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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茫时刻

_14 满座衣冠胜雪(当代)
许幽问乔万尼:“我们事先预约过吗?”
“是的。”乔万尼点头。“安吉莉卡昨天晚上给阿波利诺打了电话,说你今天会过来见他父母。阿波利诺的父亲答应在家里等你。”
许幽便下了车。
乔万尼抢上前去,带他踏过楼前的草坪,走近褐红色的小楼。
“这里住的都是他们家族的人。”他对许幽解释道。“阿波利诺的父母住二楼。”
许幽点了点头。
乔万尼伸手按下大门边的门铃。
很快门就开了,一位胖胖的意大利大妈走了出来。乔万尼微笑着与她说了一串意大利语,那位大妈看了一眼许幽,便热情地做着“请”的手势,将他带了进去。
乔万尼没有跟着,只是带着人等在外面。他们衣着平常,神情悠闲,站在那里微笑着聊天,看上去一点危险性也没有。
许幽被带上二楼,走过客厅,进了一间像是葡萄酒展室的房间。
里面的布置简洁大方,几乎没有中国色彩,是地地道道的意大利托斯卡纳风格。墙上挂着几幅中世纪锡耶纳画派的作品,家具全是意大利本土出产,四周的墙壁都是酒柜,放满了各种各样的葡萄酒。
许幽一走进门就看到沙发上坐着一位中年人,阿波利诺跟他长得很像,一看就知道是父子。
那人穿得并不正式,衬衫外套着毛衣,是家居的味道。他沉着脸,显然心情很不好。看到许幽进来,他不由得一怔,大概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亮眼的人物,与他的想象迥异。
许幽站住了,微笑着看向他。
他再也绷不住脸,只得站起身来,客气地说:“是戴维吧?请坐。”他的汉语很流利,带一点中国南方的口音。
许幽礼貌地点头:“请问先生是?”
“我是咏伦的父亲,我叫金盛宸。”他自我介绍着,神情间仍然有太多不悦。
“金先生,幸会。”许幽脱掉大衣,递给旁边的意大利大妈,这才走过去坐下,微笑着说。“我叫许幽。”
“哦,许先生,我们在哪里见过吗?”金盛宸笑着问。“看着很面熟呢。”
“是吗?”许幽微笑。“我以前没到过意大利,这是第一次来。”
“哦,那可能是我记错了。”金盛宸闲聊了两句,便开门见山。“许先生,咏伦说你来见我,有重要的事和我谈,请问是什么事?”
许幽想了想,谨慎地问道:“咏伦就是阿波利诺吗?”
金盛宸沉稳地点头:“对,他叫金咏伦,意大利名字叫阿波利诺。”
许幽等着那位意大利大妈走出去,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人了,这才说道:“金先生,我是代表安东尼·科拉诺先生来的,想和您商量令郎与科拉诺小姐的婚事。”
金盛宸低沉地说:“许先生提到您的委托人时,是不是说漏了一个字?”
许幽不解,询问地看向他。
金盛宸的眼里掠过一丝厌恶:“是唐·科拉诺先生吧?”他把那个“唐”字咬得很重。
许幽便明白了。看来这位金先生也调查过安东尼,对他也比较了解。其实要问到安东尼的身份是很容易的,到西西里一打听就知道了。
“是的,他是一位唐。”许幽也不讳言,微笑道。“不过,他现在与您从事的行业一样,是西西里著名的葡萄酒商。”
“一个普通的葡萄酒商是不可能被称为唐的。”金盛宸面沉如水。“许先生,请您转告科拉诺先生,我们不敢高攀,请他另择佳婿吧。”
许幽冷静地问:“金先生,您知道科拉诺小姐已经怀孕了吗?”
金盛宸大吃一惊:“什么?”
“阿波利诺没告诉您?”许幽微感意外,继而也理解那孩子的顾虑,便清晰地说。“科拉诺小姐已经怀孕两个月了。科拉诺先生反对堕胎,希望孩子的父亲阿波利诺能负起责任来。我想,这个要求应该是合理的。”
金盛宸神情大变。
如果只是两个年轻人因为好奇而上床,那还可以推托,不必非得结婚,但是,如果女方怀孕了,那就不是小事了。
意大利是天主教国家,超过七成国民是天主教徒,他们金家也是。罗马教皇一直在大声呼吁,反对教徒堕胎,有许多家庭也都视堕胎为罪恶。金盛宸本来气势很足,似乎理直气壮,骤然听到这件事,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许幽平和地说:“金先生,阿波利诺与安吉莉卡很相爱,现在又有了孩子,我觉得这个婚姻是天作之合,不妨成全他们。”
金盛宸苦笑,声音低沉下来:“许先生,您跟科拉诺先生是朋友吗?”
许幽早有准备,很有分寸地说:“我与安东尼是生意上的朋友,我是他们在中国的总代理,经销他们的葡萄酒。他请我代表他来谈这件事,主要因为我和你们一样,都是中国人,彼此也好沟通一些。安东尼是很有诚意的,希望金先生能够同意儿女们的婚事。”
“哦,原来是这样。”金盛宸对他的态度温和了许多。“许先生,我们金家从清朝起就是世家大族。当年我父亲留学意大利,为避战乱,就没再回国,后来便定居在此。虽然我们在异国生根开花,可骨子里仍然是中国人。金家历代都清清白白,你说我怎么能跟一个西西里的黑手党教父做亲家?”
许幽有些头疼了。
这个金盛宸有着古老中国的那种风骨,竟然敢于直接把“黑手党教父”这样的称谓说出来,摆明了不怕暴力威胁。许幽是很钦佩这种人的。只是,这次的道理是在安东尼这边,他仍然试图说服金盛宸。
“金先生,我觉得,话不能这么说。”许幽的声音很柔和,颇具感染力。“安东尼虽然被称为唐,但他并不是过去的那种教父。他现在做正当生意,跟你们一样,不过是一个商人。而现在,他只是一个焦虑的父亲,希望女儿不至于未婚生子,希望他女儿的孩子能得到父亲的爱,能得到亲人的祝福,这没有错吧?”
