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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没有遇见你by晴空蓝兮

_8 晴空蓝兮 (当代)
  直到吃饭的时候,他才告诉她:“我要回家一趟。”
  “你父母还好吧?”秦欢立刻问。
  “嗯,他们身体都不错。我这次回去,是有别的事情要处理。”
  严悦民的性格向来坦诚,几乎从来不会刻意隐瞒什么,而这一次,秦欢见他语焉不详,似乎对于回家的理由并不想细说,于是她点点头,只是讲:“那顺便向你父母问好。”
  “好。”严悦民在暧昧昏暗的灯光下抬起眼睛,似乎多看了她两眼,然后才低下头去继续吃东西。
  这顿晚餐显然有些沉闷。
  或许是他心里有事,而她则更加心事重重,甚至有种罪恶和不道德的感觉一直盘旋在她的心头。
  男朋友和未婚夫。
  她从来没想过要周旋在两个男人之间,更加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处理这样复杂的三角关系。
  可她根本找不出任何理由向严悦民提出分手。
  他对她是那样的好,体贴周到,细致入微。虽然最近他是忙了一点,相处的机会也少,但见了面,他依旧将她照顾得妥妥当当。
  在她人生的二十多年里,认认真真交过的男朋友,就只有他和顾非宸了。而他待她,从一开始的追求,到现如今的交往,并没有哪个方面是做得不好的。
  唯一不好的,恐怕只有她自己。
  她不知道为什么竟会走到这步田地,把生活和感情搞得一团糟。她终于被这样无力的感觉给攫住,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每多过一日,便多收紧一分,卡在她的脖子上,让她渐渐觉得呼吸困难。
  她看着严悦民微微低垂的脸,他的表情一向温和柔软,就像他的声音和他的笑容,打从她认识他的那天起,就有一种神奇的治愈作用,有时候她和他在一起,竟然真的可以暂时忘掉顾非宸。
  如今听他说要回家,她拿叉子轻轻拨着盘子里的通心粉,好半晌才又说:“多久回来?”
  “头尾二十来天吧。”
  她抿着嘴角,淡淡笑了笑。
  他忽然敏感地问:“你是不是胃口不好?”
  原来她面前盘子里的食物几乎都没动。她索性放下叉子,说:“感觉有点累。”
  “那一会儿吃完我直接送你回去。”
  他把她送到楼底下,车子没有熄火,车前大灯射在路边低矮的花坛中,隐约可见在光束中盘旋环绕的小飞虫。
  以前他都会送她上楼,然后在家里待一会儿再走,可是今天他没提,她也没有邀请。
  她就坐在车里,仿佛看着那些飞虫出了会儿神,过了一下才如梦初醒,解开安全带。这时候,却听见严悦民说:“坐一会儿吧。”
  她转过头去,他也正在看着她,神色平静,可看她的眼神又有些奇怪,仿佛正若有所思地搜寻着她脸上的每一处,任何一个细微的地方都不放过。
  那样的目光,让她感觉他似乎正在寻找什么答案。
  她有些不解,而他忽然开口问:“可以抽烟吗?”
  她愣了愣,这才发现他不知从车厢的哪个角落翻出一包香烟来。可是在此之前,她从来不知道他会抽烟,在他的身上,她甚至也从没闻到过丝毫烟味。
  而他已经降下车窗,避风点燃了一根,放在唇边狠狠地吸了一口。灰白的烟雾飘出窗外,他微仰起脸,后脑靠在椅背上。车里的光线太暗,令他的五官轮廓也一并变得模糊。
  可她还是觉察到了:“你在烦恼什么?”
  他似乎怔了怔,才重新转过头看她。又是刚才那种眼神,让她十分不适应。
  而他好像看出来了,说:“抱歉。”然后便又露出平时她见惯了的温和笑容,说:“我只是在找你的优点。”
  “优点?”
  “嗯,想仔细算算,你到底有哪些优点,才能这样吸引人。”
  原来他一整晚想的都是这件事?她感到有点可笑,所以真的笑起来:“那你现在有答案了吗?”
  他没说话,转过头去,兀自望着车窗前半昏半暗的夜色,隔了好半天也不回答。
  她不禁又说:“难道是我一无是处?”
  “当然不是。”他语气淡淡地笑了,刚想转过来再说点什么,却被突如其来的铃声给打断。
  这样宁静的夜晚,几座高耸的公寓楼里万家灯火,如星子一般散落在黑夜里。除了远处不时一晃而过的车灯之外,周围几乎没有任何声响,也没有路人经过,所以秦欢的手机铃声显得格外响亮。
  她好像也被吓了一跳,怔了怔才连忙打开手袋。
  手机上的那串号码雪亮雪亮的,她只盯着看了一会儿,便刺得眼睛酸疼。
  最后还是接起来,她不想做得偷偷摸摸,让严悦民生疑。
  顾非宸的声音仿佛隔得十分遥远,可是他那边又是那样的静,所以一字一句都无比清晰地传进她的耳朵里:“把你自己的事情处理清楚,我不想等我回去的时候还看到我的未婚妻和别的男人同进同出。”
  明明时间已经这样晚了,他都不用应酬或者休息吗?居然特意打电话来说这种事。
  她觉得无聊,但又不好发作。他凭什么用这样的语气命令她?颐指气使,居高临下。因此她捏着手机一言不发,等他讲完之后便沉默而又果断地掐断了电话。
  转头对上严悦民询问的眼神,她勉强笑笑说:“我该上楼了。”
  “好。”严悦民送她到电梯口,才说:“晚安。”
  她想到刚才那通破坏心情的电话。他到底凭什么?只是挂名而已,他凭什么这样强势地干扰她的生活,又是凭什么这样理所当然地宣布对自己的占有权?
  几乎都要踏进电梯了,她却突然停下来,任由金属双门在身后重新合拢。
  严悦民仍站在原处,大堂里的灯光柔和明亮,更衬得他长身玉立,玉树临风。他似乎正目送她离开,但她反倒走上前伸出手,揽住他的脖子,笑眯眯地要求:“晚安吻。”
  他似乎微微一怔,目光在她的脸和唇上游移片刻,在墨黑的眼底终于有了些许温柔的同时,他低下头吻了吻她的唇。
  可是她却仿佛仍不满足,双手紧紧攀在他的肩头,踮起脚,第一次主动地加深了这个道别吻。
  其实,他和她接吻的次数并不少,可也只有这一次,她是这样的主动热情,不顾环境、不顾周围来往进出的住户。而他或许是以为诧异,所以动作微微顿了一下,她感觉他的手掌在自己腰间一僵,却也仅仅只有几秒钟,他便将她拥得更紧……
  一瞬间,他的气息包围过来,温暖柔和,还带着淡淡的来苏水的味道。
  门外是无边夜色,电梯“叮”的一声似乎又在后面打开了,伴随着轻轻的脚步声。而秦欢此刻却什么都不想理、不想听,只是用尽所有力气,只是想投入地去吻一个男人,彼此唇齿交缠相依,妄图用热烈的温度驱散心里头那个渐渐变得模糊的念头:……顾非宸,他有什么资格和立场命令她!
