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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秀公主

_15 繁朵(当代)
在李绿艳要推元秀时,柳折别便要抬手阻拦,但他究竟是知道元秀的真正身份,指掌触到元秀衣襟前寸处,却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触碰下去,如今见元秀怒容满面,方才懊恼。
裴家姊妹吃了一惊,裴二十四娘上前扶住元秀,看向李绿艳的眼中却闪过了分明的窃喜之色,嘴上却冷冷道:“李绿艳你这是做什么?方才你们李家的龙舟弄翻了咱们裴家的龙舟,咱们姊妹也没有对你动手,如今你们家的舟船是被郑家弄翻的,守真道长好心告诉你一声,你竟对她下这样的毒手?莫不是你怕了郑家人只敢拿一个女冠出气?”
裴二十三娘反应也不慢:“守真道长虽然是出家人未必会与你一般见识,但她可是城西清忘观观主玄鸿元君爱徒,你这么做分明就是不把元君放在眼里!”
“龙舟赛到哪里了?”正在这时,另一个娇柔婉转的声音传来,若有意若无意的替李绿艳解了围,元秀冷眼看去,微微一怔,那人和她视线对上,也是露出意外之色,正要躬身行礼,却被元秀瞪了一眼,掩袖轻笑了一声,目光转向了裴家姊妹,“二十三、二十四娘也在这里?我换衣裳耽误了许多时间,如今怎么样了?”
“能怎么样?咱们家以及李家的船都翻了。”见是崔舒窈出来替李绿艳解围,裴二十三娘与裴二十四娘眼中敌意略减,微微颔首道。
崔舒窈转了转眼珠,看着元秀笑了笑。
“此处人声鼎沸,而且诸舟已经被汀上草木遮蔽,难以看得清楚,不如先还席吧?”柳折别见元秀目光沉冷,一言不发,担心她按捺不住,就在这里发作起来,圆场道。
裴二十三娘与裴二十四娘因为裴家的龙舟是头一个翻倒在曲江里的,正觉得心里不痛快,早就没太多兴趣看下去,便点了点头,问崔舒窈:“窈娘你才上来,要不要站在这里看一看?我们将位置让给你。”
崔舒窈瞥了眼元秀,口中道:“不必,这龙舟我也不是没见过,一起回去坐吧。”
“这是清忘观的守真道长。”回到席上时,裴二十三娘替她介绍道。
“守真道长?”崔舒窈眨了眨眼,笑嘻嘻的道,“道长可是代玄鸿元君赴会的么?”
元秀稽首:“女郎说的是。”
一旁李绿艳瞥了眼她,附耳对崔舒窈低声道:“窈娘你敷衍这女冠做什么?”
“这女冠可惹不得。”崔舒窈暗捏了她一把,不动声色道,她游目四顾,笑着道,“卢九,我大哥呢?怎的我才来他就不见了?”
卢嘉行懒洋洋的吐出一枚细核,伸手一指斜对的雅间道:“裴灼受了点伤,杜七和杜十二替他收拾,崔大说他车上恰好有一盒御赐的伤药,亲自去取了。”
裴家姊妹顿时一惊:“六哥受伤了?这是怎么回事?”
裴二十三娘忽然指着李绿艳怒声道:“你方才说什么我六哥纠缠着你……”
“他从朱雀南街那边一路与我纠缠不清,到了芙蓉园前还拉着我不放,我一时不耐烦,反手抽了他几鞭,又没有伤筋动骨,有什么打紧?”李绿艳不以为然道,“杜七和杜十二也未免太过小题大作了,他们这般一弄,倒仿佛裴六被我打成什么了一样!”
“既然只是几鞭没有伤筋动骨,你何不也叫我们姊妹打上几鞭?”裴二十四娘怒叱道,“柳郎君,烦你将鞭子给我!”
“那是我的东西!”李绿艳叫道!
柳折别苦笑的将长鞭藏到了身后,劝道:“杜家没有叫医士来,想必是裴兄伤得不重,三位女郎还是不要吵了,先去看看裴兄的伤势如何?”
崔舒窈尴尬的按住了李绿艳,对裴家姊妹道:“裴六郎只是肩上和臂上被各抽到一下,衣襟有些破损,略有些淤伤,家兄看过说不要紧的,二十三娘与二十四娘还请放心。”
“窈娘,我们知道你与她李十娘自小交好,原本念着你与崔大的面子,倒也不想太过计较,只是家兄的为人这边坐着的都清楚得很,究竟为了什么人什么事才会一直追着十娘你不放,我们倒是很想听一听!”裴二十三娘闻言,拉了二十四娘一把,两人双双坐了下来,冷冷瞧着李绿艳质问,“若不然只听你的话,还以为家兄德行有亏呢!”
李绿艳哼了一声:“我不过是骑马经过他身边时,见他迟缓,不小心抽到了他一下。”
“阿姐,她既然不肯说清楚,咱们也不必废话了,只等着六哥出来或者崔大回来再问吧!”裴二十四娘眼睛一眯,冷笑着道。
崔舒窈一时间头大如斗,她的母亲王夫人出身于太原王氏,乃是王皇后的族姑,其外祖母却是河东裴氏之人,因此与裴家姊妹乃是姑表姊妹,而且同在长安,三人关系并不坏,更有裴灼与崔风物等人相交多年的情谊在前;而李十娘却是她关系最为要好的密友,两人情如亲生姊妹,如今两边冲突起来,她自然感到棘手。
这时候元秀却偏偏问了一句:“二十四娘,你们的六哥裴灼,可是字余光?若是的话,此事我在路上倒是恰好看到,这位李十娘子那一鞭抽得恰到好处,堪堪将前者新冠上面杜三郎这回回来特特赠送的一块青玉抽裂,当时那字余光之人身边还有友人相劝,让他念在一位子反兄的面子上多让着些……”
“六哥今日恰是与南阳张献同来!”裴家姊妹对望一眼,冷笑,“道长不知,那子反兄,正是李家十娘子的兄长李复!”
正文 第一百二十章 药
更新时间:2012-4-30 7:43:48 本章字数:2327
雅间里,杜留不怀好意的打量着裴灼臂上的淤伤:“六郎素有大度之名,怎的今日竟与李家十娘子计较起来了?莫不是六郎你另有所谋?念在咱们相识这么多年的份上,可别怪我未曾提醒与你——这李十娘一颗芳心,可是一直系在了崔大身上,你……”
“某会瞧中了那个李家的母大虫?”裴灼闻言怒视着他,“若不是她出手抽裂了三郎赠某的青玉,某又怎会与她一般见识!”
杜留嘁道:“一块青玉而已,三哥那里又不是没有,你和他说一声,叫他给你一块更好的不就是了?”
“七郎你不知道,此事说起来也是各有责任——余光兄因冠玉被抽裂之事与李十娘子口角了几句,在芙蓉园前遇见时,余光兄一时失口,惹得李十娘子大怒,加上今日人实在是多,这才一直脱不了身……”在裴灼身旁端坐着一个青衣男子,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容貌寻常,然气度谦和,眉宇之间一派书卷清气。
此人正是外间裴家姊妹所言的南阳张献,也是韩王之师、国子监司业张明珠之子,他与裴灼、杜留都是国子监的同窗,因与裴灼一样住在安义坊,接了杜留的帖子,便与裴灼一起前来赴宴,却没想到路上遇见了李十娘,也被拖累了时辰。
“庄予兄,你莫要太过让着那母大虫!”裴灼愤然叫着他的字道,“比起此女行径,某说的话何曾过分了?也不知道子反究竟是怎么管教这个妹妹的,身为女郎,不思德容功行,却如此飞扬跋扈!某看,就是没有昌阳公主,以崔家的家风,也断然不会要这样的新妇!”
张献苦笑了一声,对杜家兄弟道:“他方才当着李十娘子的面就这么说了出来……”
杜留毫不客气的哈哈大笑:“难怪李十娘子如此生气,六郎,有道是打人不打脸,何况李十娘子究竟是女郎,你这么说她,今日崔大还在这里呢!”
正说着,雅间的门却开了,崔风物拿着一只两寸来高、造型颇有拂菻风情的掐丝缠枝莲纹胆瓶进来,笑着道:“似乎在说我?”
“咦,这瓶子倒有意思,莫非是从前拂菻所贡?”杜七最喜新奇,见那装药的瓶子别致,不由眼睛一亮。
崔风物倒也没有追问,递了过去道:“药也是胡药,据说是大食那边的秘方,我一共得了两瓶,用下来确实比寻常伤药要好些。”
“哦?有如此好药,看来上回麟德殿前虽然丢了一回脸,却叫贵主更心疼了!”裴灼闻言,与杜留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色,神情暧昧。
“你若是不用,便还给我好了。”崔风物一哂,就要伸手要回去。
杜留手一扬避开,笑道:“岂有此理?药给裴六敷上,瓶子嘛,就归我了!你还指望拿回去?真是可笑!”
