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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寂与寞的川流上

_3 寐语者 (当代)
  刚睡一会儿,手机在枕边响起来,我勉强撑起眼皮,看见来电显示是苏雯。
  我一惊坐起,再定神一想,是周六没有错啊。
  “安澜,纪总提前回来了,十点有个要紧的会议,你得过来加班。”苏雯的声音像盆冷水从我头顶浇下。我浑浑噩噩地答应了,躺回去和枕头不舍缠绵了会儿,终于痛苦地爬起来。
  洗脸的时候,凉水泼到脸上,我清醒过来——纪总回来开会,为什么要我去加班。
  赶到公司,没容我有时间向苏雯问个明白,她一脸黑气,劈头就责怪我磨磨蹭蹭来晚了。
  “马上准备一下,司机已经在下面等着,你先去机场接纪总,把这个带给他,公司十点钟的会,他只有在路上的时间看看。”她递过来一个又厚又大的本子,语速飞快,“回头是和新项目设计方的会,有设计部的人在,你给纪总做好会议记录就行。”
  我一头雾水听着苏雯面面俱到地交代注意事项,好不容易趁她喘气时,找到机会惴惴插了句话,“苏姐,让我陪同纪总开会,这合适吗?”
  “不合适也没办法!本来是周一的会,突然提前到今天,叶静不舒服不肯来,我是想自己顶一下的,孩子奶奶刚打电话来,都高烧两天了,这才去医院,一去就说要住院,老太太什么都不懂,就会在电话里哭……”苏雯飞快咬了下嘴唇,仍是强硬的语气神情,“这也正好是个机会,你去也好,提前给纪总留个印象。”
  桌上电话铃声急促响起,苏雯接了,眉头一皱,“行了,她马上来。”
  “快点去,司机在催了,别像上次接程总那样,倒让老板等你,像不像话!”
  “可是……”
  “回来再说!”
  苏雯的样子像恨不得把我从窗口直接扔下去。
  我狼狈地带好东西,冲进电梯,又冲出车库,就看见那辆牌照惹眼的奔驰已横在面前。
  司机老范看见是我,诧异地推推墨镜,“怎么是你这大小姐?”
  我做个苦瓜脸,“被拉壮丁呗。”
  老范四十多岁年纪,叫他声叔叔也不亏,在他面前我常倚小卖小。
  别看老范只是个司机,人家可是公司里的牛人,除了纪总,不爱给谁好脸色就不给,管你是哪个老大。人家只给纪总一个人开车,兼管司机组调度,纪总也只认他。用他的话说,不求升官加薪,把车开好就成,所以不求人最大。
  他对别人常常不买账,但和我关系特别好,私下老是一口一个大小姐地叫,嘲笑我娇气。原先我刚去行政部时,他也没什么好脸色给我,后来有一次,纪总他们几个高层去参加政府主办的一个活动,派了四个司机送去会场,苏雯和我陪同服务。午间有餐会,纪总事先是说不去的,活动完了就走,可那天他与几个官员相谈甚欢,就留下来了。
  苏雯打发我自己在外面吃饭,她一个人陪同,大概是觉得小人物不登台面。我在附近KFC吃东西时突然想起几个司机还饿着等在那里,他们是不敢离车的,不知老板什么时候随召就要随到。我回去时给他们每人带了份餐,看到他们正在就着矿泉水啃饼干。没想到老范那么感动,我不知道挨饿是他们司机的常事,苏雯从来不管这些,好像司机为老板们受困挨饿是很正常的事。
  那之后老范就对我很照顾了。
  别人都挺奇怪老范那么臭脾气的一个人,怎么偏肯买我的帐,其实人也就是将心比心。
  我也不是存心讨好老范,但后来渐渐发觉,和司机、前台甚至保洁员们关系良好,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好处。他们虽然是公司里地位最低,最不被当回事的人,却也是和每个人最息息相关的人,往往他们看到听到的事比谁都多,消息远比你想象中灵通活泛。
  有时想想,对上司我从未刻意巴结,对这些小职员中的小职员,反而客气周到,能维系好的关系一定维系好。尤其像老范,真是好人,我有时郁闷了也会找这老大叔说说话。
  但今天坐在车上,我没心思和他开玩笑,捧着沉甸甸的一本册子,自顾发呆。
  封面上写着产品说明册,虽然可能不是什么商业机密,也不该我随便乱看。
  老范也有点沉默,开在高速路上,有一搭无一搭和我扯了几句之后,突然问,“我说,该不是你要接叶静的班吧?”
  果然是老大身边的消息灵通人士,叶静辞职的事还捂着,他就知道了。
  我说,“你看我像那块料吗?”
  他嘿嘿笑,“打磨打磨,可能还真是快料。”
  我苦笑,“这算是夸我?”
  他瞟我一眼,“小姑娘还是挺能蹦跶的,不错不错。”
  我想反驳,却又语塞,这种“好事”摊到头上,若认真解释不是自己蹦跶的本意,反而招人一句“矫情”,就算是老范这样的好人,也未必不会把人往坏处想。说多错多,我沉默了下,把话题转开,和他继续胡扯。
  这么一路斗着嘴就到了机场。
  接到纪远尧,老范替他去取行李,留我一个人陪着他。
  他看见是我来接机,也没问什么,只点了点头。
  我看他今天脸色还好,比那天好很多,只是刚下飞机显得疲倦,还有点咳嗽。
  听他咳了几次,我在一旁想说关心的话又不好意思,愣了愣,从包包里摸出个HelloKitty图案的小糖盒递给他,“我有罗汉果糖,这个润喉……”
  说完我就想起上次在会议室也是问人家要不要糖。
  纪远尧一愣,笑了,这次很给面子的从我手里接过糖,丢进嘴里却皱了眉,“怎么味道这么怪。”我很莫名,“罗汉果糖就是这个味道啊,您从来没吃过?”
