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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剑客

_15 大仲马(法)
  她拉响门铃;凯蒂出现在门口。
  “请走这扇门,”米拉迪一边推开一扇暗门一边说,“十一点钟您再来,我们把要说的话全谈完;凯蒂会领您到我房间的。”
  可怜的女孩听到这些谈话时,真想仰身倒下去。
  “喂,小姐,您像木雕一样呆在那儿一动不动,您要干什么?去,把骑士领走;今晚十一点再领他来,您听见了吧!”
  “好像她的约会都在十一点,”达达尼昂暗自想,“这是弄成的习惯吧。”
  米拉迪向他伸出手,他亲热地吻一下。
  “哦,哦,我们不要当傻瓜,”他告退后这样说,又似乎是对凯蒂的责备作回答,“那个女人确实是个大坏蛋,我们要当心。”
第三十七章 米拉迪的秘密
  达达尼昂走出米拉迪的府宅后,尽管可怜的姑娘再三请求,但他没有立刻登楼去凯蒂的房间。他这样做有两条理由:第一,因为他省得去听那种种指责、非难和恳求;第二,因为他很乐意去揣摩一下这位姑娘的想法,而且如果有可能,也想探究一下那个女人的心思。
  这件事最清楚不过的,就是达达尼昂像一个疯子似的迷上了米拉迪,而米拉迪却根本不爱他。达达尼昂霎时明白,他要做的最好办法就是回家去,写封长信送给米拉迪,向她承认,直到此时他和瓦尔德完全是同一个人,所以他不能承诺去杀死瓦尔德,否则他就可能自绝红尘。然而,一种极度的复仇欲望又在刺激他,因为他要以他的名义独占这个女人;于是在他看来,这种报复又似乎具有某种甜美,他是丝毫不能放弃的。
  他在皇家广场转悠了五六圈,每走十步远就回过头,看一看透过遮光帘就能瞧得见的米拉迪那房间的灯光;很显然,这一次不像第一次,这个年轻女人没有急于回到她的房间。
  灯光终于熄灭。
  随着那缕灯光的消失,达达尼昂心中的最后一丝犹疑也随之消失;他想起了第一夜的细节,于是他的心怦怦地跳,头火辣辣地烧。他走进米拉迪的宅邸,匆匆来到凯蒂的卧室。
  可怜的姑娘脸色白如死人,四肢颤抖,她想拦住她的情人;然而机警的米拉迪早就听见了达达尼昂发出的声响:她打开了连通门。
  “请来吧,”她说。
  眼前这场面包含如此难以置信的轻率,如此极度的廉耻,致使达达尼昂几乎不能相信他所看到的一切,他所听到的一切。他以为自己被带进那种像在梦中完成的荒诞的男女幽会之中。
  他照样朝米拉迪跑去,任凭磁石吸铁般的那种引力的支配。
  大门在他俩身后关上了。
  凯蒂也紧跟跑来贴着门。
  妒嫉、忿怒,被冒犯的自负,总而言之,一个堕入情网的女子的心遭到争夺的全部激情,都在驱使她想一吐为快;然而,倘若她承认曾插手过这样一场阴谋,她就声败名裂了,而尤其是达达尼昂为了她也就身败名裂了。这最后一种出于爱的思考仍在规劝她承受这最后的牺牲。
  至于达达尼昂,他已彻底遂心如愿:人家在他身上所爱的不再是那个情敌了,看来人家爱上的正是他自己。一个秘密的声音在他心底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说他只是一个复仇的工具,人家一边抚摸他一边等他去送死;然而,高傲、自尊、狂爱使那声音消失了,使那低语窒息了。随后,我们的加斯科尼人带着我们熟悉的自信,将自己和瓦尔德比较一番,然后自问道:他也可以替代他,然而为什么人家就是不爱他呢?
  于是他全身心地沉湎于一时的感受。米拉迪对于他已不再是曾一度使他诚惶诚恐的注定存心不良的女人了,而是一个炽热的富于情感的情妇,一个全身心投入了似乎她自身也感受到的一种爱的情妇。两个小时几乎就是这样地度过了。
  两个情人的云雨之欢终究平息下来;米拉迪和达达尼昂的动机不同,她没有忘记另有所图,所以她首先回到现实,问起年轻人第二天他和瓦尔德要进行的一场决斗,一切举措是否已经胸有成竹。
  可是,达达尼昂的心思早已在别处,似乎像傻子一样忘乎所以,他灵巧地回答说,安排用剑决斗已经为时过晚。
  对于满心思只关心决斗的米拉迪来说,这种冷淡的态度使她骇怕起来,于是她连珠炮似地提了一个又一个问题。
  达达尼昂从来就没有认真地考虑过这种不可能的决斗,这时他想扭转谈锋,但他力不从心。
  米拉迪早有防备,她用不可抗拒的智慧和铁一般的意志,将达达尼昂遏制于她策划的樊篱之中。
  达达尼昂自以为才智过人,劝告米拉迪得饶人处且饶人,建议她放弃事先策划的凶狠打算。
  然而他刚说出头一句,年轻女人便气急败坏地离开了他。
  “您大概害怕了吧,亲爱的达达尼昂?”年轻女人那尖锐的带着嘲弄的吼叫,在黑暗的空间肆虐地回荡。
  “您不要这样想,亲爱的!”达达尼昂回答说,“倘若那位可怜的瓦尔德伯爵最终并不像您想的那样有罪呢?”
  “不管怎么说,”米拉迪气冲冲地说,“他欺骗了我,既然他欺骗了我,他就应当死。”
  “那么他死定了,因为您在判他死刑罗!”达达尼昂说话时口气坚定,米拉迪似乎觉得那是接受一切考验的忠诚的表现。
  她立刻又向他靠去。
  我们无法说出黑夜给米拉迪延续了多少时光;然而,当曙光透进遮光帘,那微弱的光线立刻洒满房间时,达达尼昂相信,他在她的身边大约欢度过了两小时。
  这时,米拉迪看出达达尼昂就要离开她,于是她便提醒他曾答应向瓦尔德为她报仇的诺言。
  “我一切都准备好了,”达达尼昂说,“但在这之前,我想肯定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米拉迪问。
  “就是您要爱我。”
  “我觉得我已经给了您爱的证据。”
  “是的,所以我全心全意地属于您。”
  “谢谢,我诚实的情人!但就像我向您证明了我的爱一样,您也应该证明一下您的爱情呀,是不是?”
