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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寂与寞的川流上

_8 寐语者 (当代)
  纪远尧没有为此责难任何人,毕竟是我们裁并在先,才导致冯海晨等人集体倒戈。
  只是冯海晨做了一件非常不地道的事,正是他一手牵线搭桥,从老东家这里,挖走了那个研发主管。冯海晨熟知我们前期产品的市场定位,这个研发主管又带去技术层面的更多信息,这怎能不让正信集团如获至宝。同时也让对方获知我们内部动荡,项目启动推迟的变故,这对他们,不啻为最佳出击时机。
  先下手为强是正信一贯作风,不管他们究竟对冯海晨等人带过去的产品信息吃透多少,只管抢在第一时间,囫囵抛了出去,向公众和市场宣示了他们的独创和优先,将我们的成果先套上他们的名字再说。
  这样一来,即使我们推出的产品再好,也成了步他们的后尘,跟他们的风。
  我们花费大量心血和成本投入研发的产品,不仅仅是被剽窃,更是被人剽窃后再踩上好几脚——完全可以预见,正信是绝对没有这个诚意和实力真正按研发思路投入生产的,即使盗得研发思路和设计图纸,他们也只会毁了这个产品。
  正信的老板十几年前从电子小商品起家,靠对知名品牌的粗劣仿冒,再将低价劣质的仿冒品倾泻式投入市场,大打价格战,逼得根正苗红的正牌竞争对手纷纷败走麦城。他们以这种手段掘到第一桶金,又经过无数次投机钻营扩张到今天的规模,虽然企业形象一再经过包装,品牌反复镀金,却从未发生过本质改变,只不过从一只小蝗虫变成大蝗虫。
  “不只一个正信,这种手段也是中国商业社会最光明正大的潜规则之一,是许多名企黄金外衣之下的共同原罪。”纪远尧用简洁的一句话抚平弥漫在我们当中的愤懑情绪,与随时可能升起的硝烟,“越是这样,我们越需要冷静把握自己的方向,不因滋扰而偏离。”
  这一番话,他是说给在座所有人听,也是说给针锋相对的程奕和穆彦听,说给焦躁不安的研发部门听——在如何应对反击的问题上,程奕与研发部门态度一致,不主张立刻回应,以免被对方牵扯进更深的圈套,一步失步步失;而穆彦充满自信,不认为正信能在短短时间内,凭那几个人就摸透我们的底细。他认为正信急于下手抢夺先机,正是没有底气的表现,还击就要趁这时候,不能等对方进一步站稳脚跟,必须以更强势的手段还击这种卑劣。
  这两方的态度尖锐得像锋利矛尖,每一次碰撞都火花四溅。
  我飞快记录着每个人的意见,开足冷气的会议室里,仍觉得手心冒汗。
  纪远尧一直在听着他们的争论,眉心微皱,目光深沉。
  然后他开口,不高的语声,淡淡压下所有人的情绪,“我们与正信的不同在哪里,他们是用一个投机商人的方式,靠十几年时间积累起金钱和经验,我们进入内地虽然不到十年,但之前的几十年,与这之后的任何时期,我们在每一个城市都脚踏实地发展,做企业、做产品、做品牌,一步步做到今天的规模。正是这种积累,使我们有底气,不被外力牵着鼻子走,永远明白我们在做什么,以及要做什么。”
  纪远尧环视在座的人,语声沉缓,“正信能钻到这个空子,根源在于我们自身,如果没有这些内部分歧和消耗,今天我们不会坐在这里被动讨论这些问题。”
  会议室里静得鸦雀无声。
  我的手指敲击笔记本键盘的声音,即使尽力放轻,在这片安静中也显得突兀。
  突然在这安静中听见纪远尧叫我的名字。
  “安澜,以上的话不用记录。”
  “是。”我愣了下,抬起头,看见穆彦朝这边扫了一眼,那张英俊的脸因情绪克制而显得轮廓更加锐利,却不见平素一贯的冷漠傲气,难得地透着隐忍沉静。
  在他对面的程奕,低着目光,看不出什么神情,只觉得此刻低头的姿态,和以往显著的低调谦和有着说不出的不同。这两个人之间的暗涌,异于以往,像另一种性质的涌动。
  纪远尧沉默地看了他们好一阵,缓缓开口,将话带回眼前局面的分析上。
  他的判断与穆彦相近,笃定正信的动作是在虚张声势,用意无非有二,一是造成舆论上的既成事实,一是逼迫我们仓促应战或临阵放弃。但他同样不主张立即反击,至少不是顺着正信早有准备的方向,对方既然敢这样挑衅,自然有后招准备着。
  纪远尧一针见血地指出,现在正信应该正期待着我们的回应,等着借我们的东风,把他们的产品和影响抬起来,他们从不介意这种影响是正面还是负面,只要够出位,只要博眼球,就正中小人下怀。
  现在这一团乱局已渐渐理出头绪。
  值得庆幸,情况不像之前预料的那么严重。
  冯海晨只是一个主管级职员,更多接触的是到市场层面的信息,产品核心层面不在他所知范围;真正构成威胁的是那位研发主管,他熟知前期研发过程,对我们的研发思路和产品理念了如指掌,但他没有介入后期深化设计,对这之后的环节只有泛泛了解。
  我一边记录着纪远尧的话,一边想起了那个梦。
  他站在风雨袭来的船头,脚下是这只航行中突然触礁的船,船身被恶礁撞出裂缝。
  那竟像一个征兆,和今天的场景不谋而合。
  我停住键盘上敲击的手指,转头看去,恍惚觉得他的侧脸与梦中所见的“船长”惊人相似。可不正是如此吗,他现在就是我们的船长,如此镇定不迫,带领我们第一时间找到船身裂缝所在,堵住海水继续从裂缝灌进来,稳住向前航行的方向。
  从度假回程的途中赶到公司,我就没有停下来歇过一口气,一直在工作、工作、工作……他们也都一样。无数资料与讯息雪片般飞来,我要马不停蹄进行处理传达,如果说纪远尧是一颗恒星,我就是围绕他身边高速运转的许多行星之一。
  但这种压力,并不使人慌乱,反而令我越忙越冷静。
  公司自上而下的反应都显得迅疾而克制,没有浪费一点时间精力在无谓的责任推卸上,无论最傲慢的穆彦,还是最护短的技术部门,以往为了部门之间利益冲突可以刀来剑往,现在面临外敌,每个人无需多言,立刻站在一起,以背靠背的姿态,选择共同进退。
  和这些人在一起工作,才会明白什么叫团队。
  现在我开始庆幸,能够置身这样的公司、这样的团队是幸运的,比起这一刻的凝聚,其他纷争变得微不足道,这也许就是工作之所以值得我付出感情的地方。
  窗外已经夜色深沉,远近华灯照得城市夜空一片繁锦,而一道玻璃幕墙之隔的会议室内,却像另一个世界,风急霜寒,剑在弦上,弓弩尽张,只是这一箭将要射向哪里?
