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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发现社会

熊培云 (当代)
重新发现社会
作者:熊培云
目录
梁文道序(1)
允厥执中有一种书会令人产生幻觉:一路看下去,你会以为这本书其实是自己写的。因为它谈的课题,恰巧是你最想谈的;它走进那个课题的取径,恰巧也是你自然而然会选上的那条路;甚至它的语气,它的说话方式,也和你内在的声音一致,恍如己出。接着,你难免自责:为什么是别人写出了这本书,而不是自己?为什么我就这么惰怠,不好好坐下来完成自己应尽的天命?可是回头再想,便能发现既然这本书注定要被写出来,就不该再去纠缠谁是写它的那只手这等小问题了。更何况,只要静下心来,你还会注意到它的作者如此出色,根本他才是这本书最适合的作者,因为他知道你不知道的细节,他掌握你掌握不了的知识,他洞视到了你目力以外的远方。所以,你自以为是这本书作者的感觉,只不过是个幻觉。我读熊培云兄的《重新发现社会》,就经历了一次这种由幻觉中清醒的古怪旅程。首先,这个书名就好,非常准确地捕捉到了近年中国的时代精神,以及过去三十年变化的要点。我们知道,中国曾经是个“全能主义国家”,政府无所不能,人民则无所逃于天地间;几乎你想得出来的所有事情,皆在政府的规划之下。大如产业结构、资源分配,小如个人的娱乐方式、家庭生活,全都离不开国家的指挥布置。我还记得农村里的长辈告诉我,在文革高潮的那段期间就连新春拜年也不行,大家道上相遇,只能暗自点动手指,权充作揖。而改革开放,就是一个国家退却的历程。今天的年轻人可以选择听摇滚,也可以崇拜周杰伦,因为国家不管了。毕业之后,政府不再为你分配工作;独立成家,你也不能指望政府替你安排住处;生病入院,你发现公立医院要先跟你算钱;甚至报案申诉,有时候也得花钱才能买到你以为不用钱买的服务。这个国家到底怎么了?它还要退到什么地步?为什么你觉得它不该退避的地方,它偏偏不在;你觉得它不该出现的地方,它却好端端站在那里稳如泰山呢?此外,我们还要仔细思考这种种“该”与“不该”:要依据何等标准,何种原则,我们才能够判断国家在与不在的范围和义务?又要用什么模型和方法去解释它的在与不在?更不要忘记,这三十年不是一个国家全面后退的直线历程;这三十年它且进且退,反反复复,有些领域它失而复得,有些地方它却一去不回。我们可以大胆地说,几乎三十年来的所有争论都离不开这国家退与不退,何处该退何处不该退的大主题。有人认为国家退得不够彻底,这种人通常我们叫做“自由派”;有人认为国家退得太过分,这种人通常我们叫做“新左派”。为了理解这种种混淆晦暗的现象,我们又曾经历不同的重大典范。如果不嫌过简的话,我会说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主题是“个人”,大家直接把改革开放看成个人抬头、人性复归的契机;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以至本世纪初,主题变成了“市场”,改革开放被视做国家和市场两造之间的探戈与博弈。无论是谈个人还是谈市场,我们都能画出一道轴线去安放不同的立场,不同的态度,把它们粗略分为左右两大阵营。走过个人和市场,今天我们该谈什么呢?培云兄提出的答案正好是我念兹在兹的课题:社会。在个人与国家之间,原来还有社会的存在;在政府和市场之外,不能忘记还有社会这一大块。既然培云兄已经用了一本书的篇幅去谈社会的再发现,而且说得极为精彩,我就不用赘言了。但我还是想提醒大家“社会”这个东西的暧昧。按照培云兄的思路,社会虽然不尽等同于“公民社会”,但二者却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如果是这样的话,高标社会就有靠右的嫌疑了。因为当前的中国十分特异,曾有媒体指斥“公民社会”是“西方普世价值那一套的产物”,不合国情;也有左派中人认为“公民社会”只是黑格尔“市民社会”的换装,乃代替市场的好听一点的说法。然而,我们也知道社会曾经是西方右翼重点招呼的对象,哈耶克
梁文道序(2)
固然批评“社会”以及“社会的”等词汇的滥用,前英首相撒切尔夫人更公开说道“社会是不存在的”。近年反全球化运动的其中一句口号“要市场经济,不要市场化的社会”,似乎又在证明“社会”那左的嫌疑。究竟社会是右派掩人耳目的新武器,还是左派暗度陈仓的小通道呢?对于这个问题,培云兄的确给出了一套典范转移的新思路。尽管在我看来,他对许多问题的细节处理要比我“右”,但这套思路却是我非常认同的。那就是用“上/下”去取代“左/右”;提出社会,就是为了移置左右之间许多不必要的争论,重新认清中国的难题仍然是国家高高在上,社会被压在底下不得自主不得喘息的事实。社会若是不能自主自存,左右之分也就无甚意义了。听起来很抽象,实际上它具体得不得了。举个简单的例子,很多人只要一说“言论自由”这四个字,就被认定是自由派,仿佛言论自由是右翼自由主义的专用名词。可是,难道新左派就用不着言论自由?就用不着无所顾忌地表达心中所想吗?当然不是。可见言论自由实在是任何立场都应共同预设共同捍卫的基本底线。而培云兄所说的“社会”,大略言之,就是一系列基本底线所划出的界域。没有这个界域,没有这一系列基本底线和共同价值,就什么都说不上。我在陈丹青的《荒废集》里读到一个故事。话说胡适晚年在台湾被人问起“大陆现在正闹着革命,你说要是鲁迅活到今天,他会怎么样”?胡适的答案是:“你放心,鲁迅是我们的人,他是不会屈服的。”胡适、鲁迅的差异何其之大,向来被后人看成是不共戴天的论敌,他怎么会说“鲁迅是我们的人”呢?他所说的“我们”又是什么意思?我想,这就是知识分子的共同感了。大家尽可以有南辕北辙的不同主张,但不能不保持对异己的基本信任、基本尊重;这种信任与尊重不来自外在的表面的礼貌与虚伪,它来自大家对共同底线的信守。从这个角度看,《重新发现社会》不梁文道序允厥执中啻是熊培云兄对中国知识分子群体的期盼:让我们重新发现我们是谁,让我们回到共同的底线。2009年7月18日的资本。”(《走在雪地上,走在时间里》)人是时间单位而非地理单位,而且必先站在时间的角度来思考问题,我们才有条件回到人与历史本身。我以“把一生当做自己的远大前程”警省自己,其实这句话同样适合劝诫一个国家。我自知我最真实的居所是时间,而非空间,这也是我为什么愿意站在个体权利与生命的角度而非空洞的国家利益的角度思考中国命运之缘由。所有真心关注中国命运者,理应回到每一位国民的具体命运中来。当“重新发现社会”之旅程又一次铺开,让我们从空间回到时间,从国家的命运回到个体的命运,让时间站在我们一边。2009年4月本文曾刊于2009年10月4日《南方都市报》,原题为《问世间国为何物》
自序(1)
2004年底,我在巴黎的日子突然变得闲散起来,时常跑到香榭丽舍大街的影院里看电影。至今印象最深的一部是德国电影《帝国的毁灭》(DerUntergang)。为此,我当时还写了一篇不短的影评 也许是因为中国与德国在历史上有着某种相似性,这些年来,我写的影评有意无意间多与德国有关,如《再见列宁》《窃听风暴》《浪潮》《朗读者》等等。记得当时,由奥利弗·西斯贝格执导的这部影片在欧洲引起强烈反响,每天都有媒体在讨论,因为它“打开了重新评价纳粹的潘多拉魔盒”,将希特勒从魔鬼还原为人,还原为一位“甚至可能引人同情的末路英雄”。该片细节取材于历史学家约阿希姆·费斯特的《希特勒的末日》(2002)和希特勒最后的女秘书特劳德尔·琼格的回忆录《直到最后时刻》(2002)。琼格生于1920年的慕尼黑,22岁时被希特勒选做私人秘书。她一直供职到希特勒自杀并记录了希特勒的遗嘱,最后和一支小分队一起逃出地堡。令许多人不安的是,在这个打字员的记忆里,希特勒同样是个有教养、受人尊敬、做起事来斯斯文文的领袖。与情人爱娃·布劳恩结婚前,希特勒还当众吻了她。这位大独裁者多少有些诗人的多愁善感,他的办公室里不让放花,因为花会凋谢,他不喜欢看到死去的东西。或许,正是受希特勒的这些人性化特征的遮蔽,直到战后琼格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生活在“盲点”之中。寻找“替罪狼”这部电影给了我极大触动。一是人性化希特勒。这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希特勒不是恶魔,只是普通人。他的恶是众人合力的结果。没有谁天生就是独裁者。或许,只有透过《帝国的毁灭》里由魔鬼还原为人的希特勒、《意志的胜利》里如癫如狂的追随者以及《朗读者》里不识字却又理直气壮的女看守,生活于今世的我们才能真正回望历史的深处,体味个体在群体迷狂、巨浪扑来之时的无力与渺小,体味什么是时势造英雄也造独裁者。正是基于这一认识,当历史翻过这血腥的一页,当活着的人们只是简单地在精神与肉体上将一个束手就擒的纳粹头子揪出来示众,从历史的废墟中引渡到现实的广场,让他为一个时代的错误负全责时,在我看来,这亦不过是为这段共犯的罪恶历史找了一只“替罪狼”。和通常意义上的替罪羊不同的是,我所说的“替罪狼”的确是做过了许多坏事的。但是,具体到个人,在强大的“公意” 准确地说是部分群体意志 面前,他亦不过是一个行刑者 独裁者所拥有的权力,从来都是那些甘心放弃自己权力或者权利的人聚沙成塔授予的。而在他行刑之当年,台下曾经有多少热闹的喧哗,多少幸福与狂欢的掌声!许多旁观者甚至还捐赠过磨刀石,亲手捧接了行刑者递过来的血和肉。在《意志的胜利》里,德国民众当时是何其狂热地追随他们的领袖,并视之为从云端降临人世的救世主。只不过浪潮退尽时,那些手捧鲜花、高声呼喊的人们已经很少愿意承认自己曾经裸泳其中。另一个大的触动则来自于影片的结尾:戈培尔夫人将自己的六个孩子全部毒死。之所以如此狠毒,是因为她深信没有国家社会主义,人类就没有希望和未来,她不能让自己的孩子生活在那样的国家。路易斯·博洛尔说,“政治使人变得罪恶”。然而,政治不足以使罪恶变成毁灭性的大灾难。它的另一个前提是“意识形态使人变得愚蠢”。而这意识形态,其核心价值就在于对国家的理解。回望二十世纪的这段历史,不难发现,当年迷信纳粹主义的那一群人,不仅屠杀了犹太人、波兰人、法国人、英国人 在他们选择纳粹主义理想并且甘愿为之献身的时候,用于自杀的断头台也已经竖起。希特勒的“牛皮书”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在《好女色还是好国色》一文中,我曾谈到好色的男人有两种死法:一是死于女色,二是死于“国色”。所谓“死于女色”,尽人皆知
自序(3)
故国,这已然逝去的天堂,似乎总是比眼下的国家更真实 这不是因为国家和政府更像是一种“权宜之计”(亨利·梭罗语),而是因为故国乃精神所在,是可以安放灵魂、寄托乡愁的地方。有意思的是,当人们回望逝去的天堂时,你总能听到心灵的钟声,窸窸窣窣,款款而行;而在展望未来的国度时,所能看到的却往往是全能理性的膨胀,是其可能与强力合流后的摧枯拉朽与房倒屋塌。而这,也是人类在二十世纪收获的最大教训。正因为此,世界终于从革命重新回到改良,从我说的“流血的二十世纪”转向“流汗的二十一世纪”。1905年12月8日,以《警世钟》和《猛回头》闻名的陈天华在日本东京大森海湾蹈海而死,抗议日本文部省颁布的《取缔清国留日学生规则》。据称陈天华的目的是为“以死唤醒同胞”。事实上,对故国的淡淡忧伤与未来之国的强烈期许,即使是李叔同这样的智者,在情感表达方面的反差也尽显无疑。对比“谁与我仗剑挥刀”“二十世纪谁称雄?”的《祖国歌》与《我的国》,他“高枝啼鸟,小川游鱼,曾把闲情托”的《忆儿时》显然少了些“杀气”,多了些温存。在著名导演库斯图里察的影片《地下》里,那些从地洞里爬出来的人,辗转奔波,发现南斯拉夫解体后近乎号啕 “我的祖国,怎么没了?”同样令人记忆犹新的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在南斯拉夫解体后,一些带着怀旧情绪的前南公民在网上建了一个南斯拉夫虚拟国家,订立宪法,招纳公民。仔细想来,谁人心中又没有一个失乐园,一个复国梦?少年时爱听《梅花三弄》,时常动情于其中一句歌词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这些年来,每当我看到或者听到一些人,无论是遭人憎恶、有进攻性的纳粹分子,还是受人敬仰的爱国者,抑或普通公民,为了想象中的国家前程而不惜以命相搏、“仗剑挥刀”时,我总忍不住要感慨“问世间国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了。谁为谁献身?说到献身,中国历史上并不少有献身者。最惨烈莫过于宋亡之时。1278年,宋端宗赵昰在流亡途中病死,年仅11岁,其弟赵昺继位,史称末帝。1279年流亡政府在崖山(今广东省新会市南部)被元军围困,虽有顽强抵抗最终还是兵败。陆秀夫背负年仅8岁的幼帝投海,跟随投海殉国的人达十万之众。《宋史·纪(三)》详细记载了当时一幕:“大军至中军,会暮且风雨,昏雾四塞,咫尺不相辨。世杰乃与苏刘义断维,以十余舟夺港而去,陆秀夫走卫王舟,王舟大,且诸舟环结,度不得出走,乃负昺投海中,后宫及诸臣多从死者,七日,浮尸出于海十余万人。”其时人命,与蝼蚁何异?裴多菲诗云:“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显而易见,裴多菲真正追求的是“自由”,而非“祖国”与“王国”。祖国也罢,王国也罢,都不过是人类发展过程中的寄身之所,只有生命与自由才是贯穿人类始终的。如果“为祖国献身”“为君王殉葬”所争得的只是一种身心奴役或寂灭的状态,那么这种献身究竟意义何在?谈到救国与献身,民国时期有一段公案不得不提。1933年4月3日,农学家董时进在《大公报》上发表《就利用“无组织”和“非现代”来与日本一拼》一文,提出全民动员对日作战,面对中国国力与军力无法抗衡日本之事实,“到必要时,我们正不妨利用百姓的弱点,使军阀惯用的手段,去榨他们的钱,拉他们的夫。反正我们的百姓好对付,能吃苦,肯服从,就拉他们上前线去死,尽其所有拿去供军需,他们也不会出一句怨言”。对于这段话,胡适读后非常愤慨,并在4月16日出版的《独立评论》(第46号)发表《我的意见也不过如此》,对董文提出率直而严厉的批评:“老实说,我读了这种议论,真很生气。我要很诚恳地对董先生说:如果这才是救国,亡国又是什么?董先生的 我们 究
自序(4)
竟是谁?董先生是不是 我们 的一个? 他们 又是谁?董先生又是不是 他们 的一个?这样无心肝的 我们 牵着 好对付,能吃苦,肯服从 的 他们 上前线去死 如果这叫做 作战 ,我情愿亡国,决不愿学着这种壮语主张作战!”也许真如董时进所言,胡适部分误读了他的原义。不过,这并不妨碍我们分析问题和理解胡适。显而易见,在这里胡适秉持自己一贯的自由主义立场,即决不可以以集体利益或长远目标之名让个体白白送死,决不可以为了某个崇高理想而不择手段。胡适说:“我极端敬仰那些曾为祖国冒死拼命作战的英雄,但我的良心不许我用我的笔锋来责备人人都得用他的血和肉去和那最惨酷残忍的现代武器拼命。”在胡适看来,那种不顾现在的长远打算也是靠不住的。如凯恩斯所说“长远来看,我们都是要死的”,但我们并不能因为将来谁都要死便否定一个人活在当下的意义。任何人都不可以以某种所谓的“神圣理想”,通过瞒骗或者某种暴力的手段驱使他人多做牺牲。今日世界,个体的价值越来越受到重视。人们不再是皇家的臣民,同样,在经历了臭名昭著的二十世纪后,一度张牙舞爪、贻害无穷的国家或者政府开始被劝进笼子。人权与主权,孰重孰轻?其实早在两千多年前,孟子就说过“民为贵,社禝次之,君为轻”这样的话。短短十个字,举重若轻,已经为“人权高于主权,主权高于政权”之立宪国家的价值取向埋下伏笔。刀剑与思想1835年,年仅30岁的法兰西青年托克维尔在充分考察了美国的政治制度后出版了《论美国的民主》(上卷)。在他看来:当今世界上有两大民族,从不同的起点出发,但好像在走向同一目标。这就是俄国人和英裔美国人。美国人在与自然为他们设置的障碍进行斗争,俄国人在与人进行搏斗。一个在与荒野和野蛮战斗,另一个在与全副武装的文明作战。重刀剑,还是重思想,这两种国度的分野,也正是我在《思想国》一书中着重挖掘的两个概念:思想共和国与刀剑共和国。在小说《九三年》里,雨果借戈万之口区分了两种国家形态:“老师,我们两人的乌托邦区别就在这里 您要义务兵役,我要学校;您梦想人成为士兵,我梦想人成为公民;您希望人拥有强力,我希望人拥有思想。您要一个利剑共和国 我要一个思想共和国。”而人类的真正希望就在于,经过千百年的磨难,终于意识到真正的革命是从人人都是国家战士的极权社会过渡到由自由人联合起来的公民社会,从刀剑共和国过渡到思想共和国。必须承认,今日中国虽未建成思想共和国,但也不再是刀剑共和国。尽管在极端的年代里,这个国家曾经像斯巴达兵营,儿童都拿起了枪。而当我们回顾几千年的中国历史,更是满目刀兵。如唐德刚所说,在中国冗长的历史里,“外患”往往都是偶发的,而“内乱”则多为历史的“必然”。这方面最惨痛的记忆莫过于太平天国运动。不无遗憾的是,因为时代及研究者之局限,太平天国杀人如麻的历史细节被罗尔纲们所忽略,而历史学家钱穆与胡适的看法倒是颇为相近 洪杨政权是个背叛孔孟、违反中国道统的邪恶政权。尽管中国的数目字管理从来就是一笔糊涂账,但太平天国运动究竟死亡多少人,后世还是可以寻到一些蛛丝马迹。根据一些历史资料的对比,目前主要有两种观点。第一种观点是根据太平天国前后《户部清册》所载的户口数,认为从1851年到1864年中国人口锐减40%,绝对损失数量达1.6亿;第二种意见则是将战前的人口数据与1911年宣统人口普查资料进行对比研究,认为太平天国战争仅给江苏、安徽、浙江、江西、湖北五省直接造成的过量死亡人口就至少达到5400万,如果再考虑到其他战场给湖南、广西、福建、四川等省造成的人口损失,那么太平天国战争给中国带来的人口损失就至少在1亿以上,直接造成的
自序(5)
过量死亡人口达7000万。两组数字都够骇人听闻。众所周知,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全世界死亡的总人口数也不过是7000万。个人理想与国家理想2008年国庆节,《南方周末》邀请了海内外的一些朋友,希望大家能结合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回答以下几个问题,包括:你对国家做了什么?国家为你做了什么?你还能为国家做什么?国家还能为你做什么?了解我写作立场和价值取向的读者会知道我不过是由着这个机会,重申自己对个人、社会与国家的关系的理解。政治何为?国家何为?谈到对国家的理解,引用最多的恐怕就是美国总统肯尼迪就职演说时的那句话:“不要问你的国家能为你做些什么,而应该问你能为你的国家做些什么。”就在人们以饱满的热情四处传播、赞扬肯尼迪的爱国主义时,身为美国公民的著名经济学家弗里德曼对此非常不以为然。在弗里德曼看来,从本质上说,政府仍不过是一个手段,一个工具。政府既不是一个给我们带来恩惠与礼物的人,也不是使我们盲目崇拜和为之服役的主人或神灵。所以,弗里德曼说:“除了公民们各自为之服务的意见一致的目标以外,他不承认国家的任何目标;除了公民们各自为之奋斗的意见一致的理想以外,他不承认国家的任何理想。”否则,这种个体与国家职能的本末倒置必然会腐蚀一个国家自由的根基。事实上,上面提到的这些问题在弗里德曼看来甚至都是不需要回答的,因为“自由人既不会问他的国家能为他做些什么,也不会问他能为他的国家做些什么。而是会问: 我和我的同胞们能通过政府做些什么。 以便尽到我们个人的责任,达到我们各自的目标和理想,其中最重要的是:保护我们的自由”。这话不难理解,就像我们从市场买回一把刀,究竟是用它杀人、自卫还是自杀,刀说了不算,关键还在于我们自己。也正是这个原因,林肯说“有什么样的人民,就有什么样的政府”。市场政治:用脚投票与用手投票关于国家与社会的关系,早在弗里德曼之前,西班牙学者奥尔特加·加塞特便已经在《大众的反叛》(1930)一书中发出警告:现代国家作为一种人造之物可能超出人类可以控制的范围,变成了一台可以操控一切的庞大机器。在加塞特看来,威胁文明的更大危险是:国家干预、国家对一切自发的社会力量的越俎代庖,因为这等于取消了历史的自发性,而从长远来看,维持、滋养并推动着人类命运的正是这种自发性。当这种自发性被国家的干预打断,就不会有新的种子能够开花结果。社会不得不为国家而存在,个人将不得不为政府机器而存在。就这样,国家为了满足自己的需要,又对人类生活推行进一步的官僚化。上紧官僚机器的螺丝钉无异于把社会改造成一个军营,即我说的刀剑共和国。可以想象,假如加塞特的预言在当时能被欧洲乃至世界所重视,二十世纪的历史也许会被改写。而那个时代,法西斯主义势力正在各国抬头。且不说个人主义传统深厚的美国在1930年代就有人开始高喊“美国就缺一个墨索里尼”,当时的中国同样开始流行一本名为《当代三大怪杰》的书,书皮上印了斯大林、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像。那时候有一种思潮,“认为民主政治总是乱糟糟的没有效率,独裁政治强而有力,所以独裁政治才是方向,包括张学良在内,他到欧洲旅行了一次,回来以后认为中国还是要实行法西斯”(何兆武,《上学记》)。在此之前,1913年“二次革命”失败时孙中山同样将“二次革命”的失败归咎于“我们中国人”自由太多,认为只有采取集权的办法才能革命成功,并由此以帝俄为师,渐开中国“以党治国”“一党专政”之先河。或者说,国民党后来之独裁政治,便是始于当年“中国人自由太多”之判断。今天回头看这段历史,“二次革命”失败绝非中国人自由太多,有历史学家甚至认为孙中山在“法槌讨袁”与“刀剑讨
自序(6)
袁”之间做错了抉择,过分迷信暴力革命。如何限制权力?弗里德曼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分散权力,而美国的联邦制的好处就在于它不仅允许民众参加选举,还允许他们在不同的州里选择自己的生活。若干年前,我在文章中谈到中国不仅要有市场经济,更要有“市场政治”。我所谓的“市场政治”,同样既包括用手投票,也包括用脚投票。前者是民主,后者是自由。换言之,民主与自由是“市场政治”的两块基石。而在国家压倒社会的时代,不仅公民用手投票的权利被剥夺,连用脚投票的权利也被剥夺。三十年前,当停滞的中国重新起程,谁能说随之而来的成就不是因为人们不断赎回了自由迁徙与更换工作的权利而取得的?没有谁可以做出永远正确的选择,如果说政治意义上的民主选举意味着在时间上公民可以“通过选择救济选择”,那么生活意义上的自由迁徙同样意味着人们可以在地理层面“通过选择救济选择”。而这种在时间与地理上的开放,正是一个现代国家的应有之义。如孟德斯鸠所言,“有商业的地方就有美德”。准确说,在有市场、有公平竞争的地方,就有美德;也只有在有市场政治的地方,才会有政治美德。无论大国崛起,还是小国崛起,首先是国民权利包括选择权利的崛起。毕竟,国家不是目的,而只是国民将自己权利最大化的一种手段。自由之邦:圣马力诺的小国威仪我的生命中充满了奇遇。当我在法国小镇克莱蒙西的大街上懵里懵懂地寻访罗曼·罗兰的故居时,问到的第一个行人竟是罗兰仆人的表妹,正是她将我带到表姐布达夫人的家里。(熊培云,《寻访罗曼·罗兰》)另一年,当我随团旅行,不经意间抵达圣马力诺时,在我下榻的宾馆里,首先“接待”我的“地主”竟然是圣马力诺“总统”G.F.Terenzi先生。当时Terenzi先生正邀请该国的中小企业主共进晚餐,不知何故跑到酒店前台闲聊,见到我的第一句话便是“你是不是汉族”?随后他和我说他对中国很了解,李先念和江泽民都接见过他。在知道我是记者后,Terenzi先生将我带到了饭厅,并约好第二天上午接受我的专访。正是借着这个机会,我第一次了解到这个世界上最小、最古老、最没有可能被颠覆的共和国。这是一次很仓促的采访,此前我对这个国家几乎一无所知。没有一点儿准备,随身又未带可查资料的电脑。晚上出门找当地人泡吧,正好遇到一位偷渡到圣马力诺来的福建人,余下时间全与他在酒吧里“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了,而他对这个国家同样所知寥寥。桃花源总是在迷路时发现的。透过第二天的采访以及后来的一些资料,我开始喜欢上这个国家,更惊讶于人世间竟会有如此“迷你”又迷我的“政治桃花源”。圣马力诺有9个政党,每年4月和10月由大议会选举产生两名权力同等的执政官。他们既是国家元首,又是政府和议会首脑,任期半年,不能连任,三年后可再次当选。也就是说,在圣马力诺每年能产生4位国家元首。如果以60年为一周期,且不考虑连任障碍,理论上一个人一生中可以有240次当选国家元首的机会。而议员为60位,五年一届,平均下来60年就是720次机会。同样是政治权利,和世界各国相比,圣马力诺的“含金量”当属最高,真有点儿中国人梦寐以求的“皇帝轮流做,明朝到我家”的意思。西方人常说,“Smallisbeautiful”(小的是美好的)。中国人多说“大国崛起”,其实小国也可以伟大,也可以崛起。最意味深长的一组数据是:全球最富有(人均)的10个国家,8个是小国;“透明国际”评出的最廉洁的10个国家,前8位全是小国;联合国人类发展指数最高的20个国家,小国占了13个 具体到圣马力诺,在这个面积只有六十多平方公里的小国,2005年人口统计是28880人,其中24649人为圣马力诺国籍,整个人
自序(7)
口数仅相当于中国稍大点儿的小区的规模。但在经济上,据2002年的一组数据,2001年的人均GDP便达到了34600美元,远超中国三十余倍。这是一个没有铁路、机场和港口,甚至也没有红绿灯的国家,但人均拥有两辆汽车。全体公民享受公费医疗,实行小学和中学16年义务教育制。即便是这样一个蕞尔小国,还划分出9个自治市。政府成员由大议会任命,不设总理,外长起总理作用。你可以批评这个国家毫无抱负,不生产核弹头这杀害人类的武器保家卫国,更不想谋求“大国崛起”,但在这里人们安居乐业,每个人的生命都重如蒂塔诺山。在Terenzi先生送我的宣传册上,有一句话很耐人寻味:“圣马力诺一直有着充足的兵源。”这里没有官方报纸,只有外交部及不同政党主办的几种不定期发行的刊物,但我能想象,在这样一个美好的国家,不用灌输任何爱国主义,一旦遇到外敌入侵,该国公民都会奋起抵抗。无论是当年走在圣马力诺的羊肠小街上,还是此刻独坐书屋,圣马力诺都是一个让我非常感动而难忘的国家。据称在公元301年,一位叫马力诺的基督徒石匠为逃避罗马皇帝的迫害,带着一群石匠逃出了罗马皇帝的控制区,从此藏身于距亚德里亚海仅二十余公里的蒂塔诺山顶,并且建立了由自由人组成的“石匠公社”,在此基础上,渐渐成长为一个自由国家。拿破仑当年横扫欧陆,虽然翻过了阿尔卑斯山,却没有登上蒂塔诺山,而是在1797年承认了这个国家的主权 因为拿破仑被这个世界上最古老的共和国的自由精神所折服,产生了敬畏之心。圣马力诺没有像古罗马一样在空间上拓展自己的领地,但却赢得了时间。我时常在想,为什么中国历史上许多敢于到南洋创业的人,一旦在外面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或被人杀害,中国皇帝的反应通常是臣民离开本土死了活该?为什么春秋时期政治松弛、邦国林立,各国民众却收获了前所未有也后所未有的自由?为什么亚平宁半岛上当年逃难的一群人能够世代拥有自己的国家?在国家与自由之间,国家与社会之间,人们何去何从?如果国富民穷,“要大炮不要黄油”,大国崛起对于国民又究竟意义几何?那年秋天,我站在高高的蒂塔诺山山顶上,环视着这个人口不足3万却又自称“兵源充足”的小国,我理解当地居民用脚投票与用手投票的荣耀,也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国家之于公民的意义,明了富兰克林为什么说“哪里有自由,哪里就是我的祖国”。空间之维与时间之维很惊喜自己当年的抉择,无论是辞去第一份工作,还是第一次走出国门,都让我的生命与思考一夜之间变得无比豁朗。我一直以为,我在欧洲读书与采访的几年,最大的一个收获就是明晰了自己对国家与社会的理解。其间零零散散的写作也多是围绕国家与社会的关系展开。而这些思考也成了日后我开始梳理《重新发现社会》时的重要材料。2009年初,一本叫《中国不高兴》的书被炒得沸沸扬扬。因为北京媒体朋友的邀约,我也写了几篇批评性的文章。实话实说,对这种以“中国”口吻说大话的书我了无批评的兴趣。一方面,我认为中国当下最重要的是让民众说说自己具体的不高兴,而不是大谈什么子虚乌有的国家不高兴。国家只是一个工具,它不具有情绪能力,这一点理应成为常识。所以我写了《说说我为什么不高兴》这篇评论,相信许多读者都感同身受。另一方面,当前中国最需要解决的问题,这些年已经收获了哪些成长以及有着怎样的历史大脉络,我在即将出版的这本书里已经做了足够多的分析,不想赘述。对于我这样一个日日享受思维之乐的人而言,重复自己的观点去说服他人本是件十分痛苦的事情。更何况,你心如明镜,知道人家也许只是在做一单民族主义的生意而已。早在几年前,我在思想国网站提过一个问题 人是什么单位?众所周知,在过去中国人多生活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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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位体制与单位文化里。陌生人见面,或是办点儿什么事,也难免被人问及“你是什么单位”。既然大家总被问到“你是什么单位”,为什么不干脆多花点儿时间好好回答呢?网上答案异彩纷呈,包括“思考单位”“权利单位”“赚钱单位”“消费单位”“生活单位”等等。当说,这个问题本无所谓标准答案。然而,在我看来,以上回答均限于从政治学或社会学意义上阐述人的功用,而没有从哲学意义上触摸到人的本质。我以为,一个人若要真正解放自己的心灵,就必须在时间与空间上对人之内涵拨云见日,而我关于“人是什么单位”的回答则是“人是时间单位”。事实上,这些年有个问题一直在困扰我,甚至让我痛苦不堪,即“我死以后,谁计算时间”?是钟表?是日月星辰?还是对时间感觉各异的人?若都不是,当一个人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那死后的世界他将如何丈量?在此,暂且搁置这个近乎无解的问题,留给有心的读者去思考。在本文中我只负责陈述自己对“人是时间单位”的理解。为什么介绍思想家胡适时,会在他的名字后面加上一段时间 胡适(1891-1962年)?道理很简单,人是生命,有生卒年月,人归根到底是一段时间。我们在时间中获得生命。没有时间,就没有生命。那么,胡适是不是地理(空间)单位呢?不是。胡适生于绩溪,长在上海,学在美国,死在台湾。显然,我们不能在“思想家胡适”后面加上“绩溪 上海 美国 台北”这样一条地理尾巴。因为这些标注既不完整也不准确。一方面,它会遗漏其他许多地理信息;另一方面,这任何地方都不属于胡适。真正属于他的只有他曾经生活过的72年光阴。理解人是时间单位,而非空间单位,更不是属于某个单位的单位十分重要。承认“我即单位”“我是时间单位”“我是时间的尺度”,在此基础上,我们关于生命意义的挖掘,将不再是忠诚于某个地理与环境,而是忠诚于我们自己的一生(这段时间) 正是通过这段时间我们参与并见证一个时代。一个人应该站在自己的生命本身,站在一个时代的立场上表达自己的心声,而非生在中国便只为中国人表达,生在美国便只为美国人说话。君不见,人类历史上那些真正留下丰功伟绩并且值得后世怀念者,其所创造的价值多是具有“划时代意义”,而非“划地理意义”“划种族意义”或者“划单位意义”。那些真正推动人类进步者,因为将自己归属于时间而拥有属于自己的一生。人首先应该爱的是时间,其次才可能是空间。时间之爱是面向个体的,是绝对的,那是我们唯一的存在;而空间之爱则是相对的,是面向公众的,是通过物质或精神的契约才得以实现的。一个人,如果生于猪圈,便说自己“热爱猪圈”,这种“爱猪圈主义”显然不是一种高尚的情感。必要的时候,我们甚至可以断定这是一种“以空间之名限制或屠杀时间”、灭绝人类未来与希望的庸俗情感。是故,我愿意以更广阔的视角将我所热爱之国视为时间之国,一种立于时间维度上的精神与思想之国,而非空间意义上的逆来顺受或与生俱来的“嫁鸡随鸡”式的地理之爱。做一个在时间里耕耘的人远比为空间疲于奔命可靠得多。回顾历史,多少国家因为对空间的迷信(比如罗马、苏联)而丢失时间 美国将来又会怎样?其实,人亦如此,无论占有多少疆土与财富,如果不能在时间上做自己的主人,其所拥有的仍不过是贫困的一生。真正的强者是能够把握自己时间的人,是做时间之王,而非做空间之王(或者奴仆),因为只有这样的时候,他才可能是自由的。正是基于上述思考,我在2007年《新京报》的新春社论中写下这样一段话:“如果说中国是我们地理上的故乡,那么这个时代就是我们时间上的故土。如果说我们精神的疆土就是国家的疆土,那么我们生命所创造的价值就是时代的价值。不管我们正见证着怎样的繁华与荣耀