  他摇头,“我不爱吃糖。”
  我奇怪怎么又是一个不爱吃糖的人,糖和肉是我生命中必不可少之物。
  他看出我的诧异,温和地笑笑说,“男人一般都不爱吃糖吧。”
  “也是,我爸也特别讨厌吃糖,跟您一样……”我猛然收住话,看着他表情,恨不得拿袜子塞了自己的嘴——这叫说的什么话呢,把他和我老爸比在一起,我爸是五十多的老头子,人家可才三十多岁,一表人材,风华正茂……
  第七章
  上车的时候我规规矩矩坐上副驾,老范帮他开了后面车门。
  “你坐后面来。”纪远尧说。
  我坐到后座,端正安静,目不斜视,与身旁的人留出最大距离。
  纪远尧也不理我,低头看那本产品册,面无表情看得专注。
  我专心看窗外风景,风景真好啊,灰天空灰马路灰色高楼大厦……
  “你看看。”他看完了,把册子递给我。
  居然看得这么快,挺厚一本,就听他哗哗翻页,阅读速度惊人。
  “熟悉一下,会议内容就是讨论这个。”他语气温和。
  我接过来,老老实实翻看,刚看进去一会儿,听见他问,“看得明白吗?”
  “大致明白。”我不敢把话说满了。
  纪远尧笑了笑,没说什么,眼镜的银边在光线折射下一闪,锋利唇角像TVB电视剧里那个总演奸角的坏人江华,尽管笑得这样温文尔雅,我还是只想敬而远之。
  越看册子越是捏把汗,如果不是做销售时深入接触过项目,对设计还有点底子,这厚厚一本产品册我还真没法看懂。如果开会时听不懂人家说什么天书,岂不是丢脸丢大了。
  谁都可能对不起你,付出过的努力不会对不起你。
  以前穆彦这话还真是说得对。
  在我一边看册子的时候,纪远尧一边简单地说了说会上要讨论的新项目。
  这新项目已神秘地捂了很久,风闻种种小道消息,内情却迟迟不放出来。
  据说是个大动作,董事会已多次把纪总召回汇报,总裁下个月也要过来视察。
  我只知道这是我们涉足该行业以来投入力度最大的项目。
  集团旗下的业务很庞杂,涉及多个行业,作为跨国跨行业的大公司,名头是响当当的。但近些年一直采取保守策略,错过了最佳扩张机会,虽然在各地都有一些尝试性的开拓,也都不算太成功。后来纪远尧进入公司,说服总部在这个城市第一次大手笔投入新项目的开发,几年下来,接连推出的三个项目都大获成功。
  现在纪远尧已是炙手可热的人物,我们公司也得到总部最大力度的支持,传闻会有一个重量级的大项目交到我们手上。可我真没想到这一次投入的手笔如此之大——翻开产品册,那一长串数字足可震人,我估量着数字背后的资金投入,再翻到后面外方设计公司的介绍一看,真叫一个超豪华阵容,名头是相当的唬人。
  纪远尧看我盯着介绍页,便问了句,“知道这家公司吗?”
  我点头,“知道,非常有名。”
  其实我在腹诽,杀鸡焉用牛刀。
  纪远尧一笑,“这些老外来中国捞钱,跑得比谁都快。”
  我心想,咱们这也是花钱赚吆喝,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回到公司苏雯已经走了,大概她事先请过假,纪远尧并没问起她,却一进门就问程总到了吗。
  我这才知道程奕也参加今天的会。
  如果不是他在,也许该是穆彦来参加,但现在穆彦没有这个资格了。
  空降虽然令人意外,但我直到这一刻才隐约领略到这个事实的残酷性之冰山一角。
  纪远尧进了自己办公室,我忙着去看会议室的准备和对方人员的接待,在走廊上与匆匆而来的程奕打了个照面,他今天倒叫人眼前一亮,发型好像打理过,简单白衬衣和细格纹领带显得沉稳雅致。
  “安。”他笑容灿烂地和我打招呼。
  “程总。”我不太喜欢被这样称呼,客气地向他点头微笑,“纪总在里面等您。”
  他竟然朝我扮了个鬼脸,“遵命,这就去觐见!”