  其实秦欢已经许久没有梦见过旧事了。这一夜,她却做了一个梦。
  她与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牵手漫步在轻风徐徐的江滨,满天星子的夜空美丽得就像一幅画。她仿佛能够闻到江面上飘来的淡淡的寒意,可是手却是暖的,因为被他牵着,放在大衣口袋里。
  梦里男人的面孔其实并不清晰,但她明白那个人是谁。
  她听到他清冽的声音在耳边说:“秦欢,你打算什么时候嫁给我?”语气带着诱人的慵懒,就像这晚风,轻悄悄地钻进心里。
  对于这样求婚式的问题,她好像一点都不惊讶,只是喜滋滋地说:“明天,好不好?”
  男人没有说话。
  她开始欢天喜地地准备随时当他的新娘子,即使是在梦里,这种喜悦也真实得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可是很快地,梦境里的镜头突然一转,她发现自己正孤零零地站在奢华空旷的客厅里。大门被人打开了,一切都仿佛慢镜头一般,男人缓步走了进来,因为逆着阳光,所以仍旧看不清他的脸,只知道他身材修长挺拔,步伐优雅而充满了贵族气息,有一种摄人的吸引力。而他似乎只是冷淡地看着她,向她介绍:
  “……这是汪敏,我的女朋友。”
  “女朋友?”
  “对。”他言简意赅,却用行动向她宣示一切。
  他当着她的面,温柔而强势地吻了身边的女人。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幕,一颗心由木然突然变成尖锐的痛,一阵一阵地冲击着胸口最柔软的角落。她开始觉得天旋地转,心疼得几乎不可抑制,令她差一点尖叫出声。
  ……这是梦!
  她在梦里这样告诉自己。
  可是多么奇怪,即便已经知道这只是个噩梦,她却一时之间无法清醒过来。
  甚至,就连眼睛都无法闭起来。所以,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男人和女人在自己面前上演亲密的戏码。
  她想大声呼喊,可是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花,堵得她连喘气都觉得困难。
  最后,也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一声轻响,终于中止了这荒唐的一切。
  所有场景都如龙卷风一般,在一瞬间向空间盘旋着消散开来,化作空气,连一丝痕迹都寻不着。她在醒过来的最后一刻,却终于看清楚了男人的脸。是整个梦境里的第一眼,也是最后一眼。
  她当然知道他是谁,她一直清醒地知道。
  睁开眼睛的时候,月光如水,正洒落在窗台上,如一层薄薄的白纱。
  幽沉的夜大概还没过半。
  秦欢却彻底地醒了,只是喘息未平,一颗心怦怦跳动,犹如重锤擂鼓,又仿佛仍有千钧巨石压在胸口。
  她歇了一会儿,才觉得口干舌燥,整个人就像刚从沙漠里爬出来一样,脱水脱得严重。她想起来喝水,其实水杯就在床头,可她习惯性地一伸手,却摸了个空。
  兀自在黑暗里沉思了两秒,她陡然想到一件事。
  严悦民!
  她倏地坐起来,顺手打开了床头台灯。暖黄的光线铺洒下来,床铺的另一侧空荡荡的,其实那是她平时睡惯的方向,而水杯分明就摆在那侧的床头柜上。
  只有枕头微微凹陷下去,证明那里曾经有人睡过,可空调被早已全被她一个人卷在身上。
  她有卷被子的毛病,是小时候和父母分床睡之后养成的,怎么也改不了。唯独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几乎就把这个习惯给改了,那还是因为顾非宸,他睡觉的时候总会将她揽在怀里,她每往外移一移,很快就又会被他拖回去。其实都只是睡梦中下意识的动作,足以证明他这个人的占有欲有多强。
  无端端又想起他,这令秦欢刚刚恢复平静的心脏又开始不舒服起来。
  她下了床,趿着拖鞋走到和卧室相连的阳台边,轻轻拉开玻璃推拉门。
  大概今天正好是十五,半夜的月亮又大又圆,仿佛离得十分近,低低地悬在天空上,有一种触手可及的错觉。
  这个时候,即使不借助灯光,阳台上也很亮。严悦民赤裸着上身,只穿了条长裤,正倚在阳台边吸烟。
  这是她今天第二次见他吸烟,动作娴熟,表情却微微有些沉,与他以往的姿态大相径庭。
  他很快就察觉到她的气息,转过身的同时顺手将烟熄灭了。他说:“抱歉。”
  她不太明白:“为什么?”
  他看了看她,忽然微笑:“我不该自己溜出来欣赏月色。”
  她也笑了笑,走到他旁边,仰头朝天空看了一眼。这个夜晚确实很美,深夜里的风吹在身上并不觉得凉,反而带着一种清爽的舒适。
  她抬起手整理了一下额角的刘海,丝绸晨褛的袖子伏贴柔软,顺着手臂滑下,露出一段凝脂般的肌肤。叨亮如雪的月光下,手腕上赫然露出一道暗红色的疤痕。可是她并没有在意,因为就在几个小时之前,他已经问过她了。
  当她与他燃烧了最后一丝热情极尽疲倦的时候,他突然轻抚这道伤疤,问:“这是怎么回事?”
  平时都有手表作遮掩,所以从来没被任何人发现过,可是刚才洗澡时手表被摘了下来。她一惊,本能地想要隐藏,却已经来不及了。沉默片刻,只好告诉他:“以前做过很傻的事。”自知瞒不过医生,她笑得有些自嘲,偏过脸去不想再讲话。
  他的声音低低的,听不出是什么情绪:“是因为顾非宸?”
