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个小家庭的地壳被挤压得太厉害了，一场地震终于爆发。只是我万万没想到震级会这么大。
一天傍晚，我和秋在沙发上坐着，喂我的女儿吃饭。我们亦池正处在吃牛奶和吃粮食制品相交替的时期，我给女儿煮了菜泥蛋黄稀饭，又让秋冲了一瓶牛奶。我想如果孩子不习惯吃稀饭，就赶紧喂她牛奶。
这时候，我丈夫下班回来了。他进门之后，脱掉皮夹克顺手往衣架上一挂。没有想到，夹克没挂住，掉到了地上。秋准备去捡夹克，我制止了。因为秋手里拿着一瓶牛奶，我怕秋将奶嘴碰在夹克上面，奶嘴是消毒过的。我还在开玩笑，我说：别，你呆在这里，让他自己捡起自己的衣服，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嘛。”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连头都没有抬起来，我正在专心致志地喂女儿吃饭。
突然间，我们小小的房间里炸响了惊天动地的热水瓶爆炸声。我丈夫摔砸了一只热水瓶。这是我们新婚的时候一位好朋友赠送的，上面的图案是我们夫妻的属相。这是一个朋友费尽心机为我们挑选的礼物。我丈 夫突然把它砸了。女儿吓得浑身一颤，紧接着扑进了我的怀里，受惊得哇哇大哭。
这一下子，我的忍耐也到了极点。他无理取闹，粗暴地吓坏了女儿。他破坏了我们忍耐苦难的最根本基础。所以，我不能忍受他了。
我紧紧地搂着女儿，责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秋也紧紧依靠着我，愤怒地瞪着我丈夫。
我根本就没有听清楚我丈夫在吼叫什么，或者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吼叫什么。只是他看见我们在愤怒，就要比我们更加愤怒。他火气大发，情绪暴怒，接二连三地大举扫荡这个家庭，家里响着一片摧毁的声浪。当他砸了冰箱之后我哭喊起来，这台冰箱是我父母送给我的。是在我结婚许久之后，我父母来看望我们，他们看见我们的新婚小家实在寒酸得不像样子，就硬是给了我八百元钱，让我们购买一台单开门的小冰箱。这是我父母的礼物。他是没有权利损坏它的。我哭喊着对他说：“你没有权利砸冰箱！”
他说：你再说？”
我说：那是我的东西！你没有权利！”
他抓起一只凳子扔过来。那凳子越过双人床准确地砸在我的大腿上。我惊呆了，也气疯了。他怎么能够砸人呢？
秋也哭了起来，赶紧抱过孩子跑了出去。腿上的痛楚使我无比震惊和悚然。我不再认识我丈夫。这全然不是与我热烈恋爱和结婚的那个人了。我冷冷的刻薄的话语一句一句刺向他。我说“：你砸吧，既然你不心疼这个家庭我也不会心疼。”
我说一句话他就砸一件东西。他要我忍气吞声，不允许我说一句话。我丈夫把家里砸得惊天动地一片狼藉。直到他母亲冲进来抓住他的手。
我们居住的这间房是省直机关的宿舍，是我丈夫他父亲的房子，以前是他父亲的司机在居住。按所谓男婚女嫁，我是嫁到他们吕家来了，居住在他们吕家。所以最后，我丈夫指着门，非常拥有主权地说：你给我滚！”
他重重地重复说“：你给我从我们家的房子里滚出去！”
不知道为什么，我写出这么一段来之后感到非常抱歉。按说夫妻间的吵架是不应该公开出来的。这种夫妻吵架自古有之，婆婆妈妈的不足为奇。公开出来的确叫人难为情。所以对于我丈夫，我是歉疚的。因为他一直希望他的个人生活能得到应有的保密和尊重。他是对的，他有这权利。可是这本书是为我们女儿写的。既然这样，我就不能跳过这一节。我们夫妻这一场伤筋动骨的吵架就是因为有了孩子。我想我应该坦诚地面对孩子，要有勇气让她懂得：一对夫妻，抚养一个孩子，决不仅仅是物质上的付出，有时候，精神的付出会更大量更痛苦。
我想我和我丈夫都被生活逼疯了，我们俩的忍耐都达到了极限。所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我们就干戈大动起来。因为我们都爱孩子，所以我们无法要求孩子，无法要求小保姆；我们无法改变狭窄的生活空间，无法进行正常的工作和日常生活，我们无法使自己口袋里面的钱多起来。我们只有冲自己最亲的人发火，只有伤害自己最亲的人来发泄自己。其实，我始终明白这个道理。即便是在我丈夫凶神恶煞地用凳子砸我的那一刻，我也明白这个道理。如果他有枪或者我有枪，我很难保证我们不朝对方开枪。这一切都不是感情问题，不是彼此是否相爱的问题，而是忍受生活苦难的问题。我认为我丈夫不如我有忍受力，他失控了。他太过分，太伤人的心了。
我走了。在我丈夫对我吼叫了“给我滚”之后，我毅然摔门而去。
这一夜，我从武昌走过长江大桥，走到了汉口。我来到我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我放声痛哭了一场。我把孩子留在了家里。我自己被一个朋友收留了。朋友劝慰我，为我抱不平。很快我就平静了。但有一点：我不能再回去。
朋友说：对，决不能就这样回去，一定要你丈夫来当面道歉，接你回去。”
