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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灭

_19 巴尔扎克 (法)
的神气。
他说:“亲爱的孩子们,对不起,打搅你们了。哎哟,两只小鸟儿多可爱啊!简直是一
对斑鸠!小姐,你看这家伙文文雅雅象个小姑娘,谁知他是老虎,长着钢铁般的爪子,撕破
一个人的声名跟撕破你的梳妆衣一样容易,如果你不快快脱下的话。”道里阿大声笑着,没
有把打趣的话说完,便挨着吕西安坐下,叫了声:“老弟……”又回头对柯拉莉说:“小
姐,我是道里阿。”
出版商发觉柯拉莉的招待不够热烈,认为必须放一炮,报出他的大名来。
女演员道:“先生吃过中饭没有?同我们一起吃好不好?”
“好啊,”道里阿回答,“在饭桌上谈起话来更痛快。再说,扰了你这一顿,将来我请
我的朋友吕西安吃饭,不怕你不赏脸了,因为从今以后,咱们的交情就象手跟手套一样。”
柯拉莉叫道:“贝雷尼斯,来些牡蛎,柠檬,新鲜牛油,还有香槟酒。”
道里阿望着吕西安说:“你太聪明了,不会不知道我的来意。”
“可是来收买我的诗集?”
“正是,”道里阿回答。“第一让咱们放下武器。”
他从袋里掏出一只漂亮的皮夹,拿三张一千法郎的钞票放在一个盘子里,眉开眼笑的送
到吕西安面前,问道:“先生满意了吗?”
诗人想不到有这样一个数目,不由得浑身舒畅,感到从来未有的快乐,回答说:
“行。”
吕西安好容易忍住了,心里可真想蹦蹦跳跳的唱起歌来。他相信世界上真有神灯①和一
切奇妙的力量,尤其相信自己真有天才。
出版商道:“那么诗集归我了?凡是我出版的书,你都不能再攻击了。”
“诗集是归你了,我可不能保证以后的这支笔。朋友们的写作要听我调度,我这支笔也
要听朋友们调度。”
“反正你是我的作家了。凡是我的作家都是我的朋友。就算你要损害我的买卖,动手之
前也得通个消息,让我有个准备。”
“好吧。”
道里阿端起酒杯说道:“祝你成功!”
吕西安说:“我完全知道你是把《长生菊》念过了的。”
道里阿声色不动的回答:“老弟,不看内容就收买稿子,才是出版家对作者最了不起的
恭维。要不了六个月,你准是个大诗人;人家忌惮你,自有文章替你捧场,我不用费心就能
销掉作品。今天的我,同四天以前并没有分别。不是我变了,是你变了;上星期,你的十四
行诗在我眼中等于菜叶,今天你的地位使那些诗成了《梅赛尼安纳》②。”
  ①《一千零一夜》中有个故事叫做《阿拉丁——又名神灯》,那盏灯能满足人的一切欲望。
②《梅赛尼安纳》,法国诗人兼剧作家德拉维涅(1793—1843)写的爱国诗集,于一八
一八至一八一九年间出版,作者一举成名。
吕西安有了美丽的情妇,已经快活得象苏丹一样,此刻有了成功的把握,愈加嘴皮刻
薄,放肆起来,他说:“你没有读我的诗,至少看过我的书评。”
“是的,朋友,要不我会这样急急忙忙赶来吗?算我晦气,你那篇可怕的文章写得真
好。老弟,你是大才。趁你当令的时候尽量利用一下吧。”道里阿这句话好象是出于好心,
骨子里非常无礼。“报纸送到没有?你看过了吗?”
吕西安说:“还没有,长篇的散文我还是第一次发表。大概埃克托叫人捎往夏洛街,送
到我家里去了。”
“那么你念吧,”道里阿做着一个塔尔玛演曼纽斯的手势。
吕西安才接过报纸,就被柯拉莉抢了去。
她笑道:“你说过你的处女作是归我的。”
道里阿忌惮吕西安,谄媚逢迎,无所不至;他周末本要大请客,招待新闻记者,也就请
了吕西安和柯拉莉。他带着《长生菊》回去之前,要他的诗人有便上木廊商场转一转,签订
合同,文件他会准备好的。他素来气派十足,借此吓唬浅薄的人,还要表示他是提倡文艺的
阔佬,不是普通的出版商,当时留下三千法郎,不要收据;吕西安给他,他做了个洒脱的手
势拒绝了。他临走亲了亲柯拉莉的手。
柯拉莉听吕西安讲过他以前的生活,便说:“亲爱的,如果你呆在克吕尼街上的破屋子
里,在圣热内维埃弗图书馆死啃书本,你会看到这些钞票吗?我看哪,你那些四风街上的小
朋友全是傻瓜!”