自序(9)
,经历过怎样的忧惧与坎坷,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是我们一生的机遇。我们手握的时间与生命,正如我们所拥有的智力与权利,都是我们一生的资本。”(《走在雪地上,走在时间里》)人是时间单位而非地理单位,而且必先站在时间的角度来思考问题,我们才有条件回到人与历史本身。我以“把一生当做自己的远大前程”警省自己,其实这句话同样适合劝诫一个国家。我自知我最真实的居所是时间,而非空间,这也是我为什么愿意站在个体权利与生命的角度而非空洞的国家利益的角度思考中国命运之缘由。所有真心关注中国命运者,理应回到每一位国民的具体命运中来。当“重新发现社会”之旅程又一次铺开,让我们从空间回到时间,从国家的命运回到个体的命运,让时间站在我们一边。2009年4月本文曾刊于2009年10月4日《南方都市报》,原题为《问世间国为何物》
从国家解放到社会解放(1)
国外有些学者研究中国问题时,总是疑虑重重,要么替中国担心,要么担心中国。“崩溃论”害怕中国经济一落千丈,因“内爆”导致“黄祸”;“威胁论”则担心中国崛起,因“外爆”引发“红祸”。尽管中国政府一再强调本国崛起乃“和平崛起”,但是,有些学者们终究放心不下,他们认为你既然要“崛起”,就不可能“和平”。除了宏观政治、经济等分析外,甚至还有个细腻的理由 有汉学家对“崛”字不放心。“崛”字新解有一位外交官朋友,曾经和我谈起美国某些汉学家如何通过构词法理解“中国崛起”。只是,这些汉学家的说法多少有些耸人听闻。他们说,大家注意了没有,在汉语字典里,“崛”是“山峰突起”的意思,而熟悉地质学的人都知道,“山峰突起”的一个大前提可能就是发生地震!人的想象真是离奇。汉学家发现“崛”字里有“出”和“山”,就想到中国崛起意味着中国“出山”,而且“出”字是两“山”相叠,凑一块儿就变成出“三座大山”压迫世界了。更让他们胆战心惊的是,在一山之旁、两山之上,更有伏“尸”要“出”。或许有人说,这种解构难免牵强附会。不过,文化是观念的反映,美国汉学家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他们对比其他大国的历史,担心崛起的中国会穷兵黩武,延刀兵之祸。汉学家们有汉学家的局限。若要通汉学,仅仅知道“崛”字的几种解法远远不够。熟悉“愚公移山”的中国人知道,其实山是可以堆出来的。所以,若想平息汉学家们的忧虑,最好的办法就是多印点“愚公移山”的小册子给他们,或者带他们到中国北方城市里的“堆山公园”里转转,借此告诉他们“和平崛起”是可以堆出来的。当然,这里还有一个问题。如果说“和平崛起”是结果,那么作为过程的“愚公移山”“愚公堆山”的合法性同样值得关注。比如,堆山之土从哪里来?国家做“愚公”时,民众如何避免做“愚民”?如果山是公民自己的,“社会山”本来风光无限,却要被强行拆迁到国库里去堆积“国家山”,自然令人担忧。如此枉顾民权的“愚公移山”,虽常见于和平年代,但以权利论,也可能像几百年前贝卡利亚描述死刑一样,被理解为一场“国家对公民的战争”。一个国家,若不尊重本国国民的权利,如何能舍近求远,尊重他国?事实上,这也是一些西方人士担心发展中国家崛起会走德国老路的原因所在。更何况,用弗里德曼的话说,“已经集中起来的权力不会由于创造它的那些人的良好愿望而变为无害”。国家崛起与民权衰弱1840年,是意味深长的一年,它被视为中国现代化转型的开端。就在同一年,年仅35岁的法兰西青年托克维尔在漂洋过海、充分考察了美国的政治制度后出版了《论美国的民主》下卷。此前,在《论美国的民主》上卷中,托克维尔曾以寥寥数百字,概括了大国崛起的两种模式:“当今世界上有两大民族,从不同的起点出发,但好像在走向同一目标。这就是俄国人和英裔美国人 美国人在与自然为他们设置的障碍进行斗争,俄国人在与人进行搏斗。“一个在与荒野和野蛮战斗,另一个在与全副武装的文明作战。因此,美国人的征服是用劳动者的犁进行的,而俄国人的征服则是靠士兵的剑进行的。“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美国人以个人利益为动力,任凭个人去发挥自己的力量和智慧,而不予以限制。“而为此目的,俄国人差不多把社会的一切权力都集中于一人之手。前者以自由为主要的行动手段,后者以奴役为主要的行动手段。”托克维尔像预言家一样指出:“他们的起点不同,道路各异。然而其中的每一个民族都好像受到天意的密令指派,终有一天要各主世界一半的命运。”托克维尔无缘像生活在二十世纪的人一样见证这两种模式如何演变为两个超级大国,更无缘看到主宰世界一半命运的纳粹主义德国、军国主义日本与极权主义苏联的倒掉。历
从国家解放到社会解放(2)
史给这些国家开了个残酷的玩笑 所谓“大国崛起”,对于它们来说,不过是在国家主义的威权之下集全国之力空放了几个一毁俱毁的大礼花。进一步说,根据各自实现的价值目标,“崛起”实际上可以细分为两种:一是国家崛起,二是国民崛起。前者是国家权力(政府)的崛起,后者是国民权利的崛起;前者信奉外表的强力与统一,后者注重内心的自由与幸福;前者信奉国家道德上团结,后者注重个人思想上创造;前者使社会走向封闭与单一,后者使社会走向开放和多元;前者表现为一种反向运动,国家崛起的过程,也是民权衰弱的过程,后者却是正向运动,国民崛起丰富了国家,使国家不至于凌空蹈虚,徒具虚名,并在适当的时候使国家这一政治工具得到修理或改进。如国际历史学会会长于尔根·科卡所说,德国的现代化很大程度上是从上而下由国家发起和实现的,而美国和英国却主要是由社会来推动的,其动力来自于社会。有学者们用这样的语言来形容德国:这是一个奇妙的国家,它要么考问世界,要么拷打世界。当它用思想来考问世界时,它是伟大的;当它用战争来拷打世界时,便有了上个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见《大国崛起》解说词)用思想来考问世界,就是以思想为犁,以建立思想共和国为价值指引;而用战争来拷打世界,则滑向刀剑共和国。在此意义上,后冷战时代苏联的土崩瓦解与美国的继续繁荣,是思想共和国对刀剑共和国的胜利。而今人对于美国以枪炮谋求全球霸权的忧惧,正是因为看到了历史上所有刀剑共和国无不零落成泥碾作尘的前鉴。谈到国家的意义,几年前我在相关的评论中指出“国家是一个珠宝盒”。国民是珠宝,国家是珠宝盒,意味着国家若不以国民价值为第一价值,则国家毫无价值。同理,国家崛起若不以国民崛起为前提和保证,就会闹买椟还珠的笑话。机舱寓言应该看到,几十年来中国由封闭而开放,既暗合“社会”从“国家”体制中逐步获得解放,同样见证了“社会”从“社会主义”中被发现的过程。任何试图否定改革开放或要求国家重新集权的人,都不可能从根本上推翻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即近三十年来中国所取得的举世瞩目的成就,正是拜解放思想与解放社会之所赐。今人所谓谋求“新新中国”,即是在中国实现“国家解放”后再谋求中国的“社会解放”,而中国若要“和平崛起”,就必定要请社会“和平出山”。笔者以为,所谓“国家解放”以及紧随其后的“社会解放”,不过是飞机起降的两个阶段。此一情形,恰似一场始于战乱的飞行。当人们拿着各自的行李物品,挤上了一架租来的救援飞机,赶往自己的逃生之地时,前一阶段,为了更好地逃生,机组人员让所有人进了飞机,以逃避外面的祸患,是谓“国家解放”;后一阶段,当飞机着陆,抵达安全地带时,人们走下飞机,每个人都有权取回属于自己的行李,是谓“社会解放”。从关紧舱门到打开舱门,事实上也是国家与社会由封闭走向开放的过程。在此意义上,所谓转型就是从“国家解放”转向“社会解放”,其成败关键就在于如何使此一过程有条不紊地缩减到最短。在机舱这一封闭环境中也可能会发生以下某些小插曲:比如说,机组人员以外部世界仍旧危险的名义迟迟不肯着陆,抑或因为对伤病者同情,抑或出于其他美好的情意,要求所有乘客交出自己的全部物品,并在此基础上实行平均分配。当然,这个想法多少有些乌托邦。人们注意到,在这个由商量演变为争吵的过程中,平均分配不仅未能被公正执行,而且违背客观规律,因为有些东西是不能平均分的。比如说,一把小提琴,你搞平均主义把它切成中草药碎片一般分给每位乘客,人们就不仅失去了一把小提琴,一个音乐家,而且可能从此失去了音乐。同样重要的是,在机舱这个封闭的环境里搞平均分配,难免给人一种“幸福到此为止”的印象
从国家解放到社会解放(3)
这种分配着眼于分配过去,似乎忽略了乘客有朝一日走到机舱之外的所有创造。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是,飞机虽然已经着陆,机组人员却让飞机维持着继续飞行的假象。关于这一点,前南斯拉夫导演库斯图里察在他的电影《地下》里已经有了杰出的概括。思想自由是第一生产力人类文明起源于人的两个本能。其一是性欲,有性欲,才有人类;其二是思想,有思想,才有文明。然而,在国家与主义至上时,身体和思想却只能处于双双没收的状态。正因为此,当历史步入柳暗花明,性自由与思想解放总是成为引领开放社会的先锋。2006年,温家宝在与文学艺术家们谈心时谈到“钱学森问题” “现在的学校为什么培养不出杰出的人才?”在我看来,至少有两个原因。其一,许多人并不具备独立人格;其二,虽有思想,却缺少公共空间。即所谓“传播真理难于发现真理”。前者,不能独立思想者,虽然以思想为业,多因不能行使自己的大脑主权而失去创造力。其结果只能是抄袭成风,人云亦云汗牛充栋。就像法国影片《新桥恋人》所揭示,一个连自己都不拥有的人,怎配拥有爱情?这种自弃难免演变为一种病态 自暴自弃的男主角渴望身边罹患眼病的女人永久失明,希望能以共同沉沦或同遭不幸的名义与其“门当户对”、长相厮守。至于后者,当归咎于当下半封闭、半垄断的文化与信息传播体制。发展中国家的崛起,常给人一种“突如其来”的印象。不可否认,近年来中国经济狂飙突进,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对自然资源和劳力资源的过度开发。然而,尽管“血浆经济”的存在表明过度开采同样牵涉到对国民身体的开发,但思想作为一种“奇妙的能源”却在一定程度上被浪费了。任何国家的发展,都少不了脑力资源与自然资源。不同在于,自然资源的过度开发与使用有个透支与稀缺的过程 今日世界,从原油、铜到黄金,甚至包括粮食,能从地里刨出来的都在涨价。而人脑却是取之不尽的资源。更重要的是,脑力开发得越多,今世与后世的积累也就越多,不开发反倒被浪费。自由思想是第一生产力。两百年前,思想家圣西门曾生动设喻:“假如法国突然失去了自己的50名优秀物理学家,50名优秀化学家,50名优秀诗人,50名优秀作家,50名优秀军事家和民用工程师 法国马上就会变成一具没有灵魂的僵尸。”英国前首相丘吉尔同样表示,宁愿失去一个印度,也不肯失去一个莎士比亚。既然独立思想者是一国最宝贵的财富,那么重建社会的第一步就是让每位公民都有条件、有能力拥有自己头脑的主权。国家的崛起,必先决于国民的崛起。任何致力于焕发本民族创造力的政府,理应不遗余力地促进各个领域杰出头脑的崛起,不断发现社会、培育社会,激发社会创造。而社会解放,既意味着社会努力从国家体制中尽力抽身,也意味着在自强的道路上努力前行,借此完成人之上升与社会之上升。回顾二十世纪的历史得失,不可否认的是,一个开放社会的形成,更是避免一个国家“盲目崛起”及“一崛不振”的不二之途。
左右之争,还是上下之争(1)
在历史上,“左”似乎一直是个坏东西。比如在中文里,“旁门左道”“左迁”“左嗓子”“左性子”等等,都表明人们对“左”有着某种程度的恶感。在汉高祖刘邦死后,吕后当权,培植了不少吕姓势力。吕后死了以后,太尉周勃夺取了吕氏的兵权,就在军中对众人说:“拥护吕氏的右袒(露出右臂),拥护刘氏的左袒。”结果大家都“左袒”。从此,“左袒”便成了见风使舵、偏护一方的代名词。同样,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西方社会将“左”视为一种反常行为。左似乎是不好的。法文中“sinistre(灾难)”一词即是来自拉丁文“sinister(左手)”。与此相反,人们无一例外地要用右手敬礼、宣誓;英文里的“right”与法语中的“droit”既有“右”的意思,更是“正确”“合法”“权利”等意义的多位一体。左手是罪恶之手,而右手不仅灵活有力,而且也是高贵的。所以,在西方的教堂绘画中,刺杀者用的是左手,夏娃摘取禁果的手是左手,而耶稣的姿态表明了最后审判青睐右手 他的右手高举,表明自己的选民将进天堂,左手下垂,意味着罪人将被赶到地狱里去。如此一上一下,一右一左,将人类推入善恶的两极。正是因为右手对左手的压迫,自十七世纪以来欧美一直有着“左手解放运动”。从某种意义上说,结束“右手的统治”,同样意味着人类在政治观念上有一个质的飞跃,意味着人类正一步步走向“左右共治”。如亚里士多德所预言:“右手的优势是因为我们习惯于使用右手。一旦我们习惯于使用两只手,我们就有了两只右手。”然而,就在许多国家开始走向“左右逢源”的时候,为什么中国历史上发生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反右斗争”?这里的“右”指的究竟是什么?它是否意味着当时的中国进入“左手的统治”?社会与主义显然,兴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的“反右斗争”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左右之争”,而是发生在国家与社会之间的“上下之争”。不可否认,1949年中国的国家解放并没有必然导致中国社会的解放。全能国家体制的过于强大,主要体现在这个国家的经济组织与社会组织都被政治组织所吞噬。政治本为“众人之事”,也因此失去其应有之义。建国之初的中央集权与公有制道路,实际上暗含了国家对社会的两次“没收”或“充公”。其一是经济上的没收,比如“割资本主义尾巴”;其二是知识上的没收,这就是紧随其后的“反右斗争”。当公有制异化为对民众精神与肉体双双充公的一种国家体制,社会主义同样表现为“有主义无社会”,或者“主义压倒社会”。毛泽东曾经说:“我们提倡百家争鸣 可是就世界观来说,在现代,基本上只有两家,就是无产阶级一家,资产阶级一家。”当“百家争鸣”沦落为“两家争鸣”(胜负已成定局),这种主义上的“两极分化”,本质上说是将人类已经取得的文明成果或者知识一分为二,使之裂变为两个截然对立的主义直至“一个政党,一个主义,一个领袖”完全胜出。主义代替知识的结果必然是主义君临一切,并且直接导致“知识被主义所奴役”,导致整个社会知识体系的崩溃与丧失,从而进入一种“无知无识的状态”。或者说,进入一种国家有行动力,而社会无判断力和约束力的危险之境。有人说,“反右斗争”就是依靠知识分子中间的左派力量,起来革那些除左派以外的知识分子的命,最后的结果是“没有一个胜利者”。应该说,从表面上看,“反右斗争”的发起的确像是“左派清算右派”,然而,谁都知道如果只是一个社会内部的观点纷争,绝不可能在中国思想史与社会史上酿成这样一场反智的灾难。正是因为看到国家力量的介入,笔者认为“反右斗争”不是“左右之争”,而是“上下之争”,它突破了左右共谋社会福利与自由的底线,“反右斗争”的结果是主义对知识的流放,是高高在上的国家对生
左右之争,还是上下之争(2)
机勃勃的社会的清算,是政府在没收资本之后继续没收知识。其结果是,社会陆续丧失了产生“资本家”与“知本家”的土壤,甚至连最日常的思维体操都开始销声匿迹。政治话语占领社会的每一个角落,人们不仅失去说不的自由,而且失去了不说的自由。当社会被国家机器化,人们变成了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的螺丝钉。螺丝钉虽然也有大头儿子一样的脑袋,但它并不用来思考。幸运的是,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迷途知返,逐渐迎来了自己的解放。在经济改革的直接影响下,社会力量一点点复苏。始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中国改革,左右之间虽然时有争论,但是,时至今日,无论是右派的“反左”,还是左派的“反右”,人们渐渐达成一个共同的底线,即知识必须为社会享有。思想者虽为世所用,然而他们不必“按需思考”或者“奉旨思考”。从这方面说,中国自九十年代以来出现的左右之争,是中国社会进步的一个表征,它表明中国社会渐渐具有了西方开放的市场政治中的舆情雏形,在经济市场之后也有了意见市场。失衡的思想无论是突破自由底线的极左,还是突破平等底线的极右,都可能导致“堪萨斯暴乱”。“堪萨斯暴乱”出于影片《幸运数字》里的一句经典台词 “所谓 堪萨斯暴乱 就是当所有人向右走时,你向左走。”相同的逻辑,当所有人向左走时,向右走的你会被汹涌的人流踩踏。即使方向一致,卷入人群者同样可能因为身不由己而成为没有恶意的踩踏者,并且最终迷失自己的方向。极左与极右所导致的悲剧,就是无数人“同去同去”,他们无不朝着一个方向走,最后都在一个方向中失去了方向。个体的命运,在万众一心(方向)的洪流中从此湮没无闻。2006年,笔者在柬埔寨旅行,亲眼见证了这个国家至今未愈的破败以及极端年代留下来的创伤。在首都金边,由于电压不稳,上网都是件不容易的事。时常有人说,自启蒙运动以来,法国人向这个世界输出的多是包含着危险基因的思想,比如青年时代深受法共《人道报》熏陶的波尔布特,最终在柬埔寨制造了血流成河的人间地狱。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人道报》及其宣扬的共产主义必须对此负责。法国生产思想,但不只是生产一种思想,它生产矛也生产盾。法国有罗伯斯庇尔,也有雨果和夏多布里昂;有萨特,也有阿隆。法国从来并不缺乏极端的思想,2006年底的民意调查显示法国极右翼势力获得超过四分之一的支持率,然而谁会相信今日法国人真会将自己的命运交付给国民阵线?真正重要的是,在这个国家各种观点可以充分表达。所以,法国的自由制度从来没有因为豢养“一个主义”而遭受灭顶之害。显然,共产主义思潮流播到柬埔寨,并且导致“南橘北枳”“西风东疯”的危局,完全是因为在柬埔寨本土并没有与之平衡的主义与力量。从这方面说,从制度上保证每个人都能自由思想与自由表达,能够自由组织,是避免一个主义践踏整个社会的唯一可靠手段。如上所述,在英语与法语中,“右”还具有“权利”之含义。应该说,一个公民无论是信奉左派还是右派,抑或中间派,这都是个体可以自由选择的权利。在此意义上,“反右斗争”所反对的正是公民自由思考的权利。或者说,反右(Right)的本质就是反权利(Right)。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人们越来越认识到,政府不可与民争利,同样不可与民争思想,使民众变得无知无为。对立之中也有自由人,这充满悖论的生物!在大地上生活与行走,见证了许多看似对立的关系。比如早期的人类,站起来行走,头顶星空、脚踩大地,这里便有了“上下”这组关系。在具体的行走过程中,会有前进和后退,如果只知道向前走,不知道转弯,不知道退步,一个人即使体力再好,恐怕也不能到达自己的目的地。同样,说到转弯,便有向左转,还是向右转的问题,其所涉及的
左右之争,还是上下之争(3)
便是“左右”关系。如果我们稍有一点头脑,能够抱持一点美好的愿望,都不难发现,这里的上与下,前与后,左与右,并非水火不容。显然,对于一个人来说,无论他向前向后、向左向右、蹲下抑或跃起,无论方向如何改变,怎样位移,所有“对立”都会回到“统一”的层面,统一到行动者 人这一层面。无论朝着哪个方向前进,人始终如一是出发点。换言之,“左右之争”不但不是你死我活的“矛盾”,而且社会需要它们互相救济与协调。在民主国家,左右两派无论怎样互挖墙脚,谁也不可能完全取代另一方。因为议会不是战场,议员并不杀戮,理论上,每一个派别都有卷土重来、引领社会的机会。一个社会中没有对立的观点,只会一团和气、随大流,这个社会就不会有真正的幸福与自由。我们讲左右之间“同社会共济”,并非一厢情愿或不切实际地鼓吹合流,而是要坚守这个社会追求自由与幸福的底线,通过左右之间的充分争论与积极思想,从而超越于左右纷争之上,以达到这个国家向上与向前的目的。思想如何解放?有时候,政府会站出来鼓励思想解放。当说,世间万物,论及本性,都是倾向于“解放”或者自由的。比如,婴儿的第一声啼哭,便是发乎自然而且美好的自由之声。又比如,有科学家曾经做过实验,把一颗种子埋在瓦砾之下的土里,每天浇水,种子便会从瓦砾之下钻了出来。同样,如果把种子装进坚硬的头盖骨里浇上水,种子会有惊人的力量将头盖骨分开。种子的信念,让我们看到自由生长的力量,也让我们看到自然自发的秩序怎样丰富我们周遭的世界。思想也是如此。从本质上说,每个人都是天生的自由思想者。不幸的是,在其成长过程中,一个人随时可能失去自由思想的动力和活力。为什么有人会失去其自然的禀性?显然,这和人的另一个天性有关,即人都有自私或者趋利避害的倾向。如果一个人不但得不到思想自由的好处反而深受其害,他便有可能会放弃这种禀赋的发挥,宁愿让自己的大脑处于一种“被奴役”或者“抛荒”的状态,让私田长草。心理学家做过一个有趣的实验:将跳蚤随意向地上一抛,跳蚤能从地面上跳起一米多高。但是,如果在一米高的地方放个盖子,让跳蚤跳起来会撞到盖子,而且是一再地撞到盖子。过一段时间后,拿掉盖子就会发现,尽管跳蚤还在继续跳,却再也跳不到一米高了,直至结束生命都是如此。为什么呢?理由很简单,跳蚤们已经调节了自己蹦跳的高度,而且渐渐适应了这种情况,愿与盖子“白头偕老”,不再改变。类似的实验还有很多,心理学家将这种“跳蚤效应”解释为“习得性无助”。简而言之,长期积累的负性生活经验,会使人丧失信心,继而丧失创造力。韦尔奇说,世界是弱者的,因为弱者学会了适应。这话并非全无道理。但是,这种适应绝不应该是上述跳蚤式的适应。由此不难发现,影响一个人思想自由的东西主要表现为两个盖子。一是实体之盖,这是外部环境,包括制度设计、文化传统、当下有着怎样的风俗或者偏见等等,这一切都会影响到一个人对思想自由的发挥;另一个则是虚拟之盖,它像一张无形之网,通过自我设限或“体制化”(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中的概念)在心理上束缚每一个人,让这些人成为自律与“绝望”的牺牲品。这也是为什么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有些人仍然保持着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思维定式的一个重要原因。这些人一方面自己赶不上时代潮流,客观上也限制了其他不受“虚拟之盖”役使的人们追赶时代潮流。鉴于虚拟之盖与实体之盖的存在,解放思想需要从以下两个方面着手:其一是个体层面,解决“思想自由”的问题。这主要表现为对人的精神与心灵层面的呵护与建设。帕斯卡说:“我们的全部尊严就在于思想。”自由思想同样是人性的一部分,解放思想同样意味着人性的复苏。尽管世界上没有绝对的自由,
左右之争,还是上下之争(4)
但在任何时候、任何不自由的环境下,每个人都应该保持“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要积极地维持心中的光和热,使自己处于一种“思想解放”的状态。惟其如此,他才有可能和环境保持一个良性的互动,不至于在环境有积极变化时,失去了适应新环境的能力,成为新时代的落伍者,甚至在不觉中拖时代进步的后腿。其二则表现为对制度环境的改善,解决“表达自由”的问题。正如婴儿生来会啼哭,尽情表达是符合人类的本性的。而且从积极自由与消极自由的角度来说,来自民间的草根思想、观念不仅不需要“解放”,反而会对来自公权部门的具有强制性的“解放”抱持一种谨慎的态度。思想是一种自发秩序,在社会领域,权力不能越俎代庖。正因为此,政府倡导思想解放,其意义更多在于从行政层面凝聚“改革共识”,以利于进一步深化改革;而对于社会而言,其所希冀在于政府在思想解放方面不设禁区。进一步说,思想解放的获得,有赖于人心与制度等方面的共同建设。最好的结果莫过于,让自由思想成为一种价值观,让自由表达成为一种可选择的生活方式。草色遥看近却无。历史的波澜壮阔,无不源于日常的积累与生长。当我们回顾自小岗村农民按下血手印以来中国流行与风尚之变迁,亦不难发现,这个社会早已通过其润物无声的点滴之功走到了官方号召的“思想解放”这一宏大历史叙事的前面。
国富论与民富论(1)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人满怀忧患,许多人甚至担心黄色文明的中国可能在全球“蔚蓝化”的进程中失去“球籍”;二十年后,有关“大国崛起”的种种讨论则从另一个侧面见证了中国人正在重拾自信。显然,这一心理变化主要有赖于三十年来中国经济的高速增长。然而,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人也开始注意到,国家崛起并不必然导致国民崛起,国家有钱并不必然意味着国民有钱。1776年,也就是美国《独立宣言》发表的那一年,亚当·斯密出版了《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这部有力推动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经济学著作在中国被译为《国富论》。然而,结合斯密提倡的经济精神,不难发现,书之关键仍在于“民富论”与“均富论”。斯密说:“哪里有巨大的财富,哪里就有巨大的不平等。有一个巨富的人,同时至少必有500个穷人。少数人的富有,必定是以多数人的贫困为前提。”任何时代,只有货真价实的“民富”才可能有真正的“国富”。同样,一个社会致力于民主、民权等追求时,也不会割裂“民富”理想。事实上,“民富”不仅意味着个人生活与理想的实现,更蕴藏着一种社会抱负。用斯密的话说,虽然每个人“只想得到自己的利益”,但是又好像“受着一只看不见的手的指导,去尽力达到一个并非他本意想要达到的目的。 他追求自己的利益,往往使他能比在真正出于本意的情况下更有效地促进社会的利益”。如果政府掌握大量财富在自己手里,国家将会失去经济持续增长的内生动力,而如果是国民来支配这些财富,反而会在财富的自由流转中增进社会福祉。社会分红:阿拉斯加的光荣与梦想上海市政协委员邢普在2008年两会上正式提出:全国人民每人发放1000元以分享财政收入的高增长。在这个更多是强调纳税义务而非纳税权利的时代,人们似乎习惯于政府“取之于民”,邢普委员建议政府“还钱”,难免给人一种“不严肃”的印象。然而今日世界昌明,“找政府分红”与其说是天方夜谭,不如说是国际惯例。此前不久,新加坡政府公布了“政府盈余全民分享计划”,仿照企业将盈余回馈给股东的方法,给国民发了一个相当于43亿人民币的大“红包”。中国香港特区政府紧随其后,因巨额财政盈余而准备退税400亿港元,退税率高达75%。为了刺激美国经济,布什政府提出了1450亿美元的减税计划。尽管提案看似异想天开,但不得不承认,无论其结果如何,“给每个人发放1000元”的提出便已经是一次观念的胜出。而写在这个建议背后的更是沉重的时代之问,即我们能否建立一个可以实现社会分红的政府,以及需要一场怎样的国家伦理的革新。“社会分红”是1977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英国经济学家詹姆斯·米德于1938年在《经济分析与政策导论》中正式提出。早在1936年,米德在《经济分析与政策导论》一书中已提出“社会分红”的构想。在米德看来:“国家将从投入社会化企业的资本和土地获得利润。它可以将利润的一部分作为社会分红分给消费者,将另一部分作为对社会化企业的再投资。”两年后,米德在《消费者信贷和失业》一书中进一步明确将直接分给每个公民的“社会分红”作为“反周期”的政策工具,还能使它起到在经济萧条时期的扩大消费的作用。这方面,最有典型性和启发性的个案莫过于来自美国阿拉斯加州的实践。1968年普拉德霍湾发现了丰富的石油和天然气资源。由于普拉德霍湾的土地属于阿拉斯加州州政府所有,次年9月州政府通过油田的租赁获得9亿美元的收入。为了避免这笔巨大的公共财富被花光,阿拉斯加州州长哈蒙德提出用这笔钱建立永久基金以造福阿拉斯加的后人。这就是后来由阿拉斯加州议会通过的“哈蒙德方案”的缘起。由于阿拉斯加州永久基金的设立,1982年秋冬两季阿拉斯加州四十多万居民每人
国富论与民富论(2)
收到了第一张价值1000美元支票的社会分红。在道琼斯指数最高的2000年,每个阿拉斯加州公民收到了近2000美元的分红。如今,社会分红理论在中国已经为越来越多的人了解和接受。除了清华大学教授崔之元等学者在学理层面倡导组建“中国人民永久信托基金”外,2007年全国“两会”期间亦有政协委员提出相关提案,建议划拨部分国有企业利润组建相关永久基金,使人人都可以分享“社会分红”,拥有美国阿拉斯加人一般的光荣与梦想。国家“三九化”2007年5月30日召开的国务院常务会议,研究部署试行国有资本经营预算工作,会议决定从2007年开始在中央本级试行国有资本经营预算,即政府作为股东,对国有企业的利润提取分红和进行再分配,这意味着长达十三年之久的国企只上缴税收不上缴红利的时代从此一去不复返。此前一年,世界银行发布了一份建议中国大型国有企业向政府支付红利的报告。该报告认为中国国有企业的利润和改制收入属于公共收入,应当向国家分红,上缴财政部,有关红利支出的决定应该纳入统一预算,由全国人大批准。众所周知,自1994年以来,中国数目庞大的国有工业企业,包括一些处于垄断行业拥有高额利润的企业,从未向财政部、国资委还有其他任何中央政府部门分过红。然而,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是,在过去若干年里,国家不仅承担了一些企业重组的大部分成本,而且已经接手了诸如学校和医院等原属国企的社会职能,而且国家在职工失业和提前退休等相关的成本方面还担负了主要的责任。与过去穷困潦倒、无红可分的光景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据财政部数据,2007年全国国有企业实现利润超过万亿元。当然,政府分红的最后归宿是社会分红,因为国企的出资人以及改革成本的真正担负者既不是通过观念缔结的国家,也不是纳税人供养的政府,而是每一位具体的国民、劳动者。如果政府追逐分红而不将这些红利以各种形式归还给社会,那么这种分红便可能失去意义。谈到国企为什么向政府(社会)分红,世行报告认为至少可以解决两个问题。一方面,国有企业向政府(社会)分红有利于改善教育和医疗等关键性资源的配置。根据世界银行的研究,如果将中国国有企业50%的利润纳入财政预算并分配给教育和医疗卫生事业,政府对教育和医疗卫生的支出将增加85%。另一方面,对发展中的中国经济而言,过度利用留存利润进行产业扩张构成了不利因素。企业内部的资本配置无法像从金融部门获得融资那样受到严格的审核监督,很可能影响投资效率。而缺乏审核可能导致顺周期投资,使经济更易出现大起大落。这方面给人们留下最深印象的莫过于三九集团。由于医药、汽车、食品等八大产业盲目扩张,该集团银行欠款已经从2003年底的98亿元增至2005年的约107亿元。从世界银行关于国企盲目扩张的风险评估出发,值得追问的是,那些体现在国企方面的种种盲目扩张与刚愎自用是否同样适用于政府?当政府通过各种渠道聚敛超量的社会财富,它是否会累积同样深不可测的风险,甚至使国家“三九化”?倘若能意识到这些潜在的危机,就不难发现,藏富于民或还富于民的意义并不仅仅体现于经济层面,更体现于政治层面,即财富的分散效应将大大降低政府在财富与权力高位中的运行风险。事实上,“小政府、大社会”这也是改革开放之初中国政府追逐的目标。遗憾的是,自1994年分税制改革之后,政府规模再度急剧膨胀,并在2007年登峰造极。政府有多大?著名学者陈志武在《政府有多大?》中这样写道:2007年,中国财政税收增加了31%,达到5.1万亿元,占GDP的21%,相当于同年3.7亿城镇居民的可支配收入、12.3亿农民的纯收入。也就是说,政府一年花的钱等于3.7亿个城镇居民、1
