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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寂与寞的川流上

_4 寐语者 (当代)
  我嗯了声。
  “安安!”她担忧地从椅子里坐直起来,盯着我的脸。
  “我听到了。”我慢慢拿起酒瓶,慢慢往空杯子里倒酒,慢慢回答她,“是该早点说,不过也不算晚,现在知道也好。”
  “安安……”
  我摇头不想再听了。
  今天听到的各种话已经足够多,多得像无数绵密细针,充斥在我耳朵里、脑海里、心里;也不想再听任何安慰与劝解,有些毒,没有解药,只能在疼痛中等待自愈。
  我端了酒杯,对方云晓说,“这酒真不错,我们干杯吧。”
  这天晚上我们将两瓶红酒全喝光了。
  方云晓真是酒国英雌,天生的好酒量,我没法喝过她。
  从阳台喝倒客厅沙发,最后我们横七竖八靠在一起,晕晕乎乎说了些什么,谁都不记得,只迷迷糊糊记得这么几句话——
  “你说,那么多人拼命挣钱,拼命往上爬……我也想挣钱,可是挣到钱以后又干什么呢?”
  “挣了钱嘛,我就和沈红伟一起买个海景豪宅,养一群狗,生几个孩子,一辈子相夫教子。这辈子做不成老板娘,就好好培养儿子,做老板他娘!”
  “猪啊你,还生几个!”
  “你才是猪,说说,你想干嘛?”
  “不知道。”
  “不知道也要说!”
  “嗯,那就挣很多很多钱,开一个很大很大的公司,从总经理到前台,全招清一色的美少年,身材要像吴彦祖,长相要像金城武,让他们每天八小时,全都围着我和我的钱转……”
  第十章
  宿醉醒来的清晨,我头痛欲裂,看着镜子里浮肿、黯淡、疲乏的脸,只想一头撞昏过去。
  昏了就不用像鬼一样青面青口地跑去公司吓人。
  难道第一天做纪远尧的秘书,我就要这个鬼样子?
  难道要穆彦看到我一夜之间憔悴得像失恋少女?
  不,我要容光焕发,全身装甲。
  翻出化妆包一阵手忙脚乱,涂涂刷刷……粉底、腮红与唇彩,真是女人的恩物,再憔悴的脸色经过遮盖也能焕然一新。平时我很少上全妆,刷点散粉、眉粉,抹一层淡色口红就算完。今天又是黑眼圈又是醉后浮肿,不得不劳师动众,将眼影一层层仔细涂好,睫毛刷上。
  索性头发也盘起来,显得精神好一点。
  高跟鞋、衬衣、丝袜、短裙,就是女人的全副武装。
  我准点踏进公司大门。
  前台笑着说早安,敏感视线从我踏出电梯,就一直紧紧附着在我身上——以往每次我穿了新衣,或发型稍有变化,这个眼尖嘴甜的女孩总会第一时间恭维我,会说“小安姐今天好漂亮”这样的话。但今天她什么也没说,只用疏离客气的目光远远注视我。
  纪远尧已经在办公室了,我拿着昨天整理好的几份文件去向他报道。
  昨天他只是一个下午不在,各个部门送来需要等他签字的书面文件,就都积压在我的办公桌上,下班前费了不少工夫才整理好。
  他在电脑前一边漫不经心回复邮件,一边问,都是些什么文件。
  我一一择要说给他听,递给他看了,确认是电子版已通过审核,并有逐级主管领导签字的文件,他又再过目一遍才签署。
  看到其中某一份时,他递还给我,那是企划部提交来的,上面已有穆彦的签字。
  “程总的签字呢?”他头也不抬地问。
  我哑然。
  纪远尧淡淡说,“以后这种东西直接扔回去。”
  “知道了。”我抿抿唇,问他是否还有别的事情吩咐。
  “有。”他低头看着一份文件,半天没说话,提笔刷刷签上名字,这才抬眼递给我,也是今早第一次正眼看我,“怎么样,适应吗?”
  我微笑回答,“正在适应。”
  纪远尧抬手推了推眼镜,半开玩笑半责怪地说,“那好吧,给你一个星期适应够不够?”
  “一星期?”我装傻,“还以为只有三天呢。”
  纪远尧大笑起来,“那就三天,这三天里允许你犯错。”
  “谢谢纪总。”我笑着退了出去。
  我知道我在取悦他,换作其他人面前,我不会用这种娇柔俏皮的态度说话。
  以前我也从不这样对待穆彦,相反,在穆彦面前我尤其克制、礼貌,近乎冷淡。
  尽管在销售工作中适当发挥女性魅力的优势,是一种常规,我一直明白,却不屑于那样做,总觉得靠这样得来的成果,不是真正实力的体现。败给孟绮,离开销售部,曾经一度让我对这感到怀疑,不知道这个社会是否只看结果,不论手段。
  接下来调入行政部,面对苏雯这样的上司,我选择低调,再低调——不和她用同款的香水,不穿比她更贵的鞋子,不在她面前争抢任何风头。
  苏雯是个节俭顾家的女人,她有能力购买大牌包包和衣服,但除了年会晚宴,我没在她身上见过任何奢侈品。行政部门永远不缺少年轻好看的女孩子,苏雯随时都在担心别人对她的威胁,不仅来自工作的威胁,甚至也来自衣饰妆容。
  而现在,在纪远尧这样的上司面前,我很安心,不会像面对穆彦一样敏感、紧绷、克制,也不用像面对苏雯一样谨慎低调——我终于可以安心地意识到,自己也是个年轻女子,我根本不必以展现女性魅力为羞耻。
