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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寂与寞的川流上

_6 寐语者 (当代)
  我反问,“不吃这个,难道弄口锅到公司里来煮吗?”
  穆彦一愣,大概没想到我会这样呛他,表情顿时有些异样。
  在他面前我很少说笑,反倒是纪远尧与我说话,习惯偶尔调侃,不喜欢一板一眼,我也学会适时呛声,聊博BOSS一笑。
  纪远尧听我呛了穆彦,会心地笑笑,抬腕看时间,“还真不早了,今天先到这里吧,我们听穆彦的,垃圾食品就不要吃了,另外找个地方一起吃饭。”
  我看着手里餐盒,用倚小卖小的语气埋怨他,“您不早说,浪费粮食……”
  “好,下次我早点说。”纪远尧好脾气地笑着,一点也不以为意。
  穆彦看看纪远尧,又看看我,然后移开了目光。
  我假装看不到他的存在。
  适当的女性化表现,偶尔的一点放肆,是纪远尧允许并喜欢的,他这一点脾气我已有数。
  在这种压抑的环境下,需要有人缓释气氛,充当办公室里的润滑剂,大多数公司都倾向让年轻温和的女性做秘书,不正是这样的用意么。
  我还记得电梯里穆彦说过的话,不难猜到,他看着我对纪远尧说话的态度会怎么想。
  但我已不再害怕他的误解,他此刻表情,反倒让我有种幽晦的快意。
  他用怎样的眼光看我,并不取决于我怎么做,而只取决于他愿意怎样看我。如果是方方,就算我说我在某个男人家里过了夜,她也未必相信我们做了什么;换作某些见不得人好的八婆,就算摆出不食烟火的圣女姿态,背后也一定说你是荡妇。
  老范开车,带我们去了一家幽静别致的私房菜餐厅。
  餐厅在一座外表并不起眼的两层小楼里,天台搭起玻璃顶棚,灯光映着天光,没有刻意雕饰的靡靡情调,却有婆娑的吊兰、斑驳的木条地板和空气里浮动的木香。
  我都从不知道有这样好一个地方,而它居然就在我家对面,只隔一条街。
  打心眼里,我对老范的佩服又提升一个等级,他是最爱大排档的人,却能摸着纪远尧的脾性,对这种地方轻车熟路,可见平日做了多少工夫。
  可惜是和上司们吃饭,再好的情调也白搭。
  这个时间已经没什么人吃饭,楼下有两桌情侣在喝茶,楼上只有我们四个人。
  老范也上来一起吃了,坐在我旁边,同纪远尧笑谈着美食的话题。
  等级与职务,在这张桌旁,暂时消弭无踪。
  穆彦却沉默下去,在公司里安之若素的神情,不知什么时候被落寞疲惫取代。自落座之后,他就懒懒靠在椅子里,自顾出神,身周仿佛竖起一道无形的屏,将自己与外界隔开。
  纪远尧也并不理会他,任由他发呆。
  菜上来了,色香味俱佳。
  三人各自专注于碗箸之间,只有穆彦还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吃的东西比我还少。
  老范留意着他脸色,笑着问了句,“穆总,这地方觉得怎么样,口味还习惯吧?”
  “挺好。”穆彦笑笑。
  这时服务生端上最后一道缤纷十色的甜品,介绍名字叫“活色生香”。
  纪远尧慢条斯理喝了一口鲈鱼莼菜汤,“对,有安澜同我们一起吃饭,算得上活色生香。”
  他说这话的语气太正经太自然了,我愣了好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在拿我打趣。
  老范哈哈笑。
  穆彦侧目,似真非真地笑了笑。
  在餐厅幽约悱恻的光线里看去,对面的纪远尧,微微眯起眼角的笑,竟给人一种妖异的错觉。
  我被自己瞬间的错觉吓了一跳,定睛再看,对面还是那个温文尔雅的纪总。
  幽暗灯光替我遮掩了一刹那的脸热。
  这顿饭吃得食不知味,好在他们没有谈工作,也许是因为我和老范在的缘故。
  但我刚这么想着,就听纪远尧对穆彦说,“明天早上的会,就让程奕说话,你不用开口了。”
  穆彦沉默点头。
  我记起明天上午的会议,是在新项目推迟之后,整体工作进度的调整讨论,涉及研发、营销、预决算、财务等多个部门,将会决定接下来的重要工作走向。
  纪远尧这么说,便是毫不掩饰他与穆彦同一阵线的态度了。
  起初很多人都以为,在程穆二人的争斗中,纪远尧会保持中立,然而他却出人意料地表明了立场。那些猜测他与穆彦关系出现裂痕的人,现在都缄口不语了。
  舍车保帅的结果,在我看来,与其说是他对穆彦的维护,不如说是他给程奕的脸色——任凭哪里来的空降兵,没有得到他的认同,就什么也不是,也更不要想在他眼皮底下兴风作浪。
  但一切仅仅是因为意气之争吗?
