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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剑客

_13 大仲马(法)
第三十一章 英国人和法国人
  时辰已到,四位朋友便带着四个跟班前往卢森堡公园的后身,来到一座专供牧羊的围墙。阿托斯拿出一串零钱支走羊倌,四位跟班负责站岗放哨。
  不久,另一帮人不声不响地走近同一座围墙,进去后和火枪手们见了面;接着按海外习惯,双方一一作了介绍。
  英国人个个都是出身显贵,因此他们对对手们的奇名怪姓不仅觉得惊讶,而且感到几分不安。
  “都用这种怪名字,我们不知道你们是何人。”温特勋爵听到三位朋友通名报姓时说道,“我们绝不会同有这样姓名的人交手,这些都是放羊倌的姓氏。”
  “正是,您猜对了,绅士,这些都是假名字。”阿托斯回答说。
  “这样的话,我们就更想知道各位的真名实姓。”英国人说。
  “过去你们不知道我们姓什么,同我们不也玩得挺带劲吗,”阿托斯说,“你们赢了我们两匹马不就是证据?”
  “不错,但上一次我们冒险的只是钱,而这一次我们冒险的却是血;我们能和任何人赌钱,但只能和同等级的人格斗。”
  “说得好,”阿托斯说;他在四个英国人中抓住与之交手的那个人,低声对他说了自己的姓和名。
  波托斯和阿拉米斯也照例向各自的对手说了自己的姓和名。
  “这下您满意了?”阿托斯问对手,“为请您赏光和我比剑,您觉得本人这下够贵族气派了吧?”
  “是的,先生,”英国人躬身施礼说道。
  “那么,您现在还愿意听我再说句话吗?”阿托斯冷冷地又说。
  “请讲,”英国人说。
  “倘若您不要求我告诉您我是谁,那就更好了。”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人们都以为我死了,因为我有种种理由,愿意世人不知道我还活着,因为我马上不得不杀死您,以免我的秘密到处传扬。”
  英国人看着阿托斯,以为阿托斯拿他取笑;然而阿托斯却是个最不爱取笑的人。
  “诸位,”阿托斯向同伴和对手同时说道,“我们双方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英国人和法国人异口同声地答道。
  “好,注意出击!”阿托斯叫道。
  顿时,八柄剑在落日的余辉中闪闪发光;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战斗就这样带着本能的激越开始了。
  阿托斯手提剑柄,冷静沉着,剑法娴熟,就像在习武厅里一般挥舞自如。
  波托斯无疑一改在尚蒂利遭遇中他曾过分的自信,一招一式细腻而严谨。
  阿拉米斯急于要写完他的抒情诗第三章,于是他出剑匆匆,想以速战速决一举了事。
  阿托斯第一个杀死对手,他只向对方捅了一剑,而且正如他预先通知对方那样,这一剑是致命的,剑锋刺穿了对方的心脏。
  波托斯第二个将对手撂倒在草地上:他刺穿了对方的大腿。这时,由于英国人没作太久的反抗便举剑投降,波托斯抱起对方,把他放进了自己的四轮华丽马车。
  阿拉米斯猛勇进击,逼得对方败退五十余步,终于撒开大步落荒而逃,在跟班们的一片嘲骂声中逃循得无影无踪。
  至于达达尼昂,他一直耍弄纯粹的防御战术;然后,当发现对方十分疲惫,他便采用猛烈的第四姿势回击术,挑飞对方的剑。英国男爵看到自己已被解除武装,便后退两三步;可是就在他作退却运动时,他脚下一滑,仰面朝天跌倒在地。
  达达尼昂纵身一跃向他冲去,剑刃顶着喉咙:
  “我本可以杀死您,先生,”他对英国人说,“现在您掌握在我的手中,但出于对您姐姐的爱,我就放您一条生路。”
  达达尼昂乐不可支;他实现了事先确定的计划,计划的进展使他的脸上绽开了我们熟悉的微笑。
  这位英国人为能和一位如此豁达大度的绅士交手而异常高兴,他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着达达尼昂,又向其他三位剑手连声道谢。但因波托斯的对手已被送进马车,阿拉米斯的对手已经逃之夭夭,于是他们想到的只是已故的亡人。
  波托斯和阿拉米斯脱去死者的衣衫,希望他的伤口并非致命;这时一只鼓鼓的钱包从他的裤带上滑落下来。达达尼昂捡起钱包,顺手交给温特勋爵。
  “真见鬼,您让我拿着这玩意儿怎么办?”英国人说。
  “您将它交给他的家人吧,”达达尼昂说。
  “他的家人会记住这个不幸的,但他家继承的财产年金就达一万五千路易。您留下这个钱包送给你们的跟班吧。”
  达达尼昂将钱包放进口袋。
  “现在,我年轻的朋友,但愿您允许我这样称呼您,”温特勋爵说,“从今天晚上起,如果您愿意,我将把您介绍给我的姐姐米拉迪·克拉丽克夫人;因为这一回,我要让她心甘情愿地接见您,她在宫廷里人际关系不错,她将来为您说句话也许不无好处的。”
  达达尼昂高兴得满脸放光,深鞠一躬以示赞同。
  这时,阿托斯走近达达尼昂。
  “你把这个钱包想怎样处理?”他低声耳语道。
  “我打算把它交给你,亲爱的阿托斯。”
  “交给我?这为什么?”
  “喏,是你把他杀死的,这就是你的战利品。”
  “我,做一个敌人遗产的继承人!”阿托斯叫道,“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人?”
  “这是战争的惯例,”达达尼昂说,“为什么不可以成为一场决斗的惯例呢?”
