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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灭

_25 巴尔扎克 (法)
本堂神甫不知道吕西安十八个月中间已经忏悔过好多次,忏悔得再沉痛也只抵得一场表
演挺好而不是有心假装的戏!神甫退出,又来了医生。他看吕西安是发肝阳,危险期过去
了;侄儿和叔叔一样说了一番安慰的话,病人听着劝告,答应再吃些东西补补身体。
  
幻灭
打落水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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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堂神甫熟悉当地的情形和习惯,回到芒斯勒知道等会就有从吕费克到昂古莱姆去的班
车经过。他弄到一个位置。关于大卫·赛夏的事,老教士存心打听他的侄孙婿波斯泰尔,乌
莫的药房老板。波斯泰尔为着美丽的夏娃曾经和印刷商暗中吃醋。矮小的药剂师把老人从来
往吕费克和昂古莱姆的破车上小心翼翼的扶下来,便是最粗心的人看了,也猜得出波斯泰尔
先生和波斯泰尔太太的好日子都寄托在老人的遗产上面。
“用过饭没有啊?要不要吃点儿什么?我们想不到你会来,真是太高兴了……”
问长问短的话不知说了多少。波斯泰尔太太跟乌莫的药剂师的确是天生一对。她同矮小
的波斯泰尔个子相仿,从小在乡下长大,脸色通红;没有腰身,谈不上好看,只是皮色十分
鲜嫩。低额角,红头发,滚圆的脸盘一望而知是头脑简单的人,动作和说话也是这一路;眼
睛差不多是黄的;浑身上下都说明人家娶她是看中她将来的财产。难怪她结婚才一年多,已
经当家作主,把丈夫管教得唯命是听;而波斯泰尔娶到这个有遗产的老婆,也自欢喜不尽。
波斯泰尔太太娘家姓玛隆,名叫雷奥妮,生的一个儿子还在吃奶,被老神甫,医生和波斯泰
尔当做心肝宝贝;孩子长得又象爷,又象娘,难看死了。
雷奥妮道:“叔公,你到昂古莱姆有什么事啊?怎么一点东西都不肯吃,才进门就说要
出去了?”
老教士一说出夏娃和大卫·赛夏的名字,波斯泰尔脸就红了,雷奥妮也对矮小的男人醋
意十足的瞅了一眼。凡是把丈夫捏在掌心里的女人为了将来有保障,都要忌妒过去的事。
“叔公,那些人有什么好处给你,你对他们的事这样关心?”雷奥妮带着尖刻的口气说。
“孩子,他们遭了不幸,”神甫回答,接着向波斯泰尔说出吕西安在库图瓦家的情形。
波斯泰尔说:“啊!原来他从巴黎回来弄到这副形景!可怜的小伙子!他人倒挺聪明,
志气也不小!他出去谋生路,结果是两手空空的回来!他到这儿来干什么呢?他的妹子穷得
不堪设想;那些天才,不论是大卫还是吕西安,都不懂生意经。我们在商务法庭上谈到大
卫,我是裁判,不能不在他的判决书上签字……我心里才不好过呢!照眼前的局面,我不敢
说吕西安能不能回到他妹子家去;他从前在这儿住的小房间还空着,我倒愿意让他来住。”
“好吧,波斯泰尔,”神甫说着,戴上三角帽,亲了亲睡在雷奥妮怀中的孩子,准备上
街了。
波斯泰尔太太道:“叔公,你准定回来同我们吃晚饭吧?你想弄清这些人的事,着实要
花些时间呢。等会让波斯泰尔套上小马,用他的小车送你回家吧。”
夫妻俩目送他们的宝贝叔公往昂古莱姆城里走去。
药剂师道:“到了这个年纪,亏他还这样精神。”
趁年高德劭的教士爬上昂古莱姆的大石梯的时候,我们先来解释一下,他想打听的事牵
涉到哪一些复杂的利害关系。
  
幻灭
