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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涛汹涌

_15 朱秀海(当代)
“你一定能请到假。”她坚持地说。
什么人能抵挡得住这双似羡似慕、如怨如诉的眼睛啊。江白后来想。
“好。我争取。”
门内有人在喊:“卡门!卡门!,你来一下!”
“再见,老乡,我得走了!”她最后忽闪了一下美丽的眼睛,冲他调皮地一笑。
“再见,卡门。”
他记得他们没有握手。他看着她,一跳一跳地进了酒店那大开的灯火通明的门,消失了。
啊,我有点爱上她了!那一刻,江白在心里想。
8
以后的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江白也记不清所有细节了。总而言之,连他自己也意识到,他是在一种毫无道理的、自己也知道没有道理的情况下,狂热地爱上了这个名叫卡门的姑娘。
那天晚上回到艇里,他的头脑并非没有过一时的清醒。
第一个感觉是自己做的事情十分荒唐。他不该认识一个风尘场中的漂亮女子。认识这样一个女子对他不会有什么好处。
他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了她,并许诺下个星期六晚上还去那家酒店。而他对她的一切都知之甚少,几乎可以说一切还都在雾中。
她是谁?她真的是Y城人吗?如果不是,她从哪里来?有一个什么样的家庭背景,又是什么原因让她跑到L城,成为一名酒店小姐?如果说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的生命故事,她的故事是什么?
与这样一个打工女认识并深深地为她的身影、容貌、目光、声音、体态所迷恋,在他难道是理智的吗?对于作为湾尾街一族的打工妹,首先社会对她们的评价就是不高的,对卡门的评价尤其低。他真有把握认定她是一位好姑娘吗?
可是在生命深层,他已不再听从这些理智的和清醒的呼喊了,他沉浸在激动和欣悦之中,坚定地相信自己的直觉不会错。卡门是个好姑娘,一个他所见到和认识的姑娘中最美丽、最纯洁、对他极具吸引力的姑娘,虽然她是一个湾尾街上的酒店女郎,一个蒙受着“当红街花”恶名的姑娘。
是“卡门”而不是Y城的海韵,让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生命中潜藏的对于理想的爱情和婚姻的向往。他渴望中的恋人和妻子(这在他的想象中是一回事)应当美丽,纯洁,不要有令他不安的家庭背景,是不是非常有知识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去保护她、爱她而不是相反,譬如说像海韵那样由她来影响、帮助和保护他。
“卡门”是那么漂亮和纯洁,就像他梦中一直在盼望和寻觅的情人;而她又像一个没长大的少女,天真,弱小,易受伤害,她在他心灵中唤醒的首先不是爱,而是同情、怜悯、担忧和一种要保护她的强烈愿望。
……
下个星期六的晚上,他又去了海风酒家。
她正在将一个客人迎进店门,回头之际望见他,目光骤然一亮。
“江白大哥!”
她亲热地叫了一声,整个人立即变得容光焕发。
“你好,老乡。”江白说。他的心已经热了,可还是想把气氛弄得随便些。
“卡门”蹦跳着下来迎接他。
“你请到假了?”
“请到了,”江白说,注意地望着那张让他心疼的脸,“你怎么样,过得还不错吧!”
“还行。”
“没有谁再来麻烦你?”
“唔。……没有。今儿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答应的事儿,怎么会不来呢?”
“江白大哥,你真好。星期六晚上最容易有事,你来了我就不害怕了。”
“你这么说让我觉得自己很重要。”
“那当然了,”她的目光里闪出一丝狡黠,“你先进去,她们都认识你了,会有人给你上菜的。”
江白的心热得厉害了。
“两位客人,请进。”她已经灵巧地转过身,招呼两个刚刚踏上台阶的客人。
江白走进店门。吧台那边,已经很熟悉他的雀斑小姐眼睛一亮,主动迎上来,冲他微微一笑。
“你好,江白。”
“你好。”江白说。他有点吃惊,难道她们都知道他的名字了吗?
