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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寂与寞的川流上

_7 寐语者 (当代)
  纪远尧补上一句,“我也去。”
  这番话像兴奋剂,也像黏合剂,目的很明显,是要各藏算计的这几个人借机走近一些,大局之前,齐心为上。
  安排出行度假这种事,是秘书的天职。
  八小时内要能做牛做马,八小时外还得精通吃喝玩乐。
  别的我不敢说擅长,玩,则当仁不让。
  考虑到纪远尧同行,我找了一个有温泉可泡,有小溪可垂钓,有绿谷可探幽的避暑景区,山顶上有一家田园风味的度假村,条件陈设应该入得了纪远尧挑剔的法眼。
  出行时间定在周六上午,周日回来,一共五男三女。
  参与这次工作的,除了我和孟绮,还有程奕临时从销售部抓差的一个女孩傅小然。
  叫上小然,是我的一点私心,不想与孟绮单独住一个房间。
  这次出行,最兴奋的人是程奕,他已经几次跑来问我安排了,像个被憋闷坏了的贪玩孩子,还问我要不要带户外装备。穆彦则一如既往摆冷脸,好像要劳动他老人家出去玩一趟,是多么辛苦不易的事。
  订房间时刚好单男单女,我自己单独一间,纪远尧单独一间。
  周五下班前我拿着行程单去给穆彦,康杰正好在他那里,看了这安排就坏笑,跟穆彦低声说了什么,两个男人一起笑起来,笑得我莫名其妙。
  等康杰出去了,我问穆彦,“他又说什么坏话?”
  穆彦笑而不答。
  我认真地想了想,“你要是不说,我把你和徐青排一间房。”
  徐青睡觉打呼噜的狮子吼威力,经过公司上次旅游之后,已经人尽皆知。
  穆彦把脸转过一旁,抿着嘴角忍了忍,还是招了,“他说应该露营,男女混帐,省钱省地……”
  没说完他就破了功,扑哧笑出来,笑得睫毛颤动,眼睛弯起,冷面形象大毁。
  “流氓!”我瞪他。
  “你说谁?”他睁大眼睛。
  “康杰!”我扭头而去。
  (下)
  出门前还是阳光灼烈,我们的车在高速路上走到一半,阳光就隐退到云层,越来越厚的阴云从天边涌向头顶,风吹得道旁树木起伏摇曳,正是夏天暴雨来临前的征兆。
  我看着窗外,只希望暴雨等我们抵达之后再来,前面再开二十分钟就能下高速,走十几分钟的盘山公路就能到了。
  这时候穆彦他们的车,突然从后面提速超了过去。
  程奕的手机响起,孟绮在那边车上打来,叫我们开快点,抢在下雨前赶到。
  “那我们追了?”程奕挂了电话,问副驾上的纪远尧。
  “超了他们。”纪远尧干脆利落。
  “你们要在高速路上飙车?”我顿时心就紧了。
  “放心,不会超速。”程奕笑嘻嘻,补上一句,“追他们,用得着超速嘛。”
  我和小然,在后座面面相觑。
  果然程奕二话不说超了过去。
  两车擦身而过时,我不妙的预感陡然飙升,想起穆彦的脾气……这念头还没转完,眼角一闪,穆彦的车已风驰电掣般飙了上来。
  接下来这十几分钟,我的心脏负荷不断加码,眼看着时速越来越快,两车不断相互反超,小然紧张得要死,不停嚷着,“程总程总,慢点慢点……”
  好歹下了高速,转上盘山公路,穆彦就趁我们稍稍减速看路的一下子,嚣张地压上来,逼得程奕赶紧闪避,让他扬长而去。我看程奕还要追,一点没有消停的意思,再也忍无可忍了。
  “纪总,你也不管管他们俩,小然都快吓死了!”我向纪远尧软声求救。
  小然赶紧附和。
  “害怕了?”纪远尧笑着回头看我们,“程奕,你看你这技术,停车!”
  我终于松了口气,下一口气还没提上来,就听见纪远尧的后半句话——
  “我来开。”
  如果我能有一点先见之明,打死也不会再叫他来“管管”了。
  没有限速要求的盘山公路上一弯接着一弯,护栏外山壁悬空,林涛起伏,远近层峦在阴云低压的天空下显出水墨画似的静美,但我和小然谁都没有心思欣赏这份静美了。在纪远尧的驾驶下,我们好像在乘风破浪,狂野无畏地乘风破浪,真正狂野无畏……狂野的是纪远尧,无畏的是程奕,我是全身绷紧,小然那表情更是战战兢兢,生不如死。
  他们飙的是车,我们飙的是汗。
  每到一个转弯,我手心冷汗就飙一把,小然的惊叫就高一浪。
  前方已看到穆彦的车,我们飞快逼近,终于在一个大转弯处,纪远尧利落地斜超上去,超车同时一个甩尾将穆彦逼开,连串动作堪称行云流水。待他们急起直追时,我们已甩下他们一段可望不可即的距离,气定神闲领先。
  “太帅了!”我和程奕一起欢呼尖叫。
  纪远尧从后视镜里笑看我们一眼,慢慢将车速缓下来,放下车窗,对并肩赶上来的穆彦扬了扬手。穆彦那边车窗也放下,我看见他侧过脸,露出一个气恼又无奈的笑。
  像驱策战马一样驾驭着汽车钢铁之躯的男人,实在是性感之致。
  暴雨没能追得上我们飞车狂飙的速度,总算赶在下雨前到达度假山庄。
  “玄香山庄?”康杰看着门上名字嘀咕,“怎么像进了尼姑庵。”
  “明明就像武林盟主聚会的地方。”程奕揶揄他,“谁这么一心想着小尼姑。”
  说笑起来一团和气,公司里的剑拔弩张像是上辈子的事,这感觉好得让人觉得不真实。
  整个山庄很有一点古香古色的田园风格,后面有个曲曲折折的荷花池,一眼望不到边,田田荷叶碧连天,凉风习习吹拂,蜻蜓不时追逐掠过。
  我们订的是池畔一栋独立双层别墅,每个房间都有露台探出池面,窗外绿柳依依,蝉声徐徐。
  对于我安排的这个地方和住处,大家赞不绝口,纪远尧一看那荷花池就被迷住了,从门口木桥一直走到池上,久久站在那儿,好像不舍得进来。
  楼上三间房住纪远尧和我们女孩子,那四个男人统统被我赶到楼下。
  在水榭餐厅吃荷叶水煮鱼的时候,大雨终于来了,四周池塘上雾雨连成一片,雨丝织满天幕。
  听雨观荷,温酒吃鱼,这样的妙事,在写字楼里想都没法想。
  雨下了一会儿渐渐停了,风里还有些细雨如丝,飘飘拂拂。
  孟绮倚着栏杆,探手出去接雨丝,晶莹水珠吹到她鬓发上,风掀起裙摆……咔嚓一声,我回头,看见程奕拿着相机,将她拍了下来。
  孟绮嫣然一笑,大方地掠了掠刘海,任他拍个够。
  下着细雨的午后,刚刚吃过饭,去泡温泉又早了点,于是纪远尧提议钓鱼。
  曲桥雨檐下,各自排开,一人一根钓竿。
  我是根本不会钓的,纯属凑热闹,外加给他们打杂,递递饵,数数鱼。自己的钓线一扔出去,我就懒得管了,往椅子上一躺,拿出一本带来打发时间的小说开始看。
  孟绮在一旁,问我看的什么书,我说言情小说,她长长地“喔”了一声……小然却瞄到封面,说,“这本我也看过,我喜欢里面的督军,老男人比较有魅力。”
  我不以为然,“人家哪里老了,才三十多岁,正是男人最有魅力的时候!”