一 需要解决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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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赛夏好比画家给福音书的作者配对的牛①,又勇敢又聪明。夏娃接受大卫求婚,
对他身心相许的那天晚上,大卫坐在夏朗德河边的闸板上发愿挣一份巨大的家私,主要是为
夏娃和吕西安,不是为他自己。自从吕西安动身以后,大卫就想赶快挣起这份家业来。他要
配合妻子的身分,给她一个富裕高雅的环境,同时也要大力支援吕西安的雄心壮志,这个计
划在大卫眼中好象每个字都是用火焰写的。出版界,文艺界,科学界的大发展,新闻事业,
政治活动,一切国家大事都有人讨论的趋势,复辟政府稳定以后的整个社会动向,使纸张的
需要量比大革命初期,有名的乌弗拉尔根据相仿的理由做投机②的时代,差不多增加十倍。
可是一八二一年时,法国纸厂林立,不能希望再象乌弗拉尔那样包下几个主要厂家的出品,
来一个独家经营。再说大卫也没有胆气和资金做这种投机生意。造卷筒纸的机器已经在英国
运转。可见发展造纸工业,适应法国文明的需要,确是一桩刻不容缓的事。我们的文明倾向
于样样事情都要讨论,每个人的思想要不断的发表,这真是国家的大患,因为多议论的民族
总是很少行动的。所以说来奇怪,一方面,吕西安投入新闻事业那个庞大的机器,不怕弄得
智穷才尽,身败名裂;另一方面大卫·赛夏在印刷所中也在关切报刊的动态,注意报刊的物
质方面的影响。他要找出新方法来配合时代所追求的目标。他看准制造廉价的纸张是一条生
财之道,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他有先见之明。最近十五年内,发明执照局收到的申请书不下一
百多件,都自称为发现了造纸的新原料。
  ①基督教传说以牛为路加福音的作者圣路加的象征,代表力量。圣路加本是画家出
身,故后世画家奉为祖师。
②有名的银行家乌弗拉尔(1770—1846),一度专收普瓦图和昂古莱姆纸厂的出品,囤积居奇。
大卫愈来愈相信这项发明的用处,虽然不能享大名,发一笔大财是肯定的。从舅子去了
巴黎以后,大卫便老是全神贯注,转着念头,要解决这个问题,不能不如此。为着结婚和筹
措吕西安的路费,他的资金都用完了,初婚的生活很艰苦。他只留着一千法郎做印刷所的开
销,可是还有一张期票在药房老板波斯泰尔手里,欠着一千法郎。因此对这深刻的思想家来
说,问题是双重的:既要赶快发明一种廉价的纸,又要把这栋发明的好处派作家用和经营印
刷的资本。经济窘迫的情形不能让人知道,眼看一家的生活费没有着落,印刷所的行当又一
点马虎不得,需要时时刻刻留神;同时还得凭着学者的热诚和乐而忘返的精神,在不可知的
天地中摸索,探求那个费尽心思而愈来愈渺茫的秘密,这一大堆牵肠挂肚的事不知要怎样的
头脑才能应付!不幸我们以后要看到,除了公众的忘恩负义之外,发明家还有许多别的痛
苦。一事不做的人,无能的人,向大众提到一个天才,总说:“他是生来做发明家的,不会
干别的事。咱们用不着感谢他们,正如用不着感谢天生的君主!他不过是发挥他天赋的才
能!工作本身便是他的报酬。”
  
幻灭
二 勇气十足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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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年轻姑娘结了婚,肉体和精神少不得有一番深刻的变动;倘是中产阶级,攀着一门
