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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舞

_5 亦舒 (当代)
我摇摇头。
什么都没有做,已经心虚,伯父母像是照妖镜,邪不胜正,无事不登三宝殿,见来作甚。
我有种感觉,这一关不好过,傅于琛有些一厢情愿,他偏心于我,对我另眼相看,所以认为邓家的长辈也会如此,多么天真。
与伯父母见了面,如果他们问 傅小姐,怎么令尊不与你一起 ,我怎么回答。说 我不姓傅我姓周 。
一下子就拆穿了西洋镜。
在想什么。 路加问。
没什么。
总觉得你有时会像元神出窍似的,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
我微笑, 一飞出去同梦魔皇大战三千回合。
路加大笑起来,他说: 再也找不到一个比你更有趣的女孩子。
但在这表皮下,周承钰是一个极度欠缺安全及悲哀的人。
路加握住我的手, 我要等你长大。
我才不要长大,永远做十五岁多好。
你不像十五岁。
痛苦塑造性格,路加也不像二十三岁,很多时他比我幼稚。
陪他说了那么久闲话,渐渐进入正题。
故意不在乎地说: 他们好似已论到婚嫁。
路加一怔,随即想起来, 你指傅先生同马小姐。
嗳。
没有这么快。
你怎么知道。
公司里同事都这么说,马小姐家里不大赞成。
这倒是一宗意外。
居然会有人嫌傅于琛,我想都没想过。
但他们几乎已经同居。
嘘—— 路加将一只指头放唇上。
在那个时候,同居还是很难听的一个名词,太丑恶与不名誉,社会上只有少数人才会有胆量付之实践。
路加面孔都红了。
马小姐算是好出身。
她们家是生意人,据说母亲极为反对。
小姐年纪也不轻了吧。
好像有二十七八了。
怎么没人要。
路加看着我微笑, 你对马小姐的兴趣真大。
她有机会姓傅,你能怪我太关心。
傅先生结过一次婚,又有——
我给他接上去, 又有一个私生女,所以马家对这头婚事并不是太兴奋,不过越拖越是糟糕。
路加只是微笑,不肯再说下去。
我问路加, 女人到了三十岁尚未结婚是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
我们两人都不认得三十岁未婚的女性。
一定很仿徨。 从来没想过自己也会到三十岁。
从来没想到,每个人总会到三十岁,除非在二十九岁那年死了。
三十岁对年轻人来说,是人类年龄的极限,一过这界线,会变成另外一种生物。
说得紧张,不禁与路加投机起来。
一时不觉,与他做了朋友。
他很有德行,虽然非常想讨我欢喜,但想在他嘴里讨得独家新闻,并不容易。我猜想他也知道得不多。
最后,他给了我很好的忠告: 我看你对这件事是非常担心,为什么不请傅先生把马小姐正式介绍给你认识呢,有什么活当面说清楚,岂非好过放在心中揣测。
世上哪有这么简单的事,倘若有,也不会叫周承钰遇上。
我愿意亲自见她,你肯否为我扯线。
这不大好吧,我是外人呢。 路加犹疑。
他不肯给我们两个人见面。
傅先生这样做,也许有他的意思,我不方便干涉他的家事。
我叹口气,看着他。
路加略为不安。
这样吧,马小姐到傅氏大楼的时候,你通知我一声,也就完了。
他还在沉吟。
我伸出双臂,生气地把路加推出去, 走走走,举手之劳都不肯,这样的朋友要来作甚,还天天跑来坐着穷耗时间,叫我不能做功课。
他急了, 好好好。
我放开双手,吁出一口气。
路加所能为我做的,也不过是这么多,以后一切,还是得靠自己。
路加总共替我报过两次讯。
一次人在学校里,他没把我联络上。