国富论与民富论(3)
2.3亿农民一年可以花的钱。这位耶鲁大学教授对中美两国财富在民间和政府之间的分享结构进行了对比:在美国资产基本都在民间个人和家庭手中,美国政府基本没有生产性资产,即使土地也只是少量。与此相反,在中国超过76%的资产由政府拥有,民间只有不到四分之一的资产。“正因为中国太多的收入和资产财富掌握在政府手中,而不是将更多收入、更多资产由私人去消费、去投资,使跟民生贴近的服务业难以发展。”政府为什么“越做越大”?政府权力未受到有效约束无疑是主因。除此之外,至少还有两个观念上的误区。其一是“国富先于民强”。由于事事“以国家为重”,而政府又是国家的“代理人”,所以政府与民争利不但不可避免,而且具有某种正当性。显然,这一倾向不仅体现在国家对某些领域的垄断,同样体现在一些具体的公共政策上。近年来,政府出台了不少调控政策,不乐见的是,许多政策收效甚微之余,却让政府尽得好处。比如2006年名义上为了控制房价而对五年内二手房收取的5%的营业税,不但没有从根本上扭转房价突飞猛进地上升,反而因为这一进一出的税收使房价变相上涨一成。同样,“为股市降温”而上调印花税使2007年印花税超过2000亿元,较前一年增长了10倍。从成交额和税率算更超过了过去十六年的总和。“管理就是收费”如今变成了“调控就是增加社会成本”。这种既能“偷懒”又能尽得好处的调控,其所损害的必然是社会财富的增长和正在形成中的资本市场。这种暧昧同样体现于“监护人政府”这一角色上。和“守夜人政府”不同的是,“监护人政府”认为自己较“未成年社会”更会花钱,更目光远大。在这样的“大政府,小社会”时代,社会就像是财务不能自理的孩子,必须将自己尽可能多的劳动所得或者财富压岁钱般通过各种渠道上交给国家(政府),由国家(政府)统一保管和支配。显然,在这里,政府多多益善地掌管钱财并非只是因为“贪婪”,同样源于某种“监护逻辑”,即政府自信能够代替民众花钱,而且花得更好。然而,人性的常识却告诉我们,每个人只有在花自己的钱的时候才更注重收益,更精打细算。当然,这里所谓的“钱”,实际上并不只是货币,同样包括土地、审美以及公民应有的其他权益。“发放1000元钱”式的社会分红究竟有着怎样的时代内涵?不难发现,这里的“发放”实为“返还”,因为相较于国家或者政府而言,每一个具体的、有血有肉有力气的国民才是社会价值的真正创造者。回顾三十年的改革沉浮,中国改革的一个大脉络就在于将原本属于民众的还给民众。这是一个未竟的价值回归之旅,是在政治上还权于民和经济上还利于民的渐进之旅。而中国改革的成败得失,最终仍决定于社会是否获得这一关键性成长。从“薅社会主义的羊毛”到“薅社会的羊毛”在2008年3月22日召开的“中国发展高层论坛2008年会”上,国家统计局局长谢伏瞻谈到两个涉农观点:一是要调整理顺务工和务农收入的比价关系,加大对农业的补贴力度,防止务工收入的过快上涨,降低劳动力成本所推动的通胀压力;二是大力发展农业生产,增加农产品的进口,严格控制农产品出口,降低农产品流通成本,增加农产品的供给。许多人会为政府官员以降低通胀压力为名抑制“农民工收入过快上涨”感到惊讶。事实上,根据中国社科院发布的2008年《社会蓝皮书》,过去一年中国城乡之间、地区之间和社会成员之间的收入差距扩大趋势尚未得到扭转。从整体上看,一个比较明显的趋势是,职工工资总额占GDP的比重、居民收入和劳动收入在国民收入分配中的比重均出现下降。一方面,职工工资总额占GDP的比重从“九五”末期的13.3%下降到“十一五”初期的11%;另一方面,资本利润由原来的20%提高到2006年
国富论与民富论(4)
的30.6%,再加上近年来财政收入的爆炸式增长,第二三产业的雇用劳动者尤其是农民工报酬收入并没有明显增加。相较而言,中国劳动者报酬占GDP比重不到美国的四分之一,而企业经营利润所占比重则相当于美国的三倍。从理论上说,降低劳动力成本对降低通胀压力会有一定作用。问题关键在于,政府在制定政策时不能重蹈覆辙,像过去一样随心所欲地将国家建设与社会改革的成本转嫁给那些最没有话语权的个人和群体。众所周知,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中国以斯大林模式为样板建立经济体制,按照苏联经济学家的“社会主义原始积累”理论尽一切可能压低农民的生产、生活需要,让农民几乎无条件地为国家工业化担负巨额成本。这也是建国以来中国城乡“二元分治”的肇始。所以,无论是从历史角度还是从社会公正的角度来说,近年来务工收入的增长充其量只是一种“恢复性上涨”,而非真正意义上的“快速上涨”。相关统计数字亦表明,近年来城乡差距没有缩小反而扩大。2005年一个被反复引用的数据是,珠三角地区农民工月薪十二年只“提高”了68元。如有经济学家指出,中国通货膨胀的出现,主要与近年来信贷过多、外汇储备过多、人民币升值等国内外因素有关,而这一切皆非控制务工收入所能解决,而以控制底层社会的务工收入来抑制通货膨胀,难免像有的政协委员指责“钉子户推高房价”一样避重就轻,错瞄方向。事实上,贫富分化既会导致消费领域的马太效应,也会间接推动物价上涨。聪明如王石者不也说过,中国之所以房价高企,症结不在于有人买不起房,而在于有人买得起房。简单说,中国贫富分化已经严重影响到了民生物资的定价。维护社会公平正义无疑是政府的首要职责。尽管“三防”被列为2008年政府工作的重点,但任何政策的出台必须遵循社会公正的原则,而不能为了一个所谓整体利益而牺牲另一部分人的利益。否则,就难怪有人表扬现在的官员太“油菜花”了 为了刺激消费,政府就给公务员涨工资;为了抑制通胀,政府就“防止务工收入的过快上涨”。社会上流行着一句顺口溜:“工资涨(长)得像眉毛一样慢,物价涨(长)得像胡子一样快。”在2007年,这胡子恐怕是拉登的胡子。其实,和胡子涨(长)得一样快的还有国家财政收入。如前所述,2007年中国财政税收增加了31%,占到了GDP的21%。显然,无论是与GDP的增长速度、物价的上涨速度比,还是与财政收入的增长速度比,“务工收入过快上涨”只是子虚乌有,由此“防止务工收入过快上涨”注定也是个假命题。笔者此前曾在《南方都市报》的专栏文章中公开反对政协委员“钉子户推高房价”一说。值得深思的现象是,为什么今日中国社会对官员、人大代表或政协委员们提出的一些观点,会在一夜之间形成一股声势浩大的反对声浪。从表面上看,这与近年来的“评论中兴”或者公共空间的异军突起有关,然而我看到更多的却是中国社会权利观念的成长。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中国改革已是船到江心,体现在国家与社会之间的博弈日益激烈。过去那个曾经由政府主导一切、国家吞没社会的时代正在成为历史。细心对比前后两个时代,不乏有趣的细节:在过去是集全社会之力帮助国家(或者政府)惩治社会、防范社会,务求“大公无私”“颗粒归公”。所以,当社员们“薅社会主义的羊毛”时难免为千夫所指,公民的经济诉求会落在道德与政治层面被压制。而现在,渐渐觉醒与成长起来的中国社会因为“小私”而走向“大公”与团结。许多人,无论是否有机会在公共领域里发出自己的声音,却都在心底里达成了一个共识,即不仅要不遗余力地规范政府行为,而且不忘关注每个弱者的命运,不忘在权力面前每个人都是弱者。当政府官员想方设法、似无还有地“薅社会的羊毛”时,社会能够异口同声
国富论与民富论(5)
、正大光明地反对。从国家(政府)反对社会“薅社会主义的羊毛”,到社会努力反对国家(政府)“薅社会的羊毛”,不只是在语义上少了“主义”二字,这个转变更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收获的一个大进步,也是中国社会步步为营、节节胜利的条件。“五有之乡”的国家伦理没有面向社会的分红,不把国民视为股东,国企只能说是浪得虚名。任何一个标榜执政为民的政府,更不能以掌握在自己手里的钱越多越光荣。相信许多人都听过一则比较中美两国市长的故事:中国市长敢请美国市长来中国,为其报销来去一切费用;而美国市长说他没有钱请中国市长去美国,因为他花的都是纳税人的钱。同样是嫖娼,有些中国官员会“开发票”,而在2007年底陷入嫖娼丑闻的德国市长安德里亚·兰格却因为嫖娼入不敷出不得不在妓女那里抵押自己的电脑。2008年3月5日,温家宝总理在政府工作报告中一如既往地强调民生政治:这一年中央对教育投入将由前一年的1076亿元增至1562亿元、财政对合作医疗补助每人从40元提高到80元、中央财政新增167亿元用于卫生事业、中央新增17亿元用于廉租房建设等等。就在此前一天,《关于深化行政管理体制改革的意见》公布。民生政治与现代行政之所以相继被着重提出,并且一起指向2020年,正是因为民生与现代行政密不可分。应该看到,尽管在谈到民生问题时人们多寄望于政府有所担当,但这并不意味着解决民生问题事事都要仰仗政府的亲力亲为,因为社会更应有大作为,更应成为推动时代变迁的主角。现代政治理论认为,一个有希望的社会政府当追求“责大权小”。所谓“责大”,从本质上说,就是为实现社会公平正义,政府必须担起更多的民生责任,让那些生活于底层者不因时代迁延而被抛弃,即使是最穷的人也能够享受医疗、教育和住房等基本权利;所谓“权小”,就是政府应该谦卑地使用手中的权力,不仅要受到社会监督,而且要充分放权,使社会有尽可能多的自由去创造财富和享受生活,让个人和家庭有机会通过独立或者合群的奋斗直接改善自己的生活,并间接地从整体上促进全社会民生的改善。上世纪八十年代,崔健的《一无所有》唱出了一个时代的心声。如今的中国人已经从整体上告别了贫穷,而社会也在不断地分化与裂变中重组意义。继中共十六届六中全会提出“和谐社会”目标后,十七大报告将“民生”具体概括为让全体国民“学有所教、劳有所得、病有所医、老有所养和住有所居”。而这五个“有所”亦被概括为“五有之乡”而为人们寄予厚望。改革开放三十年也是中国重建国家伦理的三十年。走过风雨征程,人们渐渐达成的共识是,为建立一个公正、开放、文明、富庶的社会,必须在政治建设方面还权于民,使一切权力在阳光下运行;在经济建设方面还利于民,政府不再身兼运动员和裁判员、与民争利;在社会建设方面允许社会成员充分自治和自组织,视社会组织为政府组织之必要救济;在文化建设方面赋予社会充分的创造自由。惟其如此,今世纪朴素无华的“五有之乡”的理想才不至于再次沦落为“乌有之乡”。
重新发现社会(1)
一场新的改革已经开始。中共十六届六中全会将“社会建设”与“政治建设”“经济建设”和“文化建设”放到同等重要的位置,并且提出“共同建设、共同享有”,藉此强调全民参与社会建设的重要性。显而易见,自“治理”概念大行其道以来,以人类幸福自由为终极目标的世界政治出现了某种融合的趋势。当中国人将目光投向欧洲改良后的资本主义国家的“社会主义”内涵时,世界同样发现,这个为某些西方媒体所担忧的、“滑向野蛮资本主义”的中国,已经开始新的旅程,在“社会主义”中重新寻找和发现“社会”的价值。有主义,无社会回顾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道路,“社会建设”的首次着重提出,或可视为中国政府职能回归的标志性事件。这也是一场历史性告别的开始,即中国政府将逐步告别过去国家至上的单向度思维,开始了以个人社会权利为中心的整体性建设与改造。在完成对改革前“革命第一”的政治主导型全能政府以及随后“效率优先”的经济主导型政府的超越后,中国将从此进入“共建共享”公民社会的宽阔之境。社会学将组织主要分为三大类,即政治组织、经济组织与社会组织。百余年来的中国风雨沉浮、兴衰荣辱,即是围绕着三者之间的权界展开。伴随着新中国的成立,政治组织在1949年确立自己的权威。然而,由于当时特殊的历史原因、国际环境以及观念上的误区,经济组织与社会组织同时被纳入政治组织之中,并形成了改革开放以前掌管人民一切生活的全能型政府。在这种全能体制下,政府几乎无一例外地包办了经济与社会的所有职能,使之成为权力的附庸与延伸。所谓“单位办社会”便是这一体制的集中体现与概括。从社会学的角度讲,此一阶段“社会主义”所见证的正是“有主义、无社会”的悖论。单位办社会,意味着单位是城市居民唯一经济来源,包括住房、医疗费用、副食补贴、退休金等福利也来自单位。企业不仅是一个生产组织,而且还是政府的一个附属机构。企业不仅要接受政府分配的计划生产,还要协助政府对社会成员的行为进行管束。在人还不是完整的“权利单位”,而只是“单位人”时,政府正是通过单位实现对社会成员的管理。同苛严的户籍制度一样,档案管理制度的存在不仅不会增加公民的任何权利,相反,共和国公民的合法权利往往只能通过单位证明才能获得。直到今日,一些行政执法部门在进行执法时,仍然习惯于将企事业单位视为政府的附属机构,仿佛它们是维持公共秩序的派出所。诸如上海推广的“闯红灯职员照片送达单位”、南京“行人闯红灯,单位扣奖金”以及郑州“行人闯红灯单位受罚”等规章的出台,本质上更是将“社会人”拉回单位再做“单位人”。今日中国正在走向开放时代。同单位一样,在旧有的计划体制下,经济组织的各种经营活动与分配都受命于政府。经济组织只与其上级主管部门发生垂直的单向关系,不同的经济组织之间缺乏横向联系,各个组织都是相对封闭的。换言之,这是一个以权力为中心向四周发散的星状体社会,权力是社会得以存在的基础与纽带。哈耶克曾将社会主义视为“高尚而致命的自负”。此论正确与否姑且不论,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公权力企图垄断一个国家所有的事务,则是一种“不高尚的致命的自负”。历史证明,在全能政治下,为了永远拿冠军,政府不仅当裁判、下场踢球,而且还会绞尽脑汁包揽对方球队的训练与挑选。经济体制改革的意义是显而易见的。随着大批相对独立的经济组织的形成,资源配置良性发展,社会组织功能分化。与此同时,许多权力部门开始失去原有的利益,一些政府机关的工作人员甚至下海试水。与此同时,人们同样注意到,“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及“发展是硬道理”等政治动员口号本身所具有的模糊性与开放性使一些权力部门在追求效率最大化时完成了政府向经济主导型的
重新发现社会(2)
转变。“效率优先,兼顾公平”的潜台词是:经济发展是第一位的。至于公平,只能看是否顾得上,而“效率优先”就是顾不上的最好理由。近几年来,有识之士越来越意识到经济主导型政府的不足。吴敬琏、陈清泰等经济学家力主改变目前的政府主导型经济。众所周知,近三十年来中国经济的高增长基本上是靠投资尤其是政府的投资拉动的。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裹挟其中、席卷天下的各种政绩工程,因为不受市场规律制约,不考虑投入产出比,投资损耗极大。据世界银行估计,“七五”到“九五”期间,中国投资决策失误率在30%左右,资金浪费损失大约在4000亿到5000亿元之间。面对中国新一轮的“圈地运动”,政府主导型经济在某些地方已经演变成对人与自然的“双重掠夺”:一方面是掠夺自然资源,大量圈地却抛荒无数;另一方面是掠夺民众,诸如野蛮征地与拆迁已成为中国基层社会的最主要矛盾。改革开放之初,由于国家正处于极大危机之中,加上国家的治理资源匮乏、社会治理手段过于单一化,发展成为一个“硬道理”。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具体实践过程中,这个部分解决方案变成了一揽子解决方案,由此异化为包治中国百病的偏方。由于“GDP压倒一切”“政绩压倒一切”,某些地方政府甚至喊出了“谁影响某地发展一阵子,我影响他一辈子”等令人毛骨悚然的口号。谁在“打酱油”?近两百年前,托克维尔在《论美国的民主》一书中曾经这样写道:“使人们能够用以确定什么是跋扈与暴政的,正是权利观念。权利观念明确的人,可以独立表现自己的意志而不傲慢,正直地表示服从而不奴颜婢膝。”相较而言,今日中国四处飘荡的恰恰是种种傲慢与谄媚的气息。“我是来打酱油的。”从一个极端的年代走到一个“打酱油”的时代,若问今日中国最流行什么主义,答案一定是犬儒主义,“酱油主义”。没有理想、玩世不恭、冷嘲热讽,对现实不满却又远离政治与社会运动,带着一种自命清醒的虚无主义,从不与强权对抗。这些都是犬儒主义的特征。按照欧文·豪(IrvingHowe)的分析:政治全能主义有三个阶段,(一)乌托邦,令人心醉神迷的天堂理想,它诱发了狂热,而狂热则导致了(二)大规模的恐怖和人间地狱,然后,狂热与恐怖被耗尽,于是,(三)人们变得玩世不恭,“看透一切”,政治冷感,人际疏离,没有公共精神,即犬儒主义。当然,在某种意义上说,还应该加上一层,即在反抗未成功或者未能如愿时变得心灰意冷。约翰·密尔曾经指出,在一个政治压倒一切的社会里,统治者与被统治者都容易变成犬儒。统治者变成犬儒,因为他们早就不相信他们口头上宣讲的那套理论和原则,他们只把那些理论和原则当做维护权力的手段以及镇压反抗的借口。在被统治者方面,当他们一旦意识到自己在冠冕堂皇的旗帜下实际上处于被愚弄被压迫的境地,很容易转而对一切美好的价值失去信心,尤其是在试图反抗又遭到严重的挫折之后。制度之病与人心之病仿佛是两生花。然而,在社会马铃薯般不能自组织起来的时候,苛责人们过于隐忍苟安,则多少有些残忍。如笔者在《一个人的宪政》一文中所写,我们时常责怪一个人或一个群体的懦弱,然而懦弱又有什么过错呢?无论是在极权还是暴民政治时期,与其说它是人们的处世抉择,弗如说是一项权利。它为生活于乱世之中的人们提供安身立命之所。当一个国家的大宪法失灵时,老百姓心里的小宪法就会立即生效,它们不会构成中国宪政共同体,却可以解释中国人为何一盘散沙、一塌糊涂、一地鸡毛。当国家宪法失之空洞、没有足够的力量加以护卫,当人们不能借着宪法上的白纸黑字保卫自己,便只好各顾各,充当犬儒或猪仙,热衷于在一个“盲社会”里践行“一个人的宪政”。导演李杨借助《盲井》和《盲山》向世界展示了“
重新发现社会(3)
盲社会”的存在。在那些对罪恶和危险视而不见的世界里,人的眼睛不是简单地瞎了,而是“死了”。正如李杨所说,所谓“盲”,就是“亡目”,而“亡目”的意思就是“眼睛死了”,死了和瞎了不一样。显然,这里“眼睛死了”并非生理而是心理上的,就像人们时常谈到的“哀莫大于心死”。尽管心脏还在跳动,但这个人的精气神儿都死了。同样,一个人如果“眼睛死了”,即使这双眼睛还能完成光学投射的功能,他也会对眼里的一切视而不见。社会动荡与社会溃败面对政府反复提到的“稳定压倒一切”等“维稳”思路,清华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孙立平认为,尽管目前社会矛盾较多,甚至有激化的迹象,但中国发生大规模社会动荡的可能性并不大。在他看来,现在人们都在关心社会矛盾、社会冲突、群体性事件等问题。之所以有这样的关心,是担心发生大的社会动荡。但事实上对中国社会最大的威胁可能不是社会动荡,而是社会溃败。社会动荡是指严重的社会冲突会威胁政权和制度的基本框架,而社会溃败则是社会肌体的细胞坏死,机能失效。说得形象一点,动荡好比是健康的身体被别人打伤了,而溃败则是自身的组织或细胞出了严重的毛病。社会动荡的反面是社会稳定,社会溃败的反面是社会健康。孙立平注意到,近些年来,社会溃败的迹象已经明显呈现。其中最核心的是权力的失控。在过去三十年改革的过程中,尽管建立起市场经济的基本框架,但权力仍然是我们社会的中枢。因此社会的溃败首先表现在权力的失控,腐败不过是其外在的表现。这种失控表现为,权力成为不但外部无法约束而且内部也无法约束的力量。一些地方性权力、部门性权力已经成为既无上面约束,又无下面监督,同时还缺少左右制衡的力量,这意味着国家权力的碎片化:官员不能负责任地进行工作,为保官升官不惜牺牲体制利益(更不要说社会利益了)。在此背景之下,腐败已经处于失控和“不可治理状态”。与此相关的是,这种社会的溃败蔓延到了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潜规则盛行于社会,甚至成为基本的为官为人之道 关于这一点,只需看看书店里有多少书在教人做好狼和狐狸;社会底线失守,道德沦丧;强势利益集团已经肆无忌惮,社会生活西西里化趋势出现;利益集团的肆无忌惮,对社会公平正义造成严重侵蚀;职业操守和职业道德的丧失是相当普遍的现象;整个社会的信息系统已经高度失真。随之而来的是,社会认同和社会向心力在急剧流失。正月元宵节央视一场大火,损失达几十个亿。然而,网络上一片幸灾乐祸之声。没有悲伤,没有痛心,幸灾乐祸中透露的是某种难以言表的快意。有人的地方未必有社会中国人常常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按照管理学家德鲁克的说法,有人的地方却未必有社会。“没有人会把船只失事时一群无组织、惊恐奔跑的人叫做一个 社会 。那儿尽管有一群人,但并不存在社会。事实上,这种恐慌的直接原因便在于社会的崩溃;而克服这种恐慌的唯一途径,是要用社会价值观念、社会纪律、社会权利和社会组织来重建一个社会。”照此说法,你在公共场所看到“龙的传人”竟然不会排队,打成一团,甚至还有人提刀在春运窗口买卧铺票,这些也都算是零星的“社会崩溃”了。德鲁克笔下的沉船与恐慌为世人展示了一幅“社会崩溃”的图景。“人类作为社会和政治的存在,必须要有功能正常的社会,正如人类作为生物的存在,必须要有空气以供呼吸 ”正因为此,我说上世纪九十年代《泰坦尼克号》最震撼中国人心的不仅是爱情,更有旅客与船员在大难临头时的有序逃离。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发生在新疆克拉玛依的那场大火以及当时“让领导先走”的壮语豪言。民主并不只是选举,更不是几年赶一次集匆匆投票了事,自由也不只是简单的各行其是。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当中国领导人开始意识
重新发现社会(4)
到“没有民主,就没有社会主义的现代化”时,人们同样看到,没有对民主与自由价值的弘扬,就不可能有功能正常的社会,而没有“社会”,“社会主义”就无从谈起。民主国家社会力量的强大是有目共睹的。以美国为例,除了由国家政党、总统政治以及官僚机构等操持的“政治”外,还有一种广泛存在于街坊邻里之间的民主。如果说前者是吸引眼球的“华而不实的想象”,它使公民成为旁观者而不是脚踏实地的参与者,那么后者则更像是“后院里的革命”,虽然悄无声息,却在一点一滴地哺育这个国家,小河有水大河满。社会民主无疑是民主生活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它与政党政治一起构成民主生活的两翼。如托克维尔在《论美国的民主》中谈到,贵族制度把所有的公民,从农民到国王,结成一条长长的锁链,而民主制度则打断了这条锁链,使其环环脱落。当社会进入散兵游勇般的陌生人状态,没有人能够单枪匹马维护自己的自由。社会必须在独立中合群,重新组织以求自治。正因为此,我们看到今日美国活跃着百万余非营利性组织,它们的活动不仅为美国贡献了十分之一的国民生产总值,而且成为美国最大的“就业机构”。柏克的问题与圣西门的醒悟阿尔文·托夫勒在《再造新文明》中这样区别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中央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的最重要差异是,前者的信息是垂直流动的,而在市场经济中,信息主要是水平及对角流动,买卖双方在各个层次交换着信息。一个国家的整体性繁荣,有赖于政治、经济与社会的三维建设,任何一维的错位与忽略都有可能祸及其他,而让政府回归“仲裁者”“服务者”与“监管者”的角色,无疑是防止公权力成为“特殊利益集团”代言人与保护伞的重要路径。二十一世纪中国的一个显著进步在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意识到公民社会治理成本最低,“小政府,大社会”与建设一个“权小责大”的政府日益成为人们的共识。一个好的政府只是负责提供公共产品,担任社会“裁判者”和“守夜人”的角色。政府不能成为经济活动中的普通竞争者,也不能随意进入公民的私人领域。令人遗憾的是,当经济改革将资本从权力中部分救赎出来后,官商合谋很快便形成了特殊权力集团,可能拒绝市场的利益分化,又可能拒绝社会力量的利益博弈。商业改变中国,但在现有权利格局下,并不足以保障中国。经济改革带来的重重危机,政治改革的严重滞后性,使人们将目光再次投向了社会,并对其寄予厚望。转型,更意味着各种力量之间充分博弈,它决定了公民社会的来临不可一蹴而就。有一点是清晰的,即通过一点点地厘清群己权界,使公民的权利得到保障,成为一个完整的权利主体,并在此基础之上进行联合,而这种联合正是一个封闭社会向开放社会脱胎换骨的动力。其结果是,以公民权利为结点的网状体(公民社会)逐渐代替以权力为中心的星状体(政治社会)。谈到法国大革命,英国思想家爱德蒙·柏克曾经提到一个问题:一个帝国为什么会在一夜之间坍塌?柏克的回答是:“为了壮大自己,君主制削弱了其他一切社会力量。为了统制国家,政权摧毁了其他所有的社会纽带。一旦维系人民的纽带被割断,整个国家就土崩瓦解了。这时,再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支撑君主、贵族以及教会。”(见《柏克通信》,转引自《中国之觉醒》,陈彦著,熊培云译)从今天理财的角度来说,帝国就像是一筐鸡蛋,把一个国家装在一个篮子里显然是危险的。关于这一点,法国思想家圣西门也有相同的醒悟。和同时代的许多知识分子一样,圣西门曾经为法国大革命的不尽人意苦恼不已。那么,怎样才能让社会成功转型而不再发生流血呢?圣西门当时想到的办法就是建立各种各样的网络。当然,这是广义的网络,它包括完备的银行系统、公路系统、铁路系统、NGO等等。换句话说,通过建立工业社会的各种
重新发现社会(5)
网络,救赎政治全能主义,同时尽最大可能保障社会安全。回顾一下中国历史不难获得类似印象。中央政府在割断民间的横向联系后,实际上也会将社会的“救亡”机制一并剔除。同样,在皇权时期,当外敌来犯,由于社会凡事都指望中央政府,社会自救很难展开,于是中央政府垮了,整个国家也便垮了。关于这一点,清军入关,明朝速亡即是明证。当然,从理论上说,社会早在外敌入侵之前便已经瓦解了。只不过,这一时期,社会弱不禁风的实质在强大的权力面前被掩盖了。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绩。成绩从哪里来?来自改革开放。改革开放做什么?从本质上讲,就是建立各种各样的网络。所谓“与世界接轨”,也可以理解为一种网络上的接驳。今日世界热衷讨论“风险社会”,也是要通过完备的网络体系以分散社会风险。2003年无以数计的网民为孙志刚之死拍案而起,一个被忽略或不愿被重视的细节是孙志刚大学毕业。通常,人们会认为一个人可通过个体奋斗改变命运,然而,孙志刚之死彻底否定了这一判断。孙志刚可以通过高考将自己从封闭落后的农村带到城市,但是,凭其一己之力,并不能抵挡公权力突如其来的袭击,以及不法之徒在权力授意下打出的组合拳。能够在激流中屹立的人,未必能挺立于人海。一个人的幸福仅靠个人奋斗是不够的。如果没有社会在政治、经济、文化、法律等方面的整体性推进,一切个人幸福都是可疑的。自顾自地奋斗,就像走钢丝一样,随时可能坠入深渊。“权利短板”的存在意味着每个人都是弱者,每个人都是权利的孤儿。正因为此,当下人们对“福利工会转向维权工会”“村委会外设立农会”等呼吁才显得如此迫切和重要。无社会状态与无政府状态2007年10月,我在比利时参加中欧文化论坛。当时这个国家正深陷政治危机,已经几个月没有了政府。尽管议会选举结束了一百多天,但由于北部荷兰语区弗兰德斯和南部法语区瓦隆尼亚的政治领导人迟迟未就权力分配达成一致,组阁谈判陷入僵局。然而,几个月来,比利时人无不按部就班地生活,一切和我几年前路过时一样。如有媒体报道,人们每天正常上班,照常纳税,地铁准点来,不可不谓安居乐业。之所以想起比利时的这一“无政府状态”,与我2008年暑假在老家县志上读到的一则文革史料有关。据记载,1967年初,“停产闹革命”使县政府瘫痪。几个月后,分化为两派的造反派发生大规模冲突,“7月4日, 井冈山 聚集贮木场, 大联合 调集民兵三面包围。凌晨二时,双方开枪射击,互有伤亡。11时, 大联合 用六 炮轰击贮木场。武斗中,双方共死亡10人”。值得思考的是,同是“无政府状态”,为什么布鲁塞尔街头没有发生类似当年中国之混战?以及,两个时代的差别,是否更在于后者处于“无社会状态”之中?如前文所述,人类作为社会和政治的存在,必须要有功能正常的社会,正如人类作为生物的存在,必须要有空气以供呼吸。没有人可能脱离社会而生存(德鲁克语)。君不见,即使是梭罗那样的著名“隐士”,也承认当年在瓦尔登湖畔过一种实验性的隐居生活时为自己备了三把椅子 “独坐时用一把,交友时用两把,社交时用三把。”转型期中国人渐渐热衷于讨论政府如何对社会进行危机管理,事实上,同样值得思考的是:如何建立起一种制度文化,使社会能够充分自治,可以从容面对政府危机;能够在此危机中继续自由自我、自发自为地生活。在我看来,讨论一个国家是否稳定,政治是否文明,社会是否功能正常,首先需要观测的就是在政府出现危机时社会能否秩序如常。如果一个国家是借暴力实现改朝换代,而且这种暴力逻辑还要继续下去;如果掌权者只能通过限制一部分人的自由,甚至剥夺他们的生命来维持自己的统治,我们就不能说这个国家及其政
重新发现社会(6)
治是稳定的。自古以来,中国人称以暴力夺取江山为“打天下”,然而得天下者无不“像野蛮人一样”把本国当成新被征服的国家。所谓“逐鹿中原”,实则是将打天下当做打猎,将天下当做可被射杀或戏弄的猎物。及至打得天下,将天下收入囊中,盘剥民财亦如探囊取物。相较之下,在拥有政治文明与社会文明的国家,短暂的“无政府状态”尚不至于使社会陷入“痛打天下”的混战,因为权力无主时,权利归属却还在;因为在那儿社会已经订立底线契约,既承认天下并非必将鹿死谁手的猎物,又圈定了政治与社会的界限。所以,无论政治出现了怎样的危机,掌权者如何易位,社会仍不至于受灭顶之灾。仆人走了,家还在。不难理解,文革等时期之所以处处是“人对人的狼战”(霍布斯语),就在于当时政治绑架生活、国家吞并社会,既无现代意义之政府,也无现代意义之社会。或者说,文革的大混乱不仅在于这个国家进入了“无政府状态”,更在于在那个政治挂帅的年代里它已深陷“无社会状态”。对于国民来说,最可怕的是自己的国家同时陷入“无政府状态”与“无社会状态”。但是,如果比较两种状态,“无社会”之害恐怕远甚于“无政府”。而且,更重要的是,一个功能正常的社会能够及时结束两种“无政府状态”。前一种,如法国“五月革命”的混乱就是在许多市民上街游行,在“法国要工作”“把索邦打扫干净”等口号中结束的;后一种“无政府状态”则是指政府空言政治,有权无责。这样的时候,选民可以通过手中的选票改弦更张。比利时的这场政治危机足足持续了半年时间。如一位布鲁塞尔人所说:“也许我们缔造了无政府最长纪录,但生活并没有因此变坏。如果政客不小心点,他们会知道我们比利时人不需要他们。”由此可见,比利时人并非不需要政府,而是需要他们有权选择的更好的政府。公民结社的困境与出路说到社会的自我组织,托克维尔很早就在美国发现了乡镇精神这一美国式民主的灵魂。新教伦理和以私有产权为基础的自由企业制度相结合,造就了世界上最伟大的经济体;而乡镇精神则与公民权利基础上的民主制度相结合,创造了美国自由民主的神话。托克维尔注意到,“在欧洲大陆的所有国家中,可以说知道乡镇自由的国家连一个都没有。”但在美国“乡镇却是自由人民的力量所在 乡镇组织将自由带给人民,教导人民安享自由和学会让自由为他们服务。在没有乡镇组织的条件下,一个国家虽然可以建立一个自由的政府,但它没有自由的精神。片刻的激情、暂时的利益或偶然的机会可以创造出独立的外表,但潜伏于社会机体内部的专制迟早会重新冒出表面”。显然,这种乡镇精神的背后所对应的正是公民自治与自组织的权利。清华大学教授秦晖在谈到“为什么需要有农民的组织”时,强调了建设公民社会的必要性:即使一个政府是民选政府,也不能取消工会、商会乃至类似民间组织。民间组织是对公权力组织的一个补充,简而言之,有了民选政府,仍然应该有公民社会。就像“公平正义”的提出意味着政府职能的某种回归,“社会建设”的提出,同样是中国社会力量培育与再造政府的重要契机。中国正在走向开放社会,当人们陆续告别旧有的“单位文化”,在更开放的经济与社会维度中寻找自己的独立性,同时为建立各种社会联系提供了可能,甚至包括结社的可能。托克维尔说:“人们把自己的力量同自己志同道合者的力量联合起来共同活动的自由,是仅次于自己活动自由的最自然的自由,是一种在性质上几乎与个人自由一样是不能转让的。”与此同时,托克维尔也认识到,在走出旧有仪式与习俗进入公民社会时,人们同时也是“孤独”的,因为每个人都是独立的,同时也意味着每个人都是软弱无力的。显然,公民的自我组织不只是对社会有用,更意味着对人生有益。社会自组织状态,