  记得小时候听过一个童话,有一只习惯生活在暗处的灰色小蝴蝶,某一天突然被暴露在明亮阳光之下,才发现自己灰色的翅膀其实也可以闪亮。
  我的职业道路至今走得并不成功,到了这个地步,如果再来一次失败,我会无法原谅自己。在这条势必咬牙走下去的路上,我需要一切可推动的力量,需要被上司认可,也需要被他欣赏——无论是从上司对下属的角度,从总经理对秘书的角度,还是从男性对女性的角度。
  但这和孟绮不一样。
  这是策略,不是目的,我这样对自己说。
  回到桌前,拉开身后落地百叶窗帘,俯瞰着脚下密集的,川流不息的车与人,我在心里再一次对自己说,这不一样,我不会和她一样。
  企划部被驳回的这份文件是关于新项目前期推广的进度计划,如果计划通过,第一轮的推广预热就要开始了。穆彦在这方面向来很敏锐,总比同行动手早,善于不动声色从全方位进行宣传渗透,逐步加热,一到时机,全面发力的效果会非常惊人。
  但这份计划书上,却没有程奕的签字。
  我打电话给企划经理徐青。
  徐青是个标准的企划人,头脑反应一流,为人十分灵活,谈吐滴水不漏。他在电话里没有问纪总为什么驳回,只说声知道了,就叫我把文件给他送回去。
  跑一趟36层并不费事,以往我对跑腿毫不介意,但今天我告诉他,这里有事不方便走开,请他派人下来取——因为若是叶静,相信他绝不会这样随口支使。
  徐青叫了一个企划部的职员下来跑腿,以往与我也认识的。我趁此询问他,为什么没有程总签字的文件会越级送上来。他很尴尬,解释说经办人并不是他。我知道这种重要计划是由主管直接制订,但只装作不明白,诧异问他,“怎么会这样子,你知道公司对越级上报是很敏感的,搞不好会让穆总很难做啊。”
  他忍不住吐了苦水,“就是因为穆总和程总意见冲突,这个计划从上周就讨论起,周末都在加班讨论,周一还是没有定论,这才直接提上来给纪总定夺。不然你想想,我们下面的人,哪敢这么大胆越级?”
  这种事徐青也未必敢,唯一有恃无恐的人,当然是穆彦。
  还真是他一贯的跋扈作风,完全无视顶头上司的存在。
  我将文件递还给他,低声说,“纪总不大高兴,叫扔回去呢。”
  他耸耸肩膀走了。
  程奕终于公开表示了和穆彦相左的意见。
  这只温顺大猫一样的老虎,终于要露出利齿了么。
  我端起已经变凉的咖啡,深深喝了一口,苦味直抵胃里。
  没等多久,穆彦果然亲自拿着那份文件,大步流星地来了。
  在他之前几分钟,我刚替纪远尧将财务经理叫了进去。
  我拦下他,“穆总,不好意思,吴经理在里面,您得稍等一会儿。”
  他收住来势汹汹的步子,转身看向我。
  我坐得端正,隔一张桌子,朝他微笑。
  “哦,安澜。”他扬起眉毛,也是一笑,走到我桌前,俯身撑了我桌沿,暗色斜纹领带垂下来,“你在做什么?”
  “工作。”我微笑。
  他垂下目光,漫不经心在我桌面看了看,似乎对摆在桌沿的那个相框产生兴趣。那是我刚入职时,第一次参加营销部门组织的旅游,在海滩上和大家的一张合照。
  照片上的我,站在最边沿,长发披散,笑容羞涩。
  照片上的他,头发被海风吹得凌乱不羁,墨镜遮挡了表情,薄唇微弯,被众星拱月地簇拥在中间,周遭美女环绕。
  同样的照片在他办公桌上也有一张,营销部门老班底的员工几乎人人都保存着一张。
  那是拍得最好,人员最齐的一张合照。
  我从销售部一直带到行政部,现在又带来这里,习惯性摆到手边。
  他看着照片,目光掠过我,笑了笑。
  “穆总有事吗?”我抬眼看他。
  “没事,看看你的新工作,看起来不错。”他露出迷人笑容,伸手将有些放偏的相框摆正,倾身时离我很近,用只有我可以听见的语声,仿佛漫不经心地说,“如果是叶静,就不会把退回的文件直接给企划部,会私下拿来给我。”
  “是吗,可我不是叶静。”我没有抬眼,没有动,目光沿着他垂下的银灰色领带上移,停留于雪白领口上方,那一点凸起的喉节。觉得有无数矛头,带着阳刚十足的男子气息,带着强烈的攻击性,从四面八方指向我。
  他的语声更低,笑意更深,“我以为安澜比叶静更聪明。”
  我抬起目光,“你是说,我该私下拿去给程总?”
  他直直盯着我,骤然朗声笑起来。
  低沉笑声在我头顶上方,密网似的压下来,让我喘不过气。
  他伸手拿起相框,看了看,轻轻放到我面前。
  如同他突然变轻的语声,轻得像在耳语,却冷冰冰没有温度,“我说过,我们是同舟共济的一个团队,你到企划部,或是到这里,结果都一样。”
  “这就是昨天你所说的价值?”
  他看着我,淡淡笑了,“除了价值,还有团队,人是集群生物,也是感情动物。”
  “感情动物?”我目不转睛盯着他看。
  “是的,感情动物。”他迎视我的目光,毫无笑容。
  财务经理推门出来了,和穆彦打了个招呼,疑惑的目光从我身上一掠而过。
  穆彦点头一笑,直起身子,低垂目光看我半晌,转身走向纪远尧的办公室。
  我紧紧抿唇,看着他的背影。
  像是知道我在看他,穆彦回过头来,眼里咄咄锋芒有些异样,“你明白我的话吗,安澜?”