金盛宸沉默了。他不能违心地说儿子抛弃怀着孩子的女朋友是正确的,但一想起对方的家庭背景,他就不能接受。
许幽趁热打铁,又强调了一句:“金先生,安吉莉卡才十九岁,无论是堕胎还是未婚生子,对她都是至大的伤害。况且,阿波利诺深爱安吉莉卡,并不是一时冲动。所以,我认为,他们是应该结婚的。”
金盛宸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坚决地道:“许先生,这件事是咏伦的错,他的确对不起科拉诺小姐。我对他的教育很失败,实在惭愧。但是,我们金家有家规,代代相传,人人遵守,我不能违反。那个西西里女孩的父亲是一位唐,不但我无法同意他们结婚,我父母也不会同意,我们的族人都不会接纳她。许先生,你觉得一桩不被祝福的婚姻能长久吗?他们的孩子即使生下来,会幸福吗?”
许幽承认他说得对,两个差异如此之大的家庭是很难和平共处的。在世人眼中,科拉诺家是墨黑的黑社会,而金家则是雪白的正派人,那是绝对不能联姻的。许幽一向冷静理智,认为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不能自己染了黑色,就硬要把黑的说成是白的,甚至强求别人也去染成黑色。
思前想后,他也有点无计可施了,便道:“这样吧,金先生,您再冷静考虑一下,我明天再来拜访,行吗?”
金盛宸叹了口气,诚恳地说:“许先生,我很感谢您,可这事是没有商量余地的。或者,您再跟科拉诺先生商量一下,我儿子给科拉诺小姐造成了伤害,我觉得很歉疚,愿意做出补偿。”
许幽不由得失笑,微微摇头:“金先生,科拉诺先生不缺钱。”
“我知道。”金盛宸长叹。“可我现在也只能做到这些。”
许幽微一沉吟,心念一动,问他:“如果科拉诺先生要您的葡萄园呢?您给吗?”
金盛宸脸色大变,警惕地看着他:“您这是什么意思?”
许幽平静地说:“我听说,金家在托斯卡纳地区有十几处葡萄园,如果让几块出来给科拉诺先生,或许能够平息他的怒气。”
金盛宸勃然大怒:“原来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亏你还是中国人,竟然帮着黑手党来谋夺同胞的产业。你走,出去,这里不欢迎你这种人。”
许幽长这么大,除了曾被白松和白啸云父子冷嘲热讽外,这还是第一次被人骂,而且还骂得如此不堪,不由得苦笑。
他过来当说客,其实是比较难做的。他又不能威胁对方,说如果你儿子不娶人家的女儿,只怕转眼之间就静悄悄地消失了。即使金家屈服了,同意了这件婚事,可屈从于暴力的婚姻也是不可能长久的。看到金盛宸的态度这么坚决,他觉得安吉莉卡即使嫁过来,也不会幸福,这才动了心思,想替他们想个万全之策,既可以不结婚,又可以保住金咏伦的性命。只是,很多话他不能说出来,当然会被别人误会。
看着金盛宸怒发冲冠,他也不便解释,便站起身来,微笑着说:“金先生,如果不是看在大家都是中国人的份上,我根本就不会来的。请您冷静一点,不要破坏儿子的幸福,毁了他的一生。”
金盛宸指着门外,厉声道:“出去。”
许幽不再多说什么,转身走向门外。
刚刚拉开房门,他就愣在那里。
门口站着一个中国女人。她身材窈窕,容貌美丽,虽然已经不年轻了,可肌肤细腻润泽,一丝皱纹也没有。奇的是,许幽的相貌竟与她有七、八分相似。
她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嘴唇直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许幽如遭雷击,脸色变得煞白。不过,片刻之后,他便恢复了冷静,礼貌地微一躬身,客气地叫了声“夫人”,随即绕过她,急步下楼,走出大门。
第54章
许幽连大衣都忘了拿就急步出门,向车子走去。那个意大利大妈拿着他的大衣追出来,用意大利大声招呼着,他却充耳不闻,连头也不回。
乔万尼见他仿佛后面有鬼在追一样,不由得吃了一惊,连忙迎过来,从那个意大利女人手上拿过大衣,追到许幽身后,替他披上。
许幽低低地说:“谢谢。”随即钻进车里。
乔万尼见他脸色惨白,以为他在里面吃了大亏,顿时大怒,问道:“许先生,他们对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看他那样子,已经准备掏枪了。
许幽这时才勉强平静下来,对他摇了摇头:“没事,我让金先生考虑一下,明天再听他的答复。乔万尼,我有点不舒服,我们回酒店吧,我想休息。”
“哦,好。”乔万尼立刻一挥手,叫身旁的两个人上车。
车子立刻发动,掉个头,往酒店开去。
那个中国女子站在大门口,凝神看着车子离开,脸上的神情非常复杂。冬日的微风从她脸上拂过,吹起了她鬓边的一缕乌发。站在褐红色的门框中,她美丽的身影更加夺目。
许幽闭上了眼睛,根本不往窗外看。
乔万尼关心地问他:“需要去医院吗?”