他小团体里的弟兄们是傻瓜!吕西安听着居然会笑!他把印在报上的书评看了一遍,体
会到那种无法形容的,作者的喜悦,第一次尝到踌躇满志的快感,而且这快感一生也不会有
第二回的。他看了一遍又是一遍,对于文章的力量和牵涉的范围感觉得更清楚了。手稿经过
印刷,好比女人登上舞台,优点和缺点一齐暴露;既能给你生命,也能制你死命,哪怕只有
一个错误,也和美妙的思想同样触目。吕西安心神陶醉,再也想不起拿当,拿当只是他的垫
脚石。他沉浸在快乐中,自以为变了富翁。当初他寒瑟瑟的在昂古莱姆走下美景街的石级,
回到乌莫,踏进波斯泰尔的阁楼,一家只靠一千二百法郎一年过活;对这样一个孩子,道里
阿送来的款子简直是波托西①。有一桩事对他还印象鲜明,只是被巴黎日以继夜的欢娱湮没
了,那时忽然浮上脑海,使他的心回到了桑树广场,想起他的美丽的,有情有义的妹子夏
娃,他的大卫,他的可怜的母亲。他立刻拿一张钞票叫贝雷尼斯去兑换,趁此给家里写了一
封短信,打发贝雷尼斯赶往驿车公司,好象迟了一步就不能把五百法郎寄给母亲似的。在他
眼中,在柯拉莉眼中,归还家里这笔钱是做了一桩好事。女演员认为吕西安是孝子贤兄,抱
着他百般抚爱;这些好心的姑娘都很厚道,喜欢这一类的行为。
  ①南美玻利维亚国的城市,有银矿锡矿。
她说:“这个星期咱们天天有饭局,你也够辛苦了,应当来一次小小的狂欢。”
柯拉莉有了每个妇女见了都眼红的吕西安,只想欣赏他的美貌,认为他的衣衫不够漂
亮,带他上斯托勃铺子。走出成衣铺,两个情人到布洛涅森林兜风,回来赴杜·瓦诺布勒太
太的饭局。吕西安在席上遇到拉斯蒂涅,毕西沃,德·吕卜克斯,斐诺,勃龙代,维尼翁,
德·纽沁根男爵,博德诺,菲利普·勃里杜,大音乐家孔蒂,反正是些艺术家,投机商,不
但要做大事业,还要追求强烈的刺激的人。他们对吕西安都很殷勤。吕西安信心十足,谈笑
风生,可没有一点卖弄的意味;大家用酒肉朋友常用的恭维话,夸他气魄不小。
“嘿!不知他肚里打的什么主意,”泰奥多尔·迦亚对一个诗人说。那诗人受着宫廷保
护,正想办一份小型的保王党刊物,就是后来的《觉醒报》。
吃过晚饭,两个记者陪着各人的情妇上歌剧院;曼兰有个包厢,全部客人跟着一起去
了。几个月之前,吕西安在歌剧院栽过一个大斤斗,此番再去可威风十足。他在休息室中挽
着曼兰和勃龙代的手臂,眼睛直瞪着以前捉弄他的公子哥儿,夏特莱更不在他眼里!当时的
一般狮子①,德·玛赛,旺德奈斯,玛奈维尔,对吕西安摆出傲慢的神气,吕西安不甘示
弱,照样回敬。拉斯蒂涅在德·埃斯巴太太的包厢里耽搁了好久,侯爵夫人和德·巴日东太
太架着手眼镜打量柯拉莉,可见那儿在谈论风流俊美的吕西安。德·巴日东太太见了吕西安
是不是心中后悔呢?这个念头老是在诗人的脑子里打转;他一看到昂古莱姆的柯丽娜②,立
刻想到报复,象那天在爱丽舍田园大道上受到这女人和她弟媳妇轻视的时候一样。
  ①法国人每个时代对花花公子都有一个特殊的名称,王政复辟时代的漂亮哥儿叫做狮子。
②参看本书第68页注①。
  
幻灭
二十七 出尔反尔的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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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以后,早上十一点光景,吕西安还没起床,勃龙代闯进来说:“你从外省来的时候
是不是身上带着符咒?”他亲了亲柯拉莉的额角,指着吕西安道:“这个美男子真是迷人,
从地下室到顶楼,上上下下都被他扰乱了。”勃龙代跟诗人握握手,说道:“我是来动员你
的,朋友;德·蒙柯奈伯爵夫人昨天在意大利剧院嘱咐我带你到她家里去。一个年轻可爱的
女人请你,在她府上还能遇到上流社会的精华,你总不至于拒绝吧?”