  “明白,穆总。”我慢慢靠向椅背,微笑说,“我懂了。”
  他似乎想说什么,皱了皱眉,还是转身走了。
  (下)
  穆彦进去了半个多小时,外面有一份急需发回总部的文件需经纪远尧确认,我拿了文件去敲他办公室的门,在门口隐隐听见里面传来并不温和的对话声。在这两层楼里,敢和纪远尧当面争执的人,恐怕也只有穆彦。
  “进来。”纪远尧的语声不善。
  我推门进去,将文件给他,看见穆彦坐在他对面,一言不发,神色阴沉。
  其实我有些纳闷,以他和纪远尧亲厚的关系,完全可以私下先沟通好,再递交这份计划。为什么大大咧咧直接越级报上来,是因为穆彦没将这么个事情放在眼里,太过嚣张,还是因为纪远尧曾经给过他什么暗示,以至于他以为可以无视程奕的存在?如果是这样,为什么纪远尧又在此时变脸,给他一个大大的难堪?
  谁也没法猜到纪远尧是怎么想的。
  他和穆彦的关系是否真如我们一直相信的那样亲如同袍?
  也许这也是穆彦正感困顿的问题。
  纪远尧扫了眼文件,仿佛不满意,随手扔在一旁,“安澜,通知程总和企划、市场部门主管以上人员,五分钟后开会,你做记录。”
  穆彦飞快看了我一眼。
  “好的,马上通知。”我又小心提醒纪远尧,“总部在等着回传这份文件,那边比较着急。”
  纪远尧靠上椅背,“那就让他们先急一急。”
  我一怔,知趣地闭嘴退了出去,将门轻轻带上。
  以往隐约听过传言,说纪远尧与总部几个高层关系微妙,看来是无风不起浪。
  会议通知下去,人很快就到齐了。
  程奕低调地随便找了个座位,在会议桌一边尾端坐下,没有坐到纪总旁边的位置去。
  穆彦和纪远尧一起进来时,众人都已落座,只给他留出那个座位,那也是以往有纪总出席的营销会议上,穆彦惯常的位置。
  但今天穆彦却绕到纪远尧的另一侧——在我的旁边,找了个椅子坐下。
  也不知道是程奕在针对穆彦的跋扈越级,还是穆彦在针对程奕的低调作态。
  两人都晾起那个位置,气氛顿时尴尬。
  纪远尧扫了一眼会议室,“程总呢?”
  “程总到了。”我以为他真没看见。
  “我在!”程奕忙从角落里探了探身,几乎和我同时出声。
  “哦,藏在那么个角落里,还嫌不够黑,怕我看见了你?”纪远尧用很严肃认真的语气说。
  我们全都愣了一下,才纷纷失笑。
  程奕露出他广告模特似的白牙,衬着保守的小白圆点灰蓝色领带,不好意思地笑着,走到属于他的位置坐下。
  纪远尧在我们笑成一片的时候,将那份引起争议的文件扔在桌上,“现在谁来说说,这个东西为什么会一拖再拖,拖到现在直接扔给我,是谁教你们遇到麻烦就往上面推,让总经理专门来修补烂摊子?”
  会议室里刚刚冲淡了剑拔弩张的笑声,戛然而止。
  饶是事不关己,我也听得暗替他们捏把冷汗。
  这话明着是责备穆彦,暗里却落在程奕头上,作为营销系统的第一领导,他必须要对这个情况负责,也必须对他没有签署的文件被越级上报做出解释。
  程奕立即开口道歉,首先向纪总道歉,继而向营销部门同事道歉,把责任完全揽在自己身上,认为是自己未能及时与大家沟通造成的失误,态度十分诚恳。
  然后他条理分明地解释,为什么不同意此份计划。
  按照以往工作惯例,企划部和市场部的工作是齐头并行,一直配合良好。
  这次的新项目涵盖了以往从未涉及的领域,在国内也属罕有,以往的参照经验不能起到很大作用,无论是市场研究定位,还是全盘营销策略,公司都打算重头做起,脚踏实地去摸索,希望有所突破。因此对市场的研究被放在第一位,我们必须先了解将要面对什么,才能思考如何应对。这一点上,谁都没有异议。
  前期的整体研究是已经完成了,也有了初步的市场定位,但进入具体环节,对层层市场的研究是细之又细的工作,各个阶段也有所不同。目前这个阶段的细化研究才刚开始,市场部门不可能快速拿出结果,哪怕初步结果也不可能。然而企划部却需要迅速出手,抢占宣传制高点,为后续推广攻势预先铺垫。这就涉及渠道选择与诉求规划等问题,从理论上来讲,都需要以市场研究的结果为依据。
  这也是程奕非常坚持的一点。
  “一切工作要有实据,才能实实在在推行下去,避免将我们的精力财力浪费在不必要的地方,花一分钱有一分收获,不必追求过度铺排的效果。”程奕出言直接,直接得令我刮目相看。
  他的话却捅到了企划部的马蜂窝,不用穆彦开口,以企划部主管为首的人马纷纷发难,向他提出企划工作面临的难处和特殊情况,反对以这种近乎僵化的标准来束缚他们。
  会议室里硝烟顿起。
  企划部人人都有一张刀锋般的嘴,有舒马赫般的大脑反应速度。
  穆彦根本什么都不用说,只需坐在那里,微笑就是对程奕最好的嘲讽。
  他的行事作风,正如他的个性,思想天马行空,行动大刀阔斧,善于在所有对手还没回过神的时候,闪电般完成布局、攻击、回防,一气呵成——这样一个人,想要他像程奕希望的那样,一步步攀着市场部的尾巴,谨小慎微地过河,这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然而听着企划部的发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口才太好,竟让我慢慢觉得他们也有道理。
  “时机不等人,先手丢了就会有别人捡去,这不像设计研发,或者销售,没有量化标准可循,我们就是需要灵活变通,先发制人。”徐青的回击很明确,“企划工作有的时候就是务虚,虽然务虚和务实也要结合,但完全用务实的态度来指导务虚的部分,也不合理。”
  这话太犀利,不是徐青一贯的圆滑,我想他是被逼到这份上,不得不选择站队了。
  要是我去了企划部,现在一定也会成为穆彦手里的投枪匕首。
  程奕的辩才不是徐青之敌,显然无法说服这个下属,周遭也没有一个支持的声音。
  也许不是完全没有支持,至少市场部集体选择了沉默。
  但徐青的辩才,并不能动摇程奕的立场,自始自终程奕没有让步,坚持要让企划部提供策略依据,没有市场研究的依据,就是依靠个人经验,就不是正确的工作方式。
  他那双单眼皮的明亮眼睛,在古铜肤色的脸上,显出异常坚定的神采,坚定得近乎顽固。
  争论陷入僵局。
  纪远尧摘下眼镜,用一方格纹手帕慢慢擦拭,一边擦一边问,“穆彦,你怎么看?”