  被搁置的文件、充满负面分析的报告、突然推迟的新项目……这一环环衔接起来,隐约拼出一张庞大的网。我仿佛看到了什么,却也什么都没看见。
  纪远尧只提了这么一句,再没有说起工作上的话题。
  一顿饭吃完,时间已晚,走的时候纪远尧说先送我回家。
  我笑着说,我家就住在对面,走过前面天桥就到了。
  纪远尧一笑,“那也得把你送到家门口,老范从那边再掉头就是。”
  穆彦却说,“那边路口不能掉头,要绕一圈,我送她回去好了,你们先走吧。”
  我一时哑然,等纪远尧上车走了,才转头对他说,“就这么几步路,不用麻烦穆总送了。”
  他瞥我一眼,“你嫌近?那再散步绕一圈就不只几步路了。”
  我被噎住。
  他嗤然,“又不是第一次送你。”
  我再次被噎住,心一横,闷头往前走,随便他愿意送就送。
  他在后面不紧不慢跟着,一直走到天桥下,我终于还是忍不住站住脚,回头看他。
  路旁树荫的影子影影绰绰罩下来。
  他站在这团树影的边缘,不做声地看着我。
  “穆总,谢谢你送我。”我硬下心来,怕再摇摆,怕又一次摔倒在同样的地方,“但是真的不用麻烦了,您回去吧。”
  “安澜,我对你没有恶意。”
  他轻飘飘地说。
  我怔住。
  时近深夜的天桥下行人已经稀少,他看上去心平气和,笑容却很疲倦,“把你满身的刺收起来吧,我们不用这个样子,好好说话总是可以的。”
  我仍怔在原地。
  他轻轻拽了我一下,拽我走上天桥,走在他身边。
  天桥上的风从四面吹来,寥寥行人经过身旁。
  他在天桥中间停下,看向对面那栋高楼,“你家是在那里?”
  “嗯。”我点头。
  他望着远处,不紧不慢地说,“我们是不是该各自说声抱歉?”
  “为什么?”我很莫名。
  “我对你责备过头。”他像是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而你对我说了谎。”
  “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谎?”
  他一字字缓缓说,“在我问你愿不愿意回到企划部的时候。”
  我气得笑了起来,“你觉得那天我说的都是假话?”
  他皱起眉头,像是强压着不悦,过了好一阵才开口,“好,那么我告诉你,在问过你的第二天,我就已经知道你被苏雯推荐为总秘的人选。”
  我被定身法突然定住,整个人僵了一下。
  “你真是傻得可爱,怎么会以为我完全不知情呢,纪总难道就不会告诉我吗?”他摇头哂笑,“安澜,你是从我的助理做起的,算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人,纪总要考虑让你做秘书,当然会询问我对你的工作评价。你以为我不愿意让你做这个总秘是吗,其实当我知道你有可能去纪总身边,远比你答应回企划部更高兴。”
  穆彦顿了顿,淡淡一笑,“不算是为你高兴,算是为我自己。在我看来你仍然是营销团队的一员,让你去行政部是暂时的历练,迟早我是打算把你调回来的。”
  我转过脸,手指紧扣着天桥的扶栏,怕听他再说下去,又想听他说下去。
  “虽然我对纪总肯定了你的能力,建议他选择你,但他最后怎样决定,我并不知道。就算你自己愿意回企划部,于公于私,我也会放弃这个打算。那时我完全相信了你,以为你对我说的是真话……当时苏雯已经向你透露过这件事,而你在我面前,却表达了愿意回企划部的想法,这不算是撒谎吗?我一直在等你解释,你也有很多机会澄清,不是只有周末一次机会,但你一直隐瞒我到最后……安澜,我曾经对你非常失望。”
  穆彦直视着我,目光深沉。
  十五章
  一团团浓雾翻涌在海面。
  摇晃倾斜的船身底下不住传来浮冰挤压的声音,惊慌的乘客们纷纷从船舷往下跳,跳上漂浮在海面的巨大浮冰,并朝这边挥手,呼喊着让船上剩余的人快离开……难道船真的要沉没了吗,我茫然四顾,身边已空落落看不见一个人影,似乎我已是最后的乘客。
  不,还有一个人。
  那人孤独站立在船头,面朝寒风和浓雾袭来的方向,背影坚定,一动不动,仿佛与这船浇铸在了一起。一眼望去,仿佛茫茫雾海中的桅柱,他在船在,永不会沉沦。
  船舷上逃生的绳梯慢慢滑落,我朝浮冰上挥手的人群最后看了一眼,转身朝伫立船头的那个人走去,如果他不离开,我也不离开,无论这只船最终驶往何处,我坚信这个人所在的地方才是最安全,远胜那些漂流的浮冰。
  顶着呼啸冰风,我一步步走近他身边。
  他回头,清晰面容从雾中渐渐现出。
  是纪远尧。
  又一个诡怪的梦境。
  我醒来时,异常清醒平静,好像从未睡着,只是恍惚了一小会儿,看时间却已是清晨六点。
  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周遭宁静安稳,哪里有什么海面、浓雾、浮冰和船。
  只是梦里一切太过真切,情境是虚无的,心情却假不了。
  我披上睡衣起床,拉开卧室通往露台的滑门,扑面而来的清冷空气挟着城市独有的味道,各种气息暧昧掺杂在一起,熟悉又陌生。这时候的天空还留有一抹最后的夜色,在即将到来的光明之前,显出薄弱的阴郁。
  趴在露台栏杆上,我深呼吸,低头看见不远处那座跨街天桥。
  在清晨的微光里看去,只是窄小又普通的一座桥。
  和穆彦站在天桥上说过的话,隔了一夜,再想起好像已远得隔山又隔水。
  曾经令我耿耿于怀的那些话,那些误解,在听他亲口说出之后,我终于释然——只是这释然,不是他想要的释然,只是我给自己的枷,打开了锁。
  他说,安澜,我曾经对你非常失望。
  他问,难道那不是撒谎?
  于是一瞬间所有委屈都有了明白的来由,我终于知道了一个“为什么”。
  但是这还重要吗?