柯拉莉道:“要是吕西安待我好,决不去见你的伯爵夫人。
他为什么要在上流社会里抛头露面?他会厌烦的。”勃龙代道:“你可是想管束他?难
道你忌妒良家妇女吗?”
“是的,”柯拉莉回答,“良家妇女比我们更要不得。”
勃龙代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小猫咪?”
她说:“从她们丈夫那里啊。你忘了我跟德·玛赛打过六个月交道。”
勃龙代说:“孩子,难道我真的愿意把这样一个美男子介绍给德·蒙柯奈太太吗?你要
反对,刚才的话就算我没有说。可是我相信,问题不在于什么女人,而是要吕西安宽宏大
量,饶赦那个可怜虫,在吕西安的报上变做箭靶子的家伙。夏特莱太不聪明,把那些文章当
真了。德·埃斯巴太太,德·巴日东太太,还有德·蒙柯奈太太府上的一般常客,都关心鹭
鹚,我答应替洛尔和彼特拉克,德·巴日东太太和吕西安讲和。”
吕西安好似浑身添了新鲜的血液,报仇雪耻的快感使他陶醉了,他回答说:“啊!他们
终究被我踩在脚下了!我感谢我这支笔,感谢我的朋友们,感谢新闻界的可怕的威力。我自
己还没写过对付乌贼鱼和鹭鹚的文章呢。老弟,我可以去,”他把手拢在勃龙代腰里,“是
的,我可以去,不过先要他们领教一下,我这样轻飘飘的东西有多少分量!”他把写拿当书
评的笔扬了一扬。“明儿我短短的写上两栏摆布他们一顿,以后咱们再瞧着办。柯拉莉,你
放心!这不是谈恋爱,是报仇,我报仇一定要报得彻底。”
勃龙代道:“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对什么都厌倦的巴黎社会难得会这样骚动的;吕西
安,你知道了这一点,也可以自豪了。你将来准是个大混蛋,”勃龙代用了一个有分量的字
眼,“这样下去,不怕不得势。”
柯拉莉道:“他一定成功。”
“他六个星期已经走了很多路了。”
柯拉莉说:“等到吕西安只差一个尸首的距离就能登上宝座的时候,他可以拿我柯拉莉
的身体做垫脚石。”
勃龙代说:“你们这样相爱,倒象太古时代的人物。”又望着吕西安道:“你的大作我
很佩服,其中颇有些新东西。这一下你变了名家了。”
卢斯托,埃克托·曼兰,韦尔努,一同来看吕西安,吕西安看他们对他这样巴结,得意
极了。费利西安·韦尔努送来一百法郎稿费。报馆要拉拢作者,认为一篇这样出色的稿子应
当多给报酬。柯拉莉一看见这帮记者,派人到距离最近的蓝钟餐厅叫了一桌菜;她听见贝雷
尼斯报告一切准备好了,就把客人请入华丽的餐室。饭吃到一半,大家喝着香槟,有了酒
意,朋友们把来意透露了。
卢斯托道:“你总不愿意叫拿当和你作对吧?他是记者,有的是朋友,你第一部作品出
版,就可跟你捣乱。你不是还有《查理九世的弓箭手》要脱手吗?我们今天早上碰到拿当,
他急坏了;你最好再来一篇评论,把赞美的话淋漓尽致的浇在他头上。”
“怎么?”吕西安说,“我写了文章攻击他,你们又要……”
爱弥尔·勃龙代,埃克托·曼兰,艾蒂安·卢斯托,费利西安·韦尔努,一齐哈哈大
笑,打断了吕西安的话。
勃龙代说:“你不是请他后天到这里来吃消夜吗?”
卢斯托说:“你上一篇书评没有署名。费利西安不象你初出茅庐,替你写上一个C,以
后你在他报上都可用这个名字。他的报是清一色的左派。我们都是反政府党。费利西安特别
郑重,替你的政治主张贸着余地。埃克托的报纸属于中间偏右的一派,你可以署名L。攻击
用假名,捧场尽可用真名实姓。”
吕西安回答:“署名倒不在乎,可是我对那部书没有一句好话可说。”
埃克托说:“难道你的意见真的跟你文章上写的一样吗?”