第二次是周未,接到路加的电话,立即赶去,到了傅厦,他在会客室等我,有点生气。
他说以后都不会再帮我做这种事了。
可以猜想的是他一生光明磊落,家教黑白分明,他从没见过阴暗的一面,即使是打一个电话报一声行踪这么简单的事,已令得他有犯罪感。
他这副纯洁的头脑叫人妒忌。
我急急向他道谢,在走廊中,看到马佩霞。
这是种直觉,写字楼中那么多人,但一眼就知道她是她。
当时名牌还没有把本市堆垮,只觉她把一套套装穿得得体好看,而不是什么牌子,十分显真功夫。
她高大白皙,挽着一只嘉莉斯姬丽式手袋,脚上一双斯文的密头高跟鞋,打扮自有她的气度,并不跟足时下疯狂流行装束。
奇怪的是,她也朝我看来,仿佛认识我的模样。
我趋向前去, 马小姐。 因为在赵令仪身上成功过一次,这次特别有信心。
你一定是承钰。 她微笑。
意外。
于琛常常说起你。
啊。说起我。
难得你也在这里,来看路加是不是。 她笑着, 要不要把他叫出来请我们吃饭。
第一个回合就不知如何招架,她连路加都知道。
我想咱们俩先去喝一杯咖啡。
马佩霞问: 就我与你,路加也不让去。我知道一个地方,来来来。
马佩霞同赵令仪是完全不同的女性。
我没有好好的准备,轻敌。
此刻反成为被动,让她拉到闹市一间茶店去坐了一会儿。
我边动脑筋边说: 这里太吵了,不如到舍下稍坐。
她进一步很大方地接受邀请, 好哇,我还没去过呢。
有一丝后悔,仿佛造就机会,让她登堂入室似的。
到了这个时候,也来不及了,只得一步一步来。
房子已不是赵令仪见过的房子,我与傅于琛的房间不在一层楼上,没有什么可供参观的。
我尽量装得闲闲的,有一句没一句地介绍着,每说一句,马佩霞都说 于琛他也这么讲 ,对我的话并不觉新鲜。
我如报导隔夜新闻似的,越说越乏味。
渐渐觉得这是傅于琛的诡计,他早为马佩霞打了防疫针,使她习惯了我这个人,傅于琛好不阴险。
我推开傅于琛的房门,一边说: 他的睡房很大……
马小姐喜呼, 于琛,你在这里。
我完全被作弄了。
傅于琛坐在安乐椅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你怎么回来了。 马小姐过去问他。
我知道承钰会带你来参观。
那为什么不同我们一起去吃茶。
你们女孩子单独谈谈岂非更好。
马小姐说: 承钰领我到处看,这里比我想象中大得多,你们两父女很会享受。
你看承钰多欢喜你,你们以后可以常常约会。
他戏弄我。
傅于琛戏弄我。
他完全有备而战。
我默默坐一旁,这次输了,以后再也别想赢。
当夜马小姐在我们处吃饭。
菜式很丰富,不知是几时备下的,大约路加做了间谍,两边都泄露了消息,好让傅于琛大获全胜。
饭后他们坐在泳池边聊天,我自顾自懊恼,失败,再失败没有了。
承钰—— 他叫我。
我假装没听见,走到楼上卧室去。
自窗口看下来,他俩好不亲密。
到了十一点多他才送她回去。
都由我亲手造成,还有什么话好说。
到一点多他才回来。
我并没有睡,他也知道我并没有睡。
他问我: 觉得马小姐怎么样。
不错。
谢谢。
你对她怎么说,她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义女。
有没有问为什么收养义女。
人到了一个年纪,就不再问问题了。 傅于琛微笑。
这是你选择成熟女性的原因。
可以这么说,她们知道得到的才是最好的,比较懂得珍惜手上的东西。
你作弄我。
承钰,我不过不让你作弄而已。
我与邓路加的关系,也这样中断。
刚把他当朋友,他就出卖我。这里边有个教训,要好好学习。
事后他还像只傻鸡似的跟在我身后问: 承钰,承钰,你为何不睬我。
他还要问我。
人是很难有自知之明的吧。