  小然说,“可是女主角才刚刚二十岁,配三十几岁的大叔不会有点怪吗?”
  这家伙怎么忘了纪远尧就在旁边坐着,“三十几岁的大叔”,亏她说得出来……我一边拼命给她递眼色,一边偷窥纪远尧,看上去这几个男人都在专心钓鱼,没理会我们嘀咕什么。
  小然飞快明白了,一吐舌头,赶紧岔开话,“不过姓薛的那个男配角也很好,如果选男朋友,还得选这种,外表风流,内心专一,长得又帅。”
  孟绮哈哈笑,“那是骗小女孩的,怎么可能有这种男人,有也是怪物。”
  我和小然还没回话,却听程奕的声音插进来,“什么话,谁说没有这种男人,眼前不就有个活的!”
  “喔,比如?”孟绮歪了歪头,挑衅似的朝他笑。
  看程奕笑得厚颜无耻的样子,显然是说他自己。
  我和小然相视一笑,拿起矿泉水正要喝,却见程奕下巴朝身旁一指——“喏,穆总呀。”
  我呛住了。
  穆彦看也不朝我们这边看一眼,只盯着他的浮标,施施然说了句,“有眼光。”
  钓鱼这种事,实在很需要一点耐心和安静,像纪远尧这种天天待在家里不出去的人倒是自得其乐,穆彦反正很闷,我看着小说也无所谓,程奕和小然还算勉强坐得住,只苦了康杰、徐青、孟绮这几个好动的人,没多久就百无聊赖,鱼竿一会儿又捞起来看看,只见纪远尧和穆彦嗖嗖的钓起鱼来,程奕偶有斩获,其他人是颗粒无收。
  大概是看他们太可怜了,穆彦总算站起来,说去看看晚上烧烤的场地给我们准备好没有。
  他们如蒙大赦,跟着一个个溜走。
  我只管看小说,钓竿基本不管。
  “你是来钓鱼呢,还是喂鱼?”
  “啊?”
  听见纪远尧的声音,我抬头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程奕和小然也一起溜了,就剩纪远尧和我。
  他还在那儿优哉游哉地钓着,我放下书,走到他身边一看,小桶里真是丰收啊。
  “这么多,可以收手了吧。”
  “晚上等你们烤鱼吃的时候就不嫌多了。”
  “也是,八个人,这得钓多少鱼才够吃。”我拖过椅子在他身边坐下,眼角一下子瞄到浮标动了动,马上指着大叫,“哎哎,鱼鱼鱼鱼……”
  他一把打下我指出去的手,“别吵,等等,这肯定是条大鱼。”
  我紧张盯着浮标,气也不敢出,就等他的超级大鱼上钩。
  等着,等着,等着,终于,纪远尧以渊渟岳峙的气势,猛地将钓竿一收。
  随着闪亮水珠飞出水面的,是一只,手指长的青虾。
  十八章(上)
  夏天真不是泡温泉的好时节,但既来之,则泡之。
  这里的温泉别有野趣,是真正的天然地热,不像很多有名的温泉大多引入人工加热。
  临近黄昏,小雨初歇,天边一痕斜阳,映着青壁野萝下的一眼热泉,氤氲白雾伴着泉流汩汩涌出,蜿蜒汇入天然生成的弯月形池子里,几乎没有斧凿痕迹。池边用竹子和干草搭了几座亭子,散放着几把躺椅,一道竹编篱笆屏风挡在入口,上面爬满青藤。
  女孩子换衣服、挽头发总是拖沓,等我们终于裹着浴巾走到池边,那几个男人早已经惬意地泡在水里,只露出肩膀以上,对穿过青石小径而来的我们,一览无余。
  小然和我交换了一个暗恨的眼神,都觉得亏大了。
  在里面换泳衣的时候,就这几个男人谁的身材最够看的焦点问题,我们仨已经严肃讨论过,女人就是在美色和八卦面前,最能同仇敌忾,任何矛盾都能在这个大前提下放低。
  孟绮和小然居然一致认为程奕最够看,理由是那身铜色皮肤,入水一定有鲨鱼皮般的性感彪悍。这让我太意外了,原以为小然会比较欣赏穆彦那副媲美男模的身架子。但她色笑着说,有的男人属于穿上衣服比不穿好看,有的属于不穿比穿了好看,那两位应该各是一类。
  我以为我偶尔看看□片,翻杂志时仔细研究内衣男模广告已经是比较好色了,原来连小然这么个外表清纯的姑娘,都已经是先色起来的那一群人,我太落后了。
  孟绮一口咬定我是故意安排的泡温泉,说明早有色心。
  可是走到温泉池边,面对水雾里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影,我发觉我原来有心无胆,根本不好意思抬眼,还没泡进热水里,先就耳根发烫了。
  孟绮大大方方解开浴巾,信手抛在躺椅上,屈起长腿稍稍活动了一下,才不慌不忙滑进水里,那曼妙白腴的身材被黑色比基尼勾勒得令人喷血。小然色归色,自己却很保守,穿着小圆点连体泳衣,紧捂着浴巾,到了池边做贼似的把浴巾一丢,飞快就钻进了水里,然后冲我嚷,“安安,怎么不下来?”
