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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涛汹涌

_21 朱秀海(当代)
其次就是卡门。她究竟对他是个什么态度?而最重要的是:她愿意跟他一起离开L城吗?
思绪由此切入了深沉的黑暗。他已经需要认真地设想离开L城后他和卡门的生活了。
如果她不反对,他将带她回到西部那座如今已认作故乡的煤都(她反对那将另作别论)。父亲会为他这样不光彩地离开部队感到震惊和失望,但他决不会说什么,父亲会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接受他,甚至也会默默地、礼貌地接受儿子从远方带回来的陌生姑娘。继母呢,她会照父亲的心愿行事,让他和卡门得到他们在这个家庭里能够得到的最好的接待和照顾。
然而一定要发生的事情还是要发生的:他在读完四年潜校后被人像个弃物一样淘汰回去,对于父亲悲惨的一生的打击很可能是他想象不到的。父亲的生活已经失败,儿子已是他的最后希望和鼓舞,他的生命的灯塔,他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理由和寄托。儿子这样归去,将使父亲突然发现自己的生命完全成了一具空壳,一片荒漠。
受到打击的还有继母。十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于把这个善良的女人看成是自己的母亲。母亲一生都在为父亲而活,父亲一旦失去了生命的寄托,母亲的生命也就没有了希望和寄托。
小妹也会受不这种打击的。虽然同父异母,小时候他们并不亲近,但他知道,今天的他已经是小妹心灵的依傍和崇拜的偶像。他这样回去将会让她稚嫩的生命中的阳光倏然熄灭……
已经是下半夜了,海风骤起……他又听到了整个世界都为之摇颤的风声……这是故乡的秋风吗?塞北的秋风总是来得很早,黄叶飘飞……父亲的白发在秋风中飘拂,他的眼睛只剩下一对黑洞似的眼窝,没有了眸子,这双眼窝里的表情像是惊讶,仅仅是惊讶,巨大的惊讶……父亲的身旁是母亲,母亲的目光也是空洞的,没有光泽……但是他也只有回去了啊。世界很大,可是他只有回到西部父母之邦这一条路了。别无选择。没有人让你重新选择。每一条道路都设定好了,回到那里你才能有一个户口和一份工作。这以后当然没有人理你了,你可以有多种选择,进入一种你现在也许连想也没想到的生活。这以前你却只能回去,将自己变成一柄利刃,在亲人们的心灵上划开一道鲜血迸溅的伤口。
他听到那种声音了……在无限深沉和暗黑的夜里,在海风摧动椰林、海浪拍击堤岸的呼啸声中,他的心在一点点地撕裂……失去的不仅仅是潜艇和大海,不仅仅是一种生活,而是整个生命。你的家庭和父母将要为你蒙羞……黑暗的时刻就像潮水,正向你涌来,汹涌澎湃,要把你淹没。
但他还是从巨大的痛苦中透出气来了……潮水涌上来又落下去……他渴望得到喘息……可是你真地后悔自己做过的事吗?……你会吗?他用呻吟一样的声音拷问自己。无边无际的黑色之潮正在退去,被淹没的礁石、被水雾遮蔽的岸岬上的灯塔和它的光芒显现了出来,它们的形体尚不清晰,光芒还很微弱,但很快就会重新显著和明亮起来的……他可以不回答那个问题吗?他方才已经滑到那个边缘了,那个悬崖的边缘,悔恨的边缘,但他终究没有滑下去……海上的风一定很大,浪一定很高,风浪的呼啸声在唤醒他,他的腿不能发软。他一定要立定在原地。不,他不后悔,不能后悔……他做错了什么吗?没有。今夜他看得更清楚了,他对海风酒家那个美丽的少女的爱是纯洁的,真诚的,并且也是自然的。是的,真正的秘密是它发生得非常自然。但这仍不是他走向湾尾街、为她牺牲了自己的一切的全部理由,后者即使在他的生命意识中也潜藏得很深,不易发觉。这理由来自一种根深蒂固的理念:一个人不应当对湾尾街上发生的那类污浊和无耻无动于衷,不应当对他人的生命漠不关心,尤其是不应当对一个极其美丽和脆弱的生命漠不关心……他的心灵深处始终回荡着一个声音,使他不能允许卡门的尚未成熟的生命遭到摧残,如同狂风暴雨下的花朵一样香消玉殒,或者由一朵纯洁的花化作一朵黑色的花,成为世界上广大的黑暗和无耻中的又一个引人注目的笔触……
是的,真正的原因是它而不在于他们是否相爱(他觉得自己爱她,而她是否爱他仍是个未知数)。假若他后悔做了此事,他蒙受的就不仅仅是今天这样的耻辱。
他后悔了,他就不再是他了,而是另外一个为自己鄙视的人,他的生命也将随之走向无耻与黑暗。
生命的价值,人生的成功与失败,到底应以什么标准来衡量呢?哪里是它最后的判决呢?鱼我所欲,熊掌亦我所欲,二者不可兼得,舍鱼而得熊掌。不。还不是这个意思。既没有熊掌也没有鱼,盘子是空的。你要这个空盘子吗?另一个问题是:难道出有车食有鱼、水陆列于前翠袖环于侧就那么重要吗?难道为了它们你就应当泯灭人的良知吗?难道人的一生不该更真实、更英勇、更善良、更坦诚、更直率,更富于同情心和爱心吗?泯灭了所有的良知,人还是人吗?