  主动提到这个名字,她差一点就忘了,当时她流产入院,是顾非宸陪着一起去的。
  大概正是睡前提到了这个名字,才会导致她后来的噩梦。
  因为梦里的某些场景与现实相似度极高,且是她这辈子都不愿再回忆起来的。
  感受着月亮洒下的静谧光华,两个人都没出声。空气中仿佛还有浅淡的烟味,半晌之后,秦欢轻咳一声,终于开口说:“你什么时候走?我最近忙,可能不能去送你了。”
  这当然只是借口,可严悦民似乎不以为意:“没关系。”
  他今晚明显心事重重的样子。她敏锐地感受到了。因为哪怕是在床上,他和她的第一次,他也并未全身心地投入。
  她也一样。
  所以,她什么都没问。
  她甚至怀疑这样做是不是错了。因为过后她并没有得到任何安慰,反倒招来一个可恶的许久都不曾出现过的梦。
  第二天一早,严悦民送她去学校。在校门口,他倾身吻了吻她的脸颊。她的情绪还有些低落,只说了句一路平安,便开门下了车。
  他下午的飞机,先去香港,再转国际航班。而这一整个下午,秦欢都在为新生入学仪式作筹备工作。
  一直忙到傍晚,手机响的时候,还以为是严悦民身在香港报平安的。结果接起来才知道不是,电话那头只有一句话:“我在校门口等你。”
  秦欢走到外面,果然一眼便看见那辆熟悉的车,静静泊在大门口。其实那里不允许停车,不过她知道这对他来讲根本不是问题。正好是下课时间,从教学楼里涌出许多学生,一部分去食堂,另一部分则往校外走来。
  学校外头是一条美食街,到了晚上生意红火,专做学生的生意。
  即使连车灯都没开,顾非宸的车停在那里却仍旧十分招摇。
  秦欢见到已有不少人频频驻足观望,尽管心里不情愿,她还是抿着唇低下头,加快脚步走到跟前。司机下车的时机也恰到好处,绕过车头,替她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顾非宸坐在另一侧,只微微转过来看了她一眼,便吩咐:“开车。”
  车厢里明明那样宽敞,即使将隔板升起来,后排的空间仍有很大富余。可车子启动的瞬间,秦欢突然就觉得胸口憋闷。她忍了好久才将那一阵眩忍下去,窗外的街景已然在迅速倒退,车子朝着市区的方向一路驶去。
  她的脸色不太好看,沉着声音问:“你这是带我去哪里?”
  顾非宸原本正低头看着一份文件,闻言终于拿眼角瞟过来,淡淡地说:“吃饭。你应该不会忘记,在我们签订的协议里,自己有这顶义务吧?”
  她没再做声。他提起“协议”二字的时候嘴角边嘲讽之意显而易见,可她不明白他为什么看上去如此耿耿于怀?
  凡事都可与交易挂钩,任何东西都能被拿来交换利益,这分明是他教给她的人生最重要的一课。
  而她在那堂课中,尽管是那样的被动,到底还是学得鲜血淋漓,惨烈收场。
  她完成了这一课,从此脱胎换骨,与他终成冤家陌路。
  饭局的地点是在某家私人会所,包厢被巧妙的设计隔断,营造出既私密又开阔的空间,这里的服务生长相周正、彬彬有礼,精致可口的菜肴更是被美妙绝伦的光线烘托得仿佛一件件艺术品。
  做东的是一位官员,携一家三口出席,儿子只有七八岁,坐在座位上不是特别老实,左顾右盼,引来他母亲的轻声训斥。挨了骂的小朋友撇撇嘴角,却不敢反驳,很快就安静下来。
  这俨然就是一次私人家庭式聚会。
  开席前,顾非宸揽着秦欢的腰,语气自若地介绍说:“这位是我的未婚妻。”
  就座的时候,他倾身替她拉椅子,显得十分绅士,等服务生端来开胃的汤水,他则又低声叮嘱:“小心烫。”
  这样体贴,令旁边的中年女士忍不住笑着夸奖:“小顾真是细心,秦小姐好福气。”
  秦欢似乎也有点不好意思,回以一笑,温柔地说:“我也这样认为。”
  那官员一家看上去与顾非宸关系匪浅,至少能够称呼顾非宸为“小顾”的人实在屈指可数。
  那女士随后又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这个问题秦欢倒是完全没有想过,正不知如何作答,只见顾非宸转过脸来,抢在她前面开口说:
  “下个月中旬,目前正在筹备中。”
  他说话的样子根本看不出来是在撒谎,反而语气那样淡定,仿佛真的成竹在胸。
  做东的官员立刻连声埋怨:“哎呀,下个月就要结婚了,居然现在才让我们知道这个消息,老弟你瞒得可真够紧的呀!”
  顾非宸面带浅笑:“因为秦欢不喜欢太张扬,所以我们的婚礼也会低调举办。到时候只会做小范围的聚会,请些亲朋好友来观礼,千万要带着嫂子过来为我们祝贺一声。”
  “那是肯定的,一定去,一定去!”官员十分高兴,顺手举起高脚酒杯,说,“来,我今天先敬你们小两口,祝你们生活幸福美满!”
  “多谢。”顾非宸笑着说。
  秦欢一边轻抿了一口杯中的红酒,一边用眼角余光扫过去。她发现由始至终,顾非宸的脸上都带着某种极为得宜的笑容,那种笑十分轻浅,但分寸却拿捏得极好,多一分太假,少一分又太冷淡。同时因为他这样一笑,眼中的锋芒也在瞬间减少了许多,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愈加从容淡定,气度温和。
  和这种家庭聚餐的氛围融合得天衣无缝。
  原来他在社交应酬的场合就是这样的。
  她隐隐有些感慨,只因为自己见过他最真实的样子。她见过他的眼神像这世上最锋利的刀片,从她身上一刀一刀地划过,将她伤得体无完肤也毫不留情。她也知道他明明不爱笑,可真心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有极细的纹路,而非现在这样,如同戴着一副最完美的面具,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是这样的无可挑剔。
  更何况,如今私下里,他与她经常陷入一种剑拔弩张、硝烟弥漫的境地,可他今晚却能在外人面前表现出鹣鲽情深的模样。他说话的时候,会轻轻握住她的手,有意无意地把玩,他念到她名字的时候,眼睛里甚至还会流露出温柔的神色。
  而这样的温柔,她几乎已经忘了自己最后一次见到是在多少年以前了。
  她打从心里佩服他,做戏做得这样好,为什么不去当演员?或许还能拿座影帝奖杯回来,为顾家添上娱乐业的第一笔华彩。
  可是心里再鄙夷,面上也不能露出半分来。她唯一应该做的,只是配合他把这一出相亲相爱的戏演完整。
  她当然不能拆他的台,因为她与他目前正在合作。
  所以,她任由自己的手被他握在掌心里。这样熟悉的温暖和触感,包括他一边与人讲话,一边在桌子底下轻轻抚摸她手指的小习惯,她不得不动用很大的意志力才能令自己忽略掉它们。
  偏偏旁边的女士性格开朗,很爱与她交谈,问了许多家常问题。比如,她现在有没有外出工作、休闲的时候都会干些什么、有哪些兴趣爱好,等等。
  她被他弄得有些心不在焉,好几次答非所问,幸亏心思机敏才及时把话圆回来。其间,她分明看见他转过头来瞟了她几次,嘴角噙着笑意,眼神里却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味道。
  她猜想他是故意的,不然为什么一只手在桌下这么不老实!
