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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剑客

_14 大仲马(法)
  “啊!您不爱我!”凯蒂叫起来,“我是多么不幸啊!”
  对于这样的指责,有一种回答总会令所有女人屡屡受骗的;达达尼昂回答的方法,终使凯蒂陷入最大的错误之中。
  然而,就在下决心将那封信交给米拉迪之前,凯蒂哭得很伤心;但她最后还是下定决心了,这正是达达尼昂求之不得的。
  此外,他还许诺凯蒂说,晚上他从她女主人那里早点出来,从她女主人那里出来后,就上楼到她的房间去。
  这种许诺终于稳住了可怜的凯蒂的心。
第三十四章 阿拉米斯和波托斯的装备
  自从各人去寻求自己的装备以来,四位朋友之间就再没有定期的聚会,吃饭时不是没有你就是少了他。人在哪儿就在哪儿吃,或者说得确切些,能在哪儿就在哪儿吃。再说,公务也占去了一部分飞速流逝的宝贵时光。他们只约定一周中的某一天,将近下午一点钟,在阿托斯的住处见一次面,阿托斯曾经发过誓,那一天,他是不会跨出门槛一步的。
  凯蒂来到达达尼昂家找他的那一天,正是他们的聚会日。
  待凯蒂一走出门,达达尼昂就直奔费鲁街。
  他看到阿托斯和阿拉米斯正在高谈阔论。阿拉米斯有点儿举棋不定,意想重皈教门。阿托斯根据自己的习惯既不劝阻也不鼓励,他主张要让每一个人都是自己自由的主宰。是凡有谁去讨教他,他从不当参谋,而且还必须向他说两遍他才肯开口。
  “一般来说,请教主意的人,”他说,“压根儿就不遵从;或者如果遵从了,只不过是找个为他出过主意的人供他以后能好责怪。”
  达达尼昂到后片刻,波托斯就来了。于是四个朋友就会齐了。
  四张脸表现四种不同的情感:波托斯的脸上显得平静,达达尼昂的脸上洋溢着希望,阿拉米斯的脸上流露着不安,而阿托斯的脸上则是无忧无虑。
  四个人交谈片刻。谈话中,波托斯让人隐约看到,似乎有什么高官显贵很想自告奋勇为他一解窘困;这时,穆斯克东走了进来。
  他来是请波托斯回家的,他用可怜又可鄙的样子说,让他回家很重要。
  “是我的装备送到了?”波托斯问。
  “说是又不是,”穆斯克东回答说。
  “可你到底想说什么?……”
  “请您来一下,先生。”
  波托斯站起身,向他的朋友鞠一躬,跟着穆斯克东走出门。
  顷刻间,巴赞又出现在门口。
  “你找我有何贵干,朋友?”阿拉米斯带着温存的话语问;每当他的意念指引他皈依教门时,人们就发现,他都是以这种温存的言辞说话的。
  “有一个人在府上等先生,”巴赞回答说。
  “有一个人!什么样的人?”
  “一个乞丐。”
  “布施他一些吧,巴赞,再请他为某个可怜的罪人祈祷吧。”
  “那乞丐执意要和您说话,并声称说您一定很高兴见到他。”
  “他对我没有说过什么特别的话?”
  “说了。他说:‘如果阿拉米斯先生迟迟不肯来见我,您就对他说我是从图尔来的。’”
  “从图尔来的?”阿拉米斯大声说,“诸位,十分抱歉,那个人也许给我带来了本人久盼的消息。”
  他说着立刻站起身,急速离去。
  现在只剩下阿托斯和达达尼昂了。
  “我想那两个家伙都找到他们需要的东西了,你说怎么样,达达尼昂?”阿托斯问。
  “我知道,波托斯进行很顺利,”达达尼昂说,“至于阿拉米斯,说实话,我从来没有认真地担心过,而你呢,亲爱的阿托斯,那位英国佬的比斯托尔本属于你的正当所得,而你却如此慷慨地分给了他人,你将来怎么办呢?”
  “我挺高兴杀掉了那个怪家伙,我的孩子,因为杀死一个英国人,这是上苍的恩赐,但倘若我将他的钱塞进自己的腰包,那将会像一块重石压在我的心头,抱憾良心的愧疚。”
  “得了得了,亲爱的阿托斯!你有些见解真不可思议。”
  “谈别的,谈别的!昨天,特雷维尔先生光临寒舍来看我,你知道他对我说些什么吗?说你和红衣主教正在保护的那些形迹可疑的英国人经常来往。”
  “这就是指我拜访的一个英国女人,我曾对你说起过的那个英国女人。”
  “哦,对!一个金发女人,关于她我还对你忠告过,你当然是不屑一顾的。”
  “我向你解释过我的理由。”
  “是的;但我想,就按照你对我说的,你眼里看到的只是你的装备。”
  “绝非如此!我得到确切消息,那个女人和劫持波那瑟太太事件有瓜葛。”
  “对,这我清楚;为了找回一个女人,你就对另一个女人献殷勤:这是最长久的途径,而且也最有趣。”
  达达尼昂正想把一切向阿托斯和盘托出;但有一点使他打住了话头,那就是阿托斯在名誉攸关的问题上是位严肃的显贵,我们的这位多情种事先就相信,在他先前决定要对付米拉迪的如意算盘中,有些事是不会获得这位清教徒的赞同的,所以他宁可守口如瓶。再则,阿托斯是世界上最不好奇的人,所以达达尼昂的知心话就此搁浅了。
  我们离开这两位朋友的话题吧,他们没有多少大事要说了,去追寻一下阿拉米斯的行踪。
  一听说想和他说话的那个人是从图尔来的,我们曾看到那个青年人带着怎样的急切紧跟着巴赞,或者确切地说抢到巴赞前头了。他简直从费鲁街像是一跃跳到了沃吉拉尔街。
  回到家中,他果然看到一位身材矮小眼睛聪慧的人,但一身穿着十分褴褛。
  “是您找我吗?”火枪手问。
  “我找的正是阿拉米斯先生,如此说来,您就是?”