许幽摇了摇头,轻声说:“不用,我只是有点累,休息一下就好了。”
“好。”乔万尼便不再多问,指示司机将车开到了城边的一家高级酒店。
这是一间别墅式酒店,在城市的围墙之外,很安静。安东尼的人已经定好房间,许幽不用等待,直接被带进去。
乔万尼第一次看到这个一直从容不迫冷静镇定的东方青年大失常态,虽然诧异,却不敢多问,只是轻声说:“您先休息,吃午餐的时候我来叫您。”
许幽看向他,温和地道:“乔万尼,我不饿,只想好好休息一下。午餐你们不用等我了,下午我可能会自己出去走走,你们也不用管我。”
乔万尼犹豫了一下,看到他的眉眼间满是倦意,便点了点头:“好的。”
等他离开,许幽关上门,坐到窗边,看着外面的花园和连绵起伏的青山,心里全是苍凉。
二十年过去了,仿佛弹指一挥间。可是,对他来说,这二十年就像是一生一世,每一天都是那么漫长,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
以前,他不肯踏入意大利,因为那是个夺走他的母亲,让他失去童年,失去少年,最终失去一生的国度。后来,他的情绪渐渐平缓,也比较冷静客观了,却仍然不愿意进入这个国家,因为他不想碰到那个生下自己又毫无留恋地抛弃的人。这次,他不得不来这里,却想着,中国人不可能会与西西里黑手党有什么瓜葛,自然也就不太可能碰到他不想遇见的人。可是,没想到,冥冥中似乎自有天意,终于还是一步一步地引导着他,让他在猝不及防的时刻,看到了他一生都不想看到的人。
他看着湛蓝的天空,忍不住苦笑。难道这就是多管闲事的下场?他是应该学着冷漠一点了吧?
他正在发呆,手机响了。
是安东尼打来的。乔万尼向他报告了许幽不同寻常的情绪变化,安东尼很担心,也有点疑惑,立刻打电话过来,关切地问:“戴维,怎么了?阿波利诺的父亲跟你说什么难听的话了吗?”
“那倒没有,他很客气,只是比较固执,坚持他们家族的规矩,不肯妥协。”许幽努力控制着自己,声音尽量保持平静。“安东尼,我觉得,你们两个家族实在差别太大,如果勉强结成姻亲,也不太好相处。安吉莉卡和阿波利诺夹在中间,势必会很为难。您是不是也考虑一下,不一定现在就要求他们结婚。他们实在太年轻了,心性未定,将来的事真是不好说。不如再等等,等过几年他们大学毕业了,各方面都成熟了,再做决定也不迟。”
安东尼不动声色地问:“那孩子怎么办呢?”
许幽犹豫片刻,轻声说:“我是无神论者,信仰科学。安吉莉卡太年轻,现在生育,对她对孩子都不是一件好事。我觉得,孩子……还是暂时不要为好……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意见,提个建议而已。”
安东尼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淡淡地道:“果然都是中国人,比较好沟通啊。许先生,谢谢您为我走这一趟,我想,这毕竟是我的家事,就不耽误您了,您还是去瑞士度假吧。这里是意大利,不是中国,你们中国人的规矩我不懂。我是西西里人,这件事就必须按我们西西里的方式来处理。”
许幽虽然心乱如麻,却也不敢有丝毫迟疑,立刻说:“安东尼,您先别急,我只是从中调解,并没有偏向他们。我今天跟阿波利诺的父亲也说得很清楚了,希望他同意这件婚事,要阿波利诺为安吉莉卡和他们的孩子负责。金先生并不知道安吉莉卡已经怀孕,今天才听我说起,感到很震惊。我想给他一天时间好好考虑,明天再听他答复,这没问题吧?”
安东尼的态度这才缓和下来,微笑道:“当然,这当然没问题。”
许幽松了口气,觉得再没什么话要说的了。
安东尼温和地说:“那好吧,戴维,你既然累了,就好好休息吧,有什么消息随时与我联络。”
“好的。”许幽放下电话,觉得疲惫不堪,便拉上窗帘,躺上了床。
睡梦中,他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一夜。
凄凉的气息弥漫在狭窄陈旧的家里,母亲抱着他,一直哭,一直哭,不断地叫着他的名字,跟他说“对不起”。他却始终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擦去母亲脸上的泪水,一直看着她的脸。
天亮以后,母亲便头也不回地离开家,从此与他断绝了一切关系。
偶尔午夜梦回,他总会重新回到那一夜,在黑暗里看着母亲泪落如雨。只是,在梦里,他并没在母亲的怀抱中,而总是远远地冷眼看着,既不说话,也不上前。
在他的心里,他与她只是毫不相干的陌路人,她的喜怒哀乐都与他没有关系。
他睡得很不安稳,在梦里也有大部分神智醒着,清楚地知道那只是梦,可黑暗中的寒意却丝毫没有减轻,令他一直在微微颤抖,冷入骨髓。
四周非常安静,一直都没有人来打扰他。当他醒来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他坐起来,觉得精神恢复了一些,似乎没有那么疲倦了。
呼吸几口干净清凉的空气,他决定出去走走。既来之,则安之。锡耶纳是托斯卡纳地区最美的小城,难得来一趟,总得好好看看,才不辜负了自己。
锡耶纳很小,历史很老,它的奠基人是罗马城的奠基人罗慕路斯的兄弟。
这里保存了中古以来意大利最纯正的语音,因此锡耶纳语可以说是最正宗的意大利语,相当于汉语中的普通话。
许幽没有要车,因为小城中心禁止机动车行驶。他也不要乔万尼他们跟着,随后独自走出酒店,漫步在城中。
到处都是高高低低的石头小巷,大部分是哥特式风格的建筑排列在狭窄街道的两侧,全是著名的如同燃烧过的锡耶纳土红色,而街道则由黑色的卵石铺成。走在其间,坚硬的石头质感带着苍老的味道,
小城坐落在一系列山丘上,被托斯卡纳乡村的甜美风景所环抱。
蓝色的天空很高很远,小巷里安静极了,在斜长的光线里,那些高高的古墙散发着迷幻的光芒。
锡耶那实在太小,两个小时就足以把每个角落都走到。许幽慢悠悠地穿过光影斑驳的古老街巷,便来到了号称欧洲最美的古代广场坎普广场。
他坐进广场边优美的咖啡馆,在侍者热情的推荐下,点了蔬菜沙拉、干酪切片,以及当地的各种烤肉,牛排、野猪、小牛肉,而托斯卡纳出产的风靡全球的葡萄酒齐颜蒂也是不能错过的。
他坐在窗前,一边独自享受着美食,一边看着广场上成群的鸽子。
阳光下,钟塔在广场上投下细长的影子,缓慢地移动着。一些人在广场漫步,流浪艺人弹着六弦琴,美妙的颤音如梦如幻。
许幽看着这一切,纷乱的心渐渐安静下来。
从十三岁失去了惟一的亲人后,他就习惯了一个人生活。白啸风宠爱他,白啸风的母亲疼爱他,他很感激他们,但那并不能减轻他被至亲之人遗弃的隐痛。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已经与这个世界疏远了很多,正常的生活更是与他无缘,他既然已接受现实,现在也过得很好,就算与过去的某个时刻狭路相逢,也不必萦绕于心。
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就让它过去吧。
许幽的眉目舒展开来,品尝着美酒,美食,观赏着美景,美人,渐渐觉得,这个假期还是不错的。
正在他渐渐将上午感受到的强烈冲击淡化时,身边忽然出现了两个人。
一个女性的声音用汉语试探着叫道:“小幽。”
许幽一震,转头看去。
金盛宸带着妻子站在那里,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许幽礼貌地站起身来,神情平淡,客气地道:“金先生,夫人,幸会。”
许幽口中的“夫人”正是他的亲生母亲陆清婉。她仰头看着眼前的儿子,眼中泪光闪动,喃喃地说:“小幽,你长这么大了。”
许幽仍然淡淡的。他看向金盛宸,问道:“金先生是来找我的吗?”
