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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灭

_2 巴尔扎克 (法)
  ①法国印刷工人的习惯,常常在工场内用废纸做帽子。
大卫既不理会王政复辟以后宗教对政府的影响,也不理会自由党的势力,在政治和宗教
问题上采取了最要不得的中立。在他的时代,外省的生意人必须态度鲜明才有主顾,在自由
党和保王党的客户之间只能挑选一个。大卫受着爱情牵缠,一心想着科学,又是天性高尚,
不会象真正的生意人那样唯利是图,也就不去研究外省企业和巴黎企业的差别。细微的分歧
在巴黎的大浪潮中是看不见的,在省府里却非常突出。库安泰弟兄附和政府党的论调,经常
进大教堂,亲近教士,故意要人知道他们守斋;社会上需要宗教书的时候赶紧重印,在利润
优厚的生意上占了先,还诬蔑大卫是自由党人,无神论者。他们说,你怎么能照顾大卫的买
卖呢?爷是九月党人,①拿破仑党人,又是酒鬼,又是守财奴,早晚有大批金银传给儿子。
他们弟兄俩可是穷得很,家累又重,比不得大卫是单身汉,将来还是大富翁,当然可以随心
所欲。诸如此类的话说了很多。省公署和主教公署受到这些责备大卫的议论的影响,把印刷
的业务给了库安泰弟兄。不久两个贪心的同行看见大卫没精打采,愈加放胆,也办了一份刊
登广告的报纸。赛夏老店只有一些零星活儿可做,广告收入也减少一半。库安泰铺子靠宗教
书和灵修册子赚饱了,想垄断本省的广告和司法公告,向赛夏父子提议收买他们的报纸。种
葡萄的老人看着库安泰铺子营业蒸蒸日上,早已恐慌,一听见大卫报告这个消息,从马萨克
直奔桑树广场,来势之快好比乌鸦闻到了战场上的死尸味儿。
  ①指大革命时期参加一七九二年九月二日至六日屠杀贵族政治犯的人。
他对儿子说:“你别管,让我来对付库安泰弟兄。”
老头儿马上看出库安泰弟兄的用心,他眼光深刻,叫他们大吃一惊。他说他儿子险些儿
做出糊涂事来,幸亏他拦住了。——我们出让了报纸,还有什么主顾?诉讼代理人,公证
人,所有乌莫镇上做买卖的,将来全是自由党;库安泰弟兄阴损赛夏爷儿两个,说他们是自
由党,正好替赛夏铺子预备后路,日后自由党人的广告还是照顾赛夏铺子的!出让报纸?还
不如连机器执照一齐脱手。因此他要把印刷所盘给库安泰弟兄,讨价六万法郎,免得儿子破
产;他喜欢儿子,他要保护儿子。一般乡下人凡事推在老婆身上,这个种葡萄的凡事推在儿
子身上:不是儿子不肯这样,便是儿子定要那样,逼库安泰弟兄逐渐让步;他花了一番气
力,两个库安泰终于答应出两万两千法郎收买《夏朗德邮报》。条件是大卫不得再发行任何
报刊,否则赔偿三万法郎损失。赛夏印刷所做的这笔交易,等于自杀;种葡萄的却满不在
乎。犯过盗窃,下一步总是凶杀。老头儿打算用出卖报纸的收入抵充他出盘铺子的钱;只要
能到手这笔款子,他情愿牺牲大卫,尤其这讨厌儿子对这笔横财也有权利分去一半。慷慨的
父亲放弃印刷所,算是补偿大卫;一千二百法郎的房租照旧维持。报纸让给库安泰弟兄以
后,老人难得进城,推说年纪大了;其实印刷所已经不是他的产业,他不再关心。只是几十
年来对老机器的感情一时不能完全消除。他有事上昂古莱姆而回到老屋子去的时候,到底是
为了他的木机呢,还是为了儿子,我们很难断定。他向儿子催讨房租不过是个形式。赛夏的
监工如今在库安泰弟兄手下做活,他知道那老子为什么这样大方,说老狐狸有心让大卫积欠
房租,一朝大卫有事,老头儿可以凭着优先债权人的资格出来干预。
大卫·赛夏荒废业务的原因正好说明这年轻人的性格。他接手老家的印刷所几天以后,
遇到一个中学时代的朋友,正穷得走投无路。大卫的朋友那时大约二十一岁,名叫吕西
安·沙尔东,父亲是共和政府时代因伤退职的军医。沙尔东老先生为着兴趣改做化学家,碰
巧在昂古莱姆开着一家药房。他做了多年的科学研究,发明一种有利可图的药品,去世之前
正在作必要的准备。他想治疗各种类型的痛风症。那是有钱的人害的病。有钱的人要恢复健
康总是不惜重价的。因此药剂师在想到的许多计划中独独挑出这个问题来解决。在经验与科
学之间,沙尔东懂得惟有科学能保证他发财。他研究痛风症的各种原因,根据某种摄生的办
法使他的药物能适应不同的体质。最后他上巴黎去要求科学院鉴定,不料死在巴黎,研究的
成果就此埋没了。他在世的时候自以为家业有望,对儿子和女儿的教育一点不肯疏忽,把药
房的盈利统统花在家用上,弄得孩子们在他身后一贫如洗,更不幸的是一切教养都是为美丽