  “在下正是。您有东西要交给我?”
  “是的,如果您向我出示某条绣花手绢。”
  “在这里,”阿拉米斯说着从胸前拿出一把钥匙,打开一个镶珠乌木小盒子;“瞧,在这儿。”
  “好,”乞丐说,“请您的跟班走开。”
  的确,好奇的巴赞急于知道乞丐找他的主人究竟想干什么,所以他调整步伐,紧跟主人的脚步,并几乎和他同时到家。但这迅速举动没有帮他多大忙;在乞丐的要求下:他的主人示意让他退出去,他只有唯命是从了。
  巴赞走后,乞丐急速环顾一下四周,以确证一下再无他人所见,再无他人所听;然后才解开被一根皮带胡乱捆束的褴褛的上衣,开始拆去贴身短衣上部的缝线,从中抽出一封信。
  阿拉米斯一见封印,便发出一声快乐的叫喊,吻着信封上的字,并怀着一种几乎虔诚的敬重,打开内容如下的信:
  朋友,命运要我们还需分开一些时间,但青春
  的美好时日不是一去不返。您在兵营尽您的义务吧,我在别处尽我的责职。请收下捎信人交给您的东西;
  要像英俊而体面的绅士那样征战沙场,并请想着我——温柔地吻着您那双黑眼睛的人。
  永别了,或者确切地说,再见吧!
  乞丐不断地拆着缝线,从他肮脏的衣服里,一枚接一枚地掏出西班牙造的比斯托尔双面币,他将总共一百五十枚钱整整齐齐地摆在桌子上,然后打开门,鞠一躬,就在那惊愕不已的年轻人还没有来得及冒昧地问一句,便迈步走开了。
  这时,阿拉米斯重又读着信,他发现这封信还有条附言,附言说:
  您可以接待送信人,他是伯爵,西班牙的大人
  物。
  “金色的梦啊!”阿拉米斯大声说,“啊!美丽的人生!是呀,我们还很年轻!是呀,我们还有幸福的时光!哦!我的爱情,我的热血,我的生命属于你呀!一切,一切,一切都属于你呀,我美貌的情人!”
  他狂热地吻着信,对那桌上闪闪发光的金币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巴赞轻轻地叩着门;阿拉米斯再没有理由避开他,便让他进了屋。
  巴赞看见那些金币怔住了,竟然忘记通报达达尼昂的到来。好奇的达达尼昂急于知道那乞丐到底是什么人,便离开阿托斯的家,登门来找阿拉米斯。
  然而,达达尼昂和阿拉米斯向来不拘一格,发现巴赞忘记禀报,于是便亲自上门了。
  “啊,我亲爱的阿拉米斯!”达达尼昂说,“如果那是有人从图尔给我们送来的李子干,你得向采撷李子的园丁表示恭维哟。”
  “你搞错了,亲爱的,”阿拉米斯始终审慎地说,“上次我在那边写了一部单音节的诗,我的书商把稿酬才送来。”
  “啊!真的!”达达尼昂说,“原来如此,你的书商真大方,我亲爱的阿拉米斯,我只能对你这么说罗。”
  “怎么,先生!”巴赞叫起来,“一首诗值这么多钱!真难以相信!噢!先生!您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吧,您可以和瓦蒂尔先生和邦斯拉德先生①并驾齐驱了。我更喜欢这样的人。一个诗人几乎就是一个教士。啊!阿拉米斯先生,您就当个诗人吧,我求求您。”
  --------
  ①瓦蒂尔和邦斯拉德,均为法国十七世纪诗人。
  “巴赞,我的朋友,”阿拉米斯说,“我以为你在多嘴。”
  巴赞明白他错了,低着头走出门去。
  “啊!”达达尼昂莞尔一笑说,“你的诗稿是按黄金重量出售的,你真幸运,我的朋友;不过当心哟,从你上衣漏出的那封信快要掉下了,那无疑也是你的书商送来的吧。”
  阿拉米斯一直红到耳朵根,他把信往里塞一塞,重又扣上短上衣。
  “我亲爱的达达尼昂,”他说,“如果你乐意,咱们走吧,找我们的朋友去;既然我有钱了,今天咱们再一起吃顿饭,等你有钱了你作东。”
  “好极了!”达达尼昂乐不可支地说,“我们好久没吃上一顿像样的饭了;至于我嘛,我今晚要进行一次带点儿冒险的探奇,所以本人坦诚地说,拿几瓶勃艮第陈年老酒给我壮壮胆,我不会不高兴。”
  “行!就喝勃艮第老酒,我也挺喜欢,”阿拉米斯说;他看到金币宛如一只大手为他抹去了退省的念头。
  他拿了三四枚双面比斯托尔放进口袋,以供请客作东之需,然后将余钱放进镶珠乌木小盒子,那里边珍藏着他一直当作辟邪用的别致的方手绢。
  两位朋友首先来到阿托斯的家。阿托斯信守答应足不出户的誓言,负责叫人将饭菜送到家;由于他极谙烹饪之法,所以达达尼昂和阿拉斯毫不作难地就将这份重要的差事让他一手操办了。
  这两个人去找波托斯。走到巴克街角时,他们遇见了穆斯克东,他正以一副可怜相在驱赶着一头骡子和一匹马。
  达达尼昂发出一声不乏快乐的惊呼。
  “啊!我的黄马!”他惊叫道,“阿拉米斯,瞧那匹马!”