我却不是这样想的。我对我丈夫没有任何要求，我不要他道歉也不要他来接我。其实我明白他的心。我也敢说他还是爱我的。但是我对他狂暴粗野的行为害怕到了极点，也厌恶到了极点。我对他在生活中的耐受能力也发生了怀疑，以后的清贫日子还长着呢。还有，他对住房的优越感，显然是既愚蠢又无聊。我不敢回忆这场战争的残暴场面，一想就心慌腿软直要呕吐。我是决不可以再回去的了。
问题是孩子怎么办？我又是必须要和我的孩子生活在一起的，和谁分离我也不能和我的女儿分离。想来想去，能够彻底解决问题的办法只有一个：离婚。
离婚，是我从来没想到过的词汇。我一直认为这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也是一件与我的生活毫不相干的事情。我们夫妻能够结婚都很不容易，怎么可能谈到“离婚”二字？
片刻的愕然过去了。我对离婚来了一个认识上的大飞跃。我觉得离婚的确是个一了百了的好办法。男女之间，既然有结婚，必定有离婚。这是解决男女关系最正常的两种渠道。离婚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好在只要离了婚，夫妻就可以形同路人。我们立刻就没有了对对方的权利和义务。到时候，看看谁还敢来砸我？
一旦决定了离婚，我悬悬的心就咕咚一声落地了，人也彻底平静下来。除了要女儿之外，我准备什么都不要。去他妈那间狭窄拥挤的破房间！我将和我的女儿重新创造我们的生活。我相信自己一定有能力为女儿赢得美好的日子。
我要离婚了，真是轻松。我想我丈夫既然把我赶出了门，就一定会想到离婚的结局。我文弱但是我决不是那种可以随便欺负的女人。我希望我丈夫能够理解我们两个人的状态，我们都太脆弱，就像热带鱼一样只能生活在温暖的水域。那么，就让我们各自回到自己的生活环境中去吧。不为什么别的原因，我们不谈什么爱情。
我又重新过上了单身汉的生活。
我这才发现，单身汉的生活是多么轻松，多么自由。午饭以后，我可以在阳光下晒晒太阳，看看书。晚饭后只要洗一只碗，然后便可以沿着林阴小道散步，脑子里什么都不想，不想看谁就扭过头去不看。夜里一个人睡一张床，盖一整床被子，没有谁来打扰你的清梦。
一天过去了。
两天过去了。
我的头痛基本消失，哭肿了的眼睛也恢复了正常。第三天，我便开始在朋友的陪同下，去街道办事处打听办理离婚手续的有关事项。
第三天的傍晚，当我抄着手在马路边享受最悠闲的散步时光的时候，我的女儿突然鲜明生动地晃动在我面前。
在没有我的三天三夜里，我的女儿是怎样度过的？她吃饱了吗？穿暖了吗？尿床了吗？哭着要妈妈了吗？秋除了抱抱孩子洗洗尿布什么都不会，那谁给孩子做菜泥和蒸鸡蛋呢？维生素和鱼肝油的剂量是一定要准确才行的呀。女儿的头皮上长满了湿疹，除掉湿疹痂壳的办法是用小麻油梳头。这件事情一直都是由我亲手来做的，除了我，家里没人知道小麻油放在什么地方，那孩子可该痒得乱抓乱挠了。
当然，我丈夫还是非常疼爱孩子的。但他毕竟是一个男人，而且还要每天上班。再说，秋愿意配合他吗？秋一定因为这场吵架恨透了他。秋一定在想念我。依照秋的个性，她会替我报复他的。
我在马路边愣住了。
对女儿的思念像洪水一样汹涌奔流。我是那么地想念女儿。散步的兴趣马上就没有了，脚步变得沉重呆滞起来，满脑子转动的念头除了女儿还是女儿，再也容纳不了别的想法。我真想摇身一变，立刻出现在她的身旁。
晚上，我捧着书，可是怎么读也读不下去。窗外，不知从哪儿传来的一声小儿的啼叫，引得我久久地竖耳倾听。
我丈夫来电话了。
丈夫的电话是我的朋友接的。
朋友对我丈夫气呼呼地说“：你必须认错。你必须赔礼道歉。你必须来这里接她回去。”我朋友的思路还是“三个必须”，这是解决一般夫妻吵架的经典方式。这种方式对我可不灵。
我不想赌气。所以我还是接过了话筒。
我问：女儿怎么样？
丈夫说：挺好。
我问：喂她吃蛋黄了吗？
丈夫说：喂了。
我问：谁煮的鸡蛋？
丈夫说：是我。
丈夫说：我还做了菜泥，还给她定时喂维生素和鱼肝油。她半夜里可以喝一百五十毫升牛奶了，一口气喝光。
我真想说谢谢他。但我知道不应该这么说，因为我的女儿同时也是他的女儿。
尽管亦池也是我丈夫的女儿，尽管我丈夫照料女儿是应该的，但我还是有一点感动。因为有许多当了父亲的男人做不到这一点。在照料女儿方面，我丈夫无疑是个优秀父亲。
我耳边响起了女儿叫唤爸爸的声音，我看见他们父女在欢笑，在逗乐，我女儿高高站在她爸爸的手掌上，乐得咯咯直笑。
有一点我怎么一直没想到呢？我可以与我丈夫离婚，我女儿是否愿意离开她的父亲？
丈夫在电话里喂喂地提醒我说话。他说：你回来吧。”
我没有吭声。我还在考虑我的离婚动议中冒出的新问题：我女儿是否愿意离开父亲？我的朋友抓过电话，对我丈夫说了一句“：回来？就那么简单？我告诉过你了，你应该亲自过来接她！”
电话被扣上了。我的朋友觉得她做得很有志气。
其实在我这里，根本就不是我丈夫是否亲自来接的问题。焦点现在在我女儿身上。她还那么小，她还不知道自己愿意不愿意离开父亲，我怎么才能够与她说明白呢？她将来会不会责怪我呢？会不会一辈子都怨恨我呢？从理论上说，离婚的是夫妻双方，孩子的血缘关系是不会因此改变的。但是现实与理论是两码事情。一旦离婚，我和女儿肯定就是单亲家庭了。我会不要他一分钱的抚养费，我要斩断所有丝丝缕缕的联系，开始真正的不受一点打搅的新生活。我绝对不会再与不是我丈夫的男人有任何的交往。
