“真是一位傻公子!”
韩非把没有伸展的衣服挂在灌木丛上,幽兰看见了,嗔怪地喊:“哎,把衣服抖开!”
幽兰跑过去,把韩非挂在灌木丛上的衣服一件一件用力抖开,搭在原处。
韩非像做错事的孩子听幽兰唠叨:“你不抖开,等干了要皱的,知道吗?
真是个傻公子!”
李斯和陈嚣散步来到河边。李斯见河边放着的衣服被水冲走了,惊叫道:“哎,谁的衣服被水冲走了!”
幽兰闻声一惊,“哎呀,我的衣服!”拔腿往河边跑过来。
李斯望见幽兰,为她美丽的容貌所吸引,不顾一切跳下河去,在水流中打捞衣服。有一件已被水冲到激流中,很难追到。幽兰在岸上喊:“水太深,不要再追啦!”
李斯将自己的上衣和裤子在水中脱掉,扔给身后的陈嚣,噗嗵一声扎入水中。
幽兰为李斯担心:“别捞了,小心淹着你!”
李斯一个猛子扎到衣服所在的深水处,抓住衣服,露出头来。幽兰在岸上拍手:“啊呀!你真有本事!”
李斯手举衣服,划水到岸边。陈嚣给他衣服,李斯也顾不得穿,亲手把捞来的衣服送给幽兰:“给你!”
幽兰接过来感激地说:“谢谢你!你就是我爹新来的弟子李斯吗?”
“是的。”
“你怎么还会游水?”
“我上蔡老家门前就有一条河,少年时每天都到河里游泳。”
幽兰问陈嚣:“你和他一起来的?”
陈嚣腼腆说:“是的。”
“他叫李斯,你就是陈嚣了?”幽兰望着憨厚的陈嚣莞尔一笑。
陈嚣依然回答两个字:“是的。”
幽兰高兴地拍手说:“我爹又收了两个好弟子。韩非,我们又多了两个好朋友,是吗?”
十二
还在公元前262年时,秦国就出兵攻取韩国的野王(今河南省沁阳县),把位于太行山西麓的上党郡与韩国的本土完全隔绝开来。韩桓惠王害怕,想把上党郡献与秦国以求和。上党郡守冯亭不愿意降秦。冯亭为了抵抗虎狼的秦兵,就把上党郡十七个县都献给赵国。赵孝成王加封冯亭为华阳君,派了老将廉颇率领大军驻守长平。
已经到手的上党郡被赵国拿去了,秦国对赵国十分恼火。秦昭王派大将白起、王龁从野王向北进军。老将廉颇筑垒固守,以逸待劳,无论秦军怎样进攻,只是坚守阵地不出战。秦军前进不得,反退又不愿意。这样,秦赵两国的大军在长平相持了三年不分胜负。
秦国恐长此下去,兵疲粮尽,就使用了反间计。秦国丞相范睢派人拿着千金,到邯郸去利用间细散布谣言,说廉颇老而怯战,眼看就要投降,秦国最害怕的是马服君赵奢的儿子赵括做统帅。赵孝成王急于取胜,中了秦国的反间计,把一个只会背诵兵书,夸夸其谈,而不会打仗的赵括派到长平去取代廉颇。
公元前267年7月,赵括到任。他一上任就下令出倾巢之兵进攻秦军。白起采用迂回战术,在正面节节假意败退,另外部署了两支奇兵,乘机袭击赵军。一支奇兵二万五千人断绝了赵军的后路,另一支奇兵五千人将赵军切成两段。赵军前有秦军的营垒,后面自己的营垒又被秦军占领。四十五万大军就这样被分割成两截,首尾不得相顾。无奈,只好就地扎营筑起壁垒,以待援军。
四十五万大军失去了后方,无有粮草。这是关乎赵国生死存亡的一战。
赵孝成王心乱如麻,后悔当初不该错用赵括为将。可如今,后悔已经晚了。
倾国之师尽上长平,国库空虚也无有许多粮草。又听说秦昭王亲自从咸阳赶到河内,(今黄河以北,太行山以西地带)赐百姓升爵一级,把十五岁以上的壮丁全部征发到长平去,用来堵截赵国的援兵和粮草。
千钧一发呀!有什么办法能解救长平的四十五万大军呢?
