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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爱你也不够(池莉)

_2 池莉(当代)
早上好!
这个明艳澄净的秋天早晨真好!我的女儿,我的朋友,我们经历了十个月的探索追寻,我们坚忍不拔地向彼此伸着手,我们终于团聚了。
我和我朝思暮想的孩子终于见面了!
我搂着我的女儿,端详着她的脸,惊叹她小小的五官竟会如此精美。我母亲不同意我的看法,她反映说婴儿的眼距是不是稍宽?
我没想到母亲这么没眼光,我不服气地解释说“:眼距宽只能证明她将来眼睛大呀!”
丈夫又发现女儿脸上长着长长的绒毛。
我仍然有自己的道理“:绒毛好嘛,俗话说,美人多毛。”
在我眼里,我女儿是我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婴儿,最漂亮的姑娘。关于从前对男孩女孩的分析,对性别的挑选,对双胞胎的向往,在此刻全都烟消云散。我要的就是她,她是我的唯一,是我金不换的宝贝。
什么是母爱?当我没有孩子的时候,我以为我知道,那是一种无微不至的照料,一种不讲原则的宽容。我曾在小说中多次描写母爱,读者反映说还写得挺像,我曾经不无得意。当我怀孕的时候,我更认为我懂得了什么是母亲,认为那就是巴望得不得了,思念得不得了。现在,一旦我把女儿抱在怀里,我反而茫然了。我搜肠刮肚,想有一种爱的表达方式,可就是没有。我惶惑地面对女儿,生怕抱她的姿势不对头而使她不舒服,亲她又怕亲坏了她,惊动了她。看她怎么也看不够。如此完美精致的一个小人儿,我该拿什么奉献给她才好呢?我怀抱着自己的孩子,一抱就是好久好久。护士来收新生儿了,她们要喂这些小宝宝牛奶了。我不想把我的孩子还给她们,我想要是我自己有奶水喂她就好了。
可笑的是,在生孩子之前,我就已经提前认定自己是没有奶水的。没有奶水这个判断不仅仅是我自己认为正确,关心我的人也都同意这个看法。当代城市女性十有八九没奶水,况且我又是高龄初产妇,又是脑力劳动者,身体又瘦弱,加上又是剖腹产,出了那么多血,哪会有奶水呢?
说实在的,在没有生孩子之前,我不在乎将来有没有奶水,也不那么迷信母乳,可是在手术后的第二天早晨,我在秋阳照耀的病房里抱起我的女儿之后,从前的观念一下子土崩瓦解了。
我问自己拿什么奉献给女儿,首先就想到应该拿自己的奶水。病房里有几个劳动妇女,她们每天都十分自豪地展览般地给婴儿喂奶,我看她们的神态真是美极了。那是创造之美,安详之美。母乳的好处我是早就知道的:营养丰富,微量元素齐全,含有母体抗体等等。原先我并不觉得这些道理有多重要。可忽然我越想越重要,越想越有道理,我非常想让我女儿吃到母亲的初乳。至于喂了奶会损害身体曲线等等讲究,我是丝毫顾不得了。
当听说我女儿第一天只喝了五毫升牛奶之后,我着急得不行了,五毫升才多少一点儿呀!看来我的女儿她不爱喝牛奶。她饿着肚子呢!尽管婴儿室护士长再三向我解释说新生儿吃五毫升属于正常范围,我还是着急,我还是觉得五毫升太少太少了。
新的一天再度来临,奇迹出现了。一觉醒来,我的胸脯涨满得十分难受。开始我根本不知道这种难受意味着什么,反正我一场手术下来,全身到处都不舒服。
女儿又抱来了。我一接过女儿,就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全身的血液忽然有了方向,全都向乳房汇集过来。莫非有奶水?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就找来了护士长,述说了症状。护士长捏了捏我的乳房,说“:奶水来了。”
奶水来了 我?
护士长说:这有什么奇怪,你的乳房条件不错,正是容易出奶的莲蓬乳。”
在我的惊愕之中,护士长捧起我的乳房猛地一挤,金黄色的初乳喷涌而出。
大家笑着,七手八脚递过我女儿;教我怎么坐,怎么抱,怎么把乳头送进婴儿的小嘴里。轮到我窘迫了,我不得不当众敞开怀,让人们帮助我。我担心和女儿合作不好 她才出世两天呀!
接下来的情形却使我目瞪口呆,我女儿一贴近我的胸脯,就自己找到了奶头,将奶头一含进嘴里,就十分老练地吧嗒吧嗒吸吮起来。一阵猛力吸吮后她居然还懂得喘口气,喘气时小脸蛋艳如红霞,额头上竟还渗出了细细的汗珠。该我为她擦擦汗了吧。我为这缎面般的小额头擦着汗,心中无限感慨。这个世界多有意思,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苍天不负苦心人,只要我全心全意地想要为我女儿哺乳,奶水就神奇般地来了!
任何时候,只要我一抱过女儿,心念刚动,奶水就会自动喷射出来。我总是先用奶水将女儿的小脸蛋喷洗一下,然后再喂她。她越吃越有经验,吸空了一只乳房又去寻找另一只。而我只要与女儿接通,就万念俱无,总是怀抱着女儿轻轻摇晃着,希望自己的血肉都化作小溪流向乳房。
应该给女儿取名字了。是该给女儿取名字的时候了!
什么事情如果不经历真是没法品透个中滋味,天底下有多少人,人人都有个名字。人的名字不过是个符号,看起来一切都非常简单明了。但是轮到我们,才知道给一个人取名字多么不容易。
一般的中国家庭如果老人健在,首先是要征求老人的意见的。我们自然也是先去问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
爷爷那一阵子正热衷于武侠小说,建议取名“剑池”。我们认真地问:剑池吗?”爷爷又笑了,说随你们的便吧。我们夫妻双方的父母都是新派老人,不会过多地参与我们的小家庭,他们都说让我们自己决定。这下我们的责任就更重了。
孩子没出生以前,名字好取,开玩笑似的一取一个。现在面对一个活生生的白璧无瑕的小人儿,便开不出玩笑了。这小家伙不会说话,把一切交给了你,你说她叫什么名字,她就得以这个名字面对社会,这种情形之下你哪里还敢开玩笑!
当初怀孕的时候是盘算过孩子的名字的:男孩子叫什么,女孩子叫什么。翻着字典,尽找读音好听,字形好看,字面意义深远的字和词,预备了一大堆名字。可当孩子与我们见面之后从前所有的名字都自动作废了。因为我们觉得没有哪个名字配得上她。从前是从理论上寻找好名字,现在发现理论联系不了实际,那些名字我提都不好意思提,全都十分做作浪漫理想化和书面化。
时间不等人,我们在那儿琢磨取名字的事,可女儿已经度过了她人生的一天,两天……五天,六天。在婴儿室,我的女儿身上挂着一只牌子,上面写着:池莉之女。转眼我们就要离开婴儿室了,还叫“池莉之女”吗?此外,来医院看望我们母女的亲朋好友几乎都要问一句:孩子叫什么?