  只有彼此有过期望与承诺的人,才有理由说失望。
  穆彦有吗?他有的,只是最初我献予他脚下的那一点纯挚。
  看着他自视明月孤皎洁一样的神情,我心中也月光照耀一样的明白,在他眼里,我最大的特别之处,只是从前真心将他视为一轮明月——倘若明月有心照沟渠,沟渠就该有感激不尽的自觉。
  若是以前,我会抱着天真幻想,给自己寻找另一种更浪漫的理由。
  而现在我只能自嘲地笑笑。
  “是,我是想做总秘,想要这个职位。”
  我一口承认,不推脱解释,这样反而简单,省了啰嗦麻烦。
  解释没有意义,不用他说,我已没有这份矫情。
  如果一定需要道歉,那也无不可,我平静地看着他说,“穆总,我很抱歉。”
  他目光复杂地盯了我很久,淡淡地问,“是吗?”
  明明是他要我道歉,现在却又反问,不知是什么逻辑。
  我皱眉看他。
  自从裁员那天早晨开始,他就变得奇怪,到此刻站在天桥上的穆彦,更像一个陌生人。
  不仅一反常态,还无缘无故说了这么多话,完全不是他的风格。
  天桥上一男一女相对沉默,这样子实在尴尬,频频引来路人侧目,怕是将我们当成了争吵的情侣。我无可奈何,摸不清穆彦到底想做什么,这算兴师问罪,还是算示好?
  示好,似乎我又有点抬举自己了。
  他不是八面玲珑的程奕,程奕的笑脸迎人是不分对象的,我也好,前台也好,甚至孟绮也好,他都一视同仁地亲切;穆彦却是一向盛气凌人,只有莺莺燕燕围着他,没有他放下身段去哄谁的道理。
  即使发挥最大限度的自恋精神,我也觉得,幻想余地很少。
  “刚才吃饭的时候,你好像不太高兴。”我岔开了话,不想再在这件事上纠缠。
  他的目光闪了一下,漠然别过脸去,“没有。”
  我靠着天桥栏杆,望着远处霓虹,“这两天我总想起你以前最爱说的一句话,你说我们是同舟共济的一个团队,是共同进退的一个整体……大家一起共事这么久,在一起的时候不觉得可贵,突然一天,有些人说走就走了……”
  我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穆彦也沉默。
  过了好一阵,他却突兀地笑出声,“你觉得我该内疚是吗?”
  我摇头,“如果我是你,会很伤心。”
  他没有说话,久久沉默。
  一手带起来的团队,被自己亲手砍掉,人前还得泰定自若。
  再骄傲的男人也是会伤心失意的吧。
  不管他今晚出于什么原因,对我说了这些话,至少在这件事上,彼此心情是一样的。
  我低声说,“也许他们去别处会发展得更好。”
  “你在安慰我?”穆彦瞥我一眼,笑了笑,硬邦邦说了三个字,“用不着。”
  他像是一瞬间又恢复正常起来,语气冷淡强硬,“那是一个正确的决定,用牺牲半个市场部做代价,不是为了某一个人,是为了整个公司。两害相较取其轻,现在的情形,远比你想象的复杂,如果不付出这种牺牲,公司会陷入真正的麻烦。”
  我看着他,知道或许不该问,或许他也不会说。
  但这真正的麻烦,隔着一层纱,终于呼之欲出。
  “你是说,会威胁到整个公司,包括所有人?”我试探地问。
  他点头,却将话又扯回我身上,叹了口气说,“安澜,跟叶静比起来,你真差得太远。”
  纵然对他的冷言冷语已经习惯到麻木,纵然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听见这句话,我还是被深深刺了一下。从来没当自己是天鹅,何必一再提醒我其实是个丑鸭子。
  他明明可以八面玲珑,一旦对我说话,却总这么刻薄。
  “你的性格并不适合这个职位。”他继续打击我,“只是你有一个特点,恰恰是纪总看重的。”
  我努力克制着说不清的情绪,静静等他说下文。
  “你认人。”穆彦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跟着谁,就认谁,换句话说,你还很不职业,不懂六亲不认那一套,就算懂了也做不出来,至少现在做不出来。”
  这算是贬我,但他的口气听着,却像是在夸。
  我的确很不够职业,只是听他单刀直入地说出来,毫不留颜面,仍觉得难堪。
  穆彦却嘲讽似的笑了笑,“所谓职业,是认事不认人,只做正确有利的事,没感情可讲——所以说,我和你,都是不够职业的人。”
  对于落在自己头上的判断,我无话可说——然而穆彦,他是这样的吗?
  我感到怀疑。
  “高度职业是好的,但有时候,身边也需要一两个不那么职业的人。”穆彦看着我说,“这个人只要不是太笨,笨到分不清明枪暗箭,安置在身边总比聪明人来得放心。”
  我终于听明白他真正要说的意思,只得苦笑。
  明枪已经看到了,暗箭在哪里,我不知道,笨到分不清。
  既然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他也暗示得很明确了——纪远尧身边有施放暗箭的人,我得警觉识趣,不被这人利用,安分守己待在BOSS身边,不要有权衡钻营的念头。
  我不想再猜谜,索性挑明了问他,“这么说,这次的事不是针对你,是针对纪总?”
  穆彦也没回避,冷冷一笑,算是承认。
  可是一个空降的程奕又能对纪远尧做什么,他毕竟只是个副手。
  “新项目被推迟,也是他造成的?”
  穆彦笑了,仿佛听见很好笑的笑话,“不,他们更希望逼纪总提前启动项目,越快越好。”
  “他们?”我惊诧莫名“为什么?”