  时间已经很晚了,所有人从午后到现在还没有吃饭。
  但我知道,在会议没有讨论出实质性结论之前,谁都不愿离开。
  纪远尧的脸色被会议室雪亮灯光照着,显得疲惫苍白。
  我试探地看了看表。
  他注意到了,淡淡看我一眼,终于说,“休会半个小时,大家调整一下思路,不能继续陷在这种僵局里,要跳出来想问题。”
  纪远尧离开会议室,回到他自己办公室去。
  员工餐厅的师傅这时间已下班,我只得叫前台从外面订餐,尽快送上来。
  穆彦沉着脸走到窗边,程奕主动走到他身旁,低声和他交谈。
  会议桌旁的康杰等人,仍在与研发部门同事一起展开图纸,对比我们获得的对方产品信息,进行比较研究。
  我合起笔记本之前,又再浏览了一遍整个纪要,将其中几段话,用红色标注,然后起身离开会议室。推门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穆彦,想要问他的话,还是忍了回去,哪怕他是这时候唯一令我想到的人。
  是的,我想到一些话,一些事,却不知道能不能在这种时候,这种场合下讲。
  也没有人能告诉我该不该说。
  我只是一个负责上传下达的秘书,保持沉默是我的本分,不出声并不是错。
  在洗手间里用冷水拍了拍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我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问自己心里在想什么,真正想做什么。从心底传回的答案,令我的迟疑淡去,勇气渐渐浮上。
  二十章(下)
  我敲了敲掩上的办公室门,没有听到回应,却听见压低的咳嗽声。
  “纪总?”
  “进来。”
  推开门,一眼就见桌后的纪远尧低头又在咳嗽,脸色十分不好。
  度假在外这两天,看他状态都很好,一回来却遇上这件事,我忙过去帮他倒了杯温水,看着他刚把药片咽下去,又抬腕看时间。我忍不住说,“还早,刚刚给大家叫了餐,帮您也叫一份好吗?”
  “不用,我不饿。”他摇摇头,“帮我倒杯咖啡吧,浓一些。”
  “你从中午到现在都没吃东西。”我固执地站在他面前不走。
  “我不饿。”他的固执远甚于我。
  我不再坚持,转身离开,按他的要求泡好咖啡,再送进去的时候,带上了几颗费列罗巧克力,一起放到他手边。纪远尧看了一眼,诧异地笑了,“怎么还有巧克力?”
  难得看见他的笑容,我也笑道,“是我的。”
  他“哦”了声,“原来你经常躲在外面偷吃零食?”
  我急忙解释,“不是,我低血糖,只好随时带着巧克力……”
  他笑起来,然后认真看我,“低血糖要注意,你是太瘦了。”
  这种时候听他还有心情与我说巧克力与低血糖的话题,我有些啼笑皆非,心里却觉得异样踏实,有淡淡的感动和回暖。正想着这时候是不是适合说话,却听见苏雯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纪总?”她敲了敲敞开的门。
  我见她有事找纪远尧,忙要退出去。
  纪远尧却一边示意苏雯进来,一边叫我等着,似乎还有什么事情吩咐。
  我只好站在一旁。
  苏雯进来在桌前坐下,等纪远尧先吩咐我的事情,好让我离开,纪远尧却头也不抬地问她,“什么事?”
  苏雯怔了下,很快神色如常,向纪远尧提出是否应该让法务主管介入,同时向总部人事部门上报此事。我第一反应只是诧异她怎么干涉起人事部门的工作,转念一想,明白了她的意图,后背倏然凉了一下——看上去都是出于工作考虑,毫无问题,真正用意却指向任亚丽的疏漏。
  都这时候了,她还惦记着扳倒任亚丽,不失时机地落井下石。
  难怪纪远尧会把我留在这里,他见苏雯进来大概已猜到她的来意,这么做或许就是暗示苏雯,不想这时候见到任何人再起事端。但苏雯太急于抓住一个攻击任亚丽的机会,连这么明显的暗示也没有放在心上。
  任亚丽作为人事经理,事前事后毫无觉察,连离职员工去了竞争对手公司这样重要的信息也没有及时反馈上来,未能及时发现内部异动,的确应对此次恶意跳槽事件承担责任。最起码我们对涉及核心层面的技术人员都有约束机制,劳动合同中的非竞争性条款是如何限定的,为什么没能起到丝毫作用,由此带来的违约责任是否应该立即追究……这一系列问题是该任亚丽主动考虑的,但她的表现显然不够尽职,以致被苏雯发现纰漏。
  苏雯的反应之所以这么快,也许是怕任亚丽回过神来,将纰漏一一弥补,再发难就晚了。
  我却难以理解,像任亚丽这么精明老练的人,为什么此次表现如此不力。但是从她的处境想想,对冯海晨等人去向的一时疏忽,倒也正常;那位研发主管又是总部直接委派,在公司服务多年,一向以资历自傲,以嫡系自居,动辄要求向总部上报,很是个棘手人物。纪远尧要敷衍总部的面子,对这种人,只能采取不冷不热的搁置态度。
  现在出了这么一个状况,要怎么处理,已不由任亚丽说了算。
  任何人和事,只要牵涉到总部,就变得莫名复杂,就算纪远尧也一样为难。
  看着苏雯的落井下石,我并不意外,却依然心惊。
  如果不是纪远尧,而是遇到一个易怒多疑的上司,任亚丽可能就这样不声不响中了苏雯的招。
  但好在他是纪远尧。
  “现在不是忙这些事情的时候,自己还没弄清底细就上报总部,拿什么上报?”