“风流之名满长安的杜七郎君莫非是想做强盗了么?”崔风物哑然失笑,却听裴灼提醒道:“杜七,这只瓶子你还当真不能要!”
杜留奇道:“为何?”
崔风物也有些惊讶裴灼会替自己说话,却见裴灼一本正经道:“你没听崔大说吗?他一共得了两瓶,成双成对,你若拿了这一只,不怕贵主恼了你?”
“原来如此!”杜留恍然大悟,开了瓶,以指抠出部分,估计够裴灼所用,将药瓶恭恭敬敬的还了崔风物,促狭道,“既是如此,崔大又何必不肯说呢?若是早说是贵主与你的定情信物,我又怎会做这等煞风景之事?”
“七郎跳脱我已习惯,裴六你如今也渐渐被带得越发戏谑起来了。”崔风物笑了笑,将药收入袖中,道,“你们家二十三娘与二十四娘可是早就到了,方才还在问起你们,我且出去与她们说上一声,免得担忧!”
杜七被他提醒,忽然道:“二十四娘是不是带了一个美貌女冠来?我也去瞧瞧。”
一直没说话的杜拂日顿时抬起头:“七哥不要卤莽,那女冠可不是裴二十四娘带来的,而是拿着清忘观的帖子前来……”
“清忘观?”除了崔风物与杜拂日,雅间内的其余三人却都吃了一惊,张献到底与裴灼之外的人并不熟悉,张了张嘴便沉默下去,裴灼却奇道:“玄鸿元君不是一向不理会长安宴乐、一心修道的吗?怎么如今有意还俗了?”
“不可乱自揣测,冒犯了元君!”崔风物皱了皱眉,止住了他。
杜留问道:“这么说十二弟你是见过那女冠了?”
“她方才上楼时在外面被杜福等人盘问了几句,当时人少,我在楼上听到了。”杜拂日道,“玄鸿元君身份尊贵,她的弟子究竟不可轻慢,七哥莫要莽撞。”
长安城都知道杜七风流之名,如杜三说起李季兰、鱼玄机不过是戏谑之言,但这杜七却不然,他如今年已加冠却一直未娶,连婚事都无定,倒不是风流之名太盛,以至于无人愿意将女儿许配于他,而是不想被拘束,因此刻意拖延。
杜拂日虽然没有亲眼目睹那位“守真道长”的容貌,但从杜三郎的言语之中也透露出来必定是个妙龄的美人,今日观澜楼上若说对玄鸿元君的熟悉,杜家人自是首当其冲,而杜家出面来招待众人的三位郎君之中,又以杜拂日近水楼台先得月,对玄鸿的性情习惯最最了解,玄鸿可不是没事收个美貌弟子在长安到处交游的观主,她本就是梦唐尊贵的公主,加上这段时间,清忘观都去过些什么人,以杜青棠与玄鸿的关系,多少也会留意一二。
因此元秀的真正身份,在杜拂日看来,自是呼之欲出。
但丰淳不喜杜家,杜野回长安已经半个多月,都不曾得到丰淳接见询问邓州之事,圣人的喜恶,可见一斑,如今其胞妹假冒而来,还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杜拂日不想贵主在观澜楼的消息弄得满城风雨,从而生出是非,自不会明言,只是含蓄提醒。
杜留笑嘻嘻的摆了摆手:“十二弟放心,我怎会对玄鸿元君的弟子无礼?元君这还是头一回派人来赴我杜家之约,身为主人,岂能不好好招待?”说着,整整衣裾,心情大好的推门而出。
崔风物眼中似有戏谑划过,微微摇头,也跟了出去。
裴灼瞪大了眼睛,叫道:“杜七他这回不是要将身边最新得的美人请出与某等见面么?怎么又要去打一个女冠的主意?就不怕美人打翻了醋坛子?”
“他若是怕,也不会全长安都知道杜家七郎的风流之名了!”张献苦笑。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一章 杜十二
更新时间:2012-5-1 7:44:48 本章字数:3123
元秀得意的眯起眼,拜她那番话所赐,裴家二十三、二十四娘已经快与李十娘扭打起来了。崔舒窈与柳折别又是拉又是劝,眼看就要不支,恰好崔风物与杜留走了进来,顿时松了口气,叫道:“大哥,裴六如何了?”
“裴六无事,你们这是……?”崔风物愕然的望着帘内三个气喘吁吁的女郎,裴家姊妹鬓边簪的牡丹都已经瓣焉叶落,衣襟散乱,而李十娘以一敌二,虽然有崔舒窈做遮挡,却更狼狈——连鬓发都散开了小半,卢嘉行与柳折别都是一脸无奈与尴尬。
就连拉架的崔舒窈,鬓边斜红也被汗水冲出几条痕迹……唯一气定神闲的,便是坐在旁边拈着樱桃吃的元秀。
发现气氛古怪,崔风物瞥了眼身后的杜留,意思很明白:女郎之间的争斗,杜七最是有经验。
杜留施施然的拢手入袖,像是根本没看见三人彼此互瞪的敌意一样,扬声叫道:“芳娘!”
帘外立刻传来一个娇柔的女子声:“奴在!”
“李裴两家女郎打翻了杯盏弄脏了衣裙,带女郎们去最里的雅间更衣。”杜留话音刚落,便见李十娘怒气冲冲的抬起头来:“谁要更衣?我不要在这里了!让开!”
崔舒窈赶紧拉了她一把:“十娘……”
“你放手!”李十娘生气的推开了她,狠狠瞪了眼元秀,就要负气而去,裴家姊妹对望一眼,双双冷笑了声,正要说什么,却见杜留使个眼色止住了她们,等李十娘从他身边正要擦过,他飞快的耳语了数句,李十娘一怔,犹豫了下,轻跺了下脚,居然对帘外躬身等候的使女芳娘道:“带我去更衣的雅间。”
崔舒窈见杜留果然把她留住,松了口气,提着裙裾叫道:“十娘我陪你去!”
“好端端的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等崔舒窈追着李十娘离开,杜留扫了眼裴家姊妹,失笑道,“裴六不过是臂上隔着袖子被抽了道淤伤,崔大已经拿了宫中御赐之药给他用了,你们既然担心,不进去瞧他,怎么先与李家十娘动起了手?”
裴二十三娘轻哼道:“还不是她打伤了我们六哥?”
“长安的女郎嘛,鲜有不爱动鞭子的。”杜留好整以暇的笑了笑,“二十三娘当年也不是没拿鞭子抽过我啊,到底是兄妹,打在了裴六身上究竟才心疼!”
裴二十三娘瞪了他一眼,却没有反驳,而是目光一柔,崔风物的风仪名满长安,但他生性恬淡,有飘然出尘之态,皑皑如天上之雪,女郎们虽然仰慕他,却难以亲近,而杜留容貌俊秀、身材挺拔,更兼言语风趣,待女郎们不论美丑贵贱,皆是温文有礼,又擅调笑,今日裴二十三娘却多半是冲着他来的,这会便不作声了。
却见杜留拿话堵住了裴二十三娘,裴二十四娘却撇嘴道:“六哥是我们的哥哥,我们自然心疼他,何况他本就无辜,是李十娘自己嚣张跋扈,当初我阿姐打你是为了什么?”
“二十四娘,我正要请问你,这位道长据说是你熟识?”杜留笑吟吟的打量了元秀几眼,目露赞赏,道,“到底是玄鸿元君之徒,这位道长年纪不大,却仙姿道骨、风仪天成……”
“这位是清忘观的守真道长。”裴二十三娘微露不快,淡淡的打断了他。
元秀起身稽首,她虽然服饰简陋朴素,但自幼养就的仪态非凡,观澜楼上软风轻过,麻衣衣袂翻飞处,衬托着如画眉目,着实当得起那仙姿道骨四字,裴二十三娘心头暗恨,眼珠一转,不待她开口,便岔了话题问:“对了,崔四与王十一娘呢?他们两个跑到哪里去了?”
“崔四嫌葛蒲喝得不尽兴,听人说不远处的微雪台是郑家包下,特地运了一批上好的土窟春,便去蹭几盏,王十一娘嫌闷,去附近走一走了。”却是卢九开口道。
裴二十三娘嗤笑道:“今日人山人海的王十一娘还要去外面走?那岂不是更闷了?”
元秀被她刻意冷落在一边,皱了皱眉便自顾自的坐了下来,杜留眼角打量到她动作,嘴角微微一勾,道:“说起来我等也很久未能见到玄鸿元君了,敢问守真道长元君近日如何?”