  我抬眼看去,等着看他怎样向程奕发难。
  然而出乎意料的,穆彦只是笑笑,“我想我们争论的问题没有本质分歧,只是站在不同立场,看待同一个问题,最终目的是一样的。”
  程奕只能点头,“是这样。”
  原来穆彦在这出戏里是唱红脸,白脸留给别人去唱。
  “我也赞同程总的观点,能在有依据的基础上展开工作当然好,只是这个依据如果等得太久,工作效果可能要打个很大的折扣。”穆彦直视程奕,“不知道程总认为市场研究什么时候拿出结果来指导企划工作比较合适?”
  程奕坦然回答,“这个问题的症结在BR身上,至今他们出具的报告,没有一份合格。”
  纪远尧皱眉问,“BR效率这么低下?”
  BR是我们一直与之合作的市场咨询公司,在这个行业也算资深团队,合作一向顺畅。
  穆彦沉默。
  市场部经理迟疑了下,回答说,“BR提交了三次阶段性报告,程总认为不够详实,退回去让他们再进一步细化,目前有一些进展,但……”
  程奕接过他的话说,“是这样的,前段时间我查阅了BR历次的市场报告,发现他们的数据严密性和及时性都存在问题,个别数据长久没有更新,可见数据库陈旧,部分结论明显出现无意义的重复。这种合作态度和专业水准,让我对这家公司持有保留看法,将新项目这么重要的市场研究交到他们手里,我感到担忧。”
  纪远尧转头看穆彦,“如果BR有这些问题,你之前发现过吗?”
  穆彦脸色沉了沉,“不是完全没有问题,但在重要环节,BR的工作还是严谨的。”
  这话听上去留了很大余地。
  穆彦看了看纪远尧脸色,又说,“年初也曾提出过是否与BR继续合作的问题,当时比较了几家合作伙伴,从信任度与配合上考虑,公司认为还是延续与BR的合作较为稳妥。现在新项目即将启动,这个时候临时更换合作伙伴,恐怕不是适合的时机。”
  “正因为马上要启动新项目,对市场的把握准确程度,很可能起到决定性作用。”程奕不温不火地反驳,语速不那么快,也没有穆彦和徐青那样密不透风的措辞风格,只是能让人感觉到,即使面对纪远尧,他也不会动摇的立场,“目前的合作,我也认为暂时不宜发生变更,但涉及以后长期工作,我建议公司考虑重新选择合作伙伴。”
  市场部经理欲言又止地看向穆彦,穆彦脸色深沉,却没有反驳。
  听到这个时候我才有点明白过来,似乎程奕醉翁之意不在酒。
  看上去他是想借此插手市场部,先将与穆彦关系紧密的合作方拆开,再寻机引入自己的人马?难道之前拖延不决的计划,只是将穆彦引进来的幌子?
  他抓住了BR的漏洞,等于抓住了穆彦的漏洞,尽管这漏洞算不上什么重大失误,但却刚好触到敏感区——公司对于职业经理人与合作方的关系相当敏感,穆彦若在这个时候过于维护BR,很可能给自己招来说不清的麻烦,毕竟在这个问题上犯有过失而离职的人不少,最近才刚有一个陈谦。
  这么说来,穆彦宁可隐忍避让,也必然要在这个问题上避嫌。
  我吃惊地看向程奕,在他轮廓分明的铜色脸庞上,看不出任何阴暗痕迹。
  虽然一直感觉他颇有城府,可如果真是这样,程奕的心计也太可怕。
  我实在不愿相信,宁肯他是一心为了工作,宁肯这屋子里还有一个稍微简单点的人。
  或许这是我的妄想——能坐在这会议桌旁的,除了我,谁会简单。
  十一章
  会上一轮激战的结果,最终是企划部的计划书得以通过,依然按照穆彦的决策执行;重新考虑合作伙伴的建议也得到通过,并指定由程奕负责此事。
  纪远尧的裁定看起来非常公平,既兼顾了紧要工作,变通从权,也重视长远的合作隐患,防患于未然;既坚持对穆彦工作能力的信任,也采纳了程奕的建议,没有偏袒任何一方。
  企划部迈过了眼下的麻烦,市场部也得到了相应的重视。
  程奕没有异议,穆彦也不反对,大家再度心平气和地回到对推广计划的探讨上来。
  散会时,他们三人有说有笑,一起离开,程奕还邀请纪远尧与穆彦周末一起打网球。
  会议桌上的硝烟像是一场错觉。
  只是当我回到自己办公桌前,整理会议纪要时,字里行间的刀光剑影却犹在眼前。
  穆彦的沉默太出乎意料,这样的沉静,越发让人心惊。
  回想他离开时的样子,仿佛有巨大阴影潜伏在那孤傲背影之下。
  可我最无法理解的,还是纪远尧的裁定。
  他不像是在扑灭火星,而是用层层棉纸将火星暂时包裹起来。
  连我都能想到,这样下去,程奕迟早会掀起更大风浪,穆彦也不会善罢甘休,纪远尧又怎么会想不到呢,他想坐山观虎斗也不该在自己的地盘斗,何况这把火真的燃大了,不还得他来收拾局面吗……这次我想破头也想不出头绪,只觉得乱透了。
  心里唯有隐隐一点幽光,是在总部急待回传文件时,纪远尧的冷淡搁置态度。
  这似乎流露出一丝若隐若无的信息,再往下深想,就更是一团迷雾了。
  接下来的几天过得风平浪静,各自的工作回到各自的轨道。
  纪远尧真的给了我三天时间犯错,不但没有责备我的手忙脚乱,还时不时笑着说上一句“慢慢来”。他的笑容有一种奇特的力量,能让人平静下来,觉得身后有这样一个人,就万事大吉,什么也不用怕。
  起初这几天,我时时如履薄冰,每天忙得连轴转。
  早晨提早半小时到办公室,将纪远尧当日的工作日程排好,几点的约见、几点的会议、几点的出行,一个也不能疏漏,哪一环安排出错,连带着就要影响一大堆人。