  “即便在战场上,我也从来没干过这种事。”阿托斯说。
  波托斯耸着双肩。阿拉米斯喏喏嘴唇表示赞同阿托斯。
  “那就按照温特勋爵对我们说的办,把这份钱送给跟班们吧,”达达尼昂说。
  “对,”阿托斯说,“不过不是送给我们的跟班,而是送给英国人的跟班。”
  阿托斯拿起钱包扔到马车夫的手中:
  “送给您和您的同伴。”
  一个身无分文者,举止如此大度,就连波托斯也为之一惊;法兰西人的这种慷慨,再经温特勋爵和他的朋友口中一说,除格里默、穆斯克东、普朗歇和巴赞四位先生另有看法外,普遍获得巨大成功。
  温特勋爵离开达达尼昂时,将他姐姐的住址告诉了他。她下榻于皇家广场六号。那时候,这是有名的街区。温特勋爵还答应亲自来接他,以便好为他作介绍。达达尼昂约定八点钟在阿托斯住处和他会面。
  能被介绍给英国贵妇人米拉迪,这使我们的这位加斯科尼人魂牵梦绕。他想起这个女人直到那时曾以怎样奇特的方式搅乱了他的命运。他自信她是红衣主教的一个心腹;可是他又感到有一种捉摸不透的感情不可抗拒地把自己拉向她的身边。他唯一的担心就是这位贵妇人会认出他就是在默恩和杜佛尔的那个人;这样,她就可能知道他是特雷维尔的一位朋友,所以他就是全心全意属于国王的人,从此这就使他会失去部分优势,因为就像他认识夫人一样他被夫人识破了,他就得和她势均力敌地赌下去。至于米拉迪和瓦尔德伯爵之间业已开始的私通,尽管后者年轻英俊,腰缠万贯,并早就进入了红衣主教恩宠的怀抱,但我们的这位自命不凡者对此不屑一顾。人在二十岁时,尤其又出生于塔布,具有如此表现不是没有道理的。
  达达尼昂回到自己的住所,开始一番光彩照人的打扮;然后又去了阿托斯的住处,并根据他的习惯,将自己的一切想法向阿托斯和盘托出。阿托斯听了他的打算后摇摇头,带着一种苦涩的表情,嘱咐他要谨慎从事。
  “什么?”阿托斯对他说,“你刚刚失去一个女人,你曾口口声声说她善良,模样又长得迷人,人品十全十美,而现在,你却又去追另一个女人了。”
  达达尼昂觉得这种指责不无道理。
  “过去,我是怀着一颗心去爱波那瑟太太的,而现在,我是用智慧去爱这位英国贵妇人的,”达达尼昂解释道,“我让人引到她家去,主要是想弄清楚她在宫廷里究竟扮演怎样的角色。”
  “她扮演怎样的角色?那还用问!按照你对我说的一切情况,她扮演的角色是不难猜想的。她是红衣主教的一个密使,一个吸引你走进陷阱的女人,一个让你把脑袋乖乖地留在这个陷阱的女人。”
  “哎唷!亲爱的阿托斯,我觉得你把事情看得一团漆黑。”
  “亲爱的,我怀疑所有的女人;这有什么办法呢!我为这个付过代价,而我尤其怀疑头发金黄的女人。你不是对我说过,这位英国夫人的头发是金黄色的吗?”
  “她有一头极漂亮的金发,一眼就能看出来。”
  “哦!我可怜的达达尼昂!”阿托斯说道。
  “听着,我是要给自己弄个明白;然后,当我知道了我想知道的一切后,我就一走了之。”
  “你去弄个明白吧!”阿托斯冷冷地说。
  温特勋爵准时到达;阿托斯预先得到及时通报,走进另一间小屋。所以,温特勋爵看到的只是达达尼昂;由于快到八点了,他便领走了年轻人。
  一辆漂亮的四轮马车等在楼下,两匹骏马驾辕拉套。俯仰间,他们驶抵皇家广场。
  米拉迪·克拉丽克夫人和蔼可亲地接待了达达尼昂。她的宅邸豪华非凡,尽管大部分英国人因战事被逐离法国,或将要离开法国,而米拉迪的家中却刚刚耗费了新的开支,这表明遣返英国人的普遍举措对她毫不相干。
  “您瞧,”温特勋爵边说边向姐姐介绍达达尼昂,“这位年轻的绅士,我侮辱了他,而我又是英国人,尽管我是他的双料仇敌,但他却没有滥施淫威,尽管他当时掌握着我的性命。所以,夫人,如果你能多少看点姐弟情份,就请谢谢他。”
  米拉迪先是微蹙双眉;随后额头掠过一缕难以觉察的阴云;接着,双唇露出一丝异常奇特的微笑。年轻人目睹了这三种变幻微妙的色调,他感到一阵战栗。
  那位弟弟毫无觉察;他已转过身子在逗扯他上衣的米拉迪的那只宠爱的猴子。
  “欢迎先生光临,”米拉迪招呼道;她那温柔怪异的语气和达达尼昂刚才看到的那情绪不快的表现形成鲜明的反差,“今天,您获得了让我感激的永恒权利。”
  这时英国勋爵转过身来,将决斗情况无一遗漏地陈述一遍。米拉迪凝神静听。然而不管她作出怎样的努力以掩饰她的情绪,但明眼人一看便知,英国男爵的这番述说没有给他丝毫的愉快。她怒火中烧,一双秀足在裙下焦灼地骚动。
  温特勋爵毫无察觉。叙述完毕后,他走到一张桌前,桌上的托盘中备好了一瓶西班牙葡萄酒和几只酒杯。他倒满两杯酒,示意邀请达达尼昂与他共饮。
  达达尼昂知道,和一个英国人拒绝碰杯,就是对他最大的不恭。于是他走到桌前,端起第二只酒杯。这期间,他的目光丝毫没有放过米拉迪,从镜子中窥视她的面部表情刚刚又发生了新的变化。她以为此时已不再受他人注意,一种近似凶狠的表情跃动于她的脸颊,并使劲地咬着自己的手绢。
  一位娇小的侍女这时走了进来,达达尼昂早有所察。她用英语对温特勋爵说了几句,后者立刻请求达达尼昂许他告退,声称有要事找他,同时请姐姐也原谅他不能相陪。
  达达尼昂和温特勋爵握过手,走到米拉迪身边。这个女人带着惊人的善变,脸上重现和颜悦色,唯有手绢上散开的几斑殷红,说明她刚才将嘴唇咬得出血。
  她的双唇极美,简直艳若珊瑚。
  交谈气氛变得活跃起来。看上去米拉迪已完全恢复常态。她说温特勋爵只是她的小叔子,不是她的亲弟弟。她曾嫁给了这家老二,丈夫留下一个孩子便离她而去,使她孀居内室。如果温特勋爵总不婚娶,这个孩子将是他的唯一继承人。所有这番谈话使达达尼昂看到一层掩盖着什么的帷幕,但看不清这层帷幕下笼罩的一切。
  此外,半个小时的交谈之后,达达尼昂确信米拉迪是他的同胞,她一口地道优美的法语使他对此深信不疑。
  达达尼昂口若悬河,言辞文雅,信誓旦旦一表忠贞不二。听到我们的加斯科尼小伙子满口空言,米拉迪破颜一笑了之。
  告退时间已到。达达尼昂辞别了米拉迪,带着一个男人最幸福的得意走出了客厅。
  行至楼梯,他碰上了那位漂亮的侍女。经过时,侍女从他身边轻轻擦过。她满脸绯红,轻吟一声请求达达尼昂原谅她的失礼。达达尼昂同时向她表示宽恕。