  “哦!好丑的坐骑!”阿拉米斯说。
  “唉,亲爱的,”达达尼昂复又说,“我就是骑着这匹马来巴黎的。”
  “怎么,先生认得这匹马?”穆斯克东问。
  “它的毛色好古怪。”阿拉米斯说,“这种毛色的马我只见过这一匹。”
  “这我挺相信,”达达尼昂说,“所以我以三个埃居把它卖掉了,而且应该说,就是因它毛色不好我才卖掉它;再说那身骨架肯定也重不了十八磅。可是这匹马怎么到了你手里,穆斯克东?”
  “唉!”跟班说,“甭提这茬了,先生,这是我们公爵夫人丈夫的一个欺侮人的捉弄!”
  “这是怎么回事,穆斯克东?”
  “是呀,我们是受到一位有身份的女人另眼相看的,那是一位某某公爵夫人;对不起,我之所以说某某,因为我的主人曾嘱咐过我要谨慎。那位公爵夫人强迫我们接受一个小礼物,一头漂亮的矮小结实的马和一头安达卢西亚骡子,看上去那真叫绝!丈夫知道了这件事,他在半道上没收了他妻子送给我们的那两头漂亮的牲口,就用这两头动物取而代之了。”
  “你现在是给他再牵回去?”达达尼昂问。
  “正是!”穆斯克东说,“您明白,用别人答应给我们的坐骑来换这样两头坐骑,我们是绝不接受的。”
  “对,不能接受,虽然我很想看到波托斯骑上我的金黄马;这似乎又使我想起我来巴黎的情景。不过我们不阻挡你,穆斯克东,去给你主人办事吧,去吧。他可在家?”
  “在家,先生,”穆斯克东说,“但情绪很不好。您去吧。”
  说着,他便朝大奥古斯丁码头继续赶路,而两位朋友也来到了倒霉的波托斯门前拉响了门铃。波托斯早已望见他们穿过院子,但他就是不开门。所以两位朋友白白拉了一通铃。
  这期间,穆斯克东继续赶路。他穿过新桥,一直赶着他那两匹瘦马,最后抵达熊瞎子街。到达后,他按主人的吩咐,将马和骡子拴在诉讼代理人家的门环上;随后,不顾它们未来的命运如何,他就返回去找波托斯,告诉他任务已经完成了。
  那两头可怜的牲畜从早上起就没吃东西,所以过了一段时间后,它们便嘶叫骚动起来,以致把门环都扭松了。诉讼代理人吩咐他的小通讯员去询问邻里,打听一下这匹马和这头骡是属于谁家的。
  科克纳尔太太认出了她的馈赠,而起初她丝毫不懂礼物为何赠而复归;但不久,波托斯的来访使她茅塞顿开。这位火枪手虽然强行自制,但他双目闪动的怒火,还是令其敏感的情妇惊惶不已。原来穆斯克东没有隐满主人,说他遇见了达达尼昂和阿拉米斯,并说达达尼昂从那匹黄马上认出了是贝亚恩的老瘦马,他就是骑着那匹老瘦马来的巴黎,后来又以三个埃居卖掉的。
  波托斯和诉讼代理人太太约好在圣·马格鲁瓦尔的隐修院回廊里会面,然后就告辞了。诉讼代理人看出波托斯就要走,便要请他吃顿饭,火枪手庄严地拒绝了。
  科克纳尔太太带着浑身颤抖前往圣·马格鲁瓦尔隐修院回廊,因为她料到等待她的将是一通指责;但她仍被波托斯那潇洒的体貌迷住了。
  一个自尊受挫的男人能用诅咒和指责把一个女人骂得垂头丧气,波托斯正是这样让诉讼代理人太太低头认罪的。
  “唉!”她说,“我本以最好的想法去做事的。我们的一家客户是个马贩子,他欠了事务所的钱,可是嘴还硬得很,我就牵了那头骡子和那匹马来抵欠我们的钱,他应允那是两头美极了的坐骑呀。”
  “那好,夫人”波托斯说,“如果他欠你们超过五埃居,那这马贩子就是个大骗子。”
  “买卖中找便宜并非不许可,波托斯先生,”诉讼代理人太太寻求辩解说。
  “不是不许可,夫人,但找便宜的那些人应该允许别人寻找更加慷慨的朋友嘛。”
  波托斯说着转过身去,迈出一步准备走开。
  “波托斯先生!波托斯先生!”诉讼代理人太太叫道,“我错了,我承认,当关系到去装备像您这样一位骑士,我本不该讨价还价的。”
  波托斯不回答,向后跨出了第二步。
  诉讼代理人太太仿佛看见他走进一片光华四射的云层,云层四周围着一个个公爵侯爵夫人,正把脚下成袋成袋的金洋向他投去。
  “请站住,看在上天的份上!波托斯先生,”她大声喊道,“请站住,咱俩谈谈。”
  “同您交谈会给我带来不幸。”波托斯说。
  “但请您告诉我,您到底要求什么?”
  “什么也不要求,因为即使我向您要求什么,结果都是一码事。”
  诉讼代理人太太拖住波托斯的胳膊,迸着痛苦的冲动大声叫道:
  “波托斯先生,这一切我全然不知呀,像我这样一个妇道人家,我知道一匹马是什么呀?我知道马具是什么呀?”
  “您应该交给我去办呀,我是行家,夫人,可是您想的是省钱,放高利贷。”
  “这是个错,波托斯先生,但我一定会补救的,用名誉担保。”
  “怎样补救?”火枪手问。
  “听着。今天晚上,科克纳尔先生要去肖勒纳公爵家,肖勒纳公爵要召见他。为了协商一件事,起码需两小时。您来吧,就我们两个人,我们再算下账。”
  “好极了!这才像话,亲爱的!”
  “您饶恕我啦?”