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他们父女情深，难道将由我来斩断他们的骨肉亲情吗？
一想到我的女儿将再没有粗大的巴掌可以站立，没有父亲的脖子可以跨骑，我的心情顿时沉重了起来。我女儿的这一辈子，我没有可能为她生育兄弟姐妹，她没有亲密的玩伴，也没有愿意将她爱护在膝下的老人，她 的幼年生活已经是过于孤单和寂寞了。如果她再没有了父亲，这对于她的性格有没有影响？她幼小的心灵会不会留下阴影？她人生的幸福和快乐是否会大打折扣？
可是，如果完全替女儿着想，那我自己呢？我的人生也还长着呢，谁来为我着想？
我的丈夫果然过来接我回家了。直到丈夫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的思想斗争还没有停止。
我的丈夫很聪明，他只是笑着说了一句话。他说：“快走快走，早十分钟上车可以早一个小时看到女儿。”
他的一句话就乱了我的方寸。对女儿的思念瞬间冲垮了我几天几夜的郑重思考。我真的很怕赶掉了这一班公共汽车，又会无休止地等待下一班公共汽车。我就这么傻乎乎地，跟着我丈夫，踏上了回家的路程。
后来，我一直都没有告诉我丈夫我有过离婚的决定，并且已经写了离婚报告，也在街道办事处找好了关系。只要他签上自己的名字，我们就解除了婚姻协议。不过我觉得，就是我不说他也会想得到。他也什么都没说，什么都不问，好像我们之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丈夫用他的行动，他的体贴向我道歉。我则又开始忍受从前的一切。总之，生活给了我们一记重创，我们双方都受伤了。
我们心里都明白，我们都是为了女儿。为了女儿，他去接了我；为了女儿，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就应该考虑家庭的治理整顿了。我想如果家庭环境继续恶化，我们夫妻终有一天会覆辙重蹈。
我和秋有了一次严肃郑重的谈话。
我说“：秋，往后不许你再顶撞亦池她爸。”
秋说：你怕他？”
“对，”我说“，我怕他。”
秋气急败坏，说：你怕他干什么？城市里都是男的怕女的！”
我说：在我们家要女的怕男的，这是规矩。你在我的面前可以随便一些，马虎一些，对他必须尊重和温驯。另外，早上来了不要随便闯进房间，一定要首先敲门。”
秋说“：好吧，我试试看。”
我说“：不是试试看，是必须全力以赴地做！”秋望着我的眼睛，我也看着她。她是一个懂事的姑娘，我希望她能够看懂我眼睛里面的意思。
最后，秋懂了，她说：姐，我听你的。”
秋说听我的，说得十分真诚，我很感谢她。
秋听了我的话，做得也还不错。至少我们清早睡觉不再提心吊胆了。我们多睡一会儿，秋就在外面多呆一会儿，也没有什么怨言。这样一来，我仿佛自己倒欠了秋的人情似的，我对她更好了。只要我有机会上街逛商店什么的，我总是要给她买一点小礼物。星期天休息，我主动包揽全部家务，让秋去武汉三镇逛逛玩玩。家里凡是吃的、穿的和用的，只要秋有要求，我没有不应允的。
秋在我们家里白胖起来，整洁起来，洋气起来。秋很得意地对街坊邻居说我们的关系如何好，我对她如何放心，又待她如何如何好。居委会的老太太来到我们家，要给我们家评一个五好家庭。评五好家庭倒是没有必要，我们这个小家庭还远远不够好。不过我以为这下子过五关斩六将了，我们一家人（包括秋在内）总算捏在一块，同心同德地面对艰难生活了。
分出了一点心力，我就手痒起来。我脑子里旋转起许多的构思。我很想挤一点时间写写小说。正在盘算如何安排时间，不料女儿又病了。
孩子生病真是一件最最可怕的事情 无论大病小病。只要孩子一病，我做什么的心思都没有了，我只能守候在孩子身边。我的女儿患的是感冒。照理说感冒并不是一个很重的疾病，但是我的女儿则不然。我女儿一感冒就发高烧，咳嗽，呕吐。她的上呼吸道好像格外娇弱，一咳嗽就咳得不能停止，眼睑充血，接着就呕吐，吃什么呕吐什么，不吃东西就呕吐黄水，弄得她完全没办法进食。这次孩子是连续感冒，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女儿明显地消瘦下来了。
为了防止频繁的呕吐弄脏孩子的衣服，我们将一块大大的尿布围在她脖子四周。谁看了谁都说这孩子咳嗽得太可怜了。女儿每病一次，我们夫妻就寝食难安，上医院，打点滴，喂药量体温，日夜看护。最后总是弄得我们大人也要病它一场。
如此这般，我还写什么小说？
在这次连续不断的生病中，医生总是询问我们是否让孩子受凉了。我们当然没有。但是医生认为我们的孩子受了凉。医生说：这么健壮的孩子，如果不是有突然受凉什么的诱因，应该不会病得这么厉害。我们忽然想到了秋。会不会是秋让孩子受凉了呢？
孩子感冒发烧，一般我们都以为是洗澡不当心，或者晚上把尿凉着了她。这些方面，我们本来就很注意，现在，我和我丈夫更是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以前把尿是一个人起床，现在是两个人都起床，一个人抱孩子，另一个人赶紧用特制的小棉被包裹孩子。可是，孩子又感冒了。