  虽说这是私人的聚餐,但好歹也是面对外人,他却可以一心多用,桌下玩得不亦乐乎,桌上侃侃而谈。她听见他和那位官员探讨地产问题,两个人从国家新出台的宏观政策一直聊到某些不可放到台面上说的细节及内幕,她虽然不太懂这些,但也听得出他的思路有多敏捷多严谨,且神色自若、从容优雅,间或还能“照顾”到她这边,嘱咐她多吃一点,别挑食。
  此举显然深得官员太太的赞赏,那女士用她保养得当的手拍了拍秦欢的手臂,无不羡慕:“小顾年轻有为,你们真是郎才女貌,般配极了。”
  她笑着说:“多谢郑太太夸奖。”其实心中气不打一处来,可又不好现场发作,只得左手隐在桌下,暗自用力,指甲在某人掌心里狠狠地掐了一下,以期挣开这只可恶的魔掌。
  可是某人也只是轻轻动了动眉峰,便转过来看她,温柔地问:“怎么了?”
  这下子,全桌的焦点都集中在秦欢身上。
  秦欢一噎,她没想到顾非宸居然会中断和别人的聊天,用一种不大不小又毫无遮掩的音量与她说话。
  她瞪着他,无言以对。倒是顾非宸笑了笑,重新朝着那位官员半开玩笑地说:“可能我们聊的话题太枯燥了,有人不开心了,刚才故意踩了我一脚以示抗议呢。”
  那官员闻言哈哈大笑,也连声说:“对对对,这本就是家庭聚会,官场和生意上的事留到咱们以后单独再聊。”然后又对秦欢说:“弟妹见谅啊,男人都是这样的,你嫂子也经常跟我抱怨说我忽视她,害她都不爱陪我参加饭局。”
  秦欢连忙扯出笑容:“千万别这样说,你们谈正经事要紧,我一点儿都不介意。”
  可话虽这样讲,对方到底看她还年轻,以为她小孩子心性,弄出点小动作提醒未婚夫不要忽视了自己也是极为正常的举动。他们看着她的眼神里,都有体谅和包容,于是接下去的内容,果然没有再围绕国家大事,而是转向寻常的闲聊。
  这顿饭一直吃到九点多。
  结束的时候,顾非宸说:“听说过几天是嫂子的生日,不如到时由我做东,替嫂子庆生。”
  那女士笑容满面,领着孩子腾不出手来和秦欢握手道别,便跟秦欢讲:“你家小顾太客气了,其实我一直把他当自己家人看待,我生日那天你也来吧,我介绍几位太太给你认识,都是我的好朋友,其中也有年纪和你差不多大的,都是性格非常好玩的人。”
  “好的。”秦欢说。
  两家人在会所门口分别。
  秦欢跟着顾非宸上了车,小刘握着方向盘问:“顾先生,现在去哪儿?”
  “先送我回家。”秦欢说。
  顾非宸刚一上车便靠着椅背闭目养神,这时候才微微睁开眼睛来。
  他晚上喝了不少酒,一双狭长深邃的眼眸此时更显得邪魅不羁,斜瞥过来,似笑非笑地道:“我更喜欢你刚才酒桌上的样子。”
  “什么样子?”她怔忡了一下,才重新板起脸,“被你玩得团团转的样子吗?”
  “不是。”
  “那是什么?”
  “是戴了面具的样子。”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已经重新闭上了,语气极淡,听不出是在赞美还是讽刺,“不过笑起来倒是挺好看。”
  是,她一整晚都在配合他,整张脸都快要僵掉了。
  “我只是在尽义务,你不必太感谢我。”
  “是么。”幽暗的街景伴着霓虹化成一片片光彩,从他的侧脸上飞速划过,在昏暗之中她几乎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如平缓的流水一般淌过耳畔,不带一丝感情,“那我希望你能一直记得自己的义务,次次都表现得像今晚这样完美。”
  这句话之后,一直到她抵达公寓楼下,他都没有再开腔。
  
  Chapter 13 记忆
  曾经他们真正在交往的时候,秦欢一直都知道顾非宸非常忙,但他几乎从不带她出席应酬的场合,而她有时因为课业的关系,偶尔也会住在学校里,所以对于顾非宸夜幕降临之后的生活状态,她其实并不是特别了解。
  直到现在,隔了这么许多年,他和她已然演变成另外一种关系了,她反而逐步真正地走进他的生活。
  多半是饭局,有时候也会是另一些公开活动。但流程基本都是类似的,感受也只有一个,那就是无聊。
  坐在觥筹交错的酒桌上,听着各色寒喧、逢迎、赞美和崇敬,她偶尔也会想,他不累吗?每日应付这些无趣至极的人和事,面具戴在脸上愈久,就让她愈加看不透他。
  可随即又反应过来,这些与她有什么相干?
  她才不需要看透他。也许曾经这真是一个愿望,但现在早就不需要了。又或许他累死了更好,这样她就解脱了,再也不用像提线木偶一样,对着一张张不认识的面孔露出自己十足珍贵的笑容。
  可是很显然,在顾非宸被累死之前,他是不会放过她的。如今她反倒怀疑自己撑不了多久了,因为这些应酬实在烦琐得恼人。
  其实自从搬离顾家,在学校里找到工作,秦欢的生活始终尽量保持着低调。为了更快地融入同事们的圈子,她连过去的衣服和鞋包都统统弃之不用。搬家的时候,明明还有一整箱的衣服是连吊牌都没拆下的,住进新公寓之后,她就将它们丢进了衣柜的最深处。
  还有各种名牌手袋和鞋,这些曾经都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后来也统统被扔到了一旁。
  这段日子以来,她已经学会逛最普通的百货,也会被同事拉着一起逛街边的小店。那种最繁华的商业街上的独立店铺,琳琅满目的衣服和鞋子,有些穿在模特身上摆在小橱窗里,而更多的则是挂在显得十分拥挤的架子上。
  她有许多同事擅长淘货,冲进店铺就像一头扎进乐趣无边的海洋,不到半个小时绝对出不来。起初她极不适应,可后来次数多了,居然也能从中挑出一两件喜欢的东西来。
  可是穿着这些是绝对不可能和顾非宸一起外出的。
  所以每一回,但凡他到学校接她参加应酬,第一件事便是临时去购置衣鞋。
  偏偏他又挑剔得很,眼光极高,以前都不见他干涉她的着装,到如今却反倒事事亲为,就连挑选衣服这种小事,他似乎也很有闲心和耐心陪着她一起做,令她十分头疼。
  那天去店里,店员见到她,禁不住笑客满面,美美甜甜地迎上来说:
  “秦小姐,好久没看见您啦。最近我们有新款送到,正好有您的码数,要不要都拿出来让您看看?”