东方瀚海每次指挥4809艇去开辟一条新航线,他会想到自己一定能够成功吗?太平洋战场上,美国潜艇从四千海里外的港口单艇出航,艇长和艇员们知道自己一定能够安全返航吗?
他们不知道。不知道并不是说他们对自己没有信心。不知道是因为不可能知道。他们知道的东西是自己必须去做。他们拥有的是责任感、自信和战斗的勇气。
出航就是死亡或者荣誉,不出航则是怯懦和耻辱。这和鱼与熊掌的比喻毫无关系。
每一种生活都像是远航。艇长就是你自己。你还只有二十二岁,失败和死亡都不怕,可怕的是因为胆怯而不再做一个正直、善良、勇敢的人,你的胸腔里装的不再是一颗爱和同情的心!
不!
心灵里的风暴潮正在减弱,曾经一波波山一样涌上来的灰白色海水正在消退,可是他不想马上离开自己曾经站立的悬崖。今晚对于他又是一次顶峰经历,他不想从自己正在体验的这深重的黑暗与痛苦中退出。
卡门。让卡门跟他一起走,将意味着他要对她的一生承担起责任。他有这个准备吗?归根结底,他有这个力量吗?还有,在人的一生中,有时一秒钟都会显得十分漫长,他有这个耐心吗?
心口的疼痛平缓了,那里撕裂过了,伤口仍在流血,以后会痊愈的,也会留下一道别人永远看不见的细疤,一到阴雨天便会隐隐作痛。他正处在一生的岔路口。他的生活将走向一个陌生的、未知的、混沌迷蒙的海域。他必须从头学习航行,身边还负担着一个尚未成熟的女孩子。艰难和困苦正在前面招手,带着阴险、恶毒、讥讽的微笑。这就是你的未来。
啊,要来的就来吧!到了这一刻,也就没什么了。需要的只是勇气。仅仅是勇气。不过就是重新生活一次罢了。不过就是有许多新的、也许比想象中更多更沉重的不幸、艰难、挫折在等待你罢了。不过就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罢了。不过就是在新的陌生的海域里迷航、失败甚至沉没罢了。生活对你来说既是一片尚未探明航线的大海,触礁、搁浅、沉没的事就随时可能发生。沉没是你不可控制的事,你能够控制的就是你自己的恐惧。你不恐惧,这就行了。
东方瀚海的成功源于他的经验、智慧和细心,但他真正拥有的、超过别人的却仅仅是勇气和豪情。东方瀚海明白沉没乃至一艘英雄潜艇的正常结局。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瞪得很大。来自大海上的一切声响他都听不到了,他内心的目光仅仅盯住自己刚刚发现的那一点生命的亮光。它就是他在这个痛苦的夜晚对人生的领悟吗?东方瀚海超越常人的就是这小小的一点生命之光吗?