  我指了指池边花丛后面的亭子,那里有自取的水果和饮品,泡温泉会很口渴,要随时补充水分才好。石台上的葡萄是山里的野葡萄,青翠小粒,乘在木桶里的甜茅根水清香扑鼻。我一一倒好水,分好葡萄,找托盘端着杯碟,穿过花丛回到池边,挨个送到每人手上。
  纪远尧微笑道谢,不待我俯下身,已主动伸手来接,水珠从他露出水面的胸膛滚落,成熟男性的肌肤紧实有致,水雾蒸腾起来,有些迷眼……我不由自主抬眼,见他难得摘下了眼镜,露出清朗眉目,鬓发有些湿漉漉的贴着,让人又产生了那晚在餐厅里的妖异错觉。
  康杰肉麻地恭维我,“这么贤惠体贴,真是居家旅行必备之佳人!”
  我抢回他的葡萄,让他为贫嘴付出代价。
  其他人毫不客气地围过来,把我托盘里的水和葡萄一抢而空,只有孟绮柔柔靠在一块石头上,是程奕替她拿了送到手边,穆彦则一脸不感兴趣地闭目养神。我好人做到底,走过去把杯子俯身递给他,他这才懒懒睁眼看了看杯里,“什么水?”
  我没好气,“老鼠药!”
  他眉毛一扬,想要说什么,却突然顿住,一言不发把脸扭了过去。
  我觉得有点不对,低头一看,裹在身上的浴巾半滑下去,露出了桃红色泳衣。
  我下意识想要丢了杯子,裹紧浴巾就走,转念一想,反正都要泡在水里了,有什么好矫情的。看他冷着个脸的样子,我一时恶向胆边生,索性就地放下托盘,甩了木屐和浴巾,滑进水里,明目张胆从他旁边游了过去。
  小然笑嘻嘻对我耳语,“我修正观点,有的人脱了衣服和穿着衣服一样好看。”
  我们一起转头看穆彦,虽然只有锁骨以上露出水面……但是的确,我承认小然的观点。
  我们同时笑出声来。
  没有人知道我们笑什么。
  两个色女凑在一起,且在温泉池里,完全就有了肆无忌惮地理由和底气。
  穆彦像是没有觉察,闭眼靠着石壁,一副无动于衷的冷淡样子,嘴角却抿得像在笑。
  也不知他们之前在聊什么话题,现在我们三个来了,池子里突然变得很安静。
  第一次抛开楚楚衣冠,“赤诚”到这种程度的相对,实在让人很不适应。
  永远担负活跃气氛重任的康杰又开始拿我开涮,“你们觉不觉得小安很像一个演员?”
  “谁?”小然好奇地问。
  “以前有部老片子,叫戏说乾隆还是什么,里面不是有个侍候皇帝的小丫鬟,你看她刚才端着托盘那模样像不像?”
  “春喜?”小然的记性简直太好了。
  “我要是春喜,谁是乾隆?”我皮笑肉不笑地问康杰,“谁又是那个小太监?”
  康杰一下愣住,这池子里除了徐青,没有哪个他敢说是小太监的。
  徐青反应超快,伸手一指康杰,“这还用说,当然是他!”
  我们笑成一团,孟绮一边笑一边给程奕解释什么是戏说乾隆,什么是春喜。程奕也不知听没听懂,反正始终露着白亮的牙齿,笑得比谁都灿烂。他怕热,离开水面坐在池畔石台上休息,跟孟绮一样的大方,完全不介意一身匀称健硕的肌肉被我们看去。
  纪远尧悠然说,“这不叫小丫鬟,这是服务精神,为他人服务是一种美德。”
  被他这么一本正经地说起来,我反而窘了窘。
  程奕笑说,“看来我们失职了,美女应该是被服务的。”
  纪远尧看了他一眼,眯起眼角一笑,仿佛有点意味深长。
  对面的孟绮低头撩了撩刘海,掩饰过去一抹不自在的神色。
  “我们企业文化里提倡的创造价值,和服务精神也是相关的,服务就是在创造价值。”纪远尧的话锋说转就转,唇边笑容不减,目光却加深,“企业里面所谓的精英,是一群太过看重自己的人,没有服务心态就没有对企业的忠诚。”
  我们都怔住了,在这么一个氛围下,水汽氤氲,湿发泳衣,突然听他说起企业文化与服务精神……好像实在有点“冷”。
  这话题太考验人的应变能力,我和小然交换眼神,随大家一齐噤声。
  诡异的片刻沉寂之后,穆彦懒洋洋出声,“老大,泡个温泉而已,用不用这么上纲上线啊。”
  纪远尧只是笑。
  也只有他敢这样当面呛声,一句话里的亲疏,顿时显出不一样。
  从温泉里泡了起来,我们就在远眺溪谷的小平台上动手烤鱼做晚餐。
  康杰和徐青搬了许多冰镇啤酒来,小然与孟绮都是烹饪高手,我只能给她们打打杂,递递调料。程奕起初从孟绮那里讨了一条鱼试着烤,却弄得火苗噌噌地窜,被我们立刻赶走,还心有不甘地在旁边晃来晃去,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我索性把打杂的光荣任务交给他,让他帮着小然和孟绮,我趁机远离了烟熏火燎,到一边去洗水果。
  正就着泉水洗山葡萄,穆彦过来了。
  我以为他要洗手,侧身让他,没想到他一言不发地帮我洗起葡萄来。
  泉水用竹管从山壁引出来,水流只有细细的一股,他不耐烦地去拨弄那竹管,我还没来得及提醒他接口处塞住的竹叶不要扯,他就已经扯了!