“观主一切安康,有劳杜郎君惦记。”元秀微微颔首道。
崔风物插话道:“裴二十三、二十四娘,你们不也去理一理妆容么?”他算裴家姊妹的表哥,因此说话要随意些,直截了当的指出两人仪容不整,裴二十三娘伸手一摸才惊觉钗横发乱,不觉哎哟一声,懊恼的瞥了眼自己的使女,似责她不早提醒,害自己在杜七面前丢了脸。
元秀正觉得枯坐在这里无聊,闻言放下手里刚刚拈入的一颗樱桃,道:“贫道也去一下。”
裴二十三娘正不放心自己离开后留她与杜七相对,自不会拒绝,杜留唤过一名使女,引她们去另一间雅间收拾。
这几间雅间都是专门布置过的,俨然如同一间闺阁般,里面放了铜镜与梳洗等物,一架三折樱桃木雕祥云萦绕底座绘应景的端午竞渡图画屏隔出里面一块地方,元秀好奇的走过去一看,却见是一张卧榻,想是为了给喝醉之人用的。
裴家姊妹都带了自己的贴身使女来赴会,进了雅间,等杜家使女打来清水,便由各自的使女伺候着先以清水净面,洗去了脂粉,复取出镜台下面杜家准备好的胭脂之物重新上妆。
元秀将雅间打量遍了,却见裴家姊妹才扑好第一层米粉,对着铜镜,试调脂粉……她知道这大妆一时半会不会结束,心念一动,起身道:“我去楼下瞧一瞧。”
裴二十三娘眉头一皱,裴二十四娘却摆手叫使女把胭脂拿开些,道:“这不大好吧?今日人多得紧,别挤着了。”
“无妨的,我也不走远。”元秀道。
裴二十四娘见她执意,只当她别有所图,也不多言,只叮嘱道:“附近穿淡青色短衣的皆是今日杜家带来的奴仆,若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他们。”
等元秀出去之后,裴二十三娘嗤笑道:“你说得仿佛自己是杜家人一样。”
却见妹妹对自己做了个鬼脸:“阿姐你不要喝错了醋,你可知道那位道长是什么人?”
裴二十三娘倒是一怔……
元秀出了雅间,却见隔着一条走道对面皆是竹帘隔开了大大小小的席位,其中高谈阔论,怡然自得。守真乖巧的跟在她身后,元秀略一踌躇,便向楼下走去。
出了观澜楼,却见楼下附近并无太多人,她正在意外,却听北面传来动地欢声,这才恍然,今日曲江沿岸都在看龙舟,龙舟方才在观澜楼上都看不到了,何况是岸边?但观澜楼走不了,人却自是跟着舟跑,算一算时辰,这会该差不多到曲江坊了。
她打量着不远处的杜家仆从,正在思忖到底该怎么开口询问杜青棠的下落,身后却传来一声轻咳。
元秀转过头,便见柳折别站在不远处,向自己微微躬身,顿时眼睛一亮。
“柳郎君,你过来一下。”柳折别本是跟着她身上道家独有的千和香才出来的,虽然出声惊动了元秀,一时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正在尴尬,却不妨元秀见到自己,目光闪亮,甚至浅笑着招手叫他走近,不由心中一阵狂喜,毫不迟疑的走了过去。
元秀左右顾盼,见无人注意,压底了嗓子问他:“你对杜家可熟悉?”
听她这么一问,柳折别顿时如同被浇了一头冷水般,他压抑着失望温言道:“贵主是说杜三还是杜七?杜三在邓州为刺史多年,我是在他月前回长安,才由表哥引见相识,至于七郎,此前倒是颇见过几回。”
“今日杜家的主人就是这两位吗?”元秀一怔。
柳折别目光微微一黯,顿了一顿才道:“贵主是指杜家十二郎?他虽然也在,不过此人性情恬淡,除了裴灼等寥寥几人,不喜与人多谈。”
“杜十二?是谁?”元秀不欲告诉他自己的目的,一面盘算一面随口问。
“他是杜家五房这一代唯一的子嗣,名叫拂日,玢国公杜青棠是他的嫡亲叔父。”柳折别见她问来问去,似乎也没有对杜家今日这三位主人有什么另眼看待处,暗松了口气,却又觉得自己这般紧张有些可笑……便是元秀别无他意,还有个贺夷简呢?
他正在神思不属之间,却听元秀低低的呀了一声,以袖掩口,惊道:“杜十二就是杜拂日?”
薛氏与韦华妃都称赞箭无虚发、在此道上天赋惊人的杜拂日?
她顿时把杜青棠暂时丢到了一边,兴致勃勃道:“他在哪里?你带本宫去看看!”
“……是!”柳折别低应了一声,转身刹那,目光迅速黯淡下来!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二章 张献
更新时间:2012-5-1 7:44:48 本章字数:2491
雅间的门被推开,正与张献低声说笑的裴灼转过头,却见柳折别带着一个陌生的少年女冠站在门边,见门后只有他们两人踞席对饮,案上的杯筷也只两副,而那起初在此独饮的杜家十二郎却不知去向,有些惊讶的问道:“杜拂日呢?怎的不在?”
“杜七把他拉出去了,去了哪里却不知道。”裴灼随口道,好奇的打量着他身旁的女冠,“这位是……?”
“这是守真道长。”柳折别点了点头,“我再去寻一寻。”
裴灼还想说什么,门却已经被关上,他收回要对柳折别说的话,眯眼笑道:“瞧不出这柳郎君不声不响,也是个风流种子,不知道杜七以后能否在长安风流场上继续独秀一枝?”
张献受其父张明珠影响,性情有些一板一眼,不喜枉自揣测,闻言皱眉道:“柳郎君不是在问杜十二郎么?”
“杜十二年纪不大,却犹如隐士,那女冠寻他做什么?恐怕柳折别不知道哄了她什么,寻杜家要些方便吧?”裴灼嘿嘿笑道,“今日杜家就只三个人在,杜三郎这会被缠住了脱不开身,他寻不到七郎,以为十二郎在这里,哪知道却被七郎一起拉走了。”
张献道:“便是如此,也未必是两人有什么瓜葛,女冠乃出家之人,余光兄还是莫要随意议论,免得毁其清誉。”
“庄予兄,那女冠年岁不大,却生得粉面朱唇,气色皎好,岂是粗茶淡饭的道观能够养出的?”裴灼不以为然,拊掌笑道,“多半是萼绿前来吧?又谈何清誉?”
他说的萼绿是萼绿华,乃晋朝穆帝时得道女冠之名,南朝时候的秣陵陶氏所著之《真诰》载其为九嶷山中女仙,年二十,着青衣,颜色绝整,夜降羊权家中,此后每月六至,赠羊权诗一篇,浣布手巾并金玉跳脱,本朝有人咏其句曰: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紫芝。
这段记载中因女仙不请自来,极引人想尽旖旎,裴灼以此比元秀,略一思索又摇头笑道:“萼绿华赠羊权珠玉,这位女冠嘛……”
他抚着下颔,不怀好意的嘿嘿一笑。
另一边,柳折别召来杜家使女询问杜拂日去处,芳娘欠身道:“奴也不知。”
“那三郎在哪里?”柳折别问道。
“三郎在那边与曹弦子斗酒。”
柳折别有点意外:“今日还请了右教坊的人?”
“三郎将这观澜楼包了一天一夜,打算彻夜欢娱,这几间雅间中都置了卧榻便是供宿醉不省时小憩的。”芳娘掩口轻笑道,“除了右教坊歌部的曹弦子,另请了左教坊瑟部并舞部诸人,金腰娘子也在里面呢!”
“金腰娘子是谁?”元秀见柳折别闻言露出了然之色,忍不住问道。
芳娘瞥了她一眼,不动声色的浅笑道:“道长是清修之人难怪没有听说此事——左教坊的舞部部头连着六年都是罗宝奴,余人不及甚远,但不久前却出了一位名唤夭娘的舞姬,其母是一名擅舞胡旋的大食艳姬,原是倡家女子,后被其父赎身为妾,生下这夭娘,生来身姿曼妙,听说啊浑身柔若无骨,作胡旋、柘枝远胜其母不说,尤擅绿腰,上回郑家聚宴请她在堂前一舞,有人即席赋诗赞她一曲绿腰舞值万金,所以得了一个金腰娘子的美名。”
正说着,楼梯上面却走来一人,还没到近前,便传来一阵酒气,三人望去,顿时一喜:“七郎,你可来了?”
芳娘上前取了帕子递过去,先嗔了一句:“七郎这是怎么了?面色这般红,难道是拉着十二郎偷偷去喝酒了?”