受到医生的提醒，我们注意到了秋。
秋在反复哼唱一首流行歌曲。听得多了，我听懂了歌词。歌词是：
从来不怨，命运之错，不怕旅途多坎坷，
向着那梦中的地方去，错了我也不悔过，
……千山万水脚下过，一缕情丝挣不脱， 纵然是此刻情如火，心里话儿向谁说，
我不怕旅途孤单寂寞，只要你也想念我。
有一天秋在厨房煮奶糊。她一边唱一边煮。当我听清楚了全部歌词的时候，我悚然一惊：莫不是秋在谈恋爱？
我轻轻来到厨房，只见秋出神地望着窗外，奶糊早就潽出了奶锅。
不用多说，不用询问，事情已经明朗了八九分。秋在谈恋爱。并且我女儿的感冒八成与秋谈恋爱有关系。我把这事与丈夫说了，丈夫相信我的预感和猜测。我们都认为秋的这种状态不能等闲视之。谁出面与秋谈话呢？谁来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呢？当然还是我。我是我们家唯一合适的人选。
看来问题又来了！
看来写小说是一个笑话。
我们的生活总是在出岔子。先是请不到小保姆，请到了以后又引发了家庭问题，现在又是小保姆闹恋爱了。几年前我自己还是个闹恋爱的姑娘，最恨的就是别人管自己的私事，现在我却要管另一个姑娘的私事了。从感情上说我很不愿意调查别人的私事，但一想到白白胖胖的女儿频频生病瘦成小猴的模样，我心里就生出了愤怒。我以为即便是闹恋爱，你也得首先爱护孩子才是。带孩子是你的职责，你不能够随便渎职。再说，秋还没有成年，还不到十八岁，她的父母又不在身边。我有责任监护她。
为了郑重起见，我首先不动声色地做了一些暗中的调查。不调查则已，一调查才发现事态已经相当严重了。
居委会值班的老太婆告诉我，说秋几乎每天一大早就把孩子抱往东湖，因为那边有个兵营。又有邻居告诉我说某日晚上在某舞厅看见秋在跳舞。爷爷奶奶也说最近一段时间，秋很晚才去睡觉，甚至还有一个晚上彻夜未归。另有一个小保姆的话则吓了我一大跳，她说秋在和一个当兵的谈恋爱，说就在今天早上，她们在食堂买早点的时候，秋对她说自己可能怀孕了。怀孕了？我头皮都发炸了。秋还是一个小女孩。秋的父母再三拜托过我们，要求我们管教好秋，让她多多学习一些家务事，让她多多看书学习，要她首先能够靠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然后争取再读书提高文化素质，谈婚论嫁的事情一定要晚一点，至少在二十岁以后。这一下子可好，人家突然就怀孕了！
东湖是一个很大的湖泊，它的一隅被辟为东湖公园，供游客游山玩水。靠我们水果湖地区的这一边，则是各级划船队的训练场地。同时驻扎着省委省政府的警卫部队。在这深秋季节，湖面上已是寒风 飕，除了划船队有运动员们在顶风训练之外，行人无不行色匆匆以避风头。在连天的东湖水和一阵阵秋风中，我被吹得鼻涕眼泪一起流。我看着棱形赛艇枯燥地在水面上飞来飞去，永远重复着一个动作。我想这该怎么办呢？
难怪我女儿不断生病的。一个一岁多的孩子，每天一大早就出去迎头吹湖风，当然容易感冒了。
这个太不懂事的秋哇，叫我怎么对待她呢？辞掉吧？辞掉了我们上班怎么办？秋又怎么办？如果她真的怀孕了的话，我怎么处理她的怀孕？不辞掉她吧？不辞掉又怎么办？她对孩子和我们的家庭不再有责任感。这个傻姑娘！
到底我是有了女儿的人，爱屋及乌，对女孩子的这些事情优柔寡断。我久久地呆在东湖边上，看着动作单一的划船队，不知道如何是好。
无奈，我还是寻了一个机会，与秋进行了单刀直入的谈话。
起初，秋装糊涂，一问三不知。我给她讲了早恋的坏处，讲了女人首要是自立自强的问题。秋流下泪来，一边抹泪一边认了错。承认她与一个在省委大院站岗的战士谈恋爱了。秋保证再也不与那战士来往了。反而是我不好意思起来。秋是否怀孕的话我怎么也问不出口。我只是问她：如果不再来往的话，有什么困难吗？
秋说：没有什么困难。
我相信了秋。
可是几日过去，秋更加魂不守舍。她整天神情恍惚，茶饭不思，一旦抱了孩子外出，就溜往省委大院。在家里，秋永远不停地哼唱“千山万水脚下过，一缕情思挣不脱”。
我只好再次与秋谈话。还告诉秋这么一条部队纪律：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不得与驻地的女性恋爱，否则就是违反了部队纪律，是要受处分的。
秋又马上认错，保证不再去找那个战士。
但是次日的清早，秋去食堂买早点，半个多小时还没有回来。原来她端着一锅早点跑到省委大院里面去见那个战士去了。秋昏头到时间观念都没有了。这一天，我们夫妻全都因此而上班迟到。就是上了班，心里也没有一刻不牵挂着孩子。担心秋又把孩子抱到湖边或者省委去了。
秋屡教不改，我只得下决心辞掉她。我怕她真的闹出怀孕的丑闻，我无法向她的父母交待。这天早上，我请假在家。我为秋收拾了包裹，送了她一些衣物，给了她多出几个月的工资，告诉她我们马上出门，我要送她回家乡。我给她的父母写了一封信，要求她父亲在秋回家以后，给我们来信报个平安。
秋感到事情太突然和意外，她怔在那儿，泪如雨下。她哀求说“：我不走，我一定改正。我不会再让亦池感冒了。你怎么惩罚我都行，就是别让我走。”
我说：走吧。回家去看看你爸爸妈妈再说。”