  突然喷溅出来的冰凉泉水浇了我们一脸一身。
  “天呐,快点堵住!”
  我手忙脚乱去塞那接口,他却挡开我,自己用手掩住出水口,顾不上被水溅湿,理直气壮地说我,“找东西来塞啊,傻着干什么!”
  我低头到处找那卷被他扯掉的竹叶,好不容易找来,堵上了出水口,再看穆彦那样子已经狼狈不堪,质地考究的烟灰色细麻衬衣完全贴在了身上,头发也湿了,水流从发梢滚落脸颊,连睫毛上都是水珠子。
  我想怪他添乱的,可看着他绷起冷脸的狼狈相,和睫毛上闪闪的水珠,忽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低头再看看自己同样弄得一塌糊涂的小背心裙,忍不住笑起来。
  他郁闷地抹了抹脸,自己也笑了。
  当我们一起湿漉漉地走回去时,以程奕为首的幸灾乐祸人士,全都狂笑。
  康杰偏在那明知故问地嚷,“你们这是干了什么呀,干了什么呀?”
  纪远尧笑着叫我们赶紧回房间换身衣服,免得感冒。
  穆彦一脸不爽,说懒得换,夏天很快就晾干了。
  程奕非常认真地问了句“你是要秀性感吗?”
  众人笑得丝毫不给穆彦面子。
  趁他们还没打趣到我之前,我溜上回房间的小路,耳听着身后不停歇的笑声,就见穆彦噌的从后面超过我,大步流星往前走,背影看着很有一种落荒而逃的感觉。
  十八章(下)
  回房间换了身热裤吊带,把弄湿的头发干脆放下来,我走到门口又转回去,拿起Anna Sui的Secret Wish洒在手腕……洒到一半我顿住,怔怔看着湖水绿的剔透香水瓶子,讶异于自己为什么突然想起洒香水。
  心里有个什么念头像小土拨鼠似的拱了拱。
  挥洒在夜里的香氛,仿佛真有Anna Sui广告里说的许愿精灵,携着花果麝香萦绕飞舞。
  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刚泡过温泉,肤色状态比任何时候都好,嘴唇也许可以再增加一点光泽……我拿出唇膏,慢慢涂抹上去。
  一个人静下来,想起温泉池里纪远尧那番话,有点小庆幸的暗喜。
  我听懂了他的嘉许,也听懂了话里话外的警训,只是没有想得那样深。
  美女受关注,未必受欢迎;受欢迎的人,未必最受关注,因为他更多地在关注别人——这个道理是我从销售部转入行政部的时候明白的,也是或多或少从孟绮身上发现的——销售部门就像那个受关注最多的美女,行政内勤部门得不到那么多的关注,却是永远最受需要,最被欢迎的平凡人。
  我想成为被需要和被欢迎的那个人,过多的被关注,会不安全。
  只是纪远尧的话,把这个道理引申得更深广,精英们的自以为是和自知之明,服务精神和对企业的忠诚度,句句话外都有着太多耐人寻味的含义,不是我这个层面参得透的,显然他也不是要说给我听。
  我叹口气,驱散脑子里乌糟糟的念头。
  好不容易来了这里度假,竟然还在挖空心思想些勾心斗角的破事儿,真是要命。
  楼下半天没有声响,我想穆彦应该早就换好衣服离开了。
  可当我走下楼梯,却意外地看见他坐在客厅沙发上,悠闲地叠着腿在看书,看的正是我随手搁在茶几上的那本小说。
  “你还看言情小说?”我毫不客气地把书从他手里抽走,“不嫌幼稚肤浅?”
  以前我午间休息时在办公室看一本宫廷言情小说,被他嗤笑过。
  “我看看你们说的极品好男人是什么样。”他漫不经心地说。
  “你想借鉴?”我挑挑眉。
  “应该让这个作者来向我借鉴吧?”
  我上下打量他,“以前怎么就没看出你脸皮这么厚?”
  他一边往门外走,一边面不改色回答,“因为你缺乏一双发现美的眼睛。”
  我带上房门,跟在他身后小声问,“像陈年厚牛皮一样美?”
  他头也不回,“女人牙尖嘴利嫁不出去。”
  我在后面一脚一脚踩他的影子,“男人太自恋娶不到老婆。”
  他闷哼一声,“跟什么人学什么样,以前哪有这么坏的嘴。”
  我大惊失色,“这是诋毁我还是诋毁老大?”
  他闷哼第二声,“有差别吗,你们是一伙的。”
  我哈哈大笑,抓到他的把柄,打算等会儿向纪远尧狠狠告一状。
  他突然转过身来,斜睨着我,“笑,就知道笑!”