  翌日,达达尼昂再次前往,他受到了比第一天更好的接待。温特勋爵不在家,这一次,只有米拉迪在整个晚间为他尽主人之谊。她对他似乎显得特别留心,问他从何处来,朋友都是什么人,而且还问他是否考虑过要为红衣主教效力。
  众所周知,达达尼昂纵然是一个二十岁的后生,但他非常谨慎;这时他回忆起有关米拉迪的种种怀疑。他对她大唱红衣主教阁下的颂歌,对她说他倘若早就认识卡弗瓦先生而不是特雷维尔先生,他就不会错过加入红衣主教的守卫队,而去参加国王的禁卫军。
  米拉迪不做作地一改谈锋,漫不经心地问起达达尼昂是否去过英格兰。
  达达尼昂回答说,为补充军马,特雷维尔先生曾派他去过一次英国,他还从英国带回了四匹样马。
  交谈过程中,米拉迪两三次紧抿嘴唇:她在和一个谨慎行事的加斯科尼人打交道呀。
  在上一天的同一时刻,达达尼昂起身告辞。行至走廊,他又遇见了那漂亮的凯蒂,也就是那个小侍女。她带着神秘的不令误解的亲切表情看着他。可是,达达尼昂一心想着女主人,压根儿只注意她那里发生的一切。
  第三天和第四天,达达尼昂照例拜访米拉迪,而米拉迪对他的接待也一次比一次更加殷勤。
  而每一次,或是在前厅,或是在走廊,或是在楼梯,他都会碰上那个娇小的侍女。
  可是,我们已经说过,达达尼昂对那可怜的凯蒂一片痴情毫不在意。
第三十二章 诉讼代理人家的一顿晚餐
  其时,波托斯战功赫赫的那场决斗,并没有使他忘记诉讼代理人妻子邀请他的那顿晚餐。第二天,将近下午一点钟,他吩咐穆斯克东把他的衣服又刷了最后一遍,然后,迈着一个鸿运高照的人的步履,向熊瞎子街走去。
  他的心在猛烈跳动,但这不像达达尼昂的那颗心,不是一颗年轻的对爱情急不可耐的心。不是的,而是一种更加实惠的物质兴趣在驱动着他的血流,他终于就要跨进那条神秘的门槛,去攀登用科克纳尔先生的一块块古老埃居堆砌起来的那条陌生的楼梯了。
  事实上,他马上就要看见一个大箱子了,那是他魂牵梦绕中想象过的箱子啊;这个箱子的形状长而深,上面挂着大铁锁,闩着大插销,固定在地面上;那是他常常听人讲过的大箱子,而现在,诉讼代理人太太那双略显干瘦但仍不失风韵的手,就要在他羡慕的目光下将它打开了。
  再说,他是一个浪迹江湖的人,一个无财无产的人,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一个习惯于出没小旅馆、小酒吧、小饭店、乡间小客栈的大兵,一个大部分时间勉强讨个残羹残饭的美食家,马上就要品尝到家庭小灶了,马上就要享受到惬意的内室生活了,马上就要任凭别人温馨的照顾了,这正如粗野的老兵们常说的,日子过得愈艰辛,对这些温馨的照顾愈是喜欢呀。
  以表兄弟的身份,每天去坐在丰盛的餐桌旁,去消除老诉讼代理人枯黄起褶的额上的皱纹;用最灵巧的作法,教给年轻小职员们玩纸牌掷骰子,去诓骗他们几个钱;再向他们授课一小时,以收酬金的方法,将他们一个月的积蓄挣回来;
  这一切太合波托斯的心意了。
  这位火枪手回想起曾流传过关于诉讼代理人的流言蜚语,并且从那时到现在,一直久传不衰:什么一毛不拔呀,什么克扣粮饷呀,什么勒紧裤带过日子呀,等等不一而足;不过,无论怎么说,波托斯一直认为除了几次不太适合时宜的过份节省的行径外,他发现,诉讼代理人太太还是相当大方的。当然罗,对于一位诉讼代理人太太来说,理应如此,他希望遇上一家豪门大户。
  然而,走到门口,火枪手产生几分怀疑,那外观的布置,根本不是接待外人的:恶臭漆黑的通道,照明很糟的楼梯,就连从铁条缝漏进的几束灰暗的光线,还是通过邻家院落透来的;在二楼,有一扇低矮的门,上面订满了一根根大铁钉,活象格朗·夏特莱堡①的正门。
  --------
  ①格朗·夏特莱堡是保护巴黎旧城出入口的城堡,始建于十二世纪,位于塞纳河右岸北端,曾是巴黎皇家法院所在地。
  波托斯用手指敲敲门;一位高个子办事员前来开门;他苍白的面庞,掩没于一头原始森林般的长发之中。他带着勉强的敬意向来者深鞠一躬;来者高大的身材表明膂力过人,一身军服显示出身行武,朱红的嘴唇表明他惯于养生。
  这位办事员身后站着另一位较矮的办事员,较矮的办事员身后又站着另一位较高的办事员,这第三位办事员身后还站着一个十二岁的送信员。
  一共是三个半办事员;这表明,在当时是一家顾客最多的事务所。
  尽管火枪手要到下午一点钟才能到,但从中午起,诉讼代理人太太便已等得不耐烦,她相信她心上人的一颗心,或许也相信他的胃,会催促他提前到来的。
  所以,科克纳尔太太走出套房门,几乎在同一时刻,客人从楼梯门走了进来,而可敬的夫人露面使他摆脱心中的不安。办事员们眨着好奇的目光,而面对这群高高矮矮的人,他实在不知说什么好,于是他默不作声。
  “这是我的表兄弟,”诉讼代理人太太嚷道,“请进,请进,波托斯先生。”
  波托斯这个名字对办事员产生了效果,一个个张口大笑;
  波托斯转过身去,所有的脸庞重又显出庄重的神情。
  诉讼代理人太太和波托斯先来到诉讼代理人的办公室,然后穿过办事员集聚的前厅和他们本应忠于职守的事务所,这间屋像一间黑色的大厅,厅内废纸成堆。走出事务所,他们绕过右边的厨房,最后走进接待室。
  所有这些互通的房间,没有给波托斯产生良好印象。各间房大门洞开,一切谈话从老远就能听得一清二楚;再者,当他经过时,他曾用探究的目光向厨房瞥了一下,他没有看到做饭升起的那种火,那种热闹的场面,那种忙碌的活动,因为在准备一顿美餐时,作为美食圣坛所在地,通常会洋溢这种气氛的,于是他自认为,这是诉讼代理人太太的耻辱,是他自己的一大憾事。
  诉讼代理人也许事先知道他的这次来访,因为当看到波托斯神情坦然地走到他跟前,彬彬有礼地向他鞠躬,他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讶。
  “我们好像是表兄弟吧,波托斯先生?”诉讼代理人一边说,一边用胳膊支着藤椅抬起身。