秋蹲在地上，死死抱住桌子腿，说“：我不走，你知道我不愿意回乡下，我讨厌我那个家，我和你们过得不是很好吗？”
我的女儿慢慢走过来，用她的小手抚摸秋的头，用她刚刚牙牙学语的简短字句说：妈妈，秋，不走。”
我赶紧扭过了头，看着窗外。我简直不敢多看我女儿一眼，她这么小的年纪，居然就有了这么强的恻隐之心。
秋立刻抱住孩子，放声大哭。
我差一点就心软了。但是我想我不能心软！秋已经深深地陷入了情网，她不能自拔。她不仅仅是一个孩子，而且还是一个家境贫穷的乡下女孩，她的父母对她还有很多的期望。再说，她这么沉迷下去，还会影响那个战士的前途。秋太年轻了，许多事情的后果她还不能够看见。我却不能姑息她，不能让她父母失望。我必须让她回去。
我到底也没好意思问秋是否怀了孕。让她回家与自己的父母商量去吧。
我终于将哭哭啼啼的秋送上了长途公共汽车。我把她拜托给了司乘人员。我还给她买了一大包糖果点心和饮料。秋流着泪呼唤我：姐姐，姐姐。
我转身离开了。女儿女儿，我想天下的女儿啊，别太傻了好吗？
我的女儿似乎还想不通为什么秋要离开我们家。她与我闹着，要秋抱抱。我把女儿放在我的膝盖上坐着，对她讲了许多许多做女人的道理。我明白我讲得太 早了，可我的女儿就像听故事一样听得目不转睛。我不知道她感兴趣的是什么。我但愿她能够感觉到母亲的心。母亲就是疼爱女儿，因为母亲自己也是女人。女人做人是比男人难得多的，一切全靠自己把握了。
我十七岁那年高中毕业，下放农村当了知识青年。种了一年地之后被贫下中农推荐到大队小学教书。我们学校有一位姓金的老师，他为人正直，工作能力非常强。他在他的办公桌旁贴了一句人生的座右铭：万事不求人。
这句座右铭给了我人生的第一次巨大震撼。原来我以为，座右铭就应该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或者“无限风光在险峰”，或者“为人民服务”，或者“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等等。原来“万事不求人”也可以当作座右铭。金老师说：什么叫幸福？万事不求人就是幸福。其他的老师不是因为这事就是因为那事总要求人帮助，天天在办公室里诉说烦恼。唯有金老师，他从来不诉苦。他在授课之余打草鞋，修理雨伞，做木工活。逢年过节他家里的对联他自己写，年货他自己做。他对棉花有研究，对水稻也有研究。每天放晚学之后，他就去自留地里种蔬菜，他家的蔬菜比谁家都长得好。全大队的人，没有谁不服他的，他在村子里走路从来都是昂首挺胸。
十七岁的我，在涉世之初见识了这么一个人，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从此，万事不求人竟潜移默化到我的处世之道中来了。我总是力争把各种事情做得最好，以此获得自己主动而自由的生存权利。结果，到了现在，我最害怕的事情，最难受的事情，就是求助于他人了。
为了不求人，我在农村吃苦耐劳，拼命干活，屡次被评为模范知识青年，后来堂堂正正地被贫下中农推荐，回城上了大学。
为了不求人，我在医学院又是品学兼优，后来分配工作的时候如愿以偿。
还是为了不求人，我在发表了许多文学作品之后毅然弃医从文，再去报考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之后得以名正言顺到了市文联。
为了不求人，我努力学会生活中的种种技能和技巧。就像当年的金老师一样，我勤俭过日子，学会了自己做衣服，自己做鞋袜，自己做菜做饭，自己修理电灯，更换保险丝，清洗收音机，疏通下水道。我可以完全地自己照料自己。并且还学会了忍受。比如我医学院毕业分配到某医院工作，我们几个大学生一块儿去行政科，领取单身宿舍的单人床。行政科将比较好的床分配给了他们熟人的孩子，而将一张木板床分配给了我。我一声不吭地，含着微笑接受了这张木板床。直到一年后，因为我在医院的出色表现得到了领导赏识，当我作为先进工作者接受领导的慰问的时候，我才说我需要一张真正的床。行政科立刻主动地为我送来了一张真正的床。我在一边骄傲地看着他们忙乎。
只要能够不求人，我可以忍受许多不公正的待遇。尽管因为我不求人的死板性格，我可能在现实中得到的利益很少很少，但我得到了自由，得到了一种超脱，一种潇洒。我不需要应酬我不喜欢的人。为此我感到非常愉快和自豪。
在没有孩子之前，我丝毫没有想到，为了女儿，我还必须改变自己的人生信条。我总是以为谁也改变不了我的。
应该承认的是，有时候，我看着女儿，会出现一阵恍惚。就是因为她吗？就是因为有了这个小家伙吗？我就必须放弃自己的愉快和自豪吗？
是的！这就是现实！
第一个小保姆辞掉了。当长途公共汽车启动的时候，我心里有轻松之感，但是很快，我就轻松不起来了。明天早上我就得去上班，我一岁多的孩子独自在家里怎么办？我立刻又面临着去哪儿再找一个小保姆的问题。那时候，我们的生活之路是那么狭窄，简直看不到一线光明。我在武汉市的大街上踽踽独行，难过得我欲哭无泪。我又要开始寻求他人的帮助了。
本来我已经下过决心，不再央求我丈夫的。可是情况实在紧急，寻求他人的帮助都需要有等待的过程，只有自己的丈夫最直接。我厚着脸皮与他谈起了雇请小保姆的事情。
我说“：秋走了，你是不是应该赶紧想办法再去找一个小保姆？”