圆舞--5

上面这宗事,是十五岁那年,最重要的大事。
马佩霞是整件事内唯一毋需付出代价的得益人,从此她变了我们家的常客,而我也开始欢喜她。
虽然傅于琛供应我一切物质所需,我仍然觉得非常非常寂寥,有个人能够聊天,总胜于无,她又这样知情识趣。
想念旧宅子,至少两间房只隔一道中门,可以听到声音。
现在,我与傅氏像是隔着一个海。
马佩霞有一次同我说: 他有一面是不为人知的,没有人能完全看透他,但是,又何必看透他呢。
马小姐年纪大,经验多,她所说的话,当然有道理。
傅于琛并没有同她结婚,她也没有作出这样的要求。
当时不明白,后来才知道,她不愧是一个聪明的女子。
马小姐后来有很好的结局,社会的风气渐渐转变,同居在七十年代已变为非常普遍一种现象,她在傅于琛身上得到一些好处,做起小生意来,在他的帮助下,进展得一帆风顺。
到了八十年代初,马佩霞已成为时装界数一数二的名人,同行把她当教母看待。
我,我是本市唯一走进她店内随时五折取货的人。
很多人不明白我们之间的关系。
马小姐是念旧的老式人。
最后她正正式式嫁了人。傅于琛厚厚的送了笔礼,她跟他足足十二年。
但我们仍然叫她马小姐,有些女人,因为经历有点异常,一直沿用本姓,人称她什么太太,她都不会应。
正等于另一些女人,一直只是什么人的妻子,本人姓名早已湮没,不为人知。
人的命运各自不同,变化多端,女人的命运又更多幻彩。
马小姐一直容忍着我,我也容忍着她。
老觉每个人都是乞丐,自命运的冷饭菜汁盆中讨个生活,吃得饱嘛,已经算是幸运,冷饭中或混有烟头或味道甚差,只好装作木知木觉,有什么选择。乞丐没有选择。
打那个时候开始,已有悲观思想。
偷生,没有人可以达到他理想的生活,都在苟且偷生。
马小姐说: 年轻人都是激烈的。凶,一口咬住不放,有什么好处呢。
中学最后一个学期,同傅于琛说,要在毕业后出去做事。
他看我一眼, 毕业后再说吧。
我是讲真的。
我知道,穿校服穿腻了,不如暑假先到我公司来实习一下。
我要赚许多许多钱,到瑞士升学,坐私人飞机,成为世界名人…… 说出来仿佛已经发泄掉。
傅于琛看我一眼, 没想到你也同一般孩子一样。
但我没有真相信这些会发生。 我颓然放下挥舞的手。
坏是坏在这些事时常发生,就像奖券一样,每期都有人中,你说引不引死人。
你是怎么中奖的。
苦干二十五年一毛一分赚回来的, 他跳起来, 什么奖。
我摊开手, 有什么味道,什么都要苦干二十五年,无论什么,一涉及苦干,即时乏味,二十五年后已经四十岁,成功有什么用。
傅于琛啼笑皆非, 女孩子最难养的时候是十五六岁,毫无疑问。
为什么要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为什么种苦瓜得苦瓜。 我继续发问, 为什么树上不长满甜蜜的成功果子,有缘人摘下来就可以一口吃掉。
傅于琛坐在安乐椅上大笑起来。
我过去伏在他膝上。
很多时候,我不要不要不要长大,情愿情愿情愿只有七岁,可以在你怀中过日子。
他轻轻说: 不但要长大,而且会长老。
你是不会老的。
那岂非更累,一直做下去。
你已有钱,不必再做,让我们逃到世外桃源去,躲在那里,直至老死。
学校国文课刚教了《桃花源记》吧。
又被他猜中了。
我要到欧洲去一转。
同马小姐去。
我叫路加来陪你。 傅于琛说。
不要他。 我说。
我另外介绍小朋友给你。
你要丢开我。
你不可如此说话。 他已站起来。
傅于琛。
他转过头来, 也别这样连名带姓叫我,承钰,你总要学点规矩。
为什么。为什么同她去旅行。
马小姐三十岁了,问她要什么生日礼物,她说只希望我抽空陪她去一次欧洲。
等我三十岁时,我也要你这么做。