  “将来再看吧。”波托斯庄重威严地说。
  于是两个人互相说声“晚上见”就分手了。
  “真棒!”波托斯走远后暗自想,“我似乎终于又走到科克纳尔先生的那木柜跟前了。”
第三十五章 冒名顶替
  波托斯和达达尼昂如此焦急等待的那个夜晚,终于来到了。
  达达尼昂一如往常,将近九点光景出现在米拉迪的家。他发现米拉迪神态迷人,并且对他从来没有像这样殷勤接待过。我们的加斯科尼人一眼就看出,他的那封信已经送到,而且这封信产生了效应。
  凯蒂端着果汁冰糕走了进来。她的女主人对她和颜悦色,以最亲切的笑貌向她微笑;可是,唉!可怜的姑娘是那样的伤感,以至于对米拉迪的这片盛情美意竟没有觉察。
  达达尼昂对这两位女性一一过目审视,他不得不暗自承认,大自然在创造她们时犯了大错,它将利欲熏心卑鄙龌龊的灵魂给了贵妇,而将一个贵妃的心灵给了侍女。
  到了十点钟,米拉迪开始显得不安起来,达达尼昂明白这种表现之内含;她瞅瞅挂钟,站起身又坐下去,用一种示意性的表情向达达尼昂微笑着,那是在说:您无疑非常可爱,但倘若您现在走开,您就更加可爱了。
  达达尼昂站起身,拿起自己的帽子;米拉迪伸出手送他一吻;年轻人感到她的手在紧握他的手,他懂得,这种情不是出于卖弄风骚,而是出于因他要走而表现出的感激罢了。
  “她爱他爱得真火爆,”达达尼昂喃喃道;然后他走出门去。
  这一次,凯蒂压根儿就没等他,她既不在前厅里,也不在走廊里,更不在大门洞。达达尼昂不得不自己去找那小楼梯和那间小屋子。
  凯蒂双手抱着头,正坐在屋里哭着呢。
  她听到了达达尼昂走进屋,但她没有站起身;年轻人走近她,抓起她的手,这时姑娘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正如达达尼昂所料,米拉迪收到信后欣喜若狂,把一切全都告诉了侍女;然后,为报偿这一次她办事的表现,米拉迪给了她一袋子钱。凯蒂回到房间后,把钱袋扔到一个角落里,让它敞着大口静呆着,三四枚金币滑到了地毯上。
  听见达达尼昂说话声,可怜的姑娘抬起头,她惊慌的面色不免使达达尼昂害怕起来;她用一种恳求的样子合着双手,但没有敢说一句话。
  纵令达达尼昂不易动感情,但他仍觉得自己被这无声的痛苦弄得怜悯起来;由于他过份坚持自己的盘算,而尤其是这一次,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改变他事先确定的安排。于是他不给凯蒂留有任何让步的希望,仅仅向她表明,他的行为纯属一次报复而已。
  此外,由于米拉迪也许为向情夫掩饰羞惭,她事先叮嘱凯蒂要熄灭房间的全部灯火,甚至连凯蒂自己小屋的灯火也要关闭,所以这次报复就变得更为方便了。瓦尔德先生必须在天亮前,始终在黑暗中走出门。
  片刻过后,他们听见米拉迪回到卧室。达达尼昂立即跳进他躲藏过的衣橱。他刚刚屈身藏稳,铃声便响了起来。
  凯蒂走进女主人的房间,没有让中间门敞开着;但隔板墙非常薄,所以,两个女人的说话声几乎全都听得见。
  米拉迪简直欣喜若狂,她让凯蒂将她和瓦尔德所谓见面的最微小的细节又复述一遍,比如他怎样收到她的信,他是怎样回信的,他的面部表情怎么样,他是否显得很钟情,等等。面对这一连串的问题,可怜的凯蒂不得不强装泰然,语气沉着地一一作了回答,她的女主人竟然没有察觉她那痛苦的声调,因为幸福是自私的。
  由于和伯爵会面的时刻终于快到,米拉迪果然叫人熄灭了她房间的全部灯火,吩咐凯蒂回到自己屋里,准备引见即将光临的瓦尔德。
  凯蒂等候时间不长。达达尼昂透过衣橱锁眼一看到房间落黑,就在凯蒂关闭连通门的同一时刻,便从躲处跃出。
  “是什么声音?”米拉迪问。
  “是我,”达达尼昂低声说,“我,瓦尔德伯爵。”“啊!上帝,上帝!”凯蒂嗫嚅着,“他连自己确定的时间都等不及了。”
  “怎么!”米拉迪声音颤抖地说,“他为什么不进屋?”她接着说,“伯爵,伯爵,您知道,我正在等着您!”
  听到这声招呼,达达尼昂蹑手蹑脚离开凯蒂,走进米拉迪的房间。
  倘若疯狂和痛苦应该折磨一颗心,那么这颗心,就是有情人冒名顶替接受属于他人痴情的那颗心,而那个人正是他幸福的情敌呀!
  达达尼昂正处于他没有料到的痛苦境遇中,妒忌在撕咬他的心,他几乎和此时正在邻屋哭泣的凯蒂经受着同样痛苦的煎熬。
  “是呀,伯爵,”米拉迪声音甜美无比地说;她把他的手温情地握在自己的手心里;“是呀,每逢我们相遇,您的目光,您的话语都在向我脉脉传情,这时,我是多么地幸福呀!我也一样,我在爱着您。哦!明天,明天,我要您给一件信物,证明您在思念我,但您可能会忘掉我,那么请先拿着。”
  说着,她从自己的手指上取下一枚戒指,套在达达尼昂的手指上。
  达达尼昂回想起,他曾见过这只戒指一直戴在米拉迪的手上的:那是一颗镶满一圈钻石的美极了的蓝宝石。
  达达尼昂的第一个举动,就是要把这颗蓝宝石还给她,不过米拉迪又说话了:
  “不,不;留下这枚戒指以表我的爱。再说,您收下它,”她又声音激动地说,“就等于您帮了我一个很大的忙,这个忙比您能想象的还要大。”
  “这个女人满肚子都是鬼。”达达尼昂暗自想。
  此时,他自感准备将一切和盘托出。他张口想告诉米拉迪他是谁,怀着什么报复目的才来这里的;可是她又说话了:
  “可怜的天使,那个加斯科尼魔鬼差点儿杀掉您!”