  雪片般飞来的信函文件要一一整理好,按重要紧急程度递交给纪远尧。
  这些都还算好,最头疼是每天下班前要向他作工作简报,将各部门当天提交的工作进度一一了解落实,再像纪远尧报告。这迫使我每天下午都得像监工一样,去向各个部门追问当日进度,行政、财务、人事等部门还会主动在下班前提交一个简报,最头痛就是研发设计和营销部门。偏偏这两头都是大爷,工作性质又复杂,对苏雯都差遣惯了,对我这样一个没有根基、一夜之间直升上来的新手,人家脸上客气已算难得,爱理不理更是正常。
  我却不能两手空空,等纪远尧问起时才一问三不知。
  以往有苏雯在头上顶着,对于行政职位受到的夹板气,我还体会不多。现在置身这个位置,回头看苏雯和叶静,更觉得她们不容易。这样想想,心气也就顺多了,一点小委屈实在不算什么。
  毕竟工作是我自己的工作,脸色是旁人的脸色。
  不管看到什么脸色,我总得笑脸相迎,把该落实的事项落实清楚,对哪一头的大佬都不能得罪,尤其36层那位。
  穆彦到底是营销总监,拥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工作归工作,我心里明白,如果因私人情绪与他产生对立,吃苦头的只会是我。
  自从那天的对话之后,我们再没有过私下交流,日常工作往来一切正常。
  即使我无法做到选择性失忆,无法把某些痕迹说抹掉就抹掉,但好在我有足够繁忙的工作,足够强度的压力,迫使我集中全部注意力,无暇分心在别的事上。
  也许可以说,是纪远尧救了我。
  只要面对他,我就得高度集中精神,顾不上去想别的。
  纪远尧非常看重效率,要求今日事今日毕,他自己就是最佳典范,只要当日工作计划还有一项没完成,不管再累再晚他都会留在办公室做完再走;如果当天很顺利,各项事务都完成了,他也绝不在公司多留一分钟,还会赶我及时下班。
  他在八小时之外的生活似乎很简单,除了应酬,就是回家。
  所谓回家,也就是回到和公司仅两条街区之隔的30层公寓里,那是公司给他安排的住处。我在行政部时,曾有一次帮叶静把他办公室里堆积如山的资料册送去家里,那间公寓可以从30层俯瞰整个城市中心,颇有登凌绝顶的感觉,是黄金地段上的心脏位置。室内装修极简,黑白风格,整洁异常,看上去第一感觉是冷清,完全没有生活气息。
  听老范说他回家之后,几乎足不出户,连买东西都请老范帮忙买了送上去,平常就一个人待在家中看书、看碟。有时他不让老范接送,自己走上半个小时步行回家,像在怡然自得地散步。
  听上去实在是一个怪人,有点像老派英国小说里的绅士。
  外界的应酬饭局,他也能推则推,只出席特别重要的。
  起初我以为会有很多麻烦的应酬要陪同,但这一个多星期以来,纪远尧几乎哪里都没去。有些来自媒体的应酬都让程奕、穆彦替他去了。
  听方云晓说,程奕好像很善于交际,短短时间就与媒体圈子里趋炎附势的那些人打得火热。
  她和沈红伟都在媒体,方云晓是一家报社的美编,沈红伟在广告部,往来风声总是灵通的。
  程奕的本事并没有令我太意外,也许第一眼见到他的阳光灿烂,就在心里阴暗地期待着,想看见他阳光背后的另一面——我尚且这样想,那么穆彦是否一直在等着,纪远尧等看这场争斗是否也等了很久?
  在这不大不小的两层楼里,就像布下了一个珍珑棋局。
  以前看《天龙八部》里描写那棋局如何惑乱人心,如何金戈铁马,觉得十分夸张,现在想想身边的楚河汉界,走卒车马,只会比书上更夸张。
  不管怎么说,我栖身在纪远尧办公室外的这一方桌子后面,就像置身平静的保护伞下,来自哪一方的刀剑暂时都不会威胁到这里。
  好在下周马上可以松一口气。
  公司一年一度的拓展训练[1]要开始了。
  苏雯早就提交了拓展计划,纪远尧也批准了,碍于前段时间各个部门工作压力都很大,难以抽出时间,才一直延迟到现在。如果再推下去,到新项目启动,这一年中就更没有时间了。
  因此纪远尧决定,从下周二开始,全员参加为期四天的拓展训练,各部门手上工作都暂时放一放。他认为大战在即,团队建设和鼓舞士气是头等重要的事。
  我参加过去年的拓展,上次为期只有两天,是比较简单的集训。这次却安排了足足四天,可见强度之大。我猜想一是因为新项目启动在即,需要对全体士气做一次激励动员;另一方面,或许是因程穆二人的争斗,令营销部门人心浮动,纪远尧才特别安排了这次富有深意的拓展训练。
  估计大家会被折腾得很惨。
  但我喜欢这种折腾。
  至少能让人暂时放下办公室里的明枪暗箭,在短短几天的特殊环境下,像“兄弟连”一样的团结起来,共同去完成各种挑战,换一种眼光和心态来认识身边的工作伙伴。
  (下)
  周二一早从公司出发,行车近两小时,来到郊外山脚下的训练基地。
  出发前苏雯就叮嘱我,这次纪总虽然也参加,但他身体刚好一点,有些项目就不适合参与了,我的主要职责还是跟在他身边,到时分组也会将我分在和他一起。
  这种活动是完全打乱等级,不分上下关系,也不分部门,全部人员由拓展教练统一编成不同的小组。话是如此,苏雯照样动了不少手脚,私下和拓展方培训主任沟通过,有意将行政部的人尽量分在和重要高层一组,人事部的人则尽量塞到无关紧要的组里。
