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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寂与寞的川流上

_2 寐语者 (当代)
  “安澜。”苏雯突然叫我名字,语气和缓了些,“还有件事,我本来想下午找你谈话的。”
  “什么事?”
  “叶静辞职了。”
  “啊?”
  意外消息一桩接一桩,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
  叶静是公司最早的员工之一,名义上是行政部职员,但作为总经理秘书,和高层关系近,份量也特殊,上上下下都对她另眼看待,连苏雯也对她格外客气。
  “叶姐怎么突然说辞就辞?”
  “她怀孕了。”
  “啊?”
  我被一个个意外消息弄得脑筋转不动了。
  苏雯叹口气,“叶静看着年轻,其实比我只小一岁。以前被工作耽误,两次有孩子没敢要,后来又掉了一次。家里老公和婆婆都催急了,这回是铁了心要回家生小孩去,拿到化验报告单就来辞职了,生怕有闪失,说什么也不肯留。”
  我想起叶静平时在公司总是八面玲珑的样子,有点心酸。
  “我是结婚早,小孩生得也早,要是捱到她这时候……”苏雯好像触动了心事,也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一反常态对我絮叨起来,“你想,生个小孩一耽误就是一年,老板还能耐心等你回来吗?工作摆在那里,总要有人做,就算到时回来,也什么都不一样了……你还小,反正一年混过一年,以后你就知道了。”
  这些话不像上司说给下属听的,更像闺蜜间的唠叨。
  我有点儿感动。
  但苏雯话锋紧跟着一转。
  “叶静下周就交接工作,目前还没有合适的人接手,纪总身边不能没有做事的人。他的意思,是从公司内部调人先顶一下,招新人进来需要个过渡期。目前我们考虑了几个人选,比较之下,你做过穆总的助理,上手起来应该很快,销售和行政两个系统你都熟悉,这是个难得的优势。你考虑一下,希望能尽快把叶静的工作接起来。”
  纪总的秘书?
  我?
  这不是太夸张了么,总经理秘书,我怎么做得来!
  我急甩方向盘,差点在刚才路口开错道,实在是被这话惊得眼都直了。
  “安澜?”苏雯皱眉,好像明白我在想什么,“你不用觉得有压力,谁都是一步步学起来的。这对你是个很好的机会,做纪总的秘书,能学到很多东西,起点可是不一样了,比起在下面慢慢熬,这是一条绝对的捷径,不是谁都有机会走。”
  是,我是一直羡慕叶静,将她视作成熟女性的典范。
  她温婉干练,心细如发,永远有条不紊,也只有像她那样的人,才有资格站在传奇的纪远尧身后,我一个毛手毛脚的生手怎么能够……何况我从没想过做文秘,对这工作毫无兴趣。
  一天之内,所有事都落在我身上,太可怕了。
  虽然哪一桩都不是坏事,同时落到头上,却足可以将我压扁。
  我机械地开着车,慢慢减速,前面已到苏雯家楼下。
  她转头看我,“当然我也尊重你个人的意愿,公司并不是非你不可,人事部那边也推荐了人给纪总。机会能不能把握,就看你自己了。”
  我深吸口气,脑子里已经一团浆糊,只能点了点头。
  苏雯深深看我一眼,“从工作角度,我希望这个岗位还是由行政部的人顶上去;从个人感情来说,我也希望你发展得好。”
  我听懂她言下之意,苏雯与人事部经理明争暗斗已久,谁都想在纪总身边安置个自己带出来的人。可为什么突然之间,我这个不起眼的小人物,竟成了两边争着要的抢手货……就因为我是万金油?上过一线,干过打杂,几经折腾还安分守己?
  这让我啼笑皆非。
  脑子里有什么闪过,我好像影影绰绰记起穆彦说过的一些话,却又想不分明,大概是什么时候,他说过——“凡是你付出过的努力,都不会白费,总有一天它会给你回报。”
  想不透,我真是不聪明,太不聪明。
  回到家已经凌晨一点多,累得不想动,却没有睡意。
  抱着威震天在沙发上发呆,对着家中雪白墙壁,看窗外万家灯火早已熄灭,只有几盏零星孤灯还高高低低亮着,不知是谁和我一样,在这个夜晚无眠。
  穆彦的影子在脑海里晃来晃去。
  我在凌乱的大挎包里胡乱翻找手机,翻到一半却又气馁——方云晓此刻已在男友身边睡熟了,再好的朋友也有自己的生活,我不能像从前那样肆无忌惮把她从床上抓起来诉苦到天亮。终于翻到手机,我愣了会儿,颓然丢开。
  屏幕却闪了下,有一条未读短信提示。
  打开手机,发信人栏里跳出两个字,“穆彦”。
  威震天嗷呜一声,被我突然坐起,从膝盖掀翻下去。
  短信就三个字:“到家了?”