  这个老头子身裹一件宽大的黑色紧身短上衣,孱弱的身体湮没其中;他肤色发青而干瘦,他的一对灰色小眼,像红宝石似地炯炯发光,再配上那会作怪相的嘴,仿佛是他脸部的唯一区段,以显示他生命的依存。不幸的是,他的双腿已开始拒绝为这具瘦骨嶙峋的肌体提供服务;五六个月以来,这种衰竭就有所感,这位高尚的诉讼代理人几乎成了他妻子的奴隶。
  表弟忍气吞声地被接纳下来,仅此而已。倘若科克纳尔先生步履轻捷,他会向波托斯先生拒绝任何亲戚关系的。
  “对,先生,我们是表兄弟。”波托斯沉着地回道;再说,他从来没有指望会受到情人的丈夫热情的接待。
  “是按照女方叫法吧,我以为?”诉讼代理人狡黠地问。
  波托斯没有感觉到这是一种嘲弄,竟然还把这种嘲弄当作天真,于是,他张开胡子拉碴的大嘴,对这种天真反嘲起来。科克纳尔太太知道,天真的诉讼代理人是同类人中一个极为稀有的变种,于是她莞尔一笑,满面绯红。
  科克纳尔先生自波托斯一到,就不安地注视着他那橡木写字台对面的一尊大立柜。波托斯明白,这尊大立柜虽然不符合他在想象中见到的那种形状,但它应该是那个令人喜出望外的大木箱,于是,他庆幸眼前的实体,在高度上比梦幻中的物体还要高上六法尺多。
  科克纳尔先生没有将家系推算得太远,而是从大立柜上收回忧郁的目光,转而望着波托斯,只是说:
  “我们的表弟阁下在出征起程前,一定会赏光和我们吃顿饭吧,是不是呀,夫人?”
  这一次,波托斯感觉到整个胃区受到一击;看上去,科克纳尔太太也并非无动于衷,因为她要开口说话了:
  “倘若我们的表弟发现我们亏待他,他就不会再来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在巴黎住的时间太少了,所以,来看我们的时间也就太少了,因此,在他动身前,我们不能要求他将几乎可能支配的所有时间都给我们。”
  “哦!我的双腿,我可怜的双腿啊!你们都到哪儿去了?”
  科克纳尔喃喃地说,他竭力微笑着。
  就在波托斯希冀的美餐受到攻击时,科克纳尔太太给他送来这番解围的话,这种救援使火枪手对他异常感激。
  晚餐时间马上就到了。大家步入餐厅,那是一间位于厨房对面的阴暗的房间。
  办事员们似乎早就闻到了家中不寻常的香味,一个个像守时的军人,各自手拿小方凳,随时准备就坐。人们首先看到的,他们的下巴吓人地扭动起来。
  “该死的!”波托斯瞅一眼三个饥饿鬼暗自说;可以想象到,小通信员是不许享受这顿庄严用餐荣誉的。“该死的!假如我是表哥,这样的馋鬼我一个也不留,简直像六个星期没吃饭的掉进大海的饿死鬼。”
  科克纳尔坐着轮椅,由科克纳尔太太推着走进来;波托斯这时走上前,帮她将其丈夫一直推到餐桌前。
  科克纳尔一进餐厅,就学着小办事员那模样,鼻子和下巴统统扭动起来。
  “啊!啊!”他连叫两声,“真是诱人的浓汤呀!”
  “真见鬼,他们从浓汤里闻到什么特别的味道啦?”波托斯一见淡淡的、满满的,但却非常浑浑的热汤说;稀少得可数得出的几片面包皮,犹如群岛中的几个孤岛,飘浮在汤面上。
  科克纳尔太太启唇一笑,接着一个示意,大家匆匆忙忙坐了下来。
  科克纳尔先生第一个受用浓汤,其次是波托斯,然后,科克纳尔太太才盛满自己的汤盘,最后,她将落底的面包皮分给迫不急待的办事员。
  就在这时,餐厅的大门吱地一声自动打开,通过半开半掩的两扇门隙中,波托斯瞥见不能参加盛宴的小办事员,正顶着从厨房和餐厅飘逸出的双重美味在啃他的面包呢。
  汤用毕后,女佣端来一只白煮老母鸡,豪华盛宴,使食客们膨胀了的眼皮,似乎随时就可裂开。
  “看得出来,您很爱您的亲属,科克纳尔太太,”诉讼代理人带着一种近乎凄然的微笑说;“这确实是您奉献给您表弟的一份殷勤。”
  可怜的老母鸡是瘦弱的,裹一张带有细毛茬的厚皮,尽管骨头用足了力气,但从没有刺穿它。寻摸这样一只鸡,大概花了很长时间了,最后才在鸡架上找到躲起来等着寿终正寝的它。
  “见鬼!”波托斯寻思道,“真扫兴!我是敬老的,我不注重把老的东西拿来煮或烤。”
  于是,他扫视四周,看看他的意见是否获得赞同;然而,一切和他的想法相反,他看到的只是一双双发亮的眼睛,早就在吞噬着这只崇高的但却遭他鄙视的老母鸡了。
  科克纳尔夫人把鸡盘拉向自己跟前,灵巧地拆下两只乌黑的大爪,放进她丈夫的餐盘;切下鸡脖连同鸡头放在一边留给自己;撕下一只翅膀送给波托斯;然后,几乎把所有剩余递给刚才端鸡来的女佣,就在火枪手还没来得及审视按各自的性格和脾气所感受的沮丧,以及给一张张面孔带来的变化,那只几乎完整撤下的鸡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下一道菜不是小嫩鸡,而是一盘蚕豆送上餐桌了。这是一个大餐盘,盘子里,摆着几块装模作样的羊骨头,一眼看上去,人们还以为藏有几块羊肉呢。
  不过,办事员们没有被这种假象所蒙蔽,一副副悲伤相变成了无可奈何的模样。
  科克纳尔太太带着一个良家妇女的稳重,将这道菜分给了年轻人。
  轮到上酒了,科克纳尔拿过极小的粗陶瓶,为每位年轻人的杯子里倒上三分之一的葡萄酒,又给自己的杯子斟上差不多的量;然后,随即将瓶子递给波托斯和科克纳尔太太。
  年轻人在这三分之一的酒中倒满水,然后,他们喝到一半时,又把杯子装得满满的,并且一直这样干下去;待到用餐结束时,他们喝的酒,就从红宝石般的鲜红色变成了黄玉般的浅黄色。
  波托斯胆怯地啃着他的鸡翅膀,当他感到桌底下诉讼代理人太太的膝盖总来触碰他的膝盖时,他为之一颤。他也将倍受珍惜的这种葡萄酒喝了半杯,他品出这是蒙特勒伊产的难喝的酒。训练有素的味觉真厉害。
  科克纳尔先生瞅他猛灌这种纯葡萄酒,长叹一声。
  “您能多吃些这蚕豆吗,我的波托斯表弟?”科克纳尔太太说;而那口气的意思却是:请相信我,不要吃那东西。
  “见鬼去,我才不尝那玩意!”波托斯嗫嚅着。接着,他又大声说:
  “谢谢,我的表姐,我已不饿了。”
  随后是一阵沉默:波托斯不知所措,诉讼代理人则喋喋不休地说着:
  “啊!科克纳尔太太!我祝贺您,你的这顿晚餐是一桌名符其实的盛宴。上帝啊!我曾吃过吗!”