重新发现社会(7)
同样是一种民生状态。托克维尔在《论美国的民主》和《旧制度与大革命》等著作中对比了法国与美国社会结构的不同。中央集权国家,如法国,通过消灭中间团体和削弱地方自主权来扩展自身,这就阻碍了公共机构的政治参与,并意味着一旦发生对抗,情况必将异常激烈,甚至可能造成专制统治,而不期而至的革命也将变成“一种野蛮而可怕的自然力,一个舞着红色爪牙的新奇怪物”。经过十几年的恐怖与混乱,结果形成了一个比旧政权更绝对的专制统治。相比之下,在民间团体和地方自治力量较强而中央力量较弱的国家,如美国,政治参与经常而广泛,这就使冲突分散,使民主繁荣。或者说,弱政府和社会团体的繁荣,使得美国民主可以避免在无政府主义平等论和国家主义专制论的两极间找到平衡,而不会像法国那样深受其害。(见西德尼·塔罗《运动中的力量 社会运动与斗争政治》)有理由相信,如果政府不提供并鼓励一个社会“结社自救”的可能,在客观上也意味着那些从旧生活中得到脱身而出的民众将从此陷入“双重抛弃”的境地。针对全社会可能陷入一种无能为力的状态,托克维尔指出:“一个民族,如果它的成员丧失了单凭自己的力量去做一番大事业的能力,而且又没有养成共同做大事业的习惯,那它不久就会回到野蛮状态。”改革开放的一大贡献,就在于承认人有一己之私,并在此基础上承认社会有不同阶层与利益,有随时可能被激化的来自不同利益集团之间的社会矛盾。三十年来中国社会利益格局的分化与重组,产生了新的利益群体、利益阶层和利益集团,包括当下媒体热议的“特殊利益集团”。当权力与既得利益捆绑成集团,一方面,权力不断通过“看得见的脚”操控市场“看不见的手”;另一方面,即使面对民意压力,仍会在具体调控与管理过程中表现得各怀鬼胎、离心离德,甚至对于社会力量的参与给予打压。正是这个原因,在人们慨叹“房地产绑架中国经济”的时候,中国社会力量除了在网络、报章上发出些零星抗议外几乎无所作为。诸如“自主建房”“不买房运动”无不终于昙花一现,在各方开始关注它时却销声匿迹。在一些地方,资本与权力的联盟虽说是唯利是图的“露水婚姻”,但它足以使社会力量长期处于避孕状态。如果现有体制不能给社会自我组织以更多机会,那么社会力量必定因为有心无力而无所作为。不得不承认的是,由于独立于政府的权益组织的缺失,当今中国社会各阶层、个人甚至包括专业的维权者,实际上面临一种“泥菩萨”的困境。当一个律师不能保障自己进入法庭的权利时,我们就不能说他及其他所维护的当事人的权益是完整的。个体强,则社会强;社会强,则国强。正如托克维尔所说,假如政府认为自己的利益在于禁止人们发表意见,那么,政府将会无所作为,并且会因为喜欢酣睡而听任自己迟钝下去。因此,有理想的国家必须使社会的活动不由政府包办,使经济、社会与政府同得救济。如果政府到处都代替社团,这个国家在道德和知识方面出现的危险将不会低于它在工商业方面发生的危险。
“历史三峡”与“敦刻尔克撤退”(1)
中国转型几时大功告成,经常被提及的年份是2040年。旅美历史学家唐德刚在《晚清七十年》一书中作过这样的表述:“这第二次大转型是被迫的,也是死人如麻,极其痛苦的。这次惊涛骇浪的大转型,笔者试名之曰 历史三峡 。我们要通过这个可怕的三峡,大致也要历时两百年。自1840年开始,我们能在2040年通过三峡,享受点风平浪静的清福,就算是很幸运的了。如果历史出了偏差,政治军事走火入魔,则这条 历史三峡 还会无限期地延长下去,那我民族的苦日子就过不尽了。不过不论时间长短,历史三峡终必有通过的一日,这是个历史的必然。到那时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我们在喝彩声中,就可扬帆直下,随大江东去,进入海阔天空的太平之洋了。”2008年初,政治学者周天勇等人主编的《攻坚:十七大后中国政治体制改革研究报告》一书同样将时间指向了这一年 中国从传统的计划经济转向现代市场经济、从低水平民主法制化转向较高水平的政治民主,如果从1979年开始,至少需要六十年左右的时间。三十年“国退民进”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中国以斯大林模式为样板建立经济体制。早在1917年苏联刚起步时,由于资金不足,对大规模工业化有心无力,于是采用了经济学家普列奥布拉仁斯基的“社会主义原始积累”理论,让农民无条件地为工业化支付巨额成本。轻农重工的结果是,“在传统社会主义国家,农业搞得一团糟”(阿尔文·托夫勒语)。显然,“苏为中用”的这种模式也是中国城乡二元分治的肇始。除此之外,为尽快工业化,传统社会主义国家还经常贬损服务业和白领工作,大力颂扬体力劳动,注重生产资料,而漠视消费品。论及苏联的垮掉时,吴建民先生曾与我谈到自己当年两次路过苏联时的印象:苏联虽然在很多方面有进步,但民用工业一塌糊涂。如上所述,中国照搬苏联,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又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理论”的指导下将苏联体制推到极端。随之而来的是1960至1962年的“三年困难时期”和1966至1976年的文革,贫困与混乱使中国政治、经济与社会几乎走到了崩溃的边缘。直到无路可走的小岗村农民按上逆境求生的血手印,在客观上完成了对旧制度的反戈一击,中国改革才终于浮出水面。1978年12月召开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结束了“两个凡是”,停用“以阶级斗争为纲”和“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口号,开始把工作重点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1984年十二届三中全会推出“有计划的商品经济”或曰“社会主义的商品经济”。1987年“十三大”把商品经济的运行机制界定为“国家调节市场,市场引导企业”。1992年“十四大”正式提出确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主张。1997年“十五大”明确了“公有制为主体、多种所有制经济共同发展”的基本经济制度。改革虽然在缓慢进行,但是“国退民进”的浪潮却清晰可见。市场化让中国人渐渐走出传统的生产生活方式,获得越来越多的个人自由。没有经济自由,就不会有真正的政治自由。随着社会与经济的发展,财务自由与择业自由让中国人获得了更多的“自由资本”,可以不必像过去那样仰“单位体制”之鼻息了。对此,经济学家茅于轼不无感慨:相较改革开放以前的穿衣服没有自由,找工作没有自由,想挣钱没有自由,想旅行没有自由,想思考没有自由等等,现在中国人的自由显然明显增加。“只要有钱,差不多什么都可以买了,除了土地以外。”然而,“民进国退”既非大功告成,也非一帆风顺。众所周知,尤其在2000年以后,在一些领域出现倒退,有些地方甚至以“国有企业是党执政的经济基础”等为借口,搞“国进民退”的“二次国有化”或者“再国有化”。权力与资本的结盟尽享改革的好处,同时也成了继续
“历史三峡”与“敦刻尔克撤退”(2)
改革的拦路虎,使社会再次陷入被抛弃与被背叛的境遇。谈到中国近三十年的成就,经济学家吴敬琏认为关键在于改革开放过程中采取了一系列变通性的体制和政策,解开了命令经济中行政命令的束缚,扩大了居民择业和创业的自由权利,使得原来被压抑的潜能得以发挥出来。但在市场制度发展起来以后,就必须对这类过渡性的制度作进一步的市场化改革,否则就会带来种种消极的经济和社会后果。耶鲁大学教授陈志武更认为“只有还产于民,才能还富于民”。从交易公平的角度出发,上世纪五十年代全面国有化之时,政府曾向国民许诺:你把你的土地和财产都归公、给国家,这是你的付出,但你今后的工作、生活、医疗、养老、小孩教育都由国家包了。那是一种对称的交易。如今,工作和生活责任回归了公民个人,国家基本不管了,而当年被国有化的私人财产和土地并没有还给公民,如此交易显然有失公平,更会留下祸患。一个共识是,中国当下的转型最重要的是权力的转型,即如何完成政府从政治统治型和经济建设型向公共服务型、社会管理型政府转变。所谓“权利”,对于一个身处转型期的社会而言,首先是“政治上还权”“经济上还利”。社会比国家古老人类历史也是一部财产观念史,也是一部社会成长史。和贸易一样,社会比国家古老。有人认为,社会不过是国家的附庸。用黑格尔的话说是社会“必须以国家为前提”。无疑,在过去相当长的时间里,中国一直奉行的便是国家高于社会、国家压倒社会的体制,以至于国家与社会高度一体化,社会生活高度政治化,观念压倒实体,政治放逐生活。强国家 弱社会形态主宰了中国历史,在中国传统权力体系中,不存在社会独立于国家之外,并获得不受国家干预的自主权利的观念和理论。一代君王君临天下时,王权必定淹没社会。与此同时,在国家控制一切的全能主义时期,国家与社会高度同构的本质是国家吞并社会,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人民当家做主”被异化为“国家为人民当家做主”。然而,从更古远的历史来看,人是一种社会存在,而非国家存在。如果国家注定像马克思所预言的那样会有朝一日消失,那么国家就不过是人类发展历程中的一段插曲或一个权宜之计。事实上,今天的欧盟建设已经开始了对国家的解构,同样,诸如人类社会、国际社会等词汇也表明社会与人类有着更加天然的亲近性。在《致命的自负》里哈耶克谈到,在古希腊,斯巴达人是最强烈反对商业革命的人,“他们不承认个人财产,反而允许甚至鼓励偷窃”。而在深深卷入商业利益的元老院成员的统治下,罗马为世界提供了建立在个人财产绝对观念上的私法楷模。只是在罗马的中央政府日益取消了创业自由之后,社会自我扩展的秩序才开始衰弱并最终导致崩溃。这一现象说明,如果政府不以保护公民的私有财产为自己的首要目标,甚至逆势而为接管公民日常生活的权利,则不太可能发展出先进的文明,因为在此条件下社会的发展注定会被“强大的”政府所中断。今天我们知道,近现代历史上“政治全盘设计社会”所导致的种种悲剧,不过是启蒙运动后全能理性的幻灭。用哈耶克的话来说就是,一切打算对整个社会实行计划的企图,无论是出于怎样一种高尚的动机,在它的背后都写着一种“致命的自负”。所以,“对经济史的了解越多,就越会发现,一个高度组织化的国家的建立构成了早期文明发展的顶峰这种想法是错误的。由于我们对有组织的政府的所作所为的了解,必然大大多于个人之间自发的合作所成就的事情,因此历史说明严重夸大了政府的作用 强大的政府对自发的改进一再造成破坏,使文化的进化过程半途夭折 ”回顾本国的历史,许多中国人尤其是知识分子都会对春秋战国有着一种莫名的乡愁。那时候虽逢乱世,但在思想上却有着空前绝后的繁荣,以至于无所作为
“历史三峡”与“敦刻尔克撤退”(3)
的后人抱怨这人世间的思想过早地被老祖宗们一锅端了。在那个“礼崩乐坏”的时代,每个人都在霞光与电火之间各奔前程。只可惜对于这些“乱象”,即使像孔子这样的“轴心时代环球十佳青年”也只看到时代在交媾,却未看到时代在孕育。更不幸的是,自始皇帝一统江湖之后,言论上的钳制使一代代才子佳人变成思想上的植物人。当然,中国历史并非总是原地踏步,它宽宏大量,偶尔也会生产几位好皇帝方便千百年后的中国导演们歌功颂德。对于历史上曾经有过的繁华,爱做梦的摇滚歌手们甚至还要“梦里回到唐朝”。的确,中国历史一直并非积贫积弱。落后于世界文明,那也是近几百年的事情。事实上,在西方世界还在中世纪的黑暗中唉声叹气的时候,远在东方的中华帝国早已是盛世繁华,像今天的美利坚一样光芒四射。谈到中国社会的大发展,熟读中国历史的人可能更愿“梦里回到宋朝”。笔者以为,唐朝虽然也曾强大,却也只是个用诗歌吹牛、一事无成的时代。相较而言,宋朝才真有万千气象。只不过,宋朝的社会成长在后世史学中多有淹没,以至于许多人误以为宋朝是个体弱多病却爱吟风弄月的孤儿。难怪在《中国社会史》里法兰西院士谢和耐会这样写道:“从十二世纪开始浸透了中国历史之全部观念的正统伦理,再加上其过去历史,全部简化为一些失去了任何时间维度事件的传统史学范畴(它们只关心中央政权的生存和行政管理),它使我们发自内心地相信,中华世界的社会和政治形态、基本制度、经济、思想和技术都具有永恒性。而世界上一些最深刻的变化和最令人震惊的新生事物,中国人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在欧洲历史上被认为是标志着一个新社会出现的事件,在中国历史的传统视野中,却只不过是一种 改朝换代 而已。”此时的宋朝正在进行着一场中国式的“文艺复兴”运动。中国历史上的重要发明一半以上都出现在宋朝,所谓“四大发明”或者“四大发现”其中有三项便是在这一朝代出现或真正得到运用。宋朝航海、造船、医药、工艺、农技等都登峰造极,GDP占全球一半,是当时世界上当之无愧的超级大国。如今,许多西方人仍在为抢做石油和上帝的生意打得头破血流,然而早在十二世纪,浦江一侧已经有了十座油井在生产。今日中国仍没有走出农业社会,前现代、现代、后现代兼而有之,可谓“三代同堂”。然而早在北宋时期的工商税一度占到了70%(其中一半来自海上贸易),而农业税只占30%。这意味着宋朝一度走出农业文明迈向了工商业社会。历史学家李约瑟曾经说过,罗马的衰弱并没有永久终止欧洲的进化过程,但亚洲的类似发展却被强大的政府所阻止。中国文明和科技获得大发展,恰恰是在政府控制暂时被削弱的时期。显而易见,宋朝社会之所以获得空前繁荣,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当时政府没有抑制社会成长。宋朝也是中国历史上唯一长期不实行“抑商”政策也没有“文字狱”的王朝。相较宋太祖“杯酒释兵权”的政治,朱元璋及其他朝代对建国功臣进行屠戮者,当无地自容。只可惜,尽管宋朝在世界上最早使用火炮等热兵器,但终究没有殖民国家的扩张性或游牧民族收割他人庄稼与人头的嗜好,终于孤木难支,像希腊一样为野蛮所吞噬。外族权力对宋朝社会的屠戮,使中国社会在连续几个涨停板后终于由牛转熊,盘整至今。不过,宋朝的开放也使尚处于野蛮中的民族看到了文明,并间接导致了西方社会在文艺复兴时期的爆炸式成长。回想这个朝代对人类文明的贡献,及其后中国历史的衰败,那一时代的中国人真可谓“只顾耕耘,不问收获”了。梳理中国早期历史上曾经有过的社会繁华,或许更有助于我们理解国家与社会。如前文所述,中国改革实际上暗合了一个“重新发现社会”的过程。在此意义上,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的中国之所以取得举世瞩目的成就,与其说是
“历史三峡”与“敦刻尔克撤退”(4)
因为政府做了什么,不如说是政府没做什么。从行政改革到政治改革由于时代的原因或者局限,今日中国的政治体制改革一次次被“矮化”为行政体制改革。应该说,行政体制改革同样是政治体制改革的一个细节。人们关心的是,如何能够避免“膨胀 精简 再膨胀 再精简 ”的“政改怪圈”一再出现。在《攻坚》一书中周天勇等学者提到:在二元结构转型和经济发展的关键阶段,政治体制改革的目标不应该是采取普选制、多党制和新闻自由的模式,而是采取政治上适当集中、经济上向市场经济迈进的模式。因此,未来一段时间政治体制改革的重点应该是“那些阻碍经济协调运行、市场有序发展、社会充分发育的政治体制部分”。至于行政体制改革要和其他的改革,要与人大、司法、公民社会配套。没有人大制约,行政体制改革就不可能成功。中山大学教授任剑涛认为,当国家行政机关僭越为国家权力管理机关,试图自发自为地处置自己的权力,既制定规矩,又行使规矩,还自我评价,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政府机构改革,从一开始就丧失了改革的合法性,注定难以成功。而且这样的行政机构改革越多,社会资源的消耗愈多,最后政府还是走不出“全能政府”的怪圈。学者张雪忠在新加坡《联合早报》上发表《没有政治改革,行政改革就不会成功》,指出自1982年以来中国几乎每五年都要进行一次声势浩大的政府机构改革,而每一次改革的目标都大致相同。每一次机构精简,国家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向“被精简者”进行现金或其他形式的补偿,但这些人腾出的位置很快又被更多的新进人员填满。1995年,中国行政事业支出在财政总支出中所占比重是11%,到2006年却达到19%~20%。另外,经过多次机构改革后,中国的政府系统似乎仍不以公正、透明、廉洁和高效而著称。“如果政治学的一些重要原则在中国也能适用的话,那么让一个无须问责的政府自我革新,并不会比让一个人抓住头发把自己拽离地面更为容易。”从政治理论上说,国家通常被分为契约型国家和掠夺型国家两种。只有政治权力能够在公民之间平等地分配,才会有契约型国家。在这样的国家,政府及其组成人员只是民众授权的社会管理者,管理者并不固定地来自某一集团,并须不断面对民众定期及不定期的问责。政治动力学上的分析表明,在契约型国家,政府系统将不断趋于公正、高效、透明和廉洁。高昂的政治成本主要表现于行政扩张。建国之初,大的县机关也就百余名干部,而现在一些乡镇机关干部就多达四五百人。人大代表、中纪委原副书记刘锡荣在2008年两会上更透露中国有的县政府配了17名副县长。刘锡荣由此建议制定五部新法反腐败,包括国民收入分配法、财政预算法、惩处集体贪污法、公务员财产申报法及行政机关编制法 因为我们不仅要廉洁的公务员,还要建设廉洁的政府。面对中国实际财政收入远高于公布的数字,周天勇等学者亦认为,“要推进人民民主政治,关键就是要人民控制住预算”。此前,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经济安全研究中心主任江涌在《警惕部门利益膨胀》中写道,近年来,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中央政府机构中的部门利益问题日益突出。在决策或履行职能过程中,有些部门过多从本部门利益出发,过于强调、维护与谋取本部门利益,影响了决策的战略性、全局性和前瞻性,损害了社会公正与大众利益,增添了国家经济及政治风险。在他看来,尽管“大部制”为大势所趋,可以精简政府机构,减少部门之间的职能交叉和权限冲突,简化公务手续,提高行政效率,降低行政成本,有利于建立统一、精简、高效的符合市场经济和民主法治要求的现代化政府体制。但是,“大部门体制”改革意味着部门的重组,必然涉及部门之间权力和利益的重新分配。“大部门体制”改革的最大阻力仍然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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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来被不断强化了的部门利益。由于部门利益膨胀涉及的不只是一般政府部门,因为中国政治体制特殊,诸多政府职能延伸到执政党以及人大系统。因此,成功的“大部门体制”改革,肯定会牵动政治体制改革,涉及和涵盖到党政、人大等权力系统。没有政治体制改革推进,“大部制”建起来也很可能貌合神离。今天中国的“大部门”改革,是围绕着三权分立展开的。“ 三权分立 成了官方用语,单就这一点说, 大部制 就已经迈了一大步。”学者吴稼祥在其博客中将“三权分立”分为大中小三种,“大部制”是小三权分立,即行政权内部的三权分立,它是一种行政体制安排,把行政权划分为“决策权、执行权、监督权”,让其各司其职;中三权分立是孟德斯鸠意义上的“三权分立”,它是一种政治体制安排,指的是立法权、行政权和司法权的三种权力分开设立,相互制衡;大三权分立指的是党、议、行三种权力分开。改革前,中国实行的是苏联式全权体制,这种体制的特点之一,是党权代替行政权,行政权代替议会权。“这样做的优越性是干好事效率高,弊端是干坏事效率也高。”大海中造船 从改革开放到开放改革2006年12月11日,中国结束了加入世贸的五年“过渡期”。世贸总干事拉米给五年来中国打的成绩是“A+”。尽管入世同样带来了或这或那的问题,但有目共睹的是,中国积极融入世界、充分世界化,并没有形成“引狼入室”或“以身饲狼”的乱局。盘点入世以来所取得的成绩,官方数据表明,从2001年到2005年,在物价基本维持稳定的前提下,中国人均GDP由1038美元增长到1700美元,贫困人口从2001年底的3209万人减少到2005年底的2365万人。然而,对于中国这个转型国家来说,入世的意义远不止于经济层面,其对中国政治与社会改造同样意义深远。如果把开始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的“社会解放”称为中国自1949年“国家解放”以来的第二次解放运动,那么至今为止,这场“社会解放”同样包括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为“改革开放”,第二阶段则是中国努力谋求及加入世贸后促成的“开放改革”。前者是通过国家之力自上而下形成的,而后者则是通过国际之力与社会之力自外而内、自下而上推动的。此一上一下,一外一内,成为见证三十年来中国“社会解放”的一个坐标系。就中国加入世贸而言,在入世之前,中国所进行的变革主要是“改革 开放”,而入世之后,则是“开放 改革”。前者是“以改革促开放”,后者是“以开放促改革”。从“改革开放”到“开放改革”,两者并非泾渭分明,而是良性互动。具体表现在,一方面,开放是改革的结果;另一方面,开放也为改革提供源源不断的动力。如上所述,“以开放促改革”并不局限于经济层面。加入世贸促进了中国经济体制改革和经济结构战略性调整,增强了经济发展的活力和国际竞争力,为中国赢得了更好的国际环境。与此同时,更应看到的是,这种“以开放促改革”更体现在政治层面。加入世贸之后,中国同样经受着转变政府职能、完善法律体系的压力,而这种压力更是一种建设性的压力,是一种为了美好前景以求自新的压力。在这个“从适应到认同”的过程中,来自世界的外在压力将转化为推进改革的内在动力。早在一百年前,美国传教士明恩溥在《中国人的素质》一书中曾经如此对比东西文明:“西方国家都面临未来的黎明,而中国却时时处处面对着遥远过去的黑夜。”在我看来,面向“遥远过去的黑夜”,既是在知识上也是在心灵上对自己进行双重自闭。如有西方人所说,不借助外力,中国完成改革“一千年都太短”,明恩溥同样认为,“若不 借助外力 ,而要改革中国,就如同在海水中造船,海风和海水不会让这事办成”。因为“凡是始于并终于一部机器的力,不能带动这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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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器”。在此意义上,中国充分世界化、积极全球化,既是向世界开放,更意味着以世界之力救济一个国家,意味着世界将成为推动中国变革的“新大陆”。一个国家的开放,正如一个人的呼吸与饮食,人必须通过与外界的交流获得力量。系统论的一个常识就在于,任何一个生命系统若要得到维持,就必须有无数开放的途径与外部世界相连,藉此完成能量输送与新陈代谢。正因为此,“与世界接轨”成为推动中国转型的一个重要力量。至于有人批评某些部门“以开放为名,谋垄断之实”,比如说中国油价搞双重标准的“与世界接轨”,国有垄断企业纷纷改制并到境外上市强化了相关行业的垄断等等,显然,凡此种种皆是垄断出了问题,而不是开放出了问题 就像我们检讨中国农村问题时发现农村问题的根子在于有人垄断了城市不让农民进来,而不在于农民挑着被褥走四方寻找出路。如果有人非要说这是开放的问题,那也是中国当下的权力开放得还不够,垄断部门的利益开放得还不够。丁学良的药方香港科技大学教授丁学良在《对付官僚腐败和特权的四种办法》一文中指出,检视过去的二三十年,对于中国重大的社会现象,中国国内的“左派”与“自由派”之间可以说在一切问题上都针锋相对,但在官僚的特权和腐败问题上却能达到惊人的共识。二者基本上都认定,改革以来官僚特权和腐败愈演愈烈。丁学良认为对付官僚腐败和特权,二十世纪至少提供了四种可能的方法。第一种在很多第三世界国家都试过,二十世纪初的中国也在一定程度上试过,那就是军人当政。巴基斯坦、印度尼西亚、非洲、拉丁美洲都发生过多起军人、尤其是少壮派军人以救国委员会的名义上台,理由常是:文官政府腐败无能,社会矛盾日益突出。但是其结果只不过是用枪杆子赶走了腐败的文官集团,但并没有用枪杆子来推动经济的长时期发展。巴基斯坦大部分时候都是军人专制,其后果不过是以更秘密的方式,把以前文官政府的广泛腐败变成军人集团的封闭性腐败,同时军人又不会搞好经济,所以这种方式只能在极短时间里赶走一个腐败文官体制,不可能使国家在经济上长时间发展。第二条路子是暴民政治。这个暴既有暴力的意思,也有狂暴的意思。这方法就是以不受法律约束的暴民运动,狂风骤雨般地冲垮腐败特权的官僚体制。其结果是:官僚体制当然被打得鸡零狗碎,但同时社会受到全面破坏,生命财产、教育文化受到的损伤不计其数。这方面,中国曾经深受其害。第三种办法是所谓的开明专制。中国观摩最多的,是新加坡和香港。这里既没有多党公平竞争的普选制,同时腐败受到严格控制。中国高层这些年来最想引进的就是这种体制,但是这种开明专制整体上对中国似乎并不适合,虽然有些局部方法可以参照。最大的区别就是规模,新加坡四百多万人,香港700万人,等于中国一个中等城市。中国13亿人口的社会怎么可能像它们那样,在拒绝民众参政和治理腐败之间得到平衡呢?第四种就是开放民众参政、推进公平政治竞争,即民主化改革。最近的案例就是印度尼西亚。苏哈托当政虽然推翻了腐败的苏加诺政权,也带来一定的经济发展,但以后苏哈托集团及其家族势力愈益腐败,把印度尼西亚经济搞垮了。印度尼西亚曾被认为在苏哈托下台后,最可能出现暴民政治和种族屠杀,因为全国有几千个岛屿、几百个部落。但十多年来,民主化的方向明确,步子虽然摇摇晃晃,一步步走过来,对腐败在高层的抑制效果很显著。最基本的一点就是媒体开放,然后最高层让法律系统独立运转。一个社会对付腐败最重要的两个工具,一是透明的媒体,二是司法独立。如果这两个工具都是在官僚集团的控制之下,他们永远也不可能自砍手脚。丁学良认为,如果把二十世纪的中国政治和比较政治放在广阔的背景上看,过去的二三十年,是中国的官僚制
“历史三峡”与“敦刻尔克撤退”(7)
恢复和发展的二三十年,是中国社会全面官僚化的二三十年。在此过程中,随着中国经济越来越壮大,受不到有效约束的官僚特权越来越促使腐败的精致化、深度化和全面化。同时期里,中国民间以及体制内那些正义的、公正的反腐诉求,却越来越被边缘化,起不了制衡作用。于是可悲的、文革式政治的情绪重新抬头,吸引越来越多的人。上述对付官僚腐败和特权的四种方法,二十世纪的中国已经试过两种半,即军阀的、暴民的、半开明专制的,均无效,但又延滞了第四种。重温法国大革命托克维尔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中回答了这样一个问题:路易十六统治时期是旧君主制最繁荣的时期,何以繁荣反而加速了大革命的到来?托克维尔注意到,假如人们按照旧制度存在末年的样子去描绘旧制度,那么绘出的将是一幅比真容更美却又不太像的肖像。路易十六时期的法国:人口在增加,财富增长得更快,北美战争并未减慢这一飞跃发展;国家因战争虽然负债累累,但是个人继续发财致富,他们变得更勤奋,更富于事业心,更有创造性。公共繁荣在大革命后任何一个时期都没有大革命以前二十年中那样发展迅速。不过,经济繁荣的背后,不满的情绪也在积聚。国民在精神层面却显得更不稳定,更惶惑不安;对一切旧规章制度的仇恨在增长。而且,后来成为这场革命主要发源地的法国那些地区,恰恰是进步最明显的地方。如果研究法兰西岛旧财政区留下的档案,就不难发现,正是在邻近巴黎的地区,旧制度最早最深刻地进行了改革。在那里,农民的自由和财产,已比任何其他财政区受到更好的保护。相反,没有什么地方的旧制度像卢瓦河流域及河口处、普瓦图沼泽和布列塔尼荒原那些地方保存得更完整了。谁知却是在那里点燃并滋养了内战战火,那里对大革命反抗最激烈,时间最长久。以至于有人会说,法国人的处境越好就越觉得无法忍受。雨果小说《九三年》里反抗革命的人,便是出自布列塔尼地区。托克维尔说:“革命的发生并非总因为人们的处境越来越坏。最经常的情况是,一向毫无怨言仿佛若无其事地忍受着最难以忍受的法律的人民,一旦法律的压力减轻,他们就将它猛力抛弃。被革命摧毁的政权几乎总是比它前面的那个政权更好,而且经验告诉我们,对于一个坏政府来说,最危险的时刻通常就是它开始改革的时刻。只有伟大的天才才能拯救一位着手救济长期受压迫的臣民的君主。人们耐心忍受着苦难,以为这是不可避免的,但一旦有人出主意想消除苦难时,它就变得让人无法忍受了。当时被消除的所有流弊似乎更容易使人觉察到尚有其他流弊存在,于是人们的情绪便更激烈:痛苦的确已经减轻,但是感觉却更加敏锐。封建制度在盛期并不比行将灭亡时更激起法国人心中的仇恨。路易十六最轻微的专横举动似乎都比路易十四的整个专制制度更让人难以忍受。博马舍的短期监禁比路易十四时期龙骑兵对新教徒的迫害在巴黎引起更大的民情激动。”与此同时,旧制度的弊端也显露无遗。这就是财政上的捉襟见肘,1788年法国又一次面临财政危机。和前两次财政危机(1720年和1763年)很快化险为夷不同的是,在权利意识方面已经觉醒的法国人此时已经对王室彻底失去了耐心和信心。虽然路易十六也在改革,但是他的改革没有跟上社会的节奏。托克维尔将这场浩劫发生的原因归结为一个悖论:一方面是一个民族,其发财欲望每日每时都在膨胀;另一方面是一个政府,它不断刺激这种新热情,又不断从中作梗,点燃了它又把它扑灭,就这样从两方面推促了自己的毁灭。改革与革命赛跑理想的国家结构是国家、社会与市场“三分天下”,国家不能越出权力领域进入市场 价格领域和公民 社会的自治领域。毫无疑问,在经过三十年的改革开放之后,市场与社会正在从国家或者政府那里一点点“收复”自己的疆界。这不仅
“历史三峡”与“敦刻尔克撤退”(8)