赵国的君臣想出一个办法,派临武君到齐国去紧急乞求援助。
临武君的到来,引起齐国君臣一场激烈的舌战。
有的大臣认为,赵国处于齐国和秦国之间,是齐国的屏障,唇亡则齿寒,救赵国也是为齐国,应当派兵去援救。
有的大臣认为,秦国如今最强,如狼似虎,不可以得罪,得罪了秦国等于引火烧身。
有的大臣认为,齐国经过闵王时的大灾难,元气刚刚恢复,送上数十万斤粮草支援赵国,有伤齐国的国力。
齐王建每日听到的都是这些不同看法的议论。赵国的使臣临武君尚在等候答复。他心急火燎,举棋不定,决计去求教于荀子。
八月的夜晚,秋风凉爽宜人。湖中的荷花盛开,已结了不少的莲子。上弦的月光不甚明亮,朦胧中更显出荷塘的浓密,深邃,神秘。
齐王建在大道上停了车,沿小溪步行到荀子庭院的门前。过了小桥,推开虚掩的门扉进入院中。院内青竹扶疏,月影婆娑,寂静,清新,只闻得秋虫和风摇竹叶沙沙作响。
北房荀子的书斋亮着灯,东西厢房也亮着灯。这是荀子的学生韩非、李斯、陈嚣,还有他的女儿幽兰在夜晚攻读。
齐王建径直向荀子的书斋走去。随行的宫人要去向荀子通禀,被齐王建止住。他轻手轻脚地来到荀子的书斋窗下,看见荀子正在灯光下专心读书。
厚厚的简册堆在几案,荀子一边读着,一边提起笔来在竹简上细心地写上一些字句。
齐王建屏住声息在窗下伫立良久,他没有踏上通住书斋的台阶,反而转回身来似乎要离去。
随身的宫人知道齐王建的急切心情,轻声问道:“陛下,既有国事要与荀老夫子商议,为何又要走呢?”
“荀老夫子正在专心夜读,寡人虽然心急如火,也待明日再议吧!”
“陛下,赵国使臣在等你回话呀!”
齐王建为难了,他迟疑有顷。宫人转身大声喊道:“大王陛下到!”
荀子、韩非、李斯、陈嚣和幽兰闻声皆为之一惊,忙起身出门迎接。
荀子率弟子们跪地叩首:“迎接陛下!”
齐王建双手搀扶起荀子:“荀老夫子,您是寡人的最为老师,不必行此大礼!”
荀子起身:“君臣有别,礼不可须臾有差。”
荀子请齐王建进入书斋,韩非等人也都随荀子进入书斋。齐王建说:“荀老师与各位都请坐下。”
齐王建要荀子与他一同相对落座,韩非与李斯等人都在两侧席地而坐。
齐王建说:“自从荀老师重归稷下学宫,寡人每每问政于最为老师,得益甚多。今深夜造次而来,打扰了你们夜读,甚是抱歉呀!”
“哪里,哪里。陛下深夜到来,必有要事。请陛下直言。”
“赵国使臣紧急求援之事,荀老师可晓得吗?”
“已有耳闻。”
“朝中为此事争论不休。众大臣各讲利弊,寡人心中忧愁,难作决断,特来请教荀老师。”
荀子看了看齐王建紧锁的愁眉,转向韩非等人说:“在长平,秦与赵皆动用倾国之兵,展开了一场规模空前的大战。齐国援赵之事关乎秦、齐、赵三国之邦交,甚至于三国兴衰存亡,不可不思虑再三。韩非,你们见解如何?”
韩非等人相互观望,都不愿开口。幽兰无顾忌:“我说不出深奥的道理,只知道秦国欺人太甚,竟然越过了韩国来打赵国,决不能容他这样横行霸道!”
“韩非,依你之见呢?”荀子问。
韩非说:“黄帝有言,君与臣一日百战。政见不一乃是常事。群臣议论纷纷不可怕,立志之难,不在胜人,而在于战胜自己。”
“李斯与陈嚣你们说呢?”
陈嚣说:“我说不好。”
李斯说:“记得老师说过,仁义之兵行于天下。秦国欲称霸诸侯,当以道德兼并别人。而今强行夺取,以武力兼并别人,是为不义。”
荀子满意地点头:“好!国家,这是天下最大的器物,最沉重的担子,不可不善择其地而放置,倘若置于危险之地则要生出祸乱。不可不善择其道而行之,道路选择错了,就会导至灭亡。一国之君主处于最有权势之位,道正则国安,道邪则国危。所以,一个有远见的君主,当以义而立天下,以信而霸诸侯,如若玩弄权谋则要亡国。此三者贤明君主须慎重选择,也是志士仁人所务须明白的。今秦国不义、不信,欲以武力置人于死地,我齐国当以义、以信立于诸侯之间。义立而王,信立而霸,这才是强国之正道。”
荀子对援赵的态度已经十分明确了。
齐王建豁然开朗:“啊,听老师大道之理,寡人茅塞顿开!感谢最为老师的指教。”
“老夫之言,仅供陛下刺取而已。”荀子说。
齐王建站起来向荀子拱手道:“时辰不早,寡人再谢老师教诲。告辞,告辞!”
荀子等人将齐王建送出门来,齐王建回身再谢:“谢谢,谢谢。请留步!”