  “有句俗话叫做,推瞎子跳崖。”穆彦露出一个带着凉意的笑容。
  这笑容即使隔了一夜,再想起来,也令我惕然有种后背发冷的感觉。
  夏日清晨的阳光已照在身上,明灿灿晃着眼睛,将纷乱的念头照得如露水般蒸发一空。
  我活动了一下趴在露台栏杆上已经发麻的手臂,不知自己一动不动发呆了多久。
  连屋里的威震天都已睡醒了,跟着踱来露台,安静地趴在我身旁。
  我抚着它背脊上柔软厚密的毛,又想起昨夜的梦。
  是因为听了穆彦那些话,才做了这样古怪的梦吧。
  穆彦说,有人想“推瞎子跳崖”;
  那天纪远尧说,“这样下去真要出问题。”
  穆彦若有所指,又十分保留的话,让人一知半解,因而越想越多,越多越乱。
  在浮冰挤压下艰难航行的船,弃船而去的人,伫立船头坚定不动的背影……弗洛伊德先生告诉我们,梦是用来解析的,一切符号都是潜意识,梦就是出卖内心世界的犹大。
  “小威,你说佛洛依德是不是太夸张了?”我走回房间,一边从衣橱里挑选衣服,一边对蹭在脚边的猫说,“不用这么敏感的,对吧?”
  威震天打了个呵欠。
  我也跟着打了个呵欠,喃喃自语,“工作啊工作,就只是工作。”
  (下)
  一夜没睡好的恶果在九点半的会议桌上体现出来了。
  各路人马都在桌旁正襟危坐,我随纪远尧走进去,刚落了座,就感到困意袭来。
  我得拼命忍住打呵欠的冲动,提起精神聆听各路大佬说话,记下他们的发言。
  穆彦就坐在斜对面,焕然一新的神采代替了昨晚倦色,眉梢眼角还是刀锋一样锐利。感觉到我在看他,他斜了斜目光,面无表情,伸手正了下自己的领带,倨傲的下巴如果会说话,估计会对我说,“你看什么看。”
  耳边听见低低的咳嗽声,拉回我的注意力。
  纪远尧习惯性清了清嗓子,让程奕先说说营销系统的工作调整思路。
  新项目的推迟,在我看来是一件困惑不安的事,但此刻从会议桌上大多数人的反应看来,他们对此是深深地松了口气。程奕的态度,看上去也和大家一致。他尤其强调了部门调整之后,营销团队面临的诸多难题,最迫切的问题,是要解决人力的紧张。
  我从这角落里无声无息打量他。
  他不说话的时候,不露出洁白牙齿和隐约笑涡的时候,会有种冷静严谨的气质。
  说起话来,语速平缓适中,略微透着克制。
  不知是因为中文表达的习惯问题,还是思维使然,他平时谈吐随和,一旦在工作场合发言,遣词用句总像是从词典里硬搬下来,逻辑文法都无可挑剔,反而有种不真实的违和感。
  也许这就是我对他一直难以产生亲切感的原因。
  按程奕所拟的进度计划,我们与BR的合作将在下个月终止,新的合作方已初步圈定,只等完成与合同审计部门、财务部门的联合评估,就能最后选定接替BR的新合作方。
  原本让程奕以一个副总的身份亲自操持这件事,已经不合适,穆彦又有避嫌的理由,现在部门兼并之后,市场人员自顾不暇,对新合作方的联合评估审查是相当琐碎的事,仅仅内部流程就足够令人头疼。
  市场部门被砍去一半人手,面临巨大压力,不但有新项目的前期工作亟待完成,还有之前几个项目的后期工作堆积案头。以前企划和市场是全公司最令人羡慕的部门,工作强度大的时候虽然也通宵加班,持续出差,但完成一个阶段任务,却可以悠哉好一阵。
  如今这种好日子是一去不复返了。
  程奕提出需要增调人手协助他。
  徐青立刻说了企划部门面临的一大堆压力,听上去比市场部更苦不堪言。
  穆彦拧着眉心,像在焦虑思索,只是一声不吭。
  对这种反应,程奕似乎早就有数,也不跟徐青为难,转头看康杰,“这么看起来,还是销售部相对压力小一点,人手还充裕吧?”
  康杰点点头,目光盯着桌面,一板一眼地说“这个问题,目前来讲,销售部这边面临的是短期任务和长期任务两方面的问题,从长期任务来说,首先是从去年就提出的销控制度调整,其次是全年销售计划的阶段性调整,再次是今年初总部下达的定期培训计划。按短期任务来讲,第一……”
  估计等他从长期任务说到短期任务,从每件工作任务的人力安排,再说到人手到底够不够的问题,今天这会也差不多可以开完了,其他部门也不用再发言了。
  康杰绕程奕的圈子绕得太明显了,会议桌上有人已经忍不住低头喝茶,以掩饰想笑的神情。
  程奕那张本来就黑的脸,听着康杰的话,越来越黑。
  我忍不住看穆彦,心想康杰这家伙,对他也算马首是瞻了。
  坐在程奕对面的穆彦,非常专注地倾听着康杰的陈述,一脸严肃。
  这真是一窝各自算盘拨得哗啦响的老狐狸。
  最大的一只狐狸总算出声了。
  纪远尧习惯性地握拳抵在唇边,咳了下,拿起咖啡杯子喝了一小口,并不说话。
  康杰立马刹住话锋,还不慌不忙收了个梢。
  程奕两手交握成拳,克制地握着,狭长的一双眼目不转睛盯着康杰。
  会议室里有短暂一刹的沉寂。
  然后程奕笑了,笑得很明朗,“销售部门的任务确实不轻松,但康经理的统筹工作做得很到位,很好,既然各项工作都有序安排了,人力调配应该不成问题。我觉得可以抽调一两个销售主管过来协助,穆总你看呢?”