“请随我来。”雀斑小姐说。
她引他穿过人群,走向大厅尽头一张小小餐桌。从这里,可以透过玻璃望见店门外发生的一切。
“有人特意给你留的。”雀斑小姐说,又嫣然一笑,随手掏出了小本本和笔,“要点什么?她还答应给你买单。”
“谢谢你们给我留下这张餐桌,”江白说,“可你们这样做,老板知道了会不高兴吧?……其次,我当然要自己付账。上次让卡门小姐替我付账,是个例外。”
“也好。”雀斑小姐微笑着说。
“一扎啤酒。一个红烧海螺。一碟花生米,一个凉拌海蛰。”
“你是一个守时的客人,还是一个不改变食谱的客人。”她又说。
一点模糊的被她悄悄注视的的感觉在江白心里悄悄地胀大了。
“怎么,这不好吗?”他尽量微笑着问。
“哪里,当然没什么不好。”雀斑小姐是敏感的,赶忙说道,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你稍候。”
这张餐桌肯定是卡门预先为他留下的。今晚她在门外,会知道他在这个角落里坐着,一直望着她。
他以为她会回头朝这里看他一眼。可她没有。
她尽责的履行着自己的职务,殷勤地将一批批客人迎进店里,又礼貌地将一批批客人送出店门。
他的目光向街面上转移,突然注意到酒店门前的马路边和对面的街廊下,散漫地站着一些闲人,他们显然都在看她。有的人稍加注目就走开去,有的却像棵树一样长在那里,痴痴地凝视着。
他的心一刹那间被一点锋利的东西剌痛了:这大概就是每晚湾尾街上的一处风景?
海风酒家夜夜生意兴隆,是否就因为存在着这道风景?
卡门随时处在危险中……
一伙标准湾尾街打扮也即港台武打片打扮的青年走进来,占住了他左边的一张餐桌,用一种他听不太懂的当地方言议论他,一边对他和门外的卡门指指戳戳。
不自在的感觉像蚂蚁在身上爬,让他越来越不舒服。
“他们在说我一些什么呢?……他们会把我看作是卡门的什么人?如果我被他们看成了她的保护人,事情不就荒唐了吗?……不,我爱卡门,她不能继续留在这种地方,她留在这种地方太危险了!”他最后决定了似地想。
他应当更多地了解她并让她信任他。应当更快地走进她的心灵,明白她的故事,以便更早地让她脱离湾尾街的生活。既然她在这条街上遇见了他,她的故事就应当与别的打工女有所不同。
街面上突然下起瓢泼大雨来。不多一会儿,已将一条人头攒动的湾尾街变得冷冷清清。
海风酒家的厅堂里,食客也难得地稀落了。
卡门就从门外跑回来,与吧台前的小姐们挤在一起,小声地说一些他听不到却知道并不重要的话,一次也没有往他这边望。
只是脸上有雀斑的小姐不时朝他这里望一眼。
整个晚上他一直没有意识到的紧张心情突然消失。大雨赶走了客人,也为卡门驱起危险。他想到自己也该走了。
“小姐,买单。”他说。
雀斑小姐看一眼卡门。卡门早就在等待一样,快步走来。
店里所有的目光又立刻转向她和他。
她旁若无人地走到他面前,老熟人一样对他微笑。
“吃好了吗?”
“好了。谢谢你。”
“外面正下着呢。”
“不要紧,我带了雨伞。买单吧。”他掏出钱来放在桌面上。
她忽闪着大眼睛,小声地、有点诡秘地说:
“别这样。人家会以为咱们是假的。”
他一时没有听懂,心猛地一动。
“什么假的?”
她娇嗔地看了他一眼。
“你是我的亲戚是假的!”
江白笑了。
“可是不能这样。我要是每个星期六晚上都来,你怎么赔得起呀?”他想小声跟她开一个玩笑,因为周围的气氛有点紧张。
“你要真想给,”她的眼睛又忽闪起来,说,“出了门再给我嘛。”
“好哇,打着为我付账的旗号,其实没付。”他笑着说。
“要不你怎么是我老乡呢,”她说,“你坐一会儿,我去买单。”
她转身走向吧台。
江白一动不动地坐着,意识到自己又成了酒店里所有人目光的焦点。
卡门走回来了。
“行了,你可以走了。”
江白站起来,走到门口去,撑起自己的伞。
他意识到身后仍有不少目光在盯着他。
卡门跟着他走出来,手里也拿了一把伞。
“卡门,回去吧。”
“我送你到门口。”
“不用。这是买单的钱。”
她没有马上收下,抬起头看看他。
“就算我请你一次不行吗?”