小康的亲事,她还得研究一下从来没接触过的银钱问题,学学做生意的门道,因此必须经过
一个袖手旁观的阶段。不幸大卫疼着老婆,耽误了她的教育;结婚的第二天和以后的几天,
他都不敢向老婆说出他的境况。尽管父亲的啬刻使他穷得一筹莫展,他还不忍破坏他的蜜
月,要妻子学他那个不愉快的辛苦的行当,把做买卖人家的主妇应有的知识教给她。仅有的
一千法郎大半做了日常吃用,很少花在工场里。大卫满不在乎,他的老婆蒙在鼓里,这样过
了四个月。等到醒过来,两人都大吃一惊。给波斯泰尔的票子到期了,家里没有钱;这零钱
是怎么欠的,夏娃心中有数,只得卖掉一些银器和她新娘的首饰,拿去还债。款子付清那天
晚上,夏娃想叫大卫谈谈他的情形;她发觉丈夫为着从前谈过的那个问题,撇下印刷所不管
了。婚后第二个月,大卫主要是在院子尽头的偏屋,浇墨棍用的小房间里消磨时间。他回到
昂古莱姆三个月以后,就废掉蘸墨的皮球,改用圆筒和石板调墨,拿硬胶跟糖浆做的棍子蘸
墨。这是改进印刷的第一步,成绩卓著,库安泰弟兄看了立刻仿效。院子里那间象厨房一般
的偏屋,半边靠在和邻居分界的墙上,大卫靠墙安放一个炉子,一个铜锅,推说浇起墨棍来
省煤,其实墨棍的模子放在墙脚下生锈,统共也没浇过两回。他用橡木给小屋做了一扇厚实
的门,里面钉着铁皮,木格子镶嵌的肮脏的玻璃窗也换了有一道道沟槽的厚玻璃,使屋外看
不见他在屋内的活动。夏娃一提到前途,大卫便神色不安的瞧着她,打断了她的话,说道:
“亲爱的,你看见工场里冷清清的,我对买卖没精打采,你心里有什么感想,我全知道;可
是你瞧,”他把夏娃拉往卧室窗口,指着那神秘的小屋子说,“咱们的家业是在那里……还
有几个月的苦日子,咱们得耐着性子熬过去,让我解决那个难题,——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难题解决了,咱们就不愁穷啦。”
大卫这个人太好了,太真诚了,你听了他的话不能不相信;可怜的妻子象所有的女人一
样关心日常用度,决意不要丈夫再为家务操心。过去她守着蓝白两色的漂亮卧房,只做点儿
针线,陪母亲闲话,这一下她走出房间下楼了。工场尽头有两个小小的木亭子,她去坐在一
个亭子里,琢磨印刷生意的门道。有了身孕的女人肯这样做,不是英勇得很吗?最近几个月
工场里无事可做,原有的工人一个个溜了。库安泰弟兄的业务应接不暇,不但本省的印刷工
贪图日后多挣些钱,被他们诱了去,便是波尔多的工人也有投奔来的,尤其一般学徒自以为
手艺高强,不愿意等到满师,受种种约束。夏娃查看赛夏铺子的家底,发觉只剩三个人了。
先是大卫从巴黎带来的学徒赛里泽;其次是象看家狗一般忠心的玛丽蓉;最后是阿尔萨斯人
科布。科布从前在第多印刷厂打杂,后来去服兵役,碰巧来到昂古莱姆,兵役快满期的时
候,有一次被大卫在检阅的队伍中撞见了。科布来探望大卫,看中了胖子玛丽蓉。在他那个
等级的男人眼里,女人的品质玛丽蓉可以说应有尽有:身体强壮,腮帮紫堂堂的;力气同男
人不相上下,端起一盘铅字来轻而易举;一丝不苟的性格,阿尔萨斯人尤其看重;对主人的
忠心证明她心地善良;她又很省俭,积蓄了一千法郎,还有内衣,袍子,零星衣物,都收拾
得干干净净,完全是外省派头。胖姑娘玛丽蓉三十六岁,看见一个身高五尺七寸,身体魁
梧,象碉堡一般结实的装甲兵追求她,心里很得意,怂恿他做印刷工。阿尔萨斯人正式复员
之后,被玛丽蓉和大卫训练成大熊,虽然一字不识,倒也做得挺好。那一季没有多少零活,
赛里泽尽可应付。赛里泽又是排字工,又是拼版工,又是监工,做到康德所谓三位一体:他
自排自校,写定单,开发票;大半的时间无事可做,待在工场尽头的小亭子里看小说,等顾