根据女儿身上脸颊上黄绒绒的长汗毛,我们暂时给女儿取了一个朴实贴切的乳名:小毛头。一时间,全家人就“毛头”长“,毛头”短地叫起来,谈话就方便多了,因为有了一个明确的主语。看来人真是需要有个名字。 接下来,我和丈夫继续做这道难题:给小毛头取个大名。
我丈夫说出一个名字,写在纸上给我看。
我否定了。我说:太涩。”
我丈夫又写个名字,我又否定了。
我说:太俗了。”
太俗了么来个高雅的。我又认为太酸溜溜了。两个字的名字现在社会上太多,三个字的名字太普通,四个字的名字有一点标新立异却又不合中国人的习俗倒像日本人。如此倒来倒去,一直拿不定主意。
在为女儿取名字的问题上,丈夫表现出了他前所未有的耐心,绞尽脑汁写满了一张稿纸又一张稿纸,光看那稿纸上的名字,好像我们有多少孩子似的。
我懂得我们的孜孜不倦不仅仅源于对女儿的爱,也还有我们自己对名字的遗憾。我丈夫的名字非常简单,当年他父亲南下到湖北,在湖北的一条河边得了儿子,他就叫了那条河的名字,那是一条十分小的河流,字也不太好认,时至今日,他单位的绝大部分同事还是将他的名字叫成错别字,电脑打字也打不出他的名字来,麻烦得很。关键还在于,我丈夫的记忆里根本没有那条河流,谁也没有再带他去看看那条河流。他的名字只对他父母有意义,而对他来说是虚无的。
我的名字说起来就更令人遗憾了“。莉”这个名字多得数不胜数,幸而我这稀罕的姓氏解救了我,使我多 多少少和千万个“张莉”、王莉”、李莉”有所区别。而且我的名字不是我家里的人取的,是派出所上户口的警察叔叔取的。我真是对我父母的潇洒超脱感到万分惊讶。我是他们的头胎,据说当时准备是只要我一个孩子的。但他们居然没有功夫给我取名。当年我父亲革命工作非常忙。我母亲才十八岁,医务工作也非常忙。那个时代,人们除了白天上班,每天晚上还得开会学习,似乎无暇它顾。尴尬的是后来有一段时间,当年为我取名的警察叔叔在茫茫人海中老是与我相遇,一遇上他就很神气地说“:谁给你取的名字?是我!你应该管我叫爸爸。”
我很想告诉他,这个名字我并不满意。奇怪的是,随着年齿渐长,我却对那个警察叔叔有了亲切感,毕竟是他给了我名字啊!许多时候,我看着报刊杂志上自己的名字,就会想起并怀念为我取名字的人,而总是为我父母抱憾。
现在,我是绝对不会对女儿取名字草率的。将来我要告诉女儿,父母是如何为她的名字冥思苦想,如何为她郑重其事。我希望将来与女儿共享许多有趣的记忆。
女儿的名字还没有取定,在姓氏上面却出了问题。我丈夫老是念叨“吕”什么。我注意到了这一点,问他:“怎么是姓吕?”
他说:我姓吕么。”
我说“:以前我们商量好的,说定了孩子跟我姓的。” “是吗?”丈夫反问。他不认帐了。
怀孕期间我们的确讨论过这个问题。因为我只有姐妹俩,池姓的人又少,而他家两男两女兄弟姐妹四个,吕姓又是比较普遍的姓,据此理由,我提出将来的孩子姓池。当时丈夫满口答应,毫不在乎地说:孩子跟谁姓都一样。”
是都一样。现代社会,城市居民,早就没有了什么男尊女卑思想和宗族观念,姓和名字一样也是个符号。其实我想孩子随我姓是我自以为我爱孩子多一些。我在辛辛苦苦怀孕的时候丈夫在干什么?在过他吃得饱睡得稳的安适的男人日子。
可是,丈夫现在居然装聋作哑,公然叫孩子吕什么吕什么。
我抗议说“:你怎么能够这样?”
他说:什么这样?孩子一般都跟父亲姓,搞特殊干什么?反使孩子长大后莫名其妙,老问为什么我跟妈妈姓?”
他说得似乎有道理,实质上是他在赖帐。我明白他没有说真心话。
我的小毛头出世才六七天就出落得一表人材了。婴儿室五十多个娃娃,就数我们小毛头最出众。她皮肤特别白嫩,头发油光水滑,小脸蛋和小嘴唇鲜艳艳红嘟嘟的。婴儿室的护士个个对她赞不绝口,都羡慕地说:“这个小家伙好漂亮!”
有一次,我丈夫从婴儿车里抱起小毛头,一个男人问他“:你们给孩子打了胭脂?”
“没有,”我丈夫回答得非常自豪,她是天生的红润。”
婴儿车远远地推过来,我丈夫老远就知道哪一只襁褓是我们的小毛头。在分发婴儿的时候,一个护士曾经弄错过一次,但我丈夫根本就没去接那个错误的孩子,他准确地指着我们女儿说“:那个是我的。”
情况明摆着,我丈夫是要摘桃子了。丈夫认为我“摘桃子”的说法实在荒谬。孩子是我们两个人的“,桃子”是我们共同养育的,怎么说姓吕就是他摘了桃子呢?
“好吧,”丈夫见我不高兴,就想了一个招,说“,那就取一个公平合理的名字:吕亦池。”吕亦池,意思是:姓吕也就是姓池。
当然,我丈夫还说了恭维话。说什么,亦池就是又一个池莉;希望小毛头和妈妈一样漂亮,今后一样出息为女作家等等。
我破涕为笑。
我觉得“,吕亦池”这个名字挺好。我当然不是因为丈夫的恭维话。我还不至于傻到真以为自己有多漂亮,有多出息。而且我由衷地希望我的小毛头不要太漂亮,由衷地希望她比妈妈有出息一些。我有什么出息,我仅仅是找到了一个自己喜欢的职业而已。总而言之,女儿不应该是又一个我,她这辈子应该比我活得自由、富裕、潇洒、幸福、勇敢、能干。
但是,我还欣赏名字朴素的本意:姓吕也就是姓池。
吕亦池这个名字该不会与世上任何一个人雷同了吧?何况“亦池”念起来音韵和谐,看起来也含了几分诗意,道出来的却是一个简单寻常的故事 对孩子姓氏的争夺。故事里头饱含着父母对孩子的爱,真是挺好。
于是,我女儿的户口本上就写上了三个字:吕亦池
女儿在婴儿室生活得很好,是护士们的宠儿,所以受到了一些特殊的待遇:喂奶时给她格外多煮一煮奶嘴;别的孩子一天只换洗两次,她却可以随时换洗;尿布也用最软的,襁褓也用最新的。
我也一天天好起来了。腹部的伤口愈合得不错,很快就该拆线了。
在医院妇产科住院的最后一两天是非常舒服的日子。我躺在床上静养,听听音乐;一天吃五顿,顿顿都是鲜鱼或者活鸽炖的汤,由丈夫或者我的父母送到病房来,吃完嘴巴一抹,不考虑洗碗问题。
我的女儿小毛头就在离我不远的婴儿室,一天早晚两次由婴儿车推到病房分发给我喂奶。小毛头吃奶吃得十分内行,从不咬妈妈的奶头,吃饱了就吧嗒吧嗒小嘴巴,憨憨地好奇地望着四周。
我可以睡一个长长的午觉,还可以睡一个长长的夜晚。我也可以经常去婴儿室观看护士如何给小毛头洗澡换尿布。如果是这样养育孩子,我觉得没有什么太难的,我得考虑该提笔写东西了。
在一九八 年十月底的一天,我抱着小毛头出院了。
这一天天气很好,我的父母、妹妹和我丈夫一起来迎接我们母女。一家人高高兴兴,说说笑笑。与进院时相比较,我感到自己身轻如燕,心里很快活,以为我的难关从此渡过去了。
我们在大床边安置了女儿的婴儿床。那是一只紫红色的钢丝床,可以摇也可以升降。我们认为一个人的独立性必须从小就培养,因此决定让小毛头独自睡觉而不是像老辈人那样让婴儿偎着母亲睡,嘴里老叼着奶头。
把小毛头放进她的小床之后,问题马上就来了。给不给她枕头?解不解开襁褓?据说给婴儿打包时间短了,双腿不笔直,时间长了又容易焐烂臀部,那么到底打多久的包?小毛头在婴儿室每天都洗澡,回家了洗不洗?家里没有暖气和热水淋浴装置,怎么给孩子洗?我们家没有人能够给我答案,因为我父母他们没有亲自带过小孩。从前的女人坐月子很严格,就是躺在床上吃喝玩乐。伺候月子和婴儿的是奶奶。现在我们的奶奶都是革命干部,谁还会替你伺候月子呢?