  我愕然看着他大步流星走过。
  设计方准时到来,清一色的老外,只有一个黄色面孔的女孩是翻译。
  我们研发设计部门的老大迎接了他们,会议快开始时纪远尧才进来,程奕跟在他身后。
  当我在纪远尧身后坐下时,尽管无比低调,还是有几道异样目光自我们这方投来。
  全程的讲解介绍,我听得入迷。
  主讲人是对方的总设计师,这满头银发的德国老头,以日耳曼人特有的倨傲态度和硬朗的英语口音,向我们做演示讲解——只是初步,只是草案,已足够令我神往。
  我们这边有年龄较大的工程师听英文比较吃力,涉及专业术语我也不明白,那漂亮的女翻译好像也不是很有经验,几次遇到冷僻词语都卡壳翻不出来。对方有中文讲得好的老外替她解了两次围,但有一次那老外似乎也不知该用什么中文表述,翻译彻底卡死在那儿。
  这时一直安静认真倾听的程奕帮她说出了那个词。
  那女孩子松口气,却也很窘。
  程奕给了她一个鼓励的微笑。
  我看见那女孩露出感激神色,脸色似乎更红了。
  能随口说出这么冷僻的专业词汇,果然程奕还是很有些底子,不像只是做营销出身的。他到底学什么专业,有什么职业经历,我是一无所知,不知人事部门是否清楚,也许回头该设法打听打听。
  讲解结束后,我们研发设计部门同事逐一提出意见疑问,双方有些交锋,似乎在设计理念与可行性问题上分歧比较大。大量的专业问题听得我应接不暇,笔下记录已忙不过来,再顾不上琢磨其他的。
  原以为自己已不是完全的外行,可真正行家一出手,我只剩下拼命竖起耳朵的份。
  但就算是这样,我也能感觉出对方态度的强势,尤其那个高傲的德国老头,很有一点把我们当土鳖的俯视意味,甚至不屑回答个别问题。
  他名字里带了个Von,看资料介绍确实像个牛人。
  这情形有点诡异,明明我们是甲方,倒看起乙方的脸色来了。这些家伙明明是来中国吸金捞饭,还一副八国联军进城的样子,动不动就摆大牌的谱,也不想想现在还是不是义和团的时代。
  研发设计部门的负责人已经有点愠色,我只奇怪纪远尧为什么一直沉默不言,全程都只听他们说,偶尔咳了两声……心里正这么嘀咕着,就听见他开口了。
  纪远尧针对一个分歧点,向那德国老头提了一个问题,却是用德语问的。
  对方一怔,也用德语回答了。
  纪远尧微笑,又问了极短的一句。
  对方脸色不知道为什么竟僵住了。
  纪远尧笑起来,这次换回英语说,“只是一个玩笑,不要介意。”
  我郁闷于听不懂德语,真想知道纪远尧到底说了什么,下意识瞄向程奕,见他一脸好奇,原来也是听不懂的。这一瞄却被他觉察到,他看向我,眨眼一笑。
  吃了瘪的德国老先生,试图又从设计理念上强调什么延展性和感染力。
  纪远尧这一次没有再温文尔雅,以笃定的强硬语气说,“我认为,一个产品首先是为人服务,因人的需要而存在,不会独立甚至超脱于人的需求,除非它仅仅只作为一个艺术品存在。我们今天讨论的项目,显然比单一艺术品具备更广义生动的内涵,并有艺术品不具备的功能性要求。正如你所言,一个能打动人、融合人的产品,不应该是高高在上的,它应具有亲和力与内在的生机。这种生机从何而来?我们东方人讲天人合一,在传统的敬天心态下,仍然重视人的影响。产品的生机,我想也应从人的存在中汲取,从与人的互动中汲取,人的需求应该是我们考虑的第一位。”
  我听得入神,转头看去,这轮廓清晰的侧脸真是充满魅力,以前单知道纪远尧是总经理,是老大,知道他风度翩翩,气场强大;进入这间名头好听的公司我一直也没觉得有多虚荣,但今天,看到自家BOSS如此有魅力,我发乎内心地虚荣了。
  (下)
  会议时间有些延长,结束时已中午一点多。
  原本是没有安排饭局的,之前苏雯和对方提出被婉拒了,说要直接去机场。现在这个时间却不迟不早,显然大家都饿了,自然不能让人饿着走。我看着时间超过十二点半心里已有数,悄悄发了条短信给前台和老范,让他们提前准备,有可能要安排饭局。
  纪远尧在散会前也想到了这一节,在一张纸上写了“午餐”递给我。
  我点点头。
  散会后,老范已派好了车在下面等着,前台也已订好附近酒楼的包厢,没有让我措手不及的忙乱。陪同他们去酒楼的路上,我和纪远尧、程奕在一部车上,看上去他们两个言笑随和,一派融洽。
  陪老板吃饭真是辛苦事,我开始感激苏雯以往免去我受这种罪的善举,像这样精神高度集中的饭局,吃多几次我怀疑会不会得胃溃疡。
  好在一切顺利,把设计公司的人送走,我如释重负,接下来再送纪远尧回去休息,我就可以赶回公司写好会议纪要,结束这难熬的一天工作了。
  设计公司的人离开时,纪远尧只在包厢门口和他们道别,程奕与设计总监送了他们出去。
  我去签单结账回来,看见包厢里只有纪远尧一个人,正在低头用毛巾擦他的领带。
  “弄脏了吗?”我随口问。
  “有一点。”
  “真可惜,这么好看的领带……”
  “好看吗?”他抬头看我,微微一笑。
  其实我只是随口一说,这样当然只好连连点头。
  纪远尧笑着说,“听说你是学设计的,你说好看,看来我的审美还可以。”
  他不可能记得每个员工的所学专业,既然特别留意到我,自然是因为苏雯的推荐。
  我有点不自在,除了对着他笑,不知说什么好。
  纪远尧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我,“你是从销售调到行政部的?”
  “是的。”
  “到公司多久了?”
  “一年半,快两年。”
  “嗯,一年半换三个岗位,你也很能折腾。”
  这话听得我顿感哑巴吃黄连,但为什么要说“也”呢?
  “年轻时有点折腾劲,不是坏事。”纪远尧笑笑,像是随口问,“对以后职业规划有想法吗?”
  我心里突的一跳,来了,撞枪口上了。
  已经递到嘴边的话,不说出来,吞回去说不定就噎死自己。
  事先琢磨了很久,想着怎么尽量把话说圆满周全,两不得罪,可到了眼下,坐在纪远尧身旁,我突然明白,什么油头滑脑看似玲珑的话,都用不上,在他跟前耍弄心思只怕是自讨无趣。对着纪远尧,我想不出比老实话更安全有效的应对。
  我坦白地告诉了他,以前的职业规划是想朝营销方向发展,后来遇到变动,偏离了自己的想法。如果还有机会选择的话,我仍不想放弃最初的目标。
  真话说出来,有种虚脱般的痛快。
  纪远尧听了,只点点头,然后笑了。
  直觉告诉我,这一步没错,他是爱听实话的。
  “可是苏雯却把你推到我这里来了,你对这个怎么想呢?”