  是半小时前发的。
  我深呼吸,告诉自己淡定点,不要这岁数了还动不动小鹿乱撞。
  手机键上按了半天,输了不少字又通通删去。
  最后我只回他两个字,“到了。”
  然后进浴室也把手机带着,小心翼翼搁在架子上,躺到床上还捏在手心里。
  我一直等着,等到实在撑不起沉重眼皮,他也没回复。
  第四章
  原以为第二天会有疾风骤雨,结果却是风平浪静,我忐忑等待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发生。
  纪总突然接到通知,赶回总部参加重要会议,一早的航班直接走了。
  程奕入职第一天就没能和纪总碰面,也没有正式的介绍和欢迎。
  叫人啼笑皆非的是,次日早上司机去酒店接他,路上塞车迟了十分钟,他不耐烦等,自己乘出租车来了。到公司却被保安挡在门外,因为没有门禁卡和胸牌,保安也不知道程奕是谁。
  等我接到电话跑出去,看见程奕拎着电脑包,尴尬地站在那里,黑黑瘦瘦一个人却穿着蓝色衬衣,系深蓝领带,像上门来维修电脑的维修员,色彩搭配品位令我无言。
  苏雯闻讯也迎出来,笑容灿烂,连连道歉。
  程奕却比她还客气,执意让她不必陪同,自己拎了包,让我领他去办公室。
  两间副总经理办公室都在35层,紧挨着纪总办公室。
  他走进去看了看,向我提出一个古怪要求,“可不可以把我和营销部一起安排在36层?”
  我说36层一时腾不出独立的办公室。
  他说没有独立房间也不要紧,随便在大厅找张桌子,人堆里热闹更好。
  我有点无语,但还是笑容满面拉开百叶窗,“这间办公室的景观采光很好,36层可找不到这么好的位置。”
  他笑嘻嘻的,“工作嘛,又不是来观光旅游。”
  我只好敷衍答应着去36层看看有没有地方,心想,穆彦知道了多半不理不睬。
  他随随便便倚上办公桌,笑看我,“不会给你太添麻烦吧?”
  我对他的笑容持有一丝警惕,“程总客气了,只要能安排出地方,我会尽快给您调整。”
  他咧嘴笑,“不要程总程总的,就叫程奕,或者Alex.”
  我忍了忍,还是善意地告诉他,如果不是根深蒂固的习惯,在这里最好还是用中文名。
  公司以前也是人人取着英文名,其实除去高层,早已经自上而下的本地化了。也不知是什么心态促使写字楼里这些人,像患流行病一样,非得抱着洋腔调不放。但凡进入国内市场稍有时日的企业,有几个不是全盘本土化的。
  我们这里还是穆彦第一个从营销部打破这个习惯,让人对他直呼名字或职务,把没意义的做派丢开,渐渐全公司才跟着改变。现在除了几个总部派来的香港人还是这习惯,我们都不再称呼英文名,谁这么叫反倒显得奇怪,会招人侧目。
  听我这样说了,程奕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原来这样,差点我一不小心又土了。”
  他拉着我聊天,问了许多琐事,包括公司附近有什么好吃的,周末有没有活动之类,甚至还问我的名字有什么深意。我告诉他没深意,只是我爸翻字典取的一个偷懒名字。
  他笑得很开心。
  我试探地问,“对了,您是哪里人?”
  他又挠了挠头,好像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应该算……半个广州人。”
  听他口音,粤腔并不明显。
  他自己解释,“我妈妈是广州人,我十三岁就离开了,前几年才回国。”
  原来如此,人家不是装腔作势,真是深海里浮上来的海龟。
  对于他的八卦我也没有兴趣打探太多,听了一笑作罢,问他要不要去36层看看。
  他很乐意,跟着我从中央旋梯上楼,走在楼梯上还东张西望。
  我低头瞄他一眼,他马上意识到了,放缓脚步走得规规矩矩。
  在一路目光注视下,我领他到营销总监办公室。
  穆彦从宽大的办公桌后面起身,以主人般的热情,迎接他的新上司。
  随后穆彦把程奕介绍给营销团队,领他到企划、销售、市场三大部门挨个巡视。
  营销团队对程奕的到来,表现得热情友善,一团活泼。
  我站在旁边,像在欣赏一场高水准的表演,大家都有实力派的演技。
  现在除纪总外,程奕算是营销体系的第一领导了。
  但是谁都知道,分管营销的副总经理一直以来就只是个摆设。
  程奕的前任是个没有野心的老好人,而程奕看上去,似乎同样温和低调,不论旁人说什么,他都点头微笑,倾听的神态像个模范学生。
  尤其站在穆彦身旁,更像一颗不发光的行星。
  毕竟恒星般的人物,只能有一个。
  这个星期过得无比缓慢,一天天都像在捱着日子。
  叶静辞职的消息还没有公布,人事部门并没找我谈话,连苏雯也没再提起调职的事。
  每当身陷琐事中,总忍不住想起跟在穆彦身边的日子,哪怕是同样忙碌的琐事,也做得充实;哪怕他独断又自负,却总能让身边的人从他身上学到敬业、专业、机变、果决……曾经让我又爱又恨的营销团队,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的竞争,永远预料不到的变化和挑战,每每想起还是会怀念。
  不管怎样,在车上听见他那番话,我是真的欣喜。
  心里的天平,根本无需砝码,一直就是倾斜的。