我只好求助于教科书。据书上说,新生儿两小时喂一次奶。可我们的小毛头有溢奶的毛病,吃进去的奶一会儿都溢出来了,等她溢光再喂奶,喂完一次奶几乎花了两个小时。难道一天到晚永不间歇地喂她?
与女儿相处的第一天我就显出了万分的狼狈。仅仅是照顾女儿吃奶和换尿布我就不可能按时吃饭。喂完奶之后我刚端起碗扒一口饭到嘴里,女儿吐奶了,吐得鼻子口里全是,脖子里胸前全是。孩子的呼吸受阻,哭得凄厉。我赶紧扔开筷子,去照料女儿。
我将女儿竖抱在怀里,左拍右拍,拍了将近二十分钟,小家伙终于打了一声嗝。据说打了嗝就不会再吐奶了。接着就换尿布,换完尿布孩子入睡了,她睡后我再回到饭桌边,望着饭菜,已经毫无食欲。
入夜时分,我躺下了。我发现折腾了一天,仅仅一天,而且还有丈夫帮助料理,我就腰酸背疼了。
我躺在床上,望着婴儿床里的女儿,我以为我会入睡的。没料到我睡不着。一个小人儿睡在我身边了,我总觉得责任非常重大。她一动,我就伸手给她掖被子。她鼻子呼呼作响,我就想给她掏掏鼻子,可是那么一丁点儿鼻孔,棉签都伸不进去,怎么办呢?我拼命动脑筋,想了许多千奇百怪的办法。丈夫一觉醒来,见我还没睡,问“:怎么回事?”
我说我看着女儿就睡不着,就要动脑筋。
丈夫再次提醒我说你是月子里的人,一定要休养好。就将我换到床里头去睡。他一挨着女儿,女儿就哼哼唧唧地哭。他一边睡一边摇着婴儿床。可没摇几下,手一松又睡着了。我又换到了床的外侧,眼睁睁看女儿,轻轻摇晃她的小床。这么折腾了两次,小闹钟的指针就指向了凌晨一点,我们又该给女儿喂奶了。
丈夫起床去煮牛奶,我则替女儿解开襁褓换尿布。若是拉了屎,则要打一盆温水来给孩子洗屁股。午夜里我们小心翼翼地喂了牛奶,然后将孩子竖起来抱着,轻轻拍她的背,拍上一刻钟或半小时,等待教科书上所说的那个嗝。好不容易我们一家三口又重新睡下,小家伙突然毫无预兆地呕吐起来。我们掀开被子,一跃而起,抱起女儿,用嘴为她吸去鼻腔里的奶块,女儿这才哭出声来,脸色也由紫转红。小床被奶水弄湿了,大床也被弄湿了好几处地方,房间里充满了奶腥味。我们抱着女儿一边拍着一边换床单换被子换衣服。脏衣物一瞬间又堆了满满一盆,向我们清楚地提示着明天的工作量。不敢多想明天,因为女儿又呕吐了。小小一个婴儿哇哇地呕吐,奶吐完了又吐黄水,我吓得哭了起来。我跪在凌乱不堪的床上,怀抱着女儿这么拍那么摇,可女儿就是呕吐不止,床上身上到处都是脏水,我和女儿都在哭,丈夫急得团团转。
凭着我前几年的医疗经验,我一边流泪一边给女儿检查了一下全身的状况,没有什么异常。如果这样送到医院,医院也不会治疗。况且夜深路黑,寒气深重,我又在月子里,怎么上医院呢?
幸而早些日子我弄到两本好书,一本是美国的,一本是日本的。这两本书和中国的婴儿喂养手册不一样,它们写得非常切合实际,非常细致入微。不像我们国家有些书,粗枝大叶,老生常谈,报喜不报忧。
我们赶紧翻书,在书里找到了“新生儿呕吐”一节。日本人和美国人都说:如果你的新生儿突然呕吐,请你别着急,一般是不大要紧的。只看了这一句,我的心就平稳了许多,冲着书像冲着亲人一样流下了感激的热泪。接着书上分析了呕吐的原因,说清楚了为什么不要紧的道理,教了几种应急的处理方法。
我们将书捧在手里,一一按它的教导去做,孩子这才慢慢停止了呕吐,呕吐停止了,孩子的哭声却经久不停。竖抱着她,横抱着她,让她躺着,摇晃她,都无济于事。她就是哭个不停。
丈夫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呢?”