  她兴致不高,打算随便选两件了事,可她的这副态度似乎很不能让顾非宸满意,她的选择很快就全部被他淘汰掉。
  “我不记得你的眼光有这么普通。”他坐在宽大的单人沙发里,随手朝店员臂弯中点了点,“就那件,你去试一试。”
  另一名店员像领到了圣旨,连忙上前来帮忙,从同事手捧着的几条裙子中拎出顾非宸钦点的那一件,将秦欢送进试衣间。
  片刻之后,她出来,顾非宸扫了两眼却说:“腰线不好,换一件。”
  店员立刻捧上另一条。
  五分钟后,得到的是另一句评价:“这件颜色不衬你。”
  如此这般折腾了三四次,才终于让坐在沙发上发号施令的某人满意。
  那是一件黑色的丝质礼裙,类似旗袍款式,与之前几款比起来,显得中规中矩,甚至堪称保守,只有胸口上方缀着精致华丽的手工蕾丝,隐约露出凝脂般的肌肤。
  店员替她把头发挽起来,用一很深碧色的簪子固定住,镜子里的人气质高洁淡雅,与身上的裙子倒像是天生绝配。可秦欢觉得自己真跟木偶一样,进店之后就任由摆布,所以脸色十分不好看,挑鞋子的时候,她指着一双恨天高说:“就那双。”
  店员笑吟吟地取了鞋子半蹲下来,一边替她穿上一边说:“秦小姐眼光真好,这双是今年纽约时装周上的走秀款呢,前天刚刚到货,您这个号码国内也只有这一双。”
  秦欢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站起来,走到顾非宸面前的时候停也不停,径直往门外去了。
  结果那场无聊的酒会一直持续了三四个小时。
  顾非宸作为主办方的特邀嘉宾,除了应邀上台说了两句话之外,整个晚上都与主人站在一起寒暄聊天。
  秦欢心里只暗暗叫苦。她穿六号鞋,原本大小正适合,可白天几乎在学校里忙了一整天,连坐下喝杯水的工夫都没有,下了班又被顾非宸接去店里买东西,如今一双脚竟有些浮肿,鞋子套在脚上微微感觉有些挤,令她的脚趾和脚跟都开始隐隐作痛。
  她不得不趁着顾非宸与人交谈的时候偷偷溜开,绕过大堂四周的食物台,最后终于在酒店阳台上找到一张沙发。
  这里大概是专供客人小憩的,可此时大家兴致正酣,明亮的巨型水晶吊灯下,云香鬓影、光彩明媚,阳台上的清静与里面的热闹非凡恍如隔着两重空间。
  这个阳台正对着酒店花园正中间的喷泉,是巨大的欧式风格雕塑,隔得有些远,喷泉周围却开了射灯,所以可以清楚看见那是两位圣洁的女神被四五个小天使环绕着,薄纱覆着丰润的身体,体态极具美感。
  明明只隔了一层玻璃门,大堂里的一切却似乎都被隔绝在了门那边。阳台上难得清静,秦欢便脱了鞋,坐在沙发上,望着远处的喷泉发呆。
  脱掉鞋子才发现,脚后跟竟然真的被磨得通红,怪不得那么疼。她弯腰揉了两下,就听见后面传来响动。
  有人将玻璃门拉开来,一下子,喧闹的声嚣涌出来,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去,那人身形修长挺拔,可因为背着光,五官都隐匿在暗处。
  她只愣了一下便停住手,若无其事地直起身体,重新望向阳台外的远处。
  “在干什么?”
  “透透气。”
  草坪中央的喷泉哗的一声忽然涌高,然后又急速落下,隔得这样远望过去,只能看见一片迷蒙的白雾,很快就消失在闷热的空气中。
  门没关严,隐约有华尔兹的乐曲声从门缝里飘出来。
  她停了一会儿终于回头问:“你是来找我的?”
  “嗯。”顾非宸回答得很简练,目光在她赤着的双脚上停住,说:“跳完最后几支舞曲里边就结束了。”
  “那走吧。”
  起来很快把鞋子穿好,走到他面前,见他仍旧站着没动,她有些奇怪地抬头看了看他。
  其实穿了十厘米的鞋子,她看他的时候仍需要微微仰起脸。
  阳台上有些暗,但她此刻正对着玻璃门,大堂里亮如白昼的光线恰好映在她的脸上,半明半暗间,仿佛流彩之中的莹莹白玉,一双眼睛却又那样黑,又深又亮,嵌在其中璀璨明媚,煞是动人。
  顾非宸的目光在她脸上微微一凝,仿佛忽然勾动了某些久远的记忆。在许多年前,当她还是那个天真懵懂的小姑娘的时候,她似乎总是喜欢微微仰起头来看他,眼中带着盈盈笑意,像是流动的波光,又仿佛那样珍贵易碎,令人不舍得伸手去碰一碰,唯恐将它们打碎了。
  过了半晌,他才发觉自己恍了神,而此刻的秦欢早已经别过脸去,眼神平淡地盯着门内的那满室喧哗热闹,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伸手将门彻底打开,说:“进去吧。”
  真在放着华尔兹舞曲,偌大的场地中央被当做舞池,灯光也调暗下老,现场的男男女女有些已放下酒杯,围在场边。
  代表见到顾非宸,立刻迎上来说:“请顾总替我们开舞。”
  顾非宸客套地推让,结果对方比他更加客气,坚持邀请他先入舞池。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顾非宸转过头,朝秦欢看了看,秦欢正自脚痛,但一句异议都没表示,就直接挽住他的手臂。
  这也许是第一次,她与他在这样的场合共舞。却也同样是第一次,秦欢觉得跳舞跳得这样痛苦。
  其实她从小学习舞蹈,古典、爵士都难不倒她,像这种社交舞虽然跳得少,但在十六岁之前也是被母亲亲手调教过的。
  听说母亲年轻时是社交界的红人,举手投足皆尽风情万种,迷倒过不少富家子弟。当然这些都是从管家那里听来的小道消息,根本无从求证,因为当她好奇去问母亲的时候,得到的永远都是一句严厉训责。
  她在母亲的眼里永远都是孩子,孩子不应该好奇大人的事。
  舞曲悠扬婉转,小提琴带着迷人的诱惑力。秦欢知道,此刻自己就是全场目光的焦点,她在旋转的同时甚至可以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注视。
  其实与顾非宸在这里双双现身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引起大家的注意了,况且如今他又带着她跳舞。
  经过这段时间的公开出入,恐怕众人早就知道了她的身份。过去陈泽如曾笑她是“养在深闺无人识”,哪怕当年和顾非宸订婚这样大的事,也因为顾家人行事一贯低调,所以没几个人知道。可如今,大概没有人会不晓得她就是顾非宸的未婚妻了吧。
  秦欢任由自己的思绪漫无目的地四处飘荡,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分散一点注意力,不再关注自己已经痛到锥心的双脚。
  她竟然还因此联想到了美人鱼。为了爱情失去声音和鱼尾的小美人鱼,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她还是快乐地和王子跳完了最初也是最后一支舞。而她怀疑自己与这位悲情的童话人物差不多了,因为脚痛得就快像不是自己的一样。