  他问得我心都紧了,这种话叫我怎么回答。
  我想了想,硬着头皮说,我经验不足,离这个重要岗位的要求还有一定差距,苏经理的推荐是对我的信任,我希望能慎重面对,对她的信任负责。
  纪远尧听着这话又是一笑。
  我猜他心里对苏雯打的算盘也是一清二楚。
  苏雯放着另一个经验资历都胜过我的主管不推,却把我推上去,用她的话说是那个女孩子做事马虎,不如我细致。但那女孩其实相当能干,个性也强,苏雯忌惮着她,让她去了总秘的位置反过来对苏雯自己是个威胁。
  叶静辞职之前,苏雯和她的关系也微妙得很。总秘是个近水楼台的位置,也是接替行政经理职位的不二人选。至于我,要对她构成威胁,起码熬三年再说。
  要不是高个子们相互扯后腿,哪轮得到小矮子来捡这两面不讨好的“便宜”。
  我不聪明,也不弱智,不至于搞不明白自己的斤两。
  纪远尧对他的下属显然更是了解。
  行政与人事部门之间,微妙的争斗与平衡由来已久,人事部很多时候又直接与总部人力资源中心对接,用苏雯私下的话说,多少是有点“锦衣卫”的意思。可惜历史课我学得不太好,按自己不伦不类的理解,纪远尧就好比封疆大吏吧。上面倚重归倚重,却只把营销、研发两个系统放手给分公司,人事考核任免与财务这两条命脉,一直由总部直接控制。
  对行政与人事部门的争斗,纪远尧从来置之不理,但次次争端的结果总是微妙倾向苏雯这一边。
  好歹这是他自己一手带出来的人,这样想来,我算侥幸站对了队。
  “那你有没有想过更长远的职业目标,想做营销,就做一辈子?”他却突然这样问我,言语间一派和悦,直把我问得一愣一愣。
  这之后还要怎样,真没有想过,假使能做到穆彦那样也就是我的终极目标了。
  纪远尧看着我语塞的样子,又笑起来。
  被他这样一笑,我很有些自愧,也不知为什么,心里有种奇怪滋味冒起来,像有个开关“嗒”一声被触动,雪亮雪亮的光线照进心里,究竟照见什么 ,我却来不及分辨……这时程奕他们回来了,纪远尧没再开口,对于我调不调职,始终未置可否。
  第八章
  到家之后,我给方云晓打了电话,忍了几天一直都没向她倾诉这些破事。
  她接起电话,说话声里夹杂着大嚼薯片的声响,小日子过得正惬意。
  我刚说完因由,她就怪叫一声,“给你们纪老大做小小蜜?造化啊!”
  那头立刻插进来她男友沈红伟的声音,“谁,谁要做小小蜜?”
  这一对活宝。
  我没好气,“就我这姿色,做小蜜,寒碜不寒碜?”
  “绝对不寒碜!”方云晓哈哈大笑。
  打发走凑在电话边旁听的沈红伟,她走到卧室里关起门来和我聊天。
  在涉及穆彦的问题上,方云晓的立场毫不含糊,当然是激烈劝说我争取到总秘的职位,鲜明反对我再去跟着穆彦混,用她的话说——“这世道最不缺就是精英,年轻能干有什么稀罕,仗着长得好就了不起啊,一看就是副凉薄相,谁跟谁倒霉。”
  我坚决不同意她这话,穆彦可能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但也绝不是绣花枕头。他为公司一手打下的骄人业绩是骗不了人的,他的才智、敬业和对工作全情投入的挚诚,与混饭吃的所谓精英们自有天壤之别。
  当然我的观点总被方方嗤之为情人眼里出那啥,她也一样,永远坚信沈红伟做的一手咸死人的菜是世上最好吃的川菜,可不是情人嘴里出食神么。方方从大一到现在,只交了沈红伟这一个初恋男友,两人情比金坚,一度羡煞我和孟绮。
  真不知穆彦是怎么得罪了她,如果不是我确信她从未和穆彦产生过直接交集,简直就要怀疑这二人另有恩怨了。她对穆彦的印象几乎都来自于我,看来我应对穆彦的恶劣形象负全责。
  电话里一聊就是半小时,方方从来都是和我唱反调的,但今天她有一句话让我听进去了。
  “实在不行,你先做做总秘呗,等以后跟你们老纪混好了,再想去什么企划部销售部,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儿!”
  什么事被她一说都好像特别轻巧。
  但也不是没有道理,去了企划部,就此华山一条路,几乎不可能再有机会跟着纪远尧做事;做总秘,能学学管理,往后选择发展的机会会多一些——这便是车上纪远尧那些话给我的醍醐灌顶。
  感情和理智是一对永恒的冤家,理智告诉我该向左转,可感情……我又有什么感情立场可言,又不是两情相悦,难道要人拒绝我一次,再拒绝第二次吗。
  只是这个总秘职位,也是临时的,按苏雯的说法是让我暂时顶一顶。等人事部招聘到合适的新人,完成入职过渡期,我还得把岗位交还出去。那时候穆彦还会让我去企划部吗,如果回去行政部,也很尴尬……因此我若接下总秘的工作,就只有拼死拼活做好,不让新人把我换下去。
  我一直捂着这件事,没让穆彦知道苏雯的安排。
  他应该是不知道的,苏雯没理由会把这种小算盘提前让穆彦知道。
  我想,不管最终纪远尧是否选我去做这个临时的总秘,都应该由我主动告诉穆彦有这样一码事。如果纪远尧没有挑中我,这事冰消雪解,从此不消说;如果我被挑上了,到时候事情见了光才让穆彦知道,那样我也太小人了。
  可是这话,叫我怎样说才好。
  攥着电话在手里,我到阳台上站了一会儿,从19层望出去,正是黄昏时分,邻家有做饭的香气飘送过来,这时候不知穆彦在做什么。
  我拨了他的号码,等候长音传来,心突然跳得快了。
  “安澜?什么事?”他接起来,也没喂一声,直接叫了我的名字,伴随他柔和语声的还有嘈杂的种种杂音,有电视里传出的,有小孩笑声,甚至有狗的汪汪叫。
  我迟疑问,“穆总……您在忙吗?”