的远景准备的,父亲一死,这远景也跟着消灭。替沙尔东治病的是有名的德普兰医生,眼看
他临终又急又恨,浑身抽筋。沙尔东这股雄心主要是为了热爱妻子。她是吕邦泼雷家硕果仅
存的一个后代,一七九三年时被沙尔东象奇迹一般从断头合上救下来的。军医为了拖延时
日,不征求姑娘同意,谎报她怀着身孕。他想法取得和那姑娘结亲的权利,同她结了婚,虽
然彼此都穷。他们正如一般凭爱情结合的父母,生的两个孩子和母亲一样美丽无比,而美貌
和贫穷凑在一处往往是最不幸的遗产。丈夫的希望,工作,绝望,深深的印在沙尔东太太心
里,美丽的面貌大大的改了样;境况逐渐艰苦,她的生活习惯也改变了。可是她和孩子们的
勇气完全能抵抗他们的恶运。药房设在昂古莱姆近郊最大的市镇,乌莫的大街上;可怜的寡
妇出盘铺子的钱只能收三百法郎利息,还不够养活她一个人。她和她的女儿不觉得贫穷可
耻,自愿作工度日。母亲服侍产妇,有钱人家看她举止文雅,特别喜欢雇用她;她吃了人家
的饭,拿一法郎一天的工钱。母亲惟恐这样降低身分使儿子难堪,在外改称夏洛特太太;要
雇用她的人都向盘进沙尔东药房的波斯泰尔先生接洽。吕西安的妹子在专洗上等衣服的普里
厄尔太太店里做活,一天挣七十五生丁;她管理女工,在工场里的地位比一般女工略为高一
些。普里厄尔太太做人规矩,在乌莫镇上很受尊重,跟沙尔东家是邻居。母女俩微薄的工
资,加上三百法郎利息,每年大约有八百法郎,供给三个人的吃住衣着。他们尽量节省,才
勉强维持,而且那些进款几乎全都花在吕西安身上。沙尔东太太和女儿夏娃对吕西安的信
心,不亚于穆罕默德的老婆对丈夫的信心,样样都肯为吕西安的前途牺牲。可怜的一家住在
乌莫,屋子是花很少的钱向沙尔东的后任租的,坐落在后院尽头,配药间的楼上。吕西安住
着顶楼上的一个破房同。他在热爱自然科学的父亲鼓励之下,开始也走这条路,是昂古莱姆
中学最优秀的学生之一。大卫·赛夏毕业那年,吕西安正好进三年级。①
  ①法国中学以一年级为最高班,八年级为最低班。
两个老同学碰巧相遇的时候,吕西安熬苦不住,正想走极端,这是二十岁左右的人常有
的念头。大卫提议教吕西安学做印刷监工,很慷慨的送他四十法郎一月,把他从绝望中救了
出来;其实大卫的铺子根本不需要监工。中学时代的交情恢复以后,命运的相似和性格的不
同使两人的关系愈加密切。他们俩的头脑不难挣上好几份家私,聪明才智比得上第一流人
物,事实上却屈居人下。命运的不公道成为他们之间有力的纽带。并且两人从不同的途径出
发,都热爱诗歌。吕西安预定的专业是高深的自然科学,但他热烈向往文学的声名;沉思默
想的大卫天生宜于作诗人,趣味却倾向严格的科学。志趣的交错使他们俩情投意合。不久吕
西安告诉大卫,他的父亲在应用科学方面有过哪一些卓越的见解;大卫向吕西安指出,要在
文坛上成名致富应当走哪一些新路。两个青年在短时期内的友谊,只有刚脱离少年时代的人
才会那么热烈。不多几日,大卫见到美丽的夏娃,凭着他忧郁深思的性格,一见生情。祈祷
文上说的Etnuncetinsemperetinseculasecu-lorum①的话,往往被一般无名的大诗人当作
格言;他们辉煌的诗篇是在两个人的心中产生的,也是隐藏在两个人的心里的。等到大卫发
觉吕西安的母亲和妹子寄托在诗人身上的希望,知道了她们盲目的热诚,更觉得能接近夏
娃,参与她的希望,分担她的牺牲,十分快慰。因此大卫对吕西安视同手足。正如极端派的
保王党比王上还要激烈,大卫比母亲和妹子更相信吕西安的天分,象母亲宠孩子一般的宠
他。两人因为缺少资金,一筹莫展,常常象所有的年轻人那样左思右想,要找一条致富的捷
径,把捷足先登者已经采摘一空的果树使劲摇撼也找不到果子。有一回谈话中间,吕西安想
起父亲提过两个计划:一个是采用新的化学药品,制糖的成本可以减低一半;另外一个计划
是用美洲的一种植物造纸,近乎中国人用的原料,成本非常便宜,可以把纸价减低一半。大
卫知道这问题重要,曾经在第多厂引起辩论,便抓住这个主意当作生财之道;又认为吕西安
指出这条路来,变成他永远报答不尽的恩人。
  ①拉丁文:海枯石烂,永矢勿渝。
谁都看得出,两个朋友的主要思想和精神生活使他们完全不宜于管理一个印刷所。库安
泰弟兄成为主教专区的承印商和出版者,又是本省今后独一无二的报刊——《夏朗德邮报》
的业主,每年有一万五到两万法郎的营业;小赛夏的印刷所每月勉强做到三百法郎,除了付
监工的薪水,玛丽蓉的工资,捐税,房租,大卫一个月只到手一百法郎。换了勤谨机灵的
人,准会添一批新铅字,买几架铁机,用便宜的印刷工价向巴黎的出版界兜揽生意;这位老