真正坚韧的生活也许根本不是承受考验并赢得胜利,而是承受考验并接受失败。父亲失败了,但是他承受住了。与直至今日为止的自己比,父亲才算是真正经历了人生。
为什么一定认为他接受不了儿子被退回去的现实呢?父亲也是一个老船长了。
为何一定要到这种时刻,你才能真正洞悉这一点点人生的真谛?哪怕是刚刚意识到它的存在,生活就已经给予了你很大的馈赠。你的潜艇尚未出航就沉没了,可是你在沉没前一瞬间明白了比沉没和痛苦更深刻的东西。
我并不是一地所获啊,他感动地想,我正在长大。我正在再生。这真是一个奇异的夜晚,我正在巨大的痛苦中成长和成熟。
让更多的挫折、痛苦、艰难一起来吧,让我品尝最后的沉没和牺牲吧,我决不恐惧。
卡门。又想到了卡门:她真会跟我走吗?
她不应当跟我走吗?虽然还不清楚她离开Y城到L城打工的原因,但有一点是不会错的:她的生命中存在着她不能不离开Y城的不幸。
离开Y城她就不再有家了。他却可以给她一个家。
更急迫的问题是她不能继续呆在湾尾街上了。眼下她已经成了这条街的流氓们侮辱和损害的首要目标,她自己也会急着离开吧?她所以还没离开,很可能还是因为他想过的那个原因:她已无家可归。
那她就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跟他走…… 黎明正在来临。一夜的风浪归于平息。他在心里为她不愿跟他走想了许多理由。每一条理由都站不住脚。他相信除了钱,这条小街能够给予她的东西他都能给她,这条街不能给她的东西他也能给她!若是这样,她怎么还会拒绝他呢?
还有,经历了所有这一切的风风雨之后,她难道还看不懂他的心,不会爱上他吗?
他急切地盼望着新的一天到来。只要那位叫焦同的政委宣布了部队对他的处理决定,恢复了他的自由,他就去找她!
上午,听完了焦同的报告,支队长脸色灰白。
“……既然是这样,那你就……正式写个报告。至于东方瀚海的女儿,我们能做多少工作就做多少工作,只是不要声张。4809艇在郑和水道沉没,东方瀚海已经背了那么大一个包袱,现在又突然冒出了一个他的女儿,这对死者不好。”
“江白怎么办?先让他回艇吧?”焦同问
“回吧,回吧,既然不是那么回事儿,就不能照原来想的办了……”支队长很疲惫的样子,低垂着多皱褶的眉眼,说。
焦同站起来了,却没有走。
“我们艇上,个别同志的工作可能不大好做。”
支队长抬起头。“你是说崔东山?”
“是的。”
支队长皱了皱眉。
“你多做点工作。支队上次研究他的转业申请,又有人说他其实并不想走。马上就要进行训练考核,他要真不想走,这次考核就是他的最后一次机会!”
支队长站起来,焦同意识到这就是谈话的结束。
再次与江白面对面地坐下来时,焦同发现这个被关了禁闭的年轻人脸色苍白,眼睛里布满血丝,神情和目光相反却异常勇敢而又急切。
“政委,我希望你今天就宣布对我的处理决定!”他首先开了口。
焦同沉吟。在宣布支队决定以前,他忍不住还想从对方口中搞清一个情况。
司令员昨晚亲口对他说海韵不可能与江白恋爱和结婚,今天他要再从江白口里听到同样的回答。不然,他就无法彻底消除他对这个年轻人个人品质的不信任。
“江白同志,我今天来不是要对你宣布处分决定,而是想宣布另一个决定。”他平静地说,“但在宣布这个决定前,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
年轻人的目光里立即现出了一种惊讶和迷惑的神情。
“请吧。”他说。
“我想知道你跟秦司令员的女儿海韵的真实关系。”焦同单刀直入地说。
这种方式对别人不合适,对江白合适。
年轻人的眼睛睁大了。
“政委同志,我能知道你问这件事的原因吗?”
“可以。上次来这里,在你床前看到了一批属于海山书房的书。就我所知,这是一家私人图书馆,它的藏书是不轻易借给别人的。”
江白的眉头微微皱起来。
“政委,关于这家图书馆的藏书,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还知道这一家的一个习惯,一旦他们将海山书房向一个青年开放,那就是说,这个青年已被这个家庭接受,他很可能就要成为它的一个重要成员。”
江白忽然明白他话中没有说出来的意思了。
年轻人苍白的脸颊上有了一点不自然的颜色,但很快他就恢复了镇静。一点讥讽的神情在他的嘴角轻轻浮上来。
“政委同志,这事也与你正在处理的问题有关吗?”