  “你说什么?”他提高声音,“对不起,我这里有点吵,你等一下。”
  电话里传来拖鞋在木地板上匆匆行走的声音,关门声之后,终于安静多了。
  “不好意思,我在父母家,小孩子们太吵,刚刚你说什么?”他笑着问。
  “是这样,之前有件事,我觉得应该……”我刚开口,就听见电话里传来吓人的乒一声巨响,好像谁在踢门,旋即是穆彦的低斥声,“嘟嘟,不要捣乱,舅舅在接电话。”
  那边一个脆脆的童声嚷着,“我也要接电话,给我给我给我!”
  “安澜,你等等。”
  穆彦无奈地说了句。
  便听见他柔声哄那孩子,温柔宠溺的语气听得我心头一软,简直要怀疑接电话的是不是穆彦本人。突然间电话里传来一道刺耳的划拉声,伴随他一声大叫,“嘟嘟,别摔——”
  “乓”一声之后,杂音,盲音。
  我捂着被刺痛的耳朵,呆了。
  第二天是周日,上午穆彦的电话仍没能拨通,下午终于通了,响很久才接。
  接起来是压低的严肃声音,一听就知道在开会。
  原来他在公司加班。
  我识趣地挂了电话,其实也松了口气,得到一个暂时逃避的理由。
  也好,还是等星期一在解释给他听,有些话在电话里说,总是不如当面清晰。
  又一个繁忙焦虑的周一到来了。
  一早开完例会,我被派出去办一件急事,政府主管部门很没有效率,耗到将近中午才回来。
  外面很热,我很累,一走出电梯,迎面看见前台小妹,她立刻笑容满面,热情可掬。
  “小安姐,外面好热吧。”
  “是呀。”我笑笑。
  “对了,小安姐,一会儿发给我份新资料吧,正好程总要印名片,我就给你一起印了。”
  “什么新资料?”我累得懒去多想。
  “你的呀。”
  “我不用加印名片吧,还有一盒多……”
  “不是,我是说新名片。”
  我站住脚,脑子一激灵,反应过来,“什么新名片?”
  前台愣了下,夸张地笑,“天呐,小安姐,你不会自己还不知道吧,人事通知都在OA上发了半天了!”
  我顾不上回座位,走到她电脑前,一边问在哪里,一边就看到了那个醒目的通知
  人事任命总是用蓝色字体发。
  我已经是总秘了。
  连例行的正式谈话都没有,比空降还突然的着陆,该叫什么,坠机?
  我呆在前台的位子上,盯着屏幕,只恨苏雯搞了鬼,若不是她动手脚,哪来这么快。
  可后来我才知道,苏雯也万万没想到,一大早的例会上,纪远尧临到散会,突然说了一句,“还有一件事,叶静离开公司,她的工作让行政部安澜暂时接替。”
  他一锤定音,让苏雯和人事部的任亚丽连斗一斗都不用了。
  当时穆彦也在场。
  想着那个状况,我撞墙的心都有了。
  木然回座位坐了一会儿,周围人都已下去餐厅吃饭了,办公区里静悄悄的。
  我定了定神,决定不管多煎熬,先吃饱饭再说。
  但是一个人运气坏起来,处处都过不去,我走到电梯间,正好电梯从36层下来,门一打开,里面站着穆彦。
  (下)
  狭路相逢总是在电梯,我恨电梯。
  穆彦看见我,目光一抬,没什么表情。
  我屏息走进去,站在门口角落里,看着电梯门无声无息合上。
  前几天公司终于修好故障,重新启用了专门电梯,直达35、36层,不予外人进出,我本来庆幸上下班再不用挤,可今天却恨电梯空荡荡太让人尴尬。他的表情已经让我意识到后果的严峻,但我想着前些天他的温和明理,心里还是觉得可以解释清楚的。
  “刚刚从外面回来才看到OA,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周末我打电话给你,想说这件事,你电话坏了,周日我又打过,你在开会。”我不知这时候该叫他穆彦还是穆总,每个字说起来都那么艰难。
  “升迁是好事,祝贺你。”穆彦语声平静。
  我宁愿他怒目相向,也不要这个样子,“我不是故意隐瞒,这件事一开始就很被动,也不知道要怎么和你说。一直等到周六,本来……”
  “周六之前呢?”穆彦突然转过头,目光锋利。
  我怔住。
  “你可以坦率一点,寻求上进不是错事,但是用不着解释,解释多矫情。”穆彦竟然笑了,语气轻轻巧巧,目光亮得怕人。
  我心里发堵,火气上涌,被他刻薄的言辞激怒。
  什么叫矫情,但凡自己不理解的,就可以轻易审判为矫情,这个人以为自己是上帝?
  “我没有寻求升迁,往哪里调都是上级的决定,就算我想矫情,也要有矫情的资本吧!”急怒委屈之下,什么上下级礼貌,都抛到九霄云外。
  穆彦铁青了脸色,与我目光相峙。
  电梯无声而迅速而下降,离3层越来越近。
  他转过脸去,淡漠语声里透出不想多言的厌倦,“安澜,你比我认为的更聪明,好好工作,希望你成功。”
  “我聪明什么?”我原本想好的话全都乱了,再想什么也来不及,话已经自己冲出嘴边,“穆彦,你这样看我吗?”
  他面无表情,不再回应。
  我却非问不可,“你一直都这么看我?”
  他目视前方,漠然回答,“我怎么看,对你还有价值吗?”