  “一定。但如果您像您对我说的那样爱我,”达达尼昂又说,“您难道对我就没有一点担心吗?”
  “我能担心什么呢?”
  “担心我危险受伤,甚至被杀死呀。”
  “不可能,”米拉迪说,“您勇猛过人,剑法精湛。”
  “您难道不喜欢另一种方法吗?”达达尼昂说,“这种方法既能为您报仇,同时又使决斗不发生。”
  米拉迪默默地望着她的情夫:那微弱的黎明的晨曦在她一双明亮的眸子里,映出一缕特别的悲凉之情。
  “说真的,”她说,“现在我相信您的确犹豫了。”
  “不是的,我没有犹豫;只是因为自从您不爱他以来,我为那个可怜的瓦尔德伯爵感到难过,而且我觉得一个男人失去您的爱,已经受到了残酷的惩罚,就无需再受其它惩罚了。”
  “谁能证明我爱过他?”米拉迪问。
  “我虽不敢大言不惭,但我现在至少相信您在爱着另一个人,”年轻人语气温柔地说,“我再对您说一句,我关心伯爵。”
  “您?”米拉迪问。
  “是我。”
  “您为什么要关心他?”
  “因为只有我知道……”
  “知道什么?”
  “我知道他远不是对您有罪的人,或根本就不是您以为对您有过罪的人。”
  “此话当真!”米拉迪神色不安地问,“请您说清楚,因为我实在不知道您想说什么。”
  她用似乎在渐渐燃烧着烈火的眼睛看着达达尼昂,后者紧紧地搂着她。
  “自从您的爱属于我以来,自从我相信我拥有您的爱以来,”达达尼昂说,他拿定主意要结束了,“我呀,我就成了一个颇有风度的人,因为我拥有了您的爱,是不是?……”
  “全部拥有了,请继续说下去。”
  “我感到我心荡神驰!但有一件应该吐露的真情一直压在我的心头。”
  “一件应该吐露的真情?”
  “如果我怀疑您爱我,我就不会向您吐露了;可是您爱我吗,我漂亮的情人?您是爱我的,是不是?”
  “当然爱。”
  “倘若因出于过分的爱,使我成了您的有罪人,那么您会饶恕我吗?”
  “也许吧!”
  达达尼昂带着尽可能表现出的最温和的微笑,试图重新将他的嘴唇贴近米拉迪的嘴唇,但她避开了。
  “那个该吐露的真情,”米拉迪脸色苍白地问,“到底是什么真情?”
  “上星期四,您曾约瓦尔德在这间屋见面,是不是?”
  “我!没有那回事!”米拉迪说话时语调那样的肯定,面部表情那样的镇静,倒使达达尼昂不免怀疑起来,他怀疑了。
  “不要说谎了,我美丽的天使,”达达尼昂微微笑着说,“那是无济于事的。”
  “这是什么意思?请说呀!您真气死我了!”
  “噢!放心吧,您对我是没罪的,而且我已经原谅过您!”
  “那后来呢?”
  “瓦尔德什么也不能炫耀了。”
  “为什么?您亲自对我说过那枚戒指……”
  “那枚戒指,亲爱的,是我拿了。星期四的那个瓦尔德伯爵和今天的达达尼昂是同一个人。”
  这个冒失的青年期望看到一个夹着羞愧的惊讶,一阵化成泪水的愤怒;然而他大错特错了,他错误的举动不久便见分晓。
  米拉迪满脸苍白,气势汹汹;她直起身,猛力一掌将达达尼昂从胸部推开,跳到床下。
  这时,天已几乎大亮。
  达达尼昂紧抓她的印度产细麻布睡衣求饶不迭;而她则以奋力果敢的反抗极力逃开;于是细麻布被撕开,露出了她的双肩,在那美丽的浑圆而白嫩的双肩一侧,达达尼昂带着难以形容的震惊,认出一朵百合花,那个被剑子手用毁人名誉的手烙下的不可磨灭的标记。
  “上帝啊!”达达尼昂松开睡衣叫起来。
  他哑然了,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觉得全身冰冷。
  米拉迪从达达尼昂的惊骇中,自感暴露了。也许他全都看到了:这个年轻人现在知道她的秘密了,知道她的可怕秘密了,除了他,没有谁再知道。
  她转过身,她已不再是一个愤怒的女人,而是一头受伤的母狮。
  “啊!你这个混蛋,”她咆哮起来,“你卑鄙地背叛我,而且又掌握了我的秘密!你死定了!”