等你三十岁。届时只怕我求你,承钰,你也不肯陪我。
马小姐真是生活中之荆棘。
傅于琛这次派来的人比较活泼,他的名字叫曾约翰。
不像路加,他家里环境比较普通,因此较为接近生活,他对未来很有憧憬,但没有幻想,知道前面的路迂回曲折,但希望凭着年轻人的牛劲,努力闯一闯。
约翰很风趣,很会讨人欢喜,而且他不替傅氏做事,他只是傅氏的普通朋友。
我们去看电影。
那时电影已在闹革命,派别甚众,许多没人看得懂,更有许多看得人头痛。
我仍然眷恋《圆桌武士》、《七洋海盗》、《月宫宝盒》、《红色鹅肠花》这些老式影片。
我甚至仍然订阅儿童乐园。
曾约翰试图扩阔我的海岸线,带我到各式各样新鲜地方去玩。
我并不喜欢。
他会温柔地说: 你真四方。
我是傅于琛训练出身的人,不懂跟其他师傅。
他也知道有路加那么一个人。
他是你追求者之一。 约翰问。
不,没有人追求我。
但他明明是。
他只是想解释。
但没有人会对他不喜欢的人解释什么。
偏偏他就是。
他不会把我当情敌吧,说不定什么时候痛殴我一顿。
他不是追求我。 我再三说。
好好好,没人追求你,没人喜欢你,我也不是,好了没有。
等到求仁得仁之后,又怀疑起来, 那你为何约会我。
傅先生每小时付我一百块酬劳。
我笑。
如果是,倒使我安心。
为什么不呢,傅于琛付得起,曾约翰又肯赚,两不拖欠,周承钰又有伴侣。
我们坐在书房中谈到天亮,因为年轻,体内蛋白质多,精神旺盛,丝毫不觉累。
不到两个星期,便成为很熟很熟的朋友。
甚至问他, 我们不如结婚。
他郑重地说: 你年龄不足,要父母签字。
什么是合法年龄,二十一。
你还要等。
你可以随时结婚。 我羡慕地说。
我想是的。 如果我是你,我即时走出去结婚。
为什么。
不为什么,也许闷。
约翰也笑,伸手拧我面颊。
他是好男孩,不然傅于琛不会叫他来,约翰一点非礼的举止也没有。
当然,很大的因素是觉得我没有吸引力,早说过一千次,没有人追求我。
同学们都有把臂同游的爱人,他们会毫不犹疑地为她们去死。而我。
我的男伴都由傅于琛挑选安排。
我可以到你家去吗。
约翰第一次露出勉强的神色, 不。
为什么。
你最爱用的三个字是——
‘为什么’。 我给他接上去, 为什么。
他沉着地说: 我家比较浅窄,人口又多,没有私人角落,不方便招呼客人。
说了这么多,他的意思是穷。
我很诧异,心中有些佩服,于是不再言语。
没想到约翰会再说下去, 弟妹多,父亲是小职员,家中难得见到一件奢侈品……承钰,你不会明白吧,在你的世界里,什么都多得堆山积海。
我忽然感动了,有人比我更不幸呢,我不自觉地把手按在约翰的手上。
我仍在用功,希望考到奖学金出去,同时,至少, 他语气有点讽嘲, 希望储蓄买一条时兴式样的裤子穿。
我连忙说: 不不不,最讨厌喇叭裤,待潮流过去,你便会知道这是多么荒谬的款式,瞧,我也不穿那些。
约翰笑了。
他有他的忧虑,有他的愁苦,但同时他心中也有许多许多许多希望,这是他与我不同的地方。
傅于琛与马小姐还没有回来。
只给我寄来一张甫士卡。
看到之后,吃一惊,不但卡片式样熟悉,连那张花鸟的邮票也一模一样。
跟我收到的第一张明信片完全相同:寄自同一个国家同一个埠,寥寥几行草字,签名式似花押,所不同的,收信人不再是惠叔,改了我,邮戳上的日期,晚了八年半。
傅于琛这样有心思,真没想到。
是有名有利的中年人了,还花时间精力来玩游戏,为着讨小女孩欢喜,更加难得。
把旧名信片取出对比,简直看不出有任何分别,但物是人非,环境转变太大,唯一相同的是,仍不知,明天的我,何去何从。
快快毕业,至少可以找到一份可以糊口的职业。
约翰诧异地说: 你疯了,怎么会想到要出来做事,非常吃苦的。