“方才郑家郎君送了几坛土窟春来,我便与十二郎过去答谢,在那里遇见了几位旧识,被多罚了几盏。”杜七郎似有微熏,一步一步扶着栏杆走上来,仿佛怕不小心摔着了,他的小厮跟在了身后,心惊胆战的探着双手预备随时搀扶,但他究竟平安无事的上得楼来,伸手按了按额角,似清醒了一点,接过帕子慢条斯理的擦拭着自己脸上的酒汗,元秀离他数步却依旧能够嗅到他衣襟之上散发出不止一种幽香,嘴角撇了撇,便见杜七擦拭完,惊讶的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柳折别,“两位该不会是在等我吧?”
“七郎,柳家郎君在寻十二郎呢,你回来了,十二郎去哪里了?”芳娘忙代为解释。
杜七微微一哂,目光掠过了元秀,道:“十二郎替我挡了近一半的酒,趁着此刻人群都去了曲江坊那边观看赛舟魁首披彩,去曲江边散散酒气。”
“赛舟已经决出胜负?不知今年是哪家折桂?”芳娘好奇的问道。
杜七不以为然道:“是博陵崔……代王世子特意奉了崔太妃在汀兰阁上远眺,自然有所把握,韦家的人虽然是连黄河之上的波涛都见过的,到底不及南人舟楫精熟,当然,这也是因为曲江之水更似江南风情,而不是如黄河那般湍急的缘故吧。”
说了几句,他便问柳折别:“柳郎君寻我十二弟可是有事?”
柳折别摇头道:“是守真道长听说令弟箭术了得,所以想见识一下。”
杜七颇为意外的看了眼元秀:“十二郎的箭术确实不错,不过他一向淡于接物,因此只有家中亲眷才知此事,不知守真道长从何听来?”
“贫道是听观主提过的。”元秀一本正经道,“闻说令弟箭无虚发,犹如天生?”
“道长过誉了。”杜七闻言,皱了下眉,随即轻笑,“只是十二郎他性情沉静,如无必要,极少愿意展露此技……”说到此处,他淡然住口,语气之中的婉拒已经昭然若揭。
元秀却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多谢七郎提醒,若十二郎不愿,贫道自也不是纠缠之人。”她心里想的却是,我这般苦练如今还是次次都被大娘训得无一是处,这世上竟然会有一摸到弓弦便箭不虚发的天才?不知道也就罢了,今日偏生还遇见,若不亲眼瞧上一瞧,问个清楚,怎么可能!
杜七目光在她脸上转了转,笑道:“我须在此协助家兄招呼众客,便遣芳娘陪道长前去寻找如何?”
柳折别正要开口,杜七却上前携住了他袖子,含笑道:“柳郎君,方才我三哥正在寻你,你可过去了?”
“既然如此,那便有劳了。”元秀不在意的说道,柳折别袖中双手一握,住了口。
等芳娘陪着元秀下了楼,杜七放开柳折别的袖子,皱眉道:“这女冠究竟是什么人?”
“她是元秀公主。”柳折别知道杜七看似放.荡,却心思缜密,何况有裴二十四娘在,瞒也瞒不过去,索性把话说清楚。
杜七一惊,飞快的看了看左右,低声道:“贵主跑过来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柳折别如实道,“方才并席时裴二十四娘先发现了贵主,跑过来提醒我与表哥莫要泄露了贵主身份……贵主仿佛对十二郎的箭技很感兴趣?”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三章 小五
更新时间:2012-5-2 7:44:08 本章字数:3564
芳娘引着元秀才下了楼,刚刚跨过门槛,底楼却追出了一个垂髫使女,急声道:“芳娘姐姐!”
“小五?”芳娘闻声一怔,忙站住了脚步,“你不在娘子身边伺候,跑出来做什么?”
“娘子嫌今日楼中人人面有酡色,想把酒晕妆改做了飞霞妆,因此命我来请芳娘姐姐前去。”那叫小五的使女奔到芳娘身前,笑嘻嘻的欠了欠身,“我才上去问了,却没想到芳娘姐姐恰好下来,好歹叫我追上啦!”说着吐了吐舌头,露出庆幸之色。
芳娘顿时为难起来:“但七郎命我带守真道长去寻十二郎!”
“方才我看见十二郎往那边去了,此刻想必还没走远,道长不如自己去找一下吧。”小五上下打量了一眼元秀,见她装束简陋,与今日赴宴的女郎锦衣华服、珠翠璎珞相比显得很是清贫,便有几分轻视,拉住了芳娘的手道,“过会席就要开了,今日这场宴会有一半可是为了娘子呢,芳娘姐姐若不去,娘子恼了我,可怎么办呀?芳娘姐姐可一定要帮我这个忙!”她话说的是娘子会恼了她,然元秀与芳娘如何听不出这里面的意思?
芳娘皱了皱眉,抱歉的看向元秀:“道长,这……”
“十二郎长什么样子,我自己去寻便是。”元秀听出小五所言的娘子应该就是杜七所要炫耀的那位美人,而芳娘也许擅画飞霞妆,因此那位美人想要更改妆容,便要召她前去伺候,想来杜七对那美人宠得紧,芳娘虽然得的是杜七亲口之命,这会却分明动摇起来。元秀在宫闱之中对这种恃宠生骄之事见得多了,自忖身份也不屑与一个美姬计较。
“十二郎容貌俊秀,今日穿的乃是黛色袍衫,绣有玄色穿枝花纹的,此外腰上束着菖蒲锦带。”芳娘见她同意,赶紧道,“他身边跟着的小厮最好认不过——洗砚今日穿着靛蓝圆领袍衫,耳侧有道伤痕——道长放心,他们必然不会走远。”
元秀点了点头,芳娘便跟着小五折回了楼中,守真怯生生的问道:“贵主可要在这里等着,我去寻找?”
“不必,楼上闷,本宫也正想走一走。”元秀摆手道。
方才还喧嚣无比的曲江畔,因人群随龙舟移动,此刻却有点突兀的冷清。
几只羽毛雪白的鹭鸟怡然掠过水面,留下一行涟漪,旋即飞入远处的汀中不见。
两人沿着小五所指的方向走了不多久,转过一丛碧树,便看到近岸生着一大片茭白,色泽翠碧欲滴,旁边一个黛衣少年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加额,似有些不胜酒力,风从池上吹来,带过一阵醉熏之气。在这少年的不远处,垂手侍立着一个十五六岁年纪的小厮,身上正穿着一件靛蓝色圆领袍衫。
元秀站住脚步,歪着头看了眼那小厮,发现他耳侧虽然垂着鬓发下来遮挡,却依旧可以看到一抹伤痕,几乎爬上了面颊,她看了眼守真,守真会意,缓步走到那小厮跟前,叫了一声洗砚。
那小厮奇怪的转过头,见守真作道童装束,便道:“小道长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你是洗砚,那么那边的郎君就是杜家十二郎了?”守真轻声问道。
“我家郎君确实姓杜,行十二。”洗砚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元秀,注意到她们来的方向,恍然道,“两位道长是观澜楼中贵客么?不知寻我家郎君何事?”
守真看了眼元秀,不答反问:“你家郎君独自站在那里做什么?可是喝多了?”
“郎君方才被七郎拉到郑家包下的微雪台,足足喝了快两坛十五年的土窟春。”洗砚方说到这里,却见那边杜拂日放下遮额的手,转过身来,约是为杜七挡了太多酒的缘故,他面色微酡,但眼神明亮,即使在这端午艳阳之下,仍是灼灼如炬,他没看守真,而是立刻将视线放在了元秀身上,微微颔首。
元秀犹豫了一下,也对他点了点头,开口道:“本宫元秀。”
洗砚正在猜测她们的身份与来意,却不防听见本宫二字,顿时一惊,杜拂日却早已猜到,并不惊讶,就势拱手为礼:“见过贵主!”
元秀仔细的打量着他,这个在长安少年之中声名不著,却被她的乳母薛氏、并韦相之女韦华妃称赞为箭技天赋惊人的世家子弟眉长入鬓,也许因为擅长骑射的缘故,他长身为礼之时尤其显出挺拔的身材,所谓鹤势螂形,其态矫矫若日出岩松,比起崔风物的飘然出尘、贺夷简的恣意张扬,另有一种内敛温润之态,然而与王子瑕温雅之中教人如坐春风、见者顿觉亲近不同的是,杜拂日虽然神态温和、礼仪无缺,却有些遗世独立之感。
“本宫在宫里时听韦华妃提过,道杜家十二郎箭技上的天赋惊人,从无虚发。”元秀说到这里,观察着杜拂日的表情,却见他神态淡然,拱手道:“华妃过誉,闻说贵主乳母薛氏,乃是昔年长安红衣薛娘子,其骑射之精妙,堪为当时女郎第一,华妃若是见过薛娘子的连珠十箭,必定拊掌而赞!”