  她跑近梳妆台上放着的一个细木镶嵌的首饰盒,用一只狂怒得发抖的手打开它,从中取出一把锋刃又尖又蒲的金柄小匕首,一纵身便向半裸着身子的达达尼昂扑过去。
  尽管年轻人很勇敢——这是众人皆知的,然而面对那副变形的面容,那双瞪得可怕的眼睛,那对苍白的双颊,以及那两片鲜红的嘴唇,他被吓得惶恐起来;犹如逃避向他爬来的游蛇,他一直退到靠墙的床间通道。他的剑碰到了一只被汗水弄脏的手,他从剑鞘中将剑拔出来。
  但是米拉迪无视他的剑,试图再次登上床向他刺去;当她感到犀利的剑锋顶着她的喉部时,她才停下手来。
  这时,她竭力用双手去抢那把剑;达达尼昂总是带着威胁避开她,挑着剑锋时而对着她的眼,时而指着她的胸,同时让身体顺势从床上滑下来,寻着通向凯蒂房间的门,以便夺路撤出去。
  这期间,米拉迪带着可怕的狂怒向他冲来,一边大声吼叫着。
  然而这毕竟像一场决斗了,所以达达尼昂慢慢镇定下来。
  “好呀,漂亮的夫人,好呀!”他说;“我以上帝的名义,请您安静些,要不我在您的另一个肩膀上再画第二朵百合花。”
  “下流!下流!”米拉迪吼叫着。
  达达尼昂一直找着门,同时严阵以待。
  听见他们两个人的打斗声,凯蒂打开了门。这时,米拉迪正推倒家具进攻达达尼昂,达达尼昂正躲在家具后面防备对方的进攻。他早就为靠近那扇门在不停地迂回,此时只有三步之隔了。他只一跳,便从米拉迪的房间冲进女仆的卧室,并快如闪电一样关上门,用他整个身体顶住它,而凯蒂接着推门栓。
  米拉迪使出超过一个女人的常力,试图推倒把她挡在房内的拱扶垛;随后,当她感到那样做不可能时,便用匕首猛刺房门,有几处木板被她穿通了。
  每刺一下便伴随一声可怕的诅咒。
  “快!快!凯蒂!”当门闩推上后,达达尼昂低声说,“把我从这座房子送出去,否则要是让她有时间缓过气来,她会派家丁把我杀死的。”
  “可是您不能像这样出去的,”凯蒂说,“您还光着身子呢。”
  “真是这样,”达达尼昂说;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仅裹着一件上衣,“真是这样;你能给我穿什么就穿什么,但我们要抓紧,你要明白,现在是生死攸关呀。”
  凯蒂实在太懂了;转瞬间,她给他穿上一件花裙子,戴上一顶大帽子,又给他披上一件女用短斗篷,还给了他一双拖鞋,他光着脚穿进去;随后,她领着他沿着楼梯一级一级走下去。正在这时候,米拉迪已经拉过铃,叫醒了全住宅的人。看大门的听出是凯蒂便拉了开门绳。就在这时候,米拉迪半裸着身子探出窗口大叫道:
  “不要开大门!”
第三十八章 阿托斯当宝从戎
  年轻人已经逃之夭夭,而米拉迪还在有气无力地向他做着威胁的手势。就在达达尼昂的身影在她的视野中消失的一霎那,她晕倒在卧室里。
  达达尼昂神色慌张,不顾凯蒂可能发生的一切,连奔带跑地穿过半个巴黎,一直到阿托斯的门前才停下脚步。他精神的失态,那刺激他的恐怖,追踪他的几个巡逻兵的叫喊,以及一大早赶路办事的几多行人的嘲骂,只是催促他加快了飞奔的脚步。
  他穿过庭院,登上阿托斯的二层楼,声震屋宇地敲着房门。
  格里默睡眼惺忪地前来开门。达达尼昂饿虎扑羊般地冲进前厅,几乎撞翻了格里默才闯进屋内。
  虽然可怜的跟班素来缄默,但他这一次终于开口说话了。
  “喂,哎呀呀!”他大叫道,“要干什么嘛,您这个横冲直撞的女人?您找什么,女人家?”
  达达尼昂脱下帽子,从女人斗篷下伸出双手;当一眼看到他那胡髭和那无鞘的剑锋,可怜的小鬼才发现,和他打交道的原来是个大男人。
  这时,他以为闯进了一个杀人歹徒。
  “救命啊!来人呀!救命啊!”他大声嚷着。
  “住口,可怜鬼!”青年人说,“我是达达尼昂,你认不出我啦?你的主人在哪儿?”
  “您,达达尼昂先生!”惊惶不已的格里默叫道,“不可能!”
  “格里默,”穿着睡袍的阿托斯说着走出套间,“我想你终于敢开口说话了。”
  “啊!先生!这是因为……”
  “别说话。”
  格里默只是用手向他的主人指一下达达尼昂。
  阿托斯认出了他的伙伴。虽然他秉性冷静,但眼前看到的这副奇特的打扮,逗得他哈哈大笑起来:歪戴着女人的帽子,长得拖到皮鞋的裙子,卷起的衣袖以及因激动而紧绷的胡髭。
  “请不要笑了,我的朋友,”达达尼昂大声说,“看在上天的份上,请不要笑了,因为,用我的灵魂发誓告诉你,实在没有什么可笑的。”
  达达尼昂说这番话时神态严肃,面部露出真实的恐怖,阿托斯立刻握住他的手大声问:
  “你受伤了,我的朋友?你的脸色好苍白呀!”
  “没有受伤,但我刚才发生了一起可怕的事情。就你一个人在家,阿托斯?”
  “那还用问!这时候你想谁会在我家?”
  “那好,那好。”
  于是达达尼昂匆匆走进阿托斯的房间。
  “喂,请讲呀!”阿托斯一边说一边关上门,随后又插上门闩以免来人打扰。“是国王死了?还是你杀死了红衣主教先生?瞧你一副惊慌的样子,说呀,我真的担心死了。”
  “阿托斯,”达达尼昂说;他脱去女人的衣服,露出贴身衬衣,“你准备听一个难以置信的闻所未闻的故事吗?”
  “先穿上这件睡衣吧,”火枪手对他的朋友说。
  达达尼昂穿上睡衣,但因他仍心有余悸,把一只袖子当成另一只袖子了。
  “是怎么回事?”阿托斯问。
  “是这么回事!”达达尼昂倾着身,压低声音在阿托斯耳边说,“米拉迪的肩膀上烙有一朵百合花。”
  “啊!”火枪手仿佛心脏中了一颗子弹似地失声叫道。
  “这么说,”达达尼昂问,“你肯定那一个人真的死了?”
  “哪一个人?”阿托斯说话的声音是那样的低,达达尼昂几乎没有听清。
  “是呀,就是有一天在亚眠你对我说过的那个女人呀。”
  阿托斯双手抱头,低吟一声。
  “这个女人大约二十六、七岁。”达达尼昂接着说。
  “金黄头发,是不是?”阿托斯问。
  “对。”
  “淡蓝色的眼睛,闪着奇特的光,长着乌黑的睫眉?”
  “是呀。”
  “高个子,很苗条?左上颌犬齿旁缺颗牙。”
  “对呀。”
  “百合花不大,颜色是红棕色,像是在上面敷了一层颜料后又退了色。”
  “不错。”
  “而你说她是英国人?”