凭心而论,他并没有不耐烦,可我认为他这么问都不应该,这就是烦躁的表现。孩子哭就证明她难受,她不舒服才哭,她来到世上才几天?她要适应这世上多少东西?她不会说话,不会动作,不会用眼睛传神达意,可怜的小家伙除了哭还能怎么办?一个成年人有什么资格和理由对一个初生的孩子不耐烦?我想到这些就替女儿委屈,怎么也制止不了自己的泪水,又一次和孩子一块儿哭起来。
和女儿相处的第一个夜晚终于过去了。当晨曦照进房间时,女儿睡熟了。我头疼欲裂,眼睛肿胀,浑身酸涩,靠在床头,望着女儿,默默无言。丈夫的脸色也十分憔悴。他端起那小山一般的屎布尿布脏床单去洗。我们之间也无话可说。说什么都没有意义,这就是生活。
生活表明,关于小家伙的事情还多着呢。她得洗澡洗头换衣服,得注意她的脐带结痂了没有……我丈夫在那里忙得团团转,也真是难为了他一个大男人。
我靠了一会儿,下了床。不坐月子了。谁说一定要坐月子?谁说月子里产妇不能洗头洗澡和看书?我无视一切陈规旧习,洗了头洗了澡,让自己精神了一些,然后开始积极地照料女儿。所有的事情我都敢做,我每天看书,按照书本知识喂养女儿。
我很快就没有奶水了,很快就消瘦了下来。我几乎没有过那种丰腴少妇的形象。当人们再见到我时我已经恢复了瘦削的体型。我的女儿也瘦了,苍白弱小。这种情形早就打消了我提笔写作的念头,我决心丢开一切的一切,全力以赴养育我的女儿。
看来,我的小毛头并不顺利,没有其它许多孩子的那种福分。比如憨吃憨睡憨长肉,比如爷爷奶奶能够鼎力相助。我想我是多么幼稚啊!抚养一条小生命哪里是那么简单!你以为你写了一点小说,发表了一点作品,就会有人帮助你,珍惜你?你以为世界上到处充满无私的爱?错了!一个对人类充满太多幻想的女人从此认清了冷酷严峻的现实。那么,让我来与你一同前往吧,孩子!我既生了你就要养好你!我不信我养不好一个孩子。凭着我对她的爱,凭着我宁可牺牲自己的献身精神!我暂时不写作了又怎么样?我以后会写得更好!
现在 任何时候 只要回想起女儿出生后的第一个月,也就是常言所说的月子里,我仍然心有余悸。
从医院回家后的头两天,女儿不肯吃奶,老是哭哭啼啼。我就猜想她肯定是哪儿不舒服。我们为她揉肚子,给脐带上消毒粉;又设身处地地为她想想,猜测她是否哪儿痒痒又挠不着,便设法替她挠后背。可人家说没听见过月子里的婴儿需要挠痒痒的事;我们将她从头到脚,一寸皮肤一寸皮肤地检查,哪儿也没发现异常。但女儿仍是不爱吃奶。抱着几天没吃什么东西的女儿,托着她那软弱无力的脖颈,我急得跳脚。结果有一次在女儿张嘴啼哭时,突然发现她满口腔的白泡泡,撬开她的嘴一看,原来是些白色霉粒:女儿感染了鹅口疮!
女儿有一张小巧的嘴巴,唇色如樱桃一般鲜艳欲滴我们拿着棉签犹豫再三,实在舍不得下手,可是又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横下一条心,大家动手,扩张开那张小小的嘴,用棉签擦掉口腔粘膜上的菌落,涂上紫药水。如此这般,一天三次。
鹅口疮还没有治愈,女儿的臀部又溃烂了,也不知道是衣服穿得过多,还是襁褓打得太厚。我们大家都没有经验,只好漫无边际地议论了半天,然后决定给女儿去掉襁褓,换上小衣小裤。
在月子里,我们一点经验都没有。女儿老是生病,瘦得跟小猫一样。
过了没几天,鹅口疮、臀部溃烂都还没有好转,女儿又发生了面部湿疹。脸上、头皮上都长满了红色小疙瘩,耳朵被湿疹的黏液粘在了脑袋上。书上说湿疹是很痒的,我看到这几行说明就难过,女儿这么小,怎么忍受得了这奇痒呢?
我看着女儿,非常想替她抚摸和抓挠,但我知道这样做容易感染。女儿在摇篮里躺着,用力扭动自己的头,可能想用摩擦来止痒。每当看见女儿这样,我的泪水就一涌一涌要往外流,她那弱小的孤立无助的模样的确令人心酸。
湿疹日重一日。脐带到了该结痂的时候没有结痂,反而红肿发炎了。
一个没满月的婴儿,几乎患上了医学书上告诉我们的所有的常见疾病。女儿食量减少,日渐瘦弱,一天到晚被大人们喂药,擦药,换敷料。逐渐地她学会了忍耐,她一身病痛,却不怎么哭了。她经常静静地望着天空,默默无声,在她应该睡的时间里一直醒着。
实在难受了,女儿也哭一会儿。她的哭与众不同。一般新生儿啼哭是没有眼泪的,这是由于新生儿的泪腺及神经还没有适应新环境。因为在过去十个月的母体生活里,他根本不需要哭和流泪。可是我的女儿却很快就有了人生真正的哭泣。有一次给她涂药,她用那深棕色的明亮的眸子望着我们,突然,泪水盈满了她的眼睛,一骨碌就流了下来。我和丈夫不约而同地感到了一种颤抖。我们把女儿紧紧搂在了怀里。我们希望女儿憨吃憨睡,希望她哇哇蹬脚大哭,可她却望着我们流泪。
夜深人静,我和丈夫摇着摇篮,注视着女儿,不无担心地小声议论:这孩子太敏感了!
我以为父母为儿女担心,至少要从少年时期才开始,在此之前只注意将他喂饱穿暖适当教育教育就行了。殊不知在女儿人生的第一个月里,我这心里就沉甸甸牵挂上了一缕忧虑之丝,只要一看见女儿的泪水或者发现她在面壁沉思,我的心就被那根无形的丝线抽动得着慌。
女儿的病痛和消瘦顽固地继续着,我们开始害怕起来,各种各样最坏的猜想在我头脑里打转,就是不敢说出口。对于我,学医已是十年前的事,当年我对小儿科也不那么用心去学,因为我不准备搞小儿科这个专业。然而,十年后的今天,小儿科的每个系统的每一种可怕的疾病全都浮现在我面前,怎么驱赶也赶不走。
我不敢给女儿洗澡了,一碰上她那苍白得像大青蛙似的 体我就直发抖。幸亏我丈夫对女儿的爱深厚而强烈。一星期一次的洗澡就由他操办了。他用大巴掌托着女儿,稳稳地用温水洗浴着女儿的皮肤。他说他要坚持一周给女儿洗一次,让她的皮肤健康地适应第一个冬天。
我丈夫还有一个壮举我将永远难忘。我女儿出生的那个秋天天气非常干燥,几个月滴雨未下,女儿的鼻子经常枯燥,鼻孔里塞满由分泌物与灰尘组合的鼻屎。呼吸不畅时,女儿哭个不停,脸也憋得发紫。我用火柴棒、牙签做成小棉签试图从那小鼻孔里扒出堵塞物,可是最小的棉签对一个不足月的孩子来说仍然是粗大了一点。就在我急得抓耳挠腮时,我丈夫抱起女儿,用自己的嘴轻轻一吮,吸通了女儿的鼻子。我站在一边,敬佩之情油然而生。由此,我暗暗地检讨了自己:是否太偏重精神方面的感觉而忽视了实际上应该做的事情。我突然醒悟到,我这个毛病不仅仅表现在对女儿的照顾上,而且贯穿在我至此之前的全部人生之中。我务了多少虚而废了多少实啊!