见他把话题转到薛氏身上,但却未太否认韦徽端的称赞,元秀顿时眼睛一亮:“这么说,你的箭技当真很好了?”
“贵主是为华妃之言前来?”杜拂日微微一哂,韦杜两家同为长安城南望族,杜拂日已故的母亲韦逸,是韦徽端之父韦造堂妹,他虽然不喜交游,但对自己表姐的事总是知道一些的,韦家女郎在樱桃宴上就由元秀公主亲自送入席的事情,长安许多人家都已经听说过,甚至有人说韦徽端能够被聘为华妃入主含凉殿,也是元秀公主在其中美言的缘故——如今看元秀为了韦华妃一句话,就改头换面跑来寻找自己,看来表姐在宫中似乎过的不错?
毕竟圣人一向疼爱元秀公主……
元秀摇了摇头:“本宫原本以为,玢国公也会到观澜楼来,是来寻他的。”
“贵主若要寻叔父,何不去靖安坊?”杜拂日温言道,“叔父一直居于坊内,即使访客也是隔上多日才有一次,且从不在外留宿。”
“本宫想向玢国公打听一件事,并且暂时不想让圣人知道。”元秀淡淡道。
杜拂日点了点头,他也不问是什么事,抬手叫过洗砚:“你带贵主出芙蓉园……”
“此刻去靖安坊?”元秀却摇头,目光紧紧盯住了他指上的韘环,露出饶有兴趣的神色,“不如十二郎替本宫另约玢国公好了——能否见识一下十二郎的箭技?”
“今日重五宴乐,我并未携弓出行。”杜拂日闻言,倒也没有直接拒绝,只是有些遗憾道。
这可难不倒元秀:“无妨,今日食粽,岂会少了射粉团之戏?本宫以为观澜楼中应有准备吧?”
射粉团本是宫中之戏,后逐渐流传出来,时人争效之,具体说来,是造粉团角黍饤盘中,取小弓射之,中者得食。所谓角黍便是粽子,以黄米浸过艾灰汁液裹竹苇之叶蒸熟,切成粉团,大小且不去说,表面滑腻,难以着力,箭头一触即歪,若无过人技艺,即使中了也无法穿透粉团,但若力大了些,却容易掀翻食盘,因此虽是游戏,对力道拿捏却要求极高,惟中者方能取箭枝复嚼箭头贯穿的粉团为食,这游戏元秀虽然见过,但她从前未曾习过箭技,向来都是在旁看着。
此刻杜拂日以没有带弓推脱,她倒是想了起来。
杜拂日听了,却也不意外,道:“贵主要去楼里看吗?”
元秀早就听说此人不喜人多,她对观澜楼中的人兴趣也不大,何况楼中无风,这曲江之畔长风浩浩,似乎更能够看出杜拂日的箭术究竟凭什么能够叫骄傲的薛氏与韦徽端都赞不绝口,便道:“莫如就设在此处?”
洗砚自告奋勇,回楼中取粉团并小弓。元秀见那蓝衣小厮听了自己要求的五十步外开弓之后非但不惊讶,反而面有得色,显然对杜拂日极有信心——若是狩猎,五十步显然不算什么,不过是靶场上面初初练习的距离罢了,但射粉团的小弓最远大约也就能射这么点了,毕竟往常射粉团,都是在堂前为之,最多不过二、三十步。
元秀若有所思。
杜家为了尽兴,果然准备充分,洗砚去了没多久,便带着两名青衣男仆抬着东西来了,却是一张三尺来高的核桃楸木翘头案,足基雕做了缠枝海莲相托之状,上面放着一只嵌宝螺钿团花鎏金纹漆盘,盘上加盖,里面传出阵阵煮熟黄米并苇叶清香。弓是洗砚亲自捧在手里的,一大一小,小弓十分精致,不过一尺来长,弓头饰着珊瑚、明珠等物,显得富丽堂皇,弓弦上还透出了淡淡的绯色,犹如女子所用。
两壶箭挂在洗砚身后,配着小弓用的箭矢只有三寸来长,形如紫毫,而那长弓却只是一柄寻常的柘木弓罢了,连长弓所配的羽箭也没什么特别的。
杜拂日示意洗砚将弓箭先交给元秀检查,元秀粗粗一看,并没有发现什么玄机,便点了点头退到一边。
那两名青衣男仆将翘头案放下,揭开盖,清香缕缕,元秀抬眼看去,却见盘中密密麻麻放满了黄米粉团,她仔细一看,不由叫道:“怎么切成这样?”
——粉团被切得极为整齐,大小相宜,皆如女子指尖大小,这么点大,别说五十步,元秀怀疑,自己若站在五步外,一箭出而不伤到旁边的粉团,恐怕都困难!
“道长请放心,这是七郎吩咐的,七郎说,以十二郎的箭术,这粉团还应该再切小些,只不过箭簇的大小在那里,不得已只能切成这样了。”洗砚还没回答,那两个尚不知她身份的青衣男仆却笑嘻嘻的答道,“七郎另外吩咐取一副长弓,就是怕小弓射程有限,十二郎难以发挥!”
元秀不解的看了他们一眼,那个杜七似乎很乐意向人展示杜拂日的箭术?
只是他自己风流之名长安人人皆知,若是想助其弟成名,为何杜拂日却至今默默无闻?
正文 第一百二十四章 射粉团
更新时间:2012-5-2 7:44:08 本章字数:3349
杜拂日先取小弓,走出五十余步才停下,转身,没有丝毫迟疑,很随意的引弦,嗖嗖嗖嗖嗖!一连五箭,中无间隔,射毕,淡淡笑了笑,这才看向远处的漆盘。
元秀瞪大了眼睛,洗砚笑嘻嘻的端到她面前,小声道:“请贵主过目。”
五枝小箭极为均匀的斜插入五枚粉团之内,分踞盘中东南西北并正中五方,足见是刻意为之,除了被插中的粉团外,余者皆是光滑如新,丝毫没有受到牵扯。
元秀伸手,拿起中间那支小箭,仔细打量,却见箭簇全部没入粉团,然而入口之处光滑完整,显得力道拿捏恰到好处。她再看了看其他四箭,脸色郑重起来,五箭没入粉团的部分,犹如刀裁,全然一致。
果然箭术了得!
但让元秀惊叹的,还有对方走到约定的距离后转身时连看也不看就敢出手的那种随意,闲庭信步,却箭无虚发!那种从容分明是根本未将这个距离的考校放在心上。
“十二郎果真神技!”她原本听了韦华妃与薛氏的话,虽然对杜拂日好奇,但心里到底有些不服,此刻却着实挑剔不出什么,见洗砚兴冲冲的望着自己,微微点头,赞道。
洗砚壮着胆子笑道:“贵主如今夸赞还太早了,两年前,七郎因为邀十二郎出行不成,故意刁难,要十二郎在百步之外,射中与这差不多大小的一块糕点,十二郎随手取了一柄狩猎用的长弓,抬手便中,七郎不得不铩羽而去——因此七郎特特让我取了一柄长弓来,这柄弓还是七郎使人飞奔到微雪楼,问郑家郎君借来的呢。”
元秀眨了眨眼:“那柄长弓,能射多少步?”
“那柄弓只是郑家护卫随身携带的,能射三百步左右。”洗砚如实道,便见元秀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之色,扬声道:“十二郎!你可能在三百步外射几箭瞧瞧?”
洗砚瞪大了眼睛……
然而杜拂日却只是一笑:“好。”
元秀站在漆盘附近,眯着眼数着杜拂日的脚步,三百步外,杜拂日的身影已经缩小,曲江之畔长风浩浩,吹过众人衣袂,只见他从容转身,依旧是毫无停顿,箭矢破风之声不绝——片刻后,杜拂日远远抬手,作了一个请看的手势。
洗砚兴高采烈的将漆盘举到元秀面前。
十箭,这回是十枝箭。
因小弓射程不足百步,所以杜拂日此刻用的弓,乃是杜七从郑家护卫那里要来的长弓,用的羽箭也是狩猎所用的飞凫,赤茎白羽,以铁为镞,飞凫的箭镞几与粉团差不多大小,原本,就算射中,粉团不碎开,也必然因为飞凫本身的重量而被撬出漆盘,然而……
元秀很是无语的看着盘中纵横交错的十枝羽箭,箭尾的白羽彼此相触,看似杂乱,却极为巧妙的利用彼此支撑起来,同样保持了射入粉团时的状态,虽然因此让附近的其他粉团受到挤压,可终究全中。
杜拂日将弓箭交给洗砚,再次对元秀拱手为礼。
元秀摆手道:“不必多礼……嗯,本……我听华妃说过,你的箭技乃是天生?”