  她说的那个魔鬼就是他。
  “噢!”米拉迪接着说,“您那些伤口还痛吗?”
  “是的,很痛,”达达尼昂说;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好。
  “您放心,”米拉迪低声细语地说,“我一定替您报仇,我,狠狠地报!”
  “哟!”达达尼昂思忖道,“掏心话的时刻还没有到。”
  达达尼昂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从这有趣的对话中恢复初衷,因为他心怀报复的意念已完全窒息。这个女人正在对他施展一种难以置信的能量,他恨她又崇拜她,他从没有相信过,两种如此反差的情感竟能驻守同一块心田,并且在相互交合时,又能造就出一种奇特的爱情,一种可以谓之毒辣的爱情。
  其时,一个钟头刚刚敲过;应该分手了。达达尼昂在离开米拉迪之时,他只感到一种强烈的分离的遗憾;在互相充满激情的道别中,又为下一周约定了新的会见。可怜的凯蒂巴望着达达尼昂在返经她的房间时,能够和他说上几句话;可是米拉迪在黑暗中亲自领着他,直到送上楼梯才离开他。
  第二天上午,达达尼昂急匆匆地来到阿托斯的家。他进行了一次如此奇特的冒险,很想请教一下阿托斯。他把一切都告诉了他:阿托斯频频皱眉。
  “你的那位米拉迪呀,”阿托斯对他说,“我看是个贱货,但你不要因此就错误地去欺骗她:不管怎么说,你又多了个厉害的缠手仇敌哟。”
  阿托斯一面对他这样说,一面留心地瞅着达达尼昂指头上戴着的那镶着一圈钻石的蓝宝石,原来那个皇后赐的戒指早被他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匣里了。
  “您在瞧这枚戒指?”这位加斯科尼人一边说,一边引以为荣地将这如此值钱的礼物放在他朋友的眼前。
  “是的,”阿托斯说,“它使我想到一枚家族宝物。”
  “它很漂亮,是不是?”达达尼昂问。
  “漂亮之极!”阿托斯答道,“过去,我还真不相信有两枚同样如此玲珑剔透的蓝宝石呢。照这么说,你是用你的钻石换来的吧?”
  “不,”达达尼昂说,“这是我那漂亮的英国女人送的礼物,或确切地说,是我那漂亮的法国女人送的礼物:因为,尽管我没有问过她,但我深信她是在法国出生的。”
  “您的这枚戒指来自米拉迪?”阿托斯叫道;从他那叫声,很容易听出他是带着明显的激动。
  “正是来自她;是她昨天夜间送给我的。”
  “请把这枚戒指给我看看。”阿托斯说。
  “这就是。”达达尼昂说着将蓝宝石从他手指上取了下来。
  阿托斯审视着戒指,脸色变得苍白起来,然后,他将戒指戴在左手的无名指上试一试;戒指和这只手指非常合适,仿佛为他定做的一样。一层愤怒与复仇的阴云笼罩于这位绅士素来宁静的额头。
  “不可能就是那一枚,”他说,“这枚戒指怎么会到米拉迪·克拉丽克手里?况且,又很难有两件珍宝之间的如此相似。”
  “你认识这枚戒指?”达达尼昂问。
  “我以为认识它,”阿托斯说,“不过也有可能是我弄错了。”
  他将戒指还给达达尼昂,但仍不断地瞅瞅它。
  “喂,”过了片刻他又说,“达达尼昂,请你把这枚戒指从你手指上取下来,或将戒指的底盘转到里面去;它让我想起一些残酷的往事,致使我没有心思和你交谈了。你不是来请教我的吗?你不是说对自己应该做的事感到局促不安吗?……但请等一等……把蓝宝石还给我,我想要说的那一枚应该有一面因一次事故而破损了。”
  达达尼昂又将戒指从手指上脱下来,交给阿托斯。
  阿托斯颤巍巍地说:
  “喂,看见没有,是不是很奇怪?”
  他将自己记得应当存在的那处轻微损伤指给达达尼昂。
  “但那只蓝宝石戒指是谁给你的,阿托斯?”