板和他的监工却一心一意在学问上做功夫,看见还有最后几家客户的生意就满足了。库安泰
弟兄终究摸清大卫的性情脾气,不再毁谤;他们觉得最聪明的办法是让那家印刷所苟延残
喘,维持一个不上不下的局面,免得落在一个精明强干的同行手中;他们自动把零件生意介
绍给大卫的铺子。可见只因为竞争的人算盘精明,大卫在生意上还能存活,他自己可并不觉
得。库安泰对于他们所谓大卫的“怪脾气”暗暗欣幸,表面上对待大卫很公道、很正直,其
实他们的行事和驿车公司差不多,为了防止竞争,自己开出新公司来假装有人抢生意。
赛夏屋子的外表同内部的寒酸简陋完全一致,老熊从来没修理过什么。日晒雨淋,天时
不正,过道的门象老树干,布满不规则的裂痕。虫蛀的屋顶盖着法国南方通行的凹瓦;门面
造得很坏,砖石并用,杂乱无章,似乎吃不消屋顶的压力,往下沉了。虫蛀的窗槅子装着高
大的护窗板,因为天气热,外面加上厚实的横闩。开裂得那么厉害的屋子,昂古莱姆城里很
难找出第二所;要没有三合土的粘力,早已支持不住。两头亮,中间黑的工场,壁上全是招
贴,下半截经过工人们三十年来的磨擦,变了棕色;楼板上吊着绳索,地下堆着纸张,放着
几架旧机器,压纸的石板,一排排的铅字架;工场尽头,两边两个小亭子,老板和监工各据
一方:你们想象一下这个景象,就能体会到两个朋友的生活。
一八二一年五月初,有一天下午两点光景,四五个工人离开工场去吃饭,大卫和吕西安
正站在通后院的玻璃门后。学徒关上临街那扇装着小铃的门,大卫仿佛受不住纸张,墨缸,
印刷机和旧木料的气味,把吕西安拉往后院。两人坐在葡萄棚下,地位正好望得见工场里是
否有人进来。阳光在葡萄藤中闪烁浮动,笼罩着两个诗人,有如神像背后的光轮。那时,两
种个性两副面貌的对比格外显著,给大画家看了准会技痒。长相象大卫那样的人注定要作剧
烈的斗争,不管是轰轰烈烈的斗争还是无声无息的斗争。宽广的胸部,结实的肩膀,同各部
分都很丰满的身体完全配合。肥胖的脸上血色很旺,带些紫色,脖子粗壮,一大堆乌黑的头
发:粗看象布瓦洛赞美的那种教区委员①;可是你再看一下他厚嘴唇上的皱纹,下巴上的窝
儿,方鼻子的模样,鼻子两半边的骚动的表情,尤其那双眼睛,不难发觉他有一股专一的爱
情在不断燃烧,还有思想家的智慧,忧郁而热烈的性情;他的头脑能纵览全局,又能洞察幽
微,分析的能力使他对纯粹空想的乐趣容易感到厌倦。脸上有天才的闪光,也有火山脚下的
灰烬;使他深深感觉到自己在社会上毫无地位,所以脸上看不出一点儿希望;多少杰出的人
都是由于身世低微,没有财产而压在底下的。虽然印刷和知识密切相关,大卫却讨厌他的行
业。这个身体笨重的西勒诺斯②陶醉在诗歌和科学中间,借此忘掉外省生活的苦闷。在这样
一个人物身边,吕西安的优美的姿势真象雕塑家设计的印度酒神。他脸上线条高雅,大有古
代艺术品的丰采:希腊式的额角和鼻子,女性一般的皮肤白得非常柔和,多情的眼睛蓝得发
黑,眼白的鲜嫩不亚于儿童。秀丽的眼睛上面,眉毛仿佛出于中国画家的手笔,栗色的睫毛
很长。腮帮上长着一层丝绒般的寒毛,色调正好同生来蜷曲的淡黄头发调和。白里泛着金光
的太阳穴不知有多么可爱。短短的下巴颏儿高贵无比,往上翘起的角度十分自然。一口整齐
的牙齿衬托出粉红的嘴唇,笑容象凄凉的天使。一双血统高贵的漂亮的手,女人看了巴不得
亲吻,随便做个动作会叫男人服从。吕西安个子中等,细挑身材。看他的脚,你会疑心是女
扮男装的姑娘,尤其他的腰长得和女性一样,凡是工于心计而不能算狡猾的男人,多半有这
种腰身。这个特征反映性格难得错误,在吕西安身上更其准确。他的灵活的头脑有个偏向,
分析社会现状的时候常常象外交家那样走入邪路,认为只要成功,不论多么卑鄙的手段都是
正当的。世界上绝顶聪明的人必有许多不幸,其中之一就是对善善恶恶的事情没有一样不懂
得。
  ①此处应指十七世纪法国主教兼作家博叙埃,他所作的诔辞闻名于世。教区委员指
诔辞中哀悼的人物。巴尔扎克将博叙埃误写为古典主义文艺理论家布瓦洛。
②希腊神话中酒神的伙伴。相传是个体态粗野,经常喝醉的老人。
两个年轻人因为处的地位特别低,愈加用自命不凡的态度批判社会;怀才不遇的人要报
仇泄愤,眼界总是很高的。他们的结局因之比命中注定的来得更快,灰心绝望的情绪也更难
堪。吕西安书看得不少,作过许多比较;大卫想得很多,思考很多。印刷商尽管外表健康、
粗野,却秉性忧郁,近于病态,对自己取着怀疑的态度;不比吕西安敢作敢为、性情轻浮,
胆量之大同他软绵绵的、几乎是娇弱的、同时又象女性一般妩媚的风度毫不相称。吕西安极
其浮夸、莽撞、勇敢、爱冒险,专会夸大好事,缩小坏事;只要有利可图就不怕罪过,能毫