焦同的神情郑重和严肃起来。
“此事当然与我正在处理的问题无关,但也不能说一点关系也没有。……我的意思是,既然你从这个家庭获得了借书的特权,似乎就不应该再移情别恋。”
他注视着江白的神情。几乎在他猝不及防的时刻,江白忽然忍不住微笑了。
“政委,你也许是一个很好的海军军官,却是一个蹩脚的侦探!”
焦同脸红了。
“你对我和海韵的关系理解错了。我们曾经有过一段关系不明的交往,也可以说是恋爱吧,今天我也没有必要回避这一点。但是从潜校毕业前夕,我们的关系就明确下来:只做一般朋友。”
焦同的心仍在挣扎,他问:
“这以后她仍然借给你书?”
“不错。”江白目光坦然。
“你们……至今还在通信?”
“不。只通过两张明信片。因为我这里毕竟还有她家的藏书,另外因为我对世界潜艇战史的研究没完,她答应过要从资料方面帮我完成这一研究。”
焦同热涨的头脑冷静下来。
“原来是这样,”他对江白一笑,很快转移了话题,“我也听说你一直在研究世界潜艇战史,……是纯学术的研究呢,还是别有目的?”
“不是纯学术的研究。毕业前想到以后要做潜艇军官,对世界潜艇战术的发展不能一无所知,就在海韵的帮助下读起书来。不过现在看来是不需要了。”
焦同望着年轻人。即使在将被部队淘汰的时刻,他的内心也是有力量的。这一点可贵的力量从何而来?
但毕竟他已经相信了江白的话。此人与海韵之间不存在某种哪怕形式上的婚姻契约。此事在他是今天真正惊人的发现。
这个人明知自己将要离开部队却仍在研究潜艇战史,他对于潜艇兵器和潜艇战肯会具有真正的兴趣。
这一刻,他对这个年青人的看法完全改变了。
他不能马上肯定自己发现了一个无论是心灵还是知识层次都十分有潜力的青年潜艇军官。一个喜欢世界潜艇战史的青年也不一定就会成为一名优秀的潜艇军官。但喜欢世界潜艇战史却不是坏事。就焦同所知,喜欢研究战史的年轻人一旦得到适当的培养,往往会成为相当不错的军人。
他不愿再谈这件事。江白与海韵不存在恋爱关系,他对湾尾街上的东方白雪一见锺情就不是不能理解的了。歌里怎么唱的?“哪一个少女不怀春?哪一个少男不多情?”……
他开始怜悯这个青年人。痛苦的时刻对于江白就要开始。
“江白同志,”他的声调不知不觉变得温和和体贴了,“我还想问你一件事。”
江白注视着焦同的脸,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样,警觉起来。
“政委,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你告诉我,你对海风酒家那个女孩子--你知道我说的是谁--的感情是一时的冲动,还是经过了严肃的考虑?”
“我当然经过了严肃的考虑!”
焦同沉默着,他知道自己将要说出的话对江白来说是残酷的。
“昨天我到海风酒家去了。我见了她。”
江白的脸微微泛白。
“我也对她提出了刚才对你提出的那个问题。但是那位……对了,她叫卡门……那位卡门姑娘对我说,她既不是你的未婚妻,也并不爱你。”
艳红的血色忽然涌上了江白的脸。
“她……她还说什么?”他努力自持着,不让自己在焦同面前失态。
“她还说要谢谢你,过些日子要来看你。但她与你交往的主要目的是要在湾尾街上造成一种错觉,保护她自己不受流氓欺负。这位卡门小姐说她来L城打工的目的是挣钱,挣够了钱还要去读大学,她目前根本不会考虑和你以及任何一名海军军人恋爱或结婚。”
江白脸上的红潮像刚才快速涌上来一样又快速地退下去,一时竟苍白得有点可怕。
“政委,如果这个卡门小姐真地想跟我结婚,你也不会赞成吧?”他突然恶意地、结结巴巴地说,目光里涌满了恼怒。
焦同激动了。
“你想错了。我以前反对你与她交往,是以为你对她的感情不严肃和不健康,以为你与另一个女子保持着恋爱关系的同时又见异思迁。但现在事情变了,如果她也爱你,我当然会赞同你们发展恋爱关系!”