“是。”金盛宸点头。“我们一直在城里找你。”
“哦,请坐。”许幽始终带着疏远的礼貌,笑得毫无热情。“找我有事吗?”
金盛宸和陆清婉坐到他对面,神情很不安。
金盛宸再也没有了上午的那种凛然气势,犹豫片刻,轻咳一声,这才说道:“许先生,我不知道你是清婉的儿子,你母亲……”
许幽无法再讲礼仪,忍不住打断了他:“金先生,二十年前,我就没有母亲了,请不要再提母亲这两个字。”
陆清婉听他这么说,再也控制不住,用手捂住嘴,哭了起来。
金盛宸有点尴尬,半晌才道:“许先生,当年……我和你母亲……和清婉……相爱。因为她曾经结过婚,我为了娶她,很费了些周折。最后我家里虽然同意了,可……依照家规,她不能带……金家以外的男丁进门,所以……”说到后来,他便难以为继。
当年,他没见过这个孩子,自然不会有什么感情,对家里的要求觉得理所应当。现在,当着这孩子的面,他却有点说不出口了。这孩子气宇轩昂,一看就非等闲之辈,不是几句托辞就能够敷衍的。
许幽放下刀叉,拿着酒杯喝了一口,冷淡地说:“金先生,您今天上午已经对我说过了,你们金家有家规,代代相传,人人遵守,您也不能违反。我听得很清楚,现在就不用再重复了。”
金盛宸顿时语塞。
陆清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哽咽着问:“小幽,奶奶好吗?”
这一问像一根尖锐的钢钉,直接扎在许幽的心上。他眼中一热,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十五年前去世了。”
陆清婉的眼泪掉得更厉害了。她看着儿子酷似自己的脸,声音颤抖,几乎听不清:“那你后来……是去了叔叔家吗?”
许幽拿起叉子,将一片烤肉放进嘴里,努力咀嚼着,费劲地咽下去,这才能够保持平静,清晰地说:“叔叔家境困难,婶婶不准我去。”
“那你……”陆清婉已经不敢问下去了。
许幽沉默片刻,忽然抬头看向她,眼中清亮如水,闪动着冷冷的光:“夫人,我是怎么长大的,过得怎么样,都是我的私事,跟您没有关系。”
陆清婉泪如泉涌,泣不成声:“小幽……”
金盛宸有些生气了:“许先生,中国有句古话: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就算你母亲当年做得不妥,你也不能这么对她。”
许幽转过脸去,看向窗外。
金盛宸也不再说他,只是搂住妻子,低低地安慰。陆清婉用手绢捂着嘴,哭声仍然漏了出来。
良久,许幽才转过头来,轻声说:“对不起,夫人,是我失礼了。”
陆清婉听他一口一个“夫人”,心里如万针攒刺,痛不可当。
许幽低着头,缓缓地道:“奶奶临终前把我托付给了一个……朋友,他后来收养了我。我过得很好,大学毕业后接管了他的公司,现在发展得也不错。我无亲无故,也就不过什么年,春节期间都会到欧洲度假。这次,我只是顺道来意大利谈生意的,过两天就会去瑞士。”
陆清婉听他说这些年过得不错,正感安慰,猛然听到“无亲无故,也就不过什么年”,眼泪忍不住又掉了下来。
金盛宸的心里也油然而生怜惜之情,又感到一丝歉疚,便主动说:“许先生,你难得来,不如到我家去吧。你多住几天,也陪陪你母亲。”
母亲?许幽在心里重复这两个字,苦水却不断往上冒。他不看面前的那两个人,声音很轻,却很清晰:“金先生,十五年前,我被人收养,养母对我视如己出,比他的亲生儿子还要亲。在我心里,她才是我真正的母亲。遗憾的是,她去世得太早,我还来不及孝顺她。这次,我确实不知道阿波利诺的父母是你们,否则我根本不会来的。你们尽管放心,我走了以后,永远都不会再来,绝不会再打扰你们。”
陆清婉听他说得如此决绝,悲伤得无以复加,忍不住又哭出声来。
金盛宸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不由得叹了口气。二十年的隔阂,岂是一朝一夕能够消除的?如果早知道这孩子是如此出色,当年就该与父母据理力争,将这孩子也一起接进门。
三人正各怀心事,默默无言,许幽的手机响了起来。
白啸风轻松地笑着,调侃地问:“小幽,媒做得怎么样了?好事成了吧?”