不介意的利用邪恶作为进身之阶。这些野心家的气质那时受着两样东西抑制:先是青春时期
的美丽的幻想,其次是那股热诚,使一般向往功名的人先采用高尚的手段。吕西安还不过同
自己的欲望挣扎,不是同人生的艰苦挣扎,只是和本身充沛的精力斗争,不是和人的卑鄙斗
争;而对于生性轻率的人,最危险的就是卑鄙的榜样。大卫惑于吕西安的才华,一边佩服
他,一边纠正他犯的法国人的急躁的毛病。正直的大卫生来胆小,同他壮健的体格很不调
和,但并不缺少北方人的顽强。他虽然看到所有的困难,却决意克服,绝不畏缩;他的操守
虽然象使徒一般坚定,可是心地慈悲,始终宽容。在两个交谊深厚的青年之间,一个是对朋
友存着崇拜的心,那是大卫。吕西安象一个得宠的女子,居于发号施令的地位。大卫也以服
从听命为乐。他觉得自己长得笨重,俗气,朋友的俊美已经占着优势了。
印刷商心上想:“牛本该耐性耕种,鸟儿才能无忧无虑的过活。让我来做牛,让吕西安
做鹰吧。”
两个朋友把前途远大的命运联在一起,大约有三年光景。他们阅读战后出版的文学和科
学的名著,席勒,歌德,拜伦,瓦尔特·司各特,约翰·保尔,柏济力阿斯,达维,居维埃
①,拉马丁等等的作品。他们用这些融融巨火鼓舞自己,写一些不成熟的作品做尝试,或者
开了头放下来,又抱着满腔热诚再写。他们不断的工作,青春时期的无穷精力从来不松懈。
两人同样穷,也同样热爱艺术,热爱科学,忘了眼前的苦难,专为未来的荣名打基础。
那天印刷商从口袋里掏出一册十八开本的小书,说道:
“吕西安,你知道巴黎寄来什么书?让我念给你听。”
大卫能够象诗人一样的朗诵,他念了安德烈·谢尼耶的两首牧歌:《奈埃尔》和《年轻
的病人》,还有那首纯粹古风的关于自杀的挽歌,以及讽刺诗中的最后两首。
吕西安不住的叹道:“想不到安德烈·谢尼耶是这样一个人物!”等到大卫感动得不能
再念,吕西安把诗集接过去的时候,又说了第三遍:“真是望尘莫及!”他看到序文的签
名,说道:“原来发现这诗人的也是个诗人!”②
  ①约翰·保尔·李赫式(1763—1825),德国哲学家,小说家,浪漫主义运动的领
袖之一。柏济力阿斯(1779—1848),瑞典化学家。达维(1778—1829),英国化学家,
钾,钠,氯,碘之发现者。居维埃(1769—1832),法国动物学家,古生物学家,比较解剖
学的首创者。
②安德烈·谢尼耶(1762—1794)的作品最早由亨利·德·拉图什(1785—1851)作
序。但拉图什虽然写过诗和小说,主要是政治作家。
大卫道:“写了这部集子,谢尼耶还自以为没有写出一点值得发表的东西。”
吕西安念了那首悲壮的《盲人》和几首挽歌;读到“要是他们不算幸福,世界上哪儿还
有幸福?”不由得捧着书亲吻。两个朋友哭了,因为他们都有一股如醉若狂的爱情。葡萄藤
的枝条忽然显得五色缤纷;破旧,开裂,凹凸不平,到处是难看的隙缝的墙壁,好象被仙女
布满了廊柱的沟槽,方形的图案,浮雕,无数的建筑物上的装饰。神奇的幻想在阴暗的小院
子里洒下许多鲜花和宝石。安德烈·谢尼耶笔下的卡米叶,一变而为大卫心爱的夏娃,也变
为吕西安正在追求的一位贵族太太。诗歌抖开它星光闪闪的长袍,富丽堂皇的衣襟盖住了工
场,猴子和大熊的丑态。两个朋友到五点钟还不知饥渴,只觉得生命象一个金色的梦,世界
上的珍宝都在他们脚下。他们象生活波动的人一样,受着希望指点,瞥见一角青天,听到一
个迷人的声音叫着:“向前吧,往上飞吧,你们可以在那金色的,银色的,蔚蓝的太空中躲
避苦难。”那时,大卫从巴黎招来的学徒,赛里泽,推开工场通后院的小玻璃门,让进一位
生客。客人依着学徒的指点向他们俩一边行礼一边走过来。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本子,对大卫说:“我有部论文打算出版,请你估一估价
钱。”
大卫不看本子,就回答说:“我们不印大部头的手稿,先生还是去找库安泰弟兄吧。”
吕西安接过手稿,说道:“我们有一副挺漂亮的字体,可能用得上。最好把作品留下,
让我们估价,请你明天再来。”
“阁下莫非就是吕西安·沙尔东先生?……”
“是的,先生,”监工回答。
那位作家说:“先生,我能遇到一个前途无量的青年诗人,高兴极了。我是德·巴日东
太太介绍来的。”
吕西安听到那名字,脸红了,含含糊糊说了几句感谢德·巴日东太太关切的话。大卫注
意到朋友的发窘和脸红,让他去招呼客人。客人是个乡下绅士,写好一部讨论养蚕的书,为
了虚荣想印出来给农学会的同道拜读。
乡绅走了,大卫问:“喂,吕西安,难道你竟爱上了德·巴日东太太吗?”