一旦明白了自己的缺点,我就开始行动,再也不光是抱着女儿长吁短叹,不再一小时一小时地与女儿泪眼相对。我认为女儿的疾病应该由我负责,我应该从根本上消除使女儿患病的根源。我为女儿增加了各种尿布,每天换洗的尿布都设法高温消毒;每次喂牛奶之前必须煮沸奶嘴五分钟;每日挤榨新鲜菜汁为女儿增加维生素,为她清凉消火以利湿疹的治愈,等等等等,各种举措无不严密周到。
这么一来,我常常一天忙到晚还忙不完,二十来天的时候,我的奶水就没有了。我累得果真像老人们吓唬的那样,腰也酸,背也疼,双臂沉重得抬不起来。如果真是月子里落下的病只有在月子里才能治好的话,那我这浑身的酸疼只怕是一辈子都治不好了。我只能生一胎呀。我当真有点担心了。
丈夫却与我开玩笑,说不要紧,以后我们再怀一次孕,专为治病怀一次。
我告诉他要怀孕你怀吧,我可不想再来一次。
我真不敢再来一次了。
在有了女儿的第一个月里,我从前对儿女成群的憧憬被现实击得粉碎。能够养育许多孩子的决不是我们这样的人。人家要么有钱,要么有老人照顾,要么既没钱又没老人照顾也没生活要求,甘愿自己养的孩子在马路边乱跑拾垃圾。我们是太尴尬了。除了有生活要求其它什么也没有。
最初一个月,我母亲试图帮助我们,让我们住她那儿。结果,所有的人都累坏了,孩子依然养得不顺利。活活就注定了是由我们两口子来面对一个新生儿。
谁敢再来一次?
女儿满月后的第一天,也就是一般风俗允许产妇出门的第一天,我毅然挽起包袱,抱着弱小的女儿回到了我们的小家。
我们的小家在武昌水果湖,紧邻东湖,植物繁茂,空气新鲜,是个宜于居住的好地方。可惜属于我们的只有十八平米的一间住房和与四户人家共用的厨房卫生间。其中一家人酷爱吃辣椒,总是将锅里的油烧得冒大烟,然后“嗤”地一声将辣椒倒将下去,走廊里和各家各户的房间立刻辣雾弥漫,一片咳呛之声。
我们回到家门口,站了一会儿,听听门里没有咳嗽的声音,就赶紧开门跑进去,赶紧打开自己家的房门。我们的房间满是灰尘,到处吊着蛛丝,一套笨重庞大的组合家具和许多的书占满了几乎全部的空间。我抱着女儿,没地方坐,站在唯一一块巴掌大的空地上,鼻子一阵阵发酸。依我从前的性情,我是会哭的。可现在在心酸的同时我坚强地吞下了眼泪。我哭女儿怎么办?我面临的现实就是这么一个立锥之地,哪怕此刻我呼天抢地也改变不了现实,要紧的是得安顿女儿,她马上就要换尿布了,马上要煮牛奶,要小床睡觉。
就在这时,女儿睁开了眼睛,吧唧着嘴寻找奶头。她在说她饿了!我一下子不胜惊喜。因为我女儿很少表现出对吃饭的兴趣。我立即挥去感伤,急急地去为女儿煮牛奶。
在回到我们小家不到一个小时的时候,我女儿破天荒一口气喝了六十毫升牛奶,而且没有溢出来。这真叫人高兴啊!这是一个多么良好的开端!
乘着女儿吹来的东风,我们一鼓作气打扫收拾了房间,替女儿展开了她的小摇床。书桌上的书本稿纸一古脑儿退位,书桌上摆满了奶粉、奶瓶及高高低低的药瓶。我们的住宅空间狭小,但如果是在棚户区或者市中心的里弄里头,我们就会有一种心理平衡。问题是我们住在水果湖,四周全是独家小楼或者四居室等等,省里的干部全住在这儿。只要抬眼一看,就会气不平,就会数落好半天世上各种不平事。这天我们却非常宽容,在房间里挤过来挤过去也始终是笑口常开。为什么呢?就是因为女儿下午又愉快地饱餐了一顿。饭后她躺在床上,盯着米老鼠玩具的大黑鼻子好奇地直吭哧,孩子能吃会玩 这是一件多么平常多么细小的事情。当我们没有孩子的时候,有多少母亲对我诉说这平凡的故事而我却轻描淡写地用嘲笑打发了她们,将话题引到重大题材上。现在我明白了,给人带来真正喜悦的远远不是世界上惊天动地的大事,太不是了!
我怀抱女儿,坐在阳台上喂奶。这是我最安稳的一刻,我在这片刻里常常前思后想,发现被现实生活击碎的东西太多太多了。而且某一现实可以从一点出发,击中我们四面八方的浪漫,也可以超越时空,击向历史和将来。
有一点是可以聊以自慰的,作为作家,在苦难的日子里常可以得到许多对于生活真面目的认识。 一个三口人的小家诞生了。
不由我作任何计划和准备,生活就形成了规律。每天清早起床,就必须首先洗涤一大盆尿布。洗呀刷呀用开水烫呀。我往往来不及洗脸刷牙,匆匆一挽头发就干活。要趁天气好早早把尿布晾出去。若天气不好,得赶紧生炉子用烘篮烘上,否则尿布就会周转不过来了。然后煮奶,喂孩子。孩子吃了牛奶之后必须间隔二十分钟喂药,然后轻轻地拍她小小的后背,直到她不会呕吐了,再进行下面的生活步骤:涂外用药,用奶替女儿洗小脸小手。既然传说中有宋美龄用牛奶洗澡这一说,为什么我们的女儿就不可以用牛奶洗面?
做完这一切,就该自己吃点东西了。利用吃东西这十分钟的时间,一手抱了孩子站在阳台上,让孩子那娇嫩的呼吸道接受一下冷空气的锻炼。紧接着,一天吃六顿的孩子又该喂牛奶了。好不容易喂了孩子,就到了弄午饭的时间。
午饭后收拾厨房,摇孩子睡觉,孩子睡着之后是出去买菜的时机。拎起菜篮飞快跑下楼,目不旁视,对准菜市场直奔过去。一路奔跑一路做着买几种什么菜的构想,一到菜场就直奔主题。买好菜掉头往回跑,只感到心急如焚:孩子醒了没有?哭了没有?翻下床了没有?吐奶了没有?会不会因吐奶而窒息了?上楼梯一步两级台阶,耳朵支楞着,专门搜寻婴儿的啼哭。开门一看,女儿酣睡无恙,这才长长吁出口气,抹去一头的汗水。
这才想起来,方才的路上,有熟人与我打招呼,遇见了我孩子的爷爷或者奶奶。而我,却目中无人地经过了他们的身边,连个笑容都来不及给。我是太忙了,忙得像国家总理。
自然,接着就得动手准备下午的饭菜,收拾阳台上迎风招展的尿布,分门别类地叠好,整整齐齐地放在既顺手又不显眼的地方。一看时间,又该煮牛奶了。
生活是琐细的,有了孩子的生活更是琐细得无法用文字表现。还有大量的工作必须做,却连自己都做过便忘了,它们简直不像什么工作。然而对于一个孩子的生长它们却又必不可少。
所幸的是,我丈夫的职业是编剧,写剧本的,可以不坐班,有一阵子在附近招待所写电视连续剧,很能帮上我一把。比如和我一块儿为女儿洗头洗澡,比如半夜起床煮牛奶和换尿布。不过我仍然是在高速运转,像一颗围绕太阳的行星,围绕着女儿不停地旋转,同时还得自转。
这就是我的全部生活。
我的女儿脐带结痂了,痂掉了,一个浑圆的肚脐像一朵雏菊。她的臀部溃烂也好了,一点疤痕也没留下。总之女儿欣欣向荣,天天向上,眼瞅着一天天白胖起来。
几个月之后,我们成功地把女儿喂养得白白胖胖了。
我开始每天抱着女儿外出散步。走在街上,凡遇上的人都忍不住要多看我女儿几眼,也少不得要赞叹几声。这情形吸引着我每天到时候就想下楼,仿佛有多强的虚荣心似的。公正地说,我女儿不是那种浓眉大眼的漂亮娃娃,她的模样与通俗的漂亮标准大相径庭。她以她的秀气,以她宁静深远善解人意的眼睛,以她白缎子 一样的皮肤引人注目。我们明明知道社会上流行的漂亮是什么,但我们真心地认为我们的女儿最有特点。
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女儿的哭声变得响亮凶狠。她的脖颈富有弹性地挺直起来,小鹿般地左顾右盼。
有一天,我正在忙碌,我女儿忽然非常清晰地对着我叫了一声“:姆 妈。”我循声望去,她在那儿大方坦然地朝我微笑。
我问“:是你吗?亦池,是你在叫我吗?”