依你说怎么办。
读书,一直读书,什么都不做,读遍欧美名校。
约翰爱读书,但家境不好,不能如愿。
你以为人人都似你。
不骗你,出来社会斗争会令人减寿。
那是因为你太过敏感,许多人都认为是生活一部分。
你呢, 约翰问我, 你麻木不仁,故此不怕。
怕。
怕得要死,但更怕无依无靠无主孤魂似的生活。
傅于琛同马小姐仍没回来。
我与约翰什么都谈过,再说下去就得论婚嫁了。
也幸亏有他,他比路加成熟,我颇喜欢他,暗暗决定要帮他忙。
主人不在,汽车夫日日仍然把车子驶出来,打磨拂拭,车子部部精光锃亮,可以当镜子用。
傅宅的车子全部黑色,古老样子。
约翰说: 将来我买一部开篷车,载你满山走。
我们也有开篷车,你会开吗。
会。
有无驾驶执照。
刚刚拿到。
我把车房门打开。
曾约翰立即吹口哨。
漂亮的车是不是。
他点点头。
没开过几次。 也没载过我。
傅于琛很快对它丧失兴趣,因开车需要集中精神,而他心中旁骛太多。
我们这就可以满山跑。
约翰摇摇头, 将来,将来我自己买车。
这人瞎有志气,我笑, 将来,将来都老了。
老怕什么。总要是自己的才作数。
好好好,那你教我开。
不行,我替你找教车师傅。
你看你们,全似算盘子,拨一拨动一动,乏味。
‘我们’,还有谁。 他不悦, 别拿我比别人。
曾约翰真是个心高气傲的男孩子,将来会否凭这一股傲气窜出来。
过一口,他替我找来教车师傅。
师傅开的是一辆龟背车,一眼看到便哧的一声笑出来。
约翰说: 学三两年,开熟了去考驾驶执照也差不多了。
居然有大男人作风,看不起女流。
傅于琛仍未归来。
我找到开篷跑车的锁匙,缓缓开出车子,趁夜,在附近兜风。
开头只敢驶私家路,渐渐开出大马路。
车子驶回来时没有停泊好,司机发觉,说我数句,被我大骂一顿。他深觉委屈,以后不再多事。
高速使人浑忘一切,风将头发往后扯,面孔暴露在夜间空气中,尤其是微雨天,开篷车更显得浪漫,回来衣履略湿,又不致湿透,留下许多想象余地,像什么呢,说不上来。
没有人知道我晚上做什么,开了车内的无线电,在停车弯内坐一小时。
连约翰都不知道。
他不过是傅于琛另一个眼线,我太晓得了。
终于出了事。
这是必然的。车子撞上山边,幸亏是玻璃纤维的车身,即时碎成梳打饼干模样,人没有受伤。
我受惊,被送到医院去观察。
再过一日,傅于琛就回来了。
我知道他与医生谈过,但没有到医院来看我。
出院回家,他也不来接,旧司机已被辞退,由新人接送。
他坐在安乐椅上,若无其事地看着我,手随着音乐打拍子。度假回来,他胖了一点,更加精神奕奕。
一部名贵汽车就此报销。 傅于琛说。
我说: 可不是。
将来年纪大了,尾龙骨什么地方痛起来,可别怪人,也许就是这次挫伤的。
我向来不怪任何人。
啧啧啧,这么口响。
你走着瞧好了,再也不抱怨,再也不解释。
傅于琛讪笑, 要不要同我三击掌。
我不响。
下次要再出事,我才不会赶回来。
我诧异: 你去了也已有个来月,也应当回来了。
他感慨地说: 欧陆的小镇如仙境般,谁想回来。
我索性诅咒他, 那你干脆早登极乐也罢。
他哈哈大笑起来。
我有一事求你。
他一呆。我字典中没有这个 求 字,因为极度的自卑,故此刻意避免提到它。
关于曾约翰。
傅于琛留神听。
他爱读书,如果你可以帮助他,未尝不是美事。
你叫我资助他。
是。
学费不便宜。
同撞烂的那部跑车差不多。
他笑, 你知道就好。
对曾约翰来说,这笔资助可以改变他一生。
怎么用钱,我自有分数。
投资在他身上是值得的。
看,一个孩子竟教傅氏投资之道。
不是有个大亨说过吗,人是最难得的资产。
你对曾约翰似乎很有好感。
我不否认。