“是的。”
勃龙代说:“啊!老弟,我还以为你是厉害角色呢!真的,看你的额角,你魄力不小,
很象思想卓越的人,秉性坚强,有本事对样样事情从两个方面考虑。朋友,文学上每种观念
都有正有反,没有人能断定哪一面是反面。在思想领域中,一切都是双重的。任何观念都是
二元的。一个身体两个面孔的神道雅吕斯,正好做批评的比喻,天才的象征。除非上帝才有
三个方面①!莫里哀和高乃依所以与众不同,就在于有本领提出一个问题叫阿尔赛斯特肯
定,菲兰特否定,叫奥太维肯定,西拿否定。卢梭在《新爱洛伊丝》中写了一封赞成决斗的
信,又写一封反对决斗的信,卢梭的真意如何,你说得上吗?在克拉丽莎和洛弗拉斯之间,
赫克托耳和阿喀琉斯之间,②谁能够下断语?究竟哪一个是荷马的英雄?理查逊的用意怎么
样?所谓批评,应当根据作品所有的面貌去观察。总而言之,我们是审查官。”
  ①旧教教义有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之说。
②前二人是理查逊小说《克拉丽莎·哈洛》中的男女主人翁,后二人是荷马史诗《伊利
昂纪》(又译《伊里亚特》)中的英雄。
韦尔努带着讪笑的神气和吕西安说:“你写出来的意见,你真的坚持吗?我们是拿文字
做买卖,以此为生的。如果你想写一部伟大的精彩的书,真正的作品,那你自然可以放进你
的思想,灵魂,重视你的作品,保护你的作品。至于今天看过,明天就忘掉的报刊文章,我
觉得只有拿稿费去衡量它的价值。要是这样无聊的东西也值得看重,那么你替人写一份说明
书,先得划一个十字,向圣灵做祷告了!”
众人看吕西安有顾虑,觉得奇怪,便一齐动手,替他把童年的服装撕得粉碎,穿上新闻
记者的大人衣衫。
卢斯托说:“你可知道拿当读了你的评论用什么话安慰自己?”
“我怎么会知道?”
“拿当说:零碎文章过目即忘,大作品始终存在!——这家伙过两天要到这里来吃消
夜,你应当叫他扑在你脚下,吻你的脚跟,说你是个大人物。”
吕西安道:“那才滑稽呢。”
勃龙代接着说:“不是滑稽,而是必要的。”
略有醉意的吕西安说道:“诸位,我很愿意听你们的话,可是怎么办呢?”
卢斯托道:“你不妨在曼兰的报上写三栏出色的文字,驳斥你自己的主张。我们刚才看
拿当发火,先乐了一阵,接着告诉他不久就会感谢这场激烈的论战,帮他的书在八天之内销
完。此刻你在他眼中是奸细,恶棍,坏蛋;后天你可变了大人物,本领高强,竟是普卢塔克
传记中的英雄了!拿当还要来拥抱你,当你最好的朋友。道里阿来过了,三千法郎到手了,
戏法变完了。现在你的问题是要得到拿当的尊重跟友谊。我们只能叫出版商受累,只能损害
我们的敌人。若要对付一个不经我们的手而冒出来的角色,一个有才能而强头倔脑,非把他
消灭不可的人,我们决不写了批评再自己推翻。拿当却是我们的朋友,勃龙代先叫人在《信
使报》上攻击,再自己出面在《辩论报》上反驳;拿当的第一版书就这样销完了!”
“诸位,说良心话,我现在对这部书连一个赞美的字也写不出来……”
曼兰说:“你还有一百法郎到手,就是说拿当替你挣了十个路易①;将来你在斐诺的周
刊上写一篇,再拿一百法郎稿费,道里阿另外送你一百:一共是二十路易!”