  科克纳尔先生早就喝完了他那份汤,一对乌黑的鸡爪,以及那仅有一丁点肉的一根羊骨头。
  波托斯以为别人在诓他,于是开始吹胡子皱眉头;而科克纳尔太太的膝盖则轻轻地嘱咐他要耐心。
  这一阵沉默,这一阵中断上菜,对于波托斯难以理解,但对办事员们则意义重大:随着诉讼代理人的一个眼色,诉讼代理人太太的一丝微笑,他们从桌旁慢慢站起身,又磨磨蹭蹭叠好自己的餐巾,然后躬身一礼走出餐厅。
  “走吧,年轻人,去一边干活一边消化消化。”诉讼代理人郑重地说。
  办事员们走后,科克纳尔太太站起身,从一个碗橱里拿出一块奶酪,一些木瓜甜酱,以及一块她用杏仁和蜂蜜亲手做的蛋糕。
  科克纳尔眉锋紧蹙,因为他看见拿出的菜太多了;波托斯则紧锁双唇,因为他看到没有什么晚餐可吃的。
  他看看那盘蚕豆还在不在,那盘蚕豆早就不在了。
  “明显是顿盛宴呀,”科克纳尔在他椅子里一边骚动一边大声说,“名符其实的盛宴呀,epuloeepularum①;真像是卢库鲁斯在卢库鲁斯家里用晚餐②。”
  --------
  ①拉丁语,即珍馔佳肴。
  ②卢库鲁斯,前一一七一前五十六年,古罗马统帅,此人对烹调极有讲究。
  波托斯望着他旁边的酒瓶,他指望,只要有酒有面包和奶酪,这顿晚饭就能下得去。可是酒没了,瓶子倒空了;科克纳尔夫妇俩对此似乎都没有觉察。
  “好呀,”波托斯思忖道,“对我有成见。”
  他伸出舌头,在舀满果酱的小勺上舔一下,他的牙被科克纳尔太太做的发粘的点心粘住了。
  “现在,”他自言自语地说,“这下死定了。唉!要是没指望同科克纳尔太太一起去看看她丈夫大立柜里藏的是什么,那就更糟了!”
  享受过被他称为酒足饭饱的这餐上乘饭菜之后,科克纳尔感到午睡的需要。波托斯希望他当场睡在餐厅里;而该死的诉讼代理人压根儿就不同意,非要带他去房间;他还嚷嚷说,不要把他放在柜子前,而是要把脚搭在柜边上,这样更安全。
  诉讼代理人太太将波托斯领到隔壁房间,然后双方开始提出和解的基本条件。
  “您每星期可来这里吃三顿饭。”科克纳尔太太说。
  “谢谢,”波托斯说,“我不喜欢拖下去;况且,我还得考虑我的装备呢。”
  “不错”诉讼代理人太太沉着地说,“就是那倒霉的装备。”
  “唉!是呀,”波托斯说,“就是它。”
  “不过,你们队伍的装备到底包括些什么,波托斯先生?”
  “噢!包括许多东西,”波托斯说,“您是知道的,火枪手们都是精锐士兵,他们需要许多物品,而这些物品对禁军和瑞士兵都是无用的。”
  “请您对我说得具体些。”
  “可能要达到……”波托斯打住话头,他宁可提总数而不愿说零头。
  诉讼代理人太太战战兢兢地等待着。
  “达到多少?”她问,“我希望不要超过……”
  她停下来,话到嘴边没有了。
  “噢!不会的,”波托斯说,“不会超过两千五百利弗尔;甚至我以为,如果节省一些,有两千利弗尔,我就摆脱困境了。”
  “上帝,两千利弗尔!”她叫起来,“那是一大笔财富呀!”
  波托斯作了个意味深长的鬼脸,科克纳尔太太心领神会。
  “我之所以要求讲具体些,”她说,“那是因为在商界我有许多亲戚和诸多方便,我几乎敢肯定,东西百分之百地拿到手,而在价格上比您亲自去买还便宜。”
  “啊!啊!”波托斯说,“您想说的就是这个!”
  “是的,亲爱的波托斯先生!这样,您首先得要有一匹马吗?”
  “对呀,一匹马。”
  “成,正好,我手头就有一匹。”
  “啊!”喜气洋洋的波托斯说,“至于马的问题就这样顺利解决了;其次,我需要一副全套鞍辔,各组件火枪手自己能买到,而且不会超过三百利弗尔。”
  “三百利弗尔,那就花上三百利弗尔吧,”诉讼代理人太太叹了一口气说。
  波托斯微笑了。人们还记得,他刚从白金汉那里弄来一副马鞍子,那就是说,这三百利弗尔被他巧妙地稳稳当当地塞进自己的腰包了。
  “此外,”他继续说,“还有我跟班的一匹马和我的手提箱;
  至于武器嘛,就用不着您去操心了,我有现成的。”
  “为您的跟班弄匹马?”诉讼代理人太太犹疑地问;“真是大阔佬,亲爱的。”
  “呣!太太!”波托斯自豪地说,“难道我突然成了乡巴佬?”