体现在市场经济中,同样体现在公民社会的建设中。细心者会发现,近年来中国媒体甚至已经开始部分地出现了有关“罢工”或者“游行”的新闻。只不过,“游行”在词语上被改头换面以“散步”等平和的方式出现。2008年“两会”期间,经历了“厦门PX”事件洗礼的厦门市政府发布公告,承诺“公众参与和市民反映强烈的项目不批”。由此可见公民参与在塑造政府性格时究竟有着怎样重要的影响。相较经济与社会变革而言,政治改革无疑更缓慢曲折。谁也不能否认,尽管已经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但中国改革最艰苦或最关键的一段路程尚待开拓。早在1980年,中国改革的总设计师邓小平在“八一八讲话”中谈执政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着重强调要克服“党政不分、以党代政”“把一切权力集中于党委,党委的权力又集中于几个书记,特别是集中于第一书记”等弊病。如今,当中国改革船到江心,人们最为关切的仍然是,如何能够切切实实地推进政改,闯过转型时期“最后的大关”。2008年,经济学家茅于轼在《绿叶》杂志上发表文章,指出改革开放三十年来,中国在财富、自由和对内、对外开放三个方面取得了很大的成就,这和政治方面摆脱了毛泽东时代的不自由大为相关。今天中国所谓的问题,从道德滑坡到发展道路其实都与政治相关,其求解在于能否还权于民,用法治保护每个中国人平等自由的权利。但是,在一元政治之下,经济可以取得成就,却存在一个突出的矛盾,就是政权是为了极少数人的。当这个少数人的利益跟多数国民利益不冲突的时候,那可以相安无事,而一旦发生了冲突,就只有执政者的利益。在茅于轼看来,中国当下的许多问题,诸如道德滑坡、环境恶化等同样与政治有关。总而言之,“政治好了,其他问题都不是问题”。你不关心政治,但是政治关心你。近年来,诸如党内民主说、宪政民主说、合作主义国家模式说、咨询型法治政体说、国家制度建设说、增量民主说、协商民主说等各种政改路径设计陆续出台。然而无论哪种改革,最后给人的感觉总是“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中央编译局当代所所长何增科直言不讳地指出当代中国人“患上了民主恐惧症”。在何看来,回顾中国政治现代化历史,渐进与激进、改革与革命曾经屡次交替出现,但是渐进改革曾多次因贻误时机而被激进的革命所代替,中国的政治现代化也因此命运多舛。而中国今天的渐进政治改革到底能走多远主要取决于两大因素:一是改革能否适时推进并取得突破;二是现有政治制度的容纳量和领导集团的学习能力。如果领导集团缺乏改革意愿,任由矛盾和危机积累并最终总爆发,改革的机会就会悄悄流走,革命则会不期而至。改革和革命都在与时间赛跑。乔治·布什曾经在演讲中说:“人类千万年的历史,最为珍贵的不是令人炫目的科技,不是浩瀚的大师们的经典著作,而是实现了对统治者的驯服,实现了把他们关在笼子里的梦想。”熟悉霍布斯政治学理论的人知道,政府像“利维坦”(Leviathan)一样具有双面性格:它由人组成,也由人来运作,因此也就具有了人性的那种半神半兽的品质,它在保护人的同时,又在吃人。显然,转型国家政治改革的成败得失取决于如何将“利维坦”关进笼子。纵观人类历史,其具体路径不外乎权力主导、权力裂变、外部输入及社会反叛(革命)等几种。比较而言,权力主导无疑是社会总体代价最小的一种方式,如英国的光荣革命、日本的明治维新等等也一直为人们津津乐道。至于这种渐进式变革能否取得成功,关键在于权力对自己前途的认识,以及社会在赎买权力时究竟愿意支付多少社会成本和时间成本。从这方面来看,中国当下的改革,无论有多少挫折,有多少奋进,种种利益交换的背后,或多或少都有些“花钱买宪政”的救赎意味。有理由相信,发生于大
“历史三峡”与“敦刻尔克撤退”(9)
革命之后的中国转型从本质上说是要完成一场关于国家权力的转型。即完成权力(或者国家)之于社会领域的“敦刻尔克大撤退” 既要避免社会动荡,又要使权力能够安全归位。这是一场新的革命,其目的就是要让中国历史真正“告别革命”。而眼下的中国,社会生机初现。一切正如罗曼·罗兰眼里当年的法国:“我明白了我的力量,明白了我的民族的力量。我们只要等洪水退下去。法兰西的质地细致的花岗石决不会因之剥落的。在洪水带来的污泥之下,我可以教你摸到它。眼前,东一处西一处,有些岩石的峰尖已经露出水面了。”
爱国如何主义(1)
“一个爱国,各种表述”。曾经被视为高尚的情感为什么渐渐沦为一种“脏话”?爱国还是不爱国,以及怎样爱国,这些原本不是问题的问题,如今为什么也成为问题?如果站在三十年来社会成长的角度来加以审视,不难发现,这些问题的提出便已经彰显了中国社会的进步。至少,这种“精神分裂”表明有越来越多的人正在走出旧有的“国家至上”的价值体系,开始重新审视一个现代国家的价值内涵以及国民应该就此秉持一种怎样的情感。而一个国家有着怎样的未来,必首先决定于全体国民尤其是年轻一代对国家抱持一种怎样的态度。加塞特的不安爱国必须讲逻辑。归根到底,国家只是全体国民缔约产生的一个组织,是国民用以谋求幸福生活的工具。在此意义上,爱国主义者真正要做的不是忙于督促每个人去爱国家,而是要让国家能够爱每一个人。不认清这一点,不对潜藏于爱国主义和国家之中的某种进攻性设限,事情便有可能走向善良愿望的反面。关于国家与社会的关系,早在上世纪初,西班牙学者奥尔特加·加塞特便在《大众的反叛》一书里条分缕析,发出警告:“欧洲文明构成最严重威胁的一件事物,同其他的所有威胁一样,它也是文明自身的产物,甚至可以说,还是欧洲文明的一大荣耀 它就是尽人皆知的现代国家。”此时,加塞特已经意识到国家变成了一台可以操控一切的庞大机器。“一旦国家在社会中拔地而起,只消轻轻一摁按钮,它就可以启动无数操作杠杆,并以它们势不可当的力量作用于社会结构中的任何一个部位。”让加塞特不安的是,国家作为人之造物,它是由某些特殊的人所发明的,并需要某些美德和基本品性来加以维持,而这些美德和品性虽然人类过去曾经拥有,但明天很可能就会消失殆尽。威胁文明的更大危险是:国家干预、国家对一切自发的社会力量的越俎代庖,因为这等于取消了历史的自发性,而从长远来看,维持、滋养并推动着人类命运的正是这种自发性。当这种自发性被国家的干预打断,就不会有新的种子能够开花结果。社会不得不为国家而存在,个人将不得不为政府机器而存在。就这样,国家为了满足自己的需要,又对人类生活推行进一步的官僚化,上紧官僚机器的螺丝钉无异于把社会改造成一个军营。在加塞特看来,“国家至上主义”悖谬的悲剧性就在于:为了使整个社会可以生活得更好,人们建立了作为一种手段的国家,但是,国家随即盘踞于社会之上,反而使社会不得不开始为国家而存在。同样糟糕的是,谋求同质化的国家必将压垮那些保持特立独行的个人或小群体。大众要求同质化和极权政治一样,都会压垮每一个反对派。在《大众的反叛》中,加塞特这样谈到“大众人”(AMass-Man):他从不根据任何特殊的标准 这一标准的好坏姑且不论 来评价自己,他只是强调自己“与其他每一个人完全相似”。除了这种可笑的声明之外,他感觉不到任何烦恼,反倒为自己与他人的相似而感到沾沾自喜,心安理得。一个真正谦逊的人则会试图评估自己的特殊价值,努力发现自己可能拥有的这种或者那种才能,或者任何一方面的特长 尽管他可能最终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非凡的禀赋,资质平平,但他永远也不会认为自己是一个大众人。就像平常的讨论中我们经常见到的“愤青”与“精英”之争。加塞特将人分为两种,一种对自己提出严格的要求,并赋予自己重大的责任与使命;另一种则放任自流,尤其是对自己。前一种人,即所谓“精英”。“精英”与“大众人”的区别,不在于禀赋,而在于对人生和周遭事物的态度。或者说,这个世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独立思考者,另一种是想当然的附和者。按照这种区分,每一个能够独立思考的人都是精英。加塞特的洞见预言了发生在上一世纪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它同样是今天欧洲国家让渡主权,建设欧盟的一个重要精神来
爱国如何主义(2)
源。正是因为这一洞见,该书出版不久后,《大西洋月刊》称加塞特的《大众的反叛》之于二十世纪,有如卢梭的《社会契约论》之于十八世纪,马克思的《资本论》之于十九世纪。替罪羊和替罪狼德国电影《帝国的毁灭》的结尾,戈培尔夫人之所以将自己的六个孩子全部毒死,是因为她深信没有“国家社会主义”,人类就没有希望和未来,她不能让自己的孩子生活在那样的国家。由此可知,生而为人的纳粹分子,不仅屠杀了犹太人、波兰人,同时也是为意识形态预设的疯狂逻辑的受害者。当说,二十世纪极权主义流行,是启蒙运动以来人类预言“唯一未来”(人间天堂)的最大恶果,也是科学昌明的二十世纪费尽千辛万苦走出大劫难的人类的最大教训。“问世间国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为国家献祭通常不外乎两种形式:一种是将自己奉献出去,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算是一种个人自由;另一种是将别人奉献出去,此时“爱国”便与寻找替罪羊紧紧联系在了一起。这方面,当年纳粹无疑是将两者演绎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如果说二战期间犹太人是替罪羊,那么二战结束后人们将纳粹犯下的罪恶完全推给希特勒则无异于寻找“替罪狼”。毕竟,希特勒是民选总理,他在组织吃人的时候每个选民都在场,甚至领到了自己的一份血和肉。尽管旧时代已经翻过去,但“爱国者”热衷寻找替罪羊的事情并没有结束。“爱国者”假定国家和自己永远正确,一方面当国家面临所谓“危机”时,“爱国者”会竭尽全力从外部或内部寻找敌人,并认定他们是所有罪恶的根源,将自己的责任一笔勾销,以此维护所谓的民族自尊与国家荣誉;另一方面,又会单方面赋予某些人以“爱国”责任,然后监督他们是否爱国或叛国。在此逻辑下,监督者永远爱国,而且指责别人越多,自己就越爱国。“寻找替罪羊”因此成了“爱国”者只赚不赔的买卖。显然,这些“爱国者”有多“爱国”,不在于自己做了多少有益于国家的事情,而在于他们认定多少人“有罪”,从国家内部圈出了多少个“汉奸”。如果我们洞悉了国家因何而生,为谁服务,就不难理解,爱国的当务之急是爱国民,而不是爱某个空洞的国家理想或者宏大概念。上世纪八十年代,处于改革开放之初的中国社会曾经有过“我爱国家,国家为何不爱我”式的伤情追问。应该说,任何时代都会有或这或那的不足,任何国家都会给人还不够美好的印象。然而,正是因为看到时代有不足,看到“国家还不够爱我”,每个身处其中的人才有机会大有可为。近两百年来,几代中国人不畏艰难困苦,努力建设一个梦想中的现代国家,就在于实现公民与国家相爱的宪政爱情。被策划的情绪哲学家萨特说过:“人是一堆无用的激情。”如果这堆激情被策划、被煽动,恐怕就很有用了。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中国可以说不》的流行表明了民族主义情绪可以卖钱。十来年后的2009年,一本由五个人拼凑而成的《中国不高兴》出版,据说这是上一堆情绪的“升级版”。该书高呼中国要“持剑经商”,与西方“有条件的决裂”,面对外部的“欺压凌辱”,中国要有改造世界体系、领导世界的雄心,要明确“惩罚外交”概念。而一大批公开支持中国走西方市场经济道路,或者赞同西方式民主人权的国内精英:龙永图、厉以宁、林毅夫、樊纲、钱锺书、王蒙、王朔、王小波夫妇 从经济界到文化界,从官员到体制外知识分子,都成为“中国不高兴”的对象。这本书里的许多极端观点被媒体讨论来讨论去,最后的结果是:中国不高兴,但是写这书的“五人帮”与出版商却很高兴。事实上,只要看看《环球时报》的头版标题,你就知道,在中国谈政治还有比民族主义生意更好做的吗?新加坡《联合早报》北京特派员韩咏红就此撰文:“以情绪化的对抗姿态作为卖点,这在书名中尤其一览无遗。所谓 不高兴
爱国如何主义(3)
就是情绪用语,而非理性措辞。实际上,这些年来每当中国社会高调张扬民族主义时,晃出来的往往不是民族主义精神,而是民族主义情绪。”据报道,《中国不高兴》的策划者就是当年《中国可以说不》的出版策划人。2008年10月3日,该策划人把几位作者召集到北京郊区的一处农家乐一住三天。“这三天,我们什么事情都不干,就是讨论、神侃。我们刚开始讨论的时候,是从去年10月的两件大事开始的,然后就发散思维说下去,结果三天三夜的讨论,讨论出了现在大家看到的这本书的内容。”三天“闭关”结束后,学者们各奔东西,而策划者和出版社的编辑们则根据这三天的讨论录音进行分类和梳理,整理成文字资料,“书中99%的内容都是这三天讨论的”。对于书名,也是从图书市场的角度考虑的。有人批评《中国不高兴》是一部“山寨作品”,并非没有道理:其一,它的确是五个人在山寨子里商量出来的,而且商量了“三天三夜”;其二,是该书基本上只是copy网上部分“愤青”的部分言论,内容也谈不上什么创新。有趣的是书的封面竟然写着“为国直言,替天行道”。想想宋江当年“替天行道为招安”,想想洪秀全从金田村杀到九江东进南京为称帝,再为争帝位几位天王互相杀,我本以为那种以“替天行道”为名、以“替天行房”为实的年代已经翻过去了,谁知这几个字如今还是被人拿来当做封面女郎招揽顾客。而如果你把几位“熬夜”与“替天行道”连接起来,就不难发现几位作者为何能在农家乐里大辩“三天三夜”而乐此不疲 莫非他们是在给上天打电话、发传真、写E-mail?只是不知道当时上天是如何批准了他们要行的道,给了他们救世军的授权书,不知道当时是否有人口吐白沫,倒在地上,胡言乱语,传达了上天的旨意。又抑或经过三天三夜的辩论,最后论定上天不死亦废,于是自作主张,自封为二十一世纪的天兵天将了。在很多场合,中国人的利益被人莫名其妙地代表着,而现在中国人的情绪也要被人代表了。众所周知,中国本无情绪,有情绪的只是每一个中国人,而且人们情绪各不相同。所以,“中国不高兴”远不如“我不高兴”来得真切与诚恳。陆游当年写《书愤》,写“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其所表达的都是内心的真实感受,对北伐的渴望。而现在的“中国不高兴”,却是几个日日夜夜享受着人类文明共同成果的人不眠不休策划出来的。早在若干年前,龙应台先生写过一篇流传很广的文章 《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在这篇文章中,龙先生说:“在一个法治上轨道的国家里,人是有权生气的。”而且,“不要以为你是大学教授,所以做研究比较重要;不要以为你是杀猪的,所以没有人会听你的话;也不要以为你是个大学生,不够资格管社会的事。你今天不生气,不站出来的话,明天 还有我、还有你我的下一代,就要成为沉默的牺牲者、受害人!如果你有种、有良心,你现在就去告诉你的公仆立法委员、告诉卫生署、告诉环保局:你受够了,你很生气!你一定要很大声地说。”“不高兴派”当然有理由告诉国际社会自己很生气,但是冒充中国着实有越界之嫌。本书作者在国外也经常见到“一个人的示威”,比如有一年在柏林的马路边上便看到一位中年男子举着个纸牌 “反对美国入侵伊拉克”。但是这位男子只代表自己。如果他自诩代表德国,代表所有德国人的意志,那他就已经变成一个“侵略者”、一个“意淫犯”了。是做时代进步的生意,还是做时代退步的生意?是促进人类和解、共享文明成果,还是煽动极端民族情绪,发“未来的国难财”?相信许多读者心中都有定论。无利不起早,就生意论,在推销思想上商人往往会比哲学家更有热情。如罗伯特·达恩顿在《启蒙运动的生意 〈百科全书〉出
爱国如何主义(4)
版史(1775 1800)》一书中介绍,在十八世纪,一个天才的狄德罗身后,往往有十个更天才的书商在忙碌。像《百科全书》这样一部象征着整个启蒙运动的时代之书,最初就是在一个书商提议下上马的。或者说,“启蒙运动的生意”的主角,不是狄德罗,而是那位叫庞库克的书商,一位巴尔扎克式的资产阶级英雄。这位十八世纪的法国红顶商人,一边和哲学家们称兄道弟,一边想方设法在政界寻找保护伞。从庞库克到狄德罗,这些人之所以能为时人与今人津津乐道,显然在于他们做了一桩促进时代进步的生意,而不是策划一堆无用甚至有害的情绪,从中牟取蝇头小利。粗看“不高兴”,也的确是一堆情绪,更谈不上什么思想原创。“不高兴学者”说,“我们中国需要一群英雄,一个真正的英雄集团。多少人我不知道,总之人数不能太少,我不相信一两人就能解决问题。我们需要这样一个英雄集团带领我们这个民族,完成在这个世界上管理、利用好更多的资源,并且除暴安良的任务。我们要有制度建设,也要有文化建设。文化建设,就是我说的尚武精神。”这些“绕口令思想”基本上语无伦次了。显然,中国真正需要的不是一个“英雄”集团,而是在一个更开放的环境下每个人都能表达自己的见解,能够人尽其才,能够在他们拥抱世界时不被“英雄集团”的推崇者们动辄列上“汉奸排行榜”。更何况,如果只靠着“英雄集团”来为中华文明延续香火,万一遇到张贤亮小说《一亿六》里那种“有精英,无精子”的尴尬,中国将如何是好?至于尚武的精神,早在上世纪初胡适等先贤就已经讨论得很透彻。一方面,中国要以一种开放的精神学习西方的文化、科技与制度;另一方面,他们也意识到长期以来中国“学得了西方的文明,却学不了西方的野蛮”,而这里的“西方的野蛮”,即尚武精神。所以胡适他们希望中国能够建立起一种“有兵的文化”。然而,面对时代的困顿时,胡适那一代知识分子更多的是反省自身,而不是拿“帝国主义”当做本国政治或者文化一无所成、一塌糊涂的替罪羊与遮羞布,更不会言必称“决裂”,在嘴巴上做“救世主”,解放全人类,除暴安良。在胡适看来,一个人也好,一个国家也好,最紧要的是自救,每个人争自己的自由,就是争国家的自由。换句话说,每个人救出自己,也是救出国家。而那个时代的当务之急是完成文化与制度上的改良:一方面要“整理国故,再造文明”;另一方面实施宪政这平常人的政治,以清除“贫穷、疾病、愚昧、贪污、扰乱”这困扰中国几千年的五大祸害。对比两个时代知识分子对本民族命运的思考,两个时代的开放与自闭,难免让人觉得一代不如一代。好在,拼凑《中国不高兴》的五位虽然毫不犹豫地代表了中国人“不高兴”一回,但实际上他们还不能代表中国知识界,更不能代表中国的全部。中国会走德国的老路吗?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中国的民族主义受到了海内外学界以及各国政府的持续关注。如果极端民族主义有朝一日再次遗祸中国,可以肯定,现在有些媒体对这一思潮采取一种暧昧甚至怂恿的态度,无异于在发“未来的国难财”。有人曾这样形容时代变迁的动力:后一种思想战胜前一种思想,未必都是因为前一种思想不好,而是因为坚持前一种思想的人慢慢过世了。此说并非没有道理,人既是社会存在,同时也是自然存在。自然死亡的循序渐进与内生秩序,足以消化人世间许多无谓的挫折,使世界重新回到寂静中的生长。几年前,我与法国民族主义问题研究专家德兰诺瓦先生聊天。他与我谈到二十世纪有三件大事,其中一件便是“中国往哪儿走”。国外一些学者在研究中国问题时,总是疑虑重重、寝食难安,一会儿“中国崩溃论”,一会儿“中国威胁论”。前些年,甚至有人担心,同样有着历史屈辱与极端民族主义浪潮的中国,会不会像德国一样
爱国如何主义(5)
崛起?当然,类似担忧并非空穴来风,然而,以目前的中国人心与世界大势,中国当不会也不可能重蹈德国的覆辙。首先,德国的国家社会主义,作为一种“国家”吞并“社会”的主义,在复兴与复仇的狂热中形成并且壮大,其崛起是在德国社会由开放走向封闭的呼声中完成的。与此相反,今日中国,无论是官方还是民间,虽然观点纷呈,或有对立,但在努力接驳世界、充分世界化等方面却早有共识,开放是中国崛起的源头活水,没有开放中国就没有未来。而且,绝大多数青年人也是在这种开放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从历史与传统来看,现代政治意义上的民族主义在中国的形成是很晚近的事。中国自古具有天下主义传统,“普天”“四海”“宇内”等都不具备“民族国家”的概念,没有可供民族主义走向极端的哲学支撑或思想来源。而且,中国也没有发育出具有排他性的宗教,中国文化极其包容。事实上,从中国知识分子对欧盟建设的关心就不难发现,中国人关于“四海之内皆家国”的天下传统并没有丢失。学者吴稼祥不无道理地指出,把北京奥运会当做1936年德国柏林奥运会的中国版加以诋毁,对一个正在崛起并有待民主化的大国进行价值围剿,表明近一个世纪过去了,西方政治家和西方舆论界在政治智慧上并没有太大长进。德国纳粹也是“一战”战胜国亲手制造的祸患,他们对德国崛起的恐惧导致他们对德国的过度惩罚,使得德国的民族主义情绪裂变为仇恨和报复,这正是酿造希特勒主义的最好酵母。而这一切,显然是今日中国政府以及所有外国政府都不愿意看到的。如上所述,如果“西方世界”继续将中国设为假想敌,鼓吹“中国威胁论”,势必激起国内极端民族主义的高涨,同时也为那些反对开放、想着开历史倒车的人提供观点或者决策上的支持。问题在于,如果国外封锁你,你自己也真的封锁起自己来,开始抵制“洋货”,一起做中国的减法,岂不是“锁上加锁”,对自己的不幸命运“落井下石”?
社会化与资本化(1)
若问今日世界最流行什么主义,不是社会主义,恐怕也不是资本主义,而是二者的折衷,是“社会资本主义”。回顾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发展,一个显著的变化就是社会化与资本化的进程已经启动,并且小有所成。过去,无论是推崇社会主义,还是反对资本主义,最后都是主义挂帅,既表现为“主义压倒社会”,同时又表现为“主义压倒资本”。其结果是,现实社会同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都相去甚远。社会主义经典理论集中批判资本主义的资本化将资本利益放在第一位,并主张社会主义要搞社会化,应将公众利益放在第一位。然而,时至今日,当意识形态的执迷被时间吹散,人们蓦地发现,在权力、社会与资本这三大要素之间,最令人不安的既不是资本的贪婪,也不是社会的自由,而是有组织的权力的不受约束,是社会化与资本化都让位于权力化,并导致权力吞噬一切。资本时代的自由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随着中国经济改革与社会化的深入,中国经济进入一个全面资本化的过程,即“财富”转化为“资本”的过程。如耶鲁大学陈志武教授所指出,与以英国为肇端的工业革命一样,金融革命同样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创举,许多现代发达国家都是受益于这一百五十多年来的金融革命而迅速发展与强大起来的。一百年来美国的繁荣,其动因有三大支柱:工业革命、科技创新以及金融革命或经济的“资本化”。中国改革开放近三十年来所经历过的金融化发展,也是美国过去一百五十年来金融化发展的一个缩影。相较而言,改革开放前的中国是一个“有财富但没有资本的社会”。土地、自然资源为国有且不能出让使用权,不具备资本价值;企业为国有、集体所有,它们的财产和未来收入流也不可以交易,不能买卖,更何况这些产权也没清楚界定过;而公民作为社会主义大机器中的“螺丝钉”,个人的劳动力与智慧也属于国有财产,所以公民未来劳动收入不可能被金融票据化。而三十年来,中国不断将以上三种资源做渐进的资本化操作,已为社会提供了大量资本。第一阶段是从1978至1990年代中期,其核心是给老百姓选择与买卖的自由,包括劳动力市场与创业市场上的自由,即从计划到市场的“市场化”。此后特别是1998年之后则进入“资本化”阶段,就是让企业资产(包括有形资产和未来收入流)、土地和各类自然资源、劳动者未来收入流,都可通过产权化、证券化或者金融票据化转变成流通的资本,把死资产和未来收入流变成随时能变现、变成可以花的钱。陈志武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谈到市场与资本对中国传统社会的改变:在过去市场不发达的情况下,农业生产能力又极其有限,温饱总是最主要的挑战,所以,儒家主张以血缘家族为基础来实现人际间的资源共享、风险共担,并给它配以“三纲五常”文化价值和名分等级社会秩序,那可能是过去两千多年里相对最优的一种安排,使中华民族能够繁荣昌盛。在那种社会秩序下,“三纲五常”和名分等级秩序的刚性当然阉割人的个性,却可以使人际间的交易风险大大降低,节省交易成本,所以,牺牲一些个人自由和权利似乎是当时生产能力低下的条件下迫不得已的选择。加上当时的人口流动少,世世代代是左邻右舍,这也使儒家依赖的道德约束多少能行得通。可是到了今天情况已大不一样,人口的广泛流动,市场范围的扩大,已大大削弱了道德的约束力。再加上今天金融市场已经在许多方面取代了家庭的保险以及其他经济交易功能,没必要再把亲情和经济利益交换混在一起,也没必要再接受“三纲五常”对个人自由的约束。换句话说,今天为这些约束所要付出的代价远远高于所能得到的好处,所以儒家主张的约束已不合算,而自立和个人自由的价值更高。据陈志武理解,中国过去三十年经历的情况可能是这样,从1980年代先是市场化发展,把各地区间的市场
社会化与资本化(2)
整合到一起,包括劳动力市场和商品市场,劳动力开始跨地区流动,在哪里工作、生活逐步跟你在哪里出生、长大脱离关系,中国人和产品也开始大量出国。与此同时,他们的私有财产也在增加。到1990年代,人们开始接触现代金融产品,先是各类保险品种,然后是养老投资、基金品种、按揭贷款品种,慢慢地人们越来越意识到金融产品的好处,其中最重要的莫过于金融产品让你能把自己未来的各种经济需要、保险和养老安排好,让你在未来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需要靠别人的施舍过日子,保证你总有独立的人格尊严。经济上的自足历来是人格独立的基础,而金融又是保证未来经济自足的工具。此外,陈志武看到的另一个显著变化是:过去二三十年里市场发展和金融发展已经改变了中国人很多的文化价值观。“当你观察上海、北京等大城市里父母亲与他们的孩子交流的方式时,你会发现,它正变得越来越像在典型美国家庭观察到的那样,也就是,父亲通常不会试图在孩子面前摆出一副威严、一副不可亲、不可近的样子,已经不是一种从上至下的、单向的、命令式的姿态。相反,你会看到,更多父母以一种非常平等的方式与他们的孩子沟通,试图进行一种心对心的对话沟通。”当父母不再把孩子当做他们的养老保障、当做他们的投资载体时,他们没有必要担心“天啊,如果我的孩子现在就不听话,他将来怎么会孝顺?我在他身上的投资怎么会有回报”?于是,他们也就没必要处处打骂孩子、压制阉割孩子的个性,迫使孩子时时听话。这些父母为自己买好保险品、退休品、养老基金等等。此后,从经济上,他们就没有依靠儿女的必要。当然,这种“资本主义”生活方式只见于经济相对发达的城市,在中国更广阔的西部与农村,依旧流行“养儿防老”。除了陈志武所说的这种改变之外,还有一个重大变化是:在过去,被体制驱逐的才子佳人往往不得不面临窘迫的命运,而现在他们照样可以在社会上谋得一份待遇优厚的差事,或者通过手中的财富与资本过上有尊严且有自由的生活。如米尔顿·弗里德曼在《资本主义与自由》一书中文版(2002)序言中所说:“中国仍然远不是一个自由社会,但是毫无疑问,中国居民要比在以往更为自由及富有 除了政治以外,在各个方面都更为自由。在政治自由方面甚至有了一些初步的、微小的增长的征兆,具体的表现为日益增多的农村干部的选举。中国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但是它是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进。”资本主义3.0戈尔巴乔夫曾经说:“我们的共同家园是这个世界本身,我们的命运是相同的,如果说某一个地区只想着自己繁荣昌盛,而身边的整个世界都是饥荒的话,它的繁荣是不可能的。”历史一次次证明,无论过去的冷战,还是现在似有还无的“文明的冲突”,那些无谓的对抗并不能解决人类的当务之急,真正有益的是要回到人的条件本身来思考人类文明。两大阵营不复存在。与此对应的是,这个国家在价值论上渐渐褪离共产主义的理想躯壳而转向对共生主义的无名探索。从“共赢”到“和平崛起”,从邓小平取道市场经济到江泽民时期公开承认资社共存,从胡锦涛“和则两利,斗则俱伤”到十七大呼吁结束两岸敌对状态,中国政府积极融入世界、从共产主义到共生主义的大脉络已渐清晰。共产主义与共生主义都重视公共性。区别在于共产更重对过去与结果的分配,而未有效解决生长问题;而共生则更重当下与未来的存续生长,更重对自发秩序与自我拓展的认同呵护。如果说共产面向一个正在消逝的世界、权力分配的世界,那么共生则因面向生命而面向未来。那是一个由生命分配的世界,生命之平等决定了随之而来的分配平等更货真价实。资本主义国家亦面临抉择。显然,尤其经过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融合后,老牌社会主义国家与资本主义国家之间的真正区别在于民主政
社会化与资本化(3)
治而非主义。比如欧洲尽管“姓资”,但在民权视野下许多国家并未放弃社会主义理想,密特朗不也私下表示其执政理想便是消灭法国的资产阶级?上世纪六十年代,在西方世界指责社会主义国家极权时,马尔库塞同样将发达工业社会描述为技术进步下的新极权社会。今日更有美国知识分子鼓吹为资本主义升级,即在经历了“短缺与匮乏”的“资本主义1.0”和今天“过剩与铺张”的“资本主义2.0”后,资本主义必须进入讨回公共权益的“资本主义3.0”的时代。今日世界,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已经由对立走向融合,具体表现为“资本主义社会化”和“社会主义资本化”。一方面,像中国这样曾经追求绝对公有制的社会主义国家,由于经济与政治几乎走向了崩溃的边缘,终于在改革开放的旗帜下走向新生。市场经济与民营经济的发展,私产入宪与物权法的制定等等,为中国的社会主义注入了它过去曾极力反对的资本主义因素,使之收获现实的活力与历史的报偿。另一方面,在资本主义国家,福利资本主义、民主资本主义和股票资本主义也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当股份制成为社会分配财富的重要方式,现代资本主义实际上已经从过去的私人资本主义过渡到了“社会资本主义”。当中国讲到“全民所有制”的时候,常常会陷入“国企为什么不向社会分红”“全民是谁”的争论,究其原因,问题关键仍在于国民没有明晰的产权与股份。在一些资本主义国家,由于资本市场的发达,多数国民持有大公司的股票,以至于这些公司更具有全民所有制的性质。社会资本主义早在1988年,著名学者、社会主义学家高放在《从传统社会主义到现代社会主义》一文中提到“社会资本主义”这个概念。高放将世界资本主义的发展概括为四个阶段:即16世纪初到18世纪末的封建资本主义(此时资本主义在欧洲封建社会内部孕育成长);18世纪末至19世纪末的自由资本主义;19世纪末大体上至20世纪70年代的垄断资本主义;而1980年代以来可称之为社会资本主义,即社会化程度更高、社会主义因素在逐步增长的资本主义。2001年,高放又在《江汉论坛》上撰文指出社会资本主义阶段的六个主要特征:第一,社会生产力的社会化程度更高了;第二,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社会化的程度更高了,社会资本股份化,股份资本职工化、大众化、分散化、全球化;第三,资本主义社会的结构发生大变化,中间阶级扩大化,工人阶级出现白领化、多领化、知识化、有产化趋势;第四,国家政府的社会职能大为增强;第五,全球各国之间的竞争与协作大为增强;第六,社会主义因素逐步增长,有越来越多的工农大众出资自办企业与合作社,职工参与企业管理,政府实行社会保障与福利政策等等。总体而言,当代资本主义由于从生产力到生产关系,从经济基础到上层建筑,从社会结构到社会生活,从内部关系到国际关系,社会化的程度都越来越高,范围都越来越广,层次都越来越多,社会主义的因素又在逐步增长,所以可称为社会资本主义,或者说是含有社会主义因素的资本主义。在高放看来,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不是列宁在1916年批判的帝国资本主义,而是社会资本主义;资本主义也不是必然腐朽的,而是被社会重新焕发了活力。为什么帝国资本主义衰亡了,社会资本主义却欣欣向荣?无论中国现在走的是市场社会主义,还是社会资本主义;无论资本主义将来是否还有其他更高形式,不可否认的是,迄今为止社会资本主义能成为“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是和社会与资本的相互渗透与联合分不开的。社会资本主义取代过去的私人资本主义、野蛮资本主义,是社会民主主义不断推动的结果,是资本不断社会化的结果,是现代传播科技发展及治理模式变革的结果。也正是这个原因,越来越多的学者试图从资本社会化、管理社会化和分配社会化
社会化与资本化(4)