  我决定找个适当的时机,回绝苏雯的要求。
  眼下时机还不对,也许纪总根本不会挑中我,人事部推荐的人资历比我强,我不能在一切还没明朗前,自己沉不住气跳出去,搞不好就会落个里外不是人。
  反正纪总不在,一切便都压下来,暂时天下太平。
  程奕要搬去36层的要求实在无法办到,穆彦对于在办公区给副总经理安置一张桌子的要求一笑置之,好在程奕也没有很坚持。
  每天我经过他办公室,看见他要么埋头看东西,要么就是敲打键盘,说他清闲到门可罗雀也不夸张,恰和36层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
  近期两个项目相继进入关键阶段,新一轮的销售推广攻势已经开始,营销部正是全速运转,一个个忙得人仰马翻,穆彦简直忙得整天不见人影。
  他们不理会程奕,基本当他是个摆设。
  程奕也真就像摆设一样安分老实。
  工作时间不知他在办公室忙些什么,休息时间会看见他在35层各个部门间流窜,不失时机与人攀谈,看得出很努力想融入我们。但大家早已有种默契,无形的屏障竖在他面前,连我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应该也明了,但从没见他因此难堪或怎样,倒一直显得安然自若。大概因为我是他只身来这城市认识的第一个人,他尤其喜欢找我聊天,哪怕有时候我不太热情。
  要说公司里有谁对他比较好,也就是孟绮了。
  我撞见过一次孟绮和他在附近餐厅吃饭,他们没看见我。
  当时我为孟绮捏了把汗,如果是穆彦看见这一幕,她一定吃不了好果子。
  这个人还是那么善于投机,只是这次,不知该说她胆大还是犯傻。
  (下)
  午间我一个人在员工餐厅角落的桌子坐着,不想和人说话,闷头吃饭。
  邻桌有几个销售部的女孩,都是招进来不久的新人,聚坐在那儿高一声低一声地说着什么,偶尔间杂几声笑,听起来不像在说什么好话。
  一下子笑语声又全停了。
  我抬头看过去,原来是孟绮来了。
  她直接走到我这桌,也不打招呼就坐下,餐盘里空落落只有橙汁和一个苹果。
  “就吃这么点儿?”我把一大块红烧肉送进嘴里。
  她看着我吃肉,“总有一天你会吃成肥婆。”
  我瞧着她盘里的苹果摇头,“没肉吃太不幸了,我不和没肉吃的人一般见识。”
  她嗤之以鼻,绷了绷脸,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也笑。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笑着,又不约而同一起沉默了。
  我们很久没斗嘴,更没这么嘻嘻哈哈说过话。以前总是一起吃饭,吃个午餐边吃边说笑,可以一直吃到员工餐厅打烊,最后只剩我们两个人,被大师傅忍无可忍地轰走。
  我收起笑容,埋头吃肉。
  孟绮也不再说什么,脆声咔嚓啃着苹果。
  “企划部的陈谦辞职了。”她突然说。
  “是吗?”我没有抬眼,和这个人不熟。
  “是穆彦让他走人的。”
  “为什么?”
  “他负责的媒体投放那块,好像出了点问题,具体我倒不清楚,上午开会听穆彦的意思,已经有人接陈谦的岗位了。”孟绮在打量我,眼睛忽闪忽闪,芭比娃娃似的长睫毛看起来妩媚又无辜。
  原来是来试探我的消息和反应。
  我的确不知道陈谦辞职,这个消息,多少有些令我意外。
  那天穆彦在车上并没提及调回企划部想让我干什么,我以为是企划专员之类,但陈谦是媒介主管,权责挺特殊的,难道穆彦是让我回去接这个职位……心里一时半明半暗,摸不清头绪,我对孟绮敷衍地笑笑,“那是你们营销部的事,我没听到风声,可能人事部更清楚些。”
  吃完午餐,照例爬楼梯减肥。
  午间的消防楼道很安静,自己的脚步声听着格外清晰。
  推开35层天台的那扇门,外面的风一下子扑进来,吹乱了头发。
  天台上很空旷,没有人影。
  自从那天之后,我每天都来这天台,再没有一次遇见他。
  但那只搁在栏杆后的旧咖啡杯,每天都会多出一两个烟头。我猜到,他应该是深夜加班的时候在这里抽烟,平时不会出现,不会让人看见在部门内明令禁烟的穆总自己闷闷躲在这旮旯抽烟。那天中午被我遇见纯属一次偶然,一个例外。
  他的工作习惯与众不同,喜欢在夜晚空荡荡的公司里加班,连带着身边的人也成了标准夜间生物,这习惯曾经把我害得持续失眠,体重锐减。
  我走上小天台,仔细把门带上。
  栏杆后,那只被他充作烟灰缸的旧咖啡杯里又添了几个烟头。
  这人也真是懒,连一只烟灰缸也懒得找,积存在咖啡杯里的烟头好久没有清理过。
  我拿起咖啡杯,迎着阳光看,在手里转着玩。
  想着夜里,他就这么站在空旷的天台上,对着繁星似的灯火与喧嚣未息的城市,静静抽着一支烟,等烟燃尽,留在旧咖啡杯里的,只有情绪灰烬。
  我面向天台外蒙蒙起伏的城市天际线,深深呼了一口气。
  那天方云晓问我,是不是还喜欢穆彦。
  呵,是不是。
  回到办公室,我拨了穆彦的内线,问他是否有时间,我希望就工作问题和他沟通。
  他像是早知我会打这个电话,一点思虑的停顿也没有,“六点钟来楼上找我。”
  下班之后的35层,早已人去楼空,只有寥寥两个部门还亮着零星灯光。