十三
齐国在西周时是太师吕尚的封地。吕尚姓姜,氏吕,名尚,字子牙,人称姜子牙。因他辅佐周文王、周武王灭商有功,封于齐地。那时的齐地,“地潟卤,人民寡”,是一片土地贫瘠,人烟稀少的地方。
不过,因齐国滨临大海,有取之不尽的鱼、盐之利。百姓又长于桂桑养蚕,好纺织,经姜尚治理,逐渐繁荣富足起来。经过几代人的努力,齐国已成为以“织作水纨绮绣纯丽之物”而闻名列国的宝地。有“冠带衣履天下”
之称。齐国的纺织品光泽柔软,织纹精细,色彩绚丽,行销列国。位于东西大道上的国都临淄,成为列国中独一无二的最为繁华的大都市。
临淄城中七万户,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犬、六博、蹴鞠者。车水马龙,摩肩接踵。“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城内直贯南北的“六轨之道”叫做庄,这条街最热闹的地方叫岳,所谓“庄岳之间”,是战国时代齐国人口最为密集繁华的地区。
梦杞自从因宋钘一事现了丑形,就在稷下学宫中销声匿迹。起初他每日不出屋门,连吃饭都要侍者送到屋里去。而后就每日到庄岳之间去观看斗鸡、走犬,或是坐在歌楼里听歌妓唱那艳情的民间小曲。软绵绵的情歌,姿色俏丽的歌女,使他如醉如痴。
今日,他在歌楼上正听得缠缠绵绵,一个四十来岁的异乡人不声不响地在他身边坐下。这个异乡人是秦国派到齐国来的密探,专为刺取赵国乞求齐国援助的消息。
梦杞对身边坐下的秦国密探没有觉察。一曲终了,两只眼睛依然盯着下场的歌女。秦国密探用臂肘轻轻撞了一下梦杞,梦杞方才醒转过来,扭回头。
秦国密探诡谲地一笑:“怎么样,想跟她坐一会儿吗?”
梦杞不知如何回答。
秦国密探慷慨道:“交个朋友,我在临淄有大生意,一切花费我包下。”
不等梦杞回答,起身就走。
梦杞迟疑了一下,随秦国密探而去。
秦国密探引梦杞进入一间华丽的房间。刚才唱歌的歌女走过来施礼,娇滴滴地说:“侍奉先生。”
秦国密探指着梦杞对歌女说:“这位先生迷上了你,想跟你坐一会儿。”
梦杞忙辩解:“啊,是被你唱的歌儿迷住了。”
秦国密探打着哈哈:“歌儿是人唱的,还是被人迷住了,哈哈哈哈!”
歌女莞尔一笑:“两位先生真会说笑话。”
秦国密探招手:“来,坐在这位先生身边,让他好好看看你!”
歌女忸怩地走过来向梦杞施礼:“拜见先生!”
轻轻地依偎在梦杞身旁。梦杞又惊又喜,不知如何是好。
秦国密探从身上取出一锭金子,放在几案上说:“我有事,要出去一下,你们先坐着。”
梦杞忙起身:“哎,你不要走,你……”
秦国密探转回头:“梦杞先生,我们是老朋友了,客气什么。明日再会。”
说完转身就走了。
梦杞跟随孟子做弟子,孟子对学生教诲甚严,年轻时不敢做风流事。以后年长了,虽也曾与女人有染,那是良家女子,二人情投意合,才做下了风流事。来到临淄二年,临淄城的繁华人人皆知,他因潜心于祭酒的职位,也未有逛过歌楼,更莫说与歌楼女子如此亲密。如今歌女就偎依在自己身边,他感到了歌女的体温与他的体温丝丝相通。不知为什么,心中有些紧张,连手指也不敢动一动。
歌女已看透了这位斯斯文文的先生的心,因而更喜欢他。伸出纤纤细手含情脉脉地拉住梦杞的手,轻声问:“你与他是老朋友吗?”
梦杞违心地说:“啊,是,是。”
“那还客气什么?让他走他的,他走了只剩下你一个人,不是更好玩儿吗?”歌女柔情地说。
梦杞不知如何回答歌女的话。
歌女用细指抚摸梦杞的脸颊,而后又抚摸梦杞的前胸,双手向下到腰间,为梦杞解开衣带。
梦杞木然地坐着。
歌女将手停下来:“怎么,不高兴?”
梦杞并非不高兴,几天前,他早就看上了这位歌女,只是孟老夫子的教诲使他不敢向前跨出半步。如今,他心爱的歌女就在面前,又是这样的柔情似水,他的心噗噗跳动,他的眼睛不敢去看歌女。假如歌女此时离他而去,他会跑过去搂住她;假如此时谁把歌女抢走,他会与之拼命。他激动的心中反复想着一句话,我的美人儿,你终于是我的了!可是现在美人儿问他是不是不高兴,这哪能呢?他转过身来,两手紧紧地抓住歌女的双手,欢喜若狂地说:“我的美人儿,我高兴,我高兴!我想你想好久了!”