等方面来理解当代资本主义的这一场至关重要的转变:资本的社会化表现在股份的分散化和大众化,员工持股和人力资本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劳资对立;管理的社会化使企业决策更加民主,员工可以影响企业决策过程;而分配的社会化使资本主义社会分配趋于公平和合理,政府与工会对收入分配的干预程度增强,工资由资方单方面决定改为双方谈判,除了工资收入外,员工还可能持有一定股权。而这种社会化浪潮,并非突如其来。只是在过去,资本主义的社会主义因素被遮蔽与忽略了。有人甚至认为,从17世纪初荷兰出现首个股票市场开始,企业所有权和管理权分离,资本社会化便已经悄然开始。如今,经过几百年的发展,资本主义的许多骨干企业都已经完成了大规模社会化改造,社会化的资本市场也日益成熟,庞大的中产阶级和有一定消费能力的工薪阶层不断地为各国市场提供新的资金来源。这一部分资金以养老金、基金和个人直接投资等形式进入了股票市场,成为股票市场的重要资金来源。当然,资本社会化并非只有共享收益的好处,告别过去资本与社会的对立,它同样意味着这个社会开始共担风险,一毁俱毁,一荣俱荣。三生主义:生命、生活与生态制度不断升级是文明进步的法则。当全球治理的观念渐入人心,当政府不再靠着寻找内部和外部“敌人”操纵人心,这一升级过程必然是不同文明互相取长补短、共同成长的过程。在此过程中是否有共同的参照?纵观世界大势,笔者曾在《南方周末》和《亚洲周刊》撰文指出“三生主义”当成为二十一世纪世界的政治指南。而且,无论现在有着怎样的主义与分歧,一切积极努力最后都会回到这一价值尺度。所谓“三生主义”,本质上说是一种关乎生命、生活与生态的价值观,一种精神高度。佛教讲“往生”“今生”与“来生”,而“三生主义”则着眼于个体,社会与世界,注重生命、生活与生态。倘使可以在这三方面做到“三生有幸”“三生万物”,就一定会有美好而丰富的世界。简单说,三生主义的提出旨在梳理三种关系或完成三种对话:首先是生命。这是个体层面的,是人与自己的对话,关乎人对生命的敬畏及意义的追寻,关乎生命信仰的重建,体现人类对自身命运的观照。生命是一切权利与价值的基础,没有对生命的尊重,就不会有普世的人权;没有对生命的尊重,最强者也会沦为贱民,所谓“文明”也只有钢筋、水泥而决不会有生命的温度。其次是生活。这是社会层面的,是人与社会的对话。如萧伯纳所说,“人生有两出悲剧:一曰万念俱灰,二曰踌躇满志”,政治与经济亦如是。过去是政治压倒生活,现在是经济压倒生活,至于中国人的GDP崇拜则兼而压倒之。应该承认,从“国家万岁”转向“国民万岁”,从“领袖万岁”转向“生活万岁”,是经历二十世纪诸多灾难后人类获得的一个大教训。回到生活就是回到世俗幸福的本源,因为只有生活才能让人类重拾朴素意义,从集体自负回到人的内心与本性,从极端革命狂热回到日常改造,让削足适履的政治服务每日维新的生活。最后是生态。这是人与自然的对话。人是生物,地球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家园。无论政治人、经济人还是社会人,终归都是生态人,这也决定了生态问题才是人类必须解决的真问题。只有与自然和解,人类才能持久地享有大地的恩泽,播种并收获文明。简单说,只有尊重生命,才会有平等与文化的多样性;只有尊重生活,一切政治与社会变革才不至于凌空蹈虚,因主义放逐生活;只有尊重生态,人类文明才有可持续发展,不因饮鸩止渴自我消灭。最重要的是,三生主义是关于生命、生活与生态的哲学,也是关乎灵、肉与世界的哲学。它超拔于传统的经济、社会与政治三大组织之上,跳开传统的资本主义(经济极端)、理想的社会主义(社会极端)及国家主义(政治极端
社会化与资本化(5)
)的方法路径之争,使人类理想回到人的条件与意义本身。即使是我在此提倡的三生主义,也不像过往主义一样强加于人、淘空心灵与头脑,而是服务于人的价值,助益于人类的生活。
绿色警戒(1)
如何在中国实现“文明宪政、轻松生活”?几年前,吴敬琏在接受《中国青年报》采访时强调“改革,我们正在过大关”,号召中国民众齐心协力闯难关。2003年,中共元老任仲夷先生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也谈到,中国改革仍未过大关,并以“改革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与国人共勉。不过,在这一节中本书作者着重要谈的是“过大圈”。又见约翰·波米尔世界上许多国家都有“圈地运动”的历史,最著名莫过于英国。关于这段历史,曾有群农民就一位叫约翰·波米尔的领主的巧取豪夺向国王“上访”:“这个有权有势的约翰·波米尔用欺骗、暴力占有您的苦难臣民 我们的牧场,这些土地是我们世代所拥有的。他把这些牧场和其他土地用篱笆围上据为己有。后来,这个约翰·波米尔又强占我们的住宅、田地、家具和果园。有些房屋被拆毁,有些甚至被他派人放火烧掉,我们被强行驱逐出来。如果有谁不愿意,波米尔就率领打手包围他的家。这些人手持刀剑、木棒,气势汹汹,砸破他家的大门,毫不顾忌他的妻儿的啼哭 ”这个场面,在“房吃人”的今日中国并不陌生。如果说英国绵延几个世纪的圈地运动源于养羊业的高额利润,那么今日席卷中国的圈地运动的动力则不仅来自经济暴利的诱惑,更来自“政治暴利”(政绩)的诱惑。正因为此,在无数中国“约翰·波米尔”的身影背后,是权力与资本的合谋与分利。尽管中央政府提出对耕地实行特殊保护,严格限制农用地转为建设用地,并成立了“联合督察组”对“开而不发区”的圈地行为进行打击,然而,非法征地的现象未得到有效遏制,在许多地方甚至愈演愈烈。风行于中国城乡的新圈地运动被海外媒体讥为“吃社会主义的散伙饭”。根据国土资源部对2004年10月至2005年5月部分城市卫星照片执法检查情况统计显示,违法用地占新增建设用地宗数、面积的比例分别达到61%和50%,有的地方甚至高达80%。与此相对应的是,各行各业都谋求自身加强发展,最直接的体现就是多要地、多圈地。国土资源部掌握的各行各业提出来的用地需要,甚至超过了我们的国土面积。同样被圈的还有江河。2003年6月水利部在全国范围内进行了拉网式清查,查出仅“四无”(无立项、无设计、无验收、无管理)水电站就有三千多座。《中国经营报》曾发表《脱贫工程带来的返贫危机》提出警告,要求国家以立法的形式保护库区人民的权利,否则一旦悲剧酿就,局面势必无法挽回。此外还有“圈矿”热,由于国家垄断自然资源形成了自然资源主体的实际缺位,导致资源集中在一小部分人的手中,以致大量资源被浪费、破坏、偷窃甚至掠夺。这也是近年来有些掌权者能够在短期内暴富之原因所在。当资本化过程中产权界定不清,社会便将自然资源的命运及其定价权拱手交给了掌权者。两种不公平从时空两个维度来看,不公平有两种:一是同代之间的分配不公平;二是代际不公平。关于前者,尽管全球化论者相信“世界是平的”,但是如果以发展的眼光看,透过中国城市与乡村、东部与西部、沿海与内陆的差距比较,不难发现中国财富如何倾斜。近年来,一些地方为了扩大招商,滥征、强征农民集体土地,或者通过压低补偿标准,拖欠、截留、挪用土地补偿安置费等完成权力寻租。与一些地方政府获得高额土地出让金形成鲜明对比:一方面部分失地农民变成了“种田无地、就业无岗、低保无份”的“三无公民”,无力维权者甚至走到自焚申冤的地步;另一方面则是权力与资本借“地利”大发横财。随着中国的城市化和现代化建设的发展,各地工业园区、开发区甚至“大学城”开始恶性膨胀,其后果是大批农民丧失土地,再一次为中国“现代化”买单。与此相反,一些房地产商却赚得盆满钵满。在2006年福布斯中国富豪榜上,前50名富豪中有20
绿色警戒(2)
名跟房地产业有密切关联。他们要么以房地产业为主业,要么房地产是其重要的财富来源。在另外一个富豪榜 胡润的百富榜上,2006年前10名富豪里面有6名是主要经营房地产的,还有两名房地产也是其主要产业之一。2004年胡润百富榜上,有45位上榜企业家主营房地产。有调查表明,地方政府通过土地出让金所获得的净收益多是“取之于农,用之于城”,被征土地收益分配格局大致是:地方政府占二成至三成、企业占四成或五成,村级组织占近三成,农民仅占半成到一成。关于后一种不公平,美国国际法学者爱迪·B·维丝早在1984年就提出了“代际公平”理论。作为可持续发展的一个重要原则,代际公平已经广为人们接受,其核心价值观是资源与财富的使用不能向任何一代人绝对倾斜 当代人应托管好而不是挥霍尽后代的财富。显然,当下的土地批租制度,无论是对环境损害,还是财富挪用,都意味着对后代人的财富与健康严重“透支”。一位公民拿明天的钱,做今天的事,本无可非议,毕竟一切都是自己偿付,然而对于政府来说,多快好省、透支尽下几代人的土地收益,则无异于抢夺。如有财政专家指出,短短十余年,通过现有土地出让制度,地方政府收敛了万余亿元的巨额可支配财力,但是它是对50至70年的地租采取一次性收取资金的方式进行的,其所反映的是某些权力部门“寅吃卯粮”或“与子孙争利”。掌勺者私占大饭锅被害者与凶手在恋爱。没有谁会否认正在崛起的中国同样面临一场文化危机。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人在“让世界充满爱”“明天会更好”“好人一生平安”等乐声中生活,二十年后的中国流行的却是一些诸如“披着羊皮的狼”“老鼠爱大米”这样可以作为“虐恋国”国歌的情歌:“我确定我就是那一只披着羊皮的狼,而你是我的猎物是我嘴里的羔羊 ”一切都变了,想一想齐秦的北方的狼,就知道这世道连狼也变了。2005年8月,香港经济学家郎咸平教授连连在媒体上发出“重磅炮弹”,指名道姓地痛斥许多中国企业领导人借国企改革之机大肆化公为私,侵吞国有资产。这些被指责的企业几乎都是过去被树为改革成功典型的“明星企业”,包括TCL、海尔、格林柯尔、科龙等。郎咸平的炮轰引起强烈反应:平面媒体与互联网上出现一面倒的声援之声,而被批评的企业则纷纷叫屈,格林柯尔老板顾雏军甚至在香港把郎咸平告上了法庭。郎咸平回应时表示:他并非与顾雏军个人过不去,实在是针对国有资产流失的严重事态而言。郎咸平由此就“案例”进入“问题”,对中国经济转轨中的不少方面提出了尖锐批评。对于郎咸平的发难,中国“主流经济学”界“集体失语”。郎咸平则为自己因为捍卫国有资产而斗争却得不到同行的响应而大表感叹。然而事实上,对于上述问题,早在郎咸平之前清华大学教授秦晖早已尖锐地批评过。1997年十五大之后,“国企改革攻坚战”成为时髦,许多地方出现了比“分”和“卖”更刺激的做法。如长沙在1999至2000年间对一批赢利的大型国企实行“靓女先嫁”的“界定式私有化”,用政治权力直接把国有资产划拨给“内部人”并一步到位地实现管理者控股(MBO)。这是世界各国包括中东欧转轨国家在内在公开领域都前所未见的“激进”做法。对此,秦晖曾在《财经》杂志上提出批评。2002年十六大后,开始实行“国有资产分级管理”,舆论认为这是正式放手让“各级政府各自处理各级资产”。同时管理者控股的呼声大涨,风传转年将是“MBO年”,秦晖为此又写了《国有资产如何公正“退出”》与《要MBO,不要MBO年》等文,指出“分级管理”不能改变政府只是国民资产的看守者而非所有者的性质。在秦晖看来,公正的改革应当“在起点平等之下产生最初的所有者,在(竞争)规则平等之下
绿色警戒(3)
产生最终的所有者”。中国要搞市场经济,就是因为相信只有通过市场才能实现资源优化配置。从逻辑上说,如果权力就能把资源配置到“优者”手中,还要市场干什么,还要搞什么产权改革?不对等的私有化对于过去的国营企业和乡镇“集体企业”的产权改革,秦晖强调处置公共财产应该遵循“群域要民主”的原则,因为在缺乏公共参与、公共监督、也没有利益相关各方充分博弈的情况下,公共资产的“看守者交易”往往就是“掌勺者私占大饭锅”。当年如果人民公社也按这种方式搞私有化,把公社变成公社领导人的私人庄园,农民变成打工的,或者干脆被赶走,那农民还不造反了?幸亏当时农村改革是农民自己搞起来后上面才承认的,农民平分了土地(当然只是“承包”,地权问题遗留至今),打破了“大锅饭”。如今土地是农民各自经营的,并没有“掌勺者”。然而耐人寻味的是,这反而成了地权改革比其他公共资产(包括乡村中除土地以外的其他公产如企业等)的产权改革更为困难之处:土地如今不是由官家经营、而是由农户经营的,于是有些人就绝不允许它私有化!相较之下,由官员控制并经营着的公共财产在没有民主的条件下搞私有化,则很容易会变成权贵私有化。事实上许多企业,无论是国有企业还是农村中所谓的乡镇集体企业,产权改革几乎都是给了“看守者”。工人只能像彪哥一样“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以《潜规则》一书闻名的学者吴思在《谁家之天下:“权贵资本主义”辨析》一文中分析“当代中国到底是什么性质的社会?”指出当下中国社会主义云云已经不值得讨论了,资本主义似乎也有问题。针对吴敬琏此前提到的中国“权贵资本主义”,吴思认为这个概念和一度流行的“官僚资本主义”一样强调了资本和行政权力的密切关系,但都暗含了一个前提,即中国已经或即将进入资本主义。吴思反问,如果把“资本主义”定义为资产阶级说了算,资产阶级控制了暴力,掌握了立法权,那么,中国可曾有过资本主义?中国的资产阶级从来不能说了算,权贵或官僚才是最终说了算的集团。所以,把“官僚资本主义”或“权贵资本主义”倒过来说才比较准确,即“资本 权贵主义”或“资本 官僚主义”。市场不畏惧“天价”“天价”正在充斥着中国人的生活。打开百度搜索一下,与“天价”相关的新闻超过几十万条。譬如“哈尔滨天价医药费”“天价滞纳金”“某某豪宅拍出天价”“天价月饼”等等。2007年,有两条“天价”新闻曾经成为人们争相讨论的焦点。一件发生在北京,另一件则在外省。发生在北京的事是这样的:几位北大教授搞了个“青春写作旅”作文培训班,短短八天时间,收费竟然高达4900元。另一件事发生在江西上饶市广丰县洋口镇。一位村民只因开货车剐坏该县建设局局长私宅外墙的三块瓷砖,在县交警大队调解时,这位胆小怕事的农民竟被告知要支付赔偿费和鉴定费共4000元。然而,从《人民日报》刊登的照片上看,瓷砖的损坏面积不过两厘米宽。所谓“局长一块砖,农民一年汗”,此事在网上曝光后立即引来恶评如潮。从表面上看,两起“天价事件”并无联系。相同的是,它们都“功败垂成”。“青春写作旅”涉及的是人们在市场经济条件下的选择与生活。从经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人人都是“经济人”与“理念人”,人们的一切行为无不与其利益相联系。从自利原则出发,每个人做出适合自己的选择,社会理性将达到最优。在一个开放社会,此事无须道德出场,市场的无形之手足以使之流产。其一,透明性。尽管广告商吹嘘“将在未名湖畔打造中国写作的 黄埔军校 ”,但是绝大多数人都知道所谓“大腕”都不过是凡夫俗子,不可能通过八天教出一群作家,更不可能教出“作家中的军官”。其二,可选择性。试想,如果规定所有
绿色警戒(4)
立志当作家的孩子必须参加这个冒牌的“黄埔军校”,那么,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孩子们便只能接受这种漫天要价。否则,天价是否成功,完全决定于民意市场。这个天价作文班,难免让人想起王小波在《谦卑学习班》里给富人精英上的一堂课 精英理应谦卑,不要太低估社会的智商。相较之下,发生在羊口镇的天价索赔案讲述的则是权力视野下的公民生活。区别于上述“商品天价”,这位建设局长展示了“权力天价”。三块普通的瓷砖,稍有点常识与理智的人,都不会相信它们会价值几千元。荒诞的是,被这位建设局长唤来的县交警大队,竟然相信了,而且理直气壮地朝那位农民“秉公执法”了。令人宽慰的是,这起事件借媒体之力终于大白于天下,这位建设局长此时不得不面对“170万元建私宅”的追问。透过此番天价索赔与荒谬执法,在人们讨论某些地方权力“西西里化”的同时,不难得出以下结论:其一,互相包庇纵容的权力形成权力垄断,继而导致权力天价;其二,权力天价强买强卖,社会将成为最大的受害者;其三,来自媒体与社会的监督有助于权力的正常运行,或回归正常轨道。显而易见,真正给公众生活造成“天价伤害”的不是市场,而是垄断。事实上,真正的市场并不畏惧天价,鱼龙混杂同样是一种社会生态。如果将这种选择性的“天价消费”理解为一种“奢侈”,天价也会有积极意义。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天价甚至可能引领时尚,并且通过“拖拽效应”使奢侈品逐渐成为日常用品。当社会不断前进,奢侈品往往是暂时的。比如说,在1900年室内盥洗室是奢侈品,如今早已进入寻常人家。如孟德斯鸠在《论法的精神》中所说,“富人不奢侈,穷人将饿死”;维尔纳在《奢侈与资本主义》中也表达了“奢侈带来资本主义”这一观点。当有学者指出奢侈破坏人类天性时,主张“富足与自由乃人生两大幸事”的亚当·斯密同样在《国富论》中指出,禁奢法代表了“君王大臣们力图监管个人经济活动的无能和想当然”。在经济层面,一个社会可以通过富人的天价消费(奢侈),实现财富的转移与重新分配;而在政治与社会层面,这种“必要的奢侈”同样因为承认人的欲望和天性,可以在客观上抵御“安贫乐道法”里所承载的隐秘的统治。垄断者的游戏“天价产品”为社会所接受至少要满足以下两个条件:其一,它不是非竞争性的公共产品,如水电、石油,甚至包括政府运营成本;其二,它是可选择性的自主消费,而不是被动的必须消费。换言之,这种“天价产品”既不是权力联盟摊派下来的账单,也不包括市场垄断条件下的生活必需品。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发布《2006亚洲太平洋地区人的发展报告》指出,整个东亚都在经历“无就业增长”时期,中国的情况尤其严重。同样,瑞士银行公布《全球价格及收入》研究报告,就薪酬指数和购买力而言,在被调查的71个大城市中,作为内地发达城市的北京和上海分别排在第65位和59位。然而,在这种情况下,一些垄断行业继续以“与世界接轨”的名义,试图“与天价接轨”。垄断方利用排他性地位,限制竞争对手或潜在对手的进入,进而限制公平竞争。有的地方出台文件,指定当地只能销售某一种啤酒、某一种烟、某一种电动车,让消费者无从选择。有的垄断企业拟定霸王条款,要求消费者被动地接受其“高价格、弱服务”。由于“只此一家、别无分店”,消费者只能硬着头皮接受其种种不公平条款。垄断方借垄断轻易获得超额利润,也就失去了改进技术和服务的动力,降低了经济效率。广东电力系统抄表工年薪15万元、浙江某烟草公司中层年薪达30万元等新闻不断被曝光。2007年8月,中石油披露:尽管上半年国际油价下跌,渤海湾遭罕见暴风雪,但员工酬金成本仍增长三成多,达54亿元。拥有垄断优势的国企“福利
绿色警戒(5)
腐败”只是个表层问题。更严重的是这种权力垄断扼杀了中国人创业和竞争的起点公平。据统计,1994至2004年十年间,有770万家个体户消失。经济学家吴敬琏在一个以“收入分配”为主题的论坛上同样指出,机会不平等导致中国当前贫富差距不断加大,而造成机会不平等的因素,一个是腐败,另一个就是垄断。垄断一方面使人们的消费不断地“与天价接轨”,将社会不断分化为“房奴”和“房主”,使绝大多数人不得不为天价疲于奔命;另一方面,又在日复一日,腐蚀一个国家创造未来的根基。转型时代既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如果说媒体制造消费是后现代社会的重要特征,那么,垄断制造天价则或多或少具有前现代气息。如今,有人将住房、医疗和教育比做和平时期的“新三座大山”。没有受到制约的权力,是天底下最大的垄断。2007年8月30日,《反垄断法》千呼万唤始出来。遗憾的是,《反垄断法》在中国不过是半部法,而非十分完备的法律:一方面表现为具体细节粗陋;另一方面,作为一部以反垄断的执行机构为核心的法律,主要是靠反垄断的执行机构来运作,而执行机构又是政府部门,某种程度上,反垄断的执行机构跟政府是合一的。换句话说,《反垄断法》没有更多地强调司法的功能,没有为企业与政府的博弈留下更多空间。“绿色警戒”“红色警戒”是美国EA游戏公司开发的一系列即时战略虚拟游戏,“绿色警戒”则是本书作者的一个“发明”,其所要描述的是与当下中国人息息相关的生活。中国经济的资本化过程无疑是中国经济发展的必由之路。关心社会的人早就指出,中国经济的资本化过程是在国有产权的基础上,或国有产权占主导的基础上来完成的。而国有产权的性质也决定了中国经济的资本化不可能让产权运作成本与产权运作收益完全归结到相关当事人身上。极端的例子就是一些单位或个人让社会担负成本,让自己尽享收益。国有企业追逐上市,同样是因为上市是件一本万利或无本万利的好事,既可以让公司获得低成本的资金,又可以让公司高管一夜暴富。大小非带来的不公平交易,更是逼迫无数投资者用脚投票,远离中国股市这台巨型的榨汁机。在经济改革的大背景下,一些政府部门与上市公司形成了“圈钱利益共同体”毋庸讳言。许多上市公司都送原始股给各级政府官员,脑满肠肥的官员们等股票价格涨起来后一抛售就凭空大发横财。及至萧条时,网络之上立即哀鸿遍野,而那些盼望救市的中小股民更像是唐朝末年的遗民一般,形容枯槁,怨声载道,只等着仁慈的官府开仓放救济粮。吴敬琏说中国的股市很不规范,像个赌场,结果引来一片反对声,指责吴敬琏唱衰中国股市。事实上,连吴敬琏自己也知道中国股市甚至还不如赌场,因为“赌场里面也有规矩,比如你不能看别人的牌,但中国的股市,有些人可以看别人的牌,可以作弊,还可以搞诈骗”。2007年底以来中国股市大跌引起了不少争论。应该说,中国股市的发展不失为集合了中国资本化与社会化的一个缩影。以“为国企脱贫减困”为目的的中国股市时常让人匪夷所思 政府允许那些资质不良的公司上市圈钱,却又要通过打压股市等方式让股民赔钱来为垃圾公司“挤泡沫”。权力与资本默契合谋的结果是让社会承担企业的业绩风险和政府的政策风险。当国外“敌对势力”为防止中国崛起而大呼“红色警戒”时,面对股市的“中国式监管”,许多中国股民早在心底向管理者竖起了“绿色警戒”的警示牌。中国已经告别了红色革命的年代。如果读者能从一个更闳阔的背景来看待中国财富的非正常流转,能洞悉国富民穷与贫富分化背后的奥秘,理解权力在今日中国财富分配地图上所占的权重,就不难发现本书作者所说的“绿色警戒”有着极其深刻的时代内涵。其所涉及的,自然不限于股市,它还包括
绿色警戒(6)
在税收及其他公共政策方面导致的财富流动,涉及社会如何保卫自己的财富不被坐庄的权力蚕食鲸吞 如前所述,不被薅了“社会的羊毛”。
“社会资本”主义(1)
前文谈到资本主义由于实施了资本社会化的政策而进入“社会资本主义”时期,本节所要阐述的则是“社会资本”主义,强调社会关系的资本内涵。在过去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虽然中国一直在搞社会主义建设,但是“社会”却处于一种没收与没落的状态。中国原有的社群组织与社会规则,在狂风骤雨式的改造中变得湮没无闻,而无所不在的国家体制,以及源自意识形态的狂热与敌意,更使资本变成了一个坏东西。改革开放以来,人们渐渐意识到,资本来到世间并非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时至今日,在西方一些政治家与学者眼里,中国正在滑向“野蛮资本主义”,而一些中国本土学者透过“权力私有化”带来的种种社会不公,同样将这种新趋势称为“资本 官僚主义”。显而易见,凡此种种批评,并非是为反对资本,而是反对资本的变异。同时值得注意的是,在中国渐次走向开放,终于放弃“姓社还是姓资”的争论时,国际学术界对“资本”理论的诠释也早已有了新发展。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现代化,同样暗合了“资本”概念的现代化。而这一概念的现代化,对于处于转型期的中国来说,关键之一在于如何增进政府与社会对“社会资本”的理解。关系是一种资本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人力资本”的出现,使物化的资本部分回归于人的价值。若干年后,法国社会学家皮埃尔·布迪厄首次将资本区分为“经济资本”“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社会资本”因此渐成国际学术界关注的焦点。尽管对于社会资本目前还没有一个完整的、权威的定义,一个共识是,社会资本是继物质资本、技术资本与人力资本之后的一种新的资本形式,是一种可资利用的社会资源,其意义在于通过强化或重塑社会关系(社会契约),社会能够从中获利。进一步说,承认社会资本的存在,将为社会资源的配置提供一个良好的出路。对于国家与社会来说,投资社会关系的改造与培育,不仅可以使个体、团体获利,同样可以使国家获利。美国社会学家罗伯特·帕特南指出,“与物质资本和人力资本相比,社会资本指的是社会组织的特征,如信任、规范和网络,它们能够通过推动协调和行动来提高社会效率。社会资本提高了投资于物质资本与人力资本的收益。”早在几十年前,谈到为什么反对阶级斗争时,梁漱溟从文化的角度来分析中国的社会组织结构,认为在不同类型的文化中,社会构造各不相同。由于“西洋”人重集团生活,中国人重家庭生活,于是中国由家庭生活推演出伦理本位,同时走向职业分途,形成了由家族伦理关系构成的社会。而“西洋”却从集团生活演为阶级对立,因此“西洋”可被称为阶级对立的社会,而中国则是职业分途的社会。近代中国虽不能称为平等无阶级的社会,但尚未构成阶级,这是中国社会的特殊性。梁漱溟由此认为,中国的自救之路,在于建设一个新的社会组织构造。它是中国固有精神与“西洋文化”的长处二者的沟通调和,也就是要学习“西洋”的团体组织和科学技术,以此来培养发展中国的固有精神,即伦理情谊、人生向上的精神。“要改造中国的政治,必须从基础做起,国家宪政要以地方自治为基础。从基础做起,就要从最基层开始做,搞乡村的自治。一乡一村的自治搞好了,宪政的基础也就有了 全国就会有一个坚强稳固的基础,就可以建立一个进步的新中国。”(梁漱溟,《回忆我从事的乡村建设运动》)同样反对阶级斗争的还有哲学家张东荪。1932年8月20日,张东荪在《再生》杂志第一卷4期上发表《阶级问题》一文,集中批判阶级和阶级斗争、无产阶级专政之理论。张东荪认为,阶级意识完全不同于阶级利益,阶级利益是一个阶级普遍而共同的利害,阶级自觉则比较复杂,决不是有了阶级利益就一定有阶级意识或阶级自觉:“我承认中国的各阶级有阶级利害,因为这是事实。但事实
“社会资本”主义(2)
迫我无法承认中国各阶级已有了阶级意识。于是我们可以说 中国的任何阶级,资产阶级也罢,小资产阶级也罢,无产阶级也罢,都还没有到造成阶级意识的程度,至于我所说的余剩者乃是人自为战之徒,不成为一个阶级,更谈不到阶级自觉了!”他断定:“我们对于政治的主张不必建立在任何阶级上。这是第一点的意思。还有第二点是:我们必须注重于所有的各阶级。这句话的含义就是说:我们必不可建立在上述所谓剩余者(流氓)之上。”近些年来,人们经常会被问到下面这些问题:为什么中国社会有“超稳定结构”?为什么王朝一次次崩溃而家国仍在?为什么中国人屡经“民不聊生”最后总能起死回生?转型期的中国,当社会不公正几近极限,在政府救济不力时,为什么中国社会仍然没有出现世界预言的“崩溃”?原因自有千种。在笔者看来,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即在于家族作为一种“组织”部分化解了政府失灵或者市场失灵时所带来的种种弊病与危机。比如说,对于一个农村贫困家庭来说,子女通过考学或者外出打工改善了生活,会不断地接济家用,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一个“小政府”或“临时政府”的作用。除了不负责征税,他们在家族中几乎要担当包括弟妹教育、父母医疗到养老所需的一切费用。而那些正在咬紧牙关支持孩子读书的父母,同样将希望寄托在后代身上。从这方面说,尽管在中国现代意义上的社会组织培育很不发达,但是家族的存在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了这种不足。在专制或者封闭时代,经营一个家族,是唯一合法的自治。然而,在极端的年代,甚至家族自治也被“充公”,大跃进时期社员家里做饭用的铁锅都被拿去炼钢了。当然,这种中国式的家族自救还不是现代意义上的社会自救,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中国的社会自救理应拥有一个宽阔的前景。从孤立到合群帕特南注意到,民主进程取决于许多因素,但是普通公民在公民社会中的群众性基层活动影响民主制度的绩效,社会资本的数量和质量是民主进步的决定性因素,民主的改革者必须从基层开始,切实鼓励普通公民之间的民间约定,鼓励民间组织和民间网络的发展,即促进社会资本的累积,既维持原有社会资本的存量,又实现增量。就像婚姻缔造了家庭,自由结社同样是产生社会资本的重要源泉。早在十九世纪,托克维尔便在《论美国的民主》中对美国公民精神大加赞扬。在他看来,自由结社与热情参与是美国公民社会的显著特征,是现代民主政治的必要条件。在《独自打保龄 美国下降的社会资本》一书中,帕特南还注意到另一个现象,自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起,随着美国社会的变化,这种公民精神正在走向衰弱。以投票为例,在1960年有62.8%的人参加了对肯尼迪与尼克松的选择,而三十年后只有48.9%的人参加了对克林顿、多尔与佩罗的投票。同样,公民的公共表达,诸如递交请愿书,给议员写信等也呈现下降趋势。今天的美国人是如此独立(个人主义),以至于在闲暇时间宁可独立自己去打保龄,或者一个人待在家里看电视,也不愿与邻居聊天,或者参加社区集体活动。当然,多数中国人并不会“独自打保龄”,而是“一起打麻将”。但经常聚在一起打麻将并不代表他们参与到公共事务之中。中美仿佛处于两个季节,如果说美国的社会资本在部分凋谢,那么中国的社会资本更需要培育,需要生根发芽。今天,“投资社会资本”和“全球治理”“公民社会”一样,渐渐为政府与民众所熟悉。应该看到的是,对于政府来说,所谓“投资社会资本”既不需要什么投资环境,也谈不上等待什么成熟的时机。如果政府放手社会资本的自发性的成长,政府不但不用花费一个铜板,反而可以坐收社会救济政府的巨大利益。两者的边界是,政府的归政府,社会的归社会。显然,划分公民社会的边界,主要不在于阶层意义上的权利边界,而在于
“社会资本”主义(3)
确定社会私权利与政府公权力之间的边界。走向极端的国家主义与个人主义都是一种孤立主义,前者使社会处于一种被吞噬的状态,而后者则使社会变成一盘散沙,两者都意味着社会力量或社会资本的土崩瓦解。正因为此,笔者认为衡量人类进步的两个重要价值是独立与合作。一个社会,由封闭走向开放,本质上说,就是社会组织复苏或再生的过程,是社会资本生长与重新配置的过程。也正是看到社会的创造之力与缓冲之力,吉登斯之发现社会,被理解为在个体与国家之间找到了“第三条道路”。被垄断或异化的社会资本历史学家黄仁宇在《关系千万重》中有篇短文,提到了世界绝无仅有的中国“关系文化”,指出“Guanxi”这个名词可以不时出现在国外的报纸上,几乎成了英文所吸收的外国词语之一,“有半公半私,介于合法和非法中间地带的模样”。黄仁宇将千万重关系厘清为最重要的三种,第一种是生存的关系,第二种是性关系,第三种是经济关系。在中国古代,将这三种关系演绎得最好的是齐宣王,齐宣王向孟子交心所称“寡人有疾”就是这三种重要关系:“寡人好色”(性关系),寡人“好货”(经济关系),寡人“好勇”(生死关系)。至于如何更好地表述中国人所面临的这三重关系,黄仁宇认为这应分别去问弗洛伊德(性关系)、达尔文(生存关系)和马克思(经济关系)。应该说,社会资本的本质也是“关系”。人们倾向于将其理解为公民之间互信互惠,合作成长的良性的社会网络。对于民主运行与一个社会走出集体行动的困境来说,它同样至关重要。如学者燕继荣指出:“一个人、一个组织或团体,其收益的多少,取决于其社会资本的存量,而社会资本的存量来自于他(它)的社会网络关系。”(《投资社会资本 政治发展的一种新维度》)社会资本虽然以自治的形式出现,同时应该具备某种开放性,否则便有可能因为封闭而转向异化。关于这一点,深谙官商勾结“关系”之苦的中国人并不难理解。某些社会资本的“消极的外部性”为人们所重视 封闭的社会资本同样可能起到绑架或隔离公众的作用。在普林斯顿大学社会学教授波特看来,如果一个群体的目标是反社会的,那么,这个群体内部的社会资本必然会产生危害社会的作用,正是因为社会资本的“外部负效应”的存在,使社会资本的投资与培育更应有所作为。然而问题在于,究竟该怎样培育社会资本,是政府通过干预投资,还是公民通过自己的行动与观念投资,并因此获得社会的回报?亚当·斯密说:“同行人很少聚会,但是他们会谈时不是策划出一个对付公众的阴谋就是炮制出一个掩人耳目提高物价的计划。”一些利益团体通过对社会资本的操作同样可能形成一种对公众的合谋。举例说,近年来调而不控的高房价,无疑与开发商之间、开发商与政府之间的默契合谋不无关系。当政府三心二意地开始调控房价,地产大佬同样召开闭门会议,甚至有地产商以“不盖房”为由相要挟。对利益的追逐既是经济资本的属性,同样也是社会资本的属性。资本会因为繁殖而增值,而强化,值得注意的是,社会资本的“外部负效应”并不是社会资本的致命之处。真正的短板在于,在一个社会中,有些人可以建立自己的社会资本,而另一些人却处于被禁止的状态;有些人可以建立自己遍及全国的关系网络,而另一些人却只能在邻居家串门。在此意义上,如果说任志强的“不盖房倡议”是挑了一次惊艳的花枪,那么,民间“不买房运动”的昙花一现,留给人们的则是一种“蚍蜉撼树”的悲凉,是一曲局部见证中国社会手无缚鸡之力的挽歌。官场与市场2008年,在北大校庆所举行的“校长论坛”上,中国人民大学校长纪宝成对当前“大学围着市场转”的问题提出尖锐批评。纪宝成表示,市场经济“是以物质利益为动力的”,但大学的使命和精神,