  很少见到纪远尧用这种口气说话,语声很淡,话锋却冷。
  “法务可以做些工作,但起不到实质作用。”他正视面前脸色微变的苏雯,严厉地说,“正信做这种事,不是一次两次,他们很清楚怎么抹杀证据,不会留着把柄给你抓,否则告他们的人已经排成长队。至于追究个别人能挽回什么,实际意义在哪里,是帮正信抬轿还是引总部来打我们巴掌,你深想过吗?”
  苏雯脸色阵红阵白,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站在一旁,满心惴惴,既是被纪远尧的厉色吓到,也是尴尬于自己目睹了这一幕,只怕往后苏雯对我微妙的态度要完全转变为敌意了。这让我心底暗暗叫苦,趁着纪远尧因咳嗽而打住了话,我小心翼翼说,“纪总,我先出去看一下……”
  “你等着,这里还有事。”纪远尧一眼扫来,令我几乎冻住。
  我触了他的逆鳞。
  显然他对苏雯这个时候还忙于内斗的举动十分生气,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故意要让我在场。
  以往在苏雯这个嫡系与空降的任亚丽之间,纪远尧总是偏向着苏,微妙压制着总部派下来的任亚丽。也许这让苏雯以为,终于有个扳倒任亚丽,替纪远尧拔掉身边一颗钉子的机会,却没想到纪远尧完全没有这个意思。
  来自纪远尧的这一巴掌真是又脆又狠,我替苏雯感到一丝难过。
  最后他还是颜色稍霁,似乎又恢复一贯的温和,“这件事我会与Amanda沟通,法务可以稍后介入,但这不是解决眼下问题的方法。你明白吗?”
  苏雯还能怎么不明白呢。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我心里一片凉意,垂下目光站在一旁,静等纪远尧的吩咐。
  然而他什么也没说,一动不动坐在桌后,脸上有种厌倦神色。
  “咖啡凉了,要换过吗?”我低声问。
  “要学会主动承担。”纪远尧淡淡抬起目光,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却是点到为止。
  就这样轻描淡写一句话,原来也可以令人如此羞惭,羞惭得只想钻到地板缝里去。我被穆彦训斥过,被苏雯刁难过,但那些都不像这句话,直接敲打在人的软处。
  羞惭之下,我有些明白过来他的用意。
  原本苏雯和任亚丽是相互牵制的两个对头,再加一个叶静,形成这个体系的微妙平衡。现在我的弱势,任亚丽的失误,使得平衡被破坏,苏雯迫不及待的举动引起纪远尧不悦,他需要再度看到平衡局面,需要维持这种稳定。
  任何一个下属的独大,都不是上司乐见的,无论苏雯还是任亚丽,穆彦还是程奕。
  这个念头倏忽闪了过去。
  我一惊,下意识抬眼看向纪远尧,从他平静的侧脸已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示意我可以离开了。
  我没有动,积攒不易的勇气被这一番话击破,重新聚集起来需要一点努力。
  纪远尧抬眼,投来询问的眼神。
  我不能再迟疑,横了横心,“刚才会议上我想到一个问题。”
  “你说。”他言简意赅。
  “是这样……我注意到,从时间上看,正信剽窃去的资料,是我们修正BR报告之前的。”我尽量放稳语声,“如果冯海晨离职前没有接触过您让我处理的那部分数据,可能不会知道BR的问题其实是产品硬伤导致,不是BR本身的错,他也不会知道我们之后做出的修正。”
  “说下去。”纪远尧目不转睛看着我。
  出现硬伤属于后期环节,与前期研发各是一批人员,公司为了避免泄密,对每个环节都设立了一定的保密机制。按照纪远尧对那份报告的机密重视程度,应该没理由让一个并不信任的研发主管知道。当大家的注意力放在产品和正信本身,无暇顾及其他的时候,我想起了BR那份报告和它背后困扰了我很久的疑问——为什么产品的硬伤,一直到最后才被发现,并且不是被技术部门发现,却是在市场测试中偶然发现,再经BR反馈回来。
  在思索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已经颓然放弃,隐隐感觉那不是我这个层面可以解开的疑问。
  我所能接触的内容有限,只知那份在纪远尧家里完成的报告是关键,即使在这个时候,也让我不由自主想到那个方向,因而触动了另一个想法——
  “如果正信是连我们的产品硬伤也一起剽窃过去,那是不是说,他们只要启动,很快也将遇到我们已经预见的困难,并且凭他们的能力,解决不了?”
  我飞快说完,屏住呼吸看纪远尧。
  他没有回答,只用一种奇异的目光久久审视我。
  “这是你刚刚在会上想到的?”他问。
  “是。”
  “那为什么我让每个人自由提出想法的时候,你没有说?”
  我迟疑片刻,低声说,“因为没有得到你的许可。”
  项目推迟的真正原因至今没有宣布,产品有硬伤的事也许只是纪远尧和个别高层心中有数,在管理层中未曾见到公开。BR的问题也已经按下去很久,再在这时候提起来,不知道是否合适。我因这个特殊的工作位置,才窥得一斑,按道理应该在看过之后立即忘记。
  离开会议室的时候,我很想问穆彦,他应该对此也有数,却为什么没有提?
  是因为他一时之间没有想到,走入思维盲区,还是另有顾忌?
  无论如何,既然这个问题我想到了,是藏在心里不说,还是为了公司大胆说出来——也许说了,会碰触到我无法看见的禁区,不说却不会对自己有任何坏处。
  挣扎良久,我决定说。
  与其私下再问穆彦,不如就让纪远尧来判定这结果。
  “没有得到许可,你就不敢说?”