他诚惶诚恐,怕得不得了,以为我会怪他准你开车。
他。关他什么事。
我也这么说,周承钰脑子想些什么,他百分之一也把握不到。
不过他是读书好材料,他是那种捧着字典也看得其味无穷的人。
承钰,天下有太多的有为青年,毋需刻意栽培,总会得出人头地闯出来,不用你我操心。
像你,是不是。
我会考虑你的建议。
谢谢你。
我不要你恨我。
我沉默。
你可有收到我们的明信片。
我们 这两个字特别刺耳,我漠然抬起头, 明信片,什么明信片。
站起来回房间去。
当夜做梦,看到自己站在大太阳底下的街头等计程车,身边有两只行李箱,不知谁把我赶了出来,啊,寄人篱下是不行的,箱子那么重,太阳那么猛烈,伸手挡住刺目的白光,没有哭,但眼前泛起点点的青蝇,即使在梦中,也觉心如刀割,这噩梦将跟随我一生,即使将来名成利就,也摆脱不了它。
满额满背的冷汗使我惊醒,喘息声重若受伤的兽。
仍然没有哭。
翌年就毕业了。
这一年像拖了一辈子。
夏季似一辈子人那么长。
蝉在土底下生活数年,破土而出,只叫了一个夏季。
白兰花香得人迷醉,桅子花一球一球开着。
整天泡在水中,皮肤晒成金色。笔记读得滚瓜烂熟,成绩五优三良。所盼望的日子到达。
结识了同学以外的朋友,有一组人要拉我当他们实验电影的女主角。
像我这样的女子,也渐渐为人接受,破了孤寂。
仍与曾约翰有来往。
时常作弄他,老说: 自从那次撞车后,记性就不行了,谁叫你不好好看住我。
而他,总是装出很懊悔的样子来满足我。
他益发英俊,很普通朴素的衣裳穿在他身上,真是好看,夏季,总是白衬衫白卡其裤,头发理得短短,完全与时代脱节,另具一格。
马小姐都欣赏他,老说: 承钰,约翰与你的气质真相配。
我尊敬他。
但有什么用呢,我的爱不够用,不足以给别人。
约翰还在储蓄。当我们年轻的时候,总以为除了剑桥大学,没有学校能够配得起我们。而一切困难,总会得有办法克服。约翰要靠自己的力量出去读书。
他也不断投考奖学金,也获得面试机会,可惜永远有人比他更有为更上进。
傅于琛在一个夏夜,对我说,要把我送出去。
不,我要赚钱。
中学毕业赚什么钱。
师范学院已录取我。
傅于琛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说下去: 有宿舍,可以搬进去住,申请助学金,不必靠人,将来出身,也算是份上等职业。
他似没有听到我说什么, 我叫曾约翰陪你去,他也会得到进修的机会,一切合你理想。
我要独立。
曾约翰得到消息,开心得不得了,雀跃,说是最值得做的保姆。
你没有听我说什么。
曾约翰已选定念建筑系,你如只读法律,大家七年后回来。
我为他的态度震惊,这完全不像他,太过幼稚。
接着他喃喃地说: 七年……你正当盛年,而我已经老了。
我啼笑皆非, 不不不, 大声说, 你不会老,而我也不会与约翰到外国去。
傅于琛终于作出反应,他双眼闪出晶光,凝视我。
咱们走着瞧。 他说。
他就是那样。
约翰第二天来找我,一脸红光,精神奕奕,兴奋得眼睛都亮了。
我坐在泳池边。
影树一头一脑开着红花,阳光自羽状叶子星星碎碎漏下,使人睁不开双眼。
他告诉我他有多么快乐。
长了那么大,他才第一次知道如愿以偿的欢欣有这么大。
我很替他高兴。
一早晨他滔滔不绝谈着,我总觉得有人在窥视他兴高采烈,谁,是不是我。也许是,我对他总有点冷眼旁观,无法全部投入。
待他说完了,我才开口。
约翰,陪我去一个地方。
自然,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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