  “好。”穆彦干脆得出人意料,“销售人员对市场也有了解,抽一个过去应该帮得上程总的忙,就是他们都不熟悉评估流程,最好得有个参与过评估的人,不然程序上如果有漏洞,总部责问下来很麻烦。”
  我心里格的一声,抬眼看穆彦,他却将目光投向纪远尧。
  纪远尧低头在写着什么,好像根本没注意听他们说话。
  一屋子人就这么眼巴巴等着他,全都被晾起。
  纪远尧眼也不抬,一边写,一边悠悠开口,“程总?”
  程奕应了一声,探身等听下文。
  “这种小事就不用在会上讨论了,该抽调谁就调,不用这么跟他们客气。”纪远尧轻描淡写地笑笑,像一家之主在招待来访的客人,“你们个个部门都叫唤人手紧张,看来还是我最闲,这事就让安澜打打杂吧,我这里没什么要紧事,你听程总的安排好了。”
  最后一句,他是转头对我说的。
  纪远尧隐含笑意的目光透过细银边眼镜,落在我身上,意味深长。
  十六章
  “不愿意去,是吗?”
  纪远尧笑着问我,随手放下了车窗,午后热风吹进来,拂在脸上有种粗粝的温暖。
  “怎么会呢。”我笑着否认,“既然是您安排的工作,做什么都一样。”
  他转头看我,目光细微,“也有不一样的。”
  我沉默了下,点头表示领会。
  纪远尧一笑,就此打住,一个字也不再多说。
  老范在前面问他,是不是车里冷气太强,吹得冷。
  “你冷吗?”纪远尧温和地问我,将放下一半的车窗又升起来,“闷了半天,透透新鲜空气好不好?”他的神色话语,无不体谅周到,人前人后风度俱佳,简直不像现代人,像从十九世纪英国小说里走出来的旧式绅士。
  如果哪一天纪远尧要杀人,我想,也会彬彬有礼地替死者揩干净血迹。
  就像上午的会议上,一点征兆没有的,就把我推了出去,推到虎视眈眈的程奕嘴边。
  那一刻,我感到会议室像一座原始丛林,巨兽们踞坐两列,杀机腾腾,正要伺机相搏,这时一只兔子突然“嘭”一声被丢到中间——全身肉都不够一只巨兽塞牙缝的兔子,抬起头,只好对巨兽们露出一个和平的微笑。
  我除了和平地笑,没别的反应可选择。
  哪怕心已经坠下35层高楼,砸在地上,又弹跳起来,自己抖抖灰。
  刚以为找了棵大树,靠着好乘凉,这就被一脚踹到毒太阳底下——凉不是给你白乘的。
  在座的各路大佬们以含义各异的目光稍稍聚焦了我一下,稍稍,并没有特别的在意。
  对于习惯了血肉搏杀的巨兽们而言,这算不上什么。
  只有程奕转头看向我,单眼皮的狭长眼睛稍稍睁大了点。
  而穆彦,用一副心安理得的目光,审视着我的反应。
  昨晚天桥上那一番话,果然不是平白无故说来与我谈心的。
  程奕踢掉了BR,自己来圈定新的合作方,插手市场这半壁江山已成定局。
  就算穆彦将他置于孤立境地,毕竟他还是副总,有尚方宝剑护体。
  经过上两轮交手,程奕已很清楚自己处在十分不利的劣势,上下级一致针对自己,总部对空降兵管丢不管埋,简直叫做没有活路。如果是个没骨头的人,也就偃旗息鼓,顺势把对市场的主导权还给穆彦了。但他还是一声不吭地完成了第一步招标评估,高效率推进此事,态度丝毫没有软化迹象。
  对新合作方进行评估审定,本身并不复杂,但是事关敏感环节,历来烫手,谁承担谁负责。参与联合评估的各部门,都会谨慎对待。
  我以总秘的名义,参与进去协助,代表的是纪远尧的关注。
  纪远尧以此表示他对程奕工作的支持,在众目睽睽下,礼节性地维护了程奕被损伤的颜面,给程奕面子,就是给他背后的人留面子。
  作为总经理,他不偏不倚,处置公正,让人无话可说。
  至于我被派去协助程奕,总秘的繁杂工作仍要兼顾,所谓协助也就不可能真的鞍前马后。
  真正需要我做的事,并不是给程奕跑腿打杂。
  如果叶静还在职,我想,她会尽心尽职,把这个监工做得媲美大明锦衣卫。
  穆彦的“推心置腹”似乎是一种前奏,这算不算是将我作为试验性棋子的第一步?