  “是我母亲给我的,我母亲又是从她母亲传下的。我已经告诉过你,那是一件古稀珍品,永远不该流失家门的。”
  “那你已经……卖掉啦?”达达尼昂犹疑地问。
  “不,”阿托斯带着奇特的微笑说,“就像有人把它送给你一样,我也在一个作爱之夜送给别人了。”
  达达尼昂这时陷入了沉思,他似乎在米拉迪的灵魂中,看见一道道阴暗的深不可测的渊壑。
  他没将戒指戴在他手指上,而是放进了他的衣袋。
  “听着,”阿托斯握着达达尼昂的手说,“你知道我是否爱你,达达尼昂;倘若我有一个儿子,我也不会比爱你更爱他。所以说,请相信我,放弃那个女人吧,我不认识她,但一种直觉告诉我,那是一个堕落的女人,而且在她身上,有某种邪祟的东西。”
  “你说的有道理,”达达尼昂说,“所以,我要和她一刀两断;坦率对你说,那个女人让我害怕。”
  “你有那个勇气吗?”阿托斯说。
  “我会有的,”达达尼昂回答说,“而且立竿见影。”
  “很好,我的好孩子,你做得很对。”这位绅士说话时,几乎带着父辈的亲情紧握他的手,“但愿刚刚闯进你生活的那个女人,不给你的生活留下一丝痛苦的痕迹。”
  阿托斯向达达尼昂颔首致意,他想让他懂得,不要因他个人的想法而感到不快。
  达达尼昂回到家,发现凯蒂在等他。一个月的发烧也抵不上昨日一夜的失眠和痛苦,使这位可怜的女孩原貌大变。
  她是被她的女主人派来找这个假瓦尔德的。她的女主人爱得魂不守舍,爱得如醉如痴,她想知道,伯爵何时再同她二次寻欢。
  可怜的凯蒂,苍白而颤抖,等待着达达尼昂的回话。
  阿托斯的谈话对年轻人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此时,因达达尼昂的自负已经得到拯救,报复已经满足,故他老友的规劝会同他自我良心的呼喊,使他下定决心不再面见米拉迪。于是他拿起笔,写下书信一封权作回答。
  夫人,请不要企望本人下次赶约。自我康复以来,此类寻欢之事,本人应接不暇,故不得不依次行事。当轮到您时,本人定会不胜荣幸禀而告之。
  吻您的手
  瓦尔德伯爵
  至于蓝宝石之事,信中只字未提。莫非是这位加斯科尼人想留下一个杀手锏去对付米拉迪?或者坦率地说,他不该保存这枚蓝宝石,以作装备的最后财源么?
  再者,从一个时代的角度去判断另一个时代的行为,就大错特错了。今天,对一位高尚文雅的人来说,有些事会被人羞辱,但在那时却是一件极简单极自然的事,名门望族学艺投军的绔裤,大凡都由他们的情妇作后盾。
  达达尼昂将其完全敞口的信交给了凯蒂,她先读了一遍没有看懂;当她再次阅读时,她几乎高兴得欣喜若狂。
  凯蒂不敢相信会有这种幸运:达达尼昂不得不将写在信上的全部保证又亲口向她重述一遍;尽管米拉迪性情暴戾,也不管可能冒着怎样的危险,可怜的女孩还是要把这封信交给她的女主人;她惊魂稍定,全速迈开双腿,回到了皇家广场。
  为了让情敌饱尝痛苦,世上最善良的女人也是无情的。
  米拉迪带着凯蒂给她捎信时同样急切的心情,打开了这封信。可是,当她看了第一句话,便面如铅灰,接着就把信揉成一团,随后转过身来,眼睛里迸出一束闪电,向凯蒂射去。
  “这封信是怎么一回事?”她责问道。
  “这是给夫人的回信呀,”凯蒂全身发抖地说。
  “不可能!”米拉迪咆哮起来,“一个绅士对一个女人写出这样一封信,不可能!”
  然后,她蓦地哆嗦起来:
  “上帝啊!”她说,“他也许知道……”她打住了话头。
  她的牙齿吱嘎作响,脸色灰白:她想朝窗子跨上一步,以便透透空气;但她只能伸伸胳膊而已,双腿乏力,终于倒进一张扶手椅里。
  凯蒂以为她昏厥过去,匆忙跑去为她解开上衣。而米拉迪忽地又重新站起。
  “你想对我干什么?”她问,“为什么把手放在我身上?”
  “我曾以为夫人您昏过去了,所以我想救救您。”侍女回答说;女主人脸上的凶狠表情使她惊骇了。
  “我昏过去了,我?我?您把我看成一个弱女人?当有人侮辱我,我是不会发昏的,我要报复,您听懂啦!”
  她向凯蒂挥下手,让她走开。
第三十六章 复仇之梦
  当日晚,米拉迪吩咐说,只要达达尼昂像往常那样一到,就立刻请他进来。然而他没有到。
  第二天,凯蒂又去看望那青年,向他讲述了前一天发生的一切:达达尼昂莞尔一笑;米拉迪嫉恨了,就是他对她的报复呀。
  晚上,米拉迪比上一天还要焦躁不安,她重申了关于接待加斯科尼人的吩咐;可是仍然和前天晚上一样,她又白等一通。
  又是一个第二天,凯蒂又来到达达尼昂的家;这一次她一反常态,不再像前两天那样快活机灵,而是愁眉苦脸,难看得要死。
  达达尼昂问可怜的姑娘有什么心事;姑娘从她衣兜里取出一封信交给他,权作对他的回答。
  这封信是米拉迪亲笔手书:只是这一回真的写给达达尼昂了,而不是送给瓦尔德先生的。
  他打开信,念着下面写的话:
  亲爱的达达尼昂先生,不关心自己的朋友,这
  很不好;而尤其在他即将长久地离开他们之时更是如此。我的内弟和我于昨天和前天都在等着您,但
  徒费枉然。今天晚上,难道他依然如故?
  您的知恩图报的女友,克拉丽克夫人。
  “这是显而易见的,”达达尼昂说,“我正期待这封信哩。
  瓦尔德伯爵的威望下降之时,就是我的信誉上涨之日。”
  “您去吗?”凯蒂问。
  “听着,我可爱的女孩,”这位加斯科尼人说;他在心目中正竭力为自己寻找食言的藉口,因为他曾向阿托斯许过诺言呀,“你要明白,不去接受一个如此积极的邀请,那是失策。看到我不去,米拉迪将不会理解我为什么屡次三番中断拜访,她就可能暗生疑团,那谁能料到,这样一个刚愎自用的女人的报复之心会走到何种地步?”
  “噢!上帝啊!”凯蒂说,“您真行,总有理由把事情说得头头是道。但您还得向她去献殷勤;而倘若这一次您用自己的真名,带着真面目去取悦她,那会比上一次更糟糕!”