“你?”
“对,我。因为这个女孩子与我也有特殊的关系!”
“我不懂你的话!”
“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海风酒家的卡门,她的真名叫东方白雪,她是一位十九年前牺牲的潜艇艇长的女儿!”
江白的脸色白而复红,目光中的敌意消失了,只剩下惊骇。
“政委,我快糊涂了!你是说她是--?”
“你知道东方瀚海这个名字吗?”
“当然知道!”
“卡门就是他的女儿!”
江白张大了嘴巴,像是刚刚望见了一个奇迹。
“政委,对……对不起,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他突然说,脸色剧变,猛地向背后的窗口转过身去。
焦同快步走出这间“禁闭室”。他觉得,再过一会儿,自己也要哭出来了。
走回9009艇宿舍才意识到,他并没有对江白说出支队已经做出的取消他的禁闭的决定。
这天上午余下的时间内,江白坐在一扇临海的窗前,一动不动。
政委刚走,一直在院子里跟一名高鼻子的女护士打乒乓球的高梁走回去,被他粗暴地撵了出去。
他只想一个人呆着,不能容忍任何人这个时候打搅他。
原来卡门竟是东方瀚海的女儿?!东方瀚海的女儿怎么会流落到湾尾街上,成了一名酒店小姐?她的生命里怎么会出现一个这样凄情的故事?
东方瀚海,东方瀚海,你的名字今日听来为何那样令人心颤抖?除了郑和水道的沉没,你的故事里还没有多少我不知道的部分?
羞耻。极度的羞耻。他吃惊地发现自己竟也进了东方瀚海的故事。他怎么竟走进这个故事呢?他的行为没有亵渎英雄的名字吗?
羞耻还因为卡门--现在他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了--并不爱他。就政委的意思论,她好像从一开始就只是出于自我保护的目的利用他!他忽然想起第二次去海风酒家时卡门和雀斑小姐在门外的窃窃私语和后者朝他的那诡秘的一望。当时他曾经有过怀疑,后来却没认真去想,相反倒心甘情愿地接受了卡门要自己扮演的角色。
并且发生了以后的事情。
不能说受了她的骗。她也许开始只想让他充当一个保护人,一个大哥哥似的老乡,是盲目的爱操纵了他,让他一厢情愿地去充当了她的恋人!
愚蠢的是他自己。自信和她的美丽蒙蔽了他的双眼。他经历的是一次自以为是的、热烈的单恋。
如同从一场大梦猛醒。他开始用一种局外人的目光回头看梦境中的自己了!
我的错误在哪里?我为什么突然感到羞耻和惭愧?
我过于自信。在我和卡门之间,我过分认为自己比她优越,相信我能够保护她并有资格爱她,而她则不应当拒绝我的爱。
我对世界上的事情知道得太少。譬如说,我对卡门的了解甚至于就不如这个刚到数日、也许只同她接触过一次的政委。政委知道她的真实和身世,我却对此一无所知。我还过于骄傲,内心深处,有一种将自己的生活戏剧化浪漫化的倾向。
我为她牺牲的是自己的潜艇和大海之梦,而事实上她并不需要我做出如此惨痛的牺牲。我孤注一掷地为她毁掉了自己的生活,原来以为是一种庄严的和壮丽的奉献,能够获得她爱的回报,但那却是一种她不需要也不可能回报的虚掷。
……不,毕竟他还是保护了她。那天晚上他用自己的拳头阻止了胖三一伙对她的侵害。在他们交往的一个多月间,他也许还成功地阻止了胖三或别的流氓对她的更多的伤害……
即便如此,他仍然感到羞愧啊。她是东方瀚海的女儿,是遇难的英雄艇长东方瀚海没有了结的故事的延续。他对她拥有的感情只应当是同情和敬重,而不应当是爱啊。
现在一切都清楚了。卡门不爱他。她不接受他的爱。她也不是卡门,而是另一个东方白雪。于是他对她的爱也消失了。
只剩下了灰烬。一堆将会让他的心灵永远感到羞耻的激情的灰烬。
揪心的痛苦来自他为这场梦牺牲的东西。既然梦是虚妄的,他为此牺牲了名誉、职业、理想,就一点价值也无了!