  假如我是一双眼睛,将要紧紧盯在程奕身上,那么这双眼睛能够看到些什么,看到的是真是假、有没有价值,在这过程中能不能做出正确有利的判断——这一切,也许将决定我能否在纪远尧身边待下去,能否在这大鱼吃小鱼的浑水池塘里生存下去。
  你站这个山头,他站那个山头,总有一股力量要把人逼上梁山,没平衡木可走。只想安分守己做好一份工作,不参与是是非非的幻想,也许在我成为纪远尧秘书的那天就已经破灭了。
  车子飞驰在路上,老范开得又稳又快。
  纪远尧第二次抬腕看时间了。
  刚结束午间的饭局,我们正在回公司的路上,稍后还约见了一位银行副行长,时间排得很密集。途中纪远尧接到财务经理一通电话,脸色就不大好看,兀自深思,也不说话。
  我和老范都不敢吭声。
  这一路上他的电话就没消停,其间财务经理打来过,穆彦打来过,这次再又响起时,纪远尧却让手机响了好一会儿,才用一种低沉愉悦的语声接起。
  听到他称呼对方“Jeff”,我怔了一下,反应过来,那是我们的总裁。
  现年五十岁的邱景国是个美籍台湾人,一般被员工们尊称为邱先生,Jeff是高管们叫的,显示一种亲近。看见真人之前,我在商业杂志上多次见过他的照片和访问, 公司网站和内刊上的邱先生更是笑容可掬,气质敦厚。
  但第一次见到来此视察的邱景国本人时,我发觉以前的印象错了。
  那个微微发福的男人,其实并不爱笑,也不像照片上那么敦厚。
  按原计划下个月邱景国就要来视察新项目。
  纪远尧接了他的电话,面带微笑,语气随和。
  我听他谈到了新项目推进的情况,并没有提到阻力,只是提了下资金链的问题,并说今早总部财务总监刚和我们财务经理做了沟通。
  在今早的会议上,财务经理也谈及了接下来的资金计划。
  涉及花钱的问题,总部一向死扼着下面的咽喉,达到一定数额就必须层层上报,再从总部层层批下来,一个关口卡住,便能卡得下面的人吐血。
  今年的资金计划本已通过总部审核,即使新项目推迟,总体来说调整也不大,该花的钱迟早要花出去。但不知道为什么,财务经理在汇报后续资金调配时,很有些忧心忡忡。纪远尧也没深入讨论财务问题,会上主要的讨论点,除了营销还是研发。
  毕竟能够摊开在这种会议上说的财务问题,都是正常的。
  听上去他们谈得十分亲切愉快。
  电话里纪远尧问总裁过来视察的时间是否又要推迟,也不知那边说了什么,纪远尧朗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突然呛住,开始连连咳嗽。
  “没事,感冒了……”他对电话那一头说,脸上依然带着笑,一边极力忍着咳嗽。
  挂上电话,纪远尧转过头去,咳得相当厉害。
  我忙从老范手里接过一瓶水,打开递给他。
  纪远尧又咳了好一阵才缓下来,脸色相当不好,眉头紧紧拧住。
  老范从后视镜里看着他,担忧地说,“纪总,车上好像有药,我给您找找。”
  纪远尧摆摆手,脸色疲惫,“不用,我没事。”
  老范有些着急,“您得去医院好好瞧一下,老这么拖着不行的!”
  纪远尧不耐烦地皱眉,“没有那么严重。”
  “老范说得对,再小的病拖久了都有可能变严重,您就抽时间去医院看一下吧。”我忍不住也开口劝他。以前听老范说过,他患过一次肺炎,还没全好就忙着出院,又连续出差很多天,累得再次肺炎发作。那之后就常常发烧咳嗽,一直好不彻底。
  “好,等不忙的时候就去。”纪远尧对我笑笑,没有像对老范那么不耐烦。
  “您哪有不忙的时候!”我知道他越是温和的时候,也就越是固执。
  他无奈地笑,小声抱怨说,“医院最麻烦了,一点小病也叫住院,哪有那么多时间跟他们耗。”
  我哭笑不得,“怎么是跟医生耗呢,明明耗的是你自己的身体。”
  他颇不以为然地样子。
  我忍不住数落,“您这是讳疾忌医。”
  纪远尧像见识了稀罕事儿似的笑起来,“老范,你看,安澜在教训我呢。”
  (下)
  程奕从销售部钦点的助手是孟绮。
  作为初来乍到的空降兵,程奕对本地市场和各种错综复杂的人脉关系了解的不足,是他无法回避的弱点,而这恰恰是孟绮的长项。
  评估的进展比我预想的更困难,也和我以往的经验完全不同。
  我第一次介入这种工作是在给穆彦做助理的时候,在他的强势主导下,几乎没有什么阻力,财务和合同预决算等部门在联合评估中大开绿灯,甚少刁难。现在换到程奕手里,很细微的一个问题也要经过反复讨论,最令他头痛的是,本该各个部门主动配合他这个副总的工作,事实上,却是他去寻求别人的配合。
  这个副总当得比我一个小秘书还郁闷,要面子没面子,要实权没实权。
  没有亲眼看到程奕举步维艰的处境之前,谁都会觉得纪远尧对他是不坏的,至少礼数周全。只是这种“润物细无声”的手段,远比针锋相对可怕。
  副总经理办公室里,阳光充沛,身后落地窗的遮光帘完全升起。
  我坐在程奕身旁,一边听对面的孟绮陈述下轮评估的准备情况,一边翻看之前BR的报告。程奕一直在强调BR的不专业,虽然没有明确表现出倾向性,但从孟绮的陈述里,我感觉她对一家名叫思拓的公司有所倾斜,那也是一个经验和口碑皆属上佳的团队。
  程奕问我的看法,我顺着孟绮的话带了过去,不发表意见。
  只是BR报告里一栏注释内容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我在纪远尧家里处理的那些数据,并没有在BR的公开报告中出现过,应该是之后的补充。但在这一处修订注释里,我看到了似曾相识的内容。
  程奕问了我几次意见,在具体判断性的问题上,我仔细拿捏着话,没有正面回应,只在一些方式性的问题上给他适度建议,提出有可能被质疑的地方,提醒他尽量严密每个环节。
  程奕很谦逊,不时把“很好,非常好”挂在嘴边,适时赞赏我们。
  每当被称赞,孟绮就用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朝程奕忽闪着笑一笑。
  看他们两个互动,很是享受,一敏捷一沉着,一伶俐一仔细,不时有机趣对话发生。
  午间休息时,我找到市场部以前和BR衔接的一个同事,问他要一份电子版的文档,在他拷贝时,我说最好是把从最早到最后的版本全都给我一份,我那里需要存档。
  他给了我很全面的数次报告,包括一份已标注“作废”的版本。
  下午没有时间看,我必须与一堆积压得不能再积压的文件奋战到底。
  纪远尧外出归来,经过我座位时点头一笑。
  我只顾焦头烂额的忙碌,竟过了好一阵才发现他没进办公室,而是站在我桌旁,拿起一份刚处理好的文件翻看。我停下来,仰头看他,“纪总?”