  ①等于二百法郎。
“可是说些什么呢?”吕西安问。
勃龙代定了定神,说道:“孩子,让我告诉你怎么办。你可以说,好果子要长虫,好作
品要招忌;拿当的书有人忌妒,想破坏。批评界吹毛求疵,不能不为着这部书发明一些理
论,分什么两种文学,一种以观念为主,一种以形象为主。老弟,你说最高的艺术是要把观
念纳入形象。你想法证明形象最富于诗意,同时抱怨我们的语言诗意太少,怪不得外国人责
备我们的风格偏重实证主义;然后赞美卡那利和拿当的贡献,说他们使法国语言不至于太平
淡。你推翻你上次的论证,指出我们比十八世纪进步;要把进步两字大做文章,叫布尔乔亚
听着入迷!新兴文艺运用许多画面,集中所有的体裁,包括喜剧,戏剧,描写,性格的刻
划,对话,用有趣的情节做关键,把那些因素镶嵌起来。小说是近代最了不起的创造,既需
要情感,也需要风格和形象。喜剧受着旧规律的限制,不适合现代人的生活习惯了,只能由
小说来代替。小说在构思的过程中就包括事实和观念,也需要拉布吕耶尔式的才智和他的严
格的道德观念,要象莫里哀一般刻划性格,要有莎士比亚式的伟大的结构,描绘最微妙的情
欲,——那是前人留下的最宝贵的财富。同十八世纪那种冷冰冰的,数学式的讨论,枯燥的
分析比较起来,小说不知要高明多少。你尽可一本正经的宣布:小说是有趣的史诗。你举
《柯丽娜》为例,提出德·斯塔尔夫人做根据。十八世纪怀疑一切,十九世纪不能不下结
论,而十九世纪就凭现实,生动活泼的现实下结论,同时也发挥情欲的作用,这个因素伏尔
泰是不知道的。接下来批评一顿伏尔泰。至于卢梭,他仅仅把议论和主义穿上衣衫,朱丽和
克莱尔①没有血肉,只是完满的典范。然后借题发挥,说我们全靠和平跟波旁王室的统治,
才有这派别具一格的新文艺,因为你是替中间偏右的报纸写稿。对一般开口体系闭口体系的
人,尽可讽刺一番。你不妨装着漂亮的姿势大喝一声:我们的同道错了,说的全是胡话!为
什么呢?因为要贬低一部优秀作品的价值,欺骗大众,使一部应该畅销的书销不出去!
Prohpudor②!你这样说就是了,这句话准会刺激读者。临了你对批评界的没落表示感慨。
结论是:只有一种文学,有趣的文学。拿当走的是一条新路,他懂得时代,能适应时代的需
要。时代要求戏剧式的故事。目前的政治便是一出无穷无尽的哑剧,在这样一个世纪,大家
当然要看戏剧了。二十年来我们不是看到大革命,执政时期,帝政时期和王政复辟四场戏
吗?说到这里,你大捧一阵拿当的作品,不用怕肉麻,他的第二版要不马上销完才怪!告诉
你,下星期你再替我们的杂志写一篇,签上德·吕邦泼雷,一字不要省略。你说好作品的特
点在于能引起广泛的讨论。本星期某报对拿当的书说了如此这般的话,另外一份报纸加以有
力的反驳。你把C和L两位批评家一齐批评几句,顺便称赞一下我替《辩论报》写的书评;
最后肯定拿当写出了本时代最美的作品。大家对每本书都这样说,因此说了也等于不说。一
个星期之内,你除了到手四百法郎,还说出一些真理。有头脑的人或者赞成C,或者赞成
L,或者赞成吕邦泼雷,说不定对三个人都赞成。人类最伟大的发明,神话,把真理放在井
底③,那不是要用吊桶去吊出来吗?现在你不是给人一个吊桶,而是给了三个!孩子,我的
话完了。你动手吧!”
  ①卢梭的书信体小说《新爱洛伊丝——又名朱丽》中的两个人物,朱丽是书中的女主人公。
②拉丁文:可耻啊,可耻!
③公元前五世纪时希腊哲学家德谟克利特说过:“真理藏在井底,深不可测,很少希望掘出来。”
吕西安愣住了。勃龙代亲了亲他的腮帮,说道“我要到铺子里去了。”
各人上各人的铺子去了。在那些好汉眼里,报馆不过是个铺子。晚上大家还得在木廊商
场见面,吕西安要到道里阿书店签合同。杜·勃吕埃在王宫市场请全景剧场的经理吃饭,佛
洛丽纳和卢斯托,吕西安和柯拉莉,勃龙代和斐诺,都有份儿。
客人散了,吕西安对柯拉莉道:“他们说的不错!英雄好汉应当拿别人做工具。三篇书
评换到四百法郎!我花两年心血写的一部书,道格罗也仅仅出到这个价钱。”
柯拉莉道:“就写评论吧,乐得散散心!我不是今晚扮安达卢西亚女人,明儿扮波希米
亚女人,后天扮男人吗?你跟我一样办就是了,看在金钱份上,他们要你做鬼脸就做鬼脸,
只要咱们日子过得快活。”
吕西安被似是而非的怪论迷惑了,精神兴奋,仿佛骑上了一匹使性的骡子,——飞马珀
伽索斯和巴兰的驴子①交配出来的牲口。他在布洛涅森林中兜风,思想也在奔腾驰骋,发现
勃龙代的论调颇有独到的地方。他兴高采烈吃过晚饭,在道里阿那儿签了合同,把《长生
菊》的版权全部出让了,不觉得有什么不妥。随后上报馆去转一转,匆匆忙忙写好两栏稿
子,回到旺多姆街。他如同那般元气充沛,精力还没有怎么消耗的人,隔天的念头第二天早
上已经酝酿成熟。他快快活活的考虑书评,一团高兴的动起手来。既是翻案文章,笔下自有
一些精彩的段落。他幽默,诙谐;对文艺上的情感,观念,形象等等,居然有新的见解。他
又巧妙,又机灵,想起在商业巷上的阅览室中第一次读那部书的印象,用来赞美拿当。他只
用几句话就从苛刻的批评家,滑稽的嘲弄者,一变而为诗人:抑扬顿挫的字句好比提着满炉
的香朝着神坛来回摆动②。
  ①神话中的飞马珀伽索斯,通常用来譬喻富有诗意的幻想。巴兰的驴子在急难时能
作人言,见本书第140页注①。
②旧教仪式,常用链条吊着小香炉向神坛来回摆动,使香烟冲往神坛。
吕西安把他在柯拉莉梳妆的时候写的八页稿子在柯拉莉面前一扬,说道:“又是一百法
郎,柯拉莉!”