杜拂日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反问道:“贵主与华妃似乎颇为交好?”
“我在樱桃宴上就见过她。”元秀正在懊恼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达到他方才的境界,随口道,“前几天在靶场上遇见她,十发十中,我便赞了她一句,结果她说是你教导的。”
“华妃未入宫时,我确实告诉她过一些控弦诀窍。”杜拂日沉吟道,“这也是华妃自己勤奋练习的缘故。”
听到勤奋二字,元秀便感到有些头疼,她不假思索的问道:“从大娘教我引弦起,至今数月,我每日练习不辍,为何依旧效果不佳?”
杜拂日没想到她这么问,有些惊讶,但还是道:“箭技娴熟除了天分也需要长年练习,贵主才练了数月,不知准头如何?”
“在靶场,七十步外十发约有八九中靶心,其余略歪数寸。”元秀郁闷的道,“但这几回去乐游原上练手,总是追不上猎物。”
“这样啊……”杜拂日思索了下,“贵主如今开的弓可是一石?”
元秀点头:“大娘说我力气未足。”
“那么贵主在发现猎物时可是会停顿片刻才松弦?”杜拂日复问。
“自然。”元秀点头。
杜拂日有点好笑:“箭靶是死物,猎物却是活的,贵主之所以每每失手,我想或许是因为出手太慢的缘故吧?”
元秀张口结舌,她想了想才道:“大娘说我准头与力气都不够,你为何会认为是出手太慢?”
“七十步外十中八九已经差不多了,百发百中毕竟不常见。”杜拂日淡然一笑,“但贵主起初是在靶场上面练到了十中八九才去乐游原练手,想必会养成一个习惯……在靶场上,贵主的目的是中靶,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每次松弦前,定会特特瞄准靶心片刻,待心绪与手臂都稳定后再射出,这样中的次树自然会多起来。然而猎物却不会给贵主这瞄准的时间,因此贵主虽然准头不错,却因为出箭太慢,反而导致容易失手。”
元秀未施脂粉的面上掠过一丝恼怒,她低声嘀咕:“大娘从来都没告诉过我!”语气里似有一丝埋怨。
杜拂日微哂:“贵主说的大娘可是薛娘子?若是薛娘子的话,恐怕是为了让贵主自己发现这一点,因此才故意不说。”
“把小弓拿来。”元秀歪着头看了看漆盘之中尚且中箭的粉团,忽然道。
洗砚伶俐的双手将那张小弓呈上。
元秀接弓,向后退去,退了几步,她打量了下周围的人,不自然的清咳一声:“你们且退开些。”
那两名青衣男仆原本十分好奇,闻言都有些失望,但依旧远远退开。而杜拂日才动,元秀却尴尬道:“十二郎可否暂且转过身?”
杜拂日点了点头,洗砚不用她说,便跟着杜拂日背过身去。
“你也转过身去……”元秀看了眼守真,轻声道。
见周围无人看到,元秀这才放了点心,她自知箭技粗陋,先数了二十步,回身,如杜拂日方才那样在转过身的同时立刻搭箭开弦,朝着自己记忆中的漆盘位置射出三箭,第三箭才出,便听见漆盘处传来咄、咄两声。
元秀脸色顿时难看无比!
毕竟才二十步,又是静止的目标,能够在七十步外十中八九,元秀在这个距离的准头还是有的,只是乍然想改掉先看好了目标再出手的习惯——她这随手两箭,全部撞在了那张核桃楸木翘头案上。
咄!
第三箭差点没让元秀叫出声——不偏不斜,射到了漆盘之侧,幸亏她担心射坏了粉团,用力不大,否则,只怕整个漆盘都会被撞下去!
在二十步外怔了片刻,元秀见男仆依旧站在远处,而杜拂日三人都未转过身,捏了捏拳,悻悻扬声道:“好了。”
杜拂日耳力过人,不必回头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神色却极为平静,洗砚却不及他的涵养,转过身后头一件事就是看向漆盘,但见漆盘上除了杜拂日先前所射的十五箭外再无其他箭枝,反而漆盘旁、翘头案下,散落着三支小箭……
洗砚到嘴边的恭维顿时吞了下去,有些怪异的看了眼元秀……
元秀面色通红,用力捏着手里的小弓,盯着那三支散落的羽箭看了片刻,手一扬,洗砚下意识的接住了她抛出的小弓,便听她忿忿道:“这个……看来十二郎果然天赋卓绝。”
洗砚与守真都赶紧低下头,生怕自己忍不住笑出了声。
杜拂日也微微勾了下唇,随即轻咳道:“贵主想是不大惯用这等小弓。”
“十二郎箭术如此精妙,不知为何不曾参加武举?”元秀的骑射已经被薛氏连续打击了多日,方才又与杜拂日对比了一下,心情说不出的糟糕,虽然强撑着挑了个理由出来,但当着杜拂日的面委实尴尬,便想把话题岔开。
却听杜拂日淡笑着道:“武举除了箭技尚有其他要求,而我除了箭法之外余者皆是平平。”
“武举不过四项,骑射、步射已经占去了一半,以我看,这两项十二郎夺魁毫无难度,至于马枪与石锁……”元秀说到这里,再次打量了一下他的身量,武举之制源自本朝武周乱唐之际,由武周开创,其原因本是因武周一朝名将凋敝,为了选拔将才而为之,由兵部主持,分骑射、步射、马枪并举石锁四项,此外也对考生的体貌有要求,所谓“躯干雄伟、可以为将帅者”。
杜拂日容貌俊朗,若是投考文举,梦唐一朝为官的身言书判四条之中头一条必定是直接过了。然而相对于武举的印象与要求来看,却显得略有些文弱,而武举的四项之中马枪且不去说,用来测试力气的石锁颇为沉重,瞧他的模样也许确实是举不起来的。
元秀大感惋惜,道:“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十二郎箭技如此高明,其他方面略差一些,想来也是能过的,何不前去一试?”她心里想的却是只要杜拂日前去报考,便去纠缠丰淳让他过关。
杜拂日很是意外的看了她一眼:“多谢贵主,只是我暂无此意。”
元秀正待再劝,衣袖忽然被身后的守真悄悄拉了一下,她一惊,忙改口道:“我忽然想起一事,先告辞了!”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五章 巧遇?
更新时间:2012-5-2 7:44:08 本章字数:3808
一离开曲江之畔,元秀便借着一丛枝叶的掩饰站住脚步,皱眉道:“你拉我做什么?”
“我方才看到了一个人。”守真怯生生的指着另一个方向,“她似乎想要叫贵主。”
元秀奇道:“谁?”
守真摇了摇头:“我不认识。”
她并非采蓝、采绿一样是元秀的贴身大宫女,熟悉元秀所认识的人,守真一向生长在清忘观附近,玄鸿元君又很少肯见外客,自然说不清楚。
元秀带着她向那个方向追了过去,转过两个弯,便看到不远处一个身穿樱桃红底缠枝番莲胡服、梳着垂练双髻,面作节晕妆的女郎,双手叉腰,右臂上还缠了一根绛色长鞭,正似嗔非嗔、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
“九姐好生逍遥自在啊,告诉了五哥说去清忘观里为文华太后并八哥祈福,今日五嫂在赐宴上还当着满长安诰命的面赞你纯孝,却不知道清忘观几时跑到芙蓉园里来了?”云州公主眨了眨眼睛,嘻嘻笑道,“说起来这段时间八姐一直往蓬莱殿里跑,九姐你却一点也不急,五哥还替你操着心哪,没想到九姐早就有了心上人,只是为何不肯告诉五哥,害他白白的替你着急?”
元秀皱了皱眉:“我只是向那位郎君请教了几句箭技——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会都已经是午时末了,蓬莱殿上的赐宴也差不多该结束了,我嫌宫里闷得慌,便中途退了出来,想过来看一看曲江龙舟竞渡,没想到这么巧,看到九姐的秘密!”云州得意洋洋,瞥见守真,更是扑哧一下笑出了声,“那黛衣郎君到底是什么人呀?九姐为了与他相会居然连采蓝、采绿都不敢带了。”
“胡说八道!”元秀有些恼了,云州见她如此,眼珠转了一转,放下双手,笑嘻嘻的走到近前,对守真道:“你离远些。”
守真虽然没见过她,但听她唤元秀九姐也知道是什么身份,不敢违抗,乖乖的退开到远处。
云州伸臂挽住元秀的手,压低了嗓子:“我说着玩的,五嫂都当着众人的面称赞九姐你重五之日不忘去观中为亡母祈福、纯孝忠义……我若是把你跑到这里来的消息说了出去,岂不是丢了咱们皇家的脸?九姐当我是大姐呢,那样的不体谅人?”说着又摇又晃的纠缠。
元秀见她并不和自己吵架,也渐渐有点绷不住脸,缓和了脸色道:“今年的曲江争渡倒是颇为激烈,方才我在楼上看着的距离就翻了两艘,你是宴开后才溜出宫的,大约没看到多少吧?”