“爱得象发疯一样!”
“可是你们受着成见的阻隔,比她在北京,你在格陵兰还要离得远。”
“情人的意志什么都能克服,”吕西安低下眼皮说。
“那你会忘记我们的,”夏娃的胆怯的情人说。
吕西安嚷道:“相反,也许我为了你,把我的情人牺牲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虽然那么爱她,虽然为着种种利益想在她家里左右一切,可是我告诉她,我有个朋
友才具比我高,将来准是了不起的人物,名叫大卫·赛夏;她要不招待我这个朋友,我的兄
长,我从此不见她了。等会我回家去等她答复。尽管她今晚请了全体贵族来听我朗诵诗歌,
倘使拒绝我的要求,我永远不再踏进德·巴日东太太家的大门。”
大卫抹了抹眼睛,和吕西安热烈握手。钟上正好敲六点。
吕西安忽然说:“我再不回去,夏娃要急了,再见吧。”
说完他溜了,让大卫独自在那儿激动;一个人只有在那个年纪上才能充分体会这种情
绪,尤其在当时的处境之下,两个青年诗人的翅膀还没有被外省生活斩断。
大卫望着吕西安穿过工场走出去,叹道:“心肠多好!”
吕西安回乌莫,走的是美景街美丽的林荫道,布雷街,出圣彼得门。他挑这条最远的路
线,可知德·巴日东太太家就在这段路上。吕西安觉得从那位太太的窗下经过,即使她不知
道,心里也非常快乐,两个月来他回乌莫不走巴莱门了。
到了美景街的树荫底下,他凝神望了望昂古莱姆和乌莫之间的距离。当地的风俗习惯筑
起一道精神上的界墙,比吕西安走下去的石梯更不容易跳过。在府城和城关之间,雄心勃勃
的青年靠着声名做吊桥,不久才闯进巴日东的府第;此刻他心中焦急,不知道情人如何答
复,正如得宠的人作了得寸进尺的试探,惟恐失去主子的欢心。凡是分做上城和下城的地方
都有些特殊的风俗,不知道那风俗的人一定觉得上面的一段话意思不大清楚。并且讲到这儿
也该介绍一下昂古莱姆,帮助读者了解这个故事中最重要的一个角色,德·巴日东太太。
  
幻灭
二 德·巴日东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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昂古莱姆是个古城,建立在一座圆锥形的岩崖顶上,夏朗德河在底下的草原中蜿蜒而
过。岩崖靠佩里戈尔山谷方面连着一带小山,在巴黎到波尔多的大路经过的地方,山脉突然
中断;岩崖便是山脉的尽头,地形象个海角,面临三个风景秀丽的盆地。城墙,城门,以及
矗立在岩崖高处的残余的堡垒,证明昂古莱姆在宗教战争时代形势重要。城市位居要冲,从
前是天主教徒和加尔文教徒必争之地。不幸当年的优势正是今日的弱点:城墙和陡峭的山崖
使昂古莱姆没法向夏朗德河边伸展,变得死气沉沉。我们这故事发生的时期,政府正往佩里
戈尔山谷方面扩建城市,沿着丘陵筑起路来,盖了一所省长公署,一所海军学校和几处军事
机关的房舍。可是商业在另一地区发展。附郭的乌莫镇早在山岩下面和夏朗德河边象一片野
菌似的扩张,巴黎到波尔多的大路就在河边经过。人人知道昂古莱姆的纸厂名气很大,纸厂
三百年来不能不设在夏朗德河同几条支流上有瀑布的地方。政府在吕埃尔镇上为海军办着国
内规模最大的铸炮厂。运输,驿站,旅馆,制车,交通各业,所有依靠水陆要道的企业都麕
集在昂古莱姆的山脚底下,避免进城的麻烦。皮革业,洗衣作,一切与水源有关的商业,当
然跟夏朗德河相去不远;河边还有酒栈,从水路来的各种原料的仓库,有货物过境的商号。
乌莫因之成为一个兴旺富庶的市镇,可以说是第二个昂古莱姆,受到上城嫉妒。政府机关,
主教公署,法院,贵族,集中在上城。所以乌莫镇尽管活跃,势力一天天的增长,终究是昂
古莱姆的附庸。上面是贵族和政权,底下是商业和财富;无论在什么地方,这两个阵营总是
经常对立的;我们很难说上城和下城哪一个恨对方恨得更厉害。这局面在帝政时代还算缓
和,自从王政复辟以后,九年之间变得严重了。住在昂古莱姆上城的多半是贵族或是年代悠
久,靠产业过活的布尔乔亚,形成一个土生土长,从来不容外乡人插足的帮口。难得有一户
从邻省搬来的人家,在当地住到两百年,和某一旧家结了亲,勉强挨进去,而在本地人眼中
还象是昨天新来的。那些古老的家庭蹲在岩石顶上,好比多疑的乌鸦;历届的省长,税局局