我丈夫说“：我去哪儿想办法？”
我小心翼翼地说“：可不可以请你们家帮忙打听一下？或者在老人们的家乡找一个？”
我赶紧接着补充一句：还是我们自己掏钱付保姆工资和负担保姆的全部生活费用。”
我丈夫回答“：这事不太可能。”
我说“：为什么？这对于他们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我丈夫沉默了好半天，才被迫说道“：因为我不愿意求人！他们没有主动提出帮忙，那就是他们不愿意。”
我说：好吧。那就找找你的朋友们。”
我丈夫说：我没有几个朋友。我的朋友也做不了这种事情。”
我说“：那么，怎么办？”
我丈夫说“：我怎么知道？”
我的努力还是以失败告终。我们两口子在半夜辗转难眠。我们披衣坐起，沉默地靠在床架上。在我们的大床边有一只儿童床，里头熟睡着我们的女 。我们都不知道明天我们上班之后她该怎么办。用绳子捆住她的小腿，在她身边放一只奶瓶，任她滚爬和哭喊。这是唯一的办法了。因为如果我不上班，我丈夫一个人养活不了我们一家三口，女儿的牛奶立刻就会断顿。
从前的夜晚，我们也经常这么靠在床架上，丈夫点燃一支香烟，慢慢地吸。我喜欢他抽烟的模样，也喜欢从他的嘴巴里吐出来的香烟气息。我们静静地坐着，或者谈论文学。那是多么轻松愉快的时光啊。现在不再有香烟了。我们孩子出世不久，我丈夫就戒烟了。根据他自己的叙述，理由有两条：一是我们的女儿皮肤很白，呼吸道又娇嫩，家里空间太小，他怕女儿咳嗽，怕女儿被动吸烟，怕熏黄了女儿的皮肤，怕损害了女儿的健康；二是他认为自己抽烟的历史太长了，也抽得太凶了，已经患上慢性支气管炎了，喉咙发痒，痰多咳嗽，非常难受。所以，我丈夫说他既是为女儿又是为自己，两好合一，把烟戒了算了。
虽然我不吸烟，但是男人戒烟的难度我是知道的。光是一些老作家写的关于戒烟的文章我都读了不少。许多英雄豪杰文人墨客做天下大事容易，戒烟戒赌困难。我丈夫居然一戒就成功，说不抽烟就可以不抽了。我知道这里头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那就是我们实在是太穷困了。在我们孩子一岁多的时候，我们以前的一点点积蓄全部用光，工资微薄得不足以养活四口人。我们的经济困难已经变成了危机，到了每个月月底都必须勒紧肚皮的程度。我丈夫是一个非常要面子的人，也是一个宁死不求人的人。他绝对不会对任何人诉说我们经济上的窘迫，也绝对不会去借钱和寻求任何帮助，他唯一能够做到的是省下他自己吸烟的钱。
钱的问题对于我们来说是个非常残酷的问题。当今中国的现状众所周知，年轻人工资收入非常低，分配不到住房，一般结婚成家生养孩子都得依靠老人。我们的想法和一般人不一样。我们不愿意依靠老人，希望一切都靠自己的劳动获得。所以我们结婚结得非常惨淡，我们无所谓。我们能够心安理得地面对这种惨淡。就连我丈夫的父母送给我们作为新婚礼物的一千块钱，我们都在以后的日子里加倍偿还了。可笑的是，没有谁理解并赞赏我们的风格和骨气。更没有谁在我们有了孩子，沦入窘境的时候慷慨帮助我们。我去归元寺拜佛。我对菩萨许愿说：只要谁现在助我一臂之力，将来我一定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是菩萨没有显灵。或者说没有人听懂菩萨的声音。
我不相信我的处境会永远这么窘困。就我个人的工作能力，就我吃苦耐劳的精神，我觉得我一定有出头之日。可我就是有了赤贫的岁月。我丈夫因为赤贫而戒了烟，那时候一盒烟才要一块来钱。这真是小钱难倒大丈夫。时至今日，我一想到我丈夫的戒烟就心酸难忍。
我丈夫就是这么一个骨气十足的人，我非常敬佩他这一点。但是我丈夫也就是这么一个固执古板不肯变通的人。家里没有钱，他不会去想办法。家里没有了小保姆，他同样也不会去想办法。这不是一个男人对待家庭的态度。况且我已经请过一次保姆。我已经为孩子豁出去一次了。难道我孩子的父亲就不能够豁出去一次？哪怕就一次！一个家庭发生了困难，男人不能够总让女人来承担。当然，我并没有把这样一些话说出来。我怕这样一些话伤害他的自尊心。我希望他自己能够明白这一切并且挺身而出。
我们沉默。
我们对峙。
女儿就在我们的面前，一个可爱之极的小女孩。看看谁能够因为她而逼迫自己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
沉默与对峙的结果是他睡着了。我一宿无眠。
也许我们这一对夫妻搭配错了？
在夜色中，我冥思苦想，这才觉悟出婚姻决不仅仅是爱情的问题。婚姻没有爱情不圆满，仅有爱情也不够。婚姻它还是个结构问题。夫妇二人，一个人主内一个人就得主外，一个人内向好静，另一人就得喜欢交际。要不然，日子的确是很难过的。
我又输了。我只得又出去张罗。把什么写小说呀文学呀都冰冻起来，冷藏在心里。我决不能把孩子用绳子拴在家里像养狗一样养她。谁让我是这么一个小宝贝的母亲呢？
我一天到晚到处打听小保姆的情况，找熟人，找同事，找朋友，打电话，写信。有那么一段时间，我逢人便诉说自己的窘况，小保姆怎么辞掉的，孩子怎么可怜没人带等等，连我自己都听烦了。