客上门托印招贴礼帖之类。赛夏老头一手教出来的玛丽蓉负责整纸,浸纸,晾纸,切纸,帮
科布印刷,同时兼管厨房,大清早上菜市。
夏娃要赛里泽报出上半年的账,收入是八百法郎;开支一项,赛里泽的工资每天两法
郎,科布一法郎,共计六百法郎,交出去的印件成本花到一百多法郎。夏娃一看就明白,大
卫结婚以后六个月,既赔了房租,机器生财和印刷执照的利息;也没有收回玛丽蓉的工资,
油墨,更不用说印刷商应有的利润了。印刷业的行话管这些有关成本的项目叫做零料,因为
印刷车上,在铁板和纸张中间,要用呢绒和绸衬,防绞盘压力太悉,损坏铅字。夏娃对印刷
所的生意和盈亏大致有了一个眉目,知道这小厂在库安泰弟兄排挤之下很少办法。库安泰弟
兄活跃得不得了:又造纸,又办报,又印刷,主教公署的买卖归他们独家承包,省公署和区
公所也是他们的主顾。两年前赛夏爷儿俩得了两万两千法郎出让的报纸,此刻每年有一万八
收入。夏娃看出库安泰弟兄表面上装做慷慨,骨子里别有用心;他们让赛夏印刷所多少有点
买卖苟延残喘,而决不会生意兴隆,能够同他们竞争。她一上手管事,先把一切生财造好清
册;再叫科布,玛丽蓉,赛里泽打扫工场,收拾整齐。然后有天晚上,大卫从野外散步回
来,后面跟着一个老婆子背了一个大布包;夏娃乘机告诉大卫,生意上的事可以由她独自照
管,只是问大卫,赛夏老人留下的破烂家伙该怎么利用。赛夏太太听着丈夫的主意,把她清
理出来而分好门类的存纸,统统印成彩色的民间传说,只用一张纸,排两栏,给农民买去粘
在草屋的壁上,题目无非是《流浪的犹太人》,《魔鬼罗伯特》,《美丽的玛葛洛纳》之
类,还有讲奇迹的故事。夏娃安排科布出门兜销。赛里泽立刻动手,排那些天真的文字,安
上俗气的图版,从早到晚忙个不停。玛丽蓉对付印刷。一切家务都由沙尔东太太照顾,夏娃
管插图的着色。两个月功夫,多亏科布勤谨老实,赛夏太太在昂古莱姆周围四五十里方圆之
内销掉三千份画片,卖两个铜子一份,三十法郎成本变了三百法郎。阿尔萨斯人不能到本省
以外去兜售,等到画片贴满了所有的茅屋和小酒店,又该想法做别的买卖了。夏娃翻遍工
场,找出一批专印一种名叫《牧羊人历本》的图版,不用文字,内容只有符号,红,黑,蓝
三色的图像和镂版画。不识字的赛夏老头当年给不识字的人印这本册子,赚过不少钱。全书
用一个印张折成六十四页,钉成一百二十八面的小册,卖一个铜子。外省的小印刷所多半做
单页印刷品的生意。赛夏太太看见上回买卖得手,很高兴,打算拿赚来的钱印一大批《牧羊
人历本》。这种历本法国每年销到几百万,用的纸比《列日人历本》更粗糙,大约只要四法
郎一令。印成历本,五百张一令的纸,按每张一个铜子计算,可以卖到二十五法郎。赛夏太
太决计第一版先用一百令纸印五万册,销成了有两千法郎可赚。
大卫虽则聚精会神忙着自己的事,对什么都不在意,偶尔也望望工场,听见一架水车格
吱格吱响着,看见赛里泽在赛夏太太调度之下老在那里排字,感到奇怪。有一天他进去查看
夏娃的工作;夏娃听丈夫说历本是桩好买卖,高兴非凡。历本的内容需要一见便明,印插图
的彩色油墨该怎么应用,大卫答应亲自指点。他预备在秘密工房里把墨棍重新浇过,尽量帮
老婆做好这笔大规模的小生意。
他们正开始忙得不可开交,吕西安来了几封令人泄气的信,向母亲,妹子,妹夫,报告
他在巴黎的失意和苦难。不难了解,给宠惯的孩子寄去三百法郎,在沙尔东太太,夏娃和大
卫说来,是为诗人献出了他们最宝贵的血。夏娃听到那些消息大受打击,而且鼓足勇气干的
活儿只赚到很少一点钱,觉得很失望,所以遇到一般青年夫妇认为天大的喜事,倒反害怕起
来。她看自己快要做母亲了,暗暗想道:“我生产的时候,要是亲爱的大卫还研究不出一个
结果来,怎么办?……
小印刷所才开场的事业交给谁管呢?”