我女儿居然听懂了我的话,她又结结实实地叫道:“姆 妈。”
我扔掉手中的一切,抱起了我的女儿。我使劲地亲她,心中热潮汹涌。
不知怎么的,我非常不好意思回答女儿的呼唤。我觉得这称呼太重太重,我承受不了;又觉得太轻太轻,像羽毛一样触动得心里头痒痒的。
我窘窘地看着女儿,发现单就我们俩似乎无法容纳这幸福的感觉。我给女儿穿上外套,抱她下了楼。我们楼底下有个岗亭,居委会的婆婆妈妈们总聚在那儿说话,平时我最多和她们客客气气地点个头。这时我抱着女儿朝她们走过去,老老少少的一群女人都绽开了笑容,伸出双臂迎接我们。我女儿从一个母亲怀里传到另一个母亲怀里,女儿被逗得快活极了,在一片欢笑声中大叫“姆妈”,我也毫无防备地就答应了她。在许多母亲中间,我也一点都不羞涩了。
有一天,丈夫去汉口替我从我们单位拿回了我几个月的邮件。在产假这几个月里,我的报刊杂志信件书籍堆得像一座小山。我一件件地拆开,一件件地翻阅,另一种生活,另一种身份在我心中渐渐复苏,原来我还是个编辑,是个写小说的人。文坛上还在评论我的作品,一种叫“新写实”的文学潮流正在兴起。而评论家们认为我是其中的代表作家之一。《烦恼人生》获了全国优秀中篇奖,又获了《小说月报》百花奖,又获了《上海文学》奖……而我却消失了。我在自己十几个平方的小家里带孩子,我在洗尿布,买菜做饭。如果说我对文坛的召唤一点不动心,那是假话,说我一点都不羡慕那些有老人替他们带孩子而他们全力干着自己事业的朋友,那也是假话。但是,我没有为此感到遗憾和可惜。人生有各种事业和作品,我想作为一个女人,她有个最重要的作品就是生儿育女。况且和孩子在一起的生活并不枯燥,一个生命从无到有,从小到大,每天都有新发现,孩子她每天都给你新惊喜,这还不够吗?我们还用向生活索取更多的东西吗?人可不能太贪婪了。
当我埋头带孩子到六个多月的时候,我的小说《烦恼人生》获奖了。这个奖是天津《小说月报举办的两年一届的百花奖。
所谓“百花奖”,也与同名电影奖一样,是由读者投票评选出来的。尽管从规格上来说,这个奖似乎没有专家们评的全国中篇小说奖那么高,但是我总觉得百花奖很真实很公正。我自从写小说以来,一直是匹马单枪,没有拜师没有交友也没有进入文人圈子。这是天性使然。我喜欢独往独来,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因此,我以为专家们的评奖很难注意到我。所以,读者们投我的票,让我获奖,我就格外珍视和感激。同时看到我的小说还有那么多的人愿意读,我心里便既踏实又喜悦。
这样,我就准备赴山东烟台去参加颁奖会。
在买火车票和临行前的两三天里,我虽然还在一如既往地带孩子,可是心却已经漫游在渤海黄海那一带了。说来也够惨的,我在中原长大,至今还没有见过大海。铺开地图一看我去的地方就在海边,少年的幻想又复苏了。少年时最大的愿望就是走遍天涯海角。读大学时,每个寒暑假我都是与同学结伴去旅游的,只可惜那时候时间和财力都有限,不可能去太远的地方。女儿睡熟之后,我趴在地图上看着这广袤的世界,我无限感慨地想:我确实闭塞得太久了。
这时候女儿还不到七个月,又没有人照顾。她白天吃六餐,凌晨两点还吃一餐,我凌晨四点还得为她把一次尿。这一切将全都交给丈夫吗?我感到太难为他了。可是不交给他又怎么办呢?
我一边打点行装一边摇着摇篮,第一次发觉了女儿给我带来的麻烦。我不敢深想也不敢多说。最后我怀着矛盾的心情登上了火车。
我坐火车来到青岛蓝村,在蓝村换上了去烟台的火车,到了烟台火车站,就有《小说月报》的编辑接站。一路上与我说话打交道的全是成年人。火车上的人来自四面八方,他们谈论的全是大新闻大见识大动态,我一路都在竖起耳朵听。那时是一九八九年的四月,北京的学生运动已经闹得很厉害,以致爆发了后来的“六 四”事件。我一连十几个月在家里怀孕生养孩子,沉浸在女人的生活之中,突然一出来,受到的震动真是太大了。我心里颇为自责。
到了烟台之后,我们并没有住下来,而是继续驱车东行,一直走到了黄海的边缘,住在了荣成县石岛镇的蓝平宾馆。这个宾馆临海而立,推开阳台门就是海风阵阵海涛声声。这正是我梦想了千百次的好地方!
初到海边的一两天,我高兴得差不多忘掉了一切,吃海鲜,拾贝壳,和作家编辑们说说笑笑;开会,发奖,拍照,记者采访,举杯庆贺;听大家聊天到深更半夜。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一个晚上我突然惊醒了。在梦中我听到了一阵闹钟的铃铛声,我翻身坐起的一刹那冷汗直冒,因为我没有看到旁边的婴儿床。我的孩子呢?