“你一个打工的人,请什么客。拿着!”
她像个温顺的小妹妹一样接下了江白的钱。
“多了我就没法找还你了。”
“不多。每次来都是这些菜,我知道价钱。”
两人同时笑了。
风吹着雨丝,横着打过来,一阵阵的凉意侵入肌骨。
她望着他,目光忽然又变得忧郁了。
“下星期六,我还等你。”她轻轻地、恳求似地说。
他不忍拒绝她。
“……好吧。”
“再见。”
来前想好的一件事这时才被他记起。
“卡门,你们也有星期天吗?”
她微微一惊。
“我们轮休。一星期一天。要是有事,星期天也可以休息。”
“部队只能在星期天休息。明天是星期天,我……能约你出去玩玩吗?”
她的脸上飞快地浮现出一些复杂的情感,终于平静了。
“行。”她勇敢地说。
满街的霓红灯在雨中依然闪烁明灭,给湿漉漉的柏油路洒下变幻不定的五彩的光。
他又想同她开个玩笑了。
“你答应了我的邀请,消耗了很多勇气。”
她忽然变得轻松了,笑起来,表情又像一个十七岁的调皮的女中学生了。
“我又不怕你。你还能把我吃了?”
“我要是个人贩子呢?”
“你不敢,你是个海军军官。你也不需要贩卖妇女才有饭吃。”
“谢谢你的信任,”江白说,“我很高兴,”他真地很高兴,“那么咱就说定了?”
“定了。”
“明天在哪里碰头?在这里吗?你住在哪里?”
她迟疑了一下。霓红灯的光照下,他发觉她在动脑筋。
“这样吧,明天早上八点,我在你们部队的传达室门口等你。”
如果她还不想更深让他进入她的生活,选择这么一个碰头地点是很聪明的。 “行。”江白说,“别到了时候你又变卦。小姐们总是喜欢变卦。”
“我不是你说的那种小姐。我不会变卦。”
“那好,再见,明天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他走了很久,回头还看到她在酒店门前的台阶上站着。
这一夜他睡得不好。暴风雨彻夜不息。他听得见内港里海水撞击堤岸的巨大而沉闷的喧嚣,听得见潜艇在锚位上左右摇摆相互拍打水浪发出的空洞混浊的轰响,听得见大风摇曳营区内的椰林发出的低而有力的呼啸和一声声尖细的脆亮的枝叶摧折的哀鸣,还透过上述充满耳廓的一切听到了来自远海的那种模糊而浑厚的低吟,是大洋深处狂浪搏击的声音,激烈、宏大而又深长,既像召唤又像威胁。他断断续续地做梦,梦中一直在担心什么,来自远海的那种压抑的涛音加剧了他内心的焦灼。黎明时终于想起他是在担心天气。如果天亮后雨还不停,他和卡门约好的事只好作罢。他不想让它作罢。
天亮时雨停风住,乌云散尽,阳光灿烂。早上八点钟,他准时在营门传达室外看到了她。卡门穿一件白绸无领紧身短衫,花格子薄呢超短裙,裙裾短及膝盖,脚上是一双红色旅游便鞋,脖子里扎一条细细的大红的色丝巾。她今天化了淡妆,似乎还新做了头发。在清晨的明亮的光照下,显得格外青春、明丽、生动,朝气蓬勃。
就像一棵刚刚经过雨水浇灌、叶片儿上还挂着晶亮的雨滴、又被初升的阳光照得浑身透亮的小树。
“你好。”她快活地笑着,露出列贝般两排细白的牙齿,主动地、大方地向江白伸出一只手,“怎么,不穿军装了?”