他趁着才思焕发的当口,细磨细琢的写了一篇向勃龙代预告过的恶毒的稿子,攻击夏特
莱和德·巴日东太太。那天上午吕西安体会到做新闻记者的最大的乐趣:推敲讽刺的警句,
把寒光闪闪的刀锋磨得锐利无比,拿敌人的心窝当做刀鞘,还雕刻刀柄给读者欣赏。群众只
晓得赞美刀柄的做工,看不出恶意,不知道俏皮话的锋芒淬着仇恨的毒素,把敌人的自尊心
乱翻乱搅,戳成无数的窟窿。这种阴森森的作恶的快感,只有私下咂摸而无人知道的快感,
好比同一个不在眼前的人决斗,用笔杆子把对方杀死,也好比做记者的具有不可思议的魔
力,能为所欲为,象阿拉伯故事中身藏符咒的人物。冷嘲热讽是仇恨的结晶,而仇恨是集邪
欲之大成,正如爱是集美德之大成。没有一个人不感到爱的快乐,也没有一个人报复的时候
不绝顶俏皮。虽然这种聪明在法国极其普遍,不足为奇,可是始终受人欢迎。吕西安这篇文
章准会替小报助长阴险恶毒的名声,事实也的确如此。他刺到两个人的内心深处,大大伤害
了他的情敌夏特莱和他以前的洛尔,德·巴日东太太。
柯拉莉对吕西安道:“行啦,咱们上布洛涅去兜风。马早已套好,等得不耐烦了。你也
不能太辛苦。”
“咱们先把批评拿当的稿子送给曼兰。真的,报纸竞象阿喀琉斯的神枪,伤了人能把他
治好的①,”吕西安一边说一边又改动几处文字。
  ①荷马史诗《伊利昂纪》中,曾描写英雄阿喀琉斯的枪伤了人,只消用他枪上的锈
屑涂在伤口上,就能治愈。
一对情人出发了,在巴黎城中炫耀他们阔绰的排场;以前大家眼里根本没有吕西安,现
在开始注意他了。既然懂得这个都市有如汪洋大海,要在里头当个角色多么困难,吕西安受
到注意自然心花怒放,快乐得如醉如狂。
柯拉莉道:“孩子,到你裁缝那儿转一转,倘若衣服做好了,就试样子,要不也得催一
下。你去见那般漂亮太太,就要你把魔王德·玛赛,小拉斯蒂涅,阿瞿达一潘托,马克西
姆·德·特拉伊,旺德奈斯,把所有的公子哥儿一齐比下去。别忘了你的情人是柯拉莉!再
说,你不会对我不忠实吧,嗯?”