  “别人都叫她米拉迪,但她也许是法国人。不管这一些,反正温特勋爵只是她的小叔子。”
  “我想见见她,达达尼昂。”
  “当心,阿托斯,当心呀!你过去曾想干掉她,而她又是一个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女人,她不会放过你。”
  “她什么也不敢说的,因为她一说就等于不打自招了。”
  “她什么都干得出来!你可曾领教过她发火?”
  “没有。”阿托斯说。
  “那简直就是一只母老虎!一头母豹!我亲爱的阿托斯!
  我真害怕给我们俩招来一场可怕的复仇!”
  达达尼昂于是叙述了事情发生的一切,米拉迪失去理智的狂怒,以及她以死相拼的威胁。
  “你说得对,我以我的灵魂起誓,我可以为一根头发献出我的生命,”阿托斯说,“幸好,我们后天就要离开巴黎,十之八九是去拉罗舍尔,而一旦动身……”
  “她会对你紧追不放,直至天涯海角,阿托斯,假如她认出了你。那就让她的仇恨在我一个人身上发泄好了。”
  “啊!亲爱的!她杀了我又怎么样!”阿托斯说,“难道你突然以为我是个贪生怕死的人?”
  “在这一切背后有某种可怕的秘密,阿托斯!我相信,这个女人是红衣主教的间谍。”
  “要是这样,你倒要当心。如果红衣主教为伦敦事件没有对你高度赞赏,那么就会对你深怀仇恨;但归根到底,由于他丝毫不敢对你公开指责,而又必须让复仇获得满足,尤其这是红衣主教的仇恨,所以你倒要当心呀!倘若你出门,不要一个人;倘若你吃饭,心里要有数;一句话,对一切要提防,哪怕是你的影子。”
  “只要能顺顺当当地挨到后天晚上就万事大吉了,”达达尼昂说,“因为一入伍,我们要害怕的只是男人了,我希望如此。”
  “这期间,”阿托斯说,“我就放弃隐居计划,陪你到处走一走。你现在就该返回掘墓人街,我陪你去。”
  “可是不管离这儿多么近,”达达尼昂说,“我也不能像这样回去呀。”
  “可不,”阿托斯说,他拉了一下铃绳。
  格里默走进屋内。
  阿托斯向他打一下手势,要他去达达尼昂的家拿回一些衣服来。
  格里默用另一种表示回答说,他全明白,然后就出发了。
  “这下行啦!不过这并不是提前装备我们哟,亲爱的朋友,”阿托斯说,“因为,倘若我没有说错,你将所有的衣服都留在米拉迪的闺房里了,她大概不会想着再还给你。幸好你有她的蓝宝石戒指作抵押。”
  “蓝宝石戒指是属于你的,亲爱的阿托斯!你不是对我说过,那是一枚你的家传戒指吗?”
  “是的,据家父过去告诉我,他花了两千个埃居买来的;是他送给我母亲结婚礼品的一部分,那只戒指美极了。后来家母又将它给了我;而我呢,我真发了疯,不但没有珍藏那枚戒指,反而把它送给了那臭女人。”
  “那么,亲爱的,你就收回那枚戒指吧,我明白,你应该珍惜它。”
  “我,经过了那个臭女人的手我再收回来!绝不会要!因为那枚戒指已被玷污了,达达尼昂。”
  “那就卖掉它。”
  “卖掉我母亲传下来的钻石!坦率告诉你,我把这看成是对圣物的亵渎呀。”
  “那就当掉它,一定能当上一千多埃居。有了这笔钱,你的事就好办了;等你以后有了钱,再去把它赎回来。当你再拿到那枚戒指时,它的旧污点已被洗掉了,因为它被高利贷者的手摸过了。”
  阿托斯莞尔一笑。
  “你是一个可爱的伙伴,亲爱的达达尼昂,”他说,“你以永恒的快乐,重振陷入苦恼的可怜智慧。那好,就这样,当掉这枚戒指,不过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就是你拿五百埃居,我拿五百埃居。”
  “你想到哪里去了,阿托斯?我不需要这五百钱;我在禁卫军里当差使,卖掉我的马鞍子,这笔数就到手了。我需要办些什么呢?为普朗歇买匹马,就这些。再说,你忘记了,我也有一枚戒指呀。”
  “我似乎觉得,你比起我来,更爱你的戒指,起码我相信我看出是这样的。”
  “不错,因为它不仅能在绝境中将我们救出窘困,而且还为我们排除艰险;它不仅是一块珍贵的钻石,而且也是一件具有魔力的法宝。”
  “我不懂你的意思,但我相信你说的话。那咱们再回到我的戒指,或者说得确切些,再回到你的戒指上来吧;你一定要拿走我们当来的一半钱,要不我就扔进塞纳河,而且我怀疑会像波利克拉特①那样,相信有条什么殷勤的鱼,能把戒指再给我们送回来。”
  --------
  ①波利克拉特是古希腊爱琴海中某一个岛的暴君。他联合埃及人,挑衅累斯博斯人和米利都人;然后又背信弃义同波斯人结盟,阴谋夺取爱尔尼亚,后中撒丁岛人的埋伏被囚禁,并被钉于十字架。他曾向海里投一枚珍贵的戒指,此戒指在一条鱼肚中被发现,而复归原主。
  “既然这样,那我就接受吧!”达达尼昂说。
  就在此时,格里默在普朗歇陪同下走了进来;普朗歇出于对主人的牵挂,又因好奇想知道主人的遭遇,便趁此机会亲自将主人的衣服送来。
  达达尼昂穿上衣服,阿托斯也同样穿戴整齐;然后,当这两人准备出门时,阿托斯向格里默作一瞄准的手势,后者立刻取下他的火枪,准备陪他主人同行。
  阿托斯和达达尼昂走在前面,两个仆人跟随其后,平安无事地到达掘墓人街。波那瑟正站在门口,带着嘲弄的神态看着达达尼昂。
  “喂,我亲爱的房东!”他说,“快点儿走呀,有一个漂亮的小姐在您家等您呢,您是知道的,娘儿们是不喜欢让人久等的!”