  
幻灭
三 未来的犹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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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羊人历本》早该在元旦以前出货,无奈全部排工只有赛里泽一个人做,他却慢条斯
理的拖拉,叫人发急,尤其赛夏太太对印刷不大在行,没法埋怨,只能暗中留意巴黎青年的
行动。赛里泽是巴黎育婴堂出身的孤儿,送在第多印刷厂当学徒。十四岁到十七岁那一段,
他对大卫·赛夏唯命是听;大卫派他在一个最能干的工人手下,自己也在印刷方面把他当做
副手兼小厮。大卫看他聪明,对他很关切,又念他穷苦,不时让他有些娱乐,因此赛里泽对
大卫颇有感情。他那张又小又狡猾的脸还好看,头发黄里带红,眼睛蓝得不清不楚。他把一
些巴黎野孩子的习气带到昂古莱姆;仗着头脑灵活,嘴皮刻薄,心思又恶毒,叫人见了害
怕。大卫在昂古莱姆对他不再管束,或许看他年纪大了,比较放心,或许认为外省的风气有
感化人的力量。赛里泽却瞒着老师,搭上三四个年轻的女工,变做街头的唐璜,完全堕落
了。他的做人之道是巴黎小酒店的产物,唯一的原则是样样为自己着想。赛里泽第二年要服
兵役,象俗语说的要轮到抽签了;他看到没有出路,便存心背债,算准六个月以后当了兵,
随便哪个债主都奈何他不得。小家伙心上还多少服着大卫,原因不在于尊敬老师,也不在于
受过关切,而是因为他是从巴黎来的,知道大卫的聪明才智高人一等。不久赛里泽和库安泰
厂里的工人混熟了,他们的上装,工衣,对他都是一种诱惑,还有同业观念在下层阶级也许
比上层阶级更有影响。他同这批人交了朋友,把大卫给他的一点儿好教育丢得干干净净。尽
管这样,他还护着大卫;大熊们带他看库安泰的宽敞的工场,十二架出色的铁车都在开动,
仅存的一架木机只打校样,不派正用了;他们笑话赛夏父子的旧机器是烂木头;赛里泽站在
主人一边,傲气十足的冲着他们说:“哼!你们的傻瓜①弄了些铁车有什么了不起,不过印
印祈祷本子;我的傻瓜凭着他的烂木头,才有发展呢!他正在找窍门,将来法兰西和纳瓦拉
的印刷商都要让他捞一笔呢!……”
  ①指印刷所的老板,参看本书第3页。
人家回答说:“哼,你这个起码监工,只挣四十铜子一天,你的老板娘是个烫衣服的!”
赛里泽说:“她才漂亮呢,比你们两个牛头马面的东家看起来舒服多了。”
“眼睛望着老板娘,肚子就不饿了吗?”
在小酒店或者印刷所门口说的这些打趣的话,多少透露出一点赛夏铺子的情形,给库安
泰弟兄知道了。他们听见夏娃做历本生意,认为必须彻底破坏,不让可怜的女人把事情做成
功,从此发达起来。
弟兄俩商量道:“咱们叫她撞得鼻青脸肿,不敢再做买卖。”
专管印刷的库安泰遇到赛里泽,说他们活儿太多,原有的校对忙不过来,提议分一部分
给赛里泽,按件计酬。赛里泽晚上替库安泰弟兄工作几小时,比着替赛夏整天干活挣的钱更
多。库安泰弟兄便和赛里泽有了来往,他们夸他才能出众,只是遭遇不好,代他可惜。
有一天,两个库安泰中的一个对他说:“你满可以当一家大印刷所的监工,挣到六法郎
一天;你这样聪明,将来还有希望在厂里搭股。”
赛里泽答道:“做个好把式的监工有什么用?我是孤儿,明年轮到兵役,抽签抽中了,
谁拿出钱来替我买壮丁?
……”
有钱的印刷商道:“只要人家看你出力,怎会不借钱给你免掉兵役呢?”
赛里泽道:“反正不能指望我的傻瓜。”
“噢!那个时候也许他研究的东西有了结果啦……”
这句话有心叫听的人起坏主意。赛里泽带着探问的神气瞅着纸厂老板,看他一声不响,
只得小心回答:“我不知道他忙些什么,反正他这种人不是在铅字架上发财的。”印刷商拿
出六大张教区的经文递给赛里泽,说道:“朋友,你明天校完,就有十八法郎进账。你瞧我
们气量多大,让同行的监工挣钱!我们尽可让赛夏太太印《牧羊人历本》,把本钱赔得精
光。你不妨告诉她一声,我们也在印这个册子,包管赶在她前面……”
赛里泽为什么把历本排得这样慢,现在我们明白了。
夏娃听说库安泰破坏她可怜的小买卖,吓了一跳;赛里泽假仁假义的报告同行的竞争,
她还以为是忠心;可是不久发现她的独一无二的排字工形迹可疑,不能单用年轻人的好奇心
来解释了。
有天早上她说:“赛里泽,你常常站在门口等先生走过,想看他干些什么;你不赶紧排
咱们的历本,反而在先生走出浇墨棍的工房的时候望着院子。这些行为都是不对的。你明明
看见我是他的妻子,尚且尊重他的秘密;我不怕自己辛苦,让他安心工作。你要不浪费时
间,历本早已完工,科布早已拿去发卖,不怕两个库安泰捣乱了。”
赛里泽道:“哎唷!太太,我在这里每天拿四十铜子工钱,替你排的字值到一百铜子,
还不够吗?晚上要没有库安泰弟兄的校样,我只好吃糠了。”
夏娃听着心里很难受,主要不是因为赛里泽抱怨,而是他声调粗野,带着威吓的态度和
恶狠狠的眼神。她说:“你年纪轻轻就没有良心,看你将来有出息吗?”