自然我很快就清醒过来了,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家里。我的孩子当然不在我的身边。我看了看手表,凌晨两点,正是我们给女儿喂牛奶的时间。女儿出生后,我们添了一支小灯管和一只小闹钟,我们的房间彻夜亮着柔和的灯光,响着细弱的钟声。从前我在灯光下是睡不着觉的,自从有了女儿,我在灯光下睡觉从不习惯到习惯竟是个毫不困难的过程。可现在我却在黑夜中惊醒,再也难以入眠。
我迷糊了一阵,凌晨四点,我又准时醒了。这是给女儿把尿的时间了。大海的涛声在窗外隆隆响着,惊心动魄。我来到阳台上,远望大海。我望着黑乎乎的海面。我想,盼望了许多年,我看到海了。这不就是海吗?我不就住在大海边吗?海在诗人们的笔下被描绘得无比浪漫和美好,现在我经过与渔民的接触,这才明白了渔民的感觉:海是船的沙漠,是渔民的田野,是一片不能饮用的大水。我赞同渔民朴素的说法,我有点受了诗人欺骗的感觉。我越发发现自己酷爱真实。于是我面对大海承认自己在思念女儿,即便是大海也吸引不了我,也排解不开我的思念。
后来的几天,日子就很难熬了。我老想着女儿,担心她吃不好睡不好穿不暖等等。回武汉的时候,我恨不能让火车插上翅膀。
一九八九年八月,我的《烦恼人生》获得了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我又一次离家赴京领奖。这次住在北京的和平宾馆,四星级的宾馆我是头一次享受,可我领完奖就返汉了。
对于北京,我过去的幻想更多,我将北京看作一个象征。它毕竟是首都嘛!我既然由于年龄太小而错过了文革时期接受毛主席检阅的机会,那么,我一定要有所作为,一身豪气地进京,然后就去游览长城、故宫、十三陵等等名胜古迹,痛痛快快在京城大玩大热闹一场。也许这就是所谓少年意气吧。
没想到,我一生中真的还有这么一次,人家请你住高级宾馆,服务员彬彬有礼称你为小姐,人家开会赞扬你,发给你奖证和奖金,人家请你吃饭,安排你参观,记者为你拍照采访,晚上举行舞会。但是,不知怎么的,这一切都不能让我获得格外的愉悦。相反,我还隐约感到了对文学界的失望。我觉得中国的最高文学奖项就是这么颁发的,没劲。
我哪儿都没去参观游览,只是在一天的傍晚,骑自行车绕天安门广场转了一圈。当时天安门广场一带还处于半戒严状态,有许多解放军战士站岗,自行车可以骑过去,但不能下车。我当然不敢下车,于是就走马观花地望了望天安门,回宾馆睡觉了。
第二天我就乘火车回到了武汉。这次的北京之行使我觉得名利像浮云一样抓不牢靠不住,飘飘荡荡没什么实际内容。在热闹、喧哗、音乐、欢笑、赞美、流光溢彩的宾馆以及整座北京城之中,我始终惦念的就是我女儿的那张小脸。在火车上,我反复思想着这一切,我只有苦笑,看来我注定是个没有出息的人,就像一只小鸟,怎么飞也飞不高。
我从烟台回武汉以及后来从北京回武汉,看到丈夫对我们的女儿照顾得非常好,对他的一股感激之情油然而生。我在心里一而再,再而三地决定,以后一定多多迁就他,吵架就让他赢,遇事都让他三分。一个男人独自带一个婴儿居然带得这么尽心这么好,真是太不容易了。
这么想及这么做以后,有一天我豁然醒悟:我把女儿当作自己的,而把丈夫当作外人了。那么爱情之说如何解释呢?于是,我人生当中又有了一大进步,从文人们塑造的爱情中解放了出来,对爱情这个富于理想主义色彩的字眼不再迷信,淡然一笑就是了。
我又回到了和女儿朝夕相处的生活之中。我又累死累活地洗尿布做饭喂奶。出去了两趟不仅没有被外面的世界诱惑,反而更加死心塌地地在家带孩子了。这是一种真实的生活,你辛勤劳动,你就会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她开始朝你微笑,她呼唤你,她朝你展开双臂扑过来,她无比真诚地望着你,眼睛里充满信任和依赖,以至于你可以感觉到你的心被她的眼神暖暖地融化 多么美好多么宝贵的感觉!
也许带孩子是一种琐碎的女性化的生活,它无法与宏大的社会生活相比,它产生不了震动历史的惊人之举。可问题在于我需要它,我热爱它。
一个人一生就那么几十年,而在这几十年里,绝大多数都是在和成年人打交道。你的成功,你的荣誉,你的利益都是在与别人的竞争中得来的。在你为社会创造了某种财富的同时你自身也受到了某种程度的伤害。只有孩子是你的天使,只有她让你感受到了什么是天真什么是可爱,只有她让你看到了一滴汗水一份收获。既然一个人一生有几十年,那么我愿意拿出一年,两年甚至三年完完全全只和孩子呆在一起。让她是我完整的世界。我敢肯定,没有与孩子一起生活过的人,他的生活一定会有着无法弥补的缺憾。
至此我的《烦恼人生》已经拿了四项文学奖,奖金全都用来购买了女儿的奶粉。我女儿真是小姐身子丫头命。我们家境贫寒,她还吃不惯国内的奶粉。她在吃国内奶粉的时候,就流鼻血,大便不通,脸上长满湿疹,弄得我们都非常痛苦。一换上进口的听装“能恩”奶粉,她立刻就通体舒畅,什么问题都没有了。一百二十毫升奶,被她咬住奶嘴一口气吸光,就像许多会喝汽水的人一样,换气可以不松口。这样,我们就只好硬着头皮给女儿吃“能恩”奶粉,人民币二十七元多一听,只能吃三天,同时还配吃进口果珍。而当时我们夫妻工资收入合起来每月大约两百元,也就是说我们的工资只能供应女儿吃大半个月的奶粉,剩下的时光我们一家三口都只好勒紧裤带饿肚皮。幸亏《烦恼人生》不断得奖,替我们解决了人生中的许多烦恼。写作不仅是我始终的精神需要,也成为了我的物质援助。虽说稿费和奖金都比较微薄,但毕竟是我自己的劳动所得,毕竟帮我抚养了孩子。由此,我对文学简直有了感恩之情。
越是对文学有感情,我越是珍惜它敬重它。但凡写作,坐下来之前我必须将双手洗得干干净净。我的文学是圣洁的,我需要这种圣洁感。
我得到的奖证都是缎面的,挺好看。我把它们放进了柜子深处的一摞书报里。我认为奖证是凡俗的。它们是喜庆的事物,但不能代表文学的圣洁。
一位朋友来看我,想看看我的奖证,弄得我非常窘迫,到处摸索,掏了一把,奖证连同书报一起滑落到地上。
朋友认为我太不郑重了。接着问我,获奖后和新闻界联系了没有?
我说没有。
朋友又问我,想不想找报纸宣传宣传?
我说不想。
朋友恼火了,怒斥道:你这是虚伪!假清高!装模作样!”