  “那是凯蒂!”达达尼昂大声说。
  于是他向过道冲去。
  果然,在通向他房间的平台上,他发现可怜的女孩倚门蜷缩着,浑身颤抖。一看见达达尼昂她便说道:
  “您答应过要保护我,您答应过她一发火您就救我,您记得吧,是您毁了我!”
  “是的,不用怀疑,”达达尼昂说,“请放心,凯蒂。但我走后又发生了什么事?”
  “我知道吗?”凯蒂说,“听到她的喊叫,仆人全都跑来,她气得发疯;她把世上所有骂人的诅咒统统发泄在您身上。当时我想,她一定会记起,您是通过我的房间钻进她的卧室的,于是她会想到我是您的同谋;所以我就拿了仅有的一点钱,以及一些最值钱的衣服,便逃出来了。”
  “真可怜的孩子!可是我把你怎么办呢?我后天就要出发了。”
  “您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骑士先生,请您将我送出巴黎,请您将我送出法国。”
  “但我不能领着你同我一起去围困拉罗舍尔城呀,”达达尼昂说。
  “不能;但您可以把我送进外省呀,安排到您熟悉的某个贵妇人家,比如安排在您的家乡。”
  “啊!亲爱的朋友!在我的家乡,贵妇人是没有侍女的。不过,等一下,我有安排你的办法了。普朗歇,替我去找阿拉米斯,请他立刻来一下,我有要事对他说。”
  “我明白了,”阿托斯说,“可是你为什么不找波托斯?我觉得他那侯爵夫人……”
  “波托斯的侯爵夫人是让他丈夫的办事员们穿衣的,”达达尼昂笑着说,“可是凯蒂不愿意住在熊瞎子街,是吧,凯蒂?”
  “你们想让我住在哪儿我就住在哪儿,”凯蒂说,“只要我躲得严实,谁也不知道我在那儿就行。”
  “凯蒂,现在我们就要分手了,所以你也就不要再为我吃醋了。”
  “骑士先生,无论远在天边还是近在眼前,”凯蒂说,“我会永远爱着您。”
  “见鬼,有什么好忠贞的?”阿托斯喃喃地说。
  “我也一样,”达达尼昂说,“我也一样,永远爱着你,请放心。不过,喏,请回答我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对我很重要,我问你,你听说过有个年轻的妇人在一个夜里被人绑架吗?”
  “请您等一等……哦!我的上帝!骑士先生,您还爱着那个女人?”
  “不是的,是我的一个朋友爱着她。瞧,就是这个阿托斯。”
  “我!”阿托斯宛如看到自己就要踩上一条游蛇的人,吓得叫起来。
  “大概就是你!”达达尼昂边说边握握阿托斯的手,“你很清楚,我们所有的人对那可怜娇小的波那瑟太太都很关心。况且凯蒂会守口如瓶的,是吧,凯蒂?你明白,我的孩子,”达达尼昂继而说,“你在进门时看到的那个其丑无比的男人,而那个女人就是他的太太呀。”
  “喔!上帝呀!”凯蒂叫道,“您一提这事我又害怕了;但愿他没有认出我!”
  “怎么,认出你!这么说你早已见过那个男人了?”
  “他到米拉迪家去过两次呢。”
  “是这样。大概什么时候?”
  “将近在半个月或十八天以前。”
  “真巧。”
  “昨天晚上他又去了。”
  “昨天晚上?”
  “是的,在您到达之前不久他去的。”
  “亲爱的阿托斯,我们被一个密探网包围了!你以为他认出你了,凯蒂?”
  “我一见到他就把帽子压低了,不过也许太迟了。”
  “你下趟楼,阿托斯,他怀疑更多的是我而不是你,你去看一下他是否还在大门口。”
  阿托斯下了楼,立刻又上来。
  “他走了,”阿托斯说,“房门是关着的。”
  “他去汇报了,就说所有的鸽子这时都在鸽笼里。”
  “那好,我们就飞走吧,”阿托斯说,“只留下普朗歇给我们探情况。”
  “再等一会儿!我们已派人去找阿拉米斯了!”
  “对,”阿托斯说,“要等阿拉米斯一起走。”
  就在这时,阿拉米斯进屋了。
  大家将事态告诉他,并对他说情况很紧急,要他在所有上流社会的热人中,为凯蒂安排一个位置。
  阿拉米斯思考片刻,然后涨红着脸说:
  “我这是真正为你两肋插刀呀,达达尼昂。”
  “我会一辈子感激你的。”
  “正好,布瓦特拉西夫人曾求过我,说她住在外省的一位女友需要一个可靠的侍女;亲爱的达达尼昂先生,如果你能向我担保这位小姐……”
  “哦!先生,”凯蒂大声说,“请相信我,谁能想出办法让我离开巴黎,我对他绝对忠诚。”
  “那就再好不过了。”阿拉米斯说。
  他坐在一张桌旁,写了一张便笺,用一枚戒指盖上印,然后将便条交给凯蒂。
  “现在,我的孩子,”达达尼昂说,“你知道,在这儿对我们对你都不方便,所以咱们分手吧。等到时日好过了,我们再重逢。”
  “我们无论什么时候再相见,也不管在什么地方再重逢,”凯蒂说,“您一定会看到,我仍会像现在爱您这样爱着您。”
  “赌徒的山盟海誓,”等达达尼昂领着凯蒂走下楼梯后,阿托斯这样说。
  片刻过后,三个年轻人各自分手,同时约定四点钟在阿托斯家聚会,留下普朗歇看家。
  阿拉米斯回到自己的家,阿托斯和达达尼昂则去操办抵押蓝宝石戒指的事。
  正如我们的加斯科尼人预计的那样,他们轻而易举地将戒指当了三百比斯托尔。此外,那个犹太人说,如果他们愿意把戒指卖给他,做一个漂亮的耳环坠,他还可以出到五百。
  阿托斯和达达尼昂以两名士兵的神速,两位行家的精明,几乎不到三小时就购完了火枪手的全套装备。此外,阿托斯为人随和,是个十足的大亨,每逢一件事情使他中意,他甚至一个子儿也不还便按要价付钱。达达尼昂对此颇有微词,但阿托斯总是笑眯眯地拍拍他的肩,于是达达尼昂也就心领神会了:对于他,一个加斯科尼小绅士,讨价还价是合适的,但对一位颇有亲王派头的人就有失体面了。
  火枪手发现一匹安达卢西亚的六岁华骝,毛色黑得像煤玉,鼻孔红得像火炭,四条腿精巧匀称。他审视一番,未发现任何瑕疵,便花一千利弗尔买了下来。
  也许这匹马不值这个价;当达达尼昂和马贩子商量价钱时,阿托斯就数好一百个比斯托尔放在桌上了。
  格里默买了一匹庇卡底马,短小精悍,价值三百利弗尔。
  再为格里默买了马鞍和兵器,阿托斯的五百比斯托尔就所剩无几了。达达尼昂请朋友从他自己的份子中拿走一部分,只当是借他的,等以后再还他。
  但阿托斯没说话,只是耸耸肩。
  “那个犹太人出多少钱就想把蓝宝石戒指完全买过去?”