长和行政机关,四十年来一再尝试,想叫他们归化;他们出席官方的舞会宴会,却始终不让
官方人士到他们家里去。他们嘴皮刻薄,专爱挑剔,又忌妒,又啬刻,只跟自己人通婚,结
成一个紧密的队伍,不许一个人进去,也不许一个人出来;不知道近代的享受;认为送子弟
上巴黎是断送青年。这种谨慎反映出那些家庭的落后的风俗习惯。他们抱着蔽塞的保王思
想,没有真正的宗教情绪,只晓得守斋念经,象他们住的城市和山岩一样毫无生气。可是在
邻近几省之内,昂古莱姆的教育颇有名气;四周的城镇把女孩子送来进私塾,进修道院。不
难想象,等级观念对于昂古莱姆和乌莫之间的对立情绪影响极大。工商界有钱,贵族穷的居
多。彼此都用轻视的态度出气,轻视的程度也不相上下。昂古莱姆的布尔乔亚也卷入漩涡。
上城的商人提到城关的商人,老是用一种无法形容的口吻说:“他是乌莫镇上的!”王政复
辟以后,政府把贵族放在突出的地位,让他们存着一些只有社会大变革才能实现的希望,因
而扩大了昂古莱姆和乌莫的精神距离,比地理的距离分隔得更清楚。当时拥护政府的贵族社
会,在昂古莱姆比法国别的地方更偏狭。乌莫人的地位竟象印度的贱民。由此产生一股潜在
而深刻的仇恨,不仅使一八三○年的革命那么令人吃惊地一致,并且把长期维持法国社会秩
序的各种因素摧毁了。宫廷贵族的傲慢使王上失去外省贵族的人心,外省贵族也伤害布尔乔
亚的面子,促成他们叛离。因此,一个乌莫出身的人,药房老板的儿子,能踏进德·巴日东
太太府上,确是一次小小的革命。这革命是谁促成的呢?是拉马丁和维克多·雨果,卡西
米·德拉维涅和卡那利,贝朗瑞和夏多布里昂,维勒曼和埃尼昂,苏梅和蒂索,艾蒂安和达
佛里尼,邦雅曼·贡斯当和拉末耐,库赞和米肖①,总之是老一辈的和小一辈的出名的文
人,不分保王党自由党。德·巴日东太太喜爱文学艺术,那在昂古莱姆是荒唐的嗜好,大家
公开惋惜的怪癖;可是我们描写那女子的身世的时候不能不为她的嗜好辩解。她是生来可以
出名的,因为处境不利而埋没了,她的影响决定了吕西安的命运。
德·巴日东先生的高祖本姓米罗,原是波尔多的市政官,服务了许多年,由路易十三封
为贵族。路易十四时代,米罗的儿子改称米罗·德·巴日东,在内廷卫队中当军官,结了一
门极有钱的亲事,他的儿子在路易十五治下便干脆称为德·巴日东先生。那位德·巴日东先
生,市政官米罗的孙子,决心做一个地道的贵族,把祖传的产业花得精光,家道就此中落。
他的弟兄之中有两个,现在这一代巴日东的叔祖,重新做买卖,至今波尔多商界中还有姓米
罗的人。巴日东家的田产坐落在昂古莱姆②境内,原是从拉罗什富科家采邑中领取的租地;
③那块地和昂古莱姆城里的一所屋子,所谓巴日东府,都是只能世袭,不准出让的财产,所
以一直传到浪子巴日东的孙子手里。一七八九年这孙子丧失了土地的使用权,只能每年收一
万法郎上下的租金。如果他的祖父巴日东三世学着巴日东一世、二世的光辉的榜样,这个可
称为“哑巴”的巴日东五世也许早已成为德·巴日东侯爵,同高门望族攀了亲,象多少人一
样晋封为公爵,做到贵族院议员,不至于一八○五年时娶到玛丽-路易丝—阿娜依
斯·德·奈格珀利斯小姐,便觉得十分荣幸了。小姐的父亲是个蛰居家园的老乡绅,外面久
已无人知道,祖上倒是法国南方最古老的一个世家,他的一支是小房。当年圣路易手下被俘
的人④中就有一个奈格珀利斯。大房的儿子在亨利四世时代娶了埃斯巴家的独养女儿,承继
了埃斯巴那个有名的姓氏。现在这个乡绅是小房中的小房,靠着妻子的产业,巴尔伯济约近
边的一小块田地过活。他极会经营,自己酿酒,自己到集上去粜麦子;只要能多积几个钱,
扩充一下庄园,决不怕人笑话。
  ①上述十六个人中除诗人卡那利是巴尔扎克虚构的以外,其他均系当时著名的诗人、作家。
②指昂古莱姆地区,首府便是昂古莱姆城。
③指封建时代下级贵族以纳贡与效忠为条件获得的土地,只要履行义务,可以永远使用。
④一二五○年法王圣路易(路易九世)率十字军东征,在埃及战败被俘。
穷乡僻壤接触音乐和文学的机会很少,德·巴日东太太居然对音乐和文学感到兴趣。大
革命时期,罗兹神甫①的得意门生,尼奥朗神甫,带着作曲家的行装逃入埃斯卡尔巴那个小
小的古堡。他教育老乡绅的女儿,充分报答了主人的情谊。姑娘名叫阿娜依斯,简称娜依
斯,要不遇到尼奥朗神甫,只能自生自长,或竟落入一个品性不良的女用人之手,那就更糟