  纪远尧带了一丝笑意,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似乎在玩味我的反应和我的话。
  我抬眼望住他,“不是不敢说。”
  “那是什么?”他问。
  “我认为不该说。”我回答。
  他看着我,好一阵不说话,沉寂得让我感到自己正在一个深渊的边缘一步步往下滑,就快要滑下去时,终于听见他说,“很好。”
  随后的会议没有继续开下去,纪远尧表示其他人都可以离开,只把程奕、穆彦和研发总监叫进了他办公室,让我在这几人面前,把刚才的想法再说了一遍。
  看到他们的反应和表情,我知道自己所触碰的,果真是一个禁区,一个让穆彦也审慎以对的禁区。也许他们不是完全没想到,只是不约而同回避着什么,是什么,我看不到。
  “不要陷进僵局,要跳出来想问题”——纪远尧在休会前说的这句话,显得意有所指,也正是那句话坚定了我说出来的勇气。尽管想过触碰禁区的后果,仍是迈出这一步,我不可能永远预知后果再去做事,不试一试,就连知道后果的机会也没有。
  在听我说完之后,程奕与穆彦下意识看了对方一眼。
  程奕缓声说,“刚才穆总也正与我讨论到这个问题。”
  穆彦颔首。
  看上去程奕说出这句话,似乎下了很不寻常的决心。
  纪远尧笑了笑,毫不掩饰目光中的欣赏了然,似乎早就等着程奕说这句话。
  研发总监打破了这种哑谜般的对话,直截了当地说,“好在我们之前严格保密,没有透露这个产品硬伤,原来这是我们的拦路虎,现在却可能成为正信的绊脚石,只要推动他们走下去,这块石头绊倒他们的时候,就是我们反击的机会……但关键是怎么推动,我怀疑他们会把原来的设计胡乱肢解,砍掉成本消耗大的细节,很有可能绕过这一部分。”
  “这就是我们现在要做的事了。”穆彦终于开口,靠在椅子里,像只捕猎前一动不动蓄势的豹子,神色阴冷,“推瞎子跳崖,还不容易吗?”
  这是第二次从他口中听到这句话,我平白起了一阵寒意。
  二十一章(上)
  离开公司已是晚上十点,老范今天没有加班,纪远尧不想这么晚再把人专门叫来,就让穆彦开车挨个送我、程奕和他自己回去。
  按路途纪远尧最近,我们一起送他到公寓楼下,他对我们道了晚安,感谢大家的辛苦,然后推门下车。我从车里,看着他修长瘦削的背影,孤单单走在夜色里,路灯把他影子拖得深长又狭窄,突然心就酸了一下——再强大的一个人,走出公司那扇门,还是只剩一个人,回到三十层那间冷清的公寓,连一盏为他亮起的灯也没有。我也习惯独居,习惯寂寞,但至少还有一只猫会在我推开门时,热烈地蹭上来。
  “纪总!”我脱口叫了他。
  他回头,侧身站在路灯下,外套搭在臂弯里。
  “你……的药记得带了吗?”我想起来,他在办公室里叫我提醒他记得带上药,走的时候,其实我看见他把药放进外套口袋里了,但我只想得起这一个借口和他说话。
  我想和他说句话,一句稍微有点温度的话。
  哪怕没意义,一个孤单的人或许也会需要。
  “带了。”他站在夜色里,疲惫语声微微带笑,伸手进外套口袋,拿出什么东西朝我晃了一下,“还有这个。”
  是我的费列罗。
  我笑出声来,抬手挥了挥,“明天见。”
  穆彦发动了车子,利落地原地掉头,像在炫车技,飞快提速驰了出去。
  身旁程奕笑着问,“是什么宝物,还打暗号?”
  我回答,“人参果。”
  “给猪八戒吃的?”
  前面开着车的穆彦突然插了一句,问得我噎住,又被他的毒舌钻了空子。
  程奕大笑,“你怎么不趁老大在的时候说?”
  我哼了声,“某人只会以大欺小。”
  “小姑娘,倚小卖小是不对的。”穆彦故意把第一个字念得很清晰。
  我哭笑不得,“大叔,你今天和我有仇吗?”
  “大男人怎么能欺负小女孩!”程奕很有良知地维护我,“安帮你讲故事,你还欠人一顿饭,不如现在一起还,请我们吃宵夜!”
  “我不吃。”我坚持气节。
  “没错,饭有什么好吃的,我明明记得还有第二种偿还方式。”穆彦慢条斯理说。
  肉偿!
  我为什么会鬼迷心窍开了这样一个玩笑,喝酒果然误人,他们营销这群人私底下玩笑尺度远比我大,疯起来可以很彪悍,偏偏就我这一句被抓住不放!
  程奕已经笑得像要抽风。
  我把脸扭向车窗外,不想看见后视镜里穆彦险恶的笑脸,斩钉截铁吐出四个字,“吃宵夜去!”