  分组的时候纪远尧看出来了,有些不悦,当着大家没有发作,却把穆彦和研发总监分派到另两个组去,有这两位压阵,场面总算平衡了很多。
  苏雯在一旁神色尴尬。
  程奕在纪远尧这个组,他是第一次参加公司拓展,兴致高昂。
  从写字楼里释放出来的这些人,难得有机会挣脱高跟鞋与领带的束缚,一个个都像多动症儿童,早就在那里笑闹折腾,跃跃欲试。
  上午是培训师的宣讲,和一些室内互动的预热,拓展教练们全都在一旁不苟言笑地站着,到了下午才开始使出手段折磨我们。一听那些训练项目,我就知道,纪远尧这次是真要把我们往死里收拾,几乎全是强度极大、难度极高的。
  而他自己倒好,只是象征性参加了轻松的一两个项目,就和拓展教练站在一起,笑微微看着我们像群猴子似的摸爬滚打。
  缺乏锻炼太久,我很快就累得不行了,一路折腾下来骨头都快要散掉。
  最后一个项目比较轻松,是两人配合着过独木桥,纪远尧也过来了,本来他要与程奕搭档的,不知是谁在旁边嚷了句“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活生生就把我给推了出去。
  这个搭档是要有身体接触的,我看着纪远尧,纪远尧看着我,就听见程奕在旁坏笑。
  然后在我压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的时候,就被纪远尧一把拽上了三米高的独木桥。
  对我这种有恐高症的人来说,即使地面有防护垫,即使只是三米高度的悬空,也是挑战。
  站在桥上我腿软心慌,死死攀住纪远尧的胳膊,说什么也不松手。
  可这万恶的桥必须两人配合,把未搭完的桥板搭好才能过去,一个人搭桥的时候,必须靠另一个人的全力扶持才能保持平衡。显然我这点力气,扶不住身高超过一米八的纪远尧,只能是我去搭桥板了……
  下面“加油”的喊声震得我越发心慌。
  纪远尧原本抓着我的手,可这样根本无法平衡,我摇摇晃晃怎么也放不好那块木板。
  “这样不行,你得腾出两只手,别怕……我扶着你。”纪远尧柔声说,双手稳稳扶到我腰上。
  我实在很怕摔下去,可当他的手在我腰间收紧,传来温暖笃稳的力量时,不知为什么我的心神就定住了,相信这双手不会松开,相信自己可以把安全完全交托在这双手上……我一咬牙,豁出身体重心,几乎让他托住我全部重量,终于一下子将木板搭对了位置!
  一片欢呼声里,我们第一个通过独木桥,完成了任务,后面的人全都效仿我们才得以完成。
  所有人都在给我们鼓掌,程奕的掌声最为响亮。
  输给我们的另一组也在有风度地鼓掌,他们的组长是穆彦。
  我站在地面上,膝盖仍在发软,回头看纪远尧,发现他笑着的样子十分温文,额头渗出细密汗珠,眼镜的银边在阳光下闪着优雅光芒。
  晚上住的地方十分简陋,就在训练基地旁的两层宿舍楼里,硬木板床,没有空调,12点前断热水,比大学军训时的待遇还要差。不过前次来住过,也习惯了,唯一的安慰是整齐干净。而且所有人不分等级都住一样屋子,包括纪远尧。
  想起他那公寓里一尘不染的雪白地毯和柔软得不可思议的黑色沙发,再看看这简陋的木板床,我顿时有种恶劣的平衡感……不过也隐隐有点担心,他那身体应该受得了吧。
  分配房间时,不知谁那么有才,把我和孟绮分到一间。
  我很烦,但总不能像幼儿园小朋友一样举手说“老师,我不和她玩”吧。
  孟绮倒笑嘻嘻领了钥匙跑过来,一进房间就累得倒在床上不起来,连声抱怨皮肤被晒黑了。平时我会和她敷衍说笑,但现在,实在没有这个心情。
  不知是方云晓表述能力太好,还是我想象能力太丰富,M9屏风后的那一幕,想起来就好像是我自己亲眼所见似的,连同他和她的表情,我几乎都能想象……“乓”一声,我将窗户重重推开,发出很大声响。
  孟绮惊了一下,扭头问我在干什么。
  “通风。”我头也没回,径自拿了衣服,进浴室冲凉。
  冲掉一身的汗,换上棉布睡裙,轻松了许多。
  出来看见孟绮靠在床头一动不动出神,见了我,她立刻露出笑容,“美人出浴。”
  我笑笑,坐在窗前拿毛巾擦头发。
  她又无话找话地扯了几句,见我一直不说话,也就沉默了。
  从工作的角度,我应该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对她笑脸相迎。
  可我很想知道一件事,想知道那天在M9,当她挑逗穆彦的时候,是否已经知道了我对穆彦的心思——那时我并没跟方云晓和她说起,自己暗藏在心,以为谁都不知道,可后来才知她们一早都看出来了。那么孟绮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是不是明知道我喜欢穆彦,还去引诱他——其实这根本已经不重要了,只是我像得了强迫症,总想知道答案。
  是因为对曾经的好友还心存期望?
  期望相信,她有不知情的理由?
  湿漉漉的头发绞在毛巾底下,绞在手心里,越绞越紧。
  我主动打破沉默,“那天和方方去元素吃饭,还聊起你,好久没一起去那儿吃饭了,那里的菜好像不及以前味道好了。”
  孟绮沉默了下,轻声问,“什么时候?”