了。神甫不仅是音乐家,文学方面的知识也很广博,懂得意大利文和德文。他把这两种语言
和对位学教了奈格珀利斯小姐;为她讲解法,意,德三国的文学名著,同她一起研究各个大
作曲家的音乐。
  ①尼古拉·罗兹(1745—1819),一位颇知名的音乐家。
当时的政局使他们与世隔绝,神甫为了消磨时间,教女学生念希腊文和拉丁文,又给她
一些自然科学的知识。这样的男性教育,做母亲的也改变不了;况且姑娘从小在乡间长大,
独往独来的倾向本来很强。尼奥朗神甫非常热情,富有诗意,天生的艺术家气质,颇有一些
优点,见解独立,目光远大,没有布尔乔亚的成见。这种气质因为有它与众不同的深度,还
能叫上流社会原谅它的狂妄,在私生活中却容易促成越轨的行动,变做有害了。神甫感情丰
富,他的思想也就感染了阿娜依斯;她不但和一般年轻姑娘一样会激动,还有乡下的孤独生
活加强她这个趋向。尼奥朗把大胆的探讨,敏捷的判断传给学生,没想到这些对男人极重要
的长处,在一个生来要做主妇,过平凡生活的女性身上会变成缺点。虽则神甫不断的告诫学
生,愈有学问愈要谦虚和顺;德·奈格珀利斯小姐却自视甚高,老实不客气瞧不起人。她在
周围只看见比她低微和对她惟命是听的人,养成一派贵妇人的高傲,而不曾学会她们虚假的
礼数。可怜的神甫看着女学生好比作家看自己的作品,十分得意,满足女学生各方面的虚荣
心;不幸她没有遇到一个可作比较的人,帮助她衡量自己。乡居生活最大的缺陷就是没有伴
侣。既不必在态度和衣着上头为别人作些小小的牺牲,也就没有顾到别人而克制自己的习
惯。于是我们身上样样开始变质,不论是外表还是思想。德·奈格珀利斯小姐不受社交拘
束,思想方面的大胆发展到举动和眼神中去了;她的放肆的神气粗看很别致,其实只对生活
放荡的女人才合适。可见她那种教育倘不经过高等社会把棱角磨平,等到崇拜她的人对于她
只有在青春时期才显得可爱的缺点不再美化的时候,只能使她在昂古莱姆叫人笑话。至于
德·奈格珀利斯先生,只要能挽救一条害病的牛,把女儿的图书全部送掉也不在乎;因为他
非常吝啬,即使是教育女儿必不可少的小东西,也不肯在规定的月费以外出支。神甫死于一
八○二年,在他疼爱的孩子出嫁之前;他要是活着,准会劝阻那头亲事。神甫死了,老乡绅
感到女儿是个大大的累赘。他的啬刻脾气,同无所事事的女儿的倔强脾气势必要发生冲突,
而他觉得没有精力对付。娜依斯看透了婚姻,根本不放在心上;少女们一越出女性应走的老
路,都是这个情形。她遇到的无非是一般没有气魄,没有价值的男人,要让他们来支配她的
身心,她是受不了的。她一心想指挥,婚姻偏要她服从。还是听让一个恶俗的,不了解她的
趣味的男人随意支配呢,还是跟一个惬意的情人私奔?如果叫她在两者之间选择,她决不迟
疑。德·奈格珀利斯先生毕竟是贵族,不能不防到玷辱门楣的婚姻。他决意替女儿攀亲,同
许多父亲一样,不是为女儿着想,而是求自己安宁。他需要一个不大聪明的贵族或者乡绅,
不会挑剔他代管女儿财产的账目;头脑和意志相当软弱,可以让娜依斯自由行动;也不太重
金钱,肯娶一个没有陪嫁的姑娘。可是既要配父亲脾胃,又要对女儿合适的女婿怎么找得到
呢?如此这般的女婿象凤凰一般少有。德·奈格珀利斯先生抱着这双重的愿望研究本省的男
人,觉得只有德·巴日东先生合乎条件。他四十多岁,早年风流过度,弄得身体很虚弱,出
名的没有头脑,只是还有相当理路,能照管产业;态度举动也过得去,不会在昂古莱姆的上
流社会中失态或者闹笑话。德·奈格珀利斯先生向女儿提出这个理想丈夫,很露骨的说出他
的消极的长处,让她知道为自己的快活着想,有哪些地方可以贪图。她总算嫁了一个旧家子
弟,巴日东家的纹章已经有两百年历史:图样是上下分成四格,对角的两格金底子上画着三
个大红鹿头,上二下一,和鹿头交错在一起的有三个全黑的正面牛头,上一下二;其余对角
的两格各分六根横条,银蓝相间,蓝条上画着六个贝壳,上三,中二,下一。身边有着保护
人,躲在出面经理的招牌之下,再凭着她的才情和相貌,在巴黎交上一般朋友做帮衬,她尽
可称心惬意的安排前途。娜依斯看到这样自由的远景很中意。德·巴日东先生自以为攀了一
门出色的亲事,估计丈人花足心血扩充的田产不久就好到手;可是按照当时的情形,似乎
德·巴日东先生的墓志将来还得由岳父执笔。