“社会资本”主义(4)
要求它与市场保持一定距离。大学喧嚣、浮躁、拜金、学术造假、急功近利。有些大学教师成了某些特定利益集团的代言人,学术大师难以出现,高水平的科学研究成果受到严重影响。与此同时,纪宝成也对有些人将大学当成了一个政府机关的附属物,当成了工厂的一个车间来进行指挥表示了自己的不满。纪宝成在这里提到的不外乎两个问题:一是市场化,二是官场化。前者是“市场压倒大学”的问题,后者是“官场压倒大学”的问题。然而,只要对中国目前的大学体制稍有些了解,就知道真正伤害中国大学、使大学弊病积重难返的是官场而非市场。回顾中国近些年来的社会发展,市场因素进入大学显然不是坏事,更不必然导致大学使命与大学精神的丧失。从理论上说,改革开放三十年来最大的一个成就就是社会横向联系不断增强,并伴随着以权力为纽带的纵向联系不断减弱甚至瓦解。而这种自上而下的权力管制,恰恰是束缚大学自主办学、积极创造的关键所在。在此意义上,大学及教授不断走向市场,可被视为中国社会成长的标志性事件。而从公正角度上说,市场行为至少是建立在横向、平等的立约之上的,相较过去强买强卖的“权力之约”,也是一种进步。当大学或者学者可以从社会上找到赖以自救的市场,市场的出现也在客观上完成了对官场(权力)的重构与分权。有人指责某些大学教授与社会既得利益集团“沆瀣一气”,为一己利益,甘愿成为利益集团的代言人,成了利益集团的鼓吹者、宣传者和传话筒。持此批评者不知道,一则“观点平衡世界”,只要不是集体性地被强制去代言某个集团的利益,世界仍不失希望;二则能够“为利益集团代言”者在大学里也只是凤毛麟角,绝大多数学者不过是象牙塔里的“沉默的大多数”。他们领着不足与人道的薪水,虽多有闲暇,却也不得不时常为“屡败屡战”的课题申请向技术官僚低声下气,必要时甚至还要带着学生一起造假以应付各种评估和检查。由于必须接受权力自上而下的指导或者资源分配,许多学者进行研究时只能做有希望被批准的研究,如此做学问难免被打上“奉旨研究”的烙印。在此条件下,如果学者们能够在官场(权力体系)之外获得市场(社会)的支持,则不仅不会让大学精神丢失,反而可以使被磨损的大学精神得到某种程度的修复。另一方面,如果了解启蒙时代的出版史,了解市场对观念进步起到的关键作用,就会发现学者走向市场积极做时代进步的生意,同样可以居功至伟。显而易见,现在真正伤害大学的不是市场,而是无所不在的官场。三十年“小政府、大社会”的追求如何走样,大学即是缩影与见证。如今的中国大学早已是一个个臃肿的行政机构。行政化管理、文牍主义让许多工于思想与创造的学者们苦不堪言。大学内部日益膨胀的行政部门更像是特洛伊木马一样策应上级行政单位对大学的“进攻”,而舍身从事管理工作的教授们因为层出不穷的“填表工作”也不得不以后半辈子“学术抛荒”为代价。行政评估、审批、审查等等组成的巨大打磨机,让所有大学在技术官僚面前失去光鲜与棱角。为什么出“大楼”,不出“大师”?为什么出“官府”,不出“学府”?论及中国大学的解决方案,相信许多人早已心知肚明,比如让学术与行政分开,让大学回归教授治校的传统,重拾“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等等。决策者若真有抱负建好中国大学,不必劳民伤财到哈佛、牛津去取什么经,其实只要买张去昆明的火车票,到西南联大的废墟上走一走,想一想,相信在那儿你什么答案都有了。两种社会资本既然重建社会资本的本质是重建社会关系,那么首先就要知道需要建立怎样一种社会关系,以适合民众创造力的发挥,适合一个开放社会的成长。显然,在政治全能主义社会里,在只有一个中央连接点的星状体结构中,并无真正的社会可言。因为在这里,
“社会资本”主义(5)
一切纽带都需要通过位居中央的权力而不是权利来进行连接。其危险在于,当权力失灵,整个结构立即土崩瓦解。社会学家倾向于将社会资本的组织形式分为垂直式与平面式。前者为柱状,后者为网状;前者是等级制的,而后者则贯穿着一种平等精神。如帕特南指出,任何社会,现代的或传统的,专制的或民主的,封建主义的或资本主义的,都是由一系列人际沟通和交换网络构成的,这些网络既有正式的,也有非正式的。其中一些以“横向”为主,把具有相同地位和诉求的行为者联系在一起。还有一些则以“垂直”为主,将不平等的行为者结合到不对称的等级与依附关系之中。显然,这种柱状的等级式的结构所代表的仍是一种封闭的、断裂的社会结构。这种密集但是彼此分离的垂直网络虽然可以勉强维持每一个集团内部的合作,但是不会使全社会进入一种信任与合作的状态。从本质上说,中国转型就是中国社会的转型。由于过去社会一直处于被压抑或者没收的状态,社会首先必须寻到并赎回自己应有的边界。而开放社会的好处就在于,国家有义务承认公民个体的价值优先于国家的价值,而公民能够遵照自己的权利而不是政治或权力设定的纽带来缔结自己的关系,或者说开拓自己的社会资本,并在此基础上使一个国家的社会资本达到最大值。
被缚的“蜘蛛侠”(1)
谈到什么是慈善,被引用最多的莫过于美国卡耐基基金会创始人安德鲁·卡耐基的一段佳话。1889年,卡耐基指出富人使用剩余财富的方式有三种:(一)传给家族和子孙;(二)死后捐给公益事业;(三)生前就作出安排,用于造福社会的公众事业。在卡耐基看来,死时仍然拥有巨额财富是一种耻辱,只有第三种选择才称得上明智。有人批评中国人没有慈善精神,这种苛责显然有悖于历史与现实。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无论是纵向关系的“慈”,还是横向关系的“善”,此二种品格在中国人身上并不少见。2008年汶川大地震所掀起的救济浪潮,感天动地,更表明中国人之所缺不是慈善之心。那么问题出在哪里?权力下的道德摊派中国需要慈善家,更需要生长慈善家的制度环境与社会心理之养成。不得不承认,在相当长的时期内,由于社会组织的发育不良和社会力量的缺席,由政府 单位主导的“中国式慈善”容易演变为一种权力背景下的“道德摊派”,在客观上激起公众一定程度上的抵制或者消极应对,从而影响慈善事业的发展。2008年“汶川大地震”发生后,社会各界踊跃捐款。一个引人关注的消息是“网易中止与红十字会合作”,对于双方解除合作,外界的猜测更多是放在红十字会总会捐赠渠道不透明上,并由此引发网民“声讨”。尽管红十字会此后对此做了相关澄清,但是类似担心并非空穴来风。金融界网站的相关调查显示,只有13.16%的人相信善款应该不存在挪用的问题,能够安全完整地送到灾民手中。与此同时,88.1%的人认为慈善机构可以提取善款的10%作为管理费不合理。人性变动不居,更不会完美。历史与现实一次次表明,任何时候,都不要低估人性中高贵与善的萌发,也不要低估人性中的恶与丑陋的蔓延。前者,曾几何时,许多人批评当代中国人信了“拜物教”,没有公共精神,然而,汶川地震却让这个社会看到了久违的团结与人性的光辉;后者,就在人们积极募捐的同时,也有新闻曝出一些丧尽天良的不法分子已经开始通过短信或者网络平台,试图冒用慈善组织的官方账号以达到骗取善款的目的。若是承认人性不分体制内外,透过这一细节就不难发现,假使没有有效监管,善款在其流转过程中,就随时有可能会因为某些漏洞而减损与变质。100家VS100万家现代慈善的主体是全民,它关乎每个人的良心、责任、自由与权利。然而,在当下中国,在许多场合,慈善更像是一种关系,一种模仿与竞技,而且不时被行政暴力或者道德暴力裹挟。“汶川大地震”发生之后,企业各界纷纷慷慨捐款。港台在震灾面前踊跃捐款,表现极为出色,包揽赈灾英雄榜前三名。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被称为地产龙头的万科只捐助了200万元人民币。这笔捐款数额以及万科董事长王石之后的表态,给万科带来了近年来最大的公共信任危机。随后,万科宣布以1亿元资金参与灾后重建,王石公开致歉。尽管人们标榜捐一元钱和捐一个亿性质一样,但在具体慈善行为中还是会被比较,使公民慈善让位于“熟人慈善”,以至于有人感慨捐款像是“随份子”,有钱却随得少,就会遭人鄙视。一份慈善公益调查显示,国内工商注册登记的企业超过1000万家,有捐赠纪录的不超过10万家,这意味着有99%的企业从未参与捐赠。由此,工薪阶层时常抱怨自己成了当前慈善捐款的主要来源,而掌握巨大社会财富的富人阶层在慈善事业中却屡屡缺位。但如果对比中美两国的慈善基础,就会发现,中国公民只有10%捐过款物,而美国则高达85%。当然,这一切并不能表明中国人的人心不如美国人慈善。关于这一点,或许我们可以从另一组统计数据中找到答案:目前中国有一百多家慈善组织,而且多具有官方色彩,而美国有
被缚的“蜘蛛侠”(2)
100万家。显然,中国慈善事业没有大的发展,更多是在于体制原因。除了公民的自由联合、自我组织在中国仍然受到一定程度的压抑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迄今为止中国没有专门的慈善事业促进法。2008年4月发表的《中国慈善捐赠发展蓝皮书》指出,中国慈善事业大多停留在“政府主导”的形态中,“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是中国慈善事业的缩影,还没有成为全社会的事业。显而易见的是,尽管即时行善的观念渐渐为越来越多的人们所接受,但和许多先进国家相比,中国慈善事业的发展尚缺少一种鼓励人们行善的“制度性力量”。举例说,美国为慈善减免税收的历史将近百年。在联邦政府首次开始征收个人所得税4年后,美国国会在1917年通过一项鼓励人们捐赠的宪法修正案,规定捐款或实物捐助可以用来抵税。所得税可抵税部分最高可达15%。1935年,政府提高了个人所得税和企业税,但同时允许公司用捐款来抵税。到1952年,收入最高可抵税比例增加到20%。目前,美国个人所得税的可抵税比例维持在50%,公司企业的标准则是10%。这种促进是立竿见影的。随着收入增加和税收水平提高,越来越多不愿让收入落入税务部门的人选择了慈善,水涨船高的是非营利慈善机构也得到迅猛发展。半个世纪间,美国慈善组织数量激增20倍。事实上,富人也愿意通过行善来重新分配自己的财富,与纳税相比,他们不仅收获了一个好名声,而且获得了政府一样的主动权,变纳税为“执政”。“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中国社会望穿秋水,时时期待“公益领袖”的出现,在一些会议上,也经常会见到“寻找中国的卡耐基”这样的口号。在卡耐基眼里,自己的巨大财富并不属于自己,而是代替全社会“保管并分配这些财富”,所以必须在有生之年把财富返还给社会。多赚钱是一种能力,花好钱则是一种责任。如电影《蜘蛛侠》里的箴言所揭示,“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与此同时,你又不得不承认,在今日中国,这些以慈善为己任的“蜘蛛侠”被束手束脚,难以施展平生抱负。谈到政府与社会的关系,托克维尔在《论美国的民主》一书中这样区别法国大革命前后世界政治的分野:“在法国,凡是创办新的事业,都由政府出面;在英国,则由当地的权贵带头;在美国,你会看到人们一定组织社团。”如今,绝大多数国家的慈善事业都是通过社会来完成,即使是托克维尔当年批评的法国,也早已翻过政府主导社会的沉重一页,让权利个体在社会的自我组织中生根发芽,实现互相救济。回顾改革开放的“光荣三十年”,体现在慈善事业方面的一个重大变化莫过于:随着中国经济与社会的发展,政府渐渐由全能型政府向公共服务型政府转变,过去由政府代办的慈善开始向社会组织转移,各种非政府、非营利性的民间公益组织正在成为推动中国慈善事业发展的重要推动力。论及中国慈善事业的发展,一个共识是,政府有必要通过立法,鼓励和引导非营利组织及其所兴办的公益事业的发展,通过政府向运转规范、廉洁高效、声誉优良的非营利组织购买服务,委托它们为政府向社会提供服务,促进和引导非营利组织的自我管理;通过向社会特别需要的社会救助、教育、科学、文化、卫生、环保等非营利组织提供资助,引导非营利组织发展的正确方向;通过税收优惠措施,引导社会资金向公益事业领域转移。慈善活动被视为市场分配、政府分配之外的第三次分配。近三十年来,中国贫富分化加剧,通过慈善事业完成社会财富的再分配,推进社会公平正义,化解时代危机,无疑是当务之急。以“善款抵税款”促进慈善事业的发展,实际上也意味着国家向社会让权,即将原属于政府的财富分配权力交还给社会,以完成国家与社会的共同治理。与此同时,对于着眼于“收复权利”的中国社会而言,让政府从慈善领域淡出,
被缚的“蜘蛛侠”(3)
也是避免政府将募捐变成另一种“税收”的必由之路。两种冒险“人们不讲道理、思想荒谬、自我中心/不管怎样,总是要爱他们/ 你所做的善事明天就被遗忘/不管怎样,总是要做善事 ”在特蕾莎修女创办的加尔各答“儿童之家希舒·巴满”的墙上有这样一首诗。与这种淡定的情怀不同的是,今日中国社会,慈善对于捐款者与被捐款者来说,常常意味着某种冒险。行善者冒险:深圳市民丛飞生前资助了一百多位贫困学生和残疾人,然而,当丛飞去世的消息迅速在网络论坛传播时,许多曾经受助于他的人不但没有对丛飞生前的善行表示出半点感恩之情,相反却是“贪念”和嘲讽;青岛村民王明殿自1993年开始为数百名学生捐钱捐物,价值累计达到一百余万元,引来各路索捐者无数,若是不遂人意便被骂成沽名钓誉的骗子。受助者冒险:受助一年多,没有主动给资助者打过一次电话、写过一封信,更没有一句感谢的话,襄樊五名受助大学生的冷漠,逐渐让资助者寒心。而新浪网的相关民意调查显示,有超过80%的网友认为贫困大学生应该为自己“受助不感恩”付出代价。曾经接受捐赠的人因此不得不面临一场来自公众的道德审判。第一种情形,为什么有人会受助不感恩甚至要逼捐、索捐?笔者曾经在专栏文章中谈到,时至今日,许多人对群己权界、个人与社会、权利与义务的界定并不清晰。在中国社会的转型过程中许多人内心产生“相对剥夺感”。当受捐者或索捐者将自己所受到的赠予视为“迟到的正义”,那么在接受社会或个人援助时就难免有“理所当然”“受之无恩”的心理。当他们认为自己受赠得到的本是他“被剥夺的”或者“本来就应该得到的”,受赠因此就变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失而复得”。既然“失之桑榆、收之东隅”,而且可能还“远远收得不够”、甚至“收吃了亏”“感恩之情”自然就无从谈起。第二种情形,捐赠者如何判断及为什么要求受助学生感恩?一方面,感恩是一种心理状态,显然我们不能凭着一两封物化了的感谢信来评价这些学生是否心存感恩;另一方面,如果捐赠必须附带一年写几封感谢信的义务,那么这个慈善活动其实从一开始便已经走调了。显然,现代慈善文化是区别于中国传统的“报恩文化”的。中国人常讲的“知恩图报”,实际上包括“知恩”和“图报”两个部分。所谓“报恩”只是“报文化”的一种,后者还包括“报仇”“一报还一报”等等。而从程序上讲,无论是报恩还是报仇,它们都是封闭式的。诸如“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冤有头,债有主”“投我以桃,报之以李”“饮水思源”等等,无不见证“报文化”的背后是个封闭的情仇圈。与封闭的报恩文化相比,慈善却是开放的。这种区别至少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施恩者并不以“图报”为目的,所以慈善不像“报文化”那样具有交换性;其二,受恩者“图报”并非被动的指向原来的施恩者,因而具有开放性。简单说,如果受恩者在“报文化”中是被情义“奴役”的“报人”,那么在慈善文化中则是让情义自由流动的“社会人”。如果学生们认定女企业主的捐赠是一种慈善行为,那么就应该看到,他们并非只是代表自己和家人,而是以“社会人”的身份来接受女企业家的捐赠,他们所谓的图报,应该是回报社会,让情义像商业一样不断地创造财富,而不是急着偿还捐赠者的恩德,使感恩文化停留于“礼物交换”的原始阶段。有人指责“受助大学生家长需要反省,受助大学生更应该深刻反思自己,反思自己对资助者、对社会造成的伤害”。基于以上理解,我却更能体会这些贫困学生所受到的伤害。事实上,这种捆绑了“感谢信义务”的捐赠从一开始更像是一次获取受赠者感恩红利的投资,一次交易,而非真正的慈善。至于汇报学习状况更是一种过分的要求,因为即便学生接受了捐赠,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精神世
被缚的“蜘蛛侠”(4)
界局部沦陷,失去自治的能力,必须向捐助者“招供”自己的隐私 如果他们认为这是隐私的话。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大发展。不可否认的是,中国人离“社会人”其实还很远,离慈善文化还很远。与此缺失相对应的则是“报文化”的继续流行。然而,隐藏在“报恩封闭圈”内的报恩机制,恰恰是最脆弱的。这种封闭性决定了无论捐赠者,还是受赠者,都像是在为情义单打独斗,所以稍有点风吹草动,各方都难免觉得自己委屈 看落日飘摇,人生多有不如意。
民间是个好东西(1)
2008年5月12日,当四川发生强烈地震的消息传出后,名列2008中国慈善排行榜榜首的江苏黄埔再生资源利用公司董事长陈光标,立即做出去现场救灾的决定。离汶川灾情发生仅两个小时,在灾情的严重性还不为大多数人所知的情况下,陈光标率60辆挖掘机、吊车等大型工程机械和一百二十多位操作人员组成救灾队伍出发了。日夜兼程,14日凌晨3点,车队几乎与军队同时抵达了灾区,成为自发抗灾抵达地震灾区的首支民间队伍。“以自由人为本”陈光标的当机立断揭开了此次民间力量大集结的序幕,也向世人呈现了三十年间中国民间力量有着怎样的成长。为此,笔者在《南方周末》上发表《民间是个好东西》一文,为民营企业家陈光标为代表的社会救援力量当时的表现喝彩,并强调一个国家是否强大,关键不在于国家,而在于社会,在于民间力量的养成;而一国政治是否文明,同样取决于政府对民间社会采取怎样一种态度。不可否认的是,今日中国的一个显著进步在于民间社会的成长,在于体制内外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意识到“民间是个好东西”,意识到一个自发自为、自由自我的民间社会的存在,是一个社会永葆创造精神,在日常生活中谋取进步,并在关键时候化解危机的力量之源。因为民间永远在时代的风口浪尖上,在生活的最深处;民间在日常生活中感知社会的进步与腐朽,通过一点一滴的改造使社会不断告别绝望走向新生。大凡是有理想的国家,必先使公民的权利得到保障,使公民成为一个完整的权利主体,并在此基础上实现“自由人的联合”,所谓以人为本,自然首先是“以自由人为本”。其后,同在广州的《同舟共进》杂志就“民间是个好东西”做了一期专题,亦算是对本文有所呼应。专栏作家十年砍柴在《三位民间商人的不同命运》中将陈光标此举的意义上接到春秋时期。秦国派兵偷袭郑国,在边境遇到正赶着一群牛去贩卖的郑国商人弦高。弦高知道自己的国家毫无防备,急中生智的他径直将牛群赶到秦军军营,对其主帅谎称郑国国君特命他犒劳远道而来的秦国客人。秦军认定郑国早有准备,立刻班师回国。一个商人就这样化解了本国的一场危机。十年砍柴注意到,两件事虽然相隔了两千余年,其间中国的社会状况已有了天翻地覆的变迁,但两位商人急纾国难的责任感和智慧却是相同的。比之秦汉以后皇权时期的商人,在商人的自由度与自主性方面陈光标和春秋时期的弦高距离更为接近。可以设想一下,如果弦高犒师的故事发生在明清将会怎样?这弦高事后很可能以“矫诏”入罪,尽管他办了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野史记载,朱元璋定都南京后,江南大富豪沈万三为了讨好征服者,不但捐资修建南京城墙,且要掏钱犒劳朝廷军队。朱元璋大怒:你一个商人,要犒劳皇家军队,居心何在?于是沈家被抄,沈万三死于流放云南的途中。这个故事是否真实有待考证,但故事的背景是真实的,朱元璋为了维护皇权的统一,不遗余力抑制社会与资本,打击工商业。相比之下,春秋时期虽然礼崩乐坏,各国攻伐不已,但旧秩序尚有着巨大的维系作用,整个社会还处于前皇权时代,也可以说是前臣民时代。周天子只是天下诸侯名义上的共主,对各国内政无法干涉,各国之内也是国君分封大夫,封地之内政务、财务相对独立,平民阶层亦有相当的自由度。在这种情形下,国君对贵族和庶民的控制是有限的,国与国之间人员流动频繁,各国统治者最头痛的事情是本国百姓逃到别国去,国民中的精英分子也动不动就“用脚投票”,去别国当客卿,比如苏秦、李斯。这样的政治环境下,商业必定发达,思想必定活跃,所以才有临淄那样繁华的商业城市,才有百家争鸣的思想文化黄金时期,也才有弦高这类商人 他们对自己的国家有一种朴素的共同体概念,能自觉地做出保护性的决断,而不需国君宣传动员。而在秦始
民间是个好东西(2)
皇统一中国后,特别是从汉武帝开始到1911年清朝覆亡,长达两千年的帝制时代,最具有经营天才的中国商人却活得最窝囊,他们对公共事务根本不敢有自己的主张,必须仰官府的鼻息。看看明清时代的大商人,无一不是成也官府,败也官府。而建构公民社会必然要有两大自由:即人身的自由和资本的自由。如果人和资本完全控制在政府手里,政治权力通吃一切,哪里可能有公民社会的空间?清朝覆亡后,中国从皇权社会艰难地向现代社会转型,伴随这一过程的则是具有现代意义、不同于传统官商的民族工商业的兴起。而过去的一百年内,有这么一个规律:什么时候政府对工商业控制减弱,民族工商业繁荣,这个时候一定是民间社会空间较大、新闻相对自由的时期。由于几十年的政治原因,至1978年改革开放初始,中国的民间工商业几乎从零开始,民间社会的空间也被挤压到极点 这个时期连商人都几乎没有了。前改革时代不是臣民社会,但也不是公民社会,政府通过城镇的单位体制和乡村的人民公社体制,对社会进行全方位管理和高度控制,多数普通人被赋予一个具有高度意识形态色彩的集合名词 “人民”。这个名词在那个特定的历史时期抹杀了公民间的个性差异,也遮蔽了单个公民所应有的一些权利。而历史告诉我们,人民的权利要得到保障,必须通过具体的法律制度保护每个公民的合法权利。改革开放以来,可以看到两条相辅相成的脉络:一条是私营经济不断壮大,一条是保障公民权利的法律体系逐步建立。正是这两股力量,不断促进着民间社会的良性发展,使中国人看到了公民社会的雏形。以上是十年砍柴的精彩论述,感兴趣的读者可以重温本书第一章所涉及的“柏克的问题与圣西门的醒悟”。关爱之川,隐于地下同样,在《NGO:细胞的作用比口号更坚实》一文中,“自然之友”的创始人之一梁晓燕回忆了该组织的源起及中国NGO的发展。梁晓燕指出1980年代就有公民自由结社投身公共事务,只不过刚开始时人们是本能地去做,还没有给它一个明确的历史定位。“1990年代初,整个社会的公共领域非常沉寂。在北京,相当多的人对国家、社会、公共事件有关怀,但是不知道用什么方式凝聚起来。我和当时的全国政协委员梁从诫先生聊天,讨论我们能做点什么,谈及环境保护,觉得这是一个不少人关心又适于表达的问题,而且便于在政协这样的公共场合大声说话。梁先生对我说,不能光我们两个人,要有那么一群人。你和年轻人熟,能不能找几个人一起来筹划筹划。我就找了杨东平和王力雄。1993年3月,我们第一次聚会,希望能通过这件事更大程度地凝聚公共关怀。这就是 自然之友 的雏形 很多人觉得世风日下,道德沦丧。确实,不健全的市场经济,不通畅的社会言论状况,急速打破了约束这个社会的原有道德,而新的道德建设过程极其缓慢。但同时也要看到,人心是不死的。总有那么一些人对这个社会做出良性反应。有了这一些人,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公民社会组织就会壮大起来。”梁晓燕由此强调,在中国关爱之川隐于“地下”,需挖一道明渠将其汇聚。至于汶川地震时中国志愿者的精神与表现,更令她无比感动:“灾难突然而来,志愿者的热情也是突然而起。哪个地方被媒体报道,大家就跑到哪儿去救灾。一窝蜂去,一窝蜂走。如果志愿者形成民间组织,保持常规化活动,遇到突发事件做事就会更有计划,更有方向,更有效率,更少盲目性。这次抗震救灾表明,中国人不缺少志愿者精神,不缺少慈善资源,不缺少公益热情,但缺少良好的自组织功能,不能形成横向的有机联系。这需要长时间的构建,更需要能令民间组织正常发育的制度环境。过去对民间社团合法登记的限制太严了,经过抗震救灾,口子仍然没有敞开。参加援助的NGO不少是在战战兢兢地组织募捐
民间是个好东西(3)
,组织活动。灾民的需求和当地政府的需求不一定全部一致。志愿者是为满足灾民的需求而行动,万一和政府的需求不吻合,就会面临很大的困难。另外,志愿者为灾民服务还有很大空间,远远没有填满,但遇到一些行政管制的阻力。同时,从有效和持久的角度看,NGO和志愿者的自组织能力和干实事的能力也离期望很远。”
政失求诸野
著名政论家周瑜金则在《民间动力:中国改革发展的希望》一文中指 出:从三十年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的经验看,第一阶段的动力,来自亿 万民众摆脱贫穷的强烈愿望与执政党那种“不改革死路一条”的危机感的 相互推动。进人初步小康后,改革开放的动力则来自执政党注重(^?增 长提升政绩的强烈要求,与企业家占据更多更好生产要素的强烈愿望的结 合。在这一阶段,一些民众被边缘化,地区、城乡、贫富三大差别被扩大。
周瑞金认为,中国改革发展的真正动力海自民间,化解经济危机的重 要力量澦自民间。也就是说,进一步深化改革的阻力,在于对民间改革动 力的不信任不鼓励甚至压制;而所谓新一轮思想解放,最需要解放思想的 并非广大民众,而是㈣理念落后又失去深化改革愿望的官员,翻卩些在 第二阶段的改革发展中获取巨大利益的既得利益阶层。
上一个三十年,每舀改革面临重大进展或某个局部改革取得重要突破, 几乎都围着这样的线索展开一民间小人物“胆大妄为"的寶险“违规”, 取得阶段性成果之后,得到开明的地方领导干部的默^至鼓励,经由目 光敏锐的媒体报道,引发热烈讨论和争议,最终得到高层认可,推向全国, 并以政策或法律使之制度化。从计划经济到“计划经济为主、市场调节为 辅",从“有计划的商品经济”到"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对中国经济的体 制性探索,从“涓涓细流”到“惊岸”的市场化大潮,就是在民间草 根阶层坚持不懈的推动下,得以最终完成的。
农村改革序幕的拉开,始作俑者是安徽凤阳小岗村的18个穷得叮当 响的农民。他们宵着坐牢杀头的危险签下“大包干”生死状,并一举大获 丰收,这点星星之火,才渐次燎原全国。而从乡村浦向城市、嬝初被报界 称为“盲流”并欲严厉禁绝、后被称为“农民工"的“民工潲”促使了城 乡二元结构的松动、推动了城市化并成为托起“中国制造”奇迹的基石。 这股大襯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着旧有的土地制度、城乡襞垒和工农业的“剪 刀差”。工业方面,浙江萧山的魯冠球悄悄办起的乡村小小农机厂,在财 大气粗、包揽几乎所有资源的国营工业的夹缝中渐成气候。众多的“鲁冠球” 和千万个曾被蔑视的“个体户” 一起,艰难磨砺、胼手膝足,把曾经被体 制和政策“围追堵截”得灰头土脸的乡村工业和点小门面壮大成被红 头文件从否定到默认,到鼓励、赞许,最终藉为壮观的民营经济,在中国 经济中三分天下有其二。安徽“傻子瓜子”拥有者年广久的出现,冲决了“雇工八人以上就是剥削,必须打击”的铁律;温州街巷中涌现的小摊主、 小业主“八大王”的命运起伏,抓而又放,成了民间市场及多元流通渠道 走向合法化付出的局部代价;浙江海盐一剪子剪开国企改革椎幕的“小裁 缝”步鑫生、河北石家庄斗胆承包亏损造纸厂的小7卜业务科长马胜利…… 来自年轻知识阶层的IX人士及新技术人士代表……不管其后的命运怎样, 他们都在不同层面冲击着几十年计划经济的体制性堤坝。
周瑞金注意到,几乎每一项改革的起步,都站着这样一些“舍得一身 剐”的萆根小人物,而他们的背后,是无数双渴望个人幸福、渴望国富民 強的眼睹。13亿人的渴望和才智,才是推动中国改革发展的最大动力。
不用再一一列举了。民间是个好东西,已是无数贤良之共识。这世界 最可赞美者莫过于沃野千里,满目生机。无论遭遇怎样的酷暑严寒,民间 社会终还是那片让一切文明赖以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的大地。 野火烧不尽,舂风吹又生。
就宪政而言,物权与税权无疑是最重要的两块基石。如果说前者的作 用在于确定哪些财产属于公民,那么后者的作用则为商定公民为购买政府 提供的服务理应支付的价格。近些年来,中国公民之所以对物权与税权寄 予厚望,就在于他们越来越重视通过重申这些权利以重订个人与国家之间 的契约。
2007年3月16日上午,全国人大髙票通过《物权法》。这部法律历 经了十三年的酝酿和广泛讨论,创造了中国立法史上单部法律草案审议次 数最多的纪录。《物权法》规定:“国家、集体、私人的物权和其他权利人 的物权受法律保护,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侵犯。”和私产入宪一样,在中 国通往宪政的道路上,《物权法》的通过无疑是个标志性事件。
就在此前一个月,温家宝撰文指出“科学、民主、法制、自由、人权, 并非资本主义所独有,而是人类在摄长的历史进程中共同追求的价值观和 共同创造的文明成果,社会主义制度与民主政治不是相背离的”,1中国) 要大胆吸收和借鉴人类社会创造的一切文明成果,吸收和借鉴当今世界一 切反映现代社会化生产规律的先进经营方式、管理方法"。
显而易见,在“一切文明成果”中,除了自由、民主等价@卜,分立 的产权制度同样是转型期中国亟须吸收和借鉴的文明成果。尽傲物权法》 曾经因为导致“建国以来第三次意识形态大讨论”而“暂时搁置”,但是 谁也不能否认,伴随2004年“私产入宪"与2007年《物权法》的出台’ 中国正在寻找新的坐标与起点,重新定义和丰富自己的文明。
嫌刀“斧头推土机
这是一个最好的年代,也是一个最坏的年代,更是一个推土机的时代。 就在《物权法》通过的这一年年底,合肥市十八中临时工巨凤国夫妇的住 所半夜遭人强拆。为此,这双可怜的夫妇不得不在学校值班室的地上度过 第一个无家之夜。难以理解的是,拆房公司却说这只是“一场误会”。无 独有偶,就在这年夏天,西安市唐代艺术博物馆遭城管半夜强拆。其情节 和上述拆房颇有些类似,晚上9点多,二十多个头戴“城管执法”白色头 盔的人员突然将西安一博物馆层层包围封锁,同时四十多个不明身份的人 迅速包围博物馆,并强拆博物馆,用旧瓦烁强行封堵博物馆大门。10点多, 几十个来历不明的人手持斧头和棍棒冲入博物馆,将馆内值班人员粗暴撵 出馆外……类似新闻贗见不鲜。
究竟是“误会”还是不择手段?相信公众自有公论。除此;^卜,当地 警方轻描淡写地认定“标迁方法不当”同样令观者寒心。
事实上,无论是强奸民惫还是民权,它们都是做与不做的问题,而非 “做好” “做坏”的问题,或者说都是是菲问题而不是方法问题。侵权就是 侵权,它与误会无关,正如天黑不能成为心黑的理由。哪位律师会以“强 奸方法不当”为强奸犯开脱呢?