  “笑怎么了?”我刚呛回去半句,抬头看见橘色路灯下他半侧的脸,余下的话就都消散在他幽幽的目光里,那目光即使被垂下的睫毛阴影遮了,仍有不可匹御的光彩。
  我们已走到小径尽头,前边隐约听见康杰的笑声,闻到烤鱼的香味。
  穆彦就这么斜睨着我,用一种好像我欠了他钱的眼神,偏偏又勾魂得要命。
  我退了半步,“你别这样啊,再这样放电,我会仰慕你的。”
  穆彦定定看我,嘴角一勾,“我同意你仰慕。”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扭头走了。
  愣在原地好一阵,我才感觉到两颊发酸,嬉笑的表情还定在脸上,忘了收回。
  美味的烤鱼就着冰凉的啤酒,满天的繁星照着静谧的山林。
  微醺的男人和女人,懒洋洋的笑声和闲聊。
  这个夜晚如此完美。
  完美得像午间趴在办公桌上做的一场梦,像梦里的一次集体穿越,我们不再是写字楼里一言一笑皆精准的精英和OL,像一群逃脱藩篱的超龄小孩,像穿越到世外桃园里的异乡人。
  溪谷里潺缓的流水声从平台下流过,夜里听来格外清泠,纪远尧突发奇想,要夜探溪谷,顺着溪水流来的方向去找源头。程奕立马亢奋地跑回去找手电筒,穆彦虽然懒洋洋也不想拂他的意,我们趁着几分酒意纷纷响应。
  一行人顺着小石阶走下去,草丛里不时有窸窣声响,四下萤火虫被我们惊飞。
  小然怕蛇,小心翼翼跟在后面,我吓唬她说,“山里有鬼会从背后往你脖颈吹凉气。”
  话音刚落正好就有一阵风吹来,小然惊叫着奔到前面去了,在最前面探路的程奕哈哈大笑,顺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怕她摔倒。溪边的小路满是青苔,我们都走得小心翼翼。
  前面转弯处,领头的手电筒光被遮挡,我们只带了两只手电,被程奕和穆彦一前一后拿着,我只能借着后面照上来的微光,低头仔细看路。这时身后有人拉住我的手,毫不犹豫地带我迈过乱石,温暖宽大的手掌在黑暗中紧紧牵着我走过,替我不停挡开那些生满尖刺的树枝。我在起初的局促之后,也没有扭捏,自然地牵住这只手,满满的安全感使这黑夜毫不足惧,即使看不见的路,也敢随他大步走过去。
  因为我知道这是谁的手。
  终于通过了难走的一段斜坡,又能看见前面的光亮,同时听见了程奕和小然的笑声,“到了到了,你们快来,看看这是哪里!”
  他们的笑声让人精神一振,后面穆彦他们也加快步子跟了上来,手电筒的亮光照见前面落满竹叶的平坦小路,身旁的人放开了我的手,温和地说,“走吧。”
  然后他径自走到前面去了,背影修长,身姿洒脱。
  “安安,走呀,怎么站住了?”孟绮走过身边,关切地拍拍我,“走累了吗?”
  穆彦的手电筒光柱照过来,从我脸上晃过去,雪刃一般。
  孟绮也被晃到,娇嗔埋怨,“哎呀,你讨厌……”
  我笑笑侧脸避开,加快步子往前面追去。
  转过这片竹林,眼前豁然开阔,一片平坦的草地延伸向水光粼粼的湖面。
  再远处,顺着湖畔垂柳走到那座拱桥,过了桥,有灯火宛然,正是我们居住的度假山庄后园。这小小湖泊与我们居处的荷花池是连通的,水从这里汩汩流入山谷,成了一脉小溪。绕了半天,我们其实就在山庄外围溜了一个大圈。
  这个发现让人有种柳暗花明,原来如此的释然欢喜。
  已经走得累了,我们就在湖边草地上席地而坐。
  四周虫鸣唧唧,凉风从湖面吹来,头顶繁星如碎钻散布苍穹。
  青草和泥土的香气在夏夜里如熏如谜。
  程奕早已就地躺下,头枕双手,大呼惬意。
  康杰这个酒虫,居然走了那么远路,还把剩下的几罐啤酒都拎着。
  男人们开始喝着酒聊天。
  我和小然跑到湖边去洗手,在湖边草岸捉到小小的螃蟹,带回来献宝似的给他们看。
  纪远尧对小螃蟹很感兴趣,摊开手掌接过去逗玩。
  我突然想起他钓上的“超级大虾”,笑嘻嘻说,“好像这只螃蟹都比虾要大一点喔?”
  他立刻压低声音,“不许说,说好不许说!”
  我笑不可抑。
  孟绮在旁边听见了,指着我说,“安安藏着什么小秘密不告诉我们,快点坦白从宽!”
  我顺着她的话猛点头,“是喔是喔,我知道一个秘密!”
  纪远尧施施然拎着我的螃蟹,用最温雅的语调说,“我有人质,你要是叛变我就杀死它。”
  我们全都被纪远尧一本正经的劫匪样子煞到了,一个个笑得倒地不起。
  康杰开始绘声绘色编造“一只螃蟹引发的血案”,跟徐青两个有板有眼地配合起来,简直可以说一台相声。这两个家伙“人来疯”发作,一发不可收拾,竟趁这山郊野外,大讲特讲鬼故事。我本来就爱看鬼片,听得津津有味,可怜小然和孟绮吓到两个靠在一起。
  程奕到底怜香惜玉,看她们俩实在害怕,厚道地打断了康杰学鬼叫,提议每个人讲一个故事。
  他先讲了一个自己在奥地利旅行时听来的故事,叫“十字架下的纺织娘”。
  徐青讲了个拿政治人物开涮的荤段子。
  纪远尧讲的是《世说新语》里“玉镜台”的故事。
  轮到穆彦,他居然伸手将我一指,“安澜替我讲一个,我不会讲。”
  十九章(上)
  穆彦理所当然地把故事推给我讲,我还没表示,旁人已一片嘘声,嘘他耍赖耍得太过分。
  我转头看穆彦,他满不在乎的垂着目光,任他们笑嘘,手里捻着根细长草叶,有一下无一下地拂着自己掌心,那表情明明白白在等着我的反应,等着瞧我到底说不说。
  “好,我讲。”
  我一本正经打断他们的起哄,“本人专业替人讲故事,收费服务,不赊账,可以折合成请大家吃饭,也可以肉偿。”
  穆彦淡淡回答,“成交。”
  所有人都在笑,惟独程奕喝着啤酒,愣愣看着我们,没明白什么是肉偿。等他终于对博大精深的汉语艺术领会过来,我们已经笑完了,只有他一口酒笑喷在地上,自己在那儿乐。
  我开始讲故事了。
  “从前有一只孔雀和一只麻雀,孔雀美艳无敌,麻雀呢……”我想了想,“只能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吧。”
  孟绮打断我,“你不会要给我们讲睡前童话吧?”