我们的故事发生的时候,德·巴日东太太三十六岁,丈夫五十八岁。这个年龄的差别格
外刺目,因为德·巴日东先生看来有七十岁,而他太太还能装做少女模样,穿上粉红衫子,
头发梳成小姑娘款式,不显得肉麻。他们一年只有一万两千收入,可是除开商人和官员,在
老城中已经列在六大富户之内。德·巴日东太太预备得了父亲的遗产到巴黎去,偏偏那笔遗
产叫人久等,临了女婿竟死在丈人之前。德·巴日东夫妇为了巴结老人,留在昂古莱姆;藏
在娜依斯胸中的才华和未经琢磨的宝藏就此白白糟蹋了,年代一久还变得可笑。的确,我们
的可笑大半是由于某种高尚的情感,某些德性或才能过分发展。不和高等社会来往而不加纠
正的傲气,不在崇高的感情圈子内而在琐事上发挥,结果变为生硬。慷慨激昂的情绪原是基
本的美德:历史上的圣者,无人知道的献身,辉煌的诗篇,都是受它的感应;但用在外省的
无聊小事上面就是夸张了。离开了人才荟萃的中心,呼吸不到思想活跃的空气,不接触日新
月异的潮流,我们的知识会陈腐,趣味会象死水一般变质。热情无处发泄,一味夸大渺小的
东西,反而降低热情的价值。毒害外省生活的吝啬,毁谤别人的风气,便是这样产生的。不
久连最杰出的女子也会染上狭窄的观念,鄙陋的行动。在这种情形之下毁掉的,有些男人是
天生的大才,有些女子倘若经过高等社会的教育和优秀人士的栽培,可能是极风趣的人物。
德·巴日东太太为一桩极寻常的事可以大发诗兴,分不出幽密的诗意和当众的激动的区别。
普通人不能体会的感触,我们应当藏在心里。落日当然是一首雄壮的诗,可是一个女人对一
般俗物张大其辞的描写落日,岂不可笑?我们自有一些销魂荡魄的快乐,只能在两个人中
间,诗人对着诗人,心对着心,细细吟味。德·巴日东太太的毛病却是用大而无当的句子,
把浮夸的字眼堆砌起来,变成新闻界所谓的“夹心面包”,——记者们天天早上为读者做得
极难消化,而大家照样吞下去的文字。她的谈吐滥用极端的形容词,把小事说成天大。就在
她那个时代,样样东西已经被她典型化,个性化,综合化,戏剧化,极端化,分析化,诗歌
化,散文化,巨型化,圣洁化,新式化,悲剧化;我们只能暂时破坏一下语言,描绘某些女
人新行出来的歪风。德·巴日东太太的思想也同她的语言一样如火如荼。心中和口头都是一
片狂热的赞美。事无大小,她都要心跳,昏迷,激动;一个慈善会女修士的热心,福歇弟兄
的处决,①阿兰古尔先生的《伊蒲西博埃》,刘易斯的《阿那公达》,②拉瓦赖特的越狱,
③一个女朋友粗着嗓子吓走窃贼,都能使她兴奋若狂。在她看来,一切都是崇高的,非凡
的,古怪的,神奇的,不可思议的。她紧张,愤怒,丧气,忽而精神奋发,忽而垂头丧气,
望着天上或看着地下,老是眼泪汪汪。她的精力不是消耗在连续不断的赞叹上面,便是消耗
在莫名其妙的轻蔑上面。她猜想约阿尼纳总督④的为人,恨不得在他后宫中和他搏斗;觉得
被人装入布袋丢下水去,伟大得很。她羡慕沙漠中的女才子,斯唐诺普夫人。⑤她想进圣卡
米叶修会,到巴塞罗那去看护病人,染上黄热病⑥送命:那种身世才伟大呢,崇高呢!她不
愿埋没在野草中过平淡无奇的生活。她崇拜拜伦,卢梭,崇拜一切生活富有诗意和戏剧色彩
的人。她准备为所有的苦难痛哭流涕,对所有的成功欢呼颂赞。她同情战败的拿破仑,屠杀
埃及暴君⑦的穆罕默德-阿里。总而言之,她在天才背后画上光轮,认为他们是靠着香气和
光明过活的。在许多人眼中,德·巴日东太太是个没有危险的疯子;目光深刻的观察家觉得
她的种种表现仿佛有过昙花一现的美妙的爱情,见过极乐世界而只留下一些残迹,总之,她
心里藏着一股没有对象的爱。这个观察是不错的。德·巴日东太太最初十八年的结婚生活,
几句话就好说完。她先用自己的精神力量和遥远的希望支持了一个时期。随后她承认限于财
力,一心向往的巴黎生活不可能实现,便考察周围的人,对自己的孤独感到寒心。女人过着
没有出路,没有风波,没有兴趣的生活,绝望之下往往会一时糊涂;可是德·巴日东太太身
边连使她一时糊涂的男人也看不见。她没有什么可期待,没有意外的事可以希望;因为平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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