  价值,他说价值。
  实习时的偷偷仰望,朝着他所在的方向改换自己的轨迹,忍着委屈任他呼来斥去,以及在那夜的车里……这些点滴在我心里甘美如蜜,原来在他眼里,都是别有目的,都可以打上一枚叫做“价值”的标签。
  我空洞地看着他,说不出一句话,也挤不出一个表情。
  电梯叮一声开了,停在三楼的员工餐厅。
  门外有同事已吃好了正要上去。
  穆彦若无其事,对她们点点头,露出风度迷人的笑容,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目不转睛。
  其他人走进电梯,好像是谁说了什么,肩头被人推了推,我猛地意识到她们是在问我。
  “安澜,你不下吗,快去吃饭。”
  “不,不用。”我摇头,背靠在电梯壁上。
  “你怎么了,不舒服?”
  财务部的崔姐摸了摸我额头,热心地问我是不是中暑。
  我说不出话,靠壁站着,只能摇头,怕一开口说话声音就抖。
  电梯升回35层,崔姐陪我回到座位,问我要不要吃药。
  我对她绷起笑脸,“没事,我休息会儿就好。”
  她不放心地摇着头走了。
  我起身去洗手间,从镜子里看见自己脸色,才知道崔姐为什么一直问我是不是中暑。
  我把自己关在最里面的一间,那里靠着窗户,推开窗终于有新鲜空气扑面而来。
  窗外吹来正午的热风,头发被风吹得丝丝刮在脸上。
  热风驱逐了冻在肺里的冷,从那电梯里,从他话语里,带来的冷。
  “我怎么看,对你还有价值吗?”
  “对你还有价值吗?”
  “有价值吗?”
  原来一句话真的能有剧毒的效力,令人瞬间麻痹,呼吸困难。
  什么时候,这冷冰冰的写字楼里,已容不得真心的一点喜欢,哪怕仅仅就只是喜欢,也要被打上“价值”的标签。我不是孟绮,可他却早已习惯人人都是孟绮。
  手机传来短信的声音,是方云晓,问我晚上逛不逛街。
  我回复她,“你说得对,穆彦是个混蛋。”
  手指按键的时候还在发颤,我没想到,会因他一句话而有这么强烈的反应,就算与前男友分手时,也是平静的黯然,没有过这样的愤怒、心伤与失望。
  方云晓很快拨了电话过来,劈头就问,“他怎么你了?!”
  好朋友的声音是一剂强心针,让我清醒过来,在混乱情绪中,迅速强迫自己平静,意识到仍然身在公司,躲进分寸洗手间,也不容我发泄这可笑的小悲小伤。
  “没事,晚上再和你说,要上哪儿逛街?”我笑了笑,掩饰得很好的语气,让方云晓松了口气,“还以为你怎么了,我就说姓穆的不是好人,老觉得他有一天要跟你过不去……”
  我沉默听着,目光无意识扫向旁边窗台,看见一截带口红的烟蒂,总有女同事躲在洗手间抽烟,怕在吸烟区众目睽睽,被男人们盯着,不自在。
  再昂首挺胸,再自信满满,女人也是办公室里的二等生物么?一言一行稍有不严谨,便被打上各式各样的有色印记,就像这烟蒂上的口红残痕。
  从洗手间出来,回到座位,已快到上班时间。办公区里人很多,一路走过去都有人和我打招呼,带着殷殷笑意,比我平时所获的关注多了很多。
  我不知道每个人的笑脸之下,真正怎么想,也不想知道。
  即使没有人听到穆彦说的那句话,我仍觉得身上被刺出一个大口子,血淋淋的暴露在冷空气里,唯恐被人看出狼狈,所以越是要笑,要让自己看上去安好愉悦。
  行政部的同事主动问我要不要帮忙搬家。
  我座位上东西不多,就那几样,便婉谢了他们的好意。
  正要关掉电脑,看见OA上有条未读信息,随手点开竟是一张卡通图片。
  是一只胖胖的小狗捧着汽油桶仰头大喝,旁边有两个字,“加油”。
  发送人是程奕。
  第九章
  我去找苏雯,交出了手上管着的几把钥匙和一些文件资料,很快会另有人接替我的工作。
  她显得高兴又热情,像是赢得一次属于她的胜利。
  也许是我敏感了,隐约觉得,她看我的眼神也有了些不一样,像是探究,又像研判。
  虽然事情按照她的预期达成了,但纪远尧为什么这样轻率直接地选中我,这个疑问,苏雯一定很想知道,我也想知道,不少人都想知道,但只有他本人才明白。
  下午纪远尧外出不在公司,我搬到了他办公室外面的那个特殊座位上。
  在一个半人高的隔断之后,宽大的弧形办公桌,背靠玻璃幕墙,既有一定隐私感又能看到远处办公区,是进入总经理办公室必先经过的座位,隐隐透出一种狐假虎威的特权感。
  我坐到桌后,着手整理自己的东西,一个人无声无息地忙碌着。
  新职位给我的第一感受,是被疏离的孤独。
  挥斥不散的只言片语还在脑海里折磨着我,稍一分神,就忍不住要去想。
  如果早一点开诚布公,大方说开这件事;如果我不那么戒备犹疑,只把他当成单纯的上司;如果我真如他所言,是自己谋求的这一切……是不是一开始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
  无论如何,这件事上,是我自己做砸了。
  在穆彦看来,我是脚踩着两头的好处,一头稳着他,一头攀上了更高的高枝。
  我犯了大忌讳。
  临到下班前,叶静来了,来和我交接工作。
  她还没有过来,我就听见了外面纷纷说着“恭喜恭喜”的声音。
  看来叶静的人缘是真的不错,没有人走茶凉,十分难得。
  叶静对我一直不坏,我也真心喜欢她,看到她今天来公司,形象气色都和以前大不一样,不施脂粉,衣裙素净,连美丽卷发都剪短到齐肩,真是一副要做妈妈的宁静满足模样。看上去格外亲切,却又有些陌生,像是另一个叶静。