  36层却是截然不同光景。
  每晚八点之前,这里依然灯火通明,他们好像从来没有明确的工作时间概念,无论多晚看见这里有人忙碌都不用惊讶,人人都是穆彦一样的工作狂。
  我透过会议室的玻璃墙,看见穆彦还在和企划部门开会。
  他抱臂端坐,神色严肃,专注倾听正在演示的一个活动方案。
  就是这个样子,就是这个专注投入的侧面,让我百看不厌。
  他像有所感应,突然转过头来看见我,一时想起什么似的看了看表。
  原来已经忘了时间,或许也忘了这回事。
  他示意休会,起身推门出来,对我叹了口气,“恐怕还得再等一会儿。”
  我看他很疲倦的样子,不由说,“没关系,要不等明天你有空的时候……”
  他打断我的话,声音柔软,“等我吧。”
  是错觉吗,这三个字传入耳中,顿时觉得他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似曾相识的温柔,以前仿佛是见过的……我蓦地打住这念头,不能再想下去。
  回到35层的办公室,埋头继续白天未完的工作。
  总有那么多琐碎糟糕事,滚雪球般堆积,打发一件又来一件,永远做不完。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像苏雯那样有条不紊,她说做事要有先见,不要等事情来找你,你要主动去发现事情,主动把一件件事预先按你的步调安排好,才不会被事情牵着鼻子走。
  道理明白,可怎么我总觉得有突发状况打乱计划,总是力不从心呢,现在更好,连前路往哪里走都任凭别人牵着,人说往西我没法往东……唉,小人物难做。
  烦躁起来,什么也做不下去。
  我草草完成了一份表格,忍不住在干净的白纸上,随手画起乱七八糟的图——现在谁还看得出我是学设计的呢,连张像样的画都已经画不出来了,只有在百无聊赖的时候,拿着铅笔乱涂乱画打发无聊。
  纸上潦草画出一个人的脸,眉毛英气,睫毛浓长,眼睛有优美弧度,若再画夸张点,就是漫画书里的美少年了。我打量两眼,又添了几笔头发,加上斜纹领带,最后画上两个尖耳朵和一条长尾巴——猫人版穆彦跃然纸上。
  正在满意地自我欣赏,有片阴影慢慢挡住了光线……我一惊抬头,看见穆彦已到桌前,什么时候走进来的,我竟完全不知道。
  他饶有兴味地低头看画。
  “这是什么,猫人?”他认真端详,没意识到那就是他自己。
  我支吾点头,拼命想把画拿回来。
  他发表评论,“女人和猫才是天然的一体,猫男看上去,有点变态。”
  我没有办法了,当场破功,笑得停不了。
  他莫名地瞪我一眼,把画放回桌上,扫了眼我办公桌上刚打开的一盒饼干,“走吧,先去吃饭。”
  第五章
  路上塞车半小时,我饿得半死,穿过一条又一条遍布餐馆的街道穆彦也不停车,东拐西弯的开了半天,总算把车停在了路边。
  “下车。”
  我迟疑,“这里?”
  他径自解开安全带,“就是这里。”
  这是一个灯火通明的夜市口,邻近几所大学,每晚学生们下了课,这里都是人流如织,各色小吃云集,烟火陶然,熏出市井酸甜咸鲜辣。
  我怎么也没想到穆彦会带我来这个地方吃饭。
  他倒是轻车熟路,领我穿过一排小摊小馆,进了路边一间毫不起眼的小店。
  小店收拾得很干净,木桌木椅,蓝白格子桌布,别有校园风味。
  踩着咚咚作响的木楼梯上了二楼,穆彦挑靠窗的桌子坐下来,扯下领带随手挂在椅背,像终于摆脱了“枷锁”,松了口气,懒洋洋靠上椅背。
  菜单拿上来,他点了鲜虾云吞面、蜜汁叉烧、生滚鱼片粥、马蹄酥。
  我点了蒸凤爪、咸骨粥、白灼凤尾、杏仁茶。
  原来不只我一个人饿得够呛,他穆彦也不是铁打的。
  东西送上来,轰轰烈烈摆了满桌。
  两个貌似斯文人的人,毫不客气,开始埋头大吃。
  如果没有亲眼看见,很难想象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吃起东西来如此风卷残云。
  整个吃的过程我们谁也没说话。
  他比我先吃完。
  然后对我说,“你可以再来一份马蹄酥,做得不错。”
  我想着减肥目标,有点犹豫,“我饱了……”
  “吃饱和吃好是两回事。”他露出鼓励笑容。
  于是我在美食和美色的双重诱惑面前放弃了原则。
  马蹄酥送上来,他端一杯茶慢慢喝,观看我与马蹄酥的战斗。
  在这么个状况外的氛围下,衣冠楚楚的护甲都卸去,我有点找不着北,想好的话不知该怎样开头,不知怎样与他沟通,怎样把心结打开来说。
  “为什么你一直想做这一行?”他突然问。
  我心里一咯。
  “这个问题,你问过我的。”
  “但你从没说实话。”
  任何人问起我为什么放弃好好的设计专业,转向营销,我都是一个答案——因为对设计没有天赋、没有兴趣,因为更喜欢有挑战性的工作。
  即使穆彦不相信,我也只能说这个原因。
  “我说的是实话。”
  他看着我。
  我转头看窗外,回避他的目光。
  “我想知道,如果调回企划部,你会让我做什么?”我放弃绕圈子,单刀直入地问他。
  他淡淡说,“陈谦离职,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我睁大眼睛,“你要我接陈谦的工作?”