  可怜的姑娘出于本能,她料到一部分即将发生的事情。
  达达尼昂尽其可能稳住她,并答应她,对米拉迪的诱惑绝不动心。
  达达尼昂让姑娘回话说,他对夫人的盛情美意感激涕零,并一定遵照吩咐,一定前去赴约;然而这一次他不敢给米拉迪写信了,生怕不能充分模仿她的笔迹。像米拉迪那样有一双如此训练有素的眼睛,岂能不露马脚。
  时钟敲响九点整,达达尼昂到了皇家广场。很显然,等候在前厅的家丁们早已奉旨待命,因为达达尼昂刚一露面,甚至在他还没有来得及问一句米拉迪是否会客,他们中的一位就跑着去禀报了。
  “请他进来!”米拉迪虽言简意赅但声音是那样的尖刻,达达尼昂从前厅就听得一清二楚。
  他被领进门去。
  “谁来都说我不在家,”米拉迪说,“听清没有,无论谁!”
  仆人走出门。
  达达尼昂向米拉迪投去好奇的一瞥:或是因流泪,或是因失眠,她脸色苍白,双目疲惫。屋里有意减少了通常的照明;但尽管如此,这位年轻的女人也无法掩盖两天以来狂热和激动折腾她留下的痕迹。
  达达尼昂带着惯常的风流走近她的身边;这时她付出了极大的努力接待来客,但是,过于惊慌的面容永远也协调不出可人的微笑。
  听到达达尼昂提到有关她健康的问题时:
  “不好!”她回答说,“很不好!”
  “但既然这样,”达达尼昂说,“本人冒昧坦言,您也许需要休息,我就此告退。”
  “不需要,”米拉迪说,“正相反,请留下,达达尼昂先生,有您和蔼可亲地陪伴我,定会使我开心的。”
  “哦!哦!”达达尼昂暗思道,“她对我从来没有像这样娇媚过,要提防!”
  米拉迪力所能及地摆出一副最亲切的神态,并且尽可能地使谈吐辞令丰采。与此同时,曾一度弃她而去的那种狂热和激动,又来使她的双眸富于光泽,双颊充满色彩,双唇露出红润。达达尼昂又和曾用魅人的魔法网罗过他的吉尔凯①重逢了。他曾以为,他那熄灭了的、或者只是降温了的情火,此时又在他的心田死灰复燃起来。米拉迪微微一笑,达达尼昂就觉得只为她这一笑,他也该心甘情愿地走进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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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吉尔凯,荷马史诗《奥德赛》里的一个女魔术师,常用魔术迷惑人。
  刹那间,他感到有某种东西,一种仿佛是他内心产生的悔恨在抗拒米拉迪。
  渐渐地,米拉迪变得感情外露了。她问起达达尼昂是否有情妇。
  “唉!”达达尼昂尽可能装出最伤感的样子说,“您竟然能对我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您是够残酷的了,自我见到您那时起,我的心里只有您,我爱的只是您!”
  米拉迪神秘地莞尔一笑。
  “这样说您爱我?”她问。
  “还需要我明说,难道您一点儿也没有觉察吗?”
  “话是不错;但是,您是知道的,愈是高傲的心,愈是难摘呀。”
  “噢!困难吓不倒我,”达达尼昂说,“只有不可能的事才会使我害怕。”
  “对于真心的爱,没有什么不可能。”米拉迪说。
  “没有什么不可能,夫人?”
  “没有。”米拉迪回答说。
  “真见鬼!”达达尼昂思忖道,“调门改变了。这个反复无常的女人心血来潮了,竟然爱上了我,她曾把我当作瓦尔德给过我一枚蓝宝石,难道她还打算再给我一枚同样的戒指吗?”
  达达尼昂急忙把坐椅向米拉迪跟前挪一挪。
  “喂,”她说,“您用什么证明表示您在爱我呢?”
  “您要我做什么就做什么,您吩咐吧,我随时听您的。”
  “全听吗?”
  “全听!”达达尼昂大声说;他早就知道,许诺这样的话不会冒多大风险的。
  “那好,咱们聊聊吧,”她边说边将她的扶手椅也向达达尼昂身边靠一靠。
  “我听您说,夫人,”后者说。
  米拉迪沉思片刻,像是举棋不定;随后似乎下定决心:
  “我有一个仇敌,”她说。
  “您,夫人!”达达尼昂装出吃惊的样子高声说,“这可能吗,我的上帝?像您这样既漂亮又善良!”
  “死对头。”
  “真的吗?”
  “一个凶残地侮辱了我的仇敌,他和我之间是一场殊死的争斗。我能依靠您助我一臂之力吗?”
  达达尼昂立刻明白,这位生性爱报复的女人终于要磨刀霍霍了。
  “您是无所不能的,夫人,”达达尼昂夸大其词地说,“我的胳膊,我的生命,像我的爱一样,全都属于您的。”
  “那好,”米拉迪说,“既然您又慷慨又多情……”
  她停下话头。
  “怎么样?”达达尼昂问。
  “怎么样?”米拉迪沉默片刻,“从今天起,请不要再谈什么不可能了。”
  “您真使我幸福得乐不可支,”达达尼昂大声说着便急忙跪下,狂热地亲吻着那双任他支配的手。
  “你就为我向瓦尔德那个卑鄙小人报仇吧,”米拉迪心里默默地但却咬牙切齿地说,“事成后我会甩掉你的,双料傻瓜,一介武夫!”
  “你如此放肆地嘲弄了我,你这个虚伪而危险的女人,马上你会乖乖地倒在我怀里的;”达达尼昂也在暗自说,“以后,我一定要和那个人一起来嘲笑你,而那个人,正是你想借我之手要杀的人。”
  达达尼昂抬起头。
  “我准备好了。”他说。
  “您还是明白我的意思了,亲爱的达达尼昂先生!”
  “只要您使个眼色,我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好,您就为我用下您的胳膊吧,它不是已经扬名显威过?”