  她将工作一一移交给我,需要要交付的文件物品,都已事先整理好,分类细致,条目分明。
  对我提出的问题,她回答耐心,一再细致地问我还有什么不明白,大事小事都叮嘱再三……我能感觉到她对这个职位、这份工作的留恋。
  或许是看出我的压力,她微笑着说,“这个工作不太轻松,但是小安你很优秀,以后慢慢熟悉就好了,有什么随时可以打电话问我,我手机不变。”
  做事做人有始有终,最后离开都这么尽善尽美,这样的女人谁会不欣赏。
  我送给她一个前几天就买好的小礼物,一直放在抽屉里,就等着交接工作时给她,是一对白瓷的母子猫,写着平安两个字。我对她说,“叶姐,我一直很佩服你,谢谢你给我的指点,能认识你很开心……以后一定要抱宝宝来看我们。”
  叶静接过礼物,连声道谢,显出意外的感动。
  她有些感慨地看着我,突然说了句令我错愕的话。
  “小安,我真羡慕你。”
  “叶姐,不是吧!”我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真的。”她笑了笑,却没有多说,只轻声说了句,“以后要更辛苦了,加油哦。”
  我能忍住伤心,却受不了别人对我好,尤其这种时候——软弱无助时,但凡别人给一点点好,都会感动莫名,哪怕是一句加油,哪怕是一张电子卡片。
  强烈的酸楚涌上来,我忍不住对她说出心里话,“叶姐,其实我很担心不能做好。”
  叶静莞尔,“要对自己有信心,至少对纪总选人的眼光,你也该有信心。他是非常好相处的上司,能教给你很多东西,遇到这样一个上司真的很难得……只是有时在这个位置上,难免受点委屈,也不用往心里去,工作就只是工作而已。”
  我点点头,为自己刚才的情绪化有些羞愧,重新给她一个大大的笑容。
  她弯了弯眼角,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告诉你个秘诀,做秘书和在婆婆面前做媳妇差不多。”
  “怎么说?”我好奇心起,没当过媳妇,难道要先当一回秘书来实践。
  “在婆婆面前,就是尊重体谅,别让她觉得你有私心,日常有什么需要都主动替她想到,不用等到她开口你才去做,这样再难伺候的婆婆也挑不出你毛病,是不是?”
  我咽了咽口水,羞愧地想,对待亲娘也没有这样二十四孝的周全过,倒是以前在家时,爸妈对我这独生女儿更加体谅。如今自立求生,饭碗烫手,小媳妇难为,我的这份新工作还真是前方一片“光明坦途”。
  叶静大概是被我的苦瓜表情逗乐了,笑得眼睛弯成月牙。
  “但是还有一点不同。”她停下笑声,目光并不清澈,却十分平和,“和婆婆,日子久了,再生分也有一份感情,但工作就只是工作。”
  我仿佛却在她语声里听出一丝无奈凉薄。
  叶静的话,让我心情平复很多。
  可当她走后,我孤零零一个人坐在桌后,依然心里灰秃秃一片。
  工作就只是工作,就只是工作。
  反反复复想着这句话,当救命稻草一样扒着,手上机械地做着一件件事,不能停,停了就茫然不知自己在干什么,不知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下班时间早已过了,外面办公区的灯逐个熄灭,人渐渐离开。
  空荡荡的一层楼终于只剩我一个。
  退出OA前,我点开程奕发来的邮件,回复了两个字,“谢谢。”
  正要给方云晓打电话,没想到OA又弹出信息,他竟还在线。
  “还没下班?”他在问号后面加了个惊讶挑眉的表情。
  “正要走。”我回复。
  “我们要去打网球,一起来吗?”
  “不好意思,今天约了朋友,下次吧。”
  “约会愉快。”他发来一个眨眼的表情。
  我看着电脑屏幕,今天里第一次真正笑了。
  和方云晓约好时间地点,匆匆赶过去,一出地铁口就看见她塞着耳机在那无聊张望。
  我直奔到她面前,张开胳膊,“快点,来个拥抱,我的能量要耗尽了。”
  方云晓哈哈一笑,在人潮熙熙攘攘的地铁口将我一把抱住,还作势响亮地亲了一口。
  有路人投来异样眼光,不知是不是把我们当LES.
  这是我们之间的小把戏,作为变形金刚的粉丝,谁不开心的时候,就会向对方索要拥抱以补充能量——来自朋友的信赖安慰,是宇宙间永不枯竭的能量方块。
  方云晓还有点婴儿肥的肩膀软绵绵的,靠起来很舒服。
  “好了,汽车人又可以变形了!”我笑着放开她,左右扭扭脖子,和她昂首阔步杀向对面流光溢彩的商业街区,开始今天的血拼大扫荡。
  当我们腰酸腿软,拎着大包小袋,蹒跚来到28楼的自助餐厅时,才知我今天果然走衰运,将她也一起带衰——明明方云晓事先订好的座,居然也能被搞错,让另一拨人抢了去。礼宾抱歉地让我们在休息区等位,我们也实在爬不动了,气息奄奄窝在沙发里,各自揉着自己小腿。可恨方云晓穿着平底鞋也敢和我这个穿细高跟鞋的人叫苦。
  “咦!”
  方云晓突然探起身子,看向我背后。
  我一转头,就看见两个熟悉之极的人影——孟绮和程奕。
  (下)
  他俩一身运动装扮,青春活力直逼大学生情侣,左右相伴地走进餐厅,看来是刚刚打完球过来吃饭。这家餐厅是以前孟绮、方云晓与我常常来的,三人都很喜欢……原来下班前程奕叫我和“他们”一起打网球,是指和孟绮。
  亏他想得出来。
  方云晓抬手一指,“怎么是她?”