  我不理她,继续讲,“麻雀偷偷喜欢着孔雀,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变得像孔雀一样好看,于是离开自己生活的小树林,来到孔雀居住的大森林,小心地躲在树丛里,每天都能看见孔雀就是一件幸福的事。孔雀却很讨厌这只麻雀,烦这只又笨又难看的鸟总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麻雀很难过,有一天它偶然抬起头,看见了天空中有很多鸟飞过,有鹰、有白鹭、有鹦鹉……原来漂亮的鸟不只有孔雀这一只,每一种鸟都有它的骄傲。孔雀有尾翎,雄鹰能翱翔,就算是只乌鸦也有嘹亮的叫声,麻雀自己呢……只要它愿意张开翅膀,也可以自由自在飞翔。”
  我顿住话音,这次没有人打断,他们竟然都在听,甚至纪远尧也听得专注。
  可是我有点讲不下去了,脑袋昏昏沉沉,分明没喝很多酒,却不知道怎么话就多起来,脸也热起来,突然后悔讲了这个故事,后悔把一个自己都没想过开始,更不知道结局的故事就这么冒冒失失讲了出来。
  而且还被他们都听了去。
  我后悔得想像那只螃蟹一样钻进草丛逃之夭夭。
  “后来呢?”
  出声的人是穆彦。
  他神色淡漠,目不斜视,手里还在玩着那根草叶,平平地问,“麻雀后来飞走了?”
  我装出最大限度的若无其事,笑着说,“不知道,可能是飞了吧。”
  穆彦沉默片刻,不屑地说,“这故事太无聊了,我来给你补个结尾,其实孔雀是吃肉的,它想把麻雀养肥再吃掉,麻雀想逃跑没有跑成,最后被孔雀追上去一口吃了!”
  大家的笑声救了场,解了围,从画地自困的笼子里把我救了出去。
  被穆彦的话激起那一刹的心跳如鼓,也在这笑声里平息下去,脸上耳后的热还没有立即消退,但我知道,我应该知道,这仅仅只是一个夏夜草地上即兴胡编的童话故事。
  没有人会当真。
  我也不会当真。
  笑声渐渐低下去时,却听见纪远尧问,“麻雀和孔雀,谁是男,谁是女?”
  “啊?”我一惊,在月光下望过去,看不清他脸上表情。
  “肯定麻雀是女的,孔雀是男的呗。”小然接过话,非常豪气地将手一挥,大声说,“这其实是一个有志女青年怒甩有眼无珠孔雀男的故事!”
  “小然……你在天涯八卦混太多了。”我不得不忍着抹冷汗的冲动,尴尬地笑,希望她是瞎猫撞上死耗子,总不至于我这点鬼迷心窍的小秘密已经连她都知道了吧。
  “可是这只麻雀听上去不像女孩子,至少不像一般女孩子。”纪远尧却微笑开口。
  不知他怎么会偏偏对两只鸟的性别较真起来,我疑惑地望着他问,“为什么?”
  他慢悠悠念了一句,“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好耳熟的话,似乎在书上读过,意思却早就忘到九霄云外。
  我眨眼看看他,看看其他人,原来大家都一样满头雾水。
  程奕挠了挠头,“老大,你能说现代汉语吗?”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跟着我们这样亲密地称呼纪远尧。
  纪远尧笑笑,“意思就是,男人遇到爱情,是很容易抽身而退的,女人一旦沉迷在爱情里,会越陷越深,不可自拔。这是诗经里的句子,程奕,你该好好补补中文了。”
  湖面凉风吹过,望着他唇边薄薄的一点笑容,我昏沉沉的酒意顿时醒了。
  有种凉意,并不是风里吹来,也不是夜露浸来,却凉悠悠,清泠泠,令人清醒却不会生寒。
  在我讲童话故事的时候,康杰跑回去又拎来了很多酒,竟然还从山庄里搞来了一罐去年酿下的桂花酒。这里夏天观荷,秋天赏桂,冬天寻梅,实在是个好地方。我们一边喝着馥郁清甜的桂花酒,一边约定每个季节都来这里相聚,忘记工作,忘记烦恼,还在这草地上谈天喝酒。
  后劲绵长的桂花酒,半杯喝下去,就够三分醉了。
  人醉了,是不是有些话就可以当作没有说过。
  笑也罢,哭也罢,都不必当真了。
  他们喝得酒兴正浓,个个都抛开形骸拘束,在康杰那疯子的怂恿下闹成一团,什么上司的架子,淑女的矜持全都飞到天外,孟绮和小然一起跳舞,程奕敲着空酒瓶子唱歌,穆彦抢过他的空酒瓶,另外唱起一首,两人索性各唱各的歌。
  我和纪远尧坐在一旁笑着看,只有我们是喝酒最少的人。
  三五分醉刚刚好,我的眼睛看出去,面前男男女女已经有些模糊,夜色里分不清谁是谁。
  身边的人站了起来,我抬头叫他,“纪总?”
  “我累了,先回去休息了,你们玩吧。”他微微一笑。
  “等等我。”我想从草地上站起来,脚却有些发软,下意识地就将手伸给了他。
  “你也不玩了?”他俯身把我扶起来。
  “我已经喝醉了。”我咬唇笑,也许是喝了酒,有些克制不住地想笑。
  纪远尧放开手,摇头笑了笑,“好吧,那就回去休息,发起酒疯来他们可制不了你。”
  “我有那么厉害吗?”
  跟在他身边,一边往回走,我一边仰头看他的脸。
  他笑着回答,“平时越温和的人,爆发起来越厉害,是不是这样?”
  我哈哈笑,“你在说你自己吗?”