  “随时听命。”
  “可是我,”米拉迪说,“对您这样的效劳我该怎样报答呢?
  多情郎们我是了解的,这些人,没有所图是不干的。”
  “您知道,我只想等一句话,”达达尼昂说,“这句话对您对我都值得!”
  说着,他温存地将她拉向自己的身边。
  她几乎没有抵抗。
  “唯利是图的家伙!”她笑微微地说。
  “啊!”达达尼昂欢叫着;这个女人天生的本能在他心头撩拨起的情火,确确实实使他激动不已,“啊!我的幸福使我感到难以置信,我总担心它像一场黄粱美梦成为泡影,所以,我真急于把它变成现实呀。”
  “那好,您要配得上这个所谓的幸福哟。”
  “我听您的吩咐,”达达尼昂说。
  “果真如此?”米拉迪带着最后一丝怀疑问。
  “您把那个卑鄙小人的名字告诉我吧,他竟能让您哭红美丽的双眼!”
  “谁告诉您我哭过?”她问。
  “我似乎觉得……”
  “像我这样的女人是不哭的,”米拉迪说。
  “那更好!请告诉我,那人姓什么。”
  “您要想到,他的名字可是我的全部秘密哟。”
  “但我应该知道他的姓名呀。”
  “是的,应该知道,瞧,我是多么地信任您。”
  “您使我乐坏了。他叫什么名字?”
  “您认识他。”
  “真的?”
  “真的。”
  “是我的一位朋友?”达达尼昂装着猜疑说,好让人以为他真的不知道。
  “假如是您的一位朋友,您就会手软了?”米拉迪大声问道。她的眼睛迸发出一束威胁的光芒。
  “不,那怕是我的兄弟,我也决不手软!”达达尼昂吼叫道;他像是因激奋而变得狂怒起来。
  我们的这位加斯科尼人顺顺当当地向前进,因为他知道他要达到的目的是什么。
  “我喜欢您的忠心,”米拉迪说。
  “唉!您在我身上只喜欢这个么?”达达尼昂问。
  “我也爱您这个人,”她说着便握住达达尼昂的手。
  这火热的紧紧的一握,使达达尼昂瑟瑟颤抖起来,就像曾燃烧过米拉迪的那种狂热和激奋一样,通过这触碰,一下蔓延到他全身。
  “您真的爱我,您!”达达尼昂大声说,“哦!倘若果真如此,这会让我掉魂的。”
  于是,他双臂紧紧地搂着米拉迪。她毫不回避地吻着凑来的双唇,只是没有主动出击而已。
  米拉迪的双唇是冰冷的:达达尼昂似乎觉得,他刚才像是吻着一尊冰冷的雕像。
  然而,就因受到爱的电光石火的触动,他并没有因此而没有沉醉到快乐之中;他对米拉迪的柔情几乎信以为真;他对瓦尔德的罪行也几乎信以为真。倘若此时此刻如瓦尔德真的在他身边,他也许会捅他一刀的。
  米拉迫不会坐失良机。
  “他的名字叫……”她终于说话了。
  “他叫瓦尔德,我知道,”达达尼昂大声说。
  “您怎么知道的?”米拉迪紧抓他的双手问,极力想从他的双眼看透他的灵魂。
  达达尼昂感到自己任人摆布了,他觉得他犯了一个错。
  “说呀,说呀,您快说呀!”米拉迪紧追不放地问,“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怎么知道的?”达达尼昂说。
  “是呀。”
  “我是从瓦尔德那儿知道的,因为昨天在一个客厅里,当时我也在,他拿出一枚戒指给人看,说是从您那儿得来的。”
  “卑鄙的家伙!”米拉迪咆哮起来。
  谁都会听得懂,这种骂人的形容语正中达达尼昂的下怀呀。
  “怎么办?”米拉迪接着问。
  “怎么办!我一定向那个卑鄙的家伙为您报仇。”达达尼昂装出亚美尼亚雅弗老爷①的神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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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圣·旧》中挪亚的第三个儿子。挪亚酒醉后赤身在帐篷里,他和长兄倒退着进屋给赤身的父亲盖上衣服,以免看见父亲的裸体。
  “谢谢,我忠实的朋友!”米拉迪大声说;“我这个仇何时能报?”
  “明天,立刻,您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
  米拉迪就要大声说“立刻”;但她转而一念,考虑到如此的匆忙对达达尼昂来说也许有失礼貌了。
  况且,她还有许多措施要制订,许多想法要向她的保护人交待,以免和伯爵对证时多费口舌。而所有这一切早被达达尼昂用一句话就猜到了。
  “明天,”他说,“不是为您报了仇,就是我死掉。”
  “不!”她说,“您一定会替我报仇的;而您也一定不会死。
  那家伙是个胆小鬼。”
  “他同女人在一起是个胆小鬼,但和男人在一起就不是了。我是知道一些事情的,我。”
  “可是在您和他上一次的交手中,我觉得,您并没有抱怨运气嘛。”
  “运气是一个高等妓女:昨天对你卿卿我我,明天对你背信弃义。”
  “这就是说您现在犹豫了?”
  “不,我不犹豫,上帝不许我这样做;然而,任凭我去冒着可能的死亡,可连多一丁点儿希望都不留给我,这难道公平吗?”
  米拉迪瞅了他一眼,那意思在回答说:
  “不就是那个吗?那么请说下去。”
  随后,她又伴以意味深长的一瞥说:
  “这太公平了。”她温存地说。
  “噢!您是一位天使,”年轻人说。
  “这样说,一切都达成协议了?”她问。
  “除了我所要求的,我亲爱的!”
  “但要是我对您说,您可以相信我的情爱呢?”
  “我没有第二个明天可等了。”
  “不要说话;我听见我小叔子的声音了:没有必要让他在这儿发现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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