  阿托斯问。
  “五百比斯托尔。”
  “这就是说再加两百比斯托尔;一百比斯托尔归你,另一百比斯托尔归我。这真是一笔财富哩,朋友,请你再到犹太人那里走一趟。”
  “怎么,你想……”
  “说实话,那枚戒指会令我想起太多的伤心往事,再说,我们永远不会再有三百比斯托尔去赎它了,何必还要失去两千利弗尔的买卖呢。你去对那个犹太人说,戒指是属于他的了,达达尼昂,再带上两百比斯托尔回来。”
  “请你多斟酌,阿托斯。”
  “眼下现钱很宝贵,应该善于作出牺牲。去吧,达达尼昂,去吧,格里默拿上火器陪你去。”
  半个小时后,达达尼昂身揣两千利弗尔回来了,没有发生任何意外。
  阿托斯就这样在家里找到了财源,这是他所没有料到的。
第三十九章 一个幻觉
  下午四点钟,四位朋友在阿托斯家聚齐了。他们为装备的忡忡忧心已荡然无存,此时,每一张脸上带着各自独有的神秘不安的表情,因为在每一个人眼前的幸运背后,都隐藏着对未来的另一种担心。
  突然间,普朗歇拿着两封信走进屋,信封上写着达达尼昂的通信处。
  一封信是便笺,精美地折成长方形,上面盖着一枚漂亮的绿蜡印,印纹图案是一只含着一根绿枝的小白鸽。
  另一封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大信封,封皮上印着红衣主教阁下光闪闪的令人肃然起敬的纹章。
  一看到那封便笺,达达尼昂的心就怦怦地跳起来,因为他相信认出了写信人的笔迹;这笔迹尽管他只看见过一次,但那印象一直留在他的脑海里。
  于是他先拿过那封短笺,立刻打开它。信中说:
  请于下周三晚上六点至七点,到夏约路上去散步,并请留心经过那里的所有四轮华丽马车;假如您珍惜自己的生命以及那些爱您的人的生命,就请不要说一句话,也不要有任何举动,否则会让人以为,您已经认出了不顾一切来瞅您一眼的那个人。
  信的落款没有署名。
  “这是一个陷阱,”阿托斯说,“你不要去,达达尼昂。”
  “可是,”达达尼昂说,“我觉得我很熟悉写信人的笔迹呀。”
  “这笔迹可能是模仿的,”阿托斯说,“这个季节一到六七点钟,夏约路上根本没有行人,在那里散步就等于走进邦迪大森林。”
  “那就大家一齐去!”达达尼昂说,“我就不信邪!他会把我们四个人全吞掉,另外还有四个仆人八匹马,再加上所有兵器。”
  “而且这还是显示显示我们配备的好机会。”波托斯说。
  “但如果是个女人写的,”阿拉米斯说,“而这个女人又不愿意被人看到,你想想这会不会连累她,达达尼昂:一个绅士这样做是不好的。”
  “我们做后盾,”波托斯说,“只有他一个人打前锋。”
  “行,可是从一辆飞奔的马车里会随时射出一粒枪子来的。”
  “没关系!”达达尼昂说,“他们打不中我的。那时候我们再一起围上去,把在马车里的那些人全杀光。这也等于少掉几个仇敌嘛。”
  “他说得有道理,”波托斯说;“去干一仗,况且也应该好好试一试我们的武器怎么样。”
  “对!让咱们去开心开心,”阿拉米斯带着温和而懒散的样子说。
  “随你们的便,”阿托斯说。
  “诸位,”达达尼昂说,“现在是下午四点半,六点钟要到达夏约路,时间够紧的。”
  “再说,如果我们动身太晚,”波托斯说,“人家就看不到咱们了,那多遗憾!我们就准备出发吧,诸位。”
  “还有那第二封信呢,”阿托斯说,“你忘记了;我觉得那印章表明值得打开看一看:至于我呢,我向你坦诚相告,亲爱的达达尼昂,我关心较多的,是你刚才悄悄塞进胸前的那小玩意儿。”
  达达尼昂不禁汗颜起来。
  “好吧,”年轻人说,“诸位,让我们来瞧瞧红衣主教阁下想要我干什么。”
  达达尼昂拆开信念起来:
  国王禁卫队员,埃萨尔连的达达尼昂先生,务必于今晚八时在红衣主教府候见。
  禁卫队长拉乌迪尼埃
  “见鬼!”阿托斯说,“这个约请比那一个更令人担心。”
  “第一个约请完毕我就去第二个,”达达尼昂说,“一个是七点完,另一个是八点开始;全都有时间。”
  “嗯!我是不去的,”阿拉米斯说,“一个风流倜傥的骑士不能对一位贵妇人失约,但一个谨慎的绅士可以婉拒红衣主教的恭请,尤其当他有理由相信,这不是出于有礼貌的接待。”
  “我同意阿拉米斯的意见,”波托斯说。
  “诸位,”达达尼昂解释道,“我早就收到由卡弗瓦先生转交的红衣主教相同的约请,当时我没有把它放在心上;而第二天,一场大难就临头了!康斯坦斯命丧九泉;现在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也得去。”
  “如果决心已下,”阿托斯说,“那就去吧。”
  “要是进巴士底坐大牢怎么办?”阿拉米斯问。
  “那有什么关系!你们会把我救出来的,”达达尼昂说。
  “毫无疑问!”阿拉米斯和波托斯同时说;他们斩钉截铁的语气令人叫绝,在他们眼里进巴士底救个人犹如探囊取物,“毫无疑问,我们一定会救你的;可是后天我们就要出发了,所以这期间,你最好不要拿巴士底来冒险了。”
  “我们要做到万无一失,”阿托斯说,“从今晚起大伙不要离开他,各人身后带三名火枪手,在主教府大门口等着他;假如发现有哪辆马车关着门并形迹可疑地开出来,那时候我们一起冲上去。我们很久没有同红衣主教的卫队交手了,特雷维尔先生大概以为我们都死了。”
  “很果断,阿托斯,”阿拉米斯说,“你是位天生的将才;
  你们觉得这个部署怎么样,诸位?”