  她机械麻木地着跟顾非宸的脚步旋转,恍惚中感觉到他托在自己腰后的手劲似乎加大了些。或许是出于本能,她下意识地就将自己身体的重量一点点地交了过去。
  其实舞曲的时间并不长,最多四五分钟,但对于她来讲却是度秒如年。最后只恨不得自己被他整个儿托住,因为多走一步路都是一种折磨。
  好不容易熬到一曲终了,其实还剩一点点结尾,可顾非宸突然带着她停了下来。
  她还有些诧异,只觉得这样的结束有些突兀,顾非宸却已经揽着她的腰,将她带回场边。其余客人见他们停了下来,而音乐还在继续,便三三两两地结伴下了舞池。
  顾非宸在一旁站了一会儿,便转头跟主办方代表说:“抱歉,我还有些重要的事,要先走一步。”
  主办方连连说:“顾总您真是太客气了,您先忙。今晚非常感谢,那我们有空再联系。”
  顾非宸的手依旧放在秦欢腰间,点头说:“再会。”
  秦欢几乎是被顾非宸的力量带着才能勉强挪出酒店,小刘早已接到电话,将车停在廊外头。上了车,秦欢忍不住皱着眉将鞋子除下来,车内灯不知何时被点亮了,照在她的双脚脚趾和后跟上,赫然几个水泡令人触目惊心。
  “和我吵架的时候不是能说会道吗?今晚怎么成了哑巴!”男人冷峻的声音从她头顶上方传过来。
  听在秦欢耳里却是十足的冷嘲热讽,她才没空理会,只拿手指轻轻去碰那水泡,可刚挨到便疼得整个人瑟缩一下,触电般收回手来。
  “直接回家。”顾非宸吩咐小刘。
  她一愣,刚想抗议,却潜见一旁递来的冰冷严厉的眼神:“我不想这个时候跟你吵,你要是想让自己好得快一点,最好乖乖跟我回去,让佣人帮忙处理一下。”
  一想到明天自己还要在学校忙一天,秦欢动了动嘴唇,终究还是没发出什么声音来。
  顾家的客厅里亮如白昼,赵阿姨早叫用人拿了药箱来,从中找出银针,在火上消了毒,又用棉签蘸酒精擦了一遍,才让秦欢抬起脚来。
  秦欢有些不好意思,执意要自己动手。赵阿姨看看她,说:“哎哟我的小祖宗,十年前你搬来这儿的时候,连内衣都是我替你收去洗的,现在怎么跟我这么生疏了?”一边不由分说抓起她的脚放在自己膝前,一边假意威胁:“你再这样阿姨可真的生气了。”
  “……谢谢。”秦欢只好乖乖地任由赵阿姨给她挑破水泡。
  其实她会窘迫,倒并不是因为长大了所以就生疏了,而是此时此刻,她的旁边还坐着一个女人。
  那女人正用一双猫咪一般的杏眼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
  她当然记得这个人。
  那天在餐厅里,顾非宸和这个女人一起吃饭,看样子关系熟稔。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今天一进门居然看见她也在这里,穿着休闲服坐在沙发上看娱乐节目,头发还湿漉漉地塔在肩头。
  “温如青。”顾非宸只是极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这女人的名字,其余的一概没说。
  倒是温如青大大方方地冲她笑:“嘿,我知道你,你叫秦欢对吧?我是顾的老同学,最近借住在这里。”
  当赵阿姨替她挑完所有水泡,又用消毒药水搽过一遍之后,秦欢准备起身告辞。
  赵阿姨拦住她,眼睛看向顾非宸。而后者此前一直都坐在一张单人沙发里翻报纸,这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淡淡地说:
  “今晚就住在这里,明天送你回去。”
  “为什么?”她冷冷地不看他,“我想回家睡。”
  “那你试着穿上鞋走走看。”
  他的语气轻飘仿佛是真的随便她。但秦欢只刚将脚塞进拖鞋里便发觉破皮的地方被蹭得生疼生疼。
  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温青如见状机灵地站起来拉住她的手,笑嘻嘻地挽留:“不如留下来,我们也可以讲讲话。虽然只见过两面,但其实我一直想认识你呢。”
  秦欢没想到她居然这样热情随和,况且大家都是女同胞,她也断然不能像对待某人那样拉下脸来拒绝。她还在犹豫,温如青又说了:“而且你要是现在回去,把伤口弄得更严重,有人会心疼的。”
  她说话的时候始终带着一种精灵俏皮的笑意,秦欢听她讲得这样直白,又是在佣人们面前,当下不觉怔了一下,又下意识去看另一个人的反应——果然,顾非宸的脸已经沉下来。
  “你在中国的事情如果办得差不多了,是不是该考虑从这里搬出去了?”他放下报纸,淡淡地开口。
  “还早着呢,不急着搬。”温如青倒是一点也不怕他,转头就促狭地眨眨眼睛,悄声跟秦欢说,“你看,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了。”
  秦欢也微微有点窘,一时之间摸不清温如青与顾非宸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但她能看出来。温如青的性格直爽是个很好相处的人。这时赵阿姨见机行事,在一旁顺水推舟,连忙招呼用人去把房间收拾一下,连反驳的机会都不再给她。
  房间仍是她以前的那间,似乎自从她搬出去之后就再没有人动过,所有一切都维持着原样。
  应该每天都会有人进来打扫,今晚只不过是替她换了一套干净的被褥和枕头。
  洗澡之前,她居然还在衣帽间里找到一条全新的睡裙。是浓艳的红色,薄纱质地,轻柔得仿佛一团红雾,可以轻易攥在手心里。这睡裙还是她去年这个时候买的,纯粹心血来潮,因为从未穿过这样香艳的款式,而她那段时间正好心情低落,经过橱窗便进去买了这条裙子,希望可以给自己的心情带来一点色彩。
  可是,买下它的第二天,她便发现自己怀孕了。
  是顾非宸的孩子。
  生活变得灰暗一片,即便丢进染缸里恐怕也着不上任何颜色。而裙子被用人拿去漂洗之后,就一直放在衣柜里。
  如今她把防尘袋拆开,看着这抹浓烈的红,盯了良久,才走进浴室。
  浴巾都是全新的,沐浴用品则是她多年用惯了的那种,所以淋浴的时候,秦欢有很短暂的一阵恍惚,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更忘了这么久以来都发生过什么。
  微烫的水冲在皮肤上,脚上隐隐作痛,但一会儿适合了水流也就麻木了。她闭上眼睛,满屋子都是蒸汽,镜子上早就一片水雾,其实这样炎热的夏季,这种温度让人窒息,可她一直冲到皮肤发红才擦干了出来。
  赵阿姨正等在门外。见她终于现身,问她:“要不要吃夜宵?厨房晚上做了鹅肝燕窝酥,你是下去吃,还是我替你拿一碟上来?”