  地方是程奕建议的,在他住的地方附近,外面看着并不起眼,只是停车处一溜的好车露了端倪,进得里头,果然别有洞天,听说老板和厨师都颇有来头,来往的都是熟客。
  穆彦知道这个地方并不奇怪,我只奇怪程奕才来不久,怎能找到这种地方。
  他说是朋友领着来过。
  我转念想想,大约想到了是谁。
  坐在屏风半隔,暗香浮动的餐厅里,透过脚下玻璃地板可以看到游动的热带鱼与飘摇水草。
  我却走神想起了那家马蹄酥很可口的小馆子,陈设简单,充满市井烟火气,想起扯下领带闷头吃粥的穆彦,想起那时坐在他对面,一眼一念都被他牵动着的我。
  并没有隔开多少时光,却惊觉彼时与此时,样样都不同了。
  正想着,就听见穆彦问有没有马蹄酥。
  我低头喝茶,懒得看餐牌,随便他们点。
  一边无聊而八卦地想起,有本心理学的书上说,点餐态度很能体现一个人的性格和环境。但眼前这两个男人,看不出什么端倪,尤其和穆彦共事这么久了,他的私人背景,公司里也鲜有人知。我总觉得他那样的性格,不是平常家庭里惯得出来的。
  程奕看上去平和得多,像是踏实苦读,靠个人奋斗一步步上位的大多数人,只是孟绮对他异乎寻常的热情,让我有些怀疑。她的约会对象,以前总被我和方方按座驾起绰号来打趣,A8先生算是其中一个,还有位模样俊俏的马6先生,那是她的下限。
  那时我们开玩笑说,如果有一天孟绮肯花费时间在穷人身上,那一定是她的真爱降临了。当时孟绮笑啐,说我们嫉妒她的太太命……我想想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应该是我们一起去爬山,在寺庙外面遇见一个拦着算命的大婶,硬说了一大堆吉利话,讲孟绮命格富贵,一定嫁入高门,又讲方方旺夫旺子,还说我命带桃花,贵人多助,哄得我们不好意思不掏钱。
  不知道最近为什么常常想起以前的事。
  我收回飞得太远的心思,专心吃东西。
  看他们也都累坏了,没什么胃口,只是晚上在公司叫的外卖实在太难吃,现在多少也得吃几口。一整天绷紧的弦,终于松懈下来,累得谁都不想多说话,吃完恨不得立刻倒下就睡。
  吃完出来,把程奕也送了回去,车上只剩我和穆彦。
  他沉默地开车,我昏昏欲睡,强撑着眼皮端正坐好。
  “你睡吧,到了我叫你。”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摸索出烟盒,“对不起,我得抽支烟,不然困得没法开。要是你怕烟味,我到前面靠边,下车抽。”
  “没事,不过你靠边歇一下也好,疲劳上路不安全。”我揉揉眼睛,努力睁着。
  他嗯了声,慢慢把车拐进一个路口停了。
  看他放下车窗,点上烟,徐徐吐出烟雾,我叹了口气,“给我一支。”
  穆彦一怔,倒也没说什么,将烟盒递过来,倾身替我点了烟。
  太久没有抽烟,第一口让我稍微呛了下。
  他侧目,用一种“你到底会不会抽”的表情睨着我。
  我也怀疑自己还会不会抽,“上一次抽烟还是高中最后一年的事了。”
  说完自己也觉得口气太过沧桑,沧桑得好笑。
  穆彦挑眉失笑,“你还曾经是个叛逆少女?”
  “如果抽烟、逃自习课、考试睡觉,也算叛逆的话。”我眨了眨眼。
  “还有早恋、和父母吵架、离家出走是不是?”他低低笑着问。
  “离家出走倒没有,我挺怕被拐卖到山区当小媳妇。”我诚实地回答,“其他有。”
  “我都有。”他的语气听上去颇为得意。
  我们同时转过头,盯着对方,像发现新大陆,诡异的沉默了一刻,不约而同大笑起来。
  笑过之后,他安静地抽烟,修长手指弹去烟灰。
  我将脸转向车窗外。
  然后听见他说——
  “你的想法和做法都很对,让我刮目相看。”
  我要怔一下,才能反应过来他在说工作,并且在称赞我。
  “谢谢穆总。”我下意识这么说了,才觉察有多生分和不自然。
  终于被他称赞,终于。
  可是距离我曾经的期待已太久远,应有的狂喜已挥发殆尽,只剩淡淡一丝感激。
  “是我冒失了,你们早已经想到的。”我的自惭是发自内心,只有后面半句不是真心,“当时很心急,想到什么就冲动地说了,实在不周全。”
  “你出声出得正是时候,不然我们要花更多心思来解这个结。”穆彦微笑,看上去并无芥蒂。
  “是因为程总和总部,才不便说?”我试探着问。
  “这个你不用知道。”穆彦毫不含糊堵上我的话。
  我收了声,转换话题来掩饰尴尬,“但是正信真的会顺着圈套跳进去吗,我们有没有时间等那么久?”
  “不用很久,加把火把他们架起来烤,就会很快见分晓。”穆彦平静地掐掉烟头,“只要总部不施加额外的压力,我们就有足够时间,扛住这头压力全靠纪总,他的责任危重。”
  我不假思索地说,“他不会让大家失望的。”
  穆彦没有说话。
  我从后视镜看了眼他的表情,也抿住了嘴。
  他发动车子上路,在深夜宽敞的长街上开得迅疾又平稳。
  我靠着车窗,困意又有些浮浮沉沉。
  前面将要到我家楼下了,有个大转弯,我想提醒他减速。
  话还没来得及说,他已打了方向盘,车子流利地转过去,雪亮的车头灯光扫向路面——几乎同时,路边花坛里奔出一个小小影子,正正暴露在车灯下!
  急刹车带起的尖利声响掠过耳边。
  我被惯性推向前方,又被安全带猛然后勒,勒得肋骨生疼。
  车刹住了,穆彦握着方向盘一动不动,僵了两秒,转头看我。
  我失声问,“是什么?”
  穆彦喉结动了动,沉声说,“我去看看,你不要下来。”
  他推开车门的声音,令我一颤,下意识揪住胸口,脑子空白。
  等待的几十秒是可怕的酷刑。
  他走回来,打开我这边车门,俯身说,“你来看。”
  我机械地点头,机械地下车,一步步挪到车后,看见了一只蜷缩在地,把头埋在后腿间瑟瑟发抖的小狗,地上没有血迹。
  我的腿顿时一软,下意识抓住他胳膊,“我以为……以为你撞到一个小孩。”
  穆彦长喘一口气,“我也是。”
  我们走到小狗身边,没发现它有外伤,只是看它不停发抖,不知到底有没有被撞到。
  穆彦又紧张起来,“会不会是内伤?”
  我摸了摸小狗的脑袋,看它皮包骨头的瘦弱样子,估计是只流浪狗,不会有主人,“这附近有家宠物医院,送过去看看?”