这里太安静,金盛宸和陆清婉都听到了,不由得抬头看向他。
许幽却不由得苦笑:“你说得对,这次我可真不该多管闲事。”
第55章-1
白啸风的伤好了许多,白天睡得太多,半夜醒来,未免百无聊赖。算了算时间,意大利那边是下午,估计许幽也应该从那个什么诺的家里出来了,便给他打电话聊天。
原以为他只是去做个媒,那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既没有危险,也不用为难,说得通固然好,说不通还不是就算了,许幽也不会有什么心理负担,便由着他去了。没想到,从电话里传来的许幽的声音却毫无喜悦,仅仅是短短的一句话,他就感觉到许幽的情绪是前所未有的消沉,不由得很吃惊。
“怎么了?”他关切地问。“出什么事了?”
当着金盛宸和陆清婉,许幽无法说得更详细,略一思忖,便低低地道:“风哥,我竟然忘了,这里是意大利。”
白啸风听他这一句话说得无比沧桑,忽然明白过来:“你看见……她了?”
“嗯。”许幽情绪低落,不想多言。“风哥,我现在外面,就不多跟你说了。你那儿已经半夜了吧?你还是好好休息,我们明天再联络吧。”
“也好。”白啸风没有罗嗦,立刻挂断了电话。
许幽便招手叫侍者过来结账,金盛宸连忙说:“我来付吧。”
许幽摇了摇头,从口袋里拿出一百欧元,放到桌上,随即客气地道:“告辞了。”起身便要离开。
“小幽。”陆清婉赶紧叫住他。“你……到家里去看看你弟弟妹妹吧。”
许幽苦涩地一笑:“我哪有那个福气?”
金盛宸和陆清婉都无言以对。他们这时才想明白,许幽即使去了,也不过是一个失去亲人二十年的孤儿去看他们的天伦之乐而已,对他来说,依然是一种残忍。
许幽不想再听他们说什么,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回到酒店,乔万尼笑着迎上来,问他想吃什么。他客气地笑道:“不好意思,我在坎普广场边的咖啡馆吃过了。”
乔万尼高兴地点头:“戴维很喜欢意大利菜吧?”
许幽笑了笑:“是的,很喜欢。”
乔万尼开心得眉飞色舞。
气氛很融洽,许幽看了看四周,见没有旁人在,便对他说:“乔万尼,我想冒昧地问你个问题。”
“当然可以,您问。”乔万尼很直爽。
许幽邀请他到外面的花园里转转。乔万尼并不反对,陪着他走了出去。他犹豫着,考虑着措辞。乔万尼很耐心地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许幽轻声问:“乔万尼,我们虽然认识没几天,可我已经把你当成朋友了。”
“我也是。”乔万尼笑着点头。“唐?科拉诺先生也说过,你很像我们西西里人,是我们的好朋友。”
许幽笑了,随即说:“乔万尼,我不大懂你们西西里的规矩,所以想向你请教一下。像阿波利诺和安吉莉卡这种情况,如果阿波利诺暂时不能和安吉莉卡结婚,你们会怎么办?”
乔万尼的笑容消失了,不解地问:“为什么不能结婚?唐?科拉诺先生又没有嫌弃他不是意大利人。安吉莉卡那么美,那么可爱,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况且,安吉莉卡已经怀了孩子,他怎么可以不负责?”
“我是说如果。”许幽低低地说,语气谦和。“如果阿波利诺暂时不能和安吉莉卡结婚呢?你们会怎么办?”
“那他就是欺骗我们西西里的姑娘,侮辱科拉诺家族的声誉。”乔万尼冷酷地板着脸,静静地说。“凡是让我们讨厌的人,我们都不希望再看见他。”
许幽沉默了,却忽然想起,白啸风当初肯轻松放过赵俪,那真是给了自己很大的面子。
他微微一笑,轻声说:“我明白了。”
乔万尼疑惑地看着他:“戴维,您究竟想问什么?”
许幽温和地笑道:“我只是想琢磨一下,看怎么说服阿波利诺。”
乔万尼也笑了,亲热地说:“戴维,谢谢你。如果不是安吉莉卡那么爱那小子,唐?科拉诺先生也不会这么费事了。”
“是啊。”许幽点头,仰头看了一眼西斜的夕阳,抱歉地道。“不好意思,耽误你时间了,你快去吃饭吧。”
“好。”乔万尼也不再与他客气,笑着走了。
许幽拿出电话,拨给安东尼,请安吉莉卡把阿波利诺的电话告诉自己,又耐心地等了一个小时,估计着他们家已经吃过了晚餐,这才给他打过去。
金咏伦一听是他,又惊又喜,高兴地说:“戴维,你今天跟我父亲谈得怎么样?”这次他讲的是中文了。
许幽微微一笑:“你今晚能出来吗?我们一起喝杯咖啡吧,我有事跟你说。”
金咏伦有些为难,小声说:“我爸很生气,不准我出门。我妈特别担心,也要我呆在家里。”
许幽一挑眉,笑着问:“不能溜出来吗?”
他也有过十九岁的时候,有过许多十九岁的同学,那时候的孩子有几个会乖乖地听父母的话?
果然,金咏伦听完他的话后,只微一犹豫便道:“好,我想办法出来。”
许幽问他:“你对哪家咖啡馆比较熟?”
金咏伦便告诉了他一个意大利名字。许幽重复了一遍,得到他确认后,便说:“我现在就去,在那儿等你。”
“好,我会尽快赶来的。”金咏伦显然很高兴。
许幽走出房间去找乔万尼,要他派车送自己去那家咖啡馆,但并不需要他们陪。乔万尼一切听他吩咐,毫无异议。
咖啡馆里的人不少,声音却不大,音乐轻轻响着,气氛很温馨。
许幽点了一杯咖啡,坐在那里等着。
半个小时后,金咏伦便来了,笑嘻嘻地坐到他对面。
许幽也微笑着打量他。
现在能够看出来,他的身材和相貌都像他父亲,但那双眼睛却很像他母亲,看上去仪表堂堂,又不失东方人的秀气。这孩子气质单纯,性格开朗,无忧无虑,可见生活环境不错,从小就被保护着宠爱着,才会长成现在这样。
许幽对金家是有恨意的,更打心眼里不承认自己的母亲,可眼前这个孩子是与他有着血缘关系的弟弟,这却是事实。他与这孩子过去并没有恩怨,自然不会迁怒于他。况且,即使他们非亲非故,他也实在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年轻人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过,他也无法再踏入金家,面对那些他永远都不想见的人。想来想去,他便决定不走正途,只能用旁门左道之术了。
等侍者将金咏伦要的咖啡送上,许幽才亲切地笑着问他:“怎么样?被家里人责备了?”