  纪远尧笑出声来,难得这么爽朗的笑。
  我们穿过静夜虫鸣的小径,在萤火虫飞舞的花丛间走过,他走在我前面,影子淡淡笼罩下来,仿佛他就是全部的路。
  门前荷塘幽谧,风里送来若有若无的香气,他走上伸向荷塘深处的木桥,望向那深深浅浅远远近近的田田荷叶,仿佛叹了口气。
  “以后我也想找一个这样的地方。”他悠然说。
  “好呀,到时我们来喝你家的酒,钓你家的鱼。”我笑着,“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我老了以后。”他低声笑。
  “啊。”我满心失望,“那时候我也已经是老太婆了。”
  他转过身,笑容温暖地看着我,“你还这么小。”
  “我二十四岁了。”
  在我看来,整整二十四,已经是远离青春,一步步在变老了。
  他却毫不掩饰地笑起来。
  我皱眉看他,醉里目光看不分明。
  “别笑,我也会有三十岁的一天。”我才不喜欢被人当成小孩子。
  “对,我们都会变老,这很平常。”他微微笑。
  “其实我更期待变老以后的样子。”我叹了口气。
  “为什么?”
  “因为那时候就不傻了,我希望能稍微有一点智慧,有一点魅力,像我妈妈那样。”
  他点点头,笃定地说,“你会的。”
  听到这三个字,似乎什么事被他一说就是事实,于是我满心欢喜,趴上木桥栏杆,低头看桥下静水深流,由衷地笑,“我的运气真好。”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头发从脸两侧垂下来,遮挡了视线,我也不想看周遭,偷偷笑,只觉得这一刻风平浪静,山长水远,明月荷塘,哪里还能找到更美。
  “可惜明天要回去了。”我喃喃说。
  “是啊。”他的语声里也带着惋惜流连,“等新项目第一阶段的推广完成,也该是秋天了,到时我们再来喝新酿的桂花酒。”
  可是在那之前还会发生些什么,谁知道呢,我心里这样想着,怅惘无比。
  明天离开山庄,踏上归途,我们就走出了桃花源,一个个又被打回原形。
  纪总还是纪总,安澜还是安澜,穆彦与程奕仍然还是针锋相对的对手,小然也只是见面微笑的一个同事,孟绮是我再也不会相信的那个孟绮。
  会难过吗,我不知道,
  我轻声说,“跟大家在一起玩,好久都没有这样开心过。”
  纪远尧淡淡回答,“是的。”
  他的声音听上去又没有了太多感情。
  我看着桥下静静的流水,“有人对我说,工作就只是工作,最好不要投入感情。我原以为这句话非常正确,可是后来想想,每天离开家门,踏进公司,再到晚上离开,面对工作伙伴的时间远远超过陪伴家人和朋友,看见的、谈论的、想着的,甚至夜里做梦还在记挂的……大都是工作和同事。难道真的能把感情完全剥离,用脱水处理过的心态对待这些人,才叫真正的职业化?难道真的不能充满感情对待自己的工作吗?”
  这不是应该问自己老板的问题,但在这个时候,我感觉不到身边站着的这个男人是谁,只知道他沉静又温暖,深远又广阔,像这月下荷塘静水深流,可以聆听我的一言一语。
  “你是对的。”
  纪远尧沉默了片刻,温和而缓慢地说,“如果一个人,完全不受感情干扰地工作,那有两种可能,一是他非常自私,一是自欺欺人。”
  “真的吗?”我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讲。
  “感情分很多种,对工作热忱,对伙伴信赖,包括Partner之间的默契和灵犀,这些都是感情,人既然是人,就不可能摒除这一点天性。”他转头看我,带着一点纵容的微笑,“对于天性,你说是去抵制好呢,还是平常心对待,坦荡接受,把它转化到有利的方向更好?”
  我怔了好一阵,慢慢抬起头。
  月光照在身上,清清亮亮,宛如从头顶一直照进心底,所达之处无不透明。
  十九章(下)
  次日清晨我在窗外鸟叫啾啾声里醒来,懒洋洋躺了一会儿,想起今天就要离开了,突然就有些躺不住。起来梳洗了,推门到走廊上,发现楼上楼下静悄悄的,每间房门都关着,他们还在睡懒觉……昨晚不知喝成什么样子,大概全都醉得够呛。
  我回到房间,推开通向露台的滑门,带着荷香的清新晨风吹拂脸庞,顿时心旷神怡。
  一只停在栏杆外的小麻雀,扑闪着翅膀被我惊走。
  “早。”
  我蓦地转过脸,看见旁边房间的露台上,纪远尧闲逸地靠在一把躺椅里,手上拿着书,对我露出微笑,淡淡问候了一声早安。
  “早。”我也笑,看着清晨淡金色的阳光照着他鬓发和脸庞,一时间不知再说什么。
  他也再没有别的话,转过头去,专注看书。
  我想了想,也回房间拿了书,拖了椅子出来,在阳光初照的露台,面朝凝露映日的荷花池塘,安安静静翻开书本。
  直到阳光渐渐变得刺眼,隔壁才有了动静,看时间也快十点了。
  我下楼去,打电话给餐厅,叫送早点和荷叶粥过来。
  他们闻着香气一个个下楼,带着宿醉和慵懒的神态,围坐在长桌旁,看上去像是平常家庭一天的开始,真像是一家人。康杰在抱怨醉后头疼,穆彦一声不出地喝粥,脸色也有些宿醉后的苍白。
  桌子太长,我够不着长柄的粥勺,正要起身盛粥的时候,穆彦伸手拿过我的碗,漫不经心地添了两勺……我怔了怔,双手从他手里接过碗,手指触到他的手,心里有丝淡淡的异样掠过去,也就这么掠过去了。
  “我也要,谢谢穆总。”小然笑嘻嘻递上碗。
  “我也要……”康杰学小然,捏着粗嗓子,扭捏地递碗给穆彦,几乎令桌上的人集体喷粥。
  穆彦居然真的接过他的碗,勾着嘴角笑,像个一声不吭的老好人,给每人都添了粥。
  这是我们踏上归途前的最后一次嬉笑。
  拎包上车,一路开出山庄大门,把仿佛已变得遥远的荷塘月夜的记忆,渐渐抛在脑后。
  归途中的情绪与来时截然相反,大家似乎都疲惫了,很少有人说话。
  我和小然依然在程奕和纪远尧的车上,很快就随着车辆行驶的晃动昏昏欲睡。
  前面的两个男人偶尔聊着一两句,话题渐渐回到工作上。
  睡意朦胧里,我听见纪远尧和程奕已开始谈起了第一阶段推广计划的资金调整,熟悉的工作词汇钻进耳朵里,却觉得陌生。只不过一天一夜而已,竟像已从工作状态里抽离了太久。我闭上眼睛,靠着车窗,沉沉睡了过去,只希望这一觉睡得长点,不要那么快到家。
  “喂,天亮了!”