  “不是的;我只是告诉您,一头好骡子有时候和一匹马同样挺神气,我觉得,为您的穆斯克东弄一头好骡子……”
  “行,就找一头好骡子,”波托斯说,“您的话有道理;我曾见到过一些西班牙大阔佬,他们的所有随从都是骑骡子。不过那样的话,您知道,科克纳尔夫人,骡子的头上要带羽毛饰,脖下要挂颈铃铛。”
  “请放心吧,”诉讼代理人太太说。
  “余下的就是手提箱了。”波托斯继而说。
  “哦!这您就不要担心了,”科克纳尔太太高声道,“我丈夫有五六个手提箱,您挑最好的拿,其中特别有一个他旅行时最爱用的,大得可装进全世界。”
  “这么说您那个手提箱是空着的?”波托斯天真地问。
  “肯定是空着的。”诉讼代理人太太也天真地回答说。
  “唉!我需要的那个手提箱,是一只装得满满的手提箱,亲爱的。”
  科克纳尔太太又发出几声叹息。莫里哀那时还没有写出他的《吝啬人》,所以,科克纳尔太太就凌驾于阿巴公①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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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阿巴公是莫里哀的喜剧《吝啬人》中的主人公。
  最后,其余的装备也以同样的方式相继进行了讨价还价,结果是诉讼代理人太太向她丈夫借出八百利弗尔银洋,提供骡马各一头,荣幸地去为波托斯和穆斯克东增光添彩。
  这些条件业已确定,利息和偿还日期也都立据确认之后,波托斯向科克纳尔太太告辞了。后者向前者频送秋波,一心想把他留下;但波托斯推托说,公务在身,军情紧急;于是诉讼代理人太太只好向国王让步。
  火枪手带着饥饿和极坏的情绪回到他的住处。
第三十三章 侍女与主人
  在这期间,正如我们所料,达达尼昂尽管受到良知的呼唤和阿托斯的明智忠告,但他却时复一时地更加堕入米拉迪的情网,所以,他每天不失时机地去向她大献殷勤。这位加斯科尼冒险家深信,这个女人或早或晚不会忘记对他以情相报的。
  一天晚上,他高视阔步,逍遥自在,像一个人等候天降金洋那样身心轻松,在进出马车的门洞下遇见了那个侍女。但这一次,漂亮的凯蒂在经过时不只是对他嫣然一笑,而且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好呀!”达达尼昂想,“她是女主人派来为我传话的吧;
  她来给我定一个什么约会,而她的女主人又不敢亲口告诉我。”
  他以所能摆得出来的最洋洋得意的神态,看着这俊俏的姑娘。
  “我很想对您说几句话,骑士先生……”侍女吞吞吐吐地说。
  “说吧,宝贝,说吧,”达达尼昂说,“我听着。”
  “在这儿,不行;我要跟您说的话太长,尤其太秘密。”
  “是这样,那怎么办?”
  “如果骑士先生愿意,请跟我来。”凯蒂羞怯地说。
  “你想去哪儿,我的漂亮女孩。”
  “请来吧。”
  始终没有松开过达达尼昂手的凯蒂,拉着他从一条窄小昏暗的旋梯爬上去,走上十五、六级台阶之后,她打开了一扇门。
  “请进,骑士先生,”她说,“这儿就我们两个人,我们可以交谈了。”
  “这是一间什么屋,我漂亮的女孩?”达达尼昂问。
  “这是我的房间,骑士先生;通过这扇门就是我女主人的房间了。不过您放心,她不可能听到我们说什么,不到午夜十二点,她是从不睡觉的。”
  达达尼昂扫视一下四周。这间小屋雅趣洁净得可爱;然而尽管如此,他的一双眼睛仍不由自主地盯着凯蒂说过的通向米拉迪房间的那扇门。
  凯蒂猜得出这位年轻小伙子头脑里想的是什么,她长叹一声。
  “您很爱我的女主人,骑士先生?”她问道。
  “啊!用语言是不能表达的!我爱她爱得发狂呀!”
  凯蒂又发出一声叹息。
  “唉!先生,”她叹说道,“很遗憾!”
  “奇怪,你究竟看出了什么如此不快的事?”达达尼昂问。
  “因为我的女主人一点儿也不爱您,先生。”凯蒂复答说。
  “呣!”达达尼昂说,“也许她派你来就是要对我说这个?”
  “哦!决不是,先生!而是我出于对您的关心,才下决心预先告诉您这件事。”
  “谢谢,我的好凯蒂,不过我只谢谢你的好意,因为隐情不是令人开心的事,这一点你将来会同意的。”
  “这就是说您不相信我对您说的话,是不是?”
  “人总是很难相信这类事情的,我的漂亮女孩,除非出于自尊。”
  “所以您就不相信我?”
  “掏心地说,只要你肯将你说的话拿出点儿证据来……”
  “您觉得这个怎么样?”
  凯蒂随手从她的贴胸处拿出一张短信来。
  “是给我的?”达达尼昂说着便急忙抓过信。
  “不,是给另一个人的。”
  “给另一个人?”
  “是的。”
  “他是谁!他是谁!”达达尼昂叫起来。
  “您看看地址吧。”
  “瓦尔德伯爵先生。”
  圣日耳曼那场面的往事,顿时又展现于这位自负的加斯科尼人的脑际;他不顾凯蒂看到他就要动手或正要动手拆信而发出的叫喊,用和思维反应同等敏捷的举动,立刻将信封撕开。
  “哦!我的上帝!骑士先生!”凯蒂叫道,“您要干什么?”
  “我,什么也不干!”达达尼昂答道;并随即念起信来:
  您没有回答我的第一封信;您究竟是身体欠安,还是忘记了在吉斯夫人的舞会上您给我投去怎样的
  眼色?时机到了,伯爵!不要错过它。
  达达尼昂满脸苍白;他的自尊受到了创伤,他也以为他的爱受到了创伤。
  “可怜又可爱的达达尼昂呀!”凯蒂又握着年轻人的手说道,声音中带着怜悯。
  “你同情我,真是好宝贝!”达达尼昂说。
  “啊!是呀,真心实意地同情您!因为我知道什么叫爱情,我!”
  “你也知道什么叫爱情?”达达尼昂第一次带着某种关注看着她。
  “唉!是的。”
  “那好,你不要同情我,最好是帮助我去报复你的女主人。”
  “您想怎样报复她?”
  “我要夺取她,把我的情敌排挤掉。”
  “我决不会帮您干这事,骑士先生!”凯蒂急切地说。
  “那是为什么?”达达尼昂问。
  “有两个理由。”
  “哪两个理由?”
  “第一个理由,就是我的女主人永远不会爱您的。”
  “你知道些什么?”