“跟的老板是个女流,当然不会有出息了,一个月的工钱还不一定能维持三十天。”
夏娃觉得女性的尊严受了伤害,气冲冲瞪了赛里泽一眼,上楼了。大卫来吃饭,夏娃问
道:“朋友,你对赛里泽那小子信得过吗?”
他回答:“赛里泽吗?他是我的徒弟,我一手教出来的,他替我念原稿,我安排他上铅
字架,哪一样不是我提拔他的?
你这话好比问一个做父亲的是否信得过他的孩子……”
夏娃告诉丈夫,赛里泽帮库安泰弟兄看校样。
大卫好象师傅做错了事,不好意思,说道:“可怜的孩子!
他也得活命啊。”
“对;可是朋友,你瞧瞧科布和赛里泽的分别吧;科布每天赶七八十里路,只花十万到
二十铜子,替我们把单张的印刷品卖到七八法郎,甚至九法郎,除掉开支,只问我要他一法
郎的工钱。科布再苦也不会帮库安泰弟兄掌车;你扔在院子里的东西,哪怕有人许他一千银
洋也不会瞧上一眼;赛里泽却统统捡去,瞧个不停。”
心胸高尚的人总不大肯相信人家会作恶,会无情无义;直要受到残酷的教训才恍然大
悟,知道人心败坏到什么田地;而且他们受了教训也只用宽大来表示他们的痛心。
所以大卫回答说:“呕!巴黎的孩子都免不了好奇。”
“好吧!朋友,我只请你上工场去查查你的小厮一个月来排的东西,告诉我是不是他在
这一个月内不能完成咱们的历本……”
吃过晚饭,大卫查了一下,认为历本只消一个星期就应该排完;又听说库安泰弟兄也在
印同样的历本,便来帮助老婆,叫科布不用再去兜售图片,工场的事都由大卫调度。他亲自
拼了一版,让科布和玛丽蓉两人印刷;自己和赛里泽印另外一版,同时照管彩印的工作。每
种颜色要分开印,四种不同的油墨要印四次。一份《牧羊人历本》要四道印工,成本自然很
高,只有外省印刷所仗着人工不值钱,不需要计算资金的利息,才能生产。尽管是粗货,印
精美图书的大厂却无法上手。从老赛夏退休之后,破旧的工场里第一次开动两架印刷车。夏
娃的历本印得极好,却只能卖两生丁半,因为库安泰弟兄的批价是三生丁。夏娃发给货郎担
的历书只收回成本,科布直接卖给用户的才有赚头;结果夏娃的买卖失败了。赛里泽发觉自
己在漂亮老板娘眼中犯了嫌疑,便打定主意跟她作对,私下想:“你疑心我,我非出气不
可!”巴黎的顽童就是这种脾气。赛里泽拿着人家有心多给的外快,每天晚上到库安泰办公
室领校样,第二天早上送回去。他和两个库安泰的谈话一天天的多起来,混得挺熟;人家拿
免除兵役引诱他,他觉得大有希望。大卫研究的东西和赛里泽的刺探,用不着库安泰弟兄花
钱收买,赛里泽自动一言半语的漏出来。
夏娃眼看赛里泽没法信托,又找不到第二个科布,心中忧急,决意把她独一无二的排字
工歇掉。富于感情的女子眼光特别犀利,她看出赛里泽是个奸细。没有人排字,印刷所只好
停业,夏娃发了一个狠,写信给梅蒂维埃。他是巴黎的纸商,和大卫·赛夏,库安泰弟兄,
以及本省所有造纸的人几乎都有往来。夏娃托他在巴黎的《书业公报》上登一条广告:“兹
有印刷厂一所,设于昂古莱姆,营业发达;主人愿将机器连同执照出让。欲知详情,请向赛
尔邦特街梅蒂维埃先生接洽。”
  
幻灭
四 库安泰弟兄
--------
两个库安泰看见报上登出那条广告,彼此商量道:“这小女人倒还聪明,咱们要让她有
些买卖维持下去,才能控制她的印刷所;不然的话,来一个厉害的对手盘下大卫的工场,咱
们就监视不了啦。”
弟兄俩存着这个心思去跟大卫·赛夏谈判。两人先见到夏娃,也不隐瞒他们的计划,说
是想请赛夏先生承包他们的印件:他们活儿太多,原有的机器忙不过来,甚至要到波尔多去
招工人,他们保证大卫的三架车子不会闲着。夏娃看到她的计策很快就有效果,心里挺高兴。
赛里泽进去报告大卫,有这两位同行来拜访。夏娃乘机对库安泰弟兄说:“我丈夫在第
多厂认识一些出色的工人,又老实又干练;他大概要在最好的工人里头挑一个来接手……把
铺子出盘,两万法郎就有一千法郎利息,那不是比受你们欺压,每年蚀掉一千法郎强多吗?