“和一位这么漂亮的小姐一起出游,穿上军装多别扭呀!”他玩笑般地说,接过她的手,刚刚碰触了一下,它就缩回去了。
他忽然有一种感觉:每晚站立在海风洒家门廊下的并不是真正的她,此刻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女孩子才是本来的她。
他不自觉地流露出的欣赏的目光被她注意到了。她的脸敏感地红了,迅速转向一边去。
“啊啊,天气真好,”她望着雨后格外洁净的天空,原地转了一个圈,放松地、高高兴兴地叫着,突然又回过头来,盯着江白的脸,似乎已把刚才发生的事忘记了,又是一个异常单纯的少女了,“今天咱们去哪玩?”
江白心里突然惭愧了。他不能过份表露他对她的感情,不能过早地对她表示亲近。她还太小,而且,即使她在他面前显得很随便、很大胆,他也能意识到她内心的紧张和戒备。他不能有一点鲁莽的举动,那会吓坏她的。
“去公鸡湾吧?那里名气越来越大。”
“行,就去公鸡湾,”她想了想,脸上忽然现出快活而果决的神情,“管它呢,要是下午四点钟回不来,就让老板开除好了!不过也不一定就开除。”
江白的情绪高涨起来。
“那好。老板要是开除你,我去给她解释。”
“不。要解释我自己解释。好啦,走啦!”
两人来到市区公共汽车的蓝色站牌下。
阳光很亮。雨后的城市在眩目的光照下纤毫毕现地显露着自己。从他们站立的地方,可以看到城市在那面缓慢上行的大山坡上越升越高。居民楼层层叠叠,墙上湿漉漉地流淌着一条条黑色痕迹,那是历年的台风和雨季留下的印记和回忆。近处的一些居民楼,阳台上晾晒的花花绿绿的衣物如同潜艇挂满旗一般五颜六色。江白意识到自己被这些普通的景色感动了。有多少阳台就有多少人家,有多少人家就有多少种生活。这是普通的平民的风景,然而却也是令人动心的风景。
这就是生活啊。一时间他想。那股温柔的感情之水又涌上来了,他低头看了看身边的卡门。他爱她,从心底珍惜她,可是这种爱不像当初他对海韵的爱,这种爱单纯,明朗、轻松。这是两个普普通通的青年男女间的爱情,没有任何历史、责任、负担的爱情,一种平民式的爱情。他喜欢自己拥有这样一种爱情。
车身漆成蓝白两色的公共汽车来了。两个人上了车。然后转了三次车也问了三次路,才坐上去公鸡湾的专线车。
车子在不时升高又降低的山间柏油路面上急行,就像一只轻巧的船在浪窝里起伏升沉。空气湿润、清新,温暖。终于它驶进一道秋色撩人的山谷,树枝树叶直撞到车窗上。
卡门的表情活跃起来,她突然用一个很灵巧的动作,从半开的车窗外摘下了一片赭红色的叶片。
“小心手!”江白担心地说。
“不怕!”她调皮地一甩头。“你瞧,它有多好看!”她端详着那树叶,惊喜地叫道。
那不过一片普通的红叶罢了。即使在南国的深秋,这种红叶也满山皆是。是红叶使她惊喜呢?还是车子进入远郊后内心中渐渐涌满的的欢乐让她在一片普通的红叶上也发现了美?江白倏尔想道。
出城时她的精神中还有一些紧张,虽然是潜藏的紧张,却仍然是紧张。现在他知道她不再紧张了。这多好啊,他想。 狭窄的山谷渐渐宽阔,乘客眼前豁然开朗。山势依然崔嵬,景色却变得精致了:深秋的草木经过了重栽和修整,生气勃勃的绿色替代了斑驳的杂色,很少的风条山间小道变成了众多精心铺设的鹅卵石的或水道的甬道,一条条地伸向山色和更远处的雾气迷蒙的海滩,一座座全竹结构、飞檐斗拱、金壁辉煌的宫殿式小楼从这人工的和可人的绿意中半隐半现地耸出--公鸡湾旅游区到了。
专线车径直穿过未峻工的大门开进去,在一个有着喷泉、绿地的小广场上停下。江白和卡门下车,一眼望见的就是公鸡湾旅游区最骄人、也最为外界称道的的风景:一望无际的、没有一粒卵石的沙滩。
广阔的、足有一里多纵深的沙滩过去,就是在望眼中如同一抹蓝意的大海。
“好漂亮!”卡门叫起来。
“喜欢这儿?”他很快乐,却努力抑制着,不让自己显出激动,问道。
她没有回答,麻利地脱下鞋子和袜子,提在手里,“呀--”地叫一声,赤脚跑上了沙滩,向大海跑去。
江白的心突突跳起来。她的天真和快乐感染了他,他也飞快地脱下鞋,甩掉袜子,跑上沙滩。
“卡门,你等着,我追上你了--!”他大喊着追上去。
“你--追--不--上--我!”她在前面快活地喊。
现在他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外国老板看上公鸡湾,纷纷投资开发了。公鸡湾的沙滩果然名不虚传,这里的沙子厚而且柔软,没有一点哪怕微小的砂砾,沙子钻进脚指缝间,只让人感受到一种愉快的湿润和凉意。他踉跄了一下,原来一脚脚在深深的沙窝里了。他拔出脚,继续往前跑,越跑越困难。--这就是被国内外传媒“炒”成“夏威夷第二”的金色沙滩的滋味吗?