“是啊,爸爸对我一顿臭骂,扬言要关住我,再也不准我出门。妈妈怕我受伤害,也不让我出去。”金咏伦笑着耸了耸肩。“不过,我爷爷奶奶心软,只要一求他们,就放我出来了。”
许幽点了点头,神情变得很认真:“咏伦,我要再确认一下,你是真的很爱安吉莉卡吗?”
“是真的。”金咏伦郑重点头。“戴维,你能帮我劝劝我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吗?就让我跟安吉莉卡结婚吧。其实我……也是想要那孩子的。当爸爸不知会是什么滋味?”说到后来,他的眉眼间浮现出几分好奇和一丝羞涩。
许幽感到欣慰,便怂恿道:“咏伦,我倒有个主意,就看你敢不敢做了。”
“是什么?说说看。”金咏伦大感兴趣。“只要不犯法,我就敢。”
“当然不犯法,而且很有趣。”许幽倾身向前,极富煽动性地说。“你私奔吧,学学罗密欧与朱利叶。”
第55章-2
金咏伦一怔,随即大乐,跃跃欲试,接着却又皱起了眉,似乎有些为难。
许幽很明白他的顾虑,胸有成竹地从大衣内袋里掏出一本瑞士银行的支票簿,开了一张五十万欧元的支票递给他,轻松地笑道:“你在罗马租套好点的房子,跟安吉莉卡结婚吧。等孩子生下来,你爸妈也就不生气了。中国人都疼爱孙子,舍不得不认的。”
金咏伦看着支票,大吃一惊:“这这这……这钱太多了,我不能要。再说,我们……我们才认识,我怎么能要你的钱?”
“算我借给你的吧,将来你挣着钱了,再还给我。虽然我们素不相识,不过都是中国人,能在这里遇上,也算有缘。”许幽把支票簿放回去,笑着说。“你明天就跟我一起走吧,去西西里接安吉莉卡,就在巴勒莫注册结婚,然后回罗马继续上学。这钱你拿着,应付生活,抚养孩子,应该足够支持到你们大学毕业了。”
“那是绰绰有余。”金咏伦仍然有些迟疑。“可是,这钱……真的可以要吗?你有什么条件?”
“这是我给你的,当然可以要。”许幽认真地说。“我有两个条件,第一,你要对安吉莉卡好,爱她,保护她,尊重她。”
金咏伦立刻点头:“我当然会对她好,我爱她。”
“很好。”许幽的神情更加郑重。“我的第二个条件是,你永远不能进入她父亲的家族生意,也不要打听,不要多管闲事。他只是你的岳父,你要尊敬他,在他生病的时候或者困难的时候照顾他,但绝不能帮他做生意,明白吗?”
金咏伦不是很明白,但这并不难做到,便重重点头:“明白,我一定做到。我们金家的生意就很大,一直缺人手,我怎么会去帮别人?以后我肯定是进入我们家族的酒庄做事,不会去管别人的生意的。”
“那就好。”许幽很高兴,立刻招手叫侍者结账,随即对他说。“咏伦,你现在回家去,明天一早再出来,我们一起去西西里接安吉莉卡。”
“好。”金咏伦实在太单纯了,都不去怀疑他是不是有坏心,只因为直觉上感到他很亲切,就对他的提议满口答应。
许幽立刻带他出门上车,送他回家。金咏伦下车时,他再次叮嘱:“记住,别告诉你父母。明天早上准时出来,我等你。”
金咏伦兴致勃勃地点头:“放心吧,我明白。”
看着他下车,走向那幢夜色中的小楼,许幽才回到酒店。
他立即打电话给安东尼:“阿波利诺愿意先过来跟安吉莉卡结婚,等他们的孩子出生以后,再回家去请求父母原谅。到那时候,他父母也会接受他们的。您看这样可以吗?”