  我说,“就前两天。”
  孟绮似乎松了口气,笑道,“是吗,我也好久没去了,不知是不是换了厨师。”
  我的心沉下去。
  她在心虚什么呢,如果是同事之间相约吃上一顿饭,无需这样小心掩饰。以孟绮爱炫耀的性格,更应该主动说起,以显示高层与她的关系融洽——可她显然不想让我知道最近才与程奕一起去过元素餐厅。
  “对了,还没恭喜你升迁。”孟绮走到我身后,像以前亲近时一样,卷着我的发梢玩。
  我转身避开她的手,笑了笑,“谈不上升迁吧。”
  突然传来敲门声。
  孟绮去开了门,见是前台小蓓可怜兮兮地站在门口,探头问,“对不起,我来问问……小安姐,可不可以和你换一下房间?”
  我诧异,“为什么?”
  她说她一个人被安排到走廊尽头那间,本来就害怕一个人住,刚才灯又坏了,只剩卫生间一盏灯,实在怕得不敢睡。晚上维修工又找不到,一路问过来都没有人愿意和她换房间。
  “行,我跟你换,我一个人住惯了。”
  小蓓感激不尽。
  其实不用对着孟绮,我倒是求之不得。
  不过换过去我就有一点点后悔了,那尽头的房间真是冷森森的,窗外树枝被风吹得嗖嗖响,卫生间里一盏昏黄小灯,不但没多少光亮,倒像鬼片里的道具,更添阴森。
  我看了看顶上歪斜的灯,估计是接口松动,也许可以修好。
  找了把椅子踩上去,不够高,只能再搭一张小凳。
  房间里太黑,我又打开房门,借着外面走廊的灯光照亮。
  刚摸索到灯泡,就听门口有人一声大叫,“喂,你做什么!”
  我惊得差点从椅子上栽下来,定神一看是程奕。
  “修灯泡啊,还能干什么。”我站稳脚,拍了拍手上的灰,“这灯坏了。”
  他大步走进来,“下来下来,这太危险了!”
  “危险什么,我家灯泡坏了都是我修。”我没理他,踮起脚继续转那灯泡。
  “漏电怎么办?”程奕嚷着,“还爬这么高,喂,你到底下不下来,再不下来我动手了!”
  “你动手,你要来修吗?”我低头看他,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好像是……没等我看清,突然脚下一轻,重心全失,晕头转向就被一双手拦腰抱住!
  我很丢脸地尖叫了。
  程奕将我放在地上,“别叫别叫。”
  我狼狈地望向他,又望向他身后,那个站在门口的人。
  那个人冷冷开口,“怎么回事?”
  程奕一怔回头,“哦,她居然爬那么高去修灯泡,完全没有安全意识嘛。”
  “修理工呢?”那人走进来,站在我面前,似乎在昏暗光线里打量我。
  “下班了。”我闷声回答。
  “你拿着。”他把手上什么东西交给程奕,二话不说站上椅子,仗着身高优势,随随便便就够到了灯泡。
  “哎哎,穆彦,你怎么上去了,下来,下——”
  程奕话音未落,屋里突然灯光大盛,死活不亮的灯泡就那么一下子修好了。
  我们都愣住,一起仰头,看着长手长腿的穆彦从椅子上跃下,好像未费吹灰之力。
  “厉害……”程奕一脸仰望地琢磨那灯泡,“怎么搞好的?”
  “旋一下就好了嘛,你没修过灯泡?”穆彦打量程奕。
  “我……”程奕挠头。
  我实在忍不住问,“你们怎么都跑来了?”
  “都来给你修灯泡的。”穆彦不冷不热呛了我一句,从程奕手里拿过记录板,看也没看我一眼,板着脸就走出门去了。
  程奕笑了笑,“我们在查夜,行了,你休息吧。”
  他道了声晚安,也走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每晚是要有主管两人一组,逐个房间查夜的。
  灯光明晃晃照着,房间又静又空,那把椅子还横在面前。
  我叹了口气,在床边坐下,一低头发现身上竟还穿着碎花吊带小睡裙。
  十二章
  四天拓展训练下来,即使有防晒霜护体,我还是被晒黑了一大圈。
  人人也都如此,例外的只有纪远尧和程奕——纪远尧是因为享受特权待遇,没在阳光底下怎么晒;程奕是因为底色摆在那里,墨汁里调锅灰,一样一样。
  训练项目的难度强度不断提高,各组之间竞争很激烈,第三组基本已被甩下,只剩穆彦的组,和我所在的组,就要在今天最后的项目中决胜了。
  看到那求生墙、高空断桥和绳降台组成的最后一组连贯挑战时,我倒抽一口大大的凉气。
  这设置也太黑心了。
  翻越四米高的求生墙是考验团队协作、人力分配与尤其关键的牺牲精神。
  搭人墙的时候,程奕与康杰两个人咬牙扛在最下面,一动不动,让大家踩着他们肩头翻上去。我看见程奕那一头汗水,有些不忍落脚。
  他满不在乎地一笑,示意我尽管上。
  在一群身娇体弱的OL当中,我算灵活的,小时候的芭蕾底子还有点用。
  翻上去后,观望对面穆彦那一组,我才发现他是最早登顶的一个。
  穆彦站在上面有条不紊组织大家依序翻越,先合力把笨拙的人送上去,敏捷轻巧的人垫后,进行得相当顺利。而我们这边却乱了套,因为程奕自己当“垫脚石”去了,无人有效指挥,几个女孩子落在后面怎么也爬不上来,能帮忙的男同事却都一早上来了。
  看来这一局我们输定了。
  程奕有牺牲精神,穆彦却有指挥刀在手,这次高下已分。
  我没有时间再多观望,翻上障碍墙之后,马上要通过第二个考验,跨越空中断桥。
  突破心理障碍,就在跳与不跳的一念之间。
  双方都有人因为实在没勇气跳出去,在上面犹豫拖延时间,甚至有女孩子直接放弃。
  大家都知道我恐高,将我留在最后位置。
  眼看一边一个,淘汰的淘汰,通过的通过,终于轮到了我。
  战战兢兢站上断桥,我没有听见队友加油的声音,底下全都一副无望沉默的表情。
  因为那边断桥上站着的是穆彦。
  他静静站在那里,目视前方,全神贯注,然后突然跃出,没有一丝迟疑,矫捷得像只优美的豹,连续跃过悬高八米的断桥,如同穿行平地,飒然身影惹起下面尖叫连连。
  这人真是天生的冒险家,热爱危险,乐于挑战,区区断桥对他就像一个玩具。
  我站在这里看他,有一丝眩晕,有一些软弱,也许只是因为恐高症发作。
  脚下断桥令我眼花心悸,冷汗阵阵,恶心与眩晕一起涌上来。恐惧本能渐渐控制住身体,连视线也模糊,看断桥桥面好像都在浮动。底下有人在叫“安澜加油”,仿佛是程奕的声音,也似乎有人在叫“下来吧”、“别勉强她”、“小安好可怜”……可怜吗,穆彦是不是也觉得我可笑又可怜,就像在电梯里,在车上,像看一个投怀送抱的笨女人那样看我。
  我闭了闭眼睛,晕晕乎乎,脑子空白一片。
  他仿佛就在断桥对面嘲笑我。
  我朝着前方虚空中渺渺的“笑脸”迎了上去。
  一步,一步,再一步……
  欢呼声雷动。
  当我终于腿软软地回到地面,程奕上来给了我一个有力的拥抱,“安,你最棒了!”