  “有问题吗?”他不置可否地看着我。
  “可是……”我想说那是个对我而言完全没有经验的领域,但这似乎不足以构成迟疑的理由,最终我只能问,“为什么是我?”
  “你适合。”他回答得简洁,看我困惑沉默,便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做助理时你不也和媒体打过交道吗,不算生面孔了,过来先协助郑旭,现在由他代管陈谦的事,以后慢慢转给你。”
  只是适合么,我原以为他会告诉我一点特别的原因。
  大概沉默也掩盖不了我脸上的失落和疑惑,他看着我笑了起来。
  我忍了忍,还是问,“陈谦为什么离职?”
  他低头喝茶,没有回答。
  陈谦是营销团队的老人,跟了他近三年,现在说走就走,难道不需要一点原因?我望着穆彦,在他脸上看不到一丝人情味,只觉得难以理解。
  “是陈谦个人的问题。”他的脸色告诉我,不想讨论这个话题。
  “如果我也做不好呢?”我试探问。
  “那就你走人。”他答得干脆。
  我愣愣望住他。
  “所以你没有退路,必须做好。”
  他看上去杀气腾腾。
  我彻底呆了。
  他却忍俊不禁笑起来,“算了,不逗你,你太老实了。”
  我又愣了,适应不了他这种风格转折。
  他稍微正了正神色,“你调走时发给我的邮件,我一直保存着。”
  那封邮件,如果他不提起,我都要忘记了——当时我冲动又负气,用了尖锐的措辞,提出对营销团队的诸多质疑。事后想起来,当时怎么也想不通的委屈,自然已经明白。
  “那时很幼稚。”我低下头。
  “我也幼稚过。”他仍是微笑。
  在那封邮件里,我指责销售团队中的无序竞争和过度竞争,直言不光明的潜规则,将矛头直接指向穆彦的丛林逻辑,认为一个依靠弱肉强食生存的团队,很难长远走下去。
  穆彦从未回复我的那封邮件。
  想不到却在今天提起。
  他喝了一口茶,端着杯子,慢慢说,“有些话,我不一定要现在就全部告诉你,你知道了也未必是好事,有些东西要你自己去看去想。企划部的事,尤其涉及媒体,和销售部一样有灰色地带,有潜在的游戏规则,这你应该多少知道。”
  我一怔,事先从没往某个方向去想,难道陈谦走人是和那种事有关?
  餐厅的暖色灯光下,他面无笑容,神色异常的冷,“我可以忍受一定尺度内的水浑,但浑过了分,就得有人承担后果。陈谦的事情是我压下来的,如果掀开,他以后的职业生涯就算毁了一半,企划部还会牵扯更多人。那是一个利益链,你明白吗……”他盯着我的眼睛,“你是一个自己人,也可以说是一个外人,而且我信任你的操守和立场,所以你适合。”
  有一阵隐隐发乍的感觉在我头顶漫开。
  原来是这样的信任。
  他竟如此直接。
  那个引起他警觉的利益链,都是他手下旧人,关系紧密,从内部抽调谁去接那个烫手的位置,都起不到他希望的作用,除非找一个外人去打破既成局面,一个从未涉及那些利益,也不愿意染指其中的外人,一个他有了解、有把握的外人——的确,谁会比我更适合。
  这简直是一个火山口似的位置。
  他是要把我架在炭上烤啊!
  我惊愕地望着他,不仅惊愕于这个事实,也惊愕于他的坦白直接,连编个理由把我糊里糊涂骗去也不肯,更惊愕于我自己听完这么一番话,竟然……不是心惊畏缩,不是失望生气,我,我在感动亢奋。
  我是傻了吗。
  亢奋,我为此亢奋?
  难道身体里还藏着另一个从未见过的我?