东方刚刚发亮,秦国密探就走入歌楼,上了楼梯,站在歌女的房门外倾听房内的动静;听不到什么声音,便从身上取出一把尖刀,轻轻地把门拨开,猛然推门走进去。
正在一起睡得甜蜜的梦杞和歌女突然惊醒。
秦国密探微微一笑:“打扰了。”转向歌女:“你穿上衣服出去,我与梦杞先生有话说。”
歌女穿好衣服走出门去。
秦国密探轻轻掩上了门。
梦杞忙穿好衣服坐在床榻边。
秦国密探走过来:“昨夜睡得好吗?”
梦杞支吾道:“啊,好!”
“梦杞先生,你只知道我是个商人,还不知道我做的是什么买卖吧?”
梦杞疑惑地看着秦国密探:“你……”
“实话告诉你,我是秦国派来的密探。”
梦杞大惊:“啊?……”
“莫要害怕。你是稷下学宫有名气的学者,很受君王后和齐王建的赏识,我只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赵国四十五万大军被我秦国的军队围困在长平已有一个月了。如今赵国心急火燎,派使臣正在临淄乞求齐王派兵运送粮草,以解除他们四十五万大军的困境……”
“我们稷下学宫的学士,皆是不治而议论,没有官职,没有权势,我能有什么用?”
“你有大用。你可以到君王后和齐王建面前,讲说齐国若为赵国运送粮草,救援长平,对齐国是如何的不利。”密探授意梦杞。
梦杞为难地说:“君王后和齐王建不一定听我之言呀!”
秦国密探肯定地说:“他们会的。我已经买通了他们身边的几个重臣,再有你这位名望甚高的稷下先生的高论,君王后和齐王建就不会为赵国运送粮草。”
梦杞仍然在犹豫,他感觉以他如今的处境,很难达到秦国密探的期望。
秦国密探拍拍梦杞的肩膀:“梦杞先生,你放心,事成之后,我们秦国会重重奖赏你。再者,我还要替你除掉你的仇敌荀况。”
梦杞吃了一惊,他怎么知道了学宫中的事呢?
秦国密探继续说:“荀况力主齐国运送粮草,解救赵国。凡是与秦国为敌者,我们都不会放过他!”
说着,秦国密探从身上抽出一把短剑,恶狠狠地说:“这把短剑是淬过毒的!”
梦杞望见雪亮的短剑放着寒光,身上顿生凉意。他怯懦地向秦国密探点头:“是,是!”
十四
君王后闻听禀报,稷下先生梦杞要进宫谒见,她一时想不出这位因宋钘被气死一事搞得声名狼藉的梦杞想来做什么。这几天,她正为赵国使臣临武君紧急求援一事心中烦躁,临武君几次想进宫拜见她,她都推说身体不爽而不见。朝中一位重臣,为要陈述援赵的利害,闯进宫门,被她传谕罚俸三个月。
今天梦杞来了,见他不见呢?二年来,她对梦杞的印象还好。认为他有学问,有见地,为人精明,善解人意。如果做个丞相,也会称职的。不过,宋钘一事做得有些蠢了。她本想,待梦杞不做祭酒了,问他愿不愿意在朝中做官。如果梦杞乐意,她会给他安排一个合适的位置。自上次梦杞进宫走了以后,她就想过这件事。但眼下是不行了,至少近几个月不能用他,这样会引起稷下学士们的非议。
君王后是个女人,有一种天生的对于弱者的同情心。她十分清楚梦杞此时的心情和处境。她愿意安慰他几句,也愿意听一听稷下学士们对援赵一事都有些什么议论。她让宫人传话,请梦杞先生晋见。
梦杞进宫来了,心中甚是兴奋。他曾经想,君王后或许不见他。他自己清楚,这些时日,是他一生中最为晦气的时日。能容他此时晋见,这是君王后的宽容,是君王后的厚重,是君王后还对他信用。他怀着一种感恩戴德的心情恭恭敬敬地向君王后施了一礼:“梦杞参拜王太后!”
君王后热情地说:“梦杞先生,你是稷下学宫的老先生了,也曾是学宫的祭酒,何必行此大礼呢?快请坐下谈话。”
梦杞说:“谢太后!”
君王后吩咐:“来人!”
“在!”
“给梦杞先生上茶。”
宫人像对待上宾一样双手将茶捧在了梦杞面前。
“多谢太后!”
君王后直率地说:“梦杞先生,你到我这里来,定然有事,有话你就请说吧!”
梦杞早已把话想好了,不知如何开口,既然君王后如此爽快,他就把想好的话,很有分寸地讲出来:“近日在稷下学宫之中,对赵国派使臣紧急求援之事议论纷纷,此事关乎齐国之安危,稷下众学士都来问我,欲知君王后和大王陛下作何处置。梦杞我也是日夜挂怀。因此请见太后。”
此话正讲到君王后的心中,君王后说:“若说援赵之事,我正要寻你,想听听你们众家学士的高见。”
梦杞有意停顿片刻:“太后,稷下学宫不治而议论,我等读讲儒、墨、名、法、阴阳、道德尚可,若论及打仗,怕是空泛不实,言不及的,不足取呀!”
