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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涛汹涌

_16 朱秀海(当代)
“你想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跟你出来吗?”她轻声问,还是没有回过头来。
“……?”
“因为你是个好人。因为你现在对我很重要。有了你,那些流氓就会少来捣乱。……另外,我也相信你是真地对我好。”
他的心又热起来。
“卡门!”
她向他转过脸,眼睛里又蒙上薄薄一层泪水。
“江白大哥……”
江白的呼吸急促了。
她低下眼睛,勇敢地将下面的话说出来:
“咱们……就是出来玩,就是……老乡,以后也不谈……恋爱,行吗?”
江白的心象被黄蜂的尾针猛剌了一下。在未来的岁月里,他是不会承认自己感觉到了这一下疼痛的。
他抬头去看她的眼睛。
这次她没有回避他。那是一双纯洁的、明亮的、恳求的眼睛。
江白让自己大笑起来。
“哈,卡门,你真是个傻丫头!你想什么啊,……谁说要跟你谈恋爱?”
她认真地注视他的眼睛。后来,他意识到自己的目的达到了。
惭愧和笑意一点点地显现在她的眼睛里。她猛地用两手蒙住了自己的一张发了烧的脸。
“江白大哥,你要是笑话我,我就……就回去了!”她大声地、撒娇地说。
他让自己继续大笑,站起来。她越是羞惭不堪,越是双颊飞红,对他现在要达到的效果越有利。
“你还笑,你还笑!……”她站起来,真要生气了一样,用拳头轻轻地敲打他的背,接着,她自己也笑起来,单纯、明朗、快乐的神情又回到了脸上。
“好了好了,我不笑了。咱们去爬山吧!”江白笑得喘不过气了,才止住笑,虽然他心里觉得事情一点也不好笑。
卡门的好心情完全恢复了,她变得异常快活,挽上他的胳膊,一路蹦跳着离开海滩,向海滩背后的山野走去。
这一天,他们游遍了这家旅游区内和每一处建成和未建成的风景点。卡门一直很兴奋,并且越来越兴奋,江白却越来越不快活。
下午三点,他们回到了那座有喷泉和绿地的小广场。
“江白大哥,今天我好高兴!自从来到L城,还没这么高兴过!”
江白觉得自己一直在做戏。他要自己一定要把这场做到结束,滴水不漏。这就需要他表现得比卡门还要快活,比她的情绪还要高涨。
“卡门,和你在一起我也很高兴!”他大声说。
“下个星期天咱们还出来玩,咱们换个地方。L城好多地方,我都没去过呢!”她兴致勃勃地说,语态、神情、目光已完全是个玩不够的小姑娘了。
“好哇!我同意!”江白说,眉毛眼睛都在大笑,一边努力驱散着心中的不快活。
蓝白两色的专线车开过来了。
返回途中他和她都很平静,仿佛所有该说的话都说完了。
望着车窗外满眼的秋色,江白的头脑冷静下来。她对你的要求其实也很简单,他想,她需要他来保护她在湾尾街上打工,可是不想对你讲出自己的秘密,也不想现在就与你进入情人的关系。至少她现在不想。
他应当离开她吗?
不。假若她不喜欢他却仍愿意跟他一起出来玩,那就说明,他对于她确实十分重要。
爱是一种情感。他应当尊重她的情感。
也许她根本不像他想像得那么单纯?
但你是一名海军军官,一个成熟的人,你可以而且应该将你和她的关系处理得单纯、明朗、高尚一点。
车子驶进市区,他脑海里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不,我不会让她失望的。
9
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江白又去了湾尾街。也就是这天晚上,崔东山发现他不在艇上。
“代理航海长哪去了?代理航海长呢?”他先在楼下叫,没有人理他,就跑上楼,进了航海舱。
航海兵们站起来。
“江白呢?”崔东山问赵亮。
“不……知道。”赵亮睁着一双迷迷糊糊的眼说。一到这种时刻,他的眼就迷糊了。
“我有急事,快去把他给我找回来!”崔东山说。
赵亮等人答应一声。
回到艇上崔东山的气不打一处来。都啥时候了,支队还来电话要艇上去人开会。他想让江白去,可是都快八半点了,这个傍晚向他请假“出去一下”的江白还没有回来!