  “您伤了她的心。”
  “我!我在什么事情上会伤她的心?我,自从认识她以来,像一个奴隶匍匐在她的脚下,说呀,我请你说呀!”
  “除了能看透我心思的那个……男人外,我是永远也不会说的!”
  达达尼昂第二次注视着凯蒂。姑娘长得水灵而俊美,有着会令许多公爵夫人舍去爵位去换取的美貌。
  “凯蒂,”他说,“只要你愿意,我能看透你的心思;这没有什么关系,我亲爱的宝贝。”
  说着,他给姑娘送去一个吻,可怜的姑娘被这一吻弄得羞赧起来,脸蛋红得橡樱桃。
  “哎呀,不行的!”凯蒂叫道,“您不爱我!您爱的是我的女主人,是您刚才对我这样说的。”
  “难道这影响你让我知道第二个理由吗?”
  “第二个理由嘛,骑士先生,”凯蒂说;她被年轻人的吻以及吻后眼神的挑逗而变得大胆起来,“因为爱情是自私的。”
  仅仅在此时,达达尼昂才回忆起凯蒂目光中那忧郁的传情、前厅里、楼梯上以及走廊中的和她相遇、每逢遇见他时用手对他的触碰,还有她那沉沉的叹息;然而,由于一心要博得那位贵妇人的欢心,他把这位侍女冷落了。是呀,猎鹰者岂顾得上檐雀。
  但是这一次,我们的加斯科尼人一眼就抓住凯蒂刚才以如此天真或如此放胆招认的爱情了:拦截送给瓦尔德伯爵的所有信件,在女主人身边设眼线,随时走进和女主人毗邻的凯蒂这间屋。看得出,这位不老实的人,不管别人愿意不愿意,为了得到米拉迪,他已在酝酿牺牲这位可怜的姑娘了。
  “既然这样,”他对姑娘说,“你愿意我给你一个证据,证实一下你怀疑的这种爱情吗,亲爱的凯蒂?”
  “证实哪个爱情?”姑娘问。
  “证实我随时让你感受的那种爱情。”
  “那证据是什么?”
  “今天晚上,你愿意我陪你一起度过吗?通常我都是和你女主人一起消磨的。”
  “哦!好呀!”凯蒂一边拍着手一边说,“太愿意了。”
  “那好,我可爱的女孩,”达达尼昂边说边坐进一张扶手椅,“来这儿,让我对你说,你是我见到过的最漂亮的侍女了。”
  他把这句话对凯蒂说了一遍又一遍,说得娓娓动听,可怜的女孩正巴不得相信他,当然对他说的话也就信以为真了。然而,令达达尼昂大为吃惊的是,这位漂亮的姑娘顽强地展开了自卫。
  当时间在进攻和防御中度过时,它过得总是很快的。
  午夜的钟声敲响了;他们俩几乎同时听到了门铃声在米拉迪的卧室里回响。
  “上帝啊!”凯蒂叫起来,“这是我的女主人在叫我!您走吧,快走吧!”
  达达尼昂站起身,似乎显出服从的样子拿起了帽子;随后,他并没有打开朝向楼梯的门,而是匆忙打开一个衣橱的门,钻进去,藏在米拉迪的一堆裙袍和浴衣中。
  “您要干什么?”凯蒂叫嚷道。
  事先拿了钥匙的达达尼昂不回答,把自己关在衣橱里。
  “喂!”米拉迪尖声尖气地叫唤道,“你就这样睡着了?我拉了铃你还不来!”
  达达尼昂随即便听到她猛烈地推开相通的那扇门。
  “我在这儿,夫人,我在这儿。”凯蒂一面大声答应,一面急冲冲向她女主人迎上去。
  主仆二人回到米拉迪的卧室;由于中间相通的门是开着的,所以达达尼昂还能听见米拉迪责备她的女仆好一会;后来她终于平静下来,当凯蒂为她女主人卸妆时,话题落到了他身上。
  “嗨,”米拉迪说,“今天晚上,我没有见到我们的加斯科尼人。”
  “怎么,夫人?”凯蒂问,“他没有来!也许,他在获得幸福之前就见异思迁啦?”
  “哦,不会的!他一定是被特雷维尔先生或埃萨尔先生留住了。我对他是了解的,凯蒂,那个家伙现在掌握在我的手掌心。”
  “夫人怎样对待他?”
  “我怎样对待他!……放心吧,凯蒂,这个人与我之间有件事他不知道……他几乎让我失去红衣主教阁下的信任……
  哼!我一定要报复他!”
  “我以为夫人是爱他的。”
  “我,爱他?我恨死他!一个蠢货,将温特勋爵的性命抓在手里又不杀他,而他又让我失掉三十万利弗尔的年金!”
  “不错,”凯蒂说,“您的儿子是他叔父唯一继承人,在他成年之前,您本可以享受他的全部财产。”
  听到这个可爱的女人在谈话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刻薄口气指责他,说他没有杀掉一个人,而那个人又对她仁义并重,达达尼昂犹如寒风刺骨瑟瑟抖动起来。
  “所以,”米拉迪继而说,“倘若不是红衣主教嘱咐我对他谨慎从事,我早就向他报了仇,但我不知道为什么。”
  “噢!是这样;可是夫人对他心爱的那位小女子并没有谨慎从事呀。”
  “噢!你说的是掘墓人街的那个卖针线杂货的女店主,难道他还没有忘记她还活着?那仇报得好漂亮,我相信!”
  达达尼昂的额头上流出一串冷汗:这个女人简直是一个妖魔呀。
  他重又倾听,然而遗憾的是,卸妆已经完毕。
  “好了,”米拉迪说,“回到你的房间去吧;明天,把我给你的那封信尽量要个回信来。”
  “是给瓦尔德先生的那封信?”凯蒂问。
  “当然是给他的信。”
  “喏,这种人,”凯蒂说,“我似乎觉得他和那个可怜的达达尼昂先生不一样。”
  “请出去,小姐,”米拉迪说,“我不喜欢对别人品头品足的。”
  达达尼昂听见门被重新关上,接着又听见米拉迪关闭自己房间门的两道铁闩声;而凯蒂则以尽可能的轻微动作,用钥匙在锁簧里转了一圈。此时,达达尼昂推开了衣橱的门。
  “哦,我的上帝!”凯蒂低声叫道,“您怎么啦?您怎么脸色苍白!”