我们印历本只是挺可怜的小生意,也是我们一向做惯的,干吗你们要忌妒呢?”
两兄弟中的一个,大家叫做长子库安泰的,挺客气的回答:“哎!太太,为什么不早通
知我们一声呢?那我们就不同你抢生意了。”
“得了吧,先生。你们听赛里泽说我排印历本,你们才跟着印的。”
夏娃一边气愤愤的说,一边瞪着长子库安泰,库安泰不由得低下眼睛。这么一来,赛里
泽出卖主人的勾当被夏娃拿到了真凭实据。
这个库安泰名叫鲍尼法斯,专管造纸跟营业,在生意上比他的兄弟冉精明得多。冉管理
印刷所很有本领,但才干只抵得一个上校,鲍尼法斯却是将军,冉也愿意他哥哥当总司令。
鲍尼法斯清瘦干瘪,脸上布满红斑,皮色黄黄的象教堂用的蜡烛,嘴巴老是抿紧,眼睛象猫
一样,从来不发脾气,哪怕用最粗野的话骂他,他也赛过虔诚的教徒,若无其事的听着,回
答的声音很软和。逢到望弥撒,忏悔,领圣体的日子,他无有不到。面上装做和颜悦色,近
于懦弱,其实他的顽强的野心不下于教士,在生意上贪得无厌,既要利,又要名。中等阶级
在一八三○年革命中到手的种种好处,长子库安泰从一八二○年起就想要了。心里痛恨贵
族,也不关心宗教,他的虔诚正如波拿巴加入山岳党,完全是投机。当着贵族和官府的面,
他的腰背特别软,自然而然会弯下去,表示自己渺小,低微,殷勤。还有一个特点可以描写
这个人物,做惯生意的人听着也更能体会其中的奥妙。他戴一副蓝眼镜隐蔽眼风,说是当地
地势太高,阳光强烈,地面和白色建筑物上的反射太刺激,需要保护眼睛。他的身材只是比
普通人略高一些,因为清瘦而显得很高,而清瘦又说明这个人工作繁忙,思想老在活动。一
张假作善良的脸,长长的灰色头发紧贴在脑壳上,象教士的款式;七年来的装束始终是黑裤
子,黑袜子,黑背心,栗色外套。大家为了分清两兄弟,管鲍尼法斯叫做长子库安泰,称他
的兄弟胖子库安泰,这样的称呼也说明他们的身量和才干的差别,——其实两人都是厉害角
色。冉·岸安泰一身肥肉,心情开朗,面团团的象弗朗德勒人;皮肤被昂古莱姆领地的太阳
晒成古铜色,身材矮小,挺着一个大肚子,好比堂吉诃德的跟班桑丘·潘沙;嘴角上经常带
着笑意,肩膀厚实,和他的哥哥正好是个鲜明的对比。冉不仅长相和智力跟他哥哥不同,主
张也不一样:他的言论近于自由党,属于中间偏左的一派,只有星期日才去望弥撒,同一般
自由党的商人十分投机。乌莫镇上有些做买卖的说,两兄弟意见不一致是有心做出来的。长
子库安泰很巧妙的利用兄弟表面上的朴实,拿他当棍子用。冉惯说粗暴的话,使出不客气的
手段,他哥哥天性宽厚,不喜欢用这套办法。冉专做炮手,脾气急躁,提出的条件叫人没法
接受;相形之下,他哥哥的建议温和多了。他们就是这样一搭一档的达到他们的目的。
女人自有女人的聪明,夏娃很快就看透两兄弟的性格,在两个厉害的对手面前格外小
心。大卫从老婆嘴里知道了敌人的意思,听着他们的条件完全心不在焉。他走出装着玻璃格
子的办公室,预备回到他的小实验室去,一面对两个库安泰说:
“你们同我女人谈吧,她对我的印刷所比我还清楚。我干的事业将来比这个小铺子有出
息,你们给我受的损失也好借此弥补……”
胖子库安泰笑着问:“用什么方法呢?”