  他眼皮也不抬地说,“你这里有前天研发部例会的纪要吗?”
  “您是要看原文?”我一边问一边麻利地滑动鼠标,调出oa上的原件。各部门例会的纪要都会抄送一份给我,由我整理提要之后再给纪远尧看。
  前天研发部的纪要已经提交过,原文文档打开,我准备打印。
  纪远尧却走到我身边来,“不用打印,我就这样看看。”
  说着他已俯下身,自己从我手里拿过鼠标,点开文档,侧身盯着屏幕,一动不动看得专注。我被定在了座位上,想要站起来让他,身后却是一个文件柜,没地方可让。
  眼前是他垂下的领带,光泽与质感,不由自主捕去人的视线。
  我的肩头几乎挨到他手臂。
  我保持着不自在的姿势,脖子很僵,试着侧身让了让……他却同时抬起手臂,去指屏幕上的内容,手背不偏不倚从我脸上扫过去。
  “啊。”我忙避让,背抵上身后文件柜,发出不小的声响,十分尴尬。
  “对不起。”纪远尧怔了下,退开两步,歉意地看我,“有没有碰疼?”
  我哭笑不得地摇头,却一眼瞄到他纤尘不染的衬衣袖口上,擦到了一抹淡红。
  是我口红的颜色。
  我窘住,“糟了,您的袖子……”
  纪远尧低头看看,好像没明白过来,再抬眼看我,目光恍然。
  然后他笑起来,“好在没有太太,不然才糟了。”
  我一愣,头一次听他提起私人的事,一直看他形只影单过日子,也不知道是没结婚还是家室在别处,总觉得这个年纪地位的男人,没理由还是单身。
  大概是太意外了,我愣住好一阵,忘了该有什么反应。
  脸上被他手背扫过的地方有种酥麻的感觉。
  成熟男子身上陌生的气息,仿佛带着体温的热度,即使在他离开之后也久久不散。
  临下班时,我接到手机上一个陌生来电。
  对方是前几天和程奕一起见过的,思拓的项目经理,一来就开门见山约我吃饭,强调是私下邀约,不谈工作。这是意料之中的电话,只是没想到人家“工作”做得这么快,见过一面就开始活动。潜规则实在是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我没有一口拒绝,和他在电话里推辞客气了半晌才问,“只是我一个人吗?”
  那边见机很快,“如果安小姐想有其他同事一起也行,这个您决定。”
  “孟小姐可以吗?”
  “当然当然,两位一起赏脸,那是再好不过了。”那边使劲打哈哈。
  “不过我不确定孟小姐愿不愿意,她要是不想去,我一个人也就算了。”我发觉装傻很适合我,因为本身不装也傻。
  “这个……我想孟小姐是没问题的。”那边委婉暗示,“或者还是让我们来安排?”
  听上去,孟绮大概已经与他们私下接触过了。
  “对了,突然想起来晚上我还要加班,还是改天吧,今天就算了。”
  我以加班为由,将这邀约回绝了。
  回到家里,将BR前后各期的报告,仔仔细细看完,已是午夜十一点。
  对着白晃晃的电脑屏幕,我发了很久的呆。
  手机摆在桌边,无声无息,却像有个声音在蛊惑我拿起来,拨出那个熟悉的号码。
  手指停留在光滑的按键上,停留了很久,我站起身来,进浴室放水冲凉。
  温暖水流漫过全身,我掬水浇湿了脸,闭着眼睛,混乱思绪里慢慢有清晰脉络浮现出来。
  我想我大概明白了为什么像BR这样一个公司会犯下明显得不能原谅的低级错误。
  参照在纪远尧家里看到的数据,再将BR前后多次修改的报告对比起来可以发现,BR并不是一开始就发生疏漏,而是人为的、不着痕迹的、一次次地,把对市场阻力的评估压低。
  专业的市场团队只是一个工具,使用这工具的手,还是我们自己的市场部门。
  BR方面没有理由做这种导向性修改,他们只需交出客观准确的结果,除非是客户自己希望把研究分析结果向某个方面引导,那么BR作为拿人钱财的乙方,也无所谓职业操守,这当中看不见的利益关系还不知道有多少。
  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市场部门有人做出对公司不利的事。
  这得告诉穆彦。
  就在将要拿起手机的那一刻,突然想到,这样明显的问题穆彦为什么没注意到?
  这个念头令我背后冷了一下,再想下去,冷意加深。
  会是他吗?
  如果是他,就很好解释BR与整个市场部的集体失职。
  可又怎么解释纪远尧的“失明”,是穆彦的隐瞒,还是纪远尧根本就对此心知肚明?