  “不用了,阿姨。”
  “听说你晚上陪着去应酬了,现在怎么着也该饿了。下楼去吧,顾先生这会儿不在家。”
  “他又出门了?”问完才发觉失言,她淡淡地别开脸去说,“我又不是为了躲他。”
  “知道知道,你不是躲他,你只是不饿嘛。”赵阿姨无奈地摇头,似乎又好气又好笑仍把她当做孩子,只能温言劝道,“那你陪阿姨下楼坐坐,顺便把头发晾干。好不好?”
  “那好吧。”
  秦欢勉勉强强地下楼,发现温如青仍盘腿坐在客厅,正百无聊赖地调着电视频道。
  见她出现,温如青冲她招手:“快过来坐。”
  “你和顾非宸是同学?”吃夜宵的时候,秦欢随口问。
  “对啊,我们的交情很长,不过可惜从来没机会和你见面。我回国的次数比较少。”
  “我以前也在国外住。”
  “知道。你十六岁搬来这里的嘛,后来成了他的女朋友,再后来,又分手了。”
  秦欢有点讶异:“你全都知道?”
  “我其实见过你的照片。”温如青不以为意地笑,“是我让顾非宸从网上传给我的。”
  秦欢垂着眼睛用叉子拨了拨小碟里的糕点,语气听起来有些淡:“我和他没有合照。”
  “我看到的是你的单人照。”
  “哪张?”
  “嗯……我想想……应该是你躺在露台上晒太阳的照片,穿一件白色的上衣,午仔热裤,那天的阳光估计很好,看上去你整个人懒洋洋的,捧着书都快睡着了。”
  听到这样的描述,秦欢努力回想了一下,却毫无印象:“我不记得拍过这样一张照片。”
  温如青低下头吃了口东西,只是笑了笑,似乎一点也不惊讶:“说不定是偷拍的呢?”
  秦欢不由得哑然,好半天才低低“哦”了声,神色有点尴尬。
  其实那些往事,越是甜蜜,到如今便越是伤人。仿佛曾经的蜜糖已统统化成了砒霜,无色无味,却鸩杀着每一根神经和每一个细胞,毫不留情。
  她甚至不愿去想照片里的场景。
  因为她以前确实喜欢跑到三楼露台上看书,那里有一张躺椅,是顾怀山特意替她定制的,长度宽度包括每一道曲线的设计,都与她的身体相契合。
  春暖花开的季节,躺在上面晒太阳是一种极为满足的享受。
  也许照片真是偷拍的,但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顾非宸会做这种事。他的手机似乎只是用来打电话的,偶尔同她发短信,那也是在她强烈要求之下,他才妥协。
  要不然,常常她一通几百字的短信发过去,换来的只是一两分钟的通话。他并不理解女孩子的心思,有时候她要的,只是隔着时空但彼此牵挂的交流。
  这天晚上,直到她们吃完东西上楼去睡觉之前,顾非宸都还没有回来。
  倒是第二天,秦欢醒得很早。自从上班之后,她每天都必须这个时间起床,才能保证不迟到。
  睁开眼睛之后花了足足十来秒,大脑才清醒过来。她想起自己昨夜睡在哪里,同时又惊讶于自己的一夜熟睡。
  明明已经离开一年了,可睡在这张床上,居然还是令她有回到家的安心。
  原来身体是真的可以存住记忆的。
  哪怕心里很想忘记。
  洗漱后下楼用早餐。饭厅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个佣人静静立在一旁伺候。厨房依照她的口味,很快就端上中式和西式两份套餐。
  她喝了一口牛奶,一边切三明治一边随意地问:“顾非宸有交代过今天谁送我回去吗?”
  赵阿姨正好走过来,说:“一会儿小刘会送你去学校。”似乎犹豫了一下,才又告诉她,“……顾先生昨天半夜哮喘犯了,现在还没起来。”
  “是么。”刀叉在瓷盘上微微一顿,半秒之后却又若无其事地将刚才的切割动作熟练流畅地继续下去,秦欢头也没抬,又起一小块三明治,说,“好吧,麻烦您让小刘在门口等我,五分钟后出发。”
  赵阿姨欲言又止。临到她收拾停当要出门了,才建议:“不如今天别上班了。”
  她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却摇头:“不行。学校最近特别忙,我们要举办一台欢迎新生入学晚会,有好多事情要提前准备。算了,不说这个了,等有空我再来看您。”
  她走得很潇洒,只在车子拐出前院大门的时候,因为角度的关系,她抬眼看了看今天的天气,因此顺便瞟到二楼某间卧室的窗户。
  那里窗帘微微开了一条缝,因为距离太远,看不出里面的任何动静。
  汽车喇叭响了一下,气势恢弘的镂花大门应声缓缓打开。她很快就自觉无趣,沉默地收回目光,系好了安全带。
  “她走了。”温如青站在窗户边上,饶有兴致地透过窗帘缝隙朝外头观望,过了好久才终于舍得转过头来,脸上神情却有些复杂,“我挺佩服她的。”
  已经从床上坐起来的男人只淡淡地看她一眼,似乎情绪不佳:“你经常这样一大清早闯入男人的房间吗?”
  “偶尔吧。男朋友算不算?”她眨眨眼睛,打算对他的怒气视而不见。
  “可我不是你的男朋友。”
  “我知道呀。所以,你应该感到荣幸。好多男人求我去他们的房间,我都还不答应呢。”
  回应她的只是一声冷哼。
  她又接着刚才的话题,似乎无限感慨:“顾非宸,你觉不觉得她就是你命中的克星?换做其他女人,我相信此时此刻早就奔进来看你了,可是再看看她,头也没回就走掉了。难得这世上还有不稀罕你的女人,我真是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
  结果她的话引得顾非宸偏过脸去低低咳了两声,脸上的神色却依然很淡,仿佛不以为意,又仿佛早已料到是这个结果。
  “戏看完了,你该出去了。”他说,“我要换衣服。”
  “你病了,今天还要出门?”