  我急忙打下她的手,拉她一起缩回沙发,低头直到他俩走过去。
  “你干什么躲着她,又不是你对她理亏!”方云晓气呼呼的。
  我没吱声,一直看着他俩走到预留的位置落座,程奕替孟绮拉开椅子,孟绮嫣然一笑坐下。
  程奕又替孟绮取来食物,彬彬有礼地摆放在她面前,脸上笑容明朗。
  灯光下的孟绮一边吃着东西,一边懒懒托腮,倾听程奕说话,俨然小女儿家的爱娇情态。
  “怎么回事,那男的是谁?”方云晓看了半天,忍不住皱眉问。
  “那就是程奕。”
  “哪个程……啊,新来的那个?”方云晓吃了一惊,转头望向孟绮,“她这也太,太那什么,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我没回应。
  她凑到我旁边来,摇头啧啧,“一来就跟孟绮这种人打得火热,这程奕也不是什么好鸟啊,我还指望他好好修理姓穆的,看来是一丘之貉嘛!”
  “没那么严重吧,同事一起吃个饭不也挺正常?”我言不由衷地维护着自己公司领导形象,给津津有味看八卦的方云晓一个白眼,“算了,我们换地方吃饭。”
  悄悄离开餐厅,倒像是我俩在做贼。
  虽然嘴上维护着程奕,心里也颇有些复杂滋味,也许是因为我不愿认为他是那样的人。
  前一次看见孟绮和程奕吃饭,我和方云晓一样,只有看八卦的心态,但是今天不一样。因为那张电子卡片,因为那一句加油,我刚刚对程奕生出一分感激欣赏,转身却撞见这一幕。
  孟绮对男人很有一套,但凡有色心的男人,无论老少,她大都能手到擒来。
  如果程奕也是一路货色,也太糟蹋那副阳光灿烂的笑脸,我但愿他不是。
  被这么一打岔,我和方云晓有点失去胃口,时间不早不晚也不知改去哪里吃饭好。
  “干脆买菜回去,我们自己做素火锅来吃!”方云晓将手一拍。
  这建议正合我意。
  她自始自终没有问我今天什么事不开心,也没有问新职位怎么样,只是一路上不停嘻嘻哈哈说笑话讲段子给我听,从她嘴里总有那么多好笑的事,一串一串地蹦出来。
  回到我家,她做饭,我帮忙,威震天捣乱,拖拖拉拉吃完饭都已经九点半了。
  方云晓给她家沈红伟打电话,说她今晚在情人家里过夜,不回去了。
  沈红伟用四川话和她笑骂,“你个瓜娃子,还想男女通吃。”
  他们小两口抱着电话打情骂俏,我走进厨房去洗碗。
  方云晓终于煲完情话粥,晃到厨房来,倚着门口笑嘻嘻问我,“现在吃饱了,可以说了嘛,是谁招惹你不痛快,我先猜猜,是不是姓穆的在你调职这事上捣乱了?”
  我慢吞吞说,“人事通知中午就发了。”
  方云晓一愣,哈哈大笑,冲过来又是一个拥抱,立马翻箱倒柜要找我私藏很久的两瓶红酒出来喝。她拖了两把长椅到阳台上,倒好酒,给威震天也摆了个垫子。
  今晚的风很凉爽,只是城市里鲜少见到星星,也没有月亮。
  我们都脱了拖鞋,高高翘起腿,搭在花架上。
  一边喝着酒,一边聊着那点不痛不痒的事,我像在说别人的八卦一样,将午间电梯里和穆彦的对话说给她听,也许是经过了酒意的熏染,听上去自己也觉得轻飘飘,懒洋洋,好似真的不关痛痒,已经没什么大不了。
  方云晓听了很久没有说话,不像她平时火爆的脾气。
  我以为她有点醉了。
  过了好一阵,她却低声说,“安安,我该早一点告诉你的。”
  我转过头去,“告诉我什么?”
  她低头转着手里的酒杯,“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讨厌穆彦吗?”
  我喝光杯底剩下的一口酒,“说吧,还有什么好料没告诉过我。”
  她在椅中蜷起膝盖。
  “记不记得你刚去销售部不久,有一次你们部门聚会,你感冒了提前回家,没有和他们一起去酒吧玩?那时我还没搬出去,孟绮和我们也还没闹翻……”
  我眯起眼睛,微醺里,似乎有一点印象。
  “那天我也和同事在那边吃饭,经过你们最爱去的那间酒吧M9,还不知道你已经提前回去了,就想进去找你。”方云晓缓缓说,“打你和孟绮的电话,都没听见,进去转了一圈没找着人,我就顺便去了下洗手间……你知道M9的洗手间后面是休息区,有屏风遮挡,那个屏风是从印度来的,我觉得很漂亮,专门绕过去看。”
  她顿住了话音。
  我盯着手里的空杯子,目不转睛盯着,“然后呢?”
  她低声说,“我看见穆彦靠在休息间沙发上,有点喝高了的样子,闭着眼睛,孟绮坐在旁边,身体贴到他身上,凑在他耳边说话,慢慢跨坐到他大腿上……穆彦却在笑,一直没睁眼,任由孟绮缠上去……我实在看不下去,那天之后,我对孟绮就开始冷淡了,你还问我为什么不高兴……”她转头看我,带着歉意,“安安,当时不和你说,是想到一个是上司,一个是好朋友,你又对穆彦……如果知道了这事,我怕你在公司待不住,无缘无故把自己工作赔上。”
  她沉默了一会儿,转头叫我,“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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