  公司出了任何问题,第一责任人就是纪远尧,他没理由做出不利于公司和自己的事情。
  穆彦说,推瞎子跳崖。
  这句话的意思我以为我已经猜到——总部有人不希望看到我们在新项目上的成功,想把我们往一个有陷阱和黑洞的方向推去,所以纪远尧只能顾全大局,向总部提交了那份报告,让市场部门出来承担严重后果,坚持将项目进度推迟。
  现在我却不确定了。
  十七章
  思拓的优势在接下来的评估中渐渐凸现,最终脱颖而出,成为我们新的合作伙伴。
  程奕在整个评估过程中受到许多孤立和压力,但最后结果,出乎意料的顺利。
  从穆彦到纪远尧,到参与联合评估的各方面,对选择思拓这个最后的结果都没有异议。
  思拓本身资质实力无可挑剔,唯一可诟病的,就是评估期间私下与我方人员接触,当然这是我没有任何凭据的“心知肚明”——按照公司制度,这个理由足可以取消合作。但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若严格按这个制度追究,我们的许多合作方都得被取缔。
  用穆彦的话说,“中国社会是人情社会”,一板一眼讲职业化,站在大众规则的对立面,孤立的只是自己。他的这种态度,自上而下影响着整个企划市场团队。
  这项工作由程奕主持之后,纪远尧就很少主动过问,完全放权给程奕。我的份内事,也仅是每天向他提交各部门工作简报时,将这一并提到,按进度汇报。他偶尔问及我对思拓的看法,我也不添加主观意见,实事求是反馈。
  孟绮私下接触过思拓这件事,我没有告诉纪远尧,只如实提到了思拓的人向我提出过约见。纪远尧对此一笑了之,什么都没说。
  为了这件事,我和方云晓差点起了争执。
  她觉得我犯了大错,既然觉察到了,就不该为孟绮隐瞒。
  我不这么想。
  孟绮如果真的做了什么,另当别论,但她也可能只是常规交际手段,未必就有坏的意图。即使是穆彦也有看不见的人脉网络,有些事是在公司默许范围内的,真要深究也无从深究。程奕需要对思拓有公开和私下两个层面的了解,他不出面,应该是怕在敏感时期招惹不必要的猜疑。也许这就是孟绮对于他的价值,是他迫切需要一个助手的原因。
  捕风捉影的倾向性猜测,既不是我愿意做的事,恐怕也不是纪远尧安排我参与此事的目的。眼下已经足够复杂,我再去说些是非,除了显得小人得志,能有别的意义吗?
  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
  在这一点上,我没有什么犹豫,纪远尧如果真的希望我履行锦衣卫和包打听的职能,这份工作我也不可能长久做下去,它有违我的底线。
  另一种顾虑,我一时无法说服自己否定,隐隐约约觉得,在思拓被选定的背后,仍有另一个人伸出手的影子。
  “你说穆彦?这太夸张了吧!”
  方云晓听我这么说,几乎叫起来。
  如果没有看到BR那份报告的疑点,我也死活不会往穆彦头上想。
  疑窦的种子一旦在心里埋下,发芽抽枝,藤蔓缠绕,很快就密密实实缠得人无法脱身。
  论人脉,穆彦在那个位置上时间不可谓短,BR也好,思拓也好,他有什么理由不比初来乍到的程奕拥有更多人际优势;他全程不吱声,任凭程奕引了思拓进来,真的是在退让吗?
  穆彦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从来没有真的去想过,只记得他的英俊、冷漠、闪闪发光,就算失落与难过的时候,也没有想过他会有月球的另一面。当这个念头终于从以往眷恋里挣扎浮现出来,我的难过是钝的,不再像听见方方那番话的时候一样锋利。
  方方听着我分析,听完很久不说话,闷闷喝了一口可乐,“我觉得,你辞职换个工作吧。”
  我一愣。
  “你不觉得累?”她翻白眼,“听你整天说来说去,我都要吐血了,这日子过着还不如在小公司里拿个饿不死的三千块,磨磨洋工摸摸鱼,少受点活罪。”
  我抬眼看她,回味着这句话,一时没有回答。
  “以前你哪来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照这么下去,你离……你离更年期也不远了。”方方的话,在最后半句迟疑了一下,也许原本要说的不是“更年期”,是更不愿看见发生在我身上的变化。
  我了解这个朋友,如同她了解我。
  混,也是一种活法。
  就这么没心没肺地混下去,一天天泡在格子间里,和文件们厮磨,靠八卦磨牙,随波逐流地被推来送去,从二十四五岁,混到二十六七岁,再就是三十岁了。我会始终以仰望姿态,看着穆彦这样的人闪闪发光,越走越远;在同时起步的孟绮面前,我的目光越来越低,某一天开始称呼她一声孟总,然后向新人们慨叹,当年孟总是如何如何……
  起初在外面站着看,觉得五光十色,什么都诱人;一头热望扑进来,撞个灰头土脸,自信动摇,意气消沉,蜷起身来,安分守己地混日子……要是没有之后的变动,我会一直这么混下去,或者忍耐不住离开。
  “可是方方,我喜欢现在,不喜欢以往。”
  我看着方云晓流露质疑的眼睛,心平气静。
  评估工作完成,新项目正式启动之前总算落下一块大石,大家都松了口气,
  程奕得到纪远尧的称赞,在汇报会议结束后,他轻快地提出庆祝一下,以此理由让营销部门举行个活动,大家经过部门裁并事件,很伤了些元气,需要振奋振奋。
  其实这个问题,穆彦已经用另一种手段安抚下去。
  在部门裁并之后,穆彦提高市场企划部门的绩效奖金比例,将一大块蜜糖塞进刚挨了巴掌的孩子嘴里。工作伙伴离去的遗憾,在切实可见的自身利益面前,变得比白开水还淡。
  不安情绪并没有在营销部门蔓延很久,在看不见的压力下,人的工作神经绷得更紧,危机的存在,更能激发人的动力。
  但纪远尧对程奕的提议却很感兴趣。
  “不用那么高调,公司下半年会组织全体员工的旅游,倒是程奕,你们几个可以放松一下,忙了这么久,大家很辛苦,该给你们放个假了。”纪远尧笑着,看了穆彦一眼,“还有你,叫上徐青、康杰一起。”
  穆彦与程奕互视一眼,同时浮现的意外神情,又几乎同时换成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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