“哎,你们这些稷下先生,有学问,有见识,先王一向尊重你们的政见。
在此紧急关头,老妇更愿听一听你们的呀。你说说,学宫里对于援赵都是怎么讲的?”
梦杞饮了一口茶,故作深沉地说:“太后,稷下学宫学士数百人,对援赵之事议论不一,若归而类之,可分为二。一曰援赵,一曰不可。”
“哪个力主援赵呢?”君王后问。
“荀况。”
“哪个力主不援赵呢?”
“就是我。”
君王后点了点头:“啊,你为何不主张援赵呢?”
梦杞应答说:“秦赵战于长平,距我临淄千里之遥。兵马粮草,长途跋涉。一,远水难灭近火;二,辎重损耗过大,伤我国力;三,与赵国结友,即与秦国结怨,得不偿失。有此三者,所以我以为决不可以做此愚蠢之事。”
“啊!”君王后点头。又问:“那荀先生为何力主援赵呢?”
梦杞说:“他是赵国人。他虽然身处齐国,而心仍在赵国。这也难怪,故乡之土,游子之心嘛!正如我是齐国人,总要事事为齐国着想一样。在此赵国生死存亡的关头,荀先生当然要为其故国效力了!”
君王后似乎解开了她久思不解的疑团,嘴角边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十五
八月的学士湖,湖水碧绿碧绿,茂密的荷叶灰蓝灰蓝,粉红色的荷花与青绿色的莲子疏密相间。湖边的亭廊与垂柳倒立在湖水中,如同海市蜃楼。
水波荡漾,把个美丽的海市蜃楼折成了许多碎段。
学士湖是稷下学宫的学士们读书著文之余,游玩散步的好地方。青年学士淳于越吃过晚饭,手执鱼杆来到湖边钓鱼。秋鱼体肥味美,吃起来别有一番滋味。淳于越钓鱼不是为了吃鱼,而是为了养性。他承继了父亲淳于髡机智善辩的才干,为了不使自己在辩论中因性躁而失口,他着意养性。尤其在他心中烦躁之时,便要拿起钓杆来,在一个僻静之处去钓鱼,有时一蹲就是一天。
韩非、李斯和幽兰吃过晚饭走出庭院,沿着门前的小溪,散步来到了学士湖边。
李斯的眼睛很尖,远远地就看见淳于越钓出一条小鱼来,他用手指着让幽兰看:“瞧,淳于越先生钓到了一条小鱼!”
“啊!”幽兰看到了,那条小鱼在鱼钩上正一闪一闪地跳呢。淳于越没有抓住,小鱼掉在了岸上。幽兰跑过去,帮助淳于越去抓。
幽兰抓到了,高兴地跳跃:“我抓到了!”把小鱼放在淳于越带来的瓦缶中,欢喜地看鱼儿游水。
李斯说:“淳于越先生,你不参与学宫内的议论,倒有兴致在此垂钓呀!”
淳于越冷冷地说:“还议论什么,齐王陛下已经决计不援赵了。”
幽兰一惊:“什么?齐王变卦啦?”
李斯问:“齐王不是决计援赵吗?”
韩非也关切地说:“你快,快说是怎么回事?”
淳于越慢条斯理地说:“君王后传出话来,说齐王陛下听信了荀老夫子的话,决计援赵。而荀老夫子是赵国人,意在为他的家乡效力,非为齐国效命,此言不可听。”
幽兰气愤了:“这,这是对我爹的污辱!”转身急往回走。
韩非喊道:“幽兰!”
幽兰走得更急,韩非追上去拦住幽兰:“你要到哪儿去?”
“我要告诉我爹去。”
“老师会生气的。”
李斯走过来:“我看幽兰做得对,应该马上告诉老师。”
幽兰白了韩非一眼,一把拉住李斯:“走,咱俩一块去。”走了两步,回头瞪了韩非一眼:“书呆子!”
幽兰拉李斯急步远去。
韩非木然立于原地。
十六
荀子闻讯连夜请求面见君王后。
君王后明白荀老夫子晋见的来意,荀老夫子是一位举足轻重的人,不能不见。然而,见了这一位老夫子说些什么呢?
宫人进前禀报,荀老夫子到了。君王后起身向宫门走了两步,并不走出门去,仅表欢迎的礼仪而已。
荀子踏着明亮的灯光走进宫门,向君王后深深施上一礼:“荀况参见太后!”
君王后双手搀起荀子:“荀老夫子,请起!”
宫人送来茶、果,摆满了几案,有金桔、芳梨、鲜桃。
君王后请荀子坐下,问道:“荀老夫子身体可好?”