假若崔东山不是一个对自己生活中的一切都感到不满的艇长,这件事也许不算什么。江白毕竟是请了假出去的,现在还没到法定的归营时间,他不在艇上也属平常。支队要艇上去人开会,他让别人去也行(后来他就是让高梁去了)。但崔东山恰恰相反,他内心长期蕴藏的恼怒时刻都在冲动,要找一个目标发泄,江白今晚不在艇上,这个人又是他最不喜欢的,于是怒火就不知不觉间在他心中熊熊燃烧起来。
“多派几个人去找!一定给我找回来!”他冲赵亮嚷着。
赵亮等人走了,他仍觉得余怒不息。
“他能跑到哪儿去了呢?”他的脑筋转起来,忽然想起了湾尾街,“他不会是去那种地方了吧?……我要自己去看看!”一时间,他害怕了,警觉了,因为真出了那种他已经想到的事,对自己也不是好事。
他拿起手电筒往外走。
在营门口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江白。
“哨兵,看见我们艇的代理航海长了吗?”他扭头问身边的哨兵。
哨兵看了看他。
“你是9009艇的崔艇长?”
“是我。”
“你们的航海长是不是叫江白?”
“是啊。你怎么知道?”
哨兵诡谲地一笑。
“你们那个江白现在是湾尾街上的名人,我天天在这里站岗,咋会不知道?”
崔东山的眉头皱起来,他已经闻到了一股不祥的气味。
“名人?”
“一条街的人都说,他跟海风酒家的卡门打得火热。他每个星期六晚上都去那里‘坐堂’,充当她的保护人,由那个卡门给他付酒账。你要找他,还不到那里去?”
“卡门?谁叫卡门?”
“卡门你都不知道?”哨兵冷冷一笑,“卡门是今年下半年湾尾街上的当红街花。一个星期天,他们俩还一块去逛了公鸡湾。”
“你这话当真?”
“道听途说。”
一个臂上带着值勤黄袖标的少尉从传达室里走出来。
“啊,是崔艇长。”他跟崔东山打个招呼,回头对哨兵不满地看了一眼,“黄毛,你又在传播什么小道消息?”
哨兵有点胆怯:“谁传播小道消息,都这么说。”
少尉对崔东山说:“崔艇长,别信这小子的话,他的嘴没个准儿。”
他走回警卫室去了。
崔东山站在那里,浑身躁热,又怒又怕。气的是江白竟能干出这种事儿,他本来就觉得这小子太傲,连艇长也不放在眼里,早晚要给9009艇惹出事来,现在他的预感应验了;怕的是这种事真闹起来,原来各项工作就很臭的9009艇会更加臭不可闻,他这个当艇长的就更让同龄的甚至比他更年轻的一茬人笑话了,而他一直盼望的提升,也就更没有戏了。
他要去找这个江白!
不,他又被他气昏了!他到哪里去找他?万一被这个代理航海长发现了,躲开了,他抓不住他,后者才不会认账呢!
就站在这里等。他要回营房,就不能不经过这里!
八点四十。
“代理航海长,你站住!”
江白一惊。
“艇长,是你?”
“是我。我在这里等你好一会儿了。你跟我来!”
两人进了营门,拐进椰树林。
江白戒备地望着他。
“有事?”
“当然。我问你,你去哪儿了?”
“你不是都看到了?去了湾尾街。”
“去干什么?”
“不干什么。”
崔东山“哼”了一声,这种人,不点到他的“穴”,他是不会知道麻的。
“最近是不是经常去一家叫海风酒家的酒店?”
江白的目光陡然警觉了。
“艇长,你这是什么意思?”
崔东山冷冷一笑。
“你不想承认?”