  他看了我很久,目光诚挚,却是无奈感喟的语气,“你清楚这是个什么样的岗位,以后你的处境不会很轻松,但是,从前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希望你还记得——不管面临什么,我们这个团队,都是同舟共济的一个整体。”
  明知道他惯于用煽动性的语言蛊惑人心,我还是无从抵抗,被这句话触动了死穴。
  回去的路上,车窗外夜色飞掠后退,长街流光溢彩。
  车子穿过一条条街区,悄无声息飞驰在送我回家的路上。
  夜里的空气潮湿,渐有冰凉雨点洒进来,夏天的雨说下就下,簌簌打落车窗,水痕蜿蜒淌下。路面泛起水光,行人匆匆奔走避雨,一朵朵五光十色的伞像花开在雨里。
  我们都没什么话说,开始还有一句无一句说着,后来气氛实在令人尴尬,他就沉默开车,我盯着一摆一摆的雨刮出神。脑子里努力在回想消化之前谈论的工作,努力把注意力挽留在公事上,可是那摆动的雨刮像催眠师的道具,一直在引诱我,引诱我的思绪漂浮,一次次飘向记忆的暗处。
  我怎么能泰然自若,在一切都似曾相识的夜晚,在同样的车上,同样的人身边。
  记忆里的画面忽隐忽现,那真是像一个梦。
  我甚至有些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发生过。
  如果是真的,为什么彼此都若无其事,或者只是我一个人的梦境。
  就算是梦,为什么偏偏发生在我最难忘记的一天。
  那是工作以来最失意的一天,比毕业后与男友分手更令我失意——孟绮击败我,用她不光明的手段,抢走本该给我的职位。
  失去职位的同时,我失去了一个最好的朋友,失去了对身边人的信任感。
  那个周五的晚上很平常,每个繁忙工作周的最后一天,都是同样的如释重负又若有所失。
  刚完成一个季度的考核,皆大欢喜,孟绮又升了职,大家早早订好了庆祝活动,销售部能玩会闹的一帮人,从餐厅一直闹腾到KTV。做为主角的孟绮光耀全场,作为第一女配角的我,也不能不到场,不能不欢笑,不能不畅饮。
  我们都喝了不少的酒。
  我不是不善饮的人,但那天,有杯酒,彻底令我喝醉。
  孟绮来敬我,那晚上她已和我喝了好几次,看上去已醉得差不多,却又过来斟了满杯,要和我干杯。我推开杯子说她喝多了,她却突然紧紧拽住我胳膊,把脸埋在我颈窝,毫无预兆地哭起来。
  除了我,谁都不知道她为什么哭。
  我僵硬地站着,任由她抱住我,僵了好一阵,终于还是抱了抱她,陪她仰头喝下了那杯酒。
  有人过来分开我们,将梨花带雨、醉得软绵绵的孟绮扶到一边,很多人都围上去安慰她,劝她,给她拿纸巾擦脸……只有一个人,从身后拍了拍我的肩。
  是穆彦。
  VIP包房摇曳暧昧的光线下,他的脸,如此温柔。
  他们很快恢复了气氛,该笑的笑,该喝的喝,该闹的闹,摇骰盅的哗哗声响亮刺耳,有个女孩晃悠悠站上桌去跳舞,长发纷乱飞扬,丝袜上湿了一大片酒渍,尖叫和口哨声此起彼伏。
  她跳着跳着,突然跳下桌子,来到穆彦面前,大胆火辣地对着他跳舞,长腿踢起时几乎擦过他膝盖。在场的人被这一幕刺激得High翻了天,穆彦笑起来,在狂热期待的起哄声里,非常配合地动了动身体,他是跳舞的高手高高手,只肩腰那么微微一动,已是杀死人的性感。
  他这一动,场面氛围顿时火爆到要燃起来,女人们的尖叫盖过音乐,其中也有我的一份。
  我在这血脉贲张的氛围里忘了郁闷,混在人堆里宣泄般又笑又叫。
  那女孩越来越狂放了,一个转身之后,紧贴上去,给穆彦来了个贴面又贴胸。
  癫狂的尖叫声里,他笑着勾了女孩的腰,却将她往外一送,自己朝这边退了两步。
  我身后不知是谁就在这时推了一把,将我推到他身边。
  灯光下我和他打了个照面。
  这又掀起一轮新的尖叫和口哨。
  我不能就这样站着,只好动起来,和他面对面跳舞。
  手脚僵硬得没处放,平时的灵活不知哪里去了,节奏彻底找不到。
  喝得醉醺醺的销售部经理康杰手里拎一瓶百威,口哨吹得最响,突然像抽风一样高高举起双手摇晃,手里的酒瓶顿时冲出一股泡沫,花洒一样喷向正中间的我和穆彦……
  大家尖叫着闪避,笑骂康杰这个疯子。
  我和穆彦却闪避不及,都被浇湿了衣服,我更是连头发也沾上了泡沫,狼狈不堪。
  穆彦也不生气,望着我直笑。
  一伙人全像发疯的小孩子一样追着折腾康杰去,闹成一团。
  我和穆彦狼狈地拿纸巾擦了半天,反而沾一手的纸巾屑,只好去洗手间收拾。我一推门却发现包房洗手间内有人,穆彦说去外面吧。我拿了包,和他一起朝KTV公共洗手间去,走着走着脚一软,发觉酒劲上来了,头重脚轻,看地面都是高高低低不平的。
  他扶了我一把,问我还行吗,我笑着摆摆手,推开他,深一脚浅一脚朝女洗手间去。
  到门口又是一踉跄,穆彦拉住我,在众目睽睽的女洗手间门口,用责怪的口气说,“不能喝就不要逞强,谁让你喝那么多!”