不,他再也不想失去它们了!
为什么不能请求首长原谅自己的一次过失呢?为什么不能让他们再给自己一个机会改过自新呢?因为与街头流氓殴斗,部队可以给他严厉的处分,怎么严厉他都可以接受,只是不要让他离开潜艇和大海。
以往他没有想到这样做,是因为他觉得那是没有希望的,还因为他给自己的牺牲冠上了一个虚假的圣洁的光环。
此刻那光环不见了,他的心灵里只剩下一顶令人羞耻的荆冠,一根根锋利的硬刺扎在那里,让它流血涔涔,痛苦地呻吟。
需要行动。
为什么不找新来的政委谈一谈?
还有,为什么不可以找找基地司令员?与海韵交往时,他毕竟在海山别墅里与他有过一面之缘,虽然那时他还不知道他是Y城基地的司令员。
高梁哪里去了?他要拜托高梁,将政委找回来!
……
午饭号音吹响了,高梁满头大汗地走进房间。
“有什么事要我做吗?”他发现江白神情大变,诧异地望他一眼,说。
江白从窗前站起。
“请你告诉政委,我请他下午务必来一趟,我有重要的事要对他讲。”
“好的。”高梁担心地看了他一眼,说。
他带上自己的和江白的饭盒去打饭,没有在支队大饭厅里见到焦同。打完饭回到艇上,发现政委房间的门开着,里面传出了艇长愤怒的声音。
“……这不行!我不同意!怎么能这样!……”
他喊一声“报告”,走进去。房间里只有艇长、政委两人,争论声随之停止。
“你有什么事?”崔东山扭过头来,火气冲天地说。
“江白想请政委下午去一次,他说他有重要的事要谈。”
崔东山用猜忌的、不赞成的目光望着焦同。
“你回去告诉他,让他下午搬回艇上来。你也一同回来,明天正常出海训练。”焦同坚定地说,“有什么话以后再谈。”
高梁不动声色地站着。他忽然明白艇长正因什么事与政委争吵了。
15
他在航海舱靠门口的空铺板上将自己的铺盖卷打开。高梁站在门口笑望着他。全体艇员都出海了,楼上楼下除了值更水兵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高梁忽然想道:在禁闭室呆了一个多月,他倒没大变,今天事情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他倒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江白,你该请客?”
“为什么?”
“一天云彩散飞,连个雨点儿也没打到身上,你还不该请客?”
“不请。”
“我倒想知道知道原因。”
“我失去的东西太多。”他回转头来正视着他说,神情严肃。
高梁笑一笑走了。江白坐下来,望着窗外。高梁懂得他需要一个人呆一会儿,这个精明的鱼雷长一定想到了他需要时间适应这突然发生的变化,这意外到来的轻松。
窗子开着。从这里可以直接望见军港的一角,那在冬日的阳光下依然泛着明亮的嫩蓝的海面,以及海湾另一侧矗立着一座灯塔的岸岬的墨绿色的一隅。一棵椰树将它那硕大的、闪着湿润的生命光泽的叶片横出在窗外,叠加在远方的背景上。码头上传来潜艇出港进港时一声声响亮的笛鸣。
脑海里涌出些杂乱的思绪,后来发觉那其实异常简单。眼前的一切都不陌生,他回到的是一个旧的环境。
然而一切又仿佛是全新的。好多非现实的东西消失了。过去充塞他生命中以为很重要的东西,一下子都既不重要,也与他无关了。卡门,海韵、爱情,幻想,幼稚的骑士意识、天之骄子的感觉、藏在它们背后的虚荣,盲目的同情心。
只剩下了他生活在其中的现实。剩下了潜艇、职业、大海。
只剩下了它们。
崔东山坚决不能同意江白什么处分也不受就回到艇上来。但是支队长的话就是命令。支队长要江白回艇上来参加正常训练,他只能照办。
在4809艇当了四年艇长,崔东山自己知道,他并不想与历任政委的关系都搞坏,但每次发生的情况都相反。政委一个个转业,他则落下了个不能与人合作的恶名。焦同是第五任政委,此人到任不几天,他又明白了:他一定会和这一个也搞僵的。事实上因为一个江白,他们已经搞僵了!