安东尼没想到会有这个结果,不由得哈哈大笑:“好好好,我同意。”
许幽松了口气,终于能够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他们便起身出门了,连早饭都没吃就去等人。
金咏伦对私奔的事十分兴奋,果然没告诉他父母,只是借口要晨跑,便直奔会合地点。
他什么也没带,口袋里就只有许幽给他的那张支票。
乔万尼已经得到了安东尼的指示,立刻叫司机开车去佛罗伦萨。
买了机票后,看看离起飞的时间还早,许幽便叫乔万尼开车到银行,让金咏伦把那五十万欧元转到他自己的信用卡上。
这下,这孩子对他更信任了,几乎是言听计从。
他们飞到巴勒莫,在机场不但见到了安东尼和安吉莉卡,还看到了从罗马赶回来的科拉诺夫人以及安东尼的儿子阿历桑德诺。
科拉诺夫人长得很美,性情温柔,对丈夫认同的事毫无异议,看到金咏伦走出来,自然是笑脸相迎。阿历桑德诺是个英俊的意大利少年,看着那个即将成为自己姐夫的中国人,一脸的好奇。
安东尼对毅然从家里私奔出来,决意娶自己女儿的年轻女婿很满意,热情地夸赞了他几句,便由着他跑过去与女儿拥抱。
许幽微笑着走过来,安东尼立刻亲热地拥抱了他,并连声道谢。许幽含笑谦逊了几句,又向他道贺。
安东尼在这里势力强大,已经与市政府打了招呼,立刻为两个年轻人注册,颁发了结婚证。
第二天,许幽便劝安东尼让新婚夫妇继续去罗马上学,以免耽误学业,等以后放假时再补办婚礼。
安东尼同意他的提议,不过还是在庄园举行了狂欢活动,邀请了许多朋友过来,庆祝女儿的婚事。
女方来了很多人,男方如果没有一个人参加,未免太过失礼。金咏伦太年轻,如果别人问起,肯定会觉得尴尬,抬不起头来,许幽便好人做到底,做为男方代表出席酒会,并与来宾把酒言欢,替金咏伦撑住了场面。
与此同时,他也没忘了提醒金咏伦打电话回家,告诉父母自己去罗马上学了,让他们不要担心。
金盛宸和陆清婉一向知道这个儿子比较任性,虽然担心,但他是去读书,又不能阻止。好在那些意大利人也消失不见了,不再到家里逼婚,这让他们松了口气。只是,许幽也不再出现,这让陆清婉很难过,金盛宸自然多方安慰,并表示愿意安排时间,陪她去中国找儿子。夫妇俩一边私下计议,一边还得瞒着仍然控制着整个家族的老爷子和老夫人,也就顾不得去罗马管教儿子了。
这件本来很难办的事情就这样在许幽的策划下奇峰突起,圆满解决。
站在碧波荡漾的地中海边,沐浴着亚平宁的淡淡阳光,闻着青草与鲜花的芬芳,听着喜悦的欢歌笑语,看着酒酣耳热后热情舞蹈的人们,瞧着安吉莉卡如花的笑靥和金咏伦洋溢着快乐的脸,许幽笑得很愉快。
二十年前,那家人拐走了他的母亲,二十年后,他拐走了那家人的儿子。
二十年前,那家人的儿子要娶一个女人,他的父母却逼这女人抛弃了他的孩子,因为那孩子不是他们家的血脉,那时候,年幼的孩子无力自保,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
二十年后,那家人的儿子让一个女人怀了他们家的孩子,他的父母却逼儿子连这女人和孩子一起抛弃,可是,时移世易,他们的儿子固然已经成年,而他这个与他们有着特殊关系的人更是被命运送来,见到了这件事。这次,他已经有了足够力量,可以出手力挽狂澜,将一出本已注定的悲剧变成喜剧。
幸好,金咏伦不像他的父亲,他的孩子也不再有悲剧的一生。
在欢乐的气氛中,许幽长出了一口气。一直闷在他心里多年的悒郁终于有了一些缓解。
狂欢活动通宵达旦,安东尼非常高兴,喝得大醉,一直拉着许幽,不断诉说对女儿的爱,以及对女儿能够结婚,在感情上未受伤害的欣慰。
许幽很感动。
即使安东尼是黑手堂教父,是唐,可他对孩子的父爱却是毫无功利的。他能够不计较种族、家世、财势等等差异,只因为是女儿所爱,就接受那个中国女婿,这种纯粹的爱才是真正的爱。当然,他也理解安东尼的想法,女儿嫁给一个家境不错的外国人,既可以生活无忧,又不必卷进黑道仇杀,一生可以过平常安乐的生活,这是一个父亲最大的心愿。正因为他明白安东尼的心思,才会不遗余力地促成这件事,既保住了金咏伦的生命,保全了金家,也让安东尼如愿以偿,可以不再为女儿担心。
直闹到凌晨,他们才睡下。几个小时后,许幽便与安东尼道别,和金咏伦、安吉莉卡一同登机,飞往罗马。
他们在机场分了手,两个新人将在罗马开始他们的新生活,而许幽则飞向瑞士的苏黎世。
田野已经到达那里,正等待着他。
第56章
在瑞士的日子是轻松愉快的。
托尼是地道的英国绅士,高大英俊,温文尔雅。他已经结婚了,妻子莫妮卡美丽大方,是有名的记者,经常出差。
每次许幽来瑞士度假,托尼都会开开心心地扔下工作,与他出去旅行。莫妮卡常常笑着调侃说许幽是她的“东方情敌”,实际上却很喜欢这个俊美斯文的东方男子。
田野按照许幽的吩咐,一到苏黎世便和托尼联系了。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又一起到机场接许幽。
托尼本来并不知道田野和许幽的关系,只以为是他的得力助手,等到许幽走出来,田野激动地与他紧紧拥抱,他便看出来了。
许幽见他笑得意味深长,却并没有觉得不好意思,仍然如以前一样,大大方方地上前去,与他热烈拥抱。
托尼很高兴,带着他们回了自己的家。
莫妮卡对“两个东方美男子”大加赞赏,为他们准备了丰盛的美食。
田野是第一次来瑞士,许幽善解人意,带着他在苏黎世逛了一天。两人很悠闲,并未像游客那样急急地去奔到景点。许幽老马识途,带他去逛街,吃美食,见识当地的风土人情,特别快活。
第二天,他们便听从托尼的安排,收拾好装备,开着越野车往山里去了。
田野不会滑雪,许幽便耐心地教他,看他滑了无数跤,忍不住开心地大笑。
他已经闷了很久了,现在才能够痛痛快快地笑出来。
田野一向见他稳重沉着,没想到他的滑雪技艺竟然那么高超,胆子也大,从山顶上飞速滑下,姿态潇洒,刚健有力,与他平时的形象迥然不同。