  我一惊睁开眼睛,看见程奕笑嘻嘻的脸在眼前放大得近乎滑稽。
  车窗外景象已是市内,我和小然揉着眼睛茫然下车,才知他们要在路旁一家酒楼吃午饭,据说这里的香酥骨和酒渍八爪鱼味道绝佳,不用说一定是穆彦的建议,他对美食的了如指掌毫不逊色于对市场的掌握。
  我们径自乘电梯上楼,徐青说要去马路对面买报纸,其实一定是买烟,他在纪远尧和穆彦面前憋了这么久没抽烟,终于忍无可忍。穆彦瞪了他一眼,俨然禁烟先锋的样子。我想起三十五层天台的“烟灰缸”,不由得笑了,一眼瞥过去却恰好撞上他的目光。
  他对我露出一个轻微的笑容。
  我有些哑然,同样回以微笑。
  刚刚点好菜,徐青拿着报纸上来了,坐到穆彦身边。
  小然朝他要报纸,想要看看娱乐版上“快女”的报道。
  徐青没有理会她,把报纸递给了穆彦,脸上有种说不出的神色,让我喝到杯中菊花茶微涩的花瓣,也忘记了滋味,只怔怔看着穆彦展开报纸。
  穆彦只看了一眼,笑容便凝住。
  身旁康杰与孟绮的谈笑声随之顿住,所有人都望向穆彦。
  那份普通的报纸在他手上展开,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阵,起身走到纪远尧身边,也就在我和纪远尧的中间,俯身低低说了句话。我没有听清,但我看见了他同时展开给纪远尧的那份报纸,中间对开跨版,是一副醒目的广告。
  第一时间,几乎令我以为,这是我们自己的广告。
  纪远尧端着茶杯,仍是喝完一口,才平静地放下,接过报纸仔细看。
  我的冷汗冒了出来。
  因为此时我已完完全全看清这是一份什么样的广告——报版上光彩夺目的主角,与我们即将推出的新项目首期产品惊人相似,相似到不可思议,甚至可以说那就是我们的产品。
  推出这广告的,正是与我们早有恶战的竞争对手,一家以不择手段著称的本地大鳄。
  我们的产品被盗窃了。
  盗窃者非常高调,并对这次成功的盗窃感到得意洋洋,选了一个我们正值低谷的时期,炫耀性丢出他们的战果,以此作为挑战,或者叫羞辱。
  当这幅今天的广告见报之前,在座的每个人,包括睿智如纪远尧、敏锐如穆彦、消息灵通如徐青,都没有任何觉察。小偷就在他们眼皮底下盗走了我们的财产,顺便以一个恶毒的耳光甩在我们脸上。
  自此我们进入本地市场,就与这家靠恶性垄断得志多年的公司狭路相逢。
  最初纪远尧与穆彦联手和他们展开的连番恶战,我没有机会赶上,到我进入公司的时候,最惨烈的战况已经过去。穆彦以他天才般的敏锐和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硬生生撕开这只大鳄的嘴,抢下属于我们的市场,为公司得以站稳脚跟立下汗马功劳。而纪远尧以蚕食硬吞的战略,步步为营,各个击破,在随后的一两年间,打压得对方不断收缩,渐渐失去起初压倒性优势。
  近年的对峙胶着状态下,优势正在慢慢向我们倾斜。
  但那毕竟是一家拥有盘根错节势力的大鳄,更倚凭本地优势,毫无商业道德和底线,善于用低价劣质的蝗虫式手法展开竞争。在他们的几次反击中,我们已深稳的基底固然不会动摇,却也屡屡受到骚扰,很吃了些阴招。
  然而以往所有阴招加起来,也不及这一次的触目惊心。
  我感到耳背脸底骤然升起的火辣,因惊愕和愤怒而来的火辣,和从未有过的报复之心。
  “怎么了?”小然惴惴碰了碰我胳膊。
  对面不明就里的程奕他们也以凝重神色等着纪远尧开口。
  纪远尧沉默,目不转睛看这幅广告,一丝表情也没有。
  我抬眼看穆彦,他负手站在纪远尧身后,目光垂下,纹丝不动,嘴唇抿得刀刃般薄,整个人像一柄寒冷的离鞘之剑。
  “安澜。”纪远尧把报纸递回给穆彦,叫了我的名字,“通知各部门经理参加会议,我们一小时后回公司。”
  二十章(上)
  被蒙蔽与被激怒的纪远尧,从一个温文尔雅的绅士,变成一只雷厉风行的狮子。
  在他的震怒下,我真正见到了这个团队可怕的行动力。
  全面调集信息资源、了解对方动向、清查泄密途经,每一项都是难上难,急上急,没有人能够说办到就办到。即使纪远尧也不能。但是仍然一个下午之后,我们所有资源都动员起来,紧急启动危机应对,一面由技术部门着手展开详细调查,研究产品被剽窃的具体程度;一面汇集与之相关的所有讯息,尽一切可能摸清对方底细。
  尽管处于被动局面,我们仍在最短时间内汇集了足够重要的信息——
  第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是,在BR事件导致的裁并之后,包括前市场部主管冯海晨在内的三名离职员工,全部于上个星期,正式入职我们竞争对手正信集团的市场部。
  冯海晨成为市场部副经理。
  如果说这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变故,第二个真正的坏消息却是,研发中心一位资深主管也同时闪电跳槽,他的辞呈正好是上周五递给人事部,人事经理甚至还没来得及汇报给纪远尧,也没想到他在递出辞呈之前,早已与对方暗通款曲。
  这个研发主管是总部作为技术支持直接派遣过来,他的跳槽不仅出乎意料,更让人棘手,人事经理任亚丽在会议上脸色如土,为自己的失职一再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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