“我干嘛不想承认?我每次外出都是请了假的,并且按时归队。《纪律条令》上也没说不准进酒店。”
“你近来常去那里,还有一个女招待替你付账。”
江白咬着嘴唇站着,他要自己忍住,一定不要发火,看崔东山还知道多少。
“你怎么不说话了?那个女的姓卡,叫个啥子卡门,是湾尾街的当红‘街花’。你还和她一起逛过公鸡湾。”
他知道得不少。江白想。他对这个艇长没有丝毫好感。他没有做什么坏事。但是话从崔东山口中说出来,却让人觉得你不但做了坏事,还被他查出了罪证。
林子里光线暗淡。崔东山觉得自己占了上风。他有一种感觉,自从这个江白到了艇上,他就没有占过上风。这种感觉让他有了一种居高临下式的愉快。
“江白同志,今晚我是以艇长身分正式跟你谈话。我并不完全相信我了解到的情况。你要是正经跟那个什么酒家的女招待搞对象,艇上坚决不管,因为你大小也是个军官了,虽然你这航海长还是代理的。可是据我所知,Y城有一个姑娘也跟你通过信。你这样脚踏两只船,见异思迁,就是道德问题了!”
江白觉得很累,想坐下,可是周围没有可以坐下的地方。
他的沉默让崔东山心中的愉快打了折扣,胸中之火又起。
“你怎么不说话?我说的不是事实?”
“你说的全是事实。”江白说。
“你承认就好!”
“我什么也没承认!”江白大怒,黑暗中别人看不到这一刻他的脸变得煞白。“艇长同志,你要明白,《纪律条令》上既没有禁止我跟L城的姑娘恋爱,也没规定我跟Y城的的女性通信!”
崔东山的情绪完全变坏了,居高临下的感觉全部消失。他甚至有点震惊:这个人,他犯了错误,倒冲你发火! “你火啥子?我还没火,你倒火了!你要好好检讨你的问题!……不,你要先检讨你的态度!”他嗓门粗起来,几乎是在大喊。
暴怒让江白的双膝发抖。他也几乎要大喊起来:
“我什么事也没做,什么检讨也不做!”
“你道德品质有问题!”
“你的道德品质才有问题!你心理阴暗,才会以为跟女性交往就是品质问题!”
跟这样的学生官儿斗嘴,他是不行的!崔东山想,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脖子上的青筋一下一下暴跳。
“代理航海长同志,你不要忘了,就你这个态度,我就可以请示支队关你的禁闭!”
江白突然沉静下来,意识到他和崔东山都正在滑向丧失理智的边缘。一时间觉得同这个艇长吵架真是无聊透顶。
“艇长,你还有事吗?没事我走了。”他轻声地、仿佛什么事也发生一样说。
崔东山脖子上一根大筋跳得更厉害了。这个学生官在耍弄他!
“你一个刚毕业的学生,三尺半还没烂一套,你有啥子了不起!你狂啥子狂!”这时,当初叫江白来椰树林中的原因早已被他忘光,现在他全身心感受到的只是屈辱,仅仅是屈辱了。
江白心里的火气又腾腾地窜上来。可他要自己微笑!
“你可以对我下命令!”他盯着崔东山的眼睛,冷冷地说。
这可是超过了崔东山生命体验的事情。微弱的夜光中,他看到面前这个学生官在笑!从来也没见过这样的干部,你抓住了他的小辫子,他居然在笑!
“你……好吧,你要走就走,我现在不想跟你谈了!我要叫支队首长跟你谈!叫支队长亲自跟你谈!”
“艇长,我等着。”江白恶毒地补了一句,“我可以走了吗?”
“你走!”
“是!”
他举手敬了一个礼,转身走出林子。
他等待着一场暴风雨来临。艇长说到就能做到,他的心胸那么狭窄。
但他没有马上等到这一刻。第二天总部首长来支队检查,全艇忙了一天。第三天艇长得了重感冒,去支队卫生队住院。星期六下午,艇长才回来。
天色渐渐暗了。
“我敢不敢再去请假呢?……我去请假崔东山肯定不批。……但我答应过卡门,如果不值更,一定去海风酒家,她需要我。……我为什么不敢去请假呢?难道我和卡门做了什么违犯纪律条令的事了吗?没有。……那么现在就不是我和她的问题,而是我敢不敢去向崔东山请假的问题了。”他这样想着,事情突然变得简单了,“崔东山准不准我的假是一回事,我敢不敢请假是另一回事!”