  我愣愣看他。
  进去在盥洗台收拾时,旁边一个不认识的女孩笑嘻嘻对我说,“你男朋友好贴心啊。”
  我喝了酒也没怎么红的脸,刷就红了,从镜子里看着无比可笑。
  出来看见穆彦还在门口等我,我说我已经喝高了,就不回去再喝了,先走了。
  他说大家也差不多该散场了,等会儿一起再走,他送我。
  我不管不顾地摇摇头,径自往电梯走,喝醉的人有任性的权利。
  晕乎乎进了电梯,在电梯门即将合上时,有人伸手将门一挡。
  他也进来了。
  第六章
  电梯里只有我和他。
  我醉意朦胧的眼里,看不清他的脸和表情。
  电梯门再打开的时候,我脚下绵软,天旋地转,被他紧牵着手,走过午夜静悄悄的停车库,上了他的车。
  我记得那么清晰,走在车库里,高跟鞋清脆的回音,和他掌心的温暖,都像电影镜头里无限次放大的特写……在这之后,一切就像蒙上了磨砂玻璃纸,记忆影影绰绰,似有似无。
  车子平稳驶出去,醉意彻底征服了我的理智。
  在KTV里一直绷紧着神经,告诉自己不要被人看去笑话,不要给自己丢脸。
  孟绮是赢家,哭或是笑,她都有权利。
  而我没有。
  所以我不哭。
  可在这无声行驶的车子里,在他身旁,眼泪却无声无息落下来。
  酒精让人头痛欲裂,另有一种很闷的痛在心底,窒息一样难受。
  我想起孟绮哭泣的样子,想起她曾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想起她的自私、利用和欺骗。仅仅只是一份工作,一个职位,为什么就不能正大光明来竞争,却利用我对她的友谊,从背后给了我一刀。
  我可以理解自私,但不能原谅利用。
  人在利益的诱惑下真的就那么弱不禁风,一点点底线也守不住吗,我以为,前男友的软弱只是一个例外,在现实里消磨掉的恋情只是因无缘,可是现在我发现,也许是我错了,是我一厢情愿把别人想象得太好。
  终于连喜欢过的人和要好过的朋友都不能信赖,这样的觉悟难道就是成长的代价。
  眼泪滚落,一颗颗到一行行,哽咽到抽泣,从来没有在一个外人面前哭成这样狼狈,原来真有情绪失控这回事,喝了酒,自己好像变成另外一人。
  我不知道车是什么时候停下的,不知穆彦几时将车静静停靠在一条安静的路边。
  “安澜,没关系的。”
  他轻声说。
  我摇头,“不是,我不是为这个。”
  我想他指的是孟绮抢去的那个职位。
  “我知道。”他从旁边抽盒里抽出一张面巾纸给我。
  接过薄薄一张面纸,我忍泪看他,更强烈的酸涩冲上眼眶。
  我将脸转过,朝向车窗外。
  窗外不时掠过的汽车灯光,明亮晃眼,令我想起第一次看见他时的样子。
  如果不是那时候鬼使神差,因他而对这个行业萌生无限向往,现在我会是广告公司一个勤勤恳恳的设计师,中间也不会遇上这许多流离波折。
  早在面试之前,他就已带着点点光芒撞进我眼里,自己却全不自知。
  他的视线当然不会在广告公司一个小实习生身上停留。
  那时我是设计助理的助理,他是公司的重要客户。
  别的客户都是等着广告公司上门提案,他有时却会亲自到我们那来,进度中随时过问,一有不满意就叫重做。负责他那个组的项目经理,被折磨得很惨,对他又敬又恨。
  我见过他几次,除了仰望,没有非分之想。
  我们那个自恋、刻薄、对下属颐指气使的秃顶设计总监,在他面前总是一脸灿笑,点头如啄米,总是一味迎合穆彦,或者说是,迎合穆彦所代表的客户——金主——钱。
  那时我天真烂漫,一心觉得设计应该有自己的灵魂,没有坚持的设计师和机器无异,软掉了骨头的设计师就不该是设计师。
  做一个好设计师是我最初的职业梦想,也是幻灭得最快的梦想,半年的实习之后,我明白什么灵魂,什么设计,一遇到金主就什么都不是了。
  如果顺着专业道路走下去,以后我也会是这样一个设计师,在夹缝中妥协致死。
  与其这样,为什么我不做一个施压的人,就像穆彦——做他那样的人多么好,永远意气风发,锐气夺人,一句话就能将别人辛苦几天几晚的成果碾成垃圾,再一句话,又可以让别人的心血起死回生。
  某天一早翻开报纸,看到穆彦所在的那家公司登出巨幅跨版招聘广告,我的职业轨迹,甚至人生路线,就在那鬼使神差的一刻转向了。
  应聘时穆彦看见我的实习履历,诧异问,我从没见过你吗?