  
幻灭
二十八 报纸的威风与屈辱
--------
过了两天,正是吕西安和柯拉莉请朋友们吃消夜的前夕,昂必居喜剧院上演新戏,轮到
吕西安写剧评。吕西安和柯拉莉吃过晚饭,从旺多姆街走往全景剧场,经过土耳其咖啡馆那
一段的神庙街,当时最时髦的散步场所。吕西安一路听人夸他的艳福,赞他的情妇漂亮。有
的说柯拉莉是巴黎最美的女人,有的认为吕西安也配得上柯拉莉。吕西安如鱼得水,觉得这
种生活才是他的生活。至于阿泰兹的小团体,差不多已经不在他心上。两个月以前,他多佩
服那些思想出众的人物,此刻想到他们的主张和禁欲主义,竟怀疑他们是不是有些愚蠢了。
柯拉莉随随便便说过他们是傻瓜,这句话在吕西安脑子里长了芽,结了果。他把柯拉莉送往
更衣室,自己在后台闲荡,气派象王爷:所有的女演员都用热烈的眼风和好听的说话奉承他。
他说:“我要到昂必居喜剧院去上班了。”
那晚昂必居客满,吕西安找不到座儿。他到后台去发牢骚,抱怨人家不给他安排位置。
舞台监督还不认识吕西安,告诉他两个包厢的票子早已送往报馆,说完不理他了。
“好吧,那么我对今天的戏就按照我的印象来报导,”吕西安气愤愤的说。
年轻的女主角对舞台监督说:“你好糊涂!他是柯拉莉的情人啊。”
舞台监督立刻回过身来招呼吕西安:“先生,我去报告经理。”
可见报纸在小事情上也显出无边的威力,使吕西安的虚荣心感到满足。经理出来和
德·雷托雷公爵和舞蹈明星蒂丽娅商量,要求把吕西安安插在他们紧靠前台的包厢里。公爵
见是吕西安,答应了。
年轻的雷托雷提到夏特莱男爵和德·巴日东太太,说道:
“两个人被你摆布得好苦啊。”
吕西安道:“再看明天吧。到此为止,都是我的朋友们出场,只能算轻装的步兵,今晚
我才亲自放炮。明天你就知道为什么我们取笑波特莱。文章的题目叫做《从一八一一年的波
特莱到一八二一年的波特莱》。在不认恩主,向波旁家卖身投靠的人里头,夏特莱是个典
型。我的本事要他们完全领教过了,再上德·蒙柯奈太太家。”
吕西安和青年公爵谈话之间尽量卖弄才华,急于向这位爵爷证明,德·埃斯巴太太和
德·巴日东太太瞧他不起是有眼无珠,大错特错。可是他终于显了原形:他想自称为德·吕
邦泼雷,而德·雷托雷公爵偏偏捉弄他,叫他沙尔东。
公爵说:“你应该做保王党。你已经显出你的才气,现在要表示你识时务了。要得到王
上的诏书准许你改用母系的姓,唯一的办法是先为宫廷出一番力,再要求这个恩典。自由党
永远不能使你成为伯爵!真正可怕的力量,报刊,早晚要被政府压倒的。报刊非加以箝制不
可,这件事已经拖延太久了。言论自由此刻到了最后阶段,你该尽量利用,造成你的声势。
再过几年,在法国用姓氏和头衔做资本,比才干更可靠。有了这两样,一切都不成问题:才
智,门第,美貌,要什么有什么。你此刻做自由党,目的只应该是将来投靠保王党的时候多
沾一些便宜。”
公爵告诉吕西安,他在佛洛丽纳的半夜餐席上遇到的公使,要请他吃饭,希望他不要拒
绝。吕西安被公爵的议论打动了;几个月之前以为永远走不进去的上流社会向他开了门,更
使他喜出望外。他暗暗赞叹笔杆子的力量。报刊,才智,竟是现代社会的敲门砖。吕西安心
上想,说不定卢斯托正在后悔,不该把他引进庙堂;吕西安为自己打算,已经觉得需要筑起
壁垒,把从外省赶到巴黎来的野心家拦在外面。他不敢问自己,倘若有个诗人象他当初投奔
艾蒂安那样来找他,他会采取什么态度。吕西安心事重重的神气瞒不过年轻的公爵,原因也
被他猜着了;因为公爵向这个缺乏意志而欲望不小的野心家揭露了政治舞台的远景,正如早
先记者们象魔鬼把耶稣带到圣殿的顶上①,让吕西安看到文坛和文坛的财富。吕西安不知道
被他的小报伤害的一些人正在设计划策对付他,其中也有德·雷托雷公爵参加。公爵向
德·埃斯巴太太圈子里的人提到吕西安的才气,叫他们听着吃惊。他受德·巴日东太太委
托,做一番试探工作,本来希望在昂必居喜剧院遇到吕西安。其实上流社会也罢,新闻记者
也罢,都谈不到深谋远虑,别以为他们的陷阱经过什么周密的安排。他们并没定下方案,奸
诈的权术也不过做到哪里是哪里,主要是始终存着心,随机应变,不管好事坏事,都准备利