夏娃瞅着大卫要他小心。
大卫回答:“将来你们和所有用纸的人都少不了我。”
勃诺阿-鲍尼法斯·库安泰道:“你在研究什么啊?”
鲍尼法斯声气柔和,话说得很含蓄。夏娃又朝丈夫瞅了一眼,要他置之不理或者说些不
着边际的话。
“我要造出纸来,成本比现在降低一半……”
说完他走了,没看见两兄弟交换的眼风,他们的意思是说:“这家伙准是个发明家;有
这副气派的人决不会闲着。”鲍尼法斯仿佛说:“让咱们来利用他!”冉好象问:“怎么利
用呢?”赛夏太太道:“大卫对你们象对我一样。只要我问长问短,他就觉得我的名字很犯
忌①,老是对我说那句话,其实不过是个方案罢了。”
鲍尼法斯道:“你丈夫的方案成功了,发财当然比做印刷生意快,怪不得他不在乎铺
子,”他说着掉过头去望望空荡荡的工场,只见科布坐在一块木板上拿蒜头涂着面包②。
“不过这印刷所落在一个勤谨,干练,有野心的同行手中,对我们也不大合式。或许咱们能
商量一个解决的办法。要是你愿意,不妨把机器租给我们厂里的一个工人,由他顶着你们的
名替我们干活,象巴黎那种办法。我们给他的工作,尽够他付你们一笔可观的租金,还有些
小小的利润……”
  ①指夏娃引诱亚当吃禁果的基督教传说。
②穷人往往只有蒜头做饭菜。
夏娃道:“那要看租金的数目了,你们愿意出多少呢?”她望着鲍尼法斯的神气表示她
完全懂得对方的计划。
冉·库安泰抢着说:“你想要多少呢?”
夏娃道:“三千法郎租半年。”
鲍尼法斯声音怪软和的回答:“嗳,亲爱的太太,你刚才说的你的印刷所预备卖两万法
郎。两万法郎的利息,照六厘算也不过一千二。”
夏娃愣了一愣,她这才觉得做买卖说话要多么谨慎。
她道:“你们亲眼看到,我靠着机器和铅字还能做些小生意,现在要让给你们使用了;
赛夏老先生也没有白送我们礼物,我们要付他房租呢。”
争论了两小时,夏娃争到两千法郎半年,先付一千。条件都讲妥了,两兄弟告诉夏娃,
他们的意思是叫赛里泽承租。
夏娃不免表示诧异。
胖子库安泰道:“交给一个熟悉场子的人不是更好吗?”
夏娃一声不出,送走了两兄弟,决心亲自监视赛里泽。
吃晚饭的时候,夏娃拿文件交给丈夫签字,大卫笑道:
“敌人进了堡垒啦!”
夏娃道:“不怕!科布和玛丽蓉两人赤胆忠心,我都信得过;他们俩一定会小心看守。
那套机器本来要赔钱,现在有四千法郎收入;你的计划要成功,我看还得等上一年!”
大卫温柔的握着夏娃的手,说道:“你真是个发明家的妻子,当初你在水闸旁边说的话
一点不错。”
大卫夫妻俩有了过冬的生活费,却从此受着赛里泽监视,还不知不觉受着长子库安泰支
配。
管纸厂的哥哥走出去对专管印刷的兄弟说:“这一下可把他们抓住了!将来这些可怜虫
拿惯了印刷所的租金,一心指望这笔进款,准会背债。六个月之后咱们不续订合同,看这个
天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那时趁他为难,咱们提议和他合作,把他的发明拿来共同经营。”
如果有个精明的商人看见长子库安泰说出合作两字的表情,准会感到男女结亲还不及生
意上的合伙来得危险。鸟兽被这些凶狠的猎人追踪,形势已经不妙了;大卫夫妻俩靠着科布
和玛丽蓉的帮助,是否能抵抗鲍尼法斯·库安泰的奸计呢?
  
幻灭
五 第一声霹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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