“承蒙太后相问,敝人身体尚好。”
“老妇本当常去稷下学宫走走,只因近来身体不爽,懒出宫门,请老夫子见谅呀!”
“荀况乃区区儒子,陛下赐上卿之位,在稷下学宫又职任祭酒。陛下如此恩惠,荀况心中常常有愧。”
君王后话外有音地说:“荀老夫子,既然齐国待你不薄,当以你渊博的学识为齐国献计献策,助齐国兴旺昌盛呀!”
“是的。荀况数次入齐,三为稷下学宫祭酒,均怀此心愿,不仅仅期望齐国兴旺昌盛,还望齐国称霸诸侯,一统天下。”
君王后微微一笑:“是啊,过去先生也是这样夸奖你。如今老妇与建儿也这样期待你。不过,援赵之事,你为何让老妇失望呢?”
“太后,荀况正为此事而来。”
荀子心中有些激动。他是一个正直的人,容不得有辱他人格的诽谤之辞。
他不会“见侮不斗”,他要说个清白。此时听到君王后“援赵之事,你为何让老妇失望”的话,明白其话外有音。不过,他进宫的目的还不为洗涮个人蒙受的污秽,他要进一步向君王后直言纳谏。荀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使自己平静了一些,说道:“欲统一天下的君王,行事当以天下为尺,决断当以立信为度,善于明察秋毫,举措应变而不穷。且不可只求功利失却礼义,不讲信用,唯利是图。内不惜欺骗百姓,外不惜失信盟国。如此,则敌国就轻视它,盟国就怀疑它,百姓就不信任它。权谋日行,而国不免日危,日积月累,将导至灭亡。齐国在威王和宣王之时,曾是威慑诸侯的强国,但到泯王之时,不修礼义,不讲政教,只想以威力统一天下,虽然南足以破楚,西足以屈秦,北足以败燕,中足以灭宋,但是,待到燕赵两国之兵,起而攻来之时,却似秋风扫落叶一般,身死国亡,被天下嘲笑,为后代留下耻辱。这是为何?非为他故,唯其不行礼义而行权谋也。今秦国行不义,赵国危难,齐国若见死不救,当失信于赵国,失信于诸侯,失信于齐国的百姓。请太后静思明察。”
君王后不为所动,言道:“荀老夫子,老妇知你学识渊博,能言善辩,为了证明你理论正确,敢把孔子、孟子、墨子、老子、和你的老师宋钘都一一批驳,丝毫不留情面。这些圣人君子都不在话下,还有什么人被你驳不倒呢?你极力主张援赵,并非为齐国立什么信义,实在是因为你是赵国人,要报你的故国,是吗?”
君王后的话讲得直率,像铁针一样刺痛了荀子的心。荀子再也难以平静了,他愤怒地站起身来,以一种不容置疑的神情,向君王后拱手道:“此言差矣!荀况决不是那种暗藏祸心的奸人,也决不为一已私利而行奸事。荀况力主齐国运送粮草于长平,援救赵国,并非为赵国,而为的齐国!秦赵长平大战,如若秦国得胜,则齐国失去屏障,齐国立即就会置于强秦的威胁之下;若赵国得胜,则秦国会一蹶不振而退归于函谷关内,多年不敢出关。而齐国则信义张扬于天下,长士卒之气,强百姓之志,树君王之威,怎么能说荀况力主援赵,心中有私,不为齐国而为赵国呢?”
君王后没有想到,她一句话会激起荀子如此大怒。她是想把话挑明,好让荀子从今而后更为忠心地为齐国效力。如今才知她的话有些刺伤了荀子的自尊。
君王后自知言语有失,向荀子微微一笑表示歉意道:“荀老夫子,莫要见怪。方才老妇的话,是听有人这么讲的。”
荀子愤愤地说:“以其不道德之心取人,必合于不道德的人,而不合于有道德的人。”
君王后附和说:“是的,荀老先生做人的道德老妇是知道的,我并不把那些话信以为真。荀老夫子先后在齐国数十年,实在已不能算是赵国人,应该说是齐国人了,你说是吗?哈哈哈哈!坐下,请坐下!先王封你最为老师,你三次职任稷下学宫的祭酒,老妇与建儿也都是很尊崇你的。”
荀子忍下了心中的气愤,重又坐在几案边。君王后拿起一个桔子,亲自为荀子剥开:“荀老夫子,这是刚从楚国送来的金桔,来,尝上一尝。”
荀子接过君王后递过来的桔子并没有吃,真诚地说:“太后,这桔子生在楚国,颜色金黄,味道鲜美,而今它到了齐国,并不因齐国人享用就改变了味道呀!”
君王后微笑着说:“是啊,是啊!”
荀子又说:“庶民百姓若有了妒嫉之友,则贤良之友不再交往。君王若有了妒嫉之臣,则贤良之臣不再往来。对于诽谤之言,应格外小心!”