可是快乐本身已将这些片断闪出的思想淹没了。
游客们纷纷跑上沙滩,快活地尖叫此起彼伏。刚才还很空旷的海湾里,马上变得热闹、喧嚷。
江白一直追到沙滩尽头。卡门早已坐在海水边一块裸露的礁石上了。
碧蓝的、浅浅的海水一波波地平和地涌到她脚边,又上波波平和地退回去。
太阳升高了。阳光普照的海湾外,一两艘白色船影在蜃气跳跃的海面上轻轻浮动。海湾两端,被称为鸡首和鸡尾的两座小山上的绿树和房舍,突然显得遥远和模糊。
其余的游客距他们很远。
“卡门,我追上你了!”他大喘着气,笑着,跑上礁石。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他突然注意到她的眼里汪着一层泪。
下车时她还是快乐的。她情绪的变化让他吃惊。
“卡门,怎么啦?”
她不回答,泪水在眼里打转。
他在她身边坐下。
“我是在海边长大的。”后来,她解释似地说。
原来是想家了。他想。
一个隐秘的念头从心底翻腾出来。
“小时候常常去赶海吗?”他仿佛不在意地问。
她摇摇头,淡淡一笑。
“不。爸爸妈妈不让,怕我掉到海里淹死。”
她不是渔民的女儿。家里也没有很多孩子。渔民的女儿或一个大家庭的女孩子去赶海,是不会受到父母拦阻的。
“你说的是Y城北区的方言。你是Y城北区人。”他不看她,说。
她回头看他一眼,目光里多了一点机警。
“不。”
她仍在隐瞒。她为什么要隐瞒呢?仅仅因为还不想让你知道她的家庭和她的故事吗?
他把目光投向远方的海面。她隐瞒的东西肯定是她不愿意讲的。她可能觉得现在还不是对他讲这些的时候。他想。
难道这些东西对他很重要吗?对你来说重要的是她,重要的是你对她的感觉。
他又有点讨厌自己了。
一个从Y城跑出来打工的女孩子,一个不愿对你说出自己的家庭、身世和生命故事的女孩子,她身上还真有很多秘密吗?其实这些事情你已经从她所处的环境、从她的言谈举止中感觉到了许多。她不会有一个温暖幸福的家,她与这个家或者这个家所在的Y城都有一种非分离不可的道理。总而言之,这是一个美丽的、不幸的女孩子。甚至可以想象,她有多么美丽,就有多么不幸。
在他心中引起同情的和怜悯的感情的不正是她生命中无时无处不在显现的不幸吗?每个人都不愿轻易地向一个交往不深的人谈论自己的不幸。他为什么一定现在就想知道一切,冒失地去碰撞她心灵上的伤口呢……
他沉默了。
她却开了口。
“江白大哥,我刚才撒谎了。我是Y城北区人。”
他一惊,扭过头来。
“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可我现在不想告诉你。”她怔怔地望着大海,说。
“不,”江白着急了,说,“卡门,你想得太多了。”
“我从Y城跑到L城,当然有原因。到了能告诉你的时候,我会对你说的。”
“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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