我想我肯定是有一点的了,要不别人会如此发脾气?于是我就点头赔笑脸。朋友无奈,只好咽下气,苦口婆心开导我,旁征博引地说作家也是需要宣传的,不宣传谁知道你?不知道你谁看你的书?没有人看你的书谁出你的书?朋友看我一边听一边在不停地喂女儿喝蜂蜜水,给她换尿布,终于摇摇头,大叹一口气,说围着锅台转的生活毁了一个作家。
“你完了!”朋友悲怆地感叹。
我不是个伶牙俐齿的人,不善于与人争论,但我还是明确地告诉朋友:谁说我完了?我没完。
有句话说是“三天不念口生,三天不写手生”。朋友据此认定我至少三百天不能写。加上获了这么多奖都不宣传自己,日后岂有还能写作的道理?我非常遗憾朋友用一般的生活经验来套我。我想,对于一个作家来说,生活无处不在。我这不也是在体验一种生活,不也从这种生活中获得了许多认识吗?至于宣传,我就是不生孩子也不会去请别人宣传自己。是的,在这一点上我也许就是假清高,我很愿意别人注意自己的作品,可就是不愿去主动求人注意。我始终认为别人注意你和你求人注意是两码事,有着本质的区别。是诗内功夫和诗外功夫的问题。虽说好萝卜也得吆喝着卖,但文学作品不是萝卜。我的小说更不是萝卜。
奇怪的是,接下来的日子我却有点心神不宁了。我时常想起朋友说我不再能够写作的预言。我对这预言感到恐慌。有一天,我抱着女儿到另一个朋友家去串门。这个朋友与我几乎是在同一个时期怀孕生子的,所以我们在那一段时间来往比较密切,见面就谈你的孩子如何我的孩子如何,津津有味,乐此不疲。她也是个搞文字工作的人,也曾写过一些文章。这一天我是印证自己的困惑来了。
我和朋友谈了谈孩子的近况和进步,然后我问她是否还有写作的念头。她笑了一笑,她的笑是那种对过去的嘲笑,她说“:现在谁还想那个?至于将来,那就很难说了。”
我听了心里直发凉。她又说“:女人有了孩子就再难干什么事情了,尤其是我们。”她所说的“我们”,是指得不到老人任何帮助的我们这类小家庭。其实她的住房比我宽敞,还可以考虑请一个小保姆。而我们却只有一间房。就连请小保姆,她还有老人愿意为她张罗,我们就是想请也得自己去寻找。她有这样的条件,都失去了写作的信心,我呢?
我们交换着抱了对方的孩子,我清楚地看见了她眼角的深刻皱纹,我觉得她是我的一面镜子,我从她脸上看到了自己。
我们的楼上有一个女儿在家带她将近两岁的孩子。平时我与这个女邻居不大说话。现在我倒很想听听她对生活的看法了。有一次她在楼梯上追着她的孩子喂饭,我和她攀谈起来。她告诉我她生了孩子就没有再上班,拿工厂百分之七十的工资在家带孩子。她指着脸上的妊娠斑,说“:我还像个人吗?”
她恨恨挖了一勺蒸肉末塞进孩子的嘴里,说:这孩子把人磨垮了!”
我问了一句傻话“:你爱她吗?”她惊讶地说“:当然,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嘛!但女人有了孩子自己也就垮得差不多了。”是这样的。原来有许多女人是这样的。那么我呢?
我将女儿放坐在我的膝盖上,望着她,问“:有了你,妈妈就完了,真是这样的吗?”
女儿与我对视着,没给我答案。女儿太小太小,她给不了我答案。
我想我是个从善如流的人。朋友提出的警告至少是别人的教训,是值得我注意的。我乐意与孩子共度艰难而真实的生活,这是无疑的,也是不能够改变的。但同时我是个职业妇女,我还在从事写作,我还将继续写作,这也不应该人为地改变。
说到底,我决不相信我完了,我垮了,我不相信一个女人有了孩子就丢掉了事业。有了孩子就有了一份真切的爱,爱是可以给女人许多力量的呀。况且我还必须养活我的女儿!我必须依靠自己的劳动挣钱!我只有依靠自己的劳动,才有望改变自己窘困的处境,让自己昂首挺胸地站立于天地之间。否则,我就会真的沦为一个地道的家庭妇女!
我决不允许自己垮掉!
我坚定了自己的信心。我不再去看楼上那女人憔悴的脸。当女儿满了八个月之后,我的产假就满了,就应该去上班了。我到处打听房子的出租情况以及请小保姆的情况。我要求自己一定按时去上班。一方面我调整了女儿的食谱,给她增加了蛋黄、糕干粉、菜汁,希望她更加壮实,早早会走路,经得起摔打;一方面我还是决定请一个小保姆,我决不能为了孩子而不工作。
小保姆在当时没有现在好请。现在到处都是保姆站,而当时基本上是人托人,请谁家的保姆往乡下捎个信,乡下再送一个姑娘来。任何一件事,都是说起四两,提起千斤,真正办好是不容易的。许多小保姆都来源于老人的家乡,这样比较安全可靠。可是我丈夫死死沉默着,就是不愿意与他的父母商量一下。他不肯麻烦他的父母。我们经过了数次的争吵。我丈夫就是岿然不动。开始我想赌气,我想女儿也是你的,孙子也是你父母的。难道你们就真的看着孩子无人照顾而不管她吗?
果然,他们就真的能够不管。他们就像没有看见眼前的状况一样。在我惊讶世界上还有这种无情无义的人的时候,我自然是顶不住了。我输了。我不赌气了。我不能看着孩子受罪。于是,请小保姆的重任也就完全落在了我的肩上。起初我非常茫然,许多的奔走劳碌都归于失败。那样的日子里,我真恨不得天上能够掉下一个小保姆来。
女儿马上就满八个月了,长得十分白胖,抱在手里沉甸甸的。她要求已经很多,大人稍不留神她就要翻身滚下床。我再也不敢将她一人留在家里自己出门去买菜。我干什么都抱着她,抱着她去买菜,抱着她炒菜,抱着她去邮局寄信请人帮忙找小保姆,抱着她接受记者的采访。
八个月爱动的胖娃娃是很不好抱的。我的胳膊酸疼极了,时间一长,连带背部、脖颈都酸胀。酸胀就酸胀吧,我坚强地抱着女儿,和她一块儿迎接命运的挑战。
我女儿好像非常明白我们面临的困境,出奇不意地给我展示了一个奇迹。那又是十分忙碌的一天,我去厨房倒开水,不经意将女儿放在了地上,我冲到厨房门口忽然想起女儿是在地上而没有放入推椅,我连忙返身回来,我的天!我八个月的女儿居然扶着床沿稳稳站在地上,笑眯眯地望着我。我万分惊诧,跪在女儿前面。
我说“:来,走,走到妈妈这里来。”
我女儿犹豫片刻,迈动了她的小腿,真的朝我走过来!我一下子抱住了女儿。她在我怀里咯咯直笑,我却情不自禁热泪滚滚。
我的八个多月一直在父母怀里抱着的女儿放在地上就会走路了!正是在我沮丧不堪垂头丧气的时刻,我女儿突然会走路了!
下午丈夫下班回家,我告诉他这一消息,他半信半疑,我女儿便又扶着床沿勇敢顽强地向她爸爸表现了自己的能力。丈夫紧紧搂着女儿,夸奖她表扬她,感激她给了父母巨大的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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