君王后应道:“是的,是的。”
荀子将话归于正题:“秦赵两国集中倾国之兵战于长平,谁胜谁负,不仅关乎秦赵两国的兴衰,且关乎到列国力量的变化,我齐国当慎重待之。”
君王后也思索着说:“荀老夫子,你说的对,老妇一定慎重。老妇想一二日内择定吉时,请巫祝问卜于天帝。”
“啊?!”君王后的话使荀子大失所望,手中的桔子不觉滚落在地上。
荀子出了君王后的宫门,心情沮丧,难过极了。他感觉自己一番动情的话语尽都付之流水。君王后表面顺从,其实一句话也没能听到心中去。
弯月挂在枝头,浮云将月光遮得昏暗不明。稷下学宫的学士先生“不治而议论”,是不是自己本来就不该进宫进谏?不,像此种关乎国家前途的大事,莫说一位学士,就是有志于国的庶民百姓,也应该直抒谏言的,因此荀子并不后悔。他只是觉得君王后私心过重。过多地看重眼前得失,而不思长远。君王后对他的话无言可驳,又要问卜于天帝。天帝在哪里?天帝能够决断人间的事么?岂有此理!
荀子一面思索,一面缓缓地行走。他不知道,自从出了君王后的宫门,就被蒙面的秦国密探在暗中窥视着。待到荀子远离了禁宫,踏上了通往稷下学宫的大道,在一个前后无人的拐角处,蒙面的秦国密探突然跃至面前。
荀子惊觉地斥问:“谁?”
秦国密探的尖刀已凌空挥起,直刺荀子的前胸。荀子自幼跟随宋钘习六艺,练过剑法,日无间断,如今虽然老了,手脚还算灵活。他一闪身,躲过了刺来的尖刀,秦国密探二次再刺来,荀子用手掌迎击其前臂,把尖刀推开。
尖刀又从侧面刺来,荀子转身用脚将尖刀挡住。
荀子与秦国密探交手,终因年老力衰,招架迟慢。正在此时,韩非、李斯、陈嚣跑了过来。
李斯大喊:“有刺客!”
李斯与韩非二人抽出宝剑迎击蒙面人。
陈嚣赶忙去护卫荀子。在韩非、李斯与蒙面人交手之中,陈嚣折了一段树枝,看准蒙面人从身后打去。蒙面人惊慌逃走。
李斯上前关切地询问荀子:“老师,可受了伤么?”
“不妨事。”
韩非说:“我们在家中等你多时不见回来……”
陈嚣说:“我们怕老师在宫中出什么事情,一齐前来迎接,谁知正遇上刺客。”
荀子知弟子对他处处关心,感激地说:“今日多亏你们来得及时呀!”
十七
杏黄色的旌旗插在祭坛四周,秋风吹得旌旗猎猎作响。淡淡的秋云在学宫中随意变换着形态,一忽儿似猛虎,一忽儿似雄鸡,一忽儿被风撕成碎片,无有了形迹。
太阳被高空的飓风在周围包了一个黄色的风圈,天也变得灰暗下来。
君王后和齐王建率领齐国的重臣跪在祭坛上,失去光辉的太阳在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抹上了一层青灰色。
祭坛的几案上放着刚刚宰杀的牛、马、羊带血的头颅。巫祝站立在祭坛的中央,一手执宝剑,一手执牛骨,仰天而立,口中念念有词。
铜鼎内燃烧着熊熊火焰,宫中的乐工在祭坛的一侧奏出庄严、肃穆的音乐。沉重的鼓声如同天空的沉雷,敲得人们心惊胆颤。突然,巫祝全身抖颤,发出难以名状的叫声,伴随着鼓声跳跃,跳跃,跳跃。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啸过后,他将牛骨投入铜鼎的火焰中。
一切都寂静了,只听见牛骨在火焰中燃烧的声音。
巫祝又目微闭,立于铜鼎前,似在接受上天的旨意。顷刻间他两目圆睁,伸手将牛骨从火中取,这即放入身旁的铜洗。
一股白烟升腾而起。
占卜完成了。巫祝双手捧着牛骨立于祭坛中央,高呼:“齐王听宣!”
君王后与齐王建面向巫祝深深地叩拜,听巫祝宣读卦辞。
巫祝道:“辛丑年七月十八日,占出坎卦。险中有险,祸不单行,若误入歧途,险象丛生。天高不可攀,地险有山川,水流待盈满。王公仿此,小心翼翼,避险而行,不断修炼,再问吉凶。”
君王后与齐王建再次叩头:“谢天帝!”
君王后接过巫祝手中的牛骨,向齐王建说:“建儿,这是天意,是天意呀!”
荀子在书房中拍案而起:“不信大道正理,反信占卜吉凶,可恶,可笑!”
室内气氛紧张,守在荀子身旁的韩非、李斯、陈嚣和幽兰,都不知所措。
荀夫人上前劝解说:“你且消消气。齐国的事,好与歹有他们君王后和大王决断,你不要生这么大的气呀!”