他向艇长室走去。
艇长室门开着。崔东山不在。坐在艇长室的是动力长徐有常,臂上戴着值更军官的红袖标。
“老徐,怎么是你?”
“艇长去支队了。他嫌我平时回家太多,今天就多派了我一次更。”徐有常苦笑笑,说。
“夜里我可以替你值更。”江白说。
“那太好了,”徐有常说,“老婆这阵子总跟我闹别扭,她还让我早点转业哩!”
“为什么?”
“就因为夜里值更。她胆小,夜里不敢一个人睡觉。我在艇上值一次更,她就一夜睡不成。”
“这么严重。”江白看了他一眼。到了艇上,因为自己是新人,他不敢看不起任何一个资格老点的军官,但对这位面目清癯、终日为家务困扰着的动力长,他却觉得可怜。
“我现在还不能替你值更。我想请个假,到湾尾街去一趟,回来再替你。”
“那也行啊,”徐有常说,“你快去快回。”
“艇长不在,我现在是向你请假。你准假了?”
“星期六晚上九点钟之前是自由活动时间。我准不准还不是一样?你去吧,快点回来,我先给我老婆打个电话,让她高兴。”
江白又一次走上了湾尾街。他有一种感觉,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去海风酒家了。
湾尾街上还是老样子。那么多人,那么多车。欲望在汹涌,激情在澎湃,金钱和生命在相互购买。湾尾街,他什么时候能再跟卡门谈一次,让她离开这里呢?
他没能再想下去。穿行在人流中,他忽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从一家家人满为患的店铺前走过,他意识到许多人在盯着他,有的还交头接耳,指指点点。他一回头他们就停止,一向前走他们又继续刚才的举动。
因为卡门,因为他每个星期六都到海风酒家去,现在湾尾街上所有人大概都认识他了吧!
这些人闪闪烁烁的目光里为什么多了一点紧张和期待呢? 越往前走,注意他的人就越多。这些不知何故比往常更多地站在街道上的男男女女,尤其是每家店铺门前的迎客小姐,似乎都正焦急地等待他的到来!
今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是不是卡门那里出了事?
他的生命已被惊动了,他警觉起来,不自觉地加大了步子。
海风酒家到了。
首先看到的是门廊外台阶上下那一堆人,有十五六个之多。更多看热闹的人在两步之外围成了一个圈子。一个粗哑的嗓门在台阶上的人群中吵闹,其余人跟着起哄,不时响起一声声尖叫和口哨声。
这些声音刚刚传进耳膜,他就觉得有些熟悉!
还是那伙他第一次来海风酒家就遭遇过的流氓,只是比那天人多得多,是他们在寻衅闹事!
他几乎已经肯定事情与卡门有关了。不然今晚他就不会受到这样的注意和期待! “对不起,请让一让!”他挤过围观的人圈,说。
“他来了!”一个女人回头看见他,小声地、兴奋地叫一声。
所有人一下全回过头来。
“是他!”
“是这个海军!”
“有好戏看了!”
响起一声尖锐的口哨。。
人们自动给他闪开一条路。
他看到发生的事情了。半明半暗的门廊灯下,卡门正和他见过的那个黑胖子对峙着:和卡门在一起的是两三位店里的小姐,其中就有那位脸上有雀斑的姑娘;与黑胖子在一起的是他带来的那一伙打扮得既像港台黑社会分子、又像日本浪人的流氓。黑胖子喝得醉醺醺的,只穿着一件小小的中式背心,上面露着膀子,下面露着肚脐。他用一只黑手不停地在卡门身上摸一下,又摸一下,嘴里嚷着些下流话:
“你不是就仗着你那个小相好吗?今天他怎么没来护着你呀?……你能陪他消遣,为什么不能陪哥哥我消遣消遣哩!”