  穆彦二话不说,俯身就去抱小狗。
  “小心。”我怕小狗恐惧起来会咬人,但当穆彦张臂将它抱起来时,它只是低微的呜咽了一下,湿漉漉的眼睛望了望我们,满是哀求,尾巴甚至还摇了一下。
  二十一章(下)
  MAYA宠物医院的美女医生小舒正在值班,看见我们抱着小狗赶来,忙问怎么回事。
  我说可能被车撞到一下。
  穆彦立刻坦白,“是我不小心撞的。”
  小舒医生脸色一冷,瞪了瞪他,“怎么开车的。”
  穆彦不吱声,小心翼翼把狗抱到治疗台上,难得态度这么良好,也是做了坏事心虚。小狗呜咽着缩了缩,好像被碰疼了,穆彦赶紧摸着它脑袋说,“对不起!”
  小舒医生给它做了全身检查,又照了X光片,发现右后腿有轻微骨裂,其他没有问题,只是比较虚弱,长期营养不良,称体重轻得可怕。这是只典型的柴狗,是流浪在城市里最不被人待见的狗,在某些号称喜爱宠物的人看来,非高贵品种的狗,唯一价值是被吃肉。
  我们看着医生给它包好了腿,打上固定,安置好笼子和食物,小狗拖着伤腿一头扎在食盆里吃得心满意足,不时哼哼地抬眼看我们,尾巴摇个不停,完全没有埋怨穆彦这坏人撞伤它,反而感激不尽。
  穆彦和我一左一右陪着这只小狗,看它吃东西。
  小舒医生拿着登记本过来问,“狗狗没事了,安小姐,你先来登记下?”
  我正要起身,穆彦走过去说,“我来吧。”
  他登记完,支付了医药费,又预付了狗狗住院一周的费用,叮嘱医生给它喂最好的犬粮与营养膏,用最好的药。小舒医生总算对他露出笑脸,接过登记本看了看,“咦,这名字叫……安小澜?”
  “啊?”我下意识回答,还以为在叫我。
  小舒懵了。
  穆彦皮笑肉不笑地把脸转了过去。
  我反应过来,“不许叫这个名字!”
  “那你说叫什么?”
  “叫,穆小狗!”
  “不行。”
  “又不是你的狗。”
  “难道是你的狗?”
  “我……”我差点说大不了我领养它,突然想起家里的威震天,它小时候被方方领回来的一只吉娃娃欺负过,从此恨狗入骨。穆彦还没有出声,小舒医生却插话进来,“谁起名字都一样啦,以后是不是就你们领养它?”
  听上去她把我们当成了一对儿。
  我耳朵后面直发热,“不是,我家还有威震天啊,领回去要被那个醋坛子打死的……”
  小舒连连点头,“这倒也是,你家威震天太猛了。”
  每次威震天来MAYA体检和做免疫,都要对其他猫猫耀武扬威一番,小舒医生已经很了解它的战斗力。只有穆彦莫名所以,“谁?威震天?”
  “嗯。”我点头,“和我住一起的。”
  穆彦的表情很诡异——想想一个外号叫威震天的很猛的和我同居的爱吃醋的家伙,这样的联想效果,让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威震天是只猫。”
  他愣了下,似乎想笑,却露出一种“什么烂名字”的表情,转头问小舒医生,“收养它需要什么手续?”
  小舒说,“不用手续,你给它办个户口就行。”
  “那我养了。”他答得十分干脆。
  “你确定吗?”我正色问,“养一只小动物不是很容易的事,你要承担它一辈子,生老病死都不能轻易放弃……”
  “那当然。”穆彦不理我,却对小舒医生温柔一笑,“我会对它负责的。”
  很明显的,小舒医生有点粉脸飞红。
  我白了他一眼,“既然以后是你家的狗,叫穆小狗正好。”
  他皱眉,“俗,要叫也叫穆……穆小悦。”
  我飞快思索“小悦”这俩字有没有不怀好意的陷阱,却见他意味深长地一笑,“我中学时同桌的女生,名字叫小悦。”
  “哦。”我怔了下,笑着转过脸去看小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似乎什么表情都不自然。
  被穆小悦和穆彦两个耽误了一晚上,回家睡下已近半夜两点。
  第二天肿着眼皮走出家门,在楼下正要拦出租车,却见一辆红色马6慢慢滑过来。
  车窗滑下,里面开车的居然是孟绮。
  “你的车?”我开门坐上副驾,奇怪地看了看车内,也不像新车。
  “朋友的,他换了新车,这个借给我开。”孟绮淡淡回答,将车驶上大路。
  “专门来接我的?”我看她一眼,由衷佩服孟绮能在不同男人之间游刃有余的能耐。
  “有话和你说。”她很干脆。
  我想了下,决定开门见山,“如果是问正信的事,我建议你在一会儿的晨会上问康杰,他应该会向大家传达公司的态度。”
  孟绮淡淡说,“我只是想告诉你,正信的销售部经理确实和我谈过跳槽的事,那是三个月前,当时也对那边的薪水动过一点心,但是我从没做过对公司不利的事。”
  她的话让我有点意外,更意外是她的态度和做法。
  我皱眉问,“你是认为,有人怀疑你的职业操守?”
  她沉默了好一阵才回答,“昨天,你们回公司以后,我给穆彦打电话问需不需要销售部的人也回来加班,他说不用。到晚上我才知道,还是有几个人被叫去帮忙了。”
  我一时哑然,斟酌着话,“可能穆总是认为,你刚度假回来很辛苦,才叫别人来加班,小然不也回去休息了,我因为纪总的缘故不得不去,你想多了。”
  孟绮目视着前方,语声平静,“安安,是你吗?”