多数熟人愿意耐心听我诉说，但听完之后只能表示道义上的声援。有几个好朋友则连起码的耐心都装不出来。她们打断我的唠叨，说：你怎么沦落到这一步了？成天蓬头垢面，鸡零狗碎，婆婆妈妈的，你还写什么写？恼人生》、《不谈爱情》这阵风一过去，你没有新的作品了，你很快就会完蛋！她们说：现在思想解放，与国际接轨，正是文学创作的大好时机，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三五年，你能够红几天？
这骂骂得痛快，也骂得我心寒彻骨。
对，写作是我的事业。可女儿是我的骨肉。现在不是我不愿意写作，也不是没有东西可以写作，是没有办法没有条件写作！我现在最最需要的是帮助，是一双温暖的手。
你们谁想到了这个？谁想到了替我照料一下小小的女儿，或者帮我去寻找一个保姆？一些亲朋好友见面了总是问：你又写了什么？他们以这种问话表示关心。我却最反感这种问题了。你们怎么不问问我的孩子好吗？需要什么实际的帮助吗？我冷笑。我无言。我没有写什么！我在生活的锯齿上跳舞呢！我在体验，我在感受，我正在用青春眼泪血汗写我的文学作品呢！ 他妈的！我想我就是在这个阶段学会说粗话的。不说粗话无以发泄我满腹满心的苦水。后来，我渡过了生活最艰难的关口。我又开始写作。作品的反响似乎也不赖。经常有记者来采访，我也经常外出开笔会和下生活，但是我变得更加不爱讲话了。我在北京《青年文学》的封面上说了一句话：面对这个世界，除了微笑，我无话可说。这封面是我的一幅大照片，我坚持选用了一张额头上有皱纹的。
通过这段艰难的生活，我已经太了解人了。我看透了许多类型的人，面对他们，我真是懒得理睬。
在有小保姆秋的日子里，也没让她多干活，做饭买菜都还是我。秋离去之后，我们发现的最大改变，是孩子长大了。我的女儿会走路了，走得很快，不管方向，兴趣来了就朝前冲过去，前面有汽车她也不知道害怕。可是我们就太害怕了。我们怕汽车撞倒她，怕行人撞倒她，怕她冲进路边的水沟里，怕她碰在墙面上，树干上，煤堆上。这孩子一刻也离不开人了。
这时候，我的女儿才一岁多，既喜欢走路又喜欢让人抱她。走几步就要求抱，被人抱了一会儿又要求下来走路。有一句话，她每天要重复无数次，好听得像唱儿歌一样，就是：妈妈抱抱。”我的女儿随时随地会扑过来，抱着你的腿，仰起她充满向往之情的小脸蛋，甜甜地说：妈抱抱，妈妈抱抱。”
我永远无法拒绝这可爱的要求。无论我在干什么，我都会腾出手来抱抱她。
抱了一会儿，她又踢蹬着腿要下来走路。她被放在地上，你一不留神，她就直通通乐颠颠地朝大路中央奔去。自行车汽车纷纷减速，汽车纷纷刹车，你吓得一身冷汗冲过去，然后一时一刻紧紧跟随，跟随着她到处跑。
为了支持女儿学习走路的浓厚兴趣，我们甚至连饭都吃不上口了。我没有办法去买菜，没有办法去做饭，更没有办法去上班。我丈夫请一天假，我请一天假，我们夫妻就这么轮流带孩子。
小保姆在我们家显得愈重要，就愈是难以请到合适的姑娘。我最后横下一条心，寻到一处刚刚兴起的保姆站去了。
保姆站在一栋简易楼房的二楼。从楼门口到办公室，坐满了各地来的乡下姑娘。我一踏上楼梯，偎在一块儿的姑娘都看我，上下打量，窃窃私语。我壮起胆打量她们。看上去眉清目秀比较整洁的姑娘，过去一问，人家不想带孩子，愿意到餐厅打工；看上去不太入眼的倒纷纷围上来。交谈了一番，我只好知难而退。这些小保姆的要价高得惊人，并且还要求住房和洗衣设备。 正跑保姆站，忽然传来一个消息，说我们对面楼上的一个小男孩被小保姆掐死了。顿时我再不敢涉足保姆站，因为这个谋杀东家小男孩的保姆正是从保姆站请来的。保姆站许多姑娘连身份证都没有，来历不清，底细不明，谁也不能保证她们正派和安全可靠。
也许真的是天无绝人之路。
有一天喜从天降，我拜托过的一个朋友突然告诉我，说她的一个朋友家有多余的小保姆，朋友问我要不要去看一看。
我激动地说：当然要去看一看。”
我立刻跳上公共汽车。曲曲折折走了很多路，来到了武汉军区的一个干休所。
小保姆应该是可靠的。是这位军队干部家老家的小姑娘，是他们家的小保姆回家休假之后带出来寻找工作的。与他们家的小保姆居住在一个村子，据说这个姑娘还是初中毕业呢。还没有见到人，我就满意了。我几乎不敢有任何要求，只要是有根有底的人家出来的姑娘都行。到了军队干部家，我的心就有点慌。这位军队干部居住的是一栋独院。院里有菜地和果树，屋子后面有厨房，客厅与房间都很宽敞。我想这姑娘从农村一出来，首先就住到了军队干部的家里，还以为城市都是这么好的条件呢。等到听了我家的情况介绍，哪有愿意跟我走的道理？
姑娘名叫冬梅。一个胖胖憨憨的乡下姑娘。我的朋友嫌她长得不好看，我却不敢挑剔她的长相。我坦率地介绍了我们家的情况，问她是否愿意到我们家去带孩子。没料到冬梅点头答应了。
我们几方面的人都坐在一起，面对面地谈妥了冬梅的工资待遇问题。冬梅的朋友已经在军队干部家做了好多年，已经很有经验。除了工资问题之外，她还提出为冬梅购买衣物和日常用品的问题，提出了劳动时间问题，提出了节假日休息的问题，还提出了冬梅从乡下坐火车来武汉的车钱问题。所有的问题，我都给予了她们满意的答案。至于火车票的费用，我当场就掏了钱。
于是，我便领走了冬梅。