流氓们大笑,起哄:
“是啊,陪我们三哥消遣消遣吧!”
“我们这位味道也不差呀!”
“……。”
卡门不停地用手挡着胖三的手,身子向后缩,要和店里的小姐们一起退回门去,却被两个流氓从后面死死用身子堵住。看样子,这种局面已持续了一段时间。
灯火照亮了她半露的一只眼。那只眼里涌满泪水,却没有流下来。她的神情是坚韧的,却没有话。她不想对这伙流氓说话,却不时朝他要来的方向瞥一眼!
还有一种直觉:虽然事情已持续了一段时间,胖三和他那伙流氓却没有更进一步对卡门和她身后的姑娘施暴的意思,他们今天像是有备而来,要等待什么!
退不回店里去的卡门也在绝望中等待什么!
围观的人们肯定也在等待着什么!
都在等待他!
不,她也许是在等待他,也许仅仅在等待一个结果,它将告诉她是否还要坚守那条她一直在坚守的防线,她想知道她的生命中是否真地会出现奇迹!
人们突然静了。
门廊下的流氓回过头来。
“这小子来了!”一个小流氓提醒胖三。
围观者慢慢向后退,酒店门前的空地大起来。越来越多的人挡死了街心鱼贯而行的汽车,一时笛声乱鸣。
江白三步两步上了酒家门前的台阶,站在胖子和卡门面前。胖子一只手抓着卡门的衣袖,刚刚转过脸来。
他并没有意识到,从看见卡门受辱的一瞬间开始,浑身的热血就一齐涌上了大脑,化作一腔激怒,让他攥紧的拳头微微颤栗。
这一瞬间他也抵近看见了胖三的眼睛,那是一双被烈酒灌得发红、被淫荡和无耻的微光充盈的眼睛,一双因为自己的无耻而得意洋洋的眼睛,一双期待着殴斗并准备由此而享受快乐的眼睛,--一双小小的猪一样的三角眼!
他没有对他说一句话,也没有任何过渡,就将一只激烈颤栗的、僵硬如铁的拳头,瞄准这双眼睛,猛地打过去!
以后留在他记忆中的就是一些杂乱的不连贯的印象了:先是胖三那一身黑肉抖嗦一下,在他眼前一闪,不见了,他听到“咕咚”一声响,一刹那间还以为是谁在旁边伐倒了大树;然后胖三见了,谁叫了一声,他的头部挨了重重一击,随后浑身上下像鼓一样被别人擂响了。他一个前冲撞到墙上,立住脚跟,回头对着蓦然出现在眼前的一张脸狠狠打了一拳。谁“嗷”地叫一声,那张脸不见了,他重新看到了湾尾街上辉煌的灯火。
头脑清醒了一点。
流氓们成半圆形围定了他,却没有谁敢过来;他的脚下躺着一个瘦子;在酒店门廊下面,胖三正被两个同伙搀起来,一只眼睛闭着,从那里流出了一道细细的黑血。胖三的另一只勉强能睁开的眼睛此刻也刚刚睁开,一只手颤巍巍地举起,指着他,有气无力地喊:
“给我往残废里打!让这小子再也找不着北!--每人五千!”
一只拳头照着江白右眼打过来,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就什么也知道了。
醒过来时他已躺在支队卫生队的病房里了。
要睁眼才发觉右眼又肿又疼,睁不大开。勉强睁开左眼,便觉灯光剌眼,又匆忙闭上。
“醒过来了!”一个女护士的声音。
“先给他治伤,完了再说!太不像话了!”一个气冲冲的男人说。
一串带钉子的皮鞋底踏在水泥地板上的咚咚声。
江白再次睁开左眼,看到一个中年医生向他俯下身来。
“小伙子,你觉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
“我知道你不怎么样,”医生干笑了一声,“我是问你,我现在能不能就帮你做手术。你的右眼开了一道小口,要缝几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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