  “什么?”我诧异转头。
  “如果是你怀疑我,我可以解释。”
  “你在说什么?”我完全懵了。
  “正信找我,是通过谁搭桥的,你不知道吗?”孟绮僵硬地笑了一下,语速加快,“沈红伟和正信有广告业务往来,因为方方而认识我,替正信的袁经理约了我吃饭,就是这样!如果你从沈红伟那里知道了这件事,大可以当面来质问我,我问心无愧。”
  原来还有这事。
  我算是恍然,却也同时感到一股凉丝丝的滋味,不由自主想笑,却笑得无奈。
  沈红伟做的这件事,别说我不知道,连方方也未必知道,他向来有些小动作,不足为奇。
  孟绮因此感到惶恐,担心泄密的事会被穆彦怀疑到她头上,我也完全能够理解。
  只是一个曾经的朋友,将我当成背后告密的人,这滋味说不上是酸是苦,或者什么也不是。
  “孟绮,第一,我不知道这件事,即使知道也不认为有什么问题,正信或者谁挖过你,都很正常,这个圈子本来就是四通八达,我们也挖过其他公司的人。你就算真的跳槽过去,也出卖不了公司什么机密,你只是销售主管,对新项目接触不多,除了手上的客户资源,没什么值得正信来买;第二,我不需要报复你,没有这个必要,不管你是不是破坏过我的订单,是不是抢过我的客户,这个职位都是你应得的,我的销售能力是不如你,这一点我完全认同。”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我有前所未有的轻松,从未想过会当面对她说出的话,真正说出来,压在背脊骨上很沉很久的一包大石头仿佛变成了轻飘飘的羽毛——猛然发觉,在她面前曾有的自卑,已经不见踪影。
  孟绮沉默。
  我也不想再说什么。
  过了很久,听见她开口,语声伤感沮丧,“穆彦对我成见太深,有些事真的没公平可言,我付出很多努力,你却完全不开窍,但他还是更看好你,我不能不嫉妒……那时候不是你一个人喜欢他,只是我用错了方法。”
  “至少你得到了你想要的。”我只能笑一笑,满心苦涩。
  也许是的,孟绮对穆彦是用错了方法,但用对用错也与我无关了。
  不管从前还是现在,销售部里总不乏依仗年轻貌美想走捷径的女孩子,有人连康杰都贴上去,何况是穆彦。这是一个圈子、一个行业的暗面,不是哪一个公司能改变的风气。
  现在的穆彦已收敛很多,两年前更加轻狂不羁。
  偏偏也是那个样子的他,像灯烛一样吸引着我这样的傻女孩飞蛾扑火。
  我幻想在他眼中能够与众不同,却不知,习惯了被女人投怀送抱的男人,看谁都一样轻慢。
  那晚车上发生的事,令我羞耻的原因,不是穆彦的拒绝,而是自己的轻率。
  那之后我开始明白,太过谦卑的仰慕,怎能不被轻慢。
  道理是已经懂得,但真的做到,却是现在。
  一路无话到了公司,和孟绮在电梯里一笑而别,走时我拍了拍她手臂,表达安慰与善意,却没有什么掏心掏肺的话可说。一杯变凉的咖啡,加热之后再喝,已不是那个味道了。
  到办公室坐下,就开始连轴转的忙,忙到几乎没有时间喝口水。
  纪远尧在里面和Amanda通电话,已经讲了很久,门一直关着。
  其间不断有人来找他,都被我拦下。
  我正埋头处理文件,突然听见匆忙脚步声过来,抬头一看是任亚丽,忙叫住她。
  她不耐地停下,“是纪总叫我过来。”
  通常纪远尧要见谁,会通过我传声,只有紧要的事他才会自己打电话把人直接叫来。
  我歉意地一笑,起身替她敲了敲门,“纪总,任经理到了。”
  “进来。”纪远尧的声音低沉冷淡。
  看着任亚丽走进去,我将门轻轻掩上,心里升起隐约的不安。
  纪远尧与Amanda长达半个多小时的通话,任亚丽的紧张神色,哪一样都不寻常。
  二十二章(上)
  任亚丽进去并没有多久就走出总经理办公室。
  我对她微笑,她没有反应,木着一张精心化妆过的脸,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紧接着纪远尧叫进去程奕、穆彦和苏雯,这次门一关,就关到中午一点过,苏雯最先出来,满面春风对我笑笑,程奕和穆彦过了一会儿才一起离开。
  我看了看时间,恰听见里面传出纪远尧的咳嗽声,起身敲门提醒他,“纪总,一点过了,先吃饭吧。”
  纪远尧看见我显得诧异,“你还没去吃饭?”
  我摇头笑笑。
  老大们都还在里面忙,小秘书怎么好自己溜出去吃饭。
  纪远尧松了松领带,抬腕看时间,“算了,我不吃了,你出去找地方吃饭,这个时间员工餐厅应该没有菜了,你可以晚一点回办公室。”
  他的细心体谅让我默然感动,这人对秘书对司机都很宽厚,只是对自己马虎潦草。
  我微微加重了语气,“你不去吃饭可不行,要是实在不想出去,我从外面给你带?”
  他看着我,笑了下,“好吧,谢谢你。”
  回座位收拾了一下东西,我正要出去,见他从办公室出来,手里拿了车钥匙,对我微笑说,“算了,还是跟你一起去吃饭,免得整天被啰嗦。”
  看上去他心情不错,没有风雨突变的迹象,我暗自松了口气,最近真是神经紧绷,什么都往坏处想。路上纪远尧悠然开着车,绕着兴致打量着街边林立的餐厅,最后将车停在一间意大利餐馆外面。我跟着他走进店里,说巧不巧,迎面见到一个很眼熟的女孩。
  那女孩热情地和我打招呼,目光移向纪远尧,似乎怔了怔。
  他颔首一笑,没有说话。
  我这才想起她是一家媒体的专刊部记者,和穆彦很熟,以前在我做穆彦助理的时候打过几次交道,整个人透着一股世故灵活劲儿。我心里一咯噔,假装没看出她想要攀谈的意思,也只点头笑笑,和她擦身而过。
  我有点为单独和纪远尧出来吃饭感到不安,看他的样子,倒是完全没放在心上。
  纪远尧只吃了很少的东西,看起来心情虽不坏,人却很疲倦。
  有些人是可以靠强大的精神力量,支撑常人难以承受的压力,但长时间积劳成疾,一朝垮下来,也比平常人生个小病严重得多。我对这种人的想法再了解不过,也不记得是第几次对纪远尧啰嗦,他却从来都是笑而不语。
  我忍不住对他说起前年父亲因胃出血入院,就是日常小疼痛不放在心上,那次险些被医生怀疑为胃癌,吓得我赶最早的航班飞回去,妈妈一个人在家几乎崩溃。
  “好在有惊无险,化验出来不是癌症,但也让老头子受了很大的罪。”我叹口气。
  “你父亲工作很忙碌?”纪远尧漫不经心地笑着,“除了工作忙这点之外,我没有更多地方再像你父亲了吧?”