“我啊只看到了个收尾,就是博陵崔氏的龙舟夺了今年赛舟魁首,披红挂彩的游城,此外还得了千两赏金。”云州眯着眼睛快乐的道,“往年重五都被拘在了宫里,早就听说芙蓉园热闹了,幸亏今年溜了出来。”
元秀向她身后左右看了看,奇道:“你是一个人出来的?怎么连绵儿都没带?”
“我本问了七姐、八姐的,但七姐忙着亲手绣嫁妆,八姐嫌人多太挤——方才遇见了一群人,便与绵儿走散了,正在找她呢,没想到却瞧着了你。”云州不在意的说道,“她又不是没长脚,到了时候自然会回宫去的,不要管她了,九姐你先到,这里可有什么其他好玩的?”
“我从三姑那儿拿了张帖子,是杜家今日在观澜楼请客。”元秀道,“进了园中便直奔楼内,方才听说那位杜家郎君箭技非凡,这才请他出来让我见识了番——你说五嫂今日在席上赞我纯孝?”
云州点了点头,见元秀蹙紧了眉,难得的安慰她道:“那些诰命又不可能像我一样早走,她们怎知道你会在这里?”说着促狭一笑,纠缠道,“九姐还是与我说一说——方才九姐溜出来私会的那位郎君,居然是杜家郎君吗?我瞧他生得可不比崔风物差多少,不知是杜家哪一房的子弟?九姐又是怎么认识他的?”
元秀压根就没心思去听她后面的唠叨,低叫一声:“我方才在楼上已经先后撞见了崔风物、柳折别、裴二十四娘并崔舒窈……为了看杜十二郎的箭技,还跟他表明了身份!”
“……”云州瞪大了眼睛。
“崔风物在长安名声甚好,柳折别是他表弟,且常与他同进出,想来人品也不会坏到哪里去,又都是郎君,未必会到处去说什么,但裴二十四娘与崔舒窈……”云州扳指一算,也不禁无语了,“九姐你便是要出宫,好歹也换个借口!”
元秀揉着额角低叫道:“我怎知道五嫂会这么说?”
“五嫂这也是为了你好。”云州倒是替王氏说起话来了,但嘴角挂着的笑意却满是促狭,“因着大姐的缘故如今长安子弟里面象样的都不大想尚主,何况九姐你被魏博节度使之子贺夷简仰慕的事情长安上下皆知,五嫂今日那么说也是为了能够给你增添美誉啊!”
“……我现在便回清忘观!”元秀断然道,但她才走出三步,就被云州拉住了袖子,不以为然道:“反正他们都已经知道了,你就算这会就回宫,也无济于事,还不如玩个尽兴再回去!”
见元秀执意要走,云州死死抓住了她袖子不放道:“九姐你不要糊涂了,五嫂替你宣扬美誉也不过是做给五哥看得罢了,咱们金枝玉叶难道还怕嫁不出去?真是可笑!你怕的难道是事后五哥追查起来查到那杜十二身上?放心,到时候我替你佐证便是!”她眨了眨眼,狡黠道,“九姐你要是现在就走,等我回了宫,可不知道会去与五哥说什么哟!”
“我今日才认识他。”元秀瞪了她一眼,“此人箭技惊人,我打算回头向五哥推荐一二,你可不要胡说,传了出去,徒然坏了我与他的名声!”
云州却掩口低笑:“向五哥推荐?咦,九姐这会就替驸马考虑了吗?”
元秀伸手在她脸上轻掐了一把,正要责她,却听云州低叫一声,怒道:“我的妆容!”
只见元秀指上一抹嫣红之色,再看云州脸上,精心上好、色泽淡雅如桃花却浑然天成的节晕妆已经被抹去了几块,彻底破坏了整个妆容的精致。
云州怒气冲冲的从怀里掏出一面羽人飞凤鸟纹金银平背靶镜来,对镜一看,脸色顿时黑了下来,跺足道:“这叫我怎么见人?”
“……去观澜楼吧。”这时候曲江坊那边赛舟的余波已经散得差不多了,追逐龙舟而去的游人三三两两的返回来,云州等着元秀的地方固然偏僻,但附近也已经有了许多游人,云州这样妆容破损,确实不妥,元秀只得放弃立刻回清忘观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叹气道。
“这妆容是绵儿花了一个多时辰才替我画好的……”云州又气又急,拿帕子半遮了脸,兀自忿忿道,“九姐你定然是故意的!”
这么说下去两人非当真吵起来不可,元秀一皱眉:“杜家七郎今日带了一位宠姬前来,身边带有擅长装扮的使女,也有现成的脂粉,你怕什么!”
云州这才住了埋怨,复奇道:“这个杜七莫不是风流之名遍传长安的杜不留?”
“杜不留?”元秀奇道,“他单名一个留字,字止白,这不留又是怎么来的?”
“九姐拿着人家请客的帖子都在观澜楼上看过赛舟了,却对主人还是如此无知!”云州撇了撇嘴角,道,“这杜留风流成性,不独眠花宿柳,平康坊比他自己家还要熟悉些,而且与许多名门出身的女郎都有牵扯,而且此人极为喜新厌旧,所以有一回一名倡女便拿了他的名字打趣,说他名为杜留,其实该叫杜不留,因为一旦有了新人,旧人却是怎么都留他不住了。”
元秀一边带她向观澜楼走去,一边拿帕子擦干净指上的胭脂,奇道:“你从何处听来的?”
云州面上忽地一红,却不回答了。
元秀问时本未多心,但见她这样乍露小儿女之态,却立刻大惊,也不顾自己指上还有一抹红脂,一把抓住了她手臂:“你该不会为了这杜七来的吧?五哥给咱们挑选的人里可没有这个人!”她虽然赞赏杜拂日的箭技,却不代表她会无视丰淳对杜家的态度,云州性格倔强,认准的事情往往拉不回来,若她当真喜欢上了杜七,丰淳却不允她,只怕兄妹非反目不可。
“九姐你说什么呀!”云州闻言,哭笑不得的跺脚道,“那一个杜七怎么入得了我的眼?”
元秀仔细观察她的神情,见她不似作伪,这才松了口气:“不是就好。”
两人这才继续远去。
等她们走远,树后却转出了两道人影,一衣黛袍,一衣绯衫,皆是若有所思,须臾,杜七率先拊掌轻笑道:“那胡服女郎唤元秀公主为九姐,瞧她年纪,想必就是十公主云州,她却是已经将你当成了元秀公主的驸马看待了!”
“今日楼上都来了些谁?”杜拂日对他的调侃只是淡淡一笑,随即问道。
“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崔风物,这段时间被召进宫去过的人也有几个。”杜七笑道,“只是东平公主不知道为何没到,反而是元秀与云州呢?”
杜拂日忽然道:“咱们可没邀李十娘!”
“这会请客是以三哥、你、我的名义,并不涉及长辈,赵郡李氏这一代的子弟,咱们唯一熟悉一点的就是李复,但也只是泛泛之交,给李复倒是下了帖子的,但他早就回帖说与卢家的二十一郎先约好了,至于李家十娘子,咱们可只是见过几回,我也没招惹过她,怎会给她下帖?”杜七懒洋洋的道,“不过你都把她带过来了,难道还要赶她出去不成?”
杜拂日提醒道:“李十娘子虽然没帖子,但瞧着子反兄之面请她今日留下倒也无妨,只是七哥可别忘记,崔澄美也在!”
杜七一怔。
“宫中传言昌阳公主对崔风物极为爱慕,而李十娘与崔澄美自幼青梅竹马,虽然没正式立过婚约,总比其他女郎更亲近些,此事昌阳公主未必不知,元秀公主与云州公主都是昌阳公主的姊妹……”杜拂日说到此处,杜七皱眉道:“难道要我去提醒崔大对李十娘冷淡些?如今婚礼未成,何况又是青天化日之下,重五佳节之时,长安城就这么大,偶然撞见一回又有什么关系?”
杜拂日平静道:“我不是说贵主们会因崔澄美与李十娘都在观澜楼就误会,但李十娘子的脾气性情,咱们好歹也是听说过些的!元秀公主假冒清忘观之女冠在咱们眼里已经是漏洞百出,这位云州公主还不知道会以什么身份进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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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二十六章 莲镜之前论红妆
更新时间:2012-5-3 7:44:23 本章字数:3781
“席位好像已经开了?”才靠近观澜楼,就听到阵阵缶音传出,中间夹杂着丝竹之声,元秀问楼下侍立的仆从,“芳娘可在?”