推土机正大刀阔斧地改变中国人的生活。倘使有人愿意为当下中国寻 找一个“权力图腾”,相信最后结果非推土机莫属。读书人谈到“国家机器” 时总⑽得云里雾里,什么法律、制度、执行机构、暴力等不一而足,但 若是让失地农民或失去家园的拆迁户们来讲解什么是国家机器,一切或许 就简单了一显然他们目前体验最深也最直观的“国家机器”便是推土机。 在乡下,“拆迁党”也不忘四处出击,四处招摇。同样是在这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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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确山县发生一起“梦地案”:五一黄金周的一日清晨,一支由机关工 作人员、警察和教师组成的三百多人的队伍,在刘店镇乡党委书记、乡长 和推土机的带领下,对独山村的麦田进行了 “大偸袭”。农民辛辛苦苦种 植的近千亩小麦,就这样被乡镇领导派来的推土机给铲了。不愧为“史上 最牛乡政府”,其倾巢出动的气势,其"鬼子进村”般的勇猛,其大张旗 鼓的静悄悄,其动员三教九流的效率都足以让人心生赞叹。
如果以权利视角来俯视这起“日常冲突”,不难发现,乡干部搞的“推 土机政治”,与其说是执行公务,不如说是对公民权利进行“扫荡”。 不同的是,这是一个歒舞升乎、外表光鲜的年代,鼓吹“建设性”的 推土机已经取代了战争年代的坦克,而这些农民也没有能力组织“反 扫荡” 了。
谁是这里最可怜的人?上述农民自不用说,逆来顺受的他们在遇到记 者时只能像是遭遇了 “天灾” 一般抱怨,“谁说话把谁拘留起来,都不敢 吭声了”。回想起这三百余人的阵容,还有一种“可怜”是送给乡村教师的。 他们本应站在公民教育的讲坛上,而不是走人侵权者的队伍。在“鬼子进 村”时,他们客观上更像是“翻译官”,像是“精神道具"一政府正是 利用“老师都这么认为”或“老师都站在政府一边”来说服农民“投降", 与知书达理接轨。
谈到私有財产的保护,近几年人们重复最多的一句话莫过于“风能迸, 雨能进,国王的丑兵不能进”,在这里却是“风能进,雨能进,国家的推 土机更能进”。
推土机进村了,以地方要发展的名义,它正在淘汰农民手里曾经象征 工农权力的镰刀,上升为象征“推土机政治”与“推土机经济”的新权力 图腾。显然,在这种标榜公共利益却又无视民生与民权的政治背后潜藏着 —个深刻的悖论。它不仅表现为当代人拆毁上代人留下来的东西,表现为曾经的允诺与随之而来的背信弃义,更表现为同代人之间弱肉强食的无情 与摧折。说到底,在这里弱者与逝者有着相同的属性,那就是他们都没有 能力为自己维权,他们的人生与创造在这个国家得不到必要的尊重。当强 者失去约束,当社会不能自我保卫,当幸福不得不寄希望于权力郁门偶尔 “良心发现”,最后的结果必定是“拆如既往”、朝不保夕,见证笔者— 的“我们在创造未来,而我们的创造没有未来”。
拆迁律下的和平塌陷
面对四处风起云浦的“拆迁运动”,有中国人自嘲“0111^”就是“拆哪”。 如此“原音重现”虽有夸张、戏滤之嫌,但它无可怀疑地触及了埋藏于中 国人内心的某种隐痛。
千百年来,中国人常以“祖宗文明”雄视天下,时而扬言“袓宗之法 不可变”。然而,当我们仔细检点自己的历史时,发现真正支配中国历史 走向的却是一部“拆迁律” ^^既包括改朝换代、换汤不换药的“政治 拆迁”,也包括一代人对另一代人的创造物的拆迁。前者表现为“一朝天 子一朝臣”,新的王朝建立往往伴随着对旧王朝的全盘否定,而后者更常 见于日常生活中的拆房毁屋。二者相同之处都是以“改天换地"的名义,“先 拆迁、后安置”。
心理学家认为扳机会带动手指,人的破坏力会被引诱。中国人也时常 将前辈消灭古屋的纵火亵情归咎于木质结构,仿佛烧得活该。尽管如此, 中国人不注重本土文化保护是显而易见的。走在巴黎或欧洲其他一些地方 的中世纪小城里,无处不在的文明迪迹及建筑群落会让你有穿越千年时光 的惊甚与从容,然而,在更为古老的中国,映人我们眼帘的却只是几个孤 零零的牌坊或高塔,就像一幢大楼毁灭了,只留下了一个雕着花纹的传达室供人凭吊。
文明,作为人之造物被人陚予生命。今天的钢筋水泥同样没有阻挡中 国建筑“短命”的頹运。2007年1月6日,随着几声闷响,有着西子湖 畔第一髙楼之称的浙江大学湖滨校区3号楼被爆破拆除。据了解,该大楼 为国内第一高度“框简楼”,按照设计使用寿命,该楼至少可以使用100年。 然而,到被爆破拆除时,仅仅使用了 13年。差不多同一时间,沈阳五里 河体育场同样瘫倒在一片瓦砾之中。几包炸药的功夫,这个曾经见证过中 国足球成长的体育场变成了 “美丽的传说” ^有人开玩笑说,这一天中 国足球遭遇了 “9 “ 11”。
今日中国政治相对安定、社会平稳发展,少有“恐怖分子”,但这并 不妨碍这个和平年代里处处充满硝烟。电视新闻与报纸头版最抢眼的莫过 于某某城市又搞了 “XX第一爆”。“第一爆”的美名与噱头让不少媒体与 官员面露喜色。很难理解,在这些创造物灰飞烟灭之际,拍板点火者竞然 没有丝奄的疼惜与仁慈。“拆迁律”为我们展承的时代悖论是:人们一边 为中国的“和平嵋起”击掌欢呼,一边为“和平坊陷”幽灵不散扼腕叹息。 就这样,“拆迁”日复一日地腐蚀着文明的根基,朝不保夕的创造就像是 在同一平面上铺砖,不会增加一个文明的任何髙度^正如互相抢劫不会 给社会增加任何財富。
中国人不知珍视本国历史与创造么?这并非全部真相。否则,我们就 不能解释在近年来伴随着房地产暴利水涨船高的拆迁纠纷中,为什么有民 众拼死相搏扔不能保全自己的房屋。事实上,正是这种“有心无力”使人 们将“拆迁文化”与“和平塌陷"的症结投向了分立的产权制度,使文明
忧思转向权利建设。
现实是,近年来各类丑闻此起彼伏。一件丑事被曝光,很快便会在另 一个地方找到相同的版本。“拆迁党”之胡作非为,之鸿篇巨制,更是无
人可及。而且,拆迁的队伍越走越长。许多本来应该“善前”的事,偏偏 舰了 "善后”。比如说,湖北汉圣庵被拆,襄樊官员也说要“异爐建”。 在这些官员眼里,对文物进行“先斩后奏”式的毁坏仿佛只是为了擒换头 术表演,而不是杀人。本质上说,“先拆迁,后安置”是一种生米做成熟 饭的流氓逻辑。
笔者以为,中国的历史悲剧,很多情况下都是“拆迁政治"造成的。 在生活方面更体现为“先拆迁,后安置”。“先拆迁“就是旧屋已去,新厘 未建;而“后安置”则有可能再也不安置了,于是乎被拆者只好忍受天寒 地冻,或在户外尽享“席卷天下”的好处。比如历史上的许多革命或者造反, 便是将新天地允诺得光彩照人,然而,实际上却是无法兑现的空头支票。
如何毀灭一座城市?
人们常说“条条大路通罗马”。罗马既是人类文明的一个重要源头, 也是参照。德国法学家邸林曾经这样概括罗马对人类历史的彩响:“罗马 曾三次征服世界一第一次以武力;第二次以宗教;第三次则以法律。而 这第三次征服也许是其中……最为持久的征服。”李约瑟分析罗马帝国衰 落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个人物权的丧失,被王权与神权霸占,抑制了个人 的创造,终于欧洲经济千年等(停滞〉一回。个体对物权的占有程度,决 定了罗马的中兴与败落。
和雅典的民主一样,罗马的物权观念对人类文明的进程影响深远,欧 洲资产阶级革命的前夜,同样迎来“罗马法复兴运动”。遗憾的是,几十 年来,谈到世界历史上承前启后的革命时,人们多谈“自由” “民主",至 于大革命对个人财产权的肯定却被有意无意地淡化与忽略:1689年脱胎 于“光荣革命”的《权利法案》与紧随其后的《王位继承法》确立了英国“议会至上"的原则,同时强化了对私有財产的―;1776年美国独立革 命带来的《独立宣言》将公民的財产权与自由权、生命权视为同等重要; 同样,标榜“自由、平等、博爱”的法国大革命将“私有财产是神圣不可 侵钮的权利,任何人的这种权利都不得剥夺”写进了《人权宣言》。如果 说自由、民主等价值代表着人类精神的某种高度,那么对个体物权的肯定 则让这种高度扎根于大地之上,不至于沦落为凌空蹈虚的理想,无根无基 的观念浮萍。
承认个体的物权,归根到底就是承认个体自治的权利,并在此基础上 拓展秩序,締结坚实的社会之网,借此抵达更高的富庶与文明。依照休谟 的理解:“分立的财产得到承认,标志着文明的开始。”
显然,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时,財产分立不过是种奢望,当“君 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成为一种主流的价值,命都保不住,遑论財产?而 在国家吞并社会、“普天之下,奠非国土”的时代,这种保护同样因为缺 乏道德与法律上的合法性举步维艰。
如何毁灭一座城市?两种广为人知的方法:一是希特勒式的狂轰滥炸; 二是消灭这个城市的产权。当这座城市名义上属于任何人实际又不属于任 何人时,必然会在一片混乱中上演“公地悲剧”,芳草蓁萋的牧场在人们 的粗暴、短见的放牧中失去生机,寸草不生。
物权与铟逭
在西方,民法被概括为“社会生活的圣经”,是“公民、法人的权利宣言”。 市场经济,就是靠这本“圣经”来调整。近些年来,强行従地、拆迁导致 纠纷甚至自焚抗议事件时有发生、它表明部分无序与野蛮的拆迁已经严重 威胁到中国社会的稳定与发展。一个悖论是:现在世界上有一酉一十多个家有民法典,然而作为世界第三大经济体的中国至今没有民法典,现行
《民法通则》亦不过是156个条文,而在两百多年前,法国的《拿破合法典》 就有—千多页。新中国建国六十年,至今没有《民法典》,足见国家立法 工作的严重滞后性及其深刻的悖论一 “法治国家”无法可依。
法学家江平曾经感慨中国民法典的缺失。自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 废除了国民党的一切民事法令。刑法、刑事诉讼法、民事诉讼法等一系列 法律陆续制定通过。从建立共和国到现在六十年来没有自己的民法典,是 任何国家没有的。
有统计数据表明,2004年中国各级法院受理的刑事案件50万件左右, 行政诉讼不到10万件,而民事案件有500万件,占各类案件的80钚以上。 法学家王利明以“公民、法人的权利宣言”来评价民法典,王家福在谈到 物权法时同样表示,“物权本身也是基本的人权”。人不可无物而存在,保 瘅物权,就是保錄人权,就是保障生活。
人不能活在理想的真空之中,物权是人权重要的组成,也是人权的重 要保瘅。没有个^[权,就不会有持久的创造。显而易见,今日中国不断 收获希望正是因为中国社会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解放,承认个体的人生所得, 而中国历史上的积贫积弱同样在于个体^没有得到充分的尊重,以至于 每个人的创造性及创造物消失于时代的风雨親摇之中。
人类的公序良俗是在个人充分自治的基础上不断扩展而成。文明的演 进同样是财富与创造不断累积、完成历史增量的过程。这种累积,简而言 之是“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为了获得这种胜利,人们必须步步 为营,保护自己已经取得的创造,并在此基础上不断获取人生的收益。试 想,一位农民在老家盖了间房屋后到城里又嫌了间房,倘使村长以“公共 利益"为由拆去了农民乡下的房子,我们就不能㈣位农民是“从一个胜 利走向另一个胜利”,因为他的后院起了 “州官之火”。个体如此,社会亦如此。只有财产概到严格保护,一个社会才会拥 有真正的前途。否则,一切创造都会在頋此失彼中灰飞烟灭。
哈姆當特的果壳
约翰“洛克说:“没有財产的地方亦无公正,人们联合成为圉家和置 身于政府管理之下的重大的和主要的目的,是保护他们的财产。”亨利-梅 因认为谁都无权既攻击分立的财产制又自称看重文明。在西方,“私有财 产神圣不可侵犯”早巳深人人心。与此相反,中国虽然有“人为财死,鸟 为食亡”等“人间指南”,但是,自古以来,卧拥后宫、坐拥天下的天子 并没有陚予平民保卫自己财产、对抗国王的权利。王权统治之下,臣民只 能傢官女一样“有床位舰位”。记忆犹新的是,就在儿十年前中国仍有“抄 家”流行。
在此历史背景下,《物权法》的规制对于中国人来说,显然不仅仅是 权利保陣法、财产保障法,它更是一部转变社会观念、重塑文化心理、再 造政治文明的法律。
透过不绝于耳的拆迁纠纷以及由《物权法》立法引起的激烈讨论,今 日中国人对西方平民对抗国王的几个维权经典巳不再陌生。
一个是关于“波茨坦磨坊”的故事。1866年贅鲁士圉王威廉一世为 在波茨坦建造行宫,强行拆掉了一座并不属于他的旧磨坊,被磨坊主告上 法庭。最后,法院一定威廉一世因搜用王权侵犯原告人由宪法规定的 财产权利,责成其在原址立即重建一座同样大小的磨坊,并支彳寸―。
第二个经典则是十八世纪中叶英国老首相威廉‘皮特的一段著名演讲: “即使是最穷的人,在他的寒舍里也敢于对抗国王的权威。风可以吹进这 所房子,雨可以打进这所房子,房子甚至会在风雨中飘摇,但是英王不能踏进这所房子,他的千军万马不敢踏进这间门檻已经破损了的破房子。”
“即使被关在果壳之中,我仍自以为是无限宇宙之王。”《物权法》通 过时,上海东方卫视邀请我参加了一期评论节目。我特意引用了《哈姆雷 特》里的这句经典台词来概括物权法之于公民生活的意义。在我看来,物 权制度就是要形成一个坚硬的果壳,使身处其中的种子可以延续自己的生 命力与创造力,并且可以与来自外界的侵害进行有希望的对抗。在这坚硬 的果壳里不仅有着无限的空间和时间,同样可以让有生命力量的种子适时 而出,完成自己的创造与繁衍。在此意义上,受法律保护的分立的物权就 像坚硬的果壳一般为每位公民建起竖硬的房盪,使他们苛以各居其中,拥 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不容侵猫的权利共和国。
关于这个“果壳”的作用,早在十八世纪的美国,律师詹姆斯I奥蒂 斯在抗议英国政府授权海关官员可以在任何人的屋里搜查走私物品时便已 经有了精彩论述:“有了这个令状,每一个人都可能成为躲君……英国自 由的最重要的一部分便是一个人的房屋里的自由。一个人的房屋就是他的 城堡,只要他安分守己,他在自己的城堡里就应当受到像王子一样的保护。“
物权是一种分权
回顛新中国的民法典立法,首次起萆是在1954年,1957年由于“反右” 中止;第二次从1962年开始,到1965年“文化大革命”前中止;第三次 是在改革开放之后,1982年开始起草,但是由于中国经济体制改革刚刚 起步,一切都在试验之中,“宜粗不宜细”。1986年后,《民法通则》及其 后的《合同法》等单行法成为权宜之法。应该说,前两次民法典的规制夭 折是必然的,因为在强大公权力与政治全能主义面前,民权与私有財产并 不被衝昌,甚至被禁止。无民权,就谈不上真正意义上的民法;无财产权,物权自然也是空中楼阁。而按照江平的理解,民法典就是要确立这样一种 精神一在庞大的国家公权利面前筑起一道私^1保护墙。
关于民法的立法价值取向,江平细分两路:规范民事活动和规定民事 权利。前者是以国家限制为立法方针,防止私权利过分庞大;后者则给私 权利以充分发㈣地,保护并促进市场经济和社会生活发展。中国现在多 为前者,即国家防控民事活动。这也是现有民法典草案的不足之处。于此 出发,江平提倡中国制定民法典的核心应以权利为主导,主张要制定一部 开放式民法典。“只要法律没有禁止的都可以从事,给民事权利以充分扩 展的空间和余地。”
潘恩在《―》里说:“社会在^!^下㈣祉’ 即使
当它处^&^^,科^#巳綱害。”密尔也指出:“卿自由, ㈣对于统治者的暴虐的防榔。”而产权的作用即在于为种子提供了一种果壳
或亂物权持―独立于?!^^卜,的一种,, 也是一种分权。历史一次次证明,如果物权不能高于并独立于政权之外,物 权便会因为舰的綱而受到伤害,甚至麟会被麵契约、推倒縣。
同样重荽的是,如果产权能够得到真正的保护,对于举权者来说,失 去权力也不是一件令人绝望的事情。或者说,产权不只是一种权利,同样 意味着是另一种可以支配或者参与社会的权力。明白这一点,就不难理解 为什么华盛顿在独立战争结束后拒绝做国王而是回到了自家庄园的葡萄架 下安享晚年。而时至今日,中国的富豪面对未来却仍时时心有不安。究其 原因,不外乎当下中国的物权保护还没有进入理想状态。
“钉子户”引导人民
毫无疑间,肆意践蹐公民生活与物权的“推土机政治”或“推土机经济”正在成为全民公敌。2007^1,在《物权法》颁布之前,几张有关“史 上最牛钉子户”的照片传遍中文网络。原本平坦的土地,被开发商挖出了 近二十米的深坑,中间泊着一块孤岛般的土地。孤岛上面,是一楂同样孤 零零的二层小楼。小楼虽然有着“风能进、雨能进”的破旧,但它却以“国 王卫兵不能进”的桀骜不驯站在那里。
如此奇观,坐落在重庆九龙坡区杨家坪轻轨站旁。由于不能接受开发 商提出的补偿条款,这对重庆夫妇坚持三年不搬迁,以其前无古人的韧劲 做了 “史上最牛钉子户”。
近年来一些城市拆迁运动此起彼伏,的确也出了许多“钉子户”。有 心者若邊将他们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汇集成册,大概也是一本不薄的“钉 钉历险记”。“哪个地方拆迁不个人啊? ”甚至成了某獲官员的价值观 或口头禅。值得庆幸的是’在民权日益被重视的今天,对于大多数人来说, “钉子户”已不再是一个具有破坧性的、不识时务的贬义词汇。从公权时 代主流话语中的“蠟丝钉”到私权时代受人礼赞的“钉子户”,可以看见 三十年间中国社会有着怎样的进步与觉醒。
“钉子户”也要与国际接轨。在私权之风的吹拂下,人们不约而同地 想到了发生在一百年前的波茨坦磨坊主故事,那是一则有关公民物权的宣 言:虽然很少有人能做到“富可敌国”,但是一个好的制度安徘以及私权 神圣的信仰却可以让那些即使是最弱的公民正大光明地谋求或者箅计自己 的收益,让法律成为其真实的“后台”,做到“权(利)可敌国”,不容侵 犯。具体到重庆这家遭遇强制拆迁的“钉子户”而言,即使^个“失意 的标本”,也足以令人振奋。
媒体之所以近乎无节制地对其行情,就在于从中倾听到了一个时代的 脉搏。也正是这个原因,当有“钉子户”将毛、邓、江、胡的领袖像当做 “门抻”贴满房屋外墻,或在屋顶上钉满18000颗铁钉以维护自己的权利时,立即会引来媒体的广泛关注与同情。所谓“时势造英雄”,当一个人 的价值顾应了时代价值,便随时可能会走到时代的风口浪尖七。而柯上的 ?3图片“自由弓丨导人民”版里的“钉子户”,似乎向我们昭示,在这个开 始重视物权的时代,“钉子户”将引导人民。
然而,并非所有的“钉子户”都有这样的幸福,能够坚持,而且不被偷袭。 尽管《物权法》的生效告诉人们这场关于物权的混乱之战已经结束。然而, 有些人却无视这一纸“停战协定”,继续将推土机改装成“坦克”,向民宅 “开火、
2007年12月20日安徽巢湖市圩敢新村发生了一起“野蛮拆迁”事件。 当日正午,有推土机开到司有霞家房屋前,仅几分钟时间便将她家三间小 门面房和两层住宅房(共二百多平米)变成了废墟。家里的衣物、家具全 部被废墟掩埋,连租用司有敷家三家小门面房的租户也遭到同样“待遇”, 衣物和几万元存折全被压在废墟里。
在司有霞家被强拆的事件中同样有一个耐人寻味的细节:“获悉家里 房子被强拆,清洁工司有霞一路跑囡家,看到自家被毁的房子,一下晕倒 在地。”据说,当时有位在一旁观看的老太太也晕倒了。尽管笔者不知道 这位老人究竞为何触景伤情,但是我确信,在中国人的物权尚未得到彻底 保护之前,在“推土机政治”与“推土机经济”仍像当年“英国羊” 一样 肆意侵害社会的时候,更多的“钉子户”像司有霞那样倒在路上。
法本善良
俗话说,“恶法胜于无法”。以人类追求幸福自由的本性,笔者宁愿相 信,真正的法律都有着向善的本性。规制一部开放式民法典,其核心就是 要为生活立法、为多一些自由立法、为开放社会立法。
尽管《物权法》还有许多不尽人意之处,如将所有权分为个人、集体 与国家三种表述,在“公共利益”方面的含糊其辞,使社会仍然不能抵抗 权力的侵袭,但可以欣慰的是,今日中国,人们对法律的创制与意义有了 新的认识。法律不为服务于政治而规制,它当与政治一起服务于生活,而 非反其道而行之,让生活服务于政治;或者让生活服务于法律,继而让法 律服务于政治。法律基于性恶论而制定,让违背法律的人受到惩罚;但在 本质上,法律以人之自由幸福为终极目的,却是向善的。所谓宪政,归根 到底,就是要让政治服从于法律,让法律服务于生活。如果我们看到中国 人在努力为生活立法,我们就看剗了中国的进步。
有关物权观念的再认识与公开讨论,在一定程度上见证了今日中国的 开放程度。从没有民法到1986年通过《民法通则》及其后《合同法》等 单行法的出台,再到近些年来《物权法》和《民法典》所引起的争议与关 注,不难发现,“为生活立法”、为可持续的、有保障的幸福立法已经成为 “中国共识”,这既反映了改革开放后人们重建秩序与文明的渴望,同样也 反映了这个时代有着怎样的价值取向与精神高度。
斯蒂芬丨茨威格曾在《人类群星闪耀时》里写道:“一个人生命中最 大的幸运,莫过于在他的人生中途,即在他年富力强的时候发现了自己的 使命。”应该说,这句话同样适合本书作者所处的时代。对于走出“王” “国” 体制的社会人来说,对个体物权的肯定,就是对个体价值与个体创造的肯 定。种种挫折与努力,更意味着今日中国人正在重新寻找文明的坐标,期 待有朝一日,连接时间、空间与人的三维,见证文明的钉头粼粼,大地繁 花四起,人人因创造而得报偿。
“没擁由不纳税”
如前所述,从财产权的角度来说,物权与税权是保障宪政的两块重要 基石。一个国家,若不能从法律上确立个人与国家在财产上的关系,公民 与国家之间的契约就会失去基础。其所激发的矛盾,随时可能将整个国家 与社会置于某种巨大的危险之中。
《金鼬时报》的忧虑与胡适的愿望
在中国,偷税、漏税成风早巳不是什么秘密。而且,相关传言与事实 还颇具国际影响。
2005年6月8日,美園联邦执法杌构和密歜根州警方联手突袭全州 口家中餐馆和21处中国人居所,拘禁数十名中国公民,起缴了 40万美 元现金。警方搜查的理由是这些中餐馆业主偸税,因为他们只上报了三分 之一的收入,并且将所得的钱大量带到美国境外。
几个月后,英国《金融时报》刊登了一封读者来信,信中提到:”我 在西方生活了很多年,最近来到中国,在一家公司摘融资。看到很多企业 家中饱私囊,真的是为中国的经济担忧。很多公司都有两本账,一个税 前利润五千多万的公司,上税只有一西多万人民币。”同期刊登的还有一 篇题为《中国税改:挑战与良机》的评论文章。文章指出,大多数在中 国生活的人都能讲出一些不良“企业家"逃税的故事。在中国名列“十 大暴利行业”之首的房地产企业,却在纳税榜上名列末座,仅北京一地,从2003年至2005年上半年,北京地税局调查的房地产企业逃税率就髙达 66呢,查处的涉案金额在1000万元以上的房地产企业就多达24家。
《金融时报》注意到一#怪的现象:虽然在中国逃税的内企、外企、 国企、私企均不在少数,但中国的税收收入却节节攀升,而且增幅显然远 远超过00?增幅。財政部长谢旭人披露说,“十五”时期^ 2001-2005年〉, 中国税收收入共计109217亿元,年均增长1认5呢,五年翻了一番多。尽 管中国财税部门和官方学者为此辩护说,考虑到刚刚上调16.8^的2004 年(;!^修正数字,中国税收增辐并非“超常规增长”,但这并没有阻止《福 布斯》杂志把中国的税负“痛苦指数”从2004年的第四位升到2005年的 第一位。
中国的经济学家承认“中国富人的税收负担在世界上是最轻的”,媒 体同样抱怨尽管社会各界多年来一直呼吁中国“与国际接轨”,幵设消费税、 奢侈品税、汽油税、遗产税等专为富人保留的税种,但这类税改措施却偏 偏就是干打雷、不下雨。当然,这:切也是博弈的结果。不言而喻,当前 的中国税制不但没有起到平衡财富的效果,而且具有劫贫济富的特征。
1935年,胡适在《大公报》上发表了《新年的梦想》〔《胡适文集》 第11卷532页:),文中提到国联卫生专家给胡适的一^&告:“先生,中 国有一个最大的危险,有一件最不公道的罪恶,是全世界文明国家所决不 能允许的。整个中国政府的负担,无论是中央或地方政府,全部负担在那 绝大多数的贫苦农民的肩背上;而有资产的阶级差不多全没有纳税的负担。 越有钱,越可以不纳税;越没钱,纳税越重。这是全世界没有的绝大不公平。 这样的国家是时时刻刻可以崩溃的。’’胡适最后写到:“我的第一个新年愿 望是梦想在这个新年里可以看见中国赋税制度的转变。”应该说,直至今日, 胡适的这个鄉扔未实现。
众所周知,税收的一个重要功能就是调节收入差距。其原则是从富人那里多征一点,用于帮助低收人阶层的教育、医疗、市内交通等开支。一 般所采取的办法是累进所得税。但在中国,由于財产性收人很难征到税, 所得税征收的对象主要是工资所得,而财产所得是富人的主要收人来源。 结果是富人收人中有较大的部分没有交税。
经济学家茅于轼由此提醒读者,不要只是关心个税的起征点是1600 元还是2000元,而耙纳税的大头给忽略了。事实上,在总税收中个人所 得税只占7呢,其余的93免也都是从老百姓那儿征来的。只不过,“我国 政府很聪明,收了税还不让你知道。不像大部分别的国家,从西儿收 了多少税必须凊淸楚楚地告诉纳税人。我们从超市买东西,价格里面都包 含着税,只不过收据上并不写出来。我们打电话,用电交电费,里面都有 税,而且收据上都不写明白。”(茅于轼,《穷人的税负比富人商》)
“没有理由不纳税”
在中文语塊中,“没有理由不纳税”具有完全相反的两层含义:一是 公民没有理由拒绝纳税,这是相对于公民的义务而言;二是政府征税时, 必须有说服百姓的理由,否则百姓便可以拒绝交纳这种税收,其所相对的 是公民的权利。两层含义看起来对立,实则是权利与义务的统一。
前者,在现代社会,人们将死亡和纳税看成是人生不坷避免的两件大 事。死是每个人到头来不可逃避的,纳税也一样。一个人,生活在有组织 的社会里,享受着各种社会服务,而服务是有成本和价格的。
就义务而言,茅于轼曾经撰文指出刚刚从计划经济转型过来的中国人 纳税的意识还没有建立起来。不但老百姓这样想,连政府也还保留着类似 的想法’并没有把纳税看成是一个人不可避免的事。最初有奥林匹克运动 得冠军运动员的奖金可以免税(此项规定已经取消X后来又有科学院皖士的奖金可以免税一这些人可以因荣誉而免税,多少有点像当年享有“财 政豁免权”的法国贵族一似乎纳税是普通老百姓的事,得了冠军,当了 院士就不是普通老百姓了,税也可以免交了。国外对政府官员的纳税情况 监视特别严格,这是检验一个人够不够资格当官的起码标准。而在中国, 几乎从来没有听胃哪位官员检查过纳税情况。
而现在老百姓中间又有一条逃税的理由,说是因为政府不够廉洁,缴 税去给贪官花天酒地,不髙兴。但是,这个逻辑如果成立,后果同样不堪 设想,因为腐败一时还难以消灭,而政府如果没有了税收,国家同样难以 为继,即使反腐败也是要花钱的。政府是自己的办事机构,又不是别人的 事,怎么可以袖手旁观呢丨因为政府不够廉洁就不纳税,实际上是部分放 弃了自己的公民权利。毕竟,有偸税行为的人通常也彳艮难理直气壮地监督 胃。(茅于轼,《没有理由不纳税》〉
至于权利,从财产权的角度来说,征税意味着纳税人的部分财产权 被政治权力“合法的剥夺”,但必须看到的是,这种“剥夺"的权力并 不是国家或政府“天然”就拥有的。著名税法专家李炜光认为,在民主、 法治的社会里,政府向公民提供公共产品和公共服务,公民向政府缴纳 税收。这里,税收既是政莳提供公共服务所获得的报酬,也是公民购买 政府服务的价格,而税收负担的高低则主要取决于政府所提供的公共服 务的数量和质量。从这方面说,調家与纳税人之间的关系,就很像是市 场上的交易者,体现的是一种利益交换、平等互惠的关系。既然双方是 ―种平等的法律关系,如何征税也就不能只由政府单方面说了箅,而是 必须事先取得另一方一纳税人的同意。纳税人通过自己选出的代表, 按照立法程序制定各项税收法律,除此之外的一切征收行为都是无效的 和非法的。
假如政府“天生”就有权自定税收章程,那就等于承认政府对纳税人的财产权拥有支配权,舰等于从根本上否定了宪法所舰的纳税^^ ‘合 法”的个人財产享有的所有权。为了达到纳税人决定和控制国家征税权的 目的,国家就必须建立一套运转良好的选举制度,以保瘅纳税人的选举权 和被选举权,保障纳税人的思想自由和言论自由,保昧纲税人免于恐惧的 自由,并把税收“授权”的权力永久性地留在议会或人民代表大会等公意 机关手里。所谓“无代表则无税”,实质就是税收立法的“议会保留”。如 此,国家征税的权力才是正当的、合法的。简单说,税收是一个义务与权 利的统一体。权利是主动的,代表着利益;义务是受动的,代表着负担。 4社会的权利总量和义务总量大体上是相等的,它们相互依存,相互制约,没有无义务的权利,也没有无权利的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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