  “棒极了!”年轻人异口同声地说。
  “好,”波托斯说,“我跑步去旅店,通知我的弟兄们,让他们于八点钟准备好,约定在红衣主教府广场集合;这期间,你们让仆人们备好马。”
  “不过我还没有马,”达达尼昂说,“我派人到特雷维尔那里去弄一匹。”
  “不用了,”阿拉米斯说,“你在我的马中牵一匹。”
  “你有几匹马?”达达尼昂问。
  “三匹。”阿拉米斯微笑着说。
  “亲爱的!”阿托斯说;“你无疑是法兰西和纳瓦尔最善骑的大诗人。”
  “听着,我亲爱的阿拉米斯,你拿三匹马能干什么呢,是不是?甚至我都不懂你怎么会买三匹马。”
  “所以,我只买过两匹。”阿拉米斯说。
  “那这第三匹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当然不是,这第三匹马是今天早上一个仆人牵来的,他没有穿号衣,又不愿意告诉我他属谁人家,只是说是应主人的吩咐……”
  “或者是奉他女主人的吩咐,”达达尼昂打断说。
  “那有什么了不起,”阿拉米斯红着脸说,“我告诉你,那个仆人也确认是奉他女主人的吩咐,将那匹马牵到了我的马圈里,但又不说是哪位女主人派来的。”
  “只有诗人才会遇到这类事,”阿托斯郑重其事地说。
  “好呀,有这样的好事,咱们更要好好地干,”达达尼昂说,“那两匹马中你将骑哪一匹:是你自己买的那一匹,还是人家送给你的那一匹?”
  “当然骑别人送给我的那一匹;你明白,达达尼昂,我不能做出那种对不起人的事。”
  “对不起那尚未谋面的赠马人,”达达尼昂接茬说。
  “或者说,对不起那赠马的神秘女人,”阿托斯说。
  “那你自己买的那一匹就派不上用场罗?”
  “可以这么说。”
  “那可是你自己挑选的?”
  “最精心挑选的;你知道,骑士的安全几乎全靠他的马呀!”
  “那好,你就照原价让给我吧!”
  “我本想把它送给你的,亲爱的达达尼昂,你甭着忙,这玩意值不了几个钱,你以后再还给我。”
  “你花了多少钱?”
  “八百利弗尔。”
  “这是四十个双比斯托尔,亲爱的朋友,”达达尼昂一边说,一边从他袋子里掏出钱,“我知道,这等于人家付给你的写诗稿费钱。”
  “你挺有钱嘛?”阿拉米斯说。
  “富得很,大款,亲爱的!”
  说着,达达尼昂便将口袋里剩下的钱晃得丁当响。
  “你把鞍子送到火枪队,他们会把你的马和我们的一块牵来的。”
  “好极了!不过快到五点了,咱们得抓紧。”
  “一刻钟过后,波托斯身骑一匹剽悍的西班牙矮种马,出现在费鲁街的尽头;穆斯克东骑一匹奥弗涅产的马紧随其后,这匹马虽矮小,但是很结实。波托斯容光焕发,仪态英俊。
  与其同时,阿拉米斯骑一匹英格兰良骥,出现在费鲁街的另一端;巴赞骑一匹栗、灰、白三种杂色马跟随其后,手里还牵着一匹雄壮的德国马:那是达达尼昂要用的坐骑。
  两位火枪手在大门口汇合:阿托斯和达达尼昂临窗看着他们。
  “真见鬼!”阿拉米斯说,“你还有一匹这样漂亮的骏马,亲爱的波托斯。”
  “不错,”波托斯答道,“这匹马本来早该给我送来:做丈夫的开了一个差劲的玩笑,用另外一匹来顶替它;不过那位丈夫已经受了惩罚,我全都心满意足。”
  这时,普朗歇和格里默也先后来到,手中牵着各自主人的坐骑;达达尼昂和阿托斯走下楼梯,在其同伴身旁蹬鞍上马,于是四个人一起跃马起程了。阿托斯骑的是他老婆送的马,阿拉米斯骑的马是他情妇送的马,波托斯骑的马是诉讼代理人太太送的马,而达达尼昂骑的马是亏他交了桃花运,是人间最美的情人送的马。
  仆人们紧跟其后。
  正如波托斯所料,这支马队非同凡响;假若科克纳尔夫人此时置身于波托斯的经过之路,能亲眼目睹他骑着剽悍的西班牙良骥是这样的神气,她也不会为自己对丈夫的银柜放了血而心疼了。
  行至罗浮宫,四位朋友和从圣日耳曼回来的特雷维尔先生邂逅相遇;后者挡住马队,对其装备赞不绝口,片刻间,招来百余看客团团围观。
  达达尼昂见缝插针,向特雷维尔先生谈起那封盖着朱红蜡印及带有公爵纹章的信;当然对于另一封信,他是只字不漏的。
  特雷维尔先生对达达尼昂下的决心很赞同,并对他打保票说,倘若第二天他要是不露面,不管他在何处,他一定都会找到他。
  就在此时,萨马丽丹报时钟敲响了六点;四位朋友以有约会为由,向特雷维尔先生告辞。
  四人放马一阵疾驰踏上了夏约大道;日头开始西沉,车辆来来往往。达达尼昂由相隔几步的朋友们的护卫,睁大眼睛注视着每一辆华丽马车里的动静,但没有瞥见任何一张熟悉的脸庞。
  最后又等了一刻钟,已是一片暮色苍茫,终于出现一辆马车,从塞弗尔大道飞奔而来;最初的一个预感告诉达达尼昂,这辆马车关着的正是要和他约会的那个人,一阵猛烈的心悸使年轻人不由自主地惊惶起来。几乎在霎那间,一个女人的脑袋探出车门,两个指头压着嘴唇,似乎在嘱咐不要出声,又像是送来一个飞吻。达达尼昂轻轻地喜叫一声,那个女人,或者说那个出现的人头,就是波那瑟太太,因为马车的经过犹如一种幻觉稍纵即逝。