因为水平相差太远,许幽便让田野在练习场先练着,自己与托尼到滑雪场去过瘾了。
托尼站在山顶上,笑道:“田野不错。”
许幽点头:“是啊。”
托尼认真地看着他:“说实话,戴维,你也应该训练一个助手了。”
“他就是我的助手啊。”许幽有些不解。
“我不是说你的房地产生意。”托尼微笑。“我是说你跟白先生和陈先生的生意。现在,资金流转这一块都是你一个人在做,万一你因事或因病暂时不能做了,也没别的人可以接替,后续的事情就会瘫痪。如果只有几天倒无所谓,就怕时间一长,那就麻烦了。”
“你说得对。我也一直苦于无人代替,只能自己一个人顶着干。”许幽点了点头。“可是,田野不是我们这个圈子的人,我不想让他牵涉进来。”
“哦?”托尼有些意外。“原来是圈外人,那倒也罢了。我们的事太大,还是保险一点好。”
“是啊。”许幽微笑。“我这次去西西里见了安东尼,把生意谈妥了。”
“真的?太好了。”托尼喜形于色:“那可是金矿啊。意甲在中国的影响很大,你们的足彩就是意甲比赛,亿万人瞩目,市场太大了,让人垂涎欲滴。安东尼肯定早就想进入中国市场了,你们来找他合作,正是天赐良机。”
“对,这是双赢的事。”许幽点头。“所以谈得很顺利。很快我们合作的量就会更大,你要有所准备。”
“这没问题,我这儿的吞吐量足够应付。”托尼信心十足,随即忍不住又提起了助手的事。“戴维,你现在更得考虑培养替补的事了。事这么多,你不能天天从早忙到晚,一点都不休息,那样会累坏的。说实话,我觉得田野倒是很合适的人选。他是金融学硕士,专业上肯定没问题。最重要的是,他那么爱你,不可能出卖你,应该是可以信任的。”
许幽看着眼前的大片雪坡,想了想,笑道:“好吧,我会好好考虑的。”
托尼也就不再多罗嗦,与他一起向下滑去。
晚上,他们就住在山下的度假酒店,托尼单独住一间,让他们两人同住一间。
在托尼家里时,许幽和田野碍于莫妮卡在,没敢同居一室,只能忍着,这时才能够真正地拥抱在一起了。
田野紧紧抱着许幽,叹息道:“很久没有抱过你了,实在太想念了。”
许幽刚刚从极其复杂的事情中脱身出来,心里感觉很累,对他单纯的爱意特别喜欢。他笑着说:“不过才一个多星期,哪里有多久?”
“可我觉得像是有两年了,从去年到今年。”田野伏在他身上,缠绵地吻着他。
“这么说倒也是。”许幽轻笑着,温柔地回应他,又戏谑地道。“白天摔那么多跤,没摔疼吗?还有力气?”
“我穿得厚,没摔疼。”田野忍不住笑出声来,在他耳边暧昧地说。“力气当然有,马上就让你知道。”
许幽很快就领教了他的热情。年轻的身体充满力量,将他密密覆盖。热烈的拥抱他,长久的坚持,激烈的冲刺,将他迅速带上高潮。他再也没有余暇调侃,在全力应付的同时还得留意,不敢大声呻吟。
田野入迷地看着怀中的人,在美妙的情潮里沉浮陶醉,在无边无际的快乐中神魂颠倒。
虽然饥渴难耐,田野顾及他今天运动了大半天,第二天还要去滑雪,怕他太累了出危险,就没再做第二次。不过,他已经很满足了,可又舍不得就此睡去,便搂着心爱的人闲聊。
许幽被他紧紧抱在怀里,感觉很舒服,仿佛沉积在身体里的浊气都被荡涤一空,全身懒懒的,很倦怠,却神清气爽,听着他温柔的声音在耳边不急不慢地响起,睡意迅速涌上,渐渐地便睡着了。
接下去几天,他们便不再滑雪,而是开车到处玩,伯尔尼、日内瓦、洛桑、因特拉肯、卢塞恩、采尔马特、蒙特勒……
田野知道许幽体贴,知道他不会滑雪,怕他无聊,才尽量迁就他,心里不由得很感动。
他们放下一切,无忧无虑地玩了一个星期,白天行走在美景之中,夜晚陶醉在温柔乡里,简直乐不思蜀。
虽然玩得很开心,许幽仍然每天都会跟白啸风通电话,知道他的伤已经好了很多,便很高兴。白啸风也知道田野已经到了瑞士,但没有什么不悦的表示,只叫他好好散散心。许幽笑着答应,心里没有丝毫压力,自由自在地放松下来。
田野满心欢喜,能时时刻刻伴在许幽身旁,那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
在伯尔尼,许幽带他走过曲折的鹅卵石街道,看着两旁十五世纪的露台建筑,隐蔽的拱廊和各有典故的喷泉,欣赏着这个古色古香的中世纪老城。
在日内瓦,许幽和他去看做为联合国欧洲分部的万国宫,然后去旧城一家一家地吃过去,摩洛哥美食、黎巴嫩烤串、美味的泰国菜……
在洛桑,两人在平缓的山坡上席地而坐,依偎着,俯瞰美丽的日内瓦湖……
他们悠闲地携手而行,游遍瑞士的著名城镇,像孩子一般天真地对着喷泉许愿,在山上打雪仗,深夜里走街串巷,看戏剧,听音乐,泡酒吧,热情地拥抱,快乐地欢笑。
以前,许幽都是独来独往,托尼是第一次看见他和人这么亲热,也是第一次看到他沉浸在这么幸福的气氛中,心里很为他高兴。他常常开他们的玩笑,戏称自己已沦为司机、导游,被他们抛在一边了。田野听了,只是开心地笑。
他的英语也很好,与托尼的交流毫无问题。几天相处下来,托尼对他越来越赏识,常常在许幽面前夸赞他,并旧话重提,认为他应该培养田野做他真正的助手,以备不时之需。
许幽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要让田野介入他的灰色工作中,现在却认真地考虑起来。
托尼说得对,田野是最合适的人选。如果要谨慎一些,他可以再在流传的程序中间设置一道“防火墙”,既不让田野牵连进去,也不让白啸风和陈三有危险。这样一来,田野做的工作就是合法的,而他也不知道手中做的那个账到底有什么潜在的深意。
不过,许幽暂时没有细想这事,也就没有跟田野提起。他得回去好好琢磨琢磨再说,现在还是先及时行乐。
终于,许幽给自己的员工放的假期就要满了,他们自己也该回去上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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