那名仆从记得她是今日客人,恭敬道:“回道长的话,芳娘姐姐此刻正在雅间替娘子整妆,娘子请上三楼就是。”
“你们娘子的飞霞妆还没画完?”元秀一怔,随即点了点头,对云州道,“那咱们上去吧。”原本她已经在杜拂日面前表了身份,也不打算在余者面前假装,却没想到王氏会公然称赞她此刻正在清忘观中为母祈福,到底心虚些,只好依旧做着守真道长。
云州听说居然要自己上楼去寻芳娘,嘴角撇了撇,面色顿时有些不满,她正要跟上前面元秀的脚步,却听杜家仆从问道:“敢问道长,这位女郎是?”
“她是裴家二十四娘的好友,听说二十四娘在此,特意过来的。”元秀随口拖出裴二十四娘来做借口,那杜家仆从得了理由也不再追问,进了楼后云州方郁闷道:“九姐你用什么身份来不好非要打扮成这般寒酸的模样,这杜家眼高手低的,咱们几时受过这等闲气?连你带个人进来都要盘问一番。”
元秀道:“那人也未必是因我装束简陋,怕是头一回看到我,品行不知的缘故。”
这观澜楼的一楼与二楼甚是宽阔,但一楼却是给前来赴宴者的仆从所待,二楼能够观望曲江才是安置今日客人的所在,至于三楼却悬挂了几幅轻如羽翼的鲛绡,犹如富家厅堂。元秀与云州上了楼,便见绡帘之后几道影影幢幢的人影,一个娇柔婉转的声音隔着帘子轻轻问道:“谁呀?”
声如黄莺出谷,还未见人,已经觉得甜沁入骨,偏生又觉得极为自然。
元秀猜测此人应该就是小五所言的娘子,帘外守了四名彩衣使女,见到她们,低咦了一声,先回帘内道:“娘子,是一位不认得的女冠并一个眼生的女郎。”
其中一人走到楼梯的栏杆边向下探身张望,口中道:“小月和小五呢?不是着她们两个守在楼梯中间,不许不相干的人上来吗?”
“这位道长,今日这三楼是专门给娘子的,两位还请在楼下择席吧。”另一个使女过来屈了屈膝,柔声说道。
云州一皱眉,元秀淡淡道:“我身边这位女郎不小心弄花了妆容,十二郎说可以到这里来补一补,莫非他说错了?”
“十二郎?”元秀虽然未曾加姓,但说得如此坦然,这些使女自然明白当是今日的主人之一杜十二,对望了一眼,正要请示,帘后的女子却先格格笑了起来,甚至还有拍手之声:“早听说十二郎生性淡泊,不喜与人亲近,却没想到今日邀来的客中还有他所关心的女郎!素娥还不快快请进来?”
云州却皱起眉来,道:“我可不认识杜十二!”
“嗯?”那叫素娥的使女打起帘子,正请她们进去,闻言不由动作一顿,元秀很是意外的看了她一眼,因云州脸上脂粉被划花了,不想多见人,所以她没有去叫裴二十四娘陪着上来,自然明白凭自己这身素白的麻衣,杜七的这个宠姬可未必肯帮忙,所以早就打好了主意借杜拂日的名头一用——反正,方才这位娘子身边的使女小五去寻芳娘时,恰好听到自己要去寻杜拂日,更不容易被揭穿。
至于事后可会引起什么流言,杜拂日在长安也是声名不著,只要无人知道自己与云州的身份,长安望族的子弟有几个不是奢靡而放,若不是名满长安的人物,这点儿小事连下人只怕都懒得议论。
云州瞪了她一眼——元秀此刻做女冠装束,她方才那番话又说得含糊,只怕此刻帘内帘外听到的人都以为是十二郎对云州所言,帘中娘子出声调笑后,四名使女面上不动声色,却早已将云州打量了一番。
她低声道:“那杜十二明明是你认识的,我不过远远瞧见个轮廓,你做什么要把我拉出来?”
“……进去吧。”元秀有点莫名其妙,她故意误导无非是因为自己已经报了清忘观的名号,担心损及玄鸿元君的名声罢了,而云州如今作着寻常女郎的装束,一会补好了妆偷偷溜出去,谁又能够知道她究竟是谁?
帘内却传来有人掩口而笑的声音:“不认识十二郎就不认识吧,相处之时有所口角也是难免,那位女郎,下面筵席已开,一会金腰娘子就要下场起绿腰之舞,若不速速进来补好妆容,误了观看,可就遗憾啦!”
云州听此人非但不信,反而还劝说上了,脸色顿时一沉,然而元秀却已经拉着她进了帘后。但见帘后铺着极大的一块多食风格的毡毯,猩红底色上面以锦绣彩线织出联珠翼兽纹缠绕四角,正中却是一朵极大的绛紫色曼荼罗花,花瓣累累,艳丽恣意,几乎将猩红的底色都压了过去。
毡毯上面摆放的器具也是极有胡风,右侧靠墙的地方放了一面三尺来高的狮兽番莲铜镜,镜边一张紫檀木嵌珊瑚珠的小几,上面堆放着许多口脂、牙粉之物,另有几把质地各异的插梳、金篦随意散放着。
几张矮榻围在毡边,有两张上各自依坐着一人,四五名使女正笑嘻嘻的簇拥在她们身旁,芳娘也在其中,见到元秀微微有些惊讶,随即恢复了常态。
其中靠近楼梯这边的女子年约十六七岁,面如满月,容貌甚美,起了严妆——双眉尾梢被剃去,前端却以黛笔刻意描浓描阔,却是时下几种最风行的眉妆中的桂叶眉了,她面上施着飞霞妆,飞霞妆有两种施法,一种是以浅朱,再敷上白.粉盖住之前的朱色,如此望去,有白里透红之感,色彩浅淡,犹如天然;另一种却是将白.粉先与胭脂调和在一起,待颜色均匀变做了檀红之色,再施于两颊。
这种妆容比起酒晕妆、桃花妆并节晕妆都要淡雅,常为妇人所用,算是红妆之中最素的一种。未用斜红,只在两颊点了浅妃色梅花形状的面靥,与面妆素单相反的是她的唇妆,一点丹色点于双唇中际,色泽明快鲜亮,作露珠儿的款式,更显得引人注目,忍不住就要多看几眼。
这女子头上梳着单螺髻,饰以珠翠,眉心贴了扇形翠钿,身上穿着一袭杏子红联珠花树对鹿春衫,脖子上挂了璎珞珊瑚串,臂上拢着两对玉镯,色泽各异,正笑吟吟的望着她们。
在她身后坐着的却是一个年纪更小些、差不多与云州一样大的女郎,即使坐在矮榻上,依旧腰身挺得笔直,瞧她神态也不似紧张,似乎习惯如此,这女郎梳了极为繁复的四环望仙髻,上面明珠灿烂,打扮得极为隆重,眉心贴着柳叶形状的花钿,眉作青黛,唇点天宫巧,新月斜红、点杏靥,面妆却是红妆之中最最浓艳的酒晕妆,双颊皆被涂成了赤红之色,犹如酒意焚烧一般,她身上仅仅披着一块淡如嫩姜的的樱草色长帔,帔上每隔一段缝了一对小小的银铃,中间以金银丝线绣着各种花朵,帔下却只着了石榴红底绣翠色艾蒲的诃子,系着浅妃色六幅锦裙,长帔虽然裹住了肩头与双臂,却依旧能够清楚的看到玲珑的曲线。
那作飞霞妆的女子想来就是杜七金屋藏娇的所谓娘子,而与云州年纪仿佛的女郎,瞧着却也不似大家闺秀,元秀与云州看清楚后都暗自皱了下眉。
便听那女子笑着道:“妾身这里有铜黛、口脂、黄粉、紫雪并红雪、脂粉等,还请道长与这位女郎随意取用。”
云州自不会客气,淡淡的道了声“多谢”,将遮脸的帕子放了下来,自己坐到铜镜前,先仔细看了看那女子说的东西,撇了撇嘴角,似有些嫌弃,这才伸手拿过几上放的一盒胭脂模样的东西,那女子提醒道:“女郎你这节晕妆,用的似乎是宫粉?这胭脂却是西市所购,与你脸上胭脂颜色似有不同,或者兑些白.粉试试?”
元秀抬手打开了一盒白.粉,正要帮手,云州却不放心的把她推开道:“你调弄这些的手段还不如我呢!”元秀只得怏怏住了手,在旁看着她自己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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