崔东山始终不清楚焦同是怎么调查的,为什么江白关了一个月禁闭又什么事也没有一样回艇上来了。仅仅是跟流氓大打出手这一件事在艇上就是空前的,即便不把他退回潜校,难道连个处分也不给吗?自从“厕所事件”发生后,他和江白的关系就“死”定了,现在有了机会,将江白撵走,他觉得主要不是对他自己、而是对这条艇有好处--谁知道这人以后还会干出啥子事情来嘛!可是,忽然之间,江白又回来了!这个新来的政委想干啥子?他下车伊始就这么干,不是当着全艇给他没脸吗?他一个艇长,连个把人的去留说了都不算,以后还带得了这条艇?他还有啥子威信?谁还听他的招呼?!
崔东山气得半宿难眠,可他又明白自己无法改变这个结果。他还有更烦心的事值得生气哪:三天后基地就要开始一年一度的训练考核,支队首当其冲,又听说这次考核与过去不同,半年前才从Y城基地调来的新司令员要一条艇一条艇亲自考。司令员是全军闻名的潜艇专家,9009艇的训练水平多年处于落后状态,今年政委转业、副长住院,他自己也对老不提升有怨气,提出了转业申请,训练搞得并不扎实。能否顺利地过这一关,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支队就给9009艇弄来这几个人,还能有个好?不过听说这个秦司令员可不理会你艇上有啥子具体情况,你要让他不满意,他是不会让你好过的……”
崔东山的心境糟到了极点,他甚至都不敢往下想了。
即使在军队里,也有一些人,他们对自己的认识远没有别人透彻,于是他们自己也就在有关个人的问题上犯些别人难以理解的错误。崔东山就属于这一类人。四年前他已被确定转业,只是因为没有人愿意到支队的“老大难”单位9009艇任艇长,他又不想转业,才安排他当了这条艇的艇长,首长那时的考虑是:反正它也不是一条主力艇。上级当然不能对他把话讲明,于是崔东山就此对支队有了意见,说不该将他弄到这条艇上来,既然弄来了,别人提升就不能忘了我。然而一件事在他是清楚的:虽然打了报告要求转业,但他并不真想走。年终训练考核说是考潜艇的训练水平,实际是要考的是每个艇长的“真玩意儿”,何况又是基地司令员主考,想在哪怕一些最细小的环节上马虎过关都甭想。万一9009艇这次考“砸”了,他的“假戏”就可能被别人接过去“真做”,那时他就是不想走,也不行了!
可他确实不愿意走。当了二十年潜艇兵,一旦转业到地方,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学,他跟别人的关系又总是搞不好,日子肯定比在部队还要难过!
一定要考好!拼上老命也要考好!
但他并不相信9009艇能考好:就是了想考好,就是他拼上了老命,可是艇上有江白,有一个刚来就想跟他做对的政委,其他干部不是想转业就是想调走,能考好吗?
……
又是一个白天。
出操。早饭。崔东山怒气冲冲而又十分虚弱,他睁大多疑的眼睛,看谁都不顺眼,对谁也没有好气。
全艇官兵约好了一样,无论他对谁发火,人们都沉默以对。没有人要他们这样做,是大家意识到了:要考核了,到了节骨眼上,艇长这个样子,心里又慌又急,还跟他理论什么?
崔东山的火气却更旺了:怎么啦,是不是政委又搞了小动作,让全艇上下一起用这种态度对付我?
出海了。
还有最后三天,崔东山要抓紧时间练习考核课目。
9009艇驶出内港,进入训练海区。
下潜。
江白坐在指挥舱航海室自己的战位上,眼睛紧盯着面前的海图,瘦削、苍白的脸上,血管像要一根根绷出来。
海图是熟悉的。每一道海流、每一块水下礁石也都是熟悉的。今天进行的课目是鱼雷攻击。
雷声室内,雷达、声纳兵的眼睛盯着不断闪烁的荧光屏。
“报告艇长:目标出现。方位××度,距离××链!”
“准备鱼雷攻击!”崔东山生硬地说。
江白迅速计算射击诸元,并将它们报告艇长。
“大声点!”崔东山恶狠狠地说。
焦同站在崔东山身后,无言地望着江白,目光明亮。
江白不抬头,大声将射击诸元重新报告一遍。
“你有没有算错啊!”崔东山说,“再算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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