用,但等对方在情欲播弄之下自己送上门来。在佛洛丽纳家吃消夜那天,青年公爵就摸清吕
西安的性格,刚才便觑准他的虚荣心进攻,同时借他来练练自己的外交手腕。
  ①魔弹试探耶稣,忽而带他到旷野里,忽而带往殿堂顶上,忽而带上高山。见《新
约·马太福音》第四章。
散了戏,吕西安赶往圣菲阿克街写剧评,有心写得泼辣,尖刻,想试试自己的力量。那
出戏比上回全景剧场的那一出高明;可是他想知道是否真象人家说的,能够把一本好戏压下
去,把一本坏戏捧出来。第二天他和柯拉莉吃着中饭,翻开报纸;他跟昂必居喜剧院捣乱的
事已经先和柯拉莉说了。吕西安念了他攻击德·巴日东太太和夏特莱的文章,然后很奇怪的
发现,他的剧评一夜之间忽然变得非常缓和,除掉他极风趣的分析原封不动之外,结论竟是
赞美。这出戏尽可使剧院大大的赚一笔。吕西安的气恼简直没法形容,决意向卢斯托抗议。
他已经以为人家少不了他了,他不愿意做傻子,听人支配,受人宰割。吕西安为了肯定自己
的势力,替道里阿和斐诺的杂志写好一篇文章,把批评拿当作品的议论归纳起来,做一番比
较。答应给小报长期执笔的小品,也乘兴写了一篇。年轻的记者都有一股热情,写稿很认
真,往往很冒失的拿出自己的全部精华。全景剧场的经理贴了一出新排的喜剧,让佛洛丽纳
和柯拉莉当晚轮空。吃消夜之前还要赌钱。吕西安看过新戏彩排,预先写好评论,免得临时
闹稿荒;卢斯托上门来拿稿子。小报靠吕西安写的巴黎花絮风行一时;吕西安把才写的一个
有趣的短篇念给卢斯托听了,卢斯托亲着他两颊,说他真是新闻界的天使。
“那么干吗你忽发奇想,要改我的稿子呢?”吕西安问。他写那篇精彩的文章原是想发
泄他的怨气的。
“我改你稿子?”卢斯托叫起来。
“那么谁改的?”
艾蒂安笑道:“朋友,你还不懂生意经。昂必居订我们二十份报,实际只送去九份,就
是经理,乐队指挥,舞台监督,他们的情妇,另外还有三个股东。大街上的戏院每家都用这
个方式报效我们报馆八百法郎。白送斐诺的包厢也抵得这个数目,演员和编剧订的报还不算
在内。坏蛋斐诺在大街上捞到八千法郎。小戏院如此,大戏院可想而知!你明白没有?咱们
不能不尽量客气。”
“我明白了,我不能照我的心思写稿子……”
卢斯托道:“那跟你有什么相干,只要你油水捞饱就行了。再说,你对戏院有什么过不
去呢?要砸掉昨天的戏,总得有个理由。为破坏而破坏,只能损害报纸。按照是非曲直去打
击人,报纸还有什么作用?可是经理招待不周吗?”
“他没有替我保留位置。”
“好吧,”卢斯托道,“我可以给经理看你的原稿,说我劝了你一番,你才平了气;那
比登出你的文章对你更实惠。明儿你问他要戏票,包管每月给你四十张空白票子;我再替你
介绍一个人,商量怎么销出去;他会全部收进,照票面打一个对折。市面上有图书贩子,也
有戏票贩子。这一行也有一个巴贝,他是鼓掌队的头目,住的地方离此不远,咱们还有时
间,去走一遭吧?”
“可是朋友,斐诺在文化界抽这种间接税,不是混账吗?
早晚……”
卢斯托嚷道:“哎啊!你真是乡曲!你拿斐诺当什么人?别看他假装忠厚,神气象杜卡
莱①,一窍不通,荒唐可笑,骨子里他仍是帽子司务的儿子,才精明呢。在他鸽笼式的报馆
里,你不看见那帝政时代的老军人,斐诺的舅舅吗?那舅舅非但老实,还会装傻。凡是不清
不白的银钱出入,都由他经手。在巴黎,一个野心家身边有人肯充当他的替死鬼,准发大
财。政界同报界一样,有许多场合当头儿的永远不能犯嫌疑。万一斐诺做了官,他的勇舅便
是他的秘书,人家为着大笔头的买卖孝敬科室的钱,都由秘书代收。吉鲁多初看似乎是个蠢
东西,其实很狡猾,正好做一个神秘莫测的助手。现在他当着警卫,我们才不至于被大声的
叫嚣,初出道的作家,跑来评理的当事人,吵得头昏脑胀;我相信别的报馆就没有他这样的
角色。”
  ①法国勒萨日(1668—1747)的喜剧《杜卡莱先生》中的主人公,卑鄙无耻,刻薄
吝啬,同时也愚蠢可笑。
吕西安道:“他做功很好,我领教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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