  “不出门。”他答得十分干脆,差一点噎死她,“但我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把你赶出去,所以,我现在要换衣服了。”
  温如青从牙缝里深吸一口气,她看着那张英俊冷漠的脸,却也不恼火,只是笑嘻嘻地比了个手势:“OK。不过你猜她今天还会不会回来?”
  “滚。”顾非宸沉着脸简洁明了地下了逐客令。
  温如青在临出门之前,才又回过头,笑得有些神秘得意:“我预测她会回来的。”
  可事实上,此刻秦欢心里并没打算再回顾家。
  车子从近郊一路开往市区,正赶上交通高峰期,一上三环辅路就开始塞车,一路上走走停停,前方是极长的几条车阵,在清早的金色阳光下仿佛蜿蜒的河流,望不到头。
  再急也无济于事,她百无聊赖地打开收音机听新闻。音箱中传出一个甜美清新的声音,正在播报整点路况。末了,主持人似乎有些唏嘘:“这个城市的交通状况越来越糟糕,尾气排放量也严重超标了,现在的夜晚,大家抬起头还能看见星星吗?”
  这个话题很自然地便将随后要播放的一首关于星星的流行歌曲带了出来。
  短暂的停顿之后,漂亮的钢琴前奏响起来。
  其实顾非宸平时坐车极少听广播或CD,他在的时候,车厢里都是绝对安静的。所以,此时广播里传来的声音似乎让司机小刘颇为不适应。
  秦欢感觉到从驾驶座投来的目光,索性也回视过去,笑笑说:“希望不会影响你开车。”
  小刘沉默不语。
  其实她在顾家这么多年,与小刘交谈的次数却并不多。
  她只知道他对顾非宸这个雇主忠心耿耿,十数年如一日,也知道他做事专心细致,兼有一副好身手。据说曾经还是全国散打冠平,后来不知什么缘故,突然退出武术界,居然就留在顾非宸身边当起了司机。
  而且他寡言少语,成天板着一张冰块脸,这方面倒与他的老板十分相似。
  所以没得到对方回应,秦欢一点也不在意,她只是自顾自地调整个椅背,寻到一个最舒服的姿势,以应对这看似没有尽头的大堵车。
  车子以恼人的龟速又向前挪移了十来分钟,才终于看见罪魁祸首。
  原来是三辆私家车在中间车道上发生追尾,被挤在当中的还是一辆火红色的敞篷跑车,女车主正坐在车里气急败坏地打着电话,车子熄了火,大约是在等待救援,于是这三部事故车辆便硬生生地堵在路中间。
  行过这一段,大批车辆被重新分流,交通才终于渐渐顺畅起来。
  离上班时间不到十分钟,想要准时赶到学校已经是不可能了。秦欢不得不给同事打了了电话,请他帮忙临时顶替一阵。
  那同事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比秦欢还小一岁,性格幽默风趣,平时在办公事就爱插科打诨,也喜欢与秦欢调笑。便在电话里说:“帮忙可以,中午饭你请啊!”
  秦欢笑道:“没问题。校食堂自助餐,随便你点。”
  同事不依:“这么小气啊!好歹也要一顿火锅。”
  “行。到时候多叫几个人,我请客。”
  “那就择日不如撞日,今晚怎么样?”
  秦欢只略一考虑就同意了:“可以,就今晚吧。”
  工作的事情搞定了,她刚挂掉电话便发现小刘不知何时扭过头来,正用一种十分怪异的目光盯着她。
  他们已经下了环路,在市区里等红灯。前面是一辆公交车,大概使用得有些年头了,排气管在空中微微颤动,喷出发黑的尾气。
  秦欢觉得莫名其妙,先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又翻下遮光板上的镜子去照,结果并没发现任何异样。车头迎着东面,正好阳光有些刺眼,她索性用遮光板挡住光线,才问:“怎么了?你这样看着我干吗?”
  小刘动动嘴唇,欲言又止。
  她越发觉得奇怪:“有话就说吧。”
  “难道下了班你不回去吗?”惜字如金的人终于开口了。
  回去?秦欢有一点蒙,好半天才理解他的意思,于是反问:“我为什么还要回去?”
  “因为顾先生病了。”
  “所以呢?”
  “你晚上应该回去看一看。”
  “……”
  “顾先生对你和对别人不一样,难道你真看不出来吗?”
  秦欢本还想接话,可是突然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微微皱着眉心看了小刘半晌,才幽幽地说:“直到今天我才发觉你的话很多。”
  小刘脸上没什么表情,因为信号灯已经变了,他们的车子跟在公交车后面过了十字路口,然后轻巧地变道提速,平稳而迅速地超了过去。
  “所以我认为你晚上应该回去看他。”过了一会儿,他重新接上自己的话,只不过这一次,他专心致志地盯着前方,一边开车一边说。
  秦欢捺着性子:“可是你刚才也听到了,我晚上另有安排。”
  结果不说倒好,说完她立刻接收到对方迅速瞥来的眼神。那眼神仿佛显而易见地在问一个问题:吃饭能比探望顾非宸更重要?
  在那一瞬间,秦欢甚至觉得自己被赤裸裸地鄙视了。
  她面子上有些下不来,因为这个理由确实太烂太没力度。又或许是她的良心在作祟,因为换做正常情况下,问候一个病人当然要比请客吃饭优先得多,所以一时之间,她竟然没法再和小刘继续对话。
  幸好这位一向少言的司机同志很快就又恢复了本性,在之后的路途中没有再唠叨她。
  谢天谢地。
  车子开到学校的后门,那里距离教师办公区最近。秦欢解开安全带,手都已经碰到车门了,却突然停下来。
  她似乎有点好奇,思索片刻之后便半笑着问:“顾非宸对我和对别人哪里不一样了?”
  小刘闻言似乎愣了愣。
  真是活见鬼了!她忍不住暗暗骂了一句。不过是人家随口一句话,又是十多分钟前说的,为什么自己不但记住了,居然还这样在意!
  心里着实懊悔,所以不等对方回答就迅速打开车门,大踏步地离开了。
  照例是忙碌的一天。只是在下午快下班的时候,突然接到加拿大的电话。
  这是自从秦欢与顾非宸签完协议之后,叔叔第一次主动打电话过来。
  叔叔和蔼地问:“小欢,在忙什么呢?”
  秦欢正在整理桌面上的文件,有点心不在焉:“……在做事。公司没出什么问题吧?”
  那边此刻该是凌晨四五点的样子,可叔叔的声音听起来倒还十分精神:“没有没有。你瞧你这孩子,怎么净说些不吉利的话。公司现在好着呢,就因为顾非宸肯出手帮忙,目前难关已经过了,总算是有惊无险。”
  “那就好。”
  “你呢,最近工作如何?”
  “还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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