  他差点就要怀疑那履历的真实性。
  可他怎么没见过我呢,每每当他在总监的引领下目不斜视走进会议室时,我趴在电脑前润色修图修到眼花,只露出半张脸来偷偷一瞥,或是当他离开经过前台时,我低头坐在一旁,帮前台姐姐整理传真件。
  他不知道,他是如何影响了我,左右了我。
  如果仅仅只是为了他一句“纸上谈兵”,我就赌气愿意接受助理的工作,那是骗自己的。
  那时还谈不上情愫吧,我是真的向往他,想要成为他。
  谁又知道这份向往会在后来一天天发酵成倾慕,酝酿成暗恋,像一坛酒在地下埋了那么深,那么久,终于有一天,还是藏不住味道,丝丝渺渺地钻了出来。
  这样一个酒醺人醉的深夜,我在昏暗车中这样望着他,这样望着他……心底有个声音发了疯似的,想冲口而出,将这一切都告诉他,让他知道,全都让他知道。
  “穆彦。”
  我叫他的名字,以为自己用尽了力气,声音却低如蚊蚋。
  他沉默而温柔地在我手臂轻轻拍了拍。
  “不哭了,安澜。”
  他像在哄一个婴儿,手掌覆上我手背,扣住手指,轻轻摩挲我的指尖。
  我再也说不出话。
  他看着我,慢慢倾身靠过来,身上有一种好闻的清淡气息,和体温一起隔着衬衣透出……黑暗里,相距毫厘,我耳鬓间发丝拂到他下巴,他的呼吸若有若无拂过我颈项,酥酥的痒。
  我什么也无法说、无法动、无法想,恍惚如被魇住。
  这个时候,他顿住了,一动不动。
  像一只敏感的狐狸在猎物入口前突然迟疑。
  我和他的目光在黑暗里相交。
  他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迷茫复杂眼神,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呼吸比之前更乱,脸上消失了白天的锐利冷漠,眉梢眼角像被洗过一遍,只见年轻、干净又柔软。
  路上有车经过,雪亮刺目的远光灯柱扫进来,刀一样掠过他的脸。
  我也被这灯柱刺得眯了眯眼睛,极短的一瞬,再睁开发现一切都变了,像童话中魔法失效。
  他如梦初醒似的,覆着我的手拿开了,脸上朦胧神情突然变回清晰,柔和线条又坚硬起来,眼睛里那一湖水,像在寒风里眼睁睁看着凝结。
  前一刻还相距毫厘,这一瞬已远在千里。
  小时候看电影里一男一女即将亲热的镜头,会突然被切掉,黑暗座位中的观众发出一片不满足的嘘声——原来这种戛然而止发生在自己身上,我也会被嘘。
  被一种名叫自尊的东西,嘘得无地自容。
  第二天、第三天、第很多天过去……他像彻底失去了那个晚上的记忆,再照面也没有任何异样,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事实上也不曾发生过任何事,他平静如死水一湾。
  我也一样。
  至少看上去一样。
  不久后发生了一件事。
  我出于举手之劳的好心,帮了一个刚进销售部的新人,他得到我给的信息,却不用于正途,反倒以此挖空心思撬走了另一个同事的客户,打的是坐收他人之利的算盘。那个同事也不是省油的灯,从中使坏,让谁也抢不到单,最终使公司流失了一个客户。穆彦对这事大为光火,让那两人一起滚蛋。
  我也被牵扯进去,被穆彦叫进他办公室,没头没脑一顿训斥。
  积压已久的委屈愤懑,在那一刻爆发,我对他忍无可忍。
  我把他顶撞回去,生平第一次威风凛凛地对上司发飙。
  “我对我带来的麻烦道歉,但我不接受你的指责,之所以发生这种事,我想原因不在于一两个员工身上,如果团队本身的竞争机制没有问题,也不会一再有空子让人钻。”
  我强调了“一再”这个词。
  穆彦脸色铁青,问我为什么从不检讨自身问题,不反思自己的性格缺陷。
  我反问他,我有什么性格问题。
  他说我个性尖锐、情绪化、把个人感受摆在工作之上、没有整体观念……一顶顶的大帽子甩下来,砸得我急怒攻心、眼花缭乱、满腹委屈梗在喉咙里,梗得人想吐血,当他终于停下训斥,端杯子喝水歇气的时候,我平板着一张死人脸说,我要辞职。
  (下)
  “是这里吧?”
  穆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猛然回过神来,车已停在我家楼下。
  他转头看我,侧脸的角度,微笑的样子,和记忆里都一样,像时空发生了重叠。
  我看着他,喉咙里突然干哑,干哑得发疼。
  他将脸转了回去,双手搁在方向盘上,低声说,“上去吧,早点休息。”
  我点点头开了车门,恍惚在下车前回头看了他一眼,想说声谢谢、晚安,却看见他目不斜视看着前方,缚在安全带下的身姿,有种奇怪的不自然。
  “是不是觉得我很蠢?”
  他猛地回过头来,目光刺人。
  “安澜,你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
  这句话是在心里想的,还是真的说了出来,我不确定。
  今天的安澜不是那时的安澜,我摇摇头,若无其事地笑,“穆总,晚安。”
  他一动不动看着我。
  我推门下车,走进楼里,走进电梯,一直开门进屋,坐在沙发上,才觉得眼睛干涩,全身酸软,突如其来的厌弃感把我击倒。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觉得周遭一切无不可厌,没什么是有意义的,什么穆彦,什么总秘,什么他妈的工作……都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威震天跳上来,大头抵在我腿上蹭,肉呼呼的爪子一下下踩我。
  “踩什么,我又不是沙包。”我没好气吼它。
  这猫平时挺有自尊心的,今天被我吼了也不赌气跑开,依然无耻地粘上来,蹭我的手。
  都说物似主人形,是不是它就像我一样厚脸皮,长不了记性学不了乖。
  这一夜我辗转很久不能入睡,思绪纷杂,直到天快亮时才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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