  出于一种本能的冲动,尽管信上事先有话,达达尼昂还是催马奋蹄,马只几蹦就追上了那辆马车;然而由于玻璃车门密闭,幻象已悄然循去。
  这时,达达尼昂想起了那封信的嘱咐:“假如您珍惜自己的生命以及那些爱您的人的生命,就请一动不动,就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似的。”
  于是他收缰勒马,心中忐忑起来,但他并非为自己担心,而是为那可怜的女人而担心,很显然,她给他定的这个约会是冒着巨大风险的。
  那辆马车继续前进,一直风驰电掣般地向巴黎驶去,直至消失得无踪无影。
  达达尼昂直愣愣地呆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如果那是波那瑟太太,如果她返回巴黎,为什么要进行这短暂的会见?为什么只交换一下这瞬时即逝的目光?为什么要送来这不可捕捉的飞吻?反之,如果不是她——这也是很可能的,因为残阳使人容易认错——如果不是她,会不会是有人知道他爱她,便以这个女人作诱饵,开始对他袭击呢?
  三位伙伴走近他。他们三个人都清清楚楚地看见一个女人的头露出过车门口,但除了阿托斯,谁也不认识波那瑟太太。而阿托斯认为那正是她。但他不像达达尼昂那样一心注意那张俊俏的脸,他以为还看见另一个头,坐在车厢尽里面的一个男人的头。
  “如果是这样,”达达尼昂说,“他们也许将她从一个监狱转到另一个监狱去。可是他们究竟想把那个可怜的女人怎么样呢?我怎样才能见到她呢?”
  “朋友,”阿托斯沉重地说,“要记住,唯有死人在大地上是不会被人碰到的,在这方面你和我一样也知道些事情,是不是?所以,假如你的情妇没有死,假如你刚才看见的就是她,那么你总有一天还会见到她。也许,我的上帝,”接着!阿托斯带着他所特有的那种愤世嫉俗的声调补充说,“也许比你的愿望还要早一些。”
  报时钟敲响了七点,那辆马车比规定的约会迟到二十来分钟。达达尼昂的朋友提醒他,还有另一个拜访要进行,同时告诉他,如想反悔,时间还来得及。
  然而达达尼昂这个人既固执又好奇。他早有定见非去主教府一趟不可,非要知道主教阁下想对他说什么。所以要改变他的决心那是妄想。
  他们到了圣奥诺雷街;在主教府广场,他们找到了应召前来的十二名火枪手,这十二个人一边散着步一边等候他们伙伴的到来。仅仅在此时,他们才向这十二位火枪手解释事情的来历。
  达达尼昂的名气在国王体面的火枪队里是响当当的,火枪手们都知道,他总有一天会在火枪队里占有一席之地,所以他们早就视他为一名弟兄。正由于上述原因,每一个人都乐意接受他所委托的使命;再说,十有八九是对红衣主教先生和他的下属搞个恶作剧,而对于这样一类差事,这些豪气十足的宫内侍从一向都是一说就到。
  阿托斯将这十二名火枪手分成三组,他自己指挥一个组,让阿拉米斯指挥第二组,波托斯指挥第三组,然后,每一个组去到大门出口的对面埋伏好。
  这一边,达达尼昂一个人雄纠纠地走进大门了。
  这位年轻人尽管感到身持强有力的后盾,但当他一步步登上宽大的楼梯时,心中仍不免胆寒起来。他和米拉迪的行为似乎有某种背叛之嫌,于是他对那个女人和红衣主教之间存在的政治关系不免产生疑虑;此外,被他整得够呛的瓦尔德又是红衣主教阁下的心腹,而且达达尼昂知道,倘若红衣主教阁下对他的仇敌凶狠,那他对其朋友也定会大施温情。
  “倘若瓦尔德将事情向红衣主教和盘托出——这毋庸置疑,倘若他认出了我——这是可能的,那么我得把自己几乎看成是被定罪之人,”达达尼昂且说且摇头。“可是他为什么一直等到今天呢?这太简单了,米拉迪用那使她值得无比关心的虚伪痛苦对我告了一状,而最近这次罪状尤其不可容忍。
  “幸好,”他接着说道,“我的知己朋友都在楼下,他们绝不会袖手旁观让我束手就擒的。但是,特雷维尔先生的火枪队不能单独和红衣主教开战,后者握有全法国的重兵,在他面前,王后无权,国王失志。达达尼昂呀,我的朋友,你有勇有谋,可是女人会把你断送的呀!”
  他就是处于这种伤感的结论状态下走进了前厅。他把那封信又交给值班员,值班员引他走进候见室,然后向府内走去。
  这间候见室内,有五六个红衣主教的卫士,由于他们都认识达达尼昂,都知道就是他曾刺伤过朱萨克,所以一个个都带着奇特的笑靥瞅着他。
  这种笑靥在达达尼昂看来是一种不祥之兆;只不过是我们的这位加斯科尼人不轻易被吓倒,或者说由于他土生土长天生倨傲,即使心里有什么类似的恐惧,他也不轻易让人看出灵魂中发生的一切,他大模大样神气活现地站在卫士先生们的面前,单手叉腰,仪态威严地等候接见。
  值班员走了进来,向达达尼昂作下手势让他跟着。年轻人仿佛觉得,卫士们看他走开时在互相窃窃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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