  “真可恶的女人!”达达尼昂喃喃地说。
  “别出声!别出声!您走吧,”凯蒂说,“我的房间和米拉迪的房间只有一层隔板墙,一边说的话另一边全都听得见。”
  “正是如此我才不能走。”达达尼昂说。
  “什么?”凯蒂红着脸蛋问。
  “或者说,至少我要走得……晚一些。”
  他将凯蒂拉到自己身边;她再无法抵抗了,一抵抗会弄出多大声响呀!凯蒂服从了。
  这是针对米拉迪的一种报复举动。达达尼昂发现有人说报复真有神仙般的快乐很有道理。所以,倘若达达尼昂稍有良心,他本该满足这种新的征服了;然而,达达尼昂有的只是野心和骄矜。
  但是,也应该说几句称赞他的话,他对凯蒂造成的影响所进行的第一次利用,就是竭力搞清楚波那瑟太太的境况,可是,可怜的姑娘对着带耶稣像的十字架向达达尼昂发誓说,她对波那瑟太太的情况完全不知,她的女主人从不将全部秘密透露给她,她只知道百分之五十;她现在仅仅能够回答的,就是波那瑟太太还没有死。
  至于几乎使米拉迪失去红衣主教信任的原因,凯蒂就不知道更多的了;并且这一次,达达尼昂比凯蒂更消息灵通些:在他本人正要离开英国时,他曾瞥见米粒迪正在一艘被封锁的海船上,他怀疑,那一次一定是关系到金刚钻坠子的事。
  不过,在所有这一切当中比较明显的,就是米拉迪对他真正的恨,咬牙切齿的恨,根深蒂固的恨,恨之因,就是他没有杀死她的小叔子。
  第二天,达达尼昂又一次来到米拉迪的家。米拉迪其时心气很不顺;达达尼昂怀疑,大概是瓦尔德先生没有回信才使她如此气恼。这时凯蒂走了进来;米拉迪对她冷若冰霜。凯蒂向达达尼昂乜斜着眼,意在说:您瞧,我为您在忍气吞声呀!
  然而接近傍晚时刻,这头漂亮的母狮变得温和起来。她面带微笑倾听着达达尼昂的甜言蜜语,甚至伸出手去送他一吻。
  达达尼昂走出门时思绪万千:但他不是一个轻易让人摆布得发昏的小伙子,在向米拉迪大献殷勤时,他脑子里就有了个小算盘。
  他在大门口找到了凯蒂。像上一天一样,他登楼走进她的房间想获得一些新情况。凯蒂曾被女主人狠狠地责骂过,指责她办事太粗心。米拉迪毫不理解瓦尔德伯爵为什么不回信,于是,她命令凯蒂在上午九点钟到她那里去取第三封信。
  达达尼昂让凯蒂答应他,要她在第二天早上将那封信送到他家里;可怜的女儿家对她情人有求必应,她发疯了。
  余下的事情和头一天晚上一样发生了:达达尼昂躲进她的衣橱里,米拉迪唤她去卸妆,打发凯蒂回房间,然后关上自己的门。也和头一天一样,达达尼昂到凌晨五点钟才回家。
  十一点钟,达达尼昂看见凯蒂来了,她手里拿着米拉迪新写的一封信。这一次,可怜的女孩子甚至无意和达达尼昂争一下,就听凭他任其所为了;她已经一心一意地属于她的英俊的士兵了。
  达达尼昂打开信便念起来:
  这是我第三次给您写信,旨在对您说我爱您。请注意,不要让我再写第四封,逼得我对您说我恨您。
  倘若您为对待我的举动而后悔,那末交给您这
  封信的姑娘会告诉您,一位高尚文雅的男人是以怎样的方式设法获得宽恕的。
  达达尼昂在念信时,他的脸色好几次红一阵白一阵。
  “噢!您一直在爱着她!”凯蒂说;她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年轻人的脸庞。
  “不,凯蒂,你弄错了,我不再爱她了;我要报她的蔑视之仇呀。”
  “是的,我知道您要报仇的;您对我说过了。”
  “这和你没关系,凯蒂!你很清楚我爱的只是你。”
  “这怎么能知道呢?”
  “通过我将来蔑视她作证明。”
  凯蒂一声长叹。
  达达尼昂拿起笔写道:
  夫人,直到此时我一直怀疑,您的前两封信确
  实为我而写,因为本人自信不配享受如此殊荣;再因本人身体欠安,故不得不复信迟了。
  然而今天,我应该相信您的过分好意了,因为
  不仅有您的亲笔信,而且还有您的侍女,都向我确证我有幸受到您的爱。
  您的侍女无需告诉我,一位高尚文雅的男子是
  以怎样的方式才能获得宽恕的。因为我于今晚十一点将去向您请求对我的宽恕了。在我看来,如果现
  在再推迟一天,那将是对您构成一次新的冒犯。
  您曾使所有男人中
  获得最幸福的那个人
  瓦尔德伯爵
  这封信首先是一封冒名顶替的信,其次是手段不正当;再从我们现今习俗的观点看,甚至是一种卑劣的恶作剧。可是那时代的人较少像今人这样处事很谨慎。况且据达达尼昂自己承认的,他知道米拉迪对一些头面人物犯有背叛罪,所以,他对米拉迪的敬重是很浅薄的。可是,尽管这种敬重很浅薄,他却感到有一种疯狂的欲火在为这个女人而燃烧。这是一种醉人的鄙视他人的情,但究竟是情还是欲,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达达尼昂的意图很简单,那就是通过凯蒂的这间屋走进她女主人的卧室里;他利用最初时刻的惊讶、羞惭和恐怖,出奇制胜地征服她。他也许会失败,但对某些事应该去冒险。一个星期后战争就开始了,而他又必须出征的;达达尼昂没有功夫在这完美的爱情中磨蹭了。
  “喏,”青年人将那封口严实的信交给凯蒂说,“把这封信送给米拉迪,这就是瓦尔德先生的回信。”
  可怜的凯蒂脸象死人一样毫无血色,她猜想到信的内容是什么。
  “听着,可爱的女孩,”达达尼昂对她说,“你明白,所有这一切无论如何必须有个结果;米拉迪可能会发现,你把第一封信交给了我的跟班而不是伯爵的仆从;她又可能发现另两封信本该是由瓦尔德先生拆封的,而却被我打开了;那时候米拉迪会把你赶跑的,而且你知道她的为人,这个女人不报复是不会死心的。”
  “唉!”凯蒂说,“我到底为了谁去冒这些险呀?”
  “为我呀,我清楚,我的美人儿,”年轻人说,“所以我很感激你,我向你发誓。”
  “但您的信里到底说些什么呀?”
  “米拉迪会告诉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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