  我顿时窘住,有点小小郁闷,“哪有说你像老头子,我的意思是……算了,反正我怎么说都不对,以后不说了。”
  纪远尧目光温润,“我知道你的好意。”
  我低头吃饭不说话。
  “生气了?”纪远尧歪过头来看我,笑容展开,声音柔和,“我是开玩笑的。”
  “怎么敢跟您生气。”我专注地低头吃饭。
  “你这丫头!”纪远尧失笑。
  我早在心里偷笑了,偶尔被老板哄一下的滋味十分受用。
  平时我很少对人提起家里人,几乎从来不提。
  孟绮也只不过知道我父母亲在一所高校工作,对于他们做什么,并不清楚。大概真正知道我家里那些事的,只有方云晓,连沈红伟这个人我也不大放心,再三叮嘱方方不要对他说。
  却不知为什么,面对纪远尧,我没有这种戒心。
  纪远尧顺着这话题问起我父母的时候,我很自然地告诉他,父母都在外地,我从念大学起就没和他们在一起了。他问家里是不是只有我一个小孩,我迟疑了一下,想说是,却已不由自主说了真话,“不是。”
  无论谁问起,我都说自己是独生女,事实上妈妈也只有我一个女儿。
  “还有一个哥哥,是我父亲和他前妻的儿子。”我平静地说出一向不愿对人提起的话,说给一个毫无关系的男人听,没有原因,只是在他目光注视下,我想说真话。
  但说出来我又后悔,怕他会问下去。
  有个被称为知名学者的父亲,和一个被称为画家的母亲,该是值得骄傲的事。
  可我却是这个家里最黯淡的存在,一切平平,既没有遗传到父亲的智慧,也没有遗传到母亲的才华,却有一个优秀得耀眼的异母哥哥,他的存在就像是为了提醒父亲,当他儿子年纪轻轻就表现出建筑天才的时候,他女儿还在浑浑噩噩学设计,看不到一点天赋,自小培养她学芭蕾、钢琴、绘画,却全都一事无成。混进大学里,依然无目标无理想,懒散度日。
  用老头子的话说,“以后你有本事靠自己找工作,不指望你多了不起,只要饿不死,我就给你鼓掌了!”
  我顶撞说,“那我等着你来鼓掌。”
  那之后大约有一年多时间,我和老头子没说过一句话,直到他胃出血住院,把我叫回去。
  其实小时候他也对我宠溺有加,只因我的叛逆和不成器,越来越失望。
  我用了很长时间来摆脱父亲施加给我的自卑,或许直到现在,都没能完全摆脱。在个人履历表的家庭情况栏里,我只填写了母亲的名字,最不喜欢别人问起我的家人。
  “你一个人在外,父母总是挂心的,有时间多回去看看他们,能陪伴父母的时间一天比一天少,能珍惜还是要珍惜。”纪远尧的语气很淡,仿佛有一点伤感。
  我想起他孑然一人住在那高高在上的屋子里,不知他的家人又在哪里,心里突然就像被谁揉了一下,酸酸的不是滋味。他好像看出了我神色的不自然,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淡淡地说回工作上,问了我几件事情的进度,然后说,一会儿回到公司,先起草一份文件,关于把销售内勤工作单独剥离出来,成立专门的销售服务部,直接对穆彦负责。
  这个想法,是前阵子程奕提出的,建议公司将销服工作进一步规范起来。以前没有独立部门,一直由康杰兼管,程奕认为这不利于团队的长远规划,要求把销服团队独立出来。这个建议本身不算紧要,被搁置了一段时间,却不知为什么纪远尧在这个时候提起来。
  我迅速将他提到的要点记在脑子里,冷不丁听见一句——
  “任亚丽由人事部调往销服部负责筹备。”
  “任经理?”我一愣,“那人事部呢?”
  “人事部暂时由苏雯兼管。”
  这突兀得让人措手不及的变动,他却说得这么平淡。
  我直望着他,太过错愕,过了几秒才回过味来。
  这意思是,任亚丽从重要的人事经理岗位上直接被踢到一个刚刚划分出来的,实际上只是销售部一个分支的部门去待着,且只是筹备,只是是暂时?从这分公司建立不久,就从总部派过来的任亚丽,Amanda一手培养的人,就这么被纪远尧说踢就踢了?
  难道苏雯的动作真的立竿见影,就因为任亚丽在此次正信挖墙角的事件上负有间接失职责任,就受到这样的处置?总部能允许纪远尧这样做,Amanda能这样好说话?
  那是不可能的。
  任亚丽在那天会议上失措慌乱的神色,闪回眼前,像海面下的冰山隐隐约约浮现。
  我被一刹那间浮出脑海的念头震住。
  她?
  这怎么可能!
  二十二章(下)
  没什么是绝对不可能,只要利益与诱惑的分量足够。
  这个观点如果是在以往听到,我会不以为然地认为太低估了人的操守。
  但在这一系列事件之后,我不得不承认,“操守“两个字也许和爱情中的誓言一样薄弱。
  很久之后,我仍会常常想起在这间餐厅,纪远尧说过的这一番话,仍会想起任亚丽这个名字——假如一早知道她的“心计“导致的结果,她还会不会做同样的选择。
  原来早在研发主管被正信挖走之前,她已经有所觉察,那个人同她一样,都是公司老臣子,同是从总部空降,在纪远尧手下同样不被重用,日常私交相当不错。那人早在一个多月前就流露过对公司和纪远尧不满的情绪,私下向任亚丽吐露说,他在纪远尧手下迟早待不下去。作为人事部经理,任亚丽没有将这些问题如实反馈给纪远尧,没有做出正面的疏通,而是迅速将这个动向反映给Amanda,作为纪远尧领导有误、导致团队离心的一个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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