在公共汽车上，冬梅被挤得东倒西歪。人们厌恶地议论：如今乡下人都跑到城里来了，傻头傻脑的，连车都不会坐。对于这些议论和眼神，冬梅似乎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她只是定定地眼望窗外，没有什么表情。我不无忧虑地想：像秋那么伶俐聪明的女孩都难以适应我们的家庭生活，这憨乎乎的冬梅能行吗？
冬梅穿一件又薄又小的旧棉袄，两手冻得赤红，全部行李就是一只小小的尼龙包，里头装了一套换洗的内衣内裤。冬梅比秋的行李仅仅多出了一套内衣。这个我倒不意外，我知道只要请了小保姆，就要为她“全副武装”一次。我取下自己的一只手套，给了冬梅。让她带上手套去抓公共汽车上的金属把手。冬梅还是没有表情。
小保姆冬梅还在路上，我又开始担心下一个问题：冬梅是这种性格的女孩，我要怎么做才能使她与我们全家和谐地生活在一起？我不能再与丈夫吵架了。与丈夫的那一次吵架成了我感情上的伤疤，只要再重创一次，我们的夫妻缘分肯定到此完结。
没有了小保姆发愁，有了小保姆又添新愁。我想我怎么总是生活在两难之中呢？
万幸的是冬梅这姑娘真好。
与前任小保姆秋一样，这次冬梅仍然是借居在爷爷奶奶家。其它也与秋一样，由我去给她购买一整套日常生活用品，手把手教她用煤气炉，照顾她洗头洗澡换洗衣服，带她去医院作健康检查。
我很想在这最初的接触中告诉冬梅一些我们家庭的生活习惯和规矩，可是我看她怯生生的模样，心又不忍。想她一个乡下女孩子，十多年来头一次来到大城市，一来就左一条习惯右一条规矩的，她怎么受得了？如果她母亲知道了，又是何等伤心？算了，过几日慢慢说吧。
冬梅上班的第一天，我们夫妻前一宿睡觉不踏实。我们老早醒来，疲倦地躺在床上，只等房门上有钥匙响动就赶紧起床。但是，房门上没有响起钥匙的声音。冬梅早早来了，她轻轻地开了大门。接着她进了厨房，在厨房里烧好了开水，做着厨房的卫生，一边干活一边等待着我们起床。直到我们起床叫唤她，她才走进我们的房间。多么懂事的姑娘！
中午做饭的时候，冬梅又自告奋勇为我们做了一顿饭菜。她做菜非常认真，当然是舍不得放油和作料的，所以味道很一般。这就足够了。我们吃的是冬梅的精神而不是具体的菜肴。这顿饭我吃得很香，给予了冬梅高度的评价。
与我们相处了很长时间之后，冬梅才告诉我，本来她是最不想带孩子的，她想去的是军队干部的家庭，只是做做一般的家务。那天她之所以同意来到我们家，是观察了我的为人的。她觉得我的为人值得信赖。因为她来武汉的那张火车票，是她自己出钱购买的，可是我连问都不问，就把钱给了别人。冬梅有初中文化。文化不是白有的。她比秋懂事多了。
从此，冬梅跟着我们生活，一直把亦池带到上幼儿园的年龄。
冬梅是一个外表憨拙但内心灵秀的姑娘，她深知自己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农民对城市的仇恨，她也同样地有，但她决不流露在表面，也不随便发泄在我们的身上。她还喜欢阅读，好学上进，从善如流。很快，她就熟悉了城市的生活，并且很快就跟着我学会了把她自己，把亦池，把我们的小家庭收拾得整齐干净。
尽管冬梅也有许多不尽人意的地方，比如突然以要回家替父母种地为条件，要挟我们给她涨工资，比如有时候偷点小懒，撒点小谎之类的。也弄得我们比较恼火。但是从大体上来说，冬梅堪称一流的小保姆
冬梅还有一种优良的品质，即忠实，这更是一般人少有的品质。冬梅在最初就建立了对我的信赖。在后来的日子里，冬梅对我忠实和信服的程度日益加深。她不仅对我无话不谈，还特别注意对我的照顾和爱护。她认为我太累了，认为我身体太瘦弱了。她不再让我洗被子床单等大件衣物。我下班回来她一定要抢着替我扛自行车上楼。在微妙的家庭关系中，她始终站在我的一边。连我丈夫都不得不佩服我。他说别人家里的小保姆，最大的矛盾就是与女主人搞不好关系，怎么我们家的小保姆个个都喜欢你呢？我给丈夫省去了一个很大的麻烦，这个麻烦就是要时常调解和缓冲自己老婆和小保姆之间的矛盾。在我们家，是我缓冲我丈夫和小保姆之间的矛盾。一般说来，冬梅都会按照我的意愿行事。
对于冬梅，我唯一的遗憾是：我曾答应过替她找一个缝纫学校学习裁剪的，但因为她嫌费用太高而没学成。当时我们的经济情况依然不好，替她出学费仍是力不从心，以至于她离开武汉的时候带着深深的失望。
今日回想起这一点，我仍然觉得对不起冬梅。
不过，我尽我的力量保证了冬梅在我们家生活得幸福。我们自己还是一如既往地省吃俭用，但是孩子和冬梅，我们是要让她们吃饱吃好的。我把冬梅的衣服都更新了。逢年过节，冬梅回家，都是我们为她购买火车票，为她购买大包小包的礼物。我们家的抽屉永远不上锁，冬梅可以随意使用我的缝纫机。等等。临了，我还为她置办了几件漂亮的嫁妆。其实冬梅就是一个料理家务的好手，做别的还不一定行。她如若能够安心呆在我们家里，兴许于她于我们都是一种福气。
年轻的姑娘就是在这一点上明白不过来，个个心比天高，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不管怎么样，冬梅的到来，使我们对改变生活的面貌有了一点信心。冬梅不就比秋好得多吗？冬梅不就是通过我的努力寻找到的吗？可见功夫不负苦心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