荀子生气地坐下,叹了口气:“唉!我一心为齐国的长远之计而想,谁又知我的心呀!”
韩非深知荀子的痛苦,说:“向人进言难呀!难在不晓知被说之人的心。”
陈嚣思索着说:“按照周易解那‘坎’卦,两阴加一阳,阴虚阳实,象征心中实在,那是说因诚信而能豁然贯通。这一卦,虽然是重重险阻之象,可也唯在重重险难之中,方能显出品德之光辉。”
幽兰附和说:“是呀,孟子说,人之德行、智慧,经常存在于患难之中。
齐王应取此卦意,决心援赵,在险阻中见刚毅,在患难中显德行。”
李斯一直没有说话,他在思考这件事情的根本所在。待他想得比较明晰了才说:“我看,韩非师兄说的对,向人进言难呀,难在不知所说之人的心。
齐王建和君王后皆想的是息事宁人,明哲保身。莫说是占了险象重重的坎卦,就是占了最吉祥的卦,他们也不会运送粮草去援救赵国的。”
荀子赞同韩非和李斯的看法,援赵之事难以成行,不在其他,全系于君王后一人之身。这个女人,目光短浅,心胸狭窄,事事都要左右朝政。
荀子长叹一声:“唉!君王是国家的最高权威;父亲是家中的最高权威,只突出一个权威就安定,同时突出两个权威,就要混乱。从古至今,从未有突出两个权威而能长久的。而今,齐国女主作乱宫廷,奸诈之臣作乱于朝政,如此下去,齐国何以能治理得好呀!”
临武君扫兴回归赵国去了。
孤立无援的四十五万赵国军队,到九月,已被围困了四十六天。饥饿乏食,他们分为四队轮番向秦军反攻,仍不能突出重围。最后,赵括亲自带兵与秦军搏战,被乱箭射死在战场上。群龙无首,赵军全军被俘,全部被活埋在狭谷中,仅仅释放了二百四十名未满十五岁的娃娃兵。
秦国乘长平之胜,东下太行山,包围了赵国的都城邯郸。赵秦国乘长平之胜,东下太行山,包围了赵国的都城邯郸。赵秦国乘长平之胜,东下太行山,包围了赵国的都城邯郸。赵国人死者不得收,伤者不得医,涕泣相哀,戮力同忧,誓死坚守邯郸城池。同时,派出使臣到楚国和魏国求援。
荀子天天关心着战事的进展,他读不下书,也写不下字。荀夫人见他面色憔悴,心疼地劝解荀子不要再想那些事了。可又怎能使他不想呢?
荀子长叹一声:“唉!邯郸数十万百姓,困在城中三年,已经到了户户断炊烟,相互换子而食的地步。怎不使我焦心呢?莫说赵国是我的家乡,听到这么多人在受难,能不心疼吗!”
“说也是呀,这天下也太乱了,成天打仗、伤人,何时才能安安生生过个舒心日子呢?”荀夫人也一样为邯郸担忧。
荀子由此想到整个华夏数百年的战乱,该结束了,不能再这样相互残杀了。他满怀激愤,面对苍穹,近乎于呐喊了:“天下诸侯并立,你争我夺。
争必乱,乱必穷。天下必归一统,必归一统!唯一统,天下方可太平。”
韩非和幽兰从外面高兴地进到书房来:“爹!楚国令尹春申君黄歇亲自率领楚军援救赵国,魏国的信陵君也率魏军去为邯郸解围,这一下邯郸城内的百姓有救了!”
荀夫人高兴地问:“是吗?”
“娘,你不信?”
“我盼不得呢,怎能不信。”
荀子问:“这是哪里传来的消息?”
幽兰瞟了韩非一眼。韩非说:“老师,师母,这是从齐国驿站传来的消息,绝对无误。”
这个消息使荀子无比兴奋,如同风吹乌云,拨云见日。他感到舒心惬意,又有许多的感慨:“好!乱世中就要有敢于挺身而出,为民解难的人。既仁且智的丞相乃是国君成就霸业之宝。楚国有了春申君这样的丞相就大有希望!”
十八
齐王宫中披红挂彩,大摆宴席,在为君王后庆祝五十大寿。
祝寿的音乐没有选用以鼓、钟、磬为主的雅乐,用的是以竽为主的新声。
齐宣王好竽,引得以后的君王也好竽,齐国的百姓也好吹竽。以竽为主音之长,竽声吹起,钟鼓之声和琴瑟之音方才随伴着奏起来。
荀子的心境不好,这种场面又不能不来,只好率韩非、李斯、陈嚣众弟子一同来拜寿。进入寿宴大厅,听到这种以竽为主的新声就甚为烦恼。君王后不纳良言,不思齐国长远大计,对于此种不登大雅之堂的俗乐却很有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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