  现在扳平一局,我们还有最后一次机会,绳降这一关只能赢不能输。
  这次又是高空考验,豁出去舍身一跳,把自己交给地心引力的同时,也是恐惧临界点的突破。每人身上系有一根保险绳,自己控制降落速度,如果害怕可以慢慢滑降下来。
  但决胜的关键是速度,也就是破釜沉舟,不顾一切的勇气。
  那边第一个上的是孟绮。
  刚刚克服了高空断桥的亢奋还没有过去,我觉得应该不会再惧怕绳降,就自告奋勇站到了第一个的位置。
  我们一起攀上几层楼高的绳降台,在教练指导下系好保险绳。
  教练还要再检查一遍安全,我急忙催促,“快点,再不跳人家抢先了!”
  教练笑着点点头,让我也就位。
  转身悬空站好,将要往后蹬出的一刹那,感觉到身后空空如也的虚无,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我本能地抓紧了护栏,不敢撒手,目光却同时瞟向旁边,看见孟绮也同样迟疑了。
  她与我目光交会。
  我朝她一笑,猛地松手,屈膝后仰。
  瞬间的失重感之后,保险绳稳稳定住我,身在半空,手里控制绳决定着下落的速度。
  孟绮也跃下来了。
  我心一横,完全松开控制绳,瞬间身体飞一般下坠,底下惊呼声哗然腾起。
  耳边呼呼风声劲刮,地面离我越来越近,突然一声古怪的“喀嗤”传入耳中,伴随一股突如其来的巨大拉扯力,颈上疼痛传来!我下意识收紧控制绳,猛然停住下坠,只觉脖子上被勒得奇痛!
  是我颈绳上的猫咪坠子,不偏不倚卡进了保险绳的滑轮里。
  滑轮将绳链也绞了进去,越扯越紧。
  我瞬间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极小概率的意外状况落在了我身上。
  会死吗?
  脑子里第一时间跳出这念头,其余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唯一维系着我安全的是手里这股控制绳。如果绳子抓不牢,滑轮继续收紧,我会不会被自己的项链勒窒息?会不会滑轮被卡坏,令我直接摔下去?
  我听见下面惊恐的尖叫,听见很多个声音在叫我的名字,在叫安澜别怕、安澜坚持……好像有人冲上来了,我惶然低头看下去,看见穆彦和程奕一前一后冲上绳降台的扶梯。
  程奕一边跑一边对我大叫,“安澜,抓牢,别松手!”
  我闭上眼睛,一手攀住升降绳,分散下坠力量,一手用尽全力抓牢手里的控制绳,感觉掌心被勒出撕裂般的痛。
  头顶上依稀传来穆彦和教练的声音。
  “你不能下去,让我来,保险绳马上好……哎,你不能下去!”
  我忍痛仰头,看见穆彦系着另一根绳子飞快滑下来,仿佛从天而降的救星。
  他从半空中靠近,伸手勾住了我的绳子,借着两股吊绳晃荡的力量,准确地抓住了我。
  为了在半空中定住身体,不被晃动的绳子扯开,他以双腿和我的腿交缠,一手稳住自己的控制绳,一手试图解开我颈上项链。
  “这是什么?”他恼怒地问。
  “棉绳。”我艰难地回答,“找到结了吗,抽短的一头!”
  “找不到!”
  “你……”
  他困难地摸索了半天,总算勾住我颈上挂绳,却怎么也扯不断。
  我攀住吊索的力气快要耗尽,掌心的痛已开始麻木,咬牙忍了又忍,再也忍不住地颤声说,“快一点好吗,我没有力气了。”
  他直直看我,蓦地一低头,直接咬了下来。
  我本能往后仰头。
  他含混地说,“别动。”
  温热的唇落在我颈项,齿尖掠过皮肤,湿润而坚硬,有一点酥麻,有一点痛。
  他咬住了这一股细而韧的颈绳,慢慢用齿尖,一点一点将它咬断。
  我们一起落回地面,脚底沾地的那一刻,穆彦紧紧环着我的手臂立即放开了。
  而留在我脖颈上的湿润温热还没有消失。
  我还没有站稳,就被冲上来的同事抱住,他们争相拥抱我,感激庆幸我平安脱险。
  可是怎么好像有哭声呢,我还有点浑浑噩噩,茫然转头,看见孟绮含泪欲泣的脸。
  她一把抱住